“童年好友”


    1931年12月29日芝加哥某處


    “喲,那誰。你明天和後天有安排嗎?沒有安排吧?”


    “?”


    在街上被人叫做“那誰(who)”,我一邊想像著對方的模樣,一邊轉回頭去。


    於是我看到的正是意料之中的那張臉。


    “怎麽了,拉德。別看我這樣,我可是很忙的。”


    “別這麽說啦。反正你所謂的忙,不過是在考慮自家晚餐該吃什麽好而已吧。”


    “和有錢人的你不一樣,我可是基本沒有收入的。拉德你大概不了解吧,因為這幾年的不景氣,我可一直為不知道哪天就可能餓死而擔驚受怕的呢。”


    我本意是想要挖苦他一下,拉德那小子卻格格地笑著點了點頭。


    “嗬~說起來餓死也算是這麽多種死法裏痛苦的一種了呢。但並不是我喜歡的殺人方法。因為你想想看,餓死什麽的,肚子餓一段時間就會開始想‘啊,我就要這麽死了’的吧。這種家夥讓人沒什麽興趣殺呢。你說是吧?”


    “這問題別來問我。”


    拉德·盧梭。


    雖然我認識的人不少都不是什麽好人,但這家夥真是沒救了。


    不管怎麽說,他可是殺人魔啊。


    以殺人為樂趣,算是人類中最壞的那一類了。


    現在經常會有些想著“為什麽人不能殺人呢?”這種事的蠢小孩,但拉德並沒有這種想法。以前我曾從這個觀點出發想要勸說他,結果他說:


    “人當然不能隨便殺人啦。人類這種東西啊,都長著本能上就討厭自相殘殺的大腦。除非是遇到戰爭或是正當防衛的時候,才總算能用命令也好義務感也好我不殺人就會被殺的想法也好愛也好將這種本能強行壓製下去,按下腦中某處的開關。就是按下名為殺人的開關。但要沒遇上戰爭這種非同尋常的情況,可是不容易按下這個開關的。連這點都不清楚,說著‘為什麽不能殺人呢?’這種話的人,從本能上就已經不正常了。從周圍正常的人眼中來看,這種危險的家夥早該從社會驅逐出去,不然也得治好他們不正常的想法才對。誰也不想和這種不正常的家夥搞好關係,然後被殺掉啊。然而,我可不一樣。我可是完完全全理解人不應該殺人這個事實的。隻不過我是在理解的基礎上殺人而已。將腦子裏的開關,啪地一聲按下去。我好像可以輕易地按下這個開關呢。然後,讓那些明明知道人可以殺人這個事實,還一心以為‘隻有自己不可能會被殺’的那些家夥們——看個明白啊。你們所居住的世界裏,還混進了這種異常的家夥,你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就可能死哦不如說現在就去死馬上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這樣而已。”


    ……他一邊說著,一邊哈哈大笑。


    真是沒救了。


    這樣的話,一邊麵無表情地說著“為什麽人不能殺人呢?”一邊舉起手槍的小孩還更可愛些。那種人一旦真的犯了什麽事的話,很快就會被治安官給抓起來關進牢房或者絞死的。


    但,拉德已經殺了很多人了卻——根本沒有被治安官抓住的苗頭。


    何況普通的治安官隻能落到反過來被他給殺死的下場而已。


    拉德。


    這家夥身處於名為“盧梭家族”的黑手黨的庇護下,所以非常棘手。


    聽說他作為家族數一數二的殺手非常出名,但殺手應該不能太出名吧,不管怎麽想。


    何況他隻是為了滿足自己殺人的欲望而做殺手的。屍體之類的事後處理全部交給組織來辦。所以,他隻是利用家族好讓自己可以愉快地生活下去。前段時間,他自己這麽說了,一定沒錯。


    而另一方麵,我就因為和這家夥是童年玩伴這個理由受了不少苦。


    每次被拉德強行帶去見他的同伴們的時候,他們總是問“你是誰啊?(whoareyou?)”,不知從何時開始,我的外號就變成了“那誰”。拉德明明知道我的本名也叫我“那誰”讓我不太能接受,但就算要他別這麽叫他也不會聽,所以,老實說,我也變得無所謂起來。現在自己也漸漸開始對那誰這個外號產生了好感。


    而且,拉德的同伴們,也全是些跟他一樣瘋狂的家夥們。


    幾年前,他們曾經打賭說要揍“內布拉”大樓的會長一通還是怎麽的,結果拉德真的為了去揍那個大企業的會長而潛進了摩天大樓裏。


    我當時可一直擔心著會被連累,隨時可能有警察的流彈飛來呢。


    雖然結果什麽事都沒發生(大樓裏發生了什麽我就不知道了,但拉德和內布拉的會長起碼都還活著),我當時可是抱著一定會死在這裏的覺悟呢。


    隻是普通的生活,也可能被天降的花盆給砸死。


    不過跟拉德這種人在一起的話,隻會增加給死神添麻煩的機會。


    盡管如此,我還和這家夥在一起是因為無論如何都想要稍微控製一下他的暴走。要完全阻止那是不可能的啊。


    因為要是我放著不管,誰知道哪天他就在芝加哥放火了呢。我可絕不想被卷入這種事而死掉啊混蛋!


    “那,我明天要是有空又怎麽樣?”


    反正肯定不是什麽好事。


    我心裏雖然明白,但還是姑且聽聽拉德有什麽話講。


    拉德像拿到零花錢的小孩一樣眼裏閃著光,一手摟住我的肩膀,悄悄說道:


    “一起去劫一下列車來玩吧?”


    看吧,簡直就沒好事。


    “我拒絕。你也別去做這種傻事。”


    我馬上一口回絕掉。


    但拉德根本無視我的意見,一邊砰砰地拍著我的背,一邊開始講述他那個愚蠢的計劃。


    “明天啊,有輛叫‘飛翔禁酒坊’的豪華列車要來芝加哥。我們就去劫持一下那輛火車,殺掉一半乘客把另一半乘客也殺掉,然後就讓列車衝進紐約市裏去……怎麽樣?很完美的計劃吧?”


    “你說說我有什麽好處?”


    “喂喂,人活著就光想著利弊得失不是超級無趣嗎。也有就算明知道會吃虧也要前進的時候啊……而現在正是這個時候!”


    這個理由也太莫名其妙。


    眼看自己就快被拉德的氣勢給壓倒,我拚命想要逃離這個漩渦做出了最後的掙紮:


    “你想想看,拉德。像我這種一點兒用都沒有的男人去到劫持列車那種殘酷的戰場之後會怎麽樣,我肯定會在你開槍時被流彈擊中死掉的。就算沒有,你想想在時速100公裏的列車裏發生騷動會怎麽樣,我說不定會不小心摔倒,一頭撞進燃著煤的火爐裏燒死,也說不定會腳一滑摔到鐵軌上被車輪壓成肉餅啊!也可能出現某個身手不錯的乘客把我脖子哢一下擰斷,也可能被都市傳說中那個鐵路追蹤者從頭到腳吃個幹淨,也可能太緊張心髒病發而死掉啊!本來這世道就已經夠危險的了,我為什麽要專門自己跑去送死啊!?”


    說到這兒,一口氣沒換過來,我喘著粗氣沉默了下來,拉德對著這樣的我說道:


    “哎呀~我一直覺得你這種,怕死怕到過分的地方很厲害哦。值得人們尊敬呢,嗯,真的。”


    “如果是這樣,那你就不要隨便暴走啊。”


    我停下喘了口氣,說出了某個女人的名字:


    “我可不想變成蕾拉那樣。”


    “……”


    蕾拉。


    聽到她名字的瞬間,拉德的動作稍微停頓了一下。


    如果是從前,這樣就可以阻止他大部分的暴走了,但——


    “喂喂,那誰。總是被過去給束縛著可不好哦。我們活在什麽時候?對,現在啊。回顧過去雖然很重要,但不能被它給束縛住。我們啊,要經常去想想未來的事才行,對吧?”


    不知怎麽開始把話題轉移到道德層麵去的拉德,露出有些恍惚的笑容低語道:


    “對……為了我和茹婭結婚後平淡幸福的未來。”


    不行了,沒有可以治療笨蛋的藥啊。


    “……其實啊,這種力氣活不是該去找在紐約的那家夥嘛。嗯,叫什麽名字來著,就是那個總是揮舞著一把巨大的扳手的家夥。”


    “啊,你說格拉罕那小子啊?他可不行呢。雖然身手是不錯,但他要是在列車裏一興奮起來了,肯定到站之前,整輛列車都被拆得七零八落了。”


    “但我已經跟他聯係過了哦。我負責殺人,他負責毀物。現在我已經超級期待這場派對了。”


    ◆


    結果我還是跟著他們一起去參加這次愚蠢的列車旅行了。


    我花了將近3個小時來勸說拉德,這之後他反過來花了4個小時來邀請我加入。


    看上去,不管我怎麽阻止,他明天都會偷藏著散彈槍去劫持那輛列車的吧。恐怕乘客們獲救的幾率也隻有百分之五十而已。


    如果他要做蠢事,那麽我在的話可能會得到稍微好一點兒的結果,這也算是替他擔心吧……不過,其實真是擔心的話,就算打起來也要阻止他才是正確的做法。然而,我沒有跟他打架的勇氣。


    到頭來,我也隻是個蠢貨而已。


    為了不讓自己跟他們看上去是一夥的,我特地和他們分頭去買車票。如果被警察們包圍了,我也隻能脫掉白上衣說“隻是因為穿著同種顏色的衣服而被連累了……”而已。因為我就是這麽膽小的人,你說我還能幹什麽其他事?該死的。


    如果不能阻止那群人的話,我也隻能跳車逃跑。


    ……


    還有一個辦法就是趁現在就報警。


    但要是那樣做的話,我就死定了。


    我不是擔心會被拉德殺掉。不管怎麽說,不殺曾是同伴的人是拉德的信條。


    盡管如此,我總是擔心“說不定會死”是有原因的。


    因為遵循這個信條的,隻有拉德本人而已。


    我要是哪天不小心去報了警,大概會被拉德的同伴們千刀萬剮的吧。搞不好還可能因為給盧梭家族添了麻煩……而被拉德的叔叔普拉其德老板給折磨致死。


    拉德常常說“我會變成這樣沒什麽理由的。生下來的時候腦子已經壞掉了。”沒錯,他說不定真是天生的殺人魔。我也想不到他有什麽心理創傷才變成殺人狂的,所以沒辦法否定他的話。


    然而,我大概能猜到他“要殺掉那些以為自己不會死的家夥”這個信條到底是怎麽產生的。


    蕾拉。


    一定是跟她的死有關吧。


    那家夥也真是死得太幹脆了。


    而且,她的死……我大概也有一定的責任。


    而結果就是——


    我決定登上明天的列車。


    去做劫持列車這個愚蠢計劃的共犯。


    ……


    借口。


    什麽要是我在說不定會稍微好點吧,這種話不過是借口。


    我隻是因為義務感而無法轉開視線而已。


    被過去束縛著。拉德那小子說的沒錯。被蕾拉束縛著的是我啊,混蛋。


    既沒辦法假裝看不到而逃避,也沒辦法阻止這家夥。


    隻能一邊擔心受怕,一邊看著他殺人而已。


    我想著這些事,但也沒有什麽可以做的,隻好開始為明天做準備。


    ◆


    幾個月之後紐約某地


    是啊,那個時候……我壓根兒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


    我和其他乘客死掉不稀奇——


    然而結果居然是拉德和茹婭兩人從列車上摔了下去,隻有我既沒有被警察抓住又沒死,安全抵達了紐約。


    那輛列車太異常了。


    那天晚上太異常了。


    那些人全都太異常了。


    是啊,一切都太異常了。


    我也沒辦法說自己是正常的。


    正常的人是不會跟拉德打交道的。


    然後……就算是這樣,也還是有什麽特別異常的存在。


    那個異常到底是什麽東西,我至今仍不停考慮著這個問題。


    同時做著那個奇裝異服的醫生大叔的助手。


    明明拉德受了重傷,曾經的同伴也死了很多人,卻還能這麽悠閑自在的生活的我——


    果然也是哪裏不正常的膽小鬼吧。


    “笑容與惡意”


    1931年12月30日芝加哥聯合車站


    在刮著冷風的列車站台上——


    有一輛像要為人們遮擋這種風,有著驚人的存在感的列車靜靜地停在鐵軌上。


    飛翔禁酒坊。


    作為列車來說,它就算被稱為珍品也不為過吧。


    它基本的構造是模仿英國的王室列車建造的。一等客室內部使用大理石進行精美裝潢,而二等客室也是以這樣的標準來建造的。


    普通的列車通常會在每一節車廂裏區分出一等至三等的客室。將震動比較激烈的車輪上方,規劃成三等客室是做普通的做法。


    但這輛列車並沒有依照這種方式建造。


    而是將車廂本身分為一等車廂到三等車廂,從動力車頭數過來,分別是一等車廂三節、餐車一節、二等車廂三節、三等車廂一節、貨物車廂三節、備用貨物室和乘務員室的車廂一節——列車的內部構造大致如上。


    本來考慮到排煙的情況,通常一等車廂都是安排在列車尾部的。但這輛列車卻輕鬆打破了這個常識。


    除了餐車之外,以列車行進的方向為準,其他所有車廂的通道都設在左側,而各個客室的門上都有號碼,乘客可以先確認自己的房號之後再進入。這班列車沒有載貨車廂,取而代之的是設有寬敞行李貨物室的貨物車廂三節,而通路也都是在左側。


    這是一輛以設計感為優先考慮,而降低了實際技能性,具有暴發戶風格的列車。相形之下,敷衍打造出來的三等客室就顯得相當可憐了,不由得讓乘客產生一種莫名的罪惡感。


    而各車廂側麵所裝飾的那種“像被壓扁的雕塑”更是凸顯了這種暴發戶風格的設計。


    這輛列車最大的特征,是它獨立於原始鐵路公司的營運方式。它是以向鐵路公司“借軌道”的方式進行營運的,儼然可以稱它為現代的貴族列車。


    確實,在這個不景氣的時代還能乘坐這種列車的人,根本不為周圍的經濟狀況所動,正符合平民心中王和貴族的形象吧。


    而1931年12月30日,在這輛豪華列車中,慘劇的帷幕即將拉開,但————


    有一些在慘劇之後沒有再被提起的人,也登上了這班列車。


    他們之中的一人,取代了幸運的夫婦,踏進了這慘劇之中。


    一邊笑著、笑著——


    “喂,等等啊,就算現在回家,也已經來不及退票了啊。”


    “比起連命都送掉來說好多了吧。”


    在列車前快步行走的,是看上去已有50歲以上的老夫婦。


    老婦人像是想要從車站逃離一般,頭也不回向前跑著,與此相比,她丈夫卻試圖留住她而苦苦懇求著。


    “沒錯,你的預感沒有哪一次落空過。但也……”


    他們本來是想要乘坐這趟飛翔禁酒坊


    去紐約旅遊的,但就在乘車前一瞬間,妻子卻突然說“還是別坐了吧”。


    “我有種預感,這輛列車上會發生什麽不好的事。”


    雖然她的直覺一向很準,但要人全盤接受也需要不少勇氣。


    畢竟這輛列車的票價不是小數目。


    “嗯,但……”


    “錢的話,要我從私房錢裏拿多少出來都行,所以你就別擔心了!”


    “不、不是擔心錢的問題啊!隻是……”


    老夫婦開始了這樣的爭論——


    他們的麵前,一個男人突然出現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對不起,請問。”


    “……什麽事?”


    老夫婦驚奇地打量著前來搭話的青年,回答道。


    是個中等身材,外貌相當普通的年輕人。


    笑容很有特點的男人,不知道有什麽開心事兒,一邊露出清爽的笑容,一邊問道:


    “我稍微聽到一點兒你們的談話……如果可以的話,我能買下那兩張車票嗎?”


    “……哎?”


    “喏,先生覺得浪費了車票太可惜,太太又不願意搭乘這班列車,而我想要搭這班列車但票已經賣完了……怎麽樣?這樣就可以解決一切問題啦。”


    “……”


    青年露出發自內心的純真笑臉。


    但這笑容實在是過於天真浪漫,反而讓老婦人覺得有點毛骨悚然。


    “這樣大家都能露出笑臉,我覺得是個不錯的提議哦!”


    “不、不過,這輛列車它……”


    一旦要把票轉賣給他人,剛才妻子所說的“列車上會發生什麽不好的事”的那番話又讓老人十分在意。但他也很猶豫要不要把這件事告訴青年,像是明白他內心的想法一樣,老婦人對青年說道:


    “大概你不會相信我的話……不過我總有種不好的預感。這輛列車可能會發生事故或者其他不好的事。如果你認為這樣也可以的話,那麽……”


    聽了這番不知算是毫無意義的自言自語還是算是充滿宗教氣息的話之後,青年驚訝地“哎!”的叫了一聲——但他沉默了一瞬間後,又露出笑臉點頭道:


    “那你們就更應該把票賣給我才對。”


    “咦?”


    “要是真的發生了事故,多一個可以自由活動的人就能多救很多人的性命呢。”


    青年的意思好像是就算遇到事故,自己也肯定可以自由活動一樣。老婦人不由得感到一絲不可思議的感覺——


    察覺到老婦人目光裏的疑惑,青年露出害羞的表情扭扭捏捏地說:


    “大概你們不會相信我的話……我其實,不是人類。”


    ◆


    與此同時,芝加哥聯合車站外


    有一個男人站在那兒。


    隻是靜靜地佇立在那兒。


    從背後來看,看不出他有什麽特征——


    他就如同空氣和光線一般非常協調地融入了周圍的景色中。


    就仿佛,芝加哥這個城市、美國這個國家、地球這個星球剛誕生的時候,他就一直站在那兒了一樣。


    離這個男人不遠處,坐在車上的一對男女正進行著這樣的對話:


    “……還是別坐了。”


    “哎喲,真的好嗎?你不是一狠心買下了二等車廂的車票嗎?說不定再也沒有機會乘坐飛翔禁酒坊這種列車了哦?”


    “嗯,決定了。”


    “是嗎……”


    黑發的男人露出一副沉重的表情,褐色皮膚的女子則露出了非常迷人的微笑。


    不知是不是想起了什麽別的要緊事,預定要乘坐列車的男人臨時取消了乘車安排。


    “——啊——對不起——以後——塞塔——”


    “——傑卡——也——記得——而已——”(注4)


    兩人的對話混雜在街上的喧囂中,變得斷斷續續,隨著風傳到周圍人的耳裏。


    於是——聽到這斷斷續續的對話後,之前好像完全融入空氣一般的男人開始行動起來。


    “二等車廂……嗎?”


    不對,與其說是開始行動,不如用開始蠢蠢欲動這個形容更準確。


    完全融入周圍背景中的男人,全身散發著讓人覺得粘稠不適的氣息,向著車站慢慢走去。他的腳步非常自然反而給人一種做作的感覺,在方才他站立過的地方完全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如同在暗夜的天空中滑翔的烏鴉一般,毫不彰顯自己的存在,男人靜靜地開始了行動。


    但他的臉上有一個特征。


    劉海一直留到快遮過鼻尖的長度,讓別人無法看清他的眼睛這一點。


    通常人們會覺得這是非常明顯的特征,但因為看不到眼睛,反而不容易給對方留下印象。


    然後,男人巧妙將自己身上如同濕泥一般粘稠的氣息與周圍的空氣同化,抱著某個目的向前走去。


    於是——在眾人都沒有注意到的情況下,一個男人悄悄混進了列車中。


    帶著斷然稱不上宏大,但就如同無底沼澤一般的惡意。


    “名為修伊·拉弗雷特的男人”


    1931年12月紐約某處


    “心情如何啊?你這個蠢貨。”


    被四周堅固的石牆和鐵門包圍起來的密閉空間。


    中央放置著一張桌子,桌子兩側各放了一把椅子。


    房間的布置就僅此而已,實在是很符合單調這個形容。


    聽著房間裏回蕩著的粗野的聲音,坐在一側椅子上的男人隻是輕輕抬起了眼睛:


    “……審訊不應該是等到了紐約司法局再開始的嗎?”


    脆弱的人一旦進入這間房間說不定會直接被來自精神上的壓力壓垮——但已經被關在房間裏超過半天的男人,卻以極其冷靜的聲音這麽說道。


    而猛地打開房門進來的男人,仍保持著他盛氣淩人的態度搖了搖頭:


    “在司法局審訊的隻是你作為恐怖分子犯下的罪行。接下來我要進行的審訊是不會留下記錄隻記在我腦中的。要不要捏造都全靠我個人的判斷,別忘了你將來要坐多少年牢,都看你現在有多老實。快交代吧!”


    “你還是老樣子……總是這麽喋喋不休呢,維克托。先別論你會不會捏造了,我可不認為你的大腦能正確地記住我的話呢。”


    “……。……嗚!……。慢著,你以為能通過挑撥從我這裏得到情報可就大錯特錯了啊!”


    被稱作維克托的男人的臉色一會兒青一會兒白,最後他露出一副得意洋洋的表情故意把眼鏡往上一推說道。


    “我並沒有挑撥,不過是從客觀的角度回想起你的過去而得出了這樣的結論……”


    “且不跟你爭論!”


    維克托為了打斷對方的話語大聲喊道,然後他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狠狠瞪著麵前的男人。


    “我重新再問一遍吧。心情如何啊?不僅計劃在事前就被破壞了,而且自己還被警察給抓起來的恐怖分子喲。”


    “以恐怖分子的身份大概應該回答‘非常糟糕’吧,但出於修伊·拉弗雷特個人的立場,決不算非常糟呢。”


    “是嗎,那接下來我就讓你嚐嚐最糟糕的滋味吧。”


    聽了維克托挑釁的話語,自稱修伊的男人陷入了沉思,沉默了一會兒後,他對對方充滿挑撥的發言做出了這樣的回答:


    “你辦不辦得到呢?對我來說至今為止‘最糟的記憶’是,母親為了洗清‘魔女’的汙名而丟掉了性命——而接下來,則是我深愛的人們也被認定為魔女的時候。第二糟的,是在故鄉的時候,沒能拯救妻子性命時的記憶。”


    “……喂!”


    “你要是能讓我留下比這更痛苦的記憶的話,我反倒是很有興趣呢。你有沒有想好具體用什麽方法呢,能不能告訴我這個方法?它到底能不能勝過我的絕望,和之後在數千年、數萬年的生命中產生的孤獨呢……”


    “……”


    聽了修伊的話,維克托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維克托·塔爾博特。


    他是日後被稱作‘fbi’的國家組織‘搜查局’的一員——在其中一個相當特殊的部門任副部長。


    而他麵前坐著的男人是購買了許多武器,正在計劃實施什麽破壞行動的恐怖分子。


    修伊·拉弗雷特。


    他是被稱作“幽靈(lemures)”的武裝集團的首領,傳聞除此之外他還培養了不少組織。


    處於完全相反立場的兩個人,其實有一個非常大的共同點。


    超越世間常理的,沒法一眼看出來的共同點。


    不死者。


    這個像是會出現在童話或是希臘神話中的詞語,正能準確明了地解釋兩人究竟是怎樣的“存在”。


    1711年,乘坐同一艘船的煉金術師同伴。


    他們在船上召喚出惡魔,得到了不死之酒。如果聽到這樣的說法,人們大概會以為這是給王講述的一千零一夜的故事中的一個故事吧。


    然而,實際他們就已經活到1930年的現在,漫長的時間使得相互的立場也發生了重大的改變。


    沉默持續了一陣子,室內響起一聲沉重的歎息聲——之後維克托總算對著麵前的同胞開了口:


    “……無論是你還是艾爾瑪,怎麽回事?難道羅特瓦倫蒂洛出身的人腦子都有問題嗎?你說到自己最糟的記憶時就像在讀曆史書一樣毫無感情……而艾爾瑪則是一邊笑著一邊說!”


    他突然說出“羅特瓦倫蒂洛”這個地名和“艾爾瑪”這個人名。聽到後者的一瞬間,修伊第一次露出了人類應有的表情。


    在這之前,他一直保持著如同人偶一般的淺淺微笑——而現在雖然也基本看不出,但確實露出了富含人情味兒的苦笑。


    “因為艾爾瑪確實已經瘋了。”


    “你有資格這麽說他嗎?”


    “嗯,艾爾瑪是瘋子。正因為他外表看上去正常,結果才更糟糕。大家都把他的瘋狂誤認作善意。根本沒有察覺到他伸出的手到底是多麽可怕的東西。”


    “哈,歸根到底,你們不過是表麵看上去很親密嗎?”


    聽了維克托嘲笑的話語,修伊以不可思議的語氣反問道:


    “為什麽你會這麽想?艾爾瑪現在也是我的好朋友。不過這種話,當著他本人麵我會不好意思說出口。”


    “我看你說這話的時候根本沒有露出一絲害羞的樣子啊。你的意思是你和那個危險的家夥是好朋友嗎?”


    “嗯,應該說正因為如此吧。和他的關係有一半算是孽緣吧。不管世界怎麽改變,他那扭曲的信念一定不會變。不對,準確的說應該是治不好吧……也許對我來說,他這種性格,就起著大海中的北極星一樣的作用呢。”


    做出像是要岔開話題一般的回答,恐怖分子搖了搖頭示意這個話題就此結束。


    維克托也察覺到他這種意思,輕輕咋了一下舌之後轉回了正題。


    “那麽,你把不死的能力展示給那些可憐的人們看到底想要幹什麽?在那些還不知道永生什麽的活到100歲就厭倦得想死這個道理的年輕人麵前,設下不死之酒的誘餌。如果是建立宗教團體還說得過去,你還收集了那麽多武器……想要當十字軍嗎?”


    “你這種說法是對十字軍的侮辱喲。我到底想要幹什麽,你不問大概也知道吧。雖然我和你算不上朋友,但還是對互相有一定的了解才對。”


    “實驗嗎?”


    維克托一邊憤慨地小聲說道,一邊從懷裏掏出一堆資料扔在桌上。


    “這是從你房間裏找到的。應該見過吧?”


    “哎呀,這是……”


    擺在修伊麵前的文件包括幾張照片,以及各種物品的設計圖和說明書。


    “我啊,以為這些記錄了你一部分的計劃,而把它們全都瀏覽了一遍。但這到底是什麽?什麽在天上飛的軍艦啊,裝了巨大車輪的船啊,用鳥的力量飛行的飛機啊,會說話的時鍾和人偶啊……這些亂七八糟的設計圖到底藏了什麽暗號?麻煩你現在就告訴我吧。”


    “說什麽暗號……就和看到的一樣啊。身為我們的後輩,同時又是偉大發明的前人們所創造出的結果。不管哪一樣都是19世紀人們真的計劃製作的東西,而其中也有一些真的被發明出來的啊。就算是維克托也應該見過會說話的時鍾吧?”


    “……。……這種事隨便怎麽樣都好!那為什麽你的房間裏會放著這些設計圖還是什麽的東西?你說?”


    麵對麵紅耳赤大聲喊叫的維克托,修伊露出機械性的微笑,平靜地答道:


    “這是我的興趣。這些都是我沒法想到的東西。我的興趣是看這些充滿個性的構思呢。雖然對人類本身沒有興趣,卻覺得人類產生的想法非常有趣……我就是這種麻煩的個性呢。”


    看著嘴角輕輕上揚微笑著的修伊,維克托感到有一點兒毛骨悚然,但他仍盡量避開對方的話頭,嚐試盤問出真相。


    “還真是不錯的興趣啊。雖然沒對你抱任何希望……但這些設計圖裏有個危險的東西啊。就是這個便攜型的火焰噴射器,要是真的存在可就不得了了啊。”


    “啊,那個是我畫的……前幾天試著製作了一下。”


    “……啊?”


    “不小心做出了這種東西,果然我還是對狩獵魔女時的火刑產生了心理陰影吧。大概這就是我內心仇恨的表現吧。”


    “你在說什麽?你製作了一下?這種東西,在哪兒……”


    “我還以為你就是來問這個的呢。”


    聽了修伊的話,維克托臉上從容的表情消失了。


    正當他要繼續問下去的瞬間——


    審訊室的門打開了,一個看上去應該是維克托部下的男人衝了進來。


    “愛德華嗎,怎麽了?”


    “這……”


    瞥了一眼修伊之後,年輕的搜查官貼近維克托的耳邊,進行了簡短的匯報。


    聽完匯報之後,維克托的腦門上冒起了明顯的青筋,勉強保持著冷靜擠出一個扭曲的笑容。


    修伊饒有興致地觀察著麵前因憤怒而顫抖不已的人,以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開了口:


    “發生了什麽事嗎?維克托,有什麽問題嗎?”


    “……幹得漂亮啊,你這個混蛋!”


    “什麽?”


    麵對故意露出機械性笑容的恐怖分子,搜查局的幹部忍住臉頰的抽搐擠出一個笑臉——用非常不愉快的聲音將剛得知的事實擺在了“犯人”的麵前。


    “以大陸橫貫鐵路的飛翔禁酒坊作為人質……你手下那些部下提出了解放你的要求。”


    “嗬。”


    “嗬什麽嗬啊!原來如此啊,怪不得你一副從容不迫的樣子,原來早有安排啊。嗯?終於開始對普通人也下手了嗎?我們還真是被小瞧了呢!”


    “這並不是我的指示。大概是他們為了救我自作主張行動起來的吧。”


    “這是一回事!本來就是你建起來的組織啊!你聽好了,建組織啊,就得負起這些責任來,像你這種把人類都當做實驗動物的混蛋根本就沒資格建立人類的組織……”


    無視囉囉嗦嗦說個不停的維克托,修伊開始考慮起基本不出自己所料的“幽靈”們的暴走來。


    ——以古斯


    的性格來考慮,這也是必然的。


    ——那麽……香奈,你到底會如何行動呢?


    ——恐怕,這個國家是不會因為人質就屈服的吧。


    ——你不是不死者。


    ——你會死守對我的忠誠,而死在警察的槍下嗎……


    ——還是會和古斯他們分開行動呢……


    ——或者幹脆不管我的死活,走上別的道路呢?


    ——說不定會產生我根本想象不到的結果呢。


    ——雖說是我的女兒,但香奈她偶爾也會采取一些我預料之外的行動呢。


    想起身處遠方的女兒,修伊無聲地笑了。


    ——真是的,你簡直是最好的實驗材料啊。


    注4:這對男女是漫畫原創人物。男的名叫傑卡羅澤,女的名叫羅塞塔。傑卡羅澤乘車後被切斯誤認作不死者而被刺傷,失去意識。醒來發現自己尚未登上列車,因為不敢相信之前的體驗隻是夢而已,而取消乘車的安排。羅塞塔似乎擁有“惡魔”的能力,但真實身份尚不詳。傑卡羅澤經曆的不可思議的體驗大概跟她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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