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9年 冬 羅特瓦倫蒂諾


    那是一種詭異的和平。


    當時席卷歐洲的西班牙王位繼承戰爭的戰火毫不留情地蔓延到意大利半島,那不勒斯王國被奧地利占領已快滿2年。


    然而——要問這座羅特瓦倫蒂諾城有什麽變化嗎,答案是否定的。


    總督仍然是艾斯佩朗薩?波羅尼亞爾,仍為西班牙的領地,居民們也仍過著與數年前無異的生活。


    雖說也許高層的人也有一些變動,但烏雲還沒有飄到普通百姓頭上。


    盡管如此,這座據那不勒斯不遠的城市竟完全沒有受到幾乎席卷整個歐洲的大戰影響,不管怎麽想都很不自然。


    後世的史書上,也隻將其記載為“神秘的中立地帶”——當時生活在城裏的人們也意識到了這種詭異的和平,然而他們仍然繼續與平常無異的生活。


    因為,早在數年前他們就意識到了。


    意識到這座羅特瓦倫蒂諾市,是被周圍的城市平穩隔絕開的土地。


    而且,他們也知道。


    知道製造出被隔絕的原因“藥物”的,不是別人正是他們自身。


    過去由“假麵職人”引發的連續殺人事件。


    雖然那起事件已過去4年的時間——城市裏還殘存著當時那種沉重的空氣。


    然而不為這種空氣所迷惑的也大有人在。


    比如“臭雞蛋”首領那樣,從一開始就打算消除這種空氣的人們。


    再比如小孩子或是從其他城市來的行商人那樣,對4年前的事件一無所知的人們。


    還有——


    “哎哎修伊君!你聽說了嗎!?聽說下個月城中的劇院將上映讓皮埃爾?阿卡爾德的新劇哦!”


    羅特瓦倫蒂諾市麵朝港口的市場大道。


    不愧為各地商船頻繁往來的貿易都市,市場聚集了各地的交易品,成為城中最有生氣的地方。


    市場裏穿梭著各種各樣的人,可以看到羅馬人、凱爾特人、希臘人、阿拉伯人、日耳曼人、腓尼基人及其他各個種族的身影。當然並不是隻有這座城市像這樣,意大利多數地區都是這個樣子——不過作為港口城市,感覺這裏聚集的人種格外多。


    當然,雖說這座城市不知為何尚保持著和平狀態,但現在正是西班牙王位繼承戰爭戰火正盛的時期,靠港的船隻和人們都帶著一種獨特的緊張感。


    然而,充滿活力的買賣人自然地消除了他們的緊張。


    帶著不輸給這種市場的活力,雪白的皮膚上泛著紅暈的年輕女子,天真無邪地大聲說道。


    “所、所以呢,修伊君,你聽我說哦?我有可以很便宜就拿到劇場入場卷的門路……要不要一起去看?”


    金色長發隨風飄揚的女子,有著成熟的身材和孩子氣的臉。


    她大概18歲左右吧,光看說話的方式和動作感覺還有些孩子氣。


    風華正茂的少女抱有好感問話的對象,是一個黑發金眼的冷漠青年。


    “……沒興趣。”


    麵對回答跟表情一樣冷漠的青年——修伊?拉弗雷特,少女毫不退縮地繼續說道:


    “不是沒興趣就不能看哦?”


    “也不是非得看不可吧。我本來就沒興趣看戲。要是莫妮卡感興趣,自己一個人去看不就好了。”


    聽了修伊無情的回答,被稱為莫妮卡的女孩傷心地低下頭,鬧著別扭小聲說道:


    “不跟修伊君一起就沒意思了……”


    “如果跟我一起有意思的話,不去看戲,光在這附近散散步不就可以了嗎?”


    聽了青年的回答,莫妮卡的表情啪地一下閃出喜色。


    “那、那、這樣也行!”


    “不,今天我這就準備回去了。”


    “咦?咦、哎……哎哎?”


    “那就明天見了。”


    修伊看著莫妮卡的臉淡淡地說完,轉身快步離開了市場。


    完全沒指望。


    不知情的人客觀地分析剛才發生的那一幕,肯定會得出這樣的結論。


    然而,莫妮卡遺憾地歎口氣後,臉頰變得有些發燙。


    ——太好了。


    ——修伊君今天也看著我的眼睛告訴我“明天見”了。


    雖然隻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對她來說這就夠了。


    因為她知道。


    她知道修伊?拉弗雷特這個青年幾乎憎恨著這個世界的一切。


    據她所知,他不堆出假笑,用本來的表情麵對麵打招呼的,在這世上隻有兩個人。


    很高興其中一人是自己,莫妮卡每天都反複玩味著這種喜悅。持續數年也不覺厭煩的喜悅。如果有人知道她這種心情的話,十有八九會斷定“她很古怪”吧。


    不過莫妮卡對此有自知之明。


    自己很古怪。


    不過這也沒關係。


    從市場的大道拐入巷子,走到沒人幹擾的地方後她按住自己的胸膛。


    回想起方才修伊冷漠的表情,莫妮卡低著頭再次微笑起來。


    沒想到——對她而言無上幸福的時光,被身後傳來的粗野聲音徹底粉碎了。


    “喲,小妞。你好像被甩了嘛。”


    紅暈和表情漸漸從臉上消失,莫妮卡緩緩地抬起頭。


    於是看到幾個沒見過的男人擋住了小巷出口。


    一看就是一副粗暴的樣子,看服裝像是某處貿易船的水手。因為說著意大利語,應該是這附近的貿易船——不過不管想都知道這些水手並不是處於親切想要安慰被拋棄的少女。


    “被那種豆芽菜甩了沒什麽好難過的。”


    “還不如帶我們參觀一下這座城市。”


    應該是今明兩天就要出發的船的船員吧。就算惹出什麽亂子也馬上就能逃掉,正因如此他們才隨隨便便想要騙個失戀的女孩玩玩吧。


    然而無論想要憑嘴皮子工夫騙走,還是使用暴力強行帶走,船員們都選了個不妙的對手。


    其中一條理由是,莫妮卡根本不覺得自己被修伊甩了,男人們的話對她來說完全是挑釁。


    而另一條則是——


    “……”


    方才天真的笑容已消失殆盡,低著頭的莫妮卡臉上浮現出尖利冰冷的無表情。


    仿佛帶著麵具般,她的臉上完全沒有任何感情的起伏。


    盡管麵無表情,她的眼神卻帶有明確的敵意,甚至可以稱為殺意。


    然而魯莽的船員們並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喂,我們會對你更溫柔哦?白天和晚上都很溫柔哦。”


    嘴上說著下流的話,一個男人毫不猶豫地伸手摸向莫妮卡的胸部——


    他的肘部突然閃過一陣劇痛。


    “嗚!啊啊啊!?怎麽回事!?”


    水手瞬間從女子身邊退開,確認起自己肘部的情況。


    於是看到肘部正滴下鮮紅的血液。


    “怎、怎怎、怎麽回事!?”


    不知在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麽,男人慌忙按住手肘。


    聽著對方混亂的呻吟,莫妮卡連珠炮似地高聲說道:


    “……不得了了!您受傷了啊!”


    “混賬!到底怎麽回事!?到底被什麽東西刺了啊混蛋!”


    男人卷起袖子,看到被太陽曬得黝黑的皮膚上紅黑色的液體麵積不斷擴大。怎麽看也不像普通的擦傷,而像是被什麽尖銳的東西深深刺中留下的傷痕。


    “……說不定是扯到什麽地方讓傷口裂開了!得快點去看醫生才行!”


    “咦?啊,對。”


    看著因為疼痛和恐懼臉擰成一團的男人,


    莫妮卡用認真的表情看向巷外。


    “往右拐再走一段路就可以看到醫生的招牌!這個城市流行破傷風,不盡快包紮的話……”


    “你說破、破傷風!?”


    “喂、喂。別說了快去看醫生吧。”


    “可惡!這傷到底怎麽搞的……”


    情勢唐突的轉變,讓剛看到血的男人們陷入了混亂。盡管他們習慣在海上打架受傷流的血,但在完全沒有預想到的時間受了傷,完全不明白原因的詭異出血引發了恐慌。


    男人們完全沒空理會莫妮卡,帶著受傷的男人朝著醫生的方向跑走了。


    莫妮卡冷冷地目送他們離去,若無其事地轉身朝小巷深處走去。


    然而,在她的麵前,出現了一個青年。


    不知什麽時候站在那兒的,青年站在巷子邊上堆放的木桶上,背對著藍天跟莫妮卡搭話:


    “呀,還是跟往常一樣厲害呀,莫妮莫妮偽裝成溫順小貓的技術。”


    “……艾爾瑪,你看到了嗎?”


    莫妮卡的無表情立刻發生了變化,她微微鼓起腮幫,露出一副孩子氣的怒容。


    “表情別這麽可怕嘛。溫順小貓也會被嚇得慘叫哦?”


    青年的話中飽含諷刺之意,但他的聲音卻毫無惡意。


    帶有一種獨特的爽朗,跟惠比壽神(注6)一樣笑嘻嘻的青年雙手啪地一合掌:


    “好了,平安擺脫混混們的糾纏了,那個傷口就是莫妮莫妮弄出來的也沒敗露,那些小哥們去醫生那裏把傷治好就萬事解決了!好了,笑笑吧笑笑吧!”


    “沒關係哦,艾爾瑪。”


    聽了他繞圈子的話,莫妮卡深歎一聲的同時怒氣也從她臉上消失了,她苦笑著開了口。


    從她袖中隱約可以看到染血的錐劍刃鋒。


    “會被那種人看穿?我可沒那麽蠢哦?”


    在修伊麵前露出的天真無邪的表情。


    和男人們對峙時如同麵具般冷酷的表情。


    現在對著艾爾瑪露出的有些成熟的微笑。


    這些表情簡直不像是同一個人做出的。


    但這全部都是莫妮卡?坎佩內拉這個姑娘的本性。


    她是在“第三圖書館”學習煉金術的一名學生。


    不過是個暗戀不太合群的少年修伊?拉弗雷特的少女而已。


    直至4年前某起事件發生為止——至少她周圍的人都這麽覺得。


    而在“那起事件”發生後,也隻有極少數的人知道她這多麵的本性。


    她並非多重人格。隻是有意地使用不同的表情麵對不同的事物。


    作為知曉這個秘密的極少數人之一,艾爾瑪對她這樣的性格毫不在意。


    “哎呀,聽說有艘罕見的船入了港,打算來看看會不會發生什麽有趣的事,結果看到莫妮莫妮被人纏住了真讓人吃驚。”


    “笑著說出這種話,根本沒法信嘛。”


    莫妮卡再歎一聲,艾爾瑪用雙手擠出一個鬼臉笑道:


    “別露出無奈的表情嘛,多笑笑。”


    “想看假笑的話,我可以笑給你看哦。”


    “哎~那可不行。”


    艾爾瑪哈哈笑著,從木桶堆積成的小山上跳了下來,砰地拍了一下莫妮卡的肩膀。


    “修伊呢?已經回去了嗎?”


    “嗯。我約他去看戲,結果他說沒興趣。”


    “那家夥也還是老樣子呢。幹脆去找找讓他也能笑的喜劇好了。”


    “不用了。沒必要強迫他笑。”


    莫妮卡慢慢搖了搖頭,背靠著小巷的牆抬頭仰望藍天喃喃地說:


    “因為我啊,喜歡現在的修伊君。包括他那種冷漠的態度,全部全部都喜歡。”


    如果在心上人本人麵前說這話,會因為害羞讓聲音顫抖吧。


    然而在莫妮卡和修伊共同的友人——艾爾瑪?c?亞伯托洛斯麵前,她驚人地輕易說出了口。


    一般人光是聽了都會臉紅的話,艾爾瑪聽了卻隻說著“果然沒錯”點點頭,眉頭也沒皺一下就繼續聽了下去。


    “……艾爾瑪真好啊。可以隨隨便便跟修伊君搭話。”


    “咦?莫非你在嫉妒我?我已經說過好多次了,我可沒有那種興趣哦。”


    “女孩子就連男孩之間的友情也會嫉妒哦……”


    莫妮卡從牆上立起身,拍去衣服上粘上的灰塵,換了個話題:


    “從那之後已經過了4年了嗎。”


    “怎麽了,突然?”


    “剛才被那群男人纏住,讓我想起了往事。”


    她想起了與艾爾瑪認識前後,正想和修伊拉近距離時的往事。


    ——那時候,我被“臭雞蛋”的成員糾纏的時候……是修伊君挺身相救呢。


    實際上被糾纏的是修伊,他不過是解決了自己遇到的麻煩而已——但莫妮卡似乎把這段往事作為值得紀念的回憶進行了美化。


    “我第一次向修伊君告白之後不到10天的時間發生了好多事。艾爾瑪來到這座城市也是其中一件呢。”


    說到這兒,她微微垂下眼簾,露出懷念過去的微笑繼續說道:


    “艾爾瑪揭穿了我的秘密,修伊君的心被打動了,想要救出城裏的孩子們……那時候真的發生了好多事。不,那之後也發生了好多事。”


    “沒錯。不知道能讓人笑出來的回憶有多少。”


    “不過,我們……雖然相識已經4年了,卻不了解對方呢。”


    “是嗎?”


    看著偏著頭的艾爾瑪,莫妮卡淡淡地繼續:


    “我並不知道修伊君的一切,也不知道艾爾瑪的過去。艾爾瑪和修伊君也不清楚我的過去。啊,也許艾爾瑪稍微知道一點?”


    莫妮卡盯著小巷裏走來走去的人們,在喧囂中反複回想起過去。


    “而且,艾爾瑪的過去什麽的根本沒法想象哦?”


    “你問的話我會告訴你的哦。”


    “不行。因為這樣不公平,傾述秘密的時候也要大家一起哦?”


    “是嗎,感覺挺刺激的說不定能笑得出來呢。”


    莫妮卡說完朝小巷外走去,艾爾瑪跟在她身後走著。


    走路的姿勢比跟修伊在一起時自然得多,但莫妮卡的看著艾爾瑪的眼神裏沒有絲毫戀慕之情。


    她像是想要再確認這一事實般開了口:


    “對艾爾瑪呢,是作為朋友喜歡。對修伊君,當然是作為戀人的喜歡。”


    “是嗎,真讓人高興。要是修伊能表現得更高興點就好了。”


    看著悠然自得的友人,莫妮卡撲哧一聲笑了起來。並不是苦笑,而是發自內心愉快而自然的笑容。


    她轉向港口的方向,豔麗的長發隨著海風中飄揚,繼續說道:


    “我啊,有時會產生這種想法。其實不應該有這種期望的……”


    “嗯。”


    “要是這樣的時光能永遠繼續……”


    然而——


    說到這兒,她的話突然停住了。


    “?”


    艾爾瑪轉頭看去,不光是話,莫妮卡全身的動作都停住了。


    隻有被風吹動的長發激烈地搖動著,而這種激烈的搖動正巧表現了現在莫妮卡的內心。


    “莫妮莫妮?”


    艾爾瑪歪著頭轉到她身前,窺探著莫妮卡的表情。


    她的雙眼驚異地瞪大了,一動不動地盯著港口的某一點。


    “?”


    追著她的視線,艾爾瑪也轉頭看去——


    看到了一艘停在港口的船隻。


    雖然港口停了數艘船,但艾爾


    瑪也能立刻判斷出莫妮卡看的就是這艘。


    因為這艘船比其他船醒目得多。


    被漆得全黑的船體上繪著以沙漏為主題的奇妙紋章。


    金色的沙漏周圍配置著數個球體的紋章,讓人想起以鑲著紅色球體的金盾為圖案的“美第奇家”的紋章。


    “那艘……船……”


    “啊,就是它就是它。之前說的靠港了的大船。好厲害。到底是哪兒的船啊?”


    “……”


    “不過沙漏的紋章感覺不是跟海盜一樣嗎。”


    這個時代,骷髏頭還沒有成為主流的海盜旗圖案。每艘船都掛著有著別出心裁設計的海盜旗,其中偶爾也有海盜旗以意味著“時間到了”的“沙漏”為主題。


    後來因為被稱為黑胡子的海盜也用沙漏旗而讓其名聞天下。


    黑胡子的海盜旗上也白骨的圖案,因此沙漏和白骨也就作為海盜的標誌在世間廣為流傳——但在黑胡子還未開展海盜活動的這個時代,隻有像艾爾瑪這種好事之徒才知道這種生僻知識。


    “為什……麽……”


    似乎沒聽到艾爾瑪賣弄學識的話語,莫妮卡看著沙漏的紋章,像被海盜宣判“時間到了”的被害者般自言自語道。


    蒼白的臉色。


    嘴唇微微顫抖著,瞪大的雙眼一眨也不眨。


    艾爾瑪雖然知道莫妮卡的各種“本性”,但這副表情他第一次見。


    “怎麽了,莫妮莫妮?”


    艾爾瑪斂起笑容,擔心地晃動著莫妮卡的肩。


    然而,就連這樣莫妮卡仍然沒有反應——


    搖搖晃晃地跪倒在地,嘴裏隻喃喃道:”為什麽……在這裏……“


    艾爾瑪知道。


    知道她露出的表情——正是俗稱為絕望的表情。


    ◆


    同時刻 港口


    “這還真有威壓感,光是仰望一下就讓人覺得絕望啊。”


    “沒錯。不過作為乘客的話肯定覺得這是無比安全的城牆吧。”


    看著這艘像是軍艦的巨船,城裏的居民都紛紛露出害怕的表情,討論著“這下這座城市也被卷入戰亂中了嗎?”


    聽著背後的嘈雜的聲音,讓皮埃爾問站在身邊的拉布羅道:


    “你說有東西想讓我見見才跟來看看,讓我看這麽危險的東西幹什麽?要我下次寫有關戰爭的戲曲嗎?還是要我寫宣揚反戰讚美和平的詩歌?”


    “我怎麽可能幹涉老師作品的方向性。而且,這並不是軍艦哦。”


    “啊?不是軍艦?”


    讓以為帶有威壓感的全黑巨大船體讓自己產生了這是軍艦的錯覺,然而——


    他看到船的一側有數十個炮門後,皺起眉頭問拉布羅道:


    “不管怎麽看都是戰艦啊。”


    “造型是這樣,但並沒有投入戰爭。這是某位西班牙貴族的船隻。炮門不過是作為護衛用的。”


    “照你這麽說,如果用槳劃動這艘船,那它就可以被稱為手劃獨木舟了嗎?”


    “這還真是對不起了。”


    拉布羅笑著道歉道,讓繼續問他自己在意的問題。


    “為什麽這樣一艘船會來這座城市?現在可是戰事最激烈的時候,這種船不早就該被國家征收去做軍用了嗎?”


    “因為擁有這艘船的德魯門特爾家,早已經‘捐贈’了好幾艘戰艦了。德魯門特爾家雖然不怎麽出名,但它跟英國的瑪茲家一樣,是歐洲屈指可數的大富豪之一。聽說快趕上過去的美第奇家了。”


    “這還真是讓人快樂的事啊。光聽你說諷刺的靈感就不斷浮現呢。”


    “能刺激老師的創作欲望實在是太好了。”


    拉布羅麵對友人說話也比較隨便,但他的話中仍不忘帶有敬意,讓聽在耳裏十分受用。


    讓與拉布羅初遇已經過了2年多,他們也成為了朋友。不過至今為止讓仍然不懂煉金術,也不想學。他差不多每月跟拉布羅見麵一次,說不定拜達爾頓為師的麥薩跟拉布羅見麵的機會更多。


    然而,每次見麵拉布羅都會像這樣提供某種“刺激”,讓創作的方向性也確實因此開闊了不少。


    “說起來,聽說你們要搬到這座城來了?”


    “嗯,戰爭漸漸開始影響那邊那座城市了……而且,在師傅已經去世的現在,來這座城市的‘圖書館’進行研究更加方便。”


    “大家都來嗎,包括傭人什麽的?”


    “對,也有幾個孩子出自這座城市。不過也有在這座城市留下不好回憶的孩子就是了……”


    他似乎話中有話,但讓故意沒有追問下去。


    對現在的讓而言,拉布羅是尊敬自己的戲迷,是友人,也是給予自己靈感的搭檔。


    雖然一開始也不太滿意自己的創作好像變得都靠別人一樣的狀況,不過周圍人的讚賞使他立刻遺忘了這點。


    這時,對詩人讓皮埃爾?阿卡爾德來說,拉布羅?菲爾梅特?比拉雷斯克的存在已經完完全全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了。


    “不過啊,拉布羅。為什麽那種大貴族的船會到我們這種光有圖書館的小城來?看上去也不像來補給水和糧食的。”


    聽了他理所當然的疑問,拉布羅微一點頭,答道:


    “的確,乘坐這種大型船來的確有些誇張……”


    “聽說,是來找人的。”


    ◆


    同時刻 市內東北部


    在羅特瓦倫蒂諾城,離海岸稍遠的地方海拔有著急劇的升高。


    貴族們的住所,就建在城中海拔偏高的部分,像是俯視著整個城鎮般,炫耀著自己的豪宅。


    其中建在最高的場所的,是一棟巨大的宅邸。


    如果沒見過其他城市大貴族的宅邸,說不定會誤將其認作做國王的宮殿。


    雖然這個地域受西班牙管轄,決稱不上富庶——但這座豪宅莊嚴的外觀足以讓人們暫時忘掉這種經濟形勢。


    整體色調呈白色的房子周圍建造的人工庭院,和城市的景致融為一體。而進入其內的人們會再次驚歎不已。


    映入他們眼簾的是浮現在滿是鮮花與美人的庭院中的白色要塞。


    庭院內有數位傭人正在辛勞工作,她們細膩的動作似乎也是裝飾的一部分,使得整間宅邸顯得更加風雅別致。


    如果說有什麽值得特別說明的話——


    那就是在宅邸中的大量傭人,其中九成以上都是女性這點。


    “伯爵,有客人拜訪。”


    作為少數男性傭人的管家恭敬地匯報道,靠在工作室的椅背上的男子慵懶地答道:


    “是德魯門特爾家養的狗吧。我原本想把他們趕走……難道就不能找個借口把他們趕走嗎?”


    說出這話的,是一個有著奇妙外貌的男子。


    從衣著上來看,他的確像是居住在這間豪宅裏的“貴族”。


    不過,這僅僅意味著“他穿著隻有貴族能穿的高檔布料”而已。


    他大概接近30歲。身穿法式風格的薄外套,上衣裝飾著並不花哨的寶石,背部中央大大的圖案像是外國的文字。


    漢語圈的人一眼就能明白那是一個“火”字,但在不認識的人眼中,那不過是一種圖案。


    很少見的,他沒有戴貴族間流行的假發,也沒有在臉上點歐洲貴族間流行的被稱作“mushu”(注7)的黑痣。不知是不是為了取代少了的這些,他頭上深深戴著的船形帽格外華麗,像貓頭鷹般又大又圓的眼睛下則用化妝墨水畫上一個小星星的圖案。


    睜得大大的眼睛下有一圈黑眼圈,不知是因為睡眠不足還是刻意化妝出來的。


    如果他站在劇場的舞台上,大概會被當做造型新穎的小醜吧——然而他卻住在這座城市最高的地方,同時也是擁有最高地位的貴族。


    艾斯佩朗薩?波羅尼亞爾。


    他是在統管那不勒斯的西班牙王朝中獲得伯爵稱號的貴族。


    即使是統治這座小城市的領主,卻因其獨特的裝扮而被本國的人們在背後戲稱為“小醜伯爵”。雖說羅特瓦倫蒂諾市基本還是由那不列斯總督治理,但因為一些特殊情況,城市的一般事務還是這個伯爵管理。


    即使在奧地利占領那不勒斯後這種情況仍未發生改變,原有的總督從那不勒斯調至西班牙的其他城市,而這座城市就直接成為特別自治區仍由這個男人管理。


    據說在西班牙本國波羅尼亞爾家被當做累贅,才會派他來這裏做領主——當然在城裏居民的眼中,他的確也是個讓人不由得要相信這種傳聞的怪人。


    “那就告訴對方我得了隻有男性會患的不治之症,如果見到男人就會爆炸身亡吧。而且隻要沾上了我的血肉也會患同樣的疾病死掉。”


    聽了小醜伯爵毫無道理的話,管家不動聲色地低聲回應道:


    “不,伯爵大人。這種借口毫無意義。”


    “不說說看怎麽知道……不,等等……嗯,果然不說說看怎麽知道。你憑什麽斷定毫無意義?人生是什麽?人生隻有在連續的挑戰中才能成立,除此之外的停滯與死無異。你要相信!要相信對方是個會聽信這個偉大謊言逃走的人!”


    伯爵說出了更加沒有道理的話,管家並沒有對此進行勸解,而說出了更為合理的理由:


    “第一,傳遞這個消息的我沒有患上這種疾病本身就很奇怪,而且……”


    “德魯門特爾家的使者是女性。”


    下一瞬間,艾斯佩朗薩如同彈簧人偶一般騰地從椅子上站起身。


    “為什麽不早點說!啊,已經讓她等了將近2分鍾了不是嗎!”


    他一邊說一邊對著身邊的鏡子整理衣裝,準備親自迎接客人的來到。


    無與倫比的女性愛好者。


    這也是麥薩和一部分的貴族將艾斯佩朗薩稱為“色鬼”、“色迷”的原因。當然,好女色的貴族在這個城市也不計其數,但艾斯佩朗薩的程度跟他們不一樣。


    不僅宅邸的傭人絕大部分都是女性,就算說他平等地愛著所有的女性也不為過。不過,並不是每晚都耽於淫樂,對他而言,光是看到女性的身影就能感到幸福,周圍的人大概都無法理解他這種癖好。


    其他貴族拜訪他的宅邸時,他甚至告訴對方“請將在此宅邸內的女性的話語都當做我的話語看待。”這種無可救藥的舉動讓他落到不僅被本國,就連這座城市的貴族也嘲笑的地步。


    然而——聽說他在本國時也多次因為女性跟其他貴族決鬥,因此也沒人敢在他麵前侮辱女性。


    “初次見麵,不勝榮幸,波羅尼亞爾伯爵閣下。本人為德魯門特爾家的使者卡爾拉?阿爾巴勒斯?聖東尼亞。”


    站在大廳入口處報上名號的是一位看上去不滿25歲的年輕女子。


    她五官清秀,但銳利的眼神和凜然的態度讓她看上去比實際的年齡年長2~3歲。


    作為那個時代的女性,罕見的不僅是她的語氣,還包括她的服裝。


    她皮膚黝黑,身穿像是男性軍裝的服裝,加上短發,遠遠望去——特別看背影的話,絕大部分人會將其錯認為男性吧。當然,像艾斯佩朗薩這種光看骨盆的形狀就能判斷是男是女的人除外。


    不過,看上去她做這副打扮有一半的原因應該是她希望被別人誤認為男性吧。隨身攜帶的佩刀也給人一種威壓感,隻要用布條把稍微隆起的胸部再纏一纏,大概就完全與“男裝麗人”這個稱號相符了。


    看著這樣一個衣著打扮在當時格外古怪——除了在劇院看到飾演“這種角色”以外根本不可能看到的女性,看上去像劇院小醜的男人——艾斯佩朗薩毫無動搖地,用與對其他女性客人一樣的語氣開了口:


    “初次見麵,卡爾拉。我名為艾斯佩朗薩?波羅尼亞爾。希望本次來訪你能獲得一個幸福的結果。”


    “……”


    看到卡爾拉銳利的目光稍微動搖了一下,艾斯佩朗薩問道:


    “怎麽了嗎,卡爾拉?”


    “不,沒什麽。”


    她淡淡地答道,但艾斯佩朗薩仍不安地繼續問道:


    “如果我說了什麽失禮的話,先在此謝罪。”


    不知是不是艾斯佩朗薩這種毫無城主風範的態度讓她感到不知所措,卡爾拉誠懇地說出了自己的真實想法。


    “我才是多有冒犯。隻是通常第一次見到的我的人都會朝這身奇裝異服投來好奇的視線,但艾斯佩朗薩大人並沒有這樣,這讓我有些吃驚而已。”


    “您過獎了。我總是用奇異的目光看著世間存在的所有女性。帶著為何世間竟有如此美好的事物誕生的訝異。”


    “請別這麽說。像我這樣卑賤的人不配接受您的讚揚。”


    “沒有必要過分貶低自己。何況其他人向您投去異樣目光的理由,除此之外還有其他的嗎?”


    聽了艾斯佩朗薩的話語,卡爾拉眯起炯炯有神的眼睛,窺視著艾斯佩朗薩的臉色。


    從他的表情來看,可以確認對方毫無諷刺的意思,她不由得輕歎一聲,在心中自言自語道。


    ——真出人意料。


    ——沒想到跟謠言一樣,真的是個奇人。


    卡爾拉是從古就侍奉德魯門特爾家的一族中的一員。


    作為侍奉德魯門特爾家的傭人,一族中湧現了大量護衛,雖然她是女性,但從小就爭強好勝,出於某些原因最終獲得了護衛的地位。不過那個時代世間少有樂於在女性手下做事的男性,因此她並沒有被編入護衛隊,工作大多數是在隻能女性進入的場所保護美人們。


    而她被選為這次的“使者”——隻是因為德魯門特爾家的人深知艾斯佩朗薩的這種性格。


    不過不管聽別人說過多少,她也隻認為對方是個喜歡女人的好色貴族而已。


    沒想到實際跟他對麵的時候,自己反倒向一副小醜打扮的艾斯佩朗薩投去異樣的目光,而對方卻不帶任何偏見地接待自己,這讓她有些難為情地開了口:


    “畢竟穿男裝的自己的確不太合群。”


    雖然她做這副打扮也有自己的理由——不過沒想到居然會在自己口中聽到這句話,不由得產生了一種奇妙的感覺。


    接著,她恢複冷靜準備完成自己的任務,淡淡地開口說道:


    “實不相瞞。如若我完成了德魯門特爾家給予的任務,得到了幸福的結果,說不定對艾斯佩朗薩大人來說那將是不願意見到的結果。”


    “您的意思是?”


    看著偏著頭的艾斯佩朗薩,卡爾拉仍然淡淡地、淡淡地繼續說道:


    “我的工作是找出某個罪人。那將會觸及您的舊傷,證明這個賊人就逍遙自在地活在您的城中。”


    聽到這兒,艾斯佩朗薩輕歎一聲,像是自言自語地低聲說道:


    “是嗎。果然不出所料……”


    不知是否聽到了艾斯佩朗薩的低語——


    卡爾拉用凜然地聲音說出了自己被授予的任務。


    “我在尋找殺害您的雙親、德魯門特爾大人的長子……還有您的妹妹瑪麗貝爾?波羅尼亞爾的,兩個家族都無法原諒的殺人犯。”


    ◆


    讓皮埃爾?阿爾卡特的手記


    【當時,對城裏的居民來說德魯門特爾家不過隻是異物。


    本來羅特瓦倫蒂諾的居民就有很多


    人把普通商船的水手都當做外地人,西班牙本國的大貴族就更是一個多餘的腫塊了。


    我當時也這麽認為。


    然而,在寫這封信的現在我明白了。


    羅特瓦倫蒂諾這座城才是真正的異物。


    對意大利半島而言、對亞歐大陸而言、甚至對整個世界而言——


    羅特瓦倫蒂諾都不過是個甘願被周圍平穩隔離的異物。


    正因如此……我才在憧憬外麵世界的同時,對自己的故鄉充滿了憎惡吧。


    當時並沒有想過自己有著憎惡之情,不過重新閱讀自己寫下的詩歌,就會發現裏麵充滿了對世界的嘲諷。


    讓我們回到正題。


    在這個充滿幻想和謊言的羅特瓦倫蒂諾的土地,名為德魯門特爾家的“現實”突然現出身影。


    城裏的人們都受到了驚嚇。


    因為經過1705年的事件,很多人被關入監獄,居民們剛強烈地認識到貴族和軍隊的可怕之處。當然跟被卷入戰亂的地方相比,這種恐懼不過是種溫和的東西——但正如先前所述,這座城市有些特別,普通居民的確有過掌握了強大權力的時期。


    他們的常識、不、非常識才被推翻數年。對他們那不安的心來說,巨大戰艦光是入港就會帶來多少的恐懼啊……


    可是,然而。


    被拉布羅帶去看到那艘船的瞬間——我似乎感到希望的風吹了起來。


    眺望著近八十台炮門,我在心中期待著。


    如同麥薩想要通過不死之身獲得可以改變世界的“力量”般。


    如同未來的煉金術師為了破壞世界而積蓄財力般。


    如同年輕的姑娘想要破壞自己和心上人之間的薄膜般。


    如同追求萬眾笑容的狂人通過促使他人幸福而使自己得到幸福般。


    如同誓忠效命於主人的看門狗,把自己的尖牙和鎖鏈當做最高的榮耀般。


    如同被罵為小醜的貴族,隻是單純地希望異性能得到幸福般。


    為了成就這樣的願望和榮耀,我的確在這艘戰艦帶來的“變化”上看到了希望。


    人們總懷有某種希望,咬著通往那裏的繩子不放。


    也有很多人慌慌張張地自己將繩子咬斷,但這也正是人們創造出什麽東西的原動力。


    就算是領悟到沒有任何希望的人,也期待這種毫無希望的生活能順順當當地繼續下去。抑或是,期待著死亡能讓自己從這種無聊的生活中解脫吧。


    不管怎樣,我期待著。


    期待著這艘船能讓城市裏卷起清新的風。


    期待著正如1707年第一次目睹不死者時產生的那種驚訝和喜悅,說不定能在城裏掀起什麽新的風潮。


    當然,我並沒有把自己的希望全寄托在他人身上。


    為了讓世界籠罩在狂熱之下,就需要隨著風勢熊熊燃燒的火焰。


    我以為創造出最初的火種就是自己被賦予的使命。


    我太傲慢了。


    不過稍微受了點誇獎,就以為自己有著可以改變世界的力量了。


    不,的確……最終,我寫的劇本改變了世界。


    最終得到了把寥寥幾人的世界破壞殆盡的結局。


    得到了與我所期待的完全不同的結局。


    因此,我留下了這篇手記。


    沒錯,也許你已經注意到了,這篇手記並不是記錄我所目睹的種種怪奇,比如說不死者之類的故事的怪談集。


    如果是那樣,我也不會在寫完手記後把它藏起來吧。現在仍然沒有改變當初的想法,恐怕寫完之後這個決心也不會動搖吧。


    這是懺悔,也是告白。


    理發師對著枯井喊出國王長了驢耳朵的秘密。


    我既是那個理發師,也是王本身。


    如果這個秘密泄露出去,我會被我自己處刑吧。


    因此你就是那口枯井,扮演了被我傾述秘密的枯井的角色。


    你怎麽處理這份手記都沒有關係。無論是流傳於世還是僅僅留在你的心中都行。


    然而,我並沒有像驢耳朵國王那樣寬廣的胸懷,無法原諒我自己。


    所以,我會將這份手記藏起來。


    不知你發現這份手記的時代,驢耳朵國王的童話是否還存在。所以,我也無法保證你能明白我方才使用的比喻。


    沒錯——我犯下了罪行。


    犯下了名為揭穿隱藏於世的真實的滔天大罪。】


    注6:惠比壽神:日本神話中的海神,七福神之一,作為福神總是麵帶笑容。


    注7:mushu:做裝飾用的一種假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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