唰唰、唰唰、唰唰地——


    雨水不帶任何猶豫改寫了城市的顏色。


    雨滴將夜晚的黑暗塗上一層更加冰冷的灰色,即使如此,卡爾和少年仍站在路中央一動不動。


    雖說時值悶熱的盛夏,但在晚上淋雨卻也並不愉快。


    然而,這種不快感已經從二人之間完全消失了。


    一邊,是年近中年的新聞記者。


    一邊,是看似還不滿15歲的少年。


    與這樣的二人毫不協調的絕對緊張感充盈在他們之間。


    讓造成這種局麵的——就是從少年手中延伸出的,短短的赤黑色銀線。


    那是刃長僅有10厘米的——碎冰錐。


    那就是束縛著兩人動作的明確的鎖鏈。


    兩人的存在都快消失在雨聲中的時候——最早打破沉默的是新聞記者那一方。


    “……碎冰錐?湯普森的真實身份……”


    少年身上沒有殺氣。


    然而,他卻似乎下定了某種決心——眼中露出小孩子不該有的靜謐之色,隻是沉默地聽著即是新聞記者又是情報人員的卡爾的話。


    “你想說……你就是嗎?”


    “是的。”


    “……”


    難以置信。


    普通的新聞記者也許會這麽回答吧。


    直覺敏銳的記者也許能從少年的目光中感知到他的確就是“本人”吧。


    不過,卡爾的情況與他們不一樣。


    因為他已經獲得了犯人可能是小孩的情報。


    被認為是最初一擊的傷痕——


    全都是從下朝上刺出的。就算是第一處傷痕在心髒也不例外,因此也有人提出犯人是不是隻能用碎冰錐從下往上刺出的意見。


    再加上,嫌疑人中還包括以格拉罕為首的少年集團,也有人認為他們通過讓身材矮小的成員裝成小孩子來接近被害者——


    也有傳聞說他們真的指使小孩子犯下了這樣的罪行。


    卡爾不僅掌握了這條本來隻有警察知道的情報,還獲得了其他的情報。


    那就是——隻有dd新聞社和一小部分人知道的,被害者們的共通點。


    “……你難道是……”


    雨中,卡爾目不轉睛地看著少年,問道:


    “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馬克……馬克?威爾門斯。”


    “果然……你就是波拉?威爾門斯的兒子啊。”


    “……”


    聽到這個名字,少年的眼中一瞬間亮起了光芒。


    “您認識……我媽媽嗎?”


    “……果然是嗎。雖然我也想過這種可能性——但自己起了這麽一個誇張的名字,還真不希望碎冰錐?湯普森是你這樣的孩子啊……”


    “……請回答我。”


    “……光是回答我知道倒是不難……但我反過來想要問你。你……知道自己的母親在這座城市裏是做什麽的嗎?”


    聽了他用沉重語調提出的問題,少年沉默了一會兒——


    眼睛裏再次浮現出陰沉的顏色,神色淡然地說道:


    “媽媽是個妓女。不過——那隻是她表麵上的身份。”


    也許這是他自己也不願回想起的記憶,語氣中帶著一些不屑:


    “塞拉德?奎茲……我隻知道她聽從這個男人的指示,做了一些什麽事。”


    “……”


    “然後——他們……他們把媽媽殺了。”


    ◇


    1930年 11月


    起端是響起的門鈴聲。


    聽到時隔數月再次響起的門鈴聲,少年以為有“客人來訪”,為了幫母親做一點兒事,他正準備自己去開門。


    然而,母親波拉的手卻拉住了他的手,捂住了他的嘴。


    那是溫柔卻又因為緊張而微微顫抖著的雙手。


    母親立刻把少年藏進衣櫥,隻說了一句“無論發生什麽——都絕對不要出聲哦。”之後就把衣櫥門關上了。


    說這話時的母親露出了和平常一樣的笑容,因此馬克也沒有產生什麽警戒與恐懼,隻想要遵守媽媽的囑咐——他也露出微笑用力地點了點頭。


    這麽做既正確,也是一個錯誤。


    就結果而言,一直藏身在衣櫥裏的少年得以存活。


    然而,同時——少年失去了母親。


    男人們的聲音消失後,少年仍繼續等待著始終沒有出現的母親。


    到底要在衣櫥裏躲到什麽時候呢?


    少年心中無數次重複這種連自己都無法騙過的借口。


    為了壓抑從聽到男人們緊張聲音的瞬間起——就在心中爆炸式擴散開的不安。


    他害怕一旦認可了這種不安,不安就將成為現實向自己襲來。


    不過,事與願違——


    不管少年如何想要欺騙自己,現實還是毫不留情地朝他襲去。


    天亮了,母親還是沒有出現。


    太陽再次落山後仍沒出現。


    太陽再一次升起母親依舊沒有出現。


    找到在衣櫥裏藏了整整兩天的少年的是——公寓房東帶來的大批警官。


    被人從衣櫥裏拖出的少年得知的是——


    在哈得遜河畔,發現了母親的遺體這一事實而已。


    ◇


    然後,時間回到現在——


    “變成青白色的母親的身體,非常的美麗。”


    少年的眼眸非常黯淡,卻又帶著一種安詳的顏色。


    “除了身上有著無數的小孔,而那些孔全部都燒焦了以外。”


    從河中撈起的屍體,明顯受到了某人的虐待——或者說是留下了許多遭到酷刑後的傷痕更為恰當。


    鮮明地、血淋淋地將奪走生命的過程刻在屍體上,像是要專門展示給觀察者看似地。


    指認屍體那天也在下雨。


    而數日後,某家大型報社將這一事件簡單歸結為《毒品交易引起的糾紛》時,那一天仍像今天一樣下著雨。


    少年不相信母親會涉足毒品交易。


    然而,卻出現了數個目擊者讓警察深信不疑,而報社也大肆報道了此事。


    就像是為了遮掩無法找出真正凶手的事實,隻能將身為被害者的她當做祭品給獻了出去一樣。


    不知對少年曾經的經曆了解到什麽程度——


    卡爾靜靜地垂下眼簾,淡淡說道:


    “……我知道那篇報道。”


    “欸……除那家報社外基本沒有其他地方報道過,沒想到您居然知道。”


    “……湊巧知道點。”


    ——還是別說過去自己曾在那家報社工作比較好吧。


    ——也別說自己認識寫那篇報道的記者吧。


    為了掩飾自己內心的想法,卡爾仍沒有抬起眼睛,隻默默地聽著少年的話。


    “那時候也在下雨。和現在下著的雨沒有任何區別的,尋常的雨。”


    少年將手中的碎冰錐飛快地轉了一圈,朝著無法動彈的新聞記者邁了一步。


    仍然沒有感到殺氣。


    新聞記者試圖讓少年放下碎冰錐,非常自然地開口問道:


    “總之,你難道不能把那個危險的東西收起來嗎?”


    然而少年卻在沉默了一瞬間後吐出了抱歉的話語:


    “……對不起。”


    “是嗎。”


    “如果放下它,好像……我就沒有覺悟繼續說下去了。似乎我將不再是我自己一般。”


    少年的目光如同淤積的湖水一般黯淡無神。


    卡爾常年做新聞記者累積下來的


    經驗告訴他這個毋庸置疑的事實。


    至少,那絕不是正常的眼神。說不定下一秒就可能一邊胡言亂語一邊揮起碎冰錐,可以說他甚至比昨天會麵的格拉罕帶領的少年團夥更危險。


    然而,即使是這樣——卡爾仍選擇繼續聽他講下去。


    這純粹是出於對“碎冰錐?湯普森”的興趣嗎?


    是出於作為“碎冰錐?湯普森”命名者感到的責任嗎?


    抑或是——從少年的自白中感到了有什麽不對勁呢——


    總之,卡爾沒有避開雨滴和少年的視線,獨自一人麵對著冰冷的空氣。


    “你尋找塞拉德的理由——我已經明白了。”


    “……”


    “被碎冰錐?湯普森殺掉的人們,都有一個共通點。”


    不知是不是為了在精神上與少年保持對等的立場。


    明明少年並沒有提問,卡爾卻靜靜地“回答”道:


    “他們曾全都是——塞拉德?奎茲的部下的部下。”


    “……”


    “我們先不討論塞拉德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人物。不過我們確實知道——包括因貪汙罪離職的衛爾特警長——塞拉德這個男人在政界、司法界和金融界都擁有數個部下。為了達到他們的某個目的。”


    在雨中沉默的少年麵前,情報人員開始述說起情報。


    少年察覺到對方的眼神非常沉著——同時,他也明白這表示交易已經成立了。


    換句話說——他已經承認了。


    情報的交易已經成立,這說明——


    對方已經承認自己就是“碎冰錐?湯普森”。


    ——已經沒法回頭了。


    少年靜靜地深吸了一口氣。


    雨中變得不冷不熱的空氣停留在喉嚨深處,卻始終無法進入雙肺的感覺。


    ——但,我已經管不了這麽多了。


    ——反正我……都要死。


    ——非死不可。


    馬克用力壓抑住喉頭的顫抖,將累積的空氣一下子吸進肚子。


    然後,用有些憂鬱的語調開口說:


    “您說的這些……我已經知道了。”


    “那麽,你還想知道什麽?知道塞拉德的藏身之所要做什麽?如果是打算想殺他的話……雖然作為頂級機密我不能告訴你理由,但可以告訴你那是‘絕不可能’的。在各種層麵上都是一樣。”


    不知他是想勸服少年,還是想要激怒他。


    用這種模零兩可的態度,卡爾淡淡地陳述著事實。隻不過,他卻堂堂正正地隱瞞了最重要的事實。


    然而——


    “我沒有這個打算。”


    聽了少年單純的回答,卡爾皺著眉沉默了。


    馬克露出疲憊的表情搖了搖頭,用那雙如同黯淡湖底的眼睛死死地瞪著腳下的水窪。


    “塞拉德?奎茲……我隻是好奇奪走媽媽生命和名譽的罪魁禍首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而已……那麽,最重要的是,他到底在哪兒呢?”


    “我可以告訴你,至少他不在紐約。”


    “……什麽啊,這個答案。也太敷衍了吧?”


    “我不是說了嗎?這是頂級機密。”


    看到表情變得有些堅定的卡爾,少年微微歪過頭,再次縮短了與卡爾之間的距離。


    接著,他牢牢握住碎冰錐——眼神冷酷地問道:


    “……您的意思是,我給的情報還不夠做成這個交易嗎?”


    他那沉重而冰冷的視線讓人不由得聯想到深深的海底。


    但卡爾卻靜靜地搖搖頭,向少年投去更加冰冷銳利的眼神。


    “別把dd新聞社、情報站看扁了,小鬼。”


    “……呃?”


    “不過是謎之殺人狂自報家門這種程度的情報就把頂級機密大甩賣出去的話,我們也就不用做生意了……如果真的這麽做了,成為殺人狂將成為獲取情報的捷徑……當然,如果你是道上有名的‘葡萄酒’那個等級的殺手,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您在……說什麽啊。怎麽會有為了情報就殺人的……”


    感到穿過兩人之間雨簾直逼自己的威壓感,卡爾不由得往後退了一步。


    看著這樣的少年,卡爾毅然說道:


    “聽好了,小鬼。為了情報而殺人的家夥,就跟為了報仇而殺人的家夥一樣理所當然地存在於這個世界上。”


    “……”


    “你記住,小鬼。殺人根本不需要報仇之類的大義名分。人可以為了一小塊麵包而殺人,也可以僅僅為了獲得快感而殺人。”


    在沉默的少年麵前,卡爾像是在勸說自己的兒子一般繼續說道:


    “然而,當然也有為了一小塊麵包而放下屠刀的人,就算有著複仇的大義名分也不願意殺人的人。雖然不知道你是哪一種人。總之,關於塞拉德這個人,你今後不會跟他再有任何接觸機會了。除此之外我沒有任何可以告訴你的了。”


    “……那不會死的怪物的事呢?”


    “……我不知道你說的和我所知的是不是同一人物……不過抱歉。這也是頂級機密。”


    少年仍用黯然無光的眼神盯著卡爾,過了一會兒,他總算把手中握著的碎冰錐滑進衣袖,就這樣轉身準備離開。


    “……非常感謝。已經沒有任何要問您的事了。”


    “你不用封口嗎?”


    聽到這混在雨聲中的嘲諷,少年停下腳步,用恢複了幾分平靜的聲音說道:


    “不用了。”


    然後,他露出有些自虐的微笑——


    “因為我已經……沒救了。”


    這麽答道。


    “而且,我並不恨您。我……已經沒辦法忍受殺死複仇對象以外的人了。”


    “?”


    這句話讓卡爾感到危險的氣息和少年的決心,再一次問道:


    “什麽意思?還有……最後剩下的那個人,你準備怎麽辦?”


    “……那跟您沒有關係。”


    少年隻說了這麽一句就在雨中奔跑起來。


    “等等!”卡爾想要阻止他的呼喊聲隻空虛地消失在空氣中——少年的身影隱在雨幕中,很快就不見了。


    目送著消失在雨幕中的小小背影,卡爾低聲自言自語道:


    “哎呀呀,一不小心逞了一下強……幸好沒被殺。”


    用臉上流下的雨水隱去冷汗,他靜靜地說道:


    “……那麽,剛剛的對話——我作為情報人員是賺了還是賠了……到底是哪一種呢?不過……不管怎麽說我單方地獲得了他的情報啊。”


    卡爾靜靜地搖了搖頭,長歎一聲垂下眼簾:


    “哎呀呀……得找個機會把欠的找零還給他才行啊……”


    數分後。


    ——不過我是不是也老了啊。


    ——過去就這種程度的刺激我根本不會覺得緊張。


    已經全身濕透,繼續淋不淋雨都沒有什麽不同,卡爾如此判斷到,因此他不慌不忙地走在雨中。


    ——多娜要是活著,大概也就跟那個小鬼差不多歲數了吧。


    回想起已不在人世的女兒,鐵麵無私的新聞記者露出複雜的表情。


    ——好了,我應該怎麽做呢?


    ——本來應該立刻報警才對吧……不過剛剛我是作為情報人員跟他交談的。


    ——而且,那個小鬼……一句也沒有斷言過“自己就是碎冰錐?湯普森”。這樣也沒法作證吧。


    ——如果是亨利或是尼古拉斯的話,肯定會因為獨占了情報狂喜不已……而艾雷安則說不定會勸說少年自首或是放棄複仇吧。


    ——……先跟副社長或是社長商量一下吧。


    ——……


    ——我自己到底想怎麽做?


    回想起女兒的死,卡爾變得有些感傷,為了讓被雨水淋得發冷的頭腦暖和起來,他姑且朝著新聞社的方向走去。


    ——不過,那個小鬼竟是“碎冰錐?湯普森”。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還在格拉罕他們麵前大肆吹噓自己知道誰是真犯人,真是太難為情了……沒什麽,反正沒說具體的名字應該沒關……


    想到這兒,他的思考一瞬間中斷了。


    他的意識非常清醒,隻有思考被強製性地切斷了。


    被切斷的原因是背上竄過的一陣輕輕的衝擊。


    ——被刺了?!


    也許是因為剛把至今為止一直繃緊的神經放鬆,卡爾一下子緊張到最極點轉過身去,卻看到——


    那不過是他的錯覺,抵在他背上的是遠比碎冰錐粗野的銀色。


    “不可思議啊……讓我們說說不可思議的事吧。”


    拿著巨大銀棒——拆卸工常用的扳手的青年,沒有撐傘淋著雨麵對卡爾低聲說道:


    “我不過是想要嚇嚇你,才用扳手輕輕戳了一下你的背後……僅僅是這樣而已,為什麽你會露出這麽驚訝的表情呢?就像是背後被人刺中一般的樣子……你怎麽想,夏夫特?”


    說著,穿著濕透了的深藍色工作服的青年——格拉罕?斯佩克特向身後撐著傘的同伴問道。


    “不就是錯以為被槍頂住了嗎?”


    “雖然你隻想輕輕戳他一下,說不定扳手真的刺傷他了哦?”


    在格拉罕身後,夏夫特淡淡地答道,還有一個——卡爾不認識的青年正無憂無慮地笑著。


    “喔……那我能做的就隻有中和一下兩人的意見做出自己的推測了啊。”


    “不,明顯不對吧,這樣。”


    似乎沒有聽到夏夫特的吐槽,格拉罕骨碌碌轉動著扳手陷入了沉思。


    “也就是說……這個新聞記者先生是這樣想才嚇了一跳……‘有人用槍刺進了我的背!’原來如此……這果然會讓人吃驚!就算是我也會吃驚的!明明不可能用來刺殺的手槍前端正從我的背後噗嗤噗嗤地刺進去……這到底是變的什麽戲法?!怎麽辦夏夫特……我,好像有點怕。”


    “格拉罕大哥認真地說出這種話才讓我害怕啊。”


    不理會用沒撐傘的手捂住臉的同伴的回答,格拉哈一下子轉向卡爾繼續說道:


    “哎呀,真是抱歉啦,新聞記者先生。而更加抱歉的是,我不記得新聞記者先生的名字。所以今後也請允許我繼續用新聞記者先生來稱呼你吧!”


    “我叫卡爾。”


    新聞記者調整著呼吸答道。


    格拉罕忽地停下轉動的扳手,再次把身體轉向夏夫特:


    “怎麽辦,夏夫特。他這是拒絕我稱他為新聞記者先生的意思嗎?”


    “是拒絕承認你的存在啊。”


    “原來如此……這麽說我就懂了。因為我今天白天已經認識到自己是世界公敵了啊。被敵人拒絕是理所當然的事。不過,真讓人悲哀。這種悲哀要如何消除?”


    對這種不正常發言作出回應的是,站在夏夫特旁邊的滿臉笑容的男人。


    “隻要變得高興起來就不會悲哀了吧。所以笑吧。”


    “唔……你說得對。不過,這世上不是還有既快樂又悲傷的事嗎?”


    “那放棄悲傷專心快樂不就好了?”


    “過得那麽幸福真的好嗎?生活太幸福之後人類不會忘記進步走向滅亡嗎?”


    看著格拉罕抱著這種不知算是深刻還是淺薄的煩惱,艾爾瑪仍保持著一層不變的笑容對他說道:


    “所有人都在幸福中迎來滅亡的話,其實也不錯吧?”


    “如果任何人都同樣幸福的話,那與不幸也沒有什麽區別了吧?”


    “隻要不認為自己不幸不就沒問題了嗎?”


    “原來如此……你說得對。”


    聽著他們的對話漸漸朝著崩壞的方向發展,夏夫特突然感到一陣不安,趕緊大聲打斷了二人的談話:


    “哪裏說得對啊!到底在想些什麽啊你們倆!”


    在場的氣氛已經跟方才跟少年對峙時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改變——卡爾淋著雨,暗中思考著。


    ——剛才的少年真的存在嗎?


    難道不是一直追尋著碎冰錐?湯普森的自己看到的幻覺嗎?


    盡管產生了這樣的錯覺,卡爾還是重振精神朝年輕人們問道:


    “抱歉,讓你們看到我驚慌失措的樣子……那麽,你們在這裏幹什麽?”


    “哎呀,因為看到新聞記者先……咕咕……卡爾老爺一個人走在這麽大的雨中啊,好奇你是怎麽了。難道遇到偷傘的小偷了嗎?”


    “啊……多謝你的關心。我隻是剛好想淋淋雨而已……不過說起來,你不是也沒撐傘嗎?明明後麵那兩位都撐著的。”


    看著跟自己一樣渾身濕透的格拉罕,卡爾輕輕笑著說道,而格拉罕卻自信滿滿地回答:


    “啊,這是為了對抗太陽而做的準備。”


    “……?”


    卡爾帶著笑容陷入了混亂,夏夫特趕緊朝他搖手否定:


    “啊,卡爾先生,把這個人的話當耳邊風就好。以前他還把扳手放在頭上旋轉想要彈開雨滴,結果淋了個透心涼啊。”


    “不過有10秒左右沒有被雨淋到哦。”


    看著格拉罕遺憾地把雙手抱在胸前,卡爾苦笑著問道——


    “那,你們到底在幹什麽呢?不會是在找真正的‘碎冰錐?湯普森’吧?”


    而聽到青年給出的答案後,他變得全身僵硬。


    “啊,正是如此!”


    格拉罕用力點點頭,毫無顧忌地說道:


    “因為我已經答應別人不告訴任何人了,所以我不會透露到底是誰的!不過卡爾老爺啊!你在這附近看到過一個身高差不多到我胸口的小鬼嗎?沒什麽值得一提的特征……嗯,艾爾瑪,那小鬼叫什麽名字來著?”


    “叫馬克哦。”


    被稱為艾爾瑪的男人笑著作答,格拉罕“哦”一聲將扳手轉了一圈,再次轉向卡爾:


    “對!就是馬克……沒什麽值得一提的特征……啊,對了!說不定他拿著碎冰錐,這就是特征!”


    ◇


    30分鍾後 紐約某處 公寓內


    自幾十年前起就一層不變的破舊公寓樓。


    打開其中一間房間的房門,馬克回到了自己的住所。


    母親還在世的時候,他們住在更寬敞的公寓裏。


    然而,自從母親被害以來,他隻能省吃儉用地靠著她留下的遺產過活。


    留下了足以讓一個少年生活數年的遺產——這也成為了懷疑母親跟毒品交易有關的證據。


    然而,少年明白。


    明白事到如今,這種汙名已經無法洗刷幹淨了。


    殺死母親的家夥們,光奪走她的性命還不滿足,連她的名譽也不放過。


    這是少年不能原諒的。


    正因如此——他從“她”那裏聽到真相的時候——


    得知母親被害的理由以及凶手們的姓名時——


    少年才下定了決心準備複仇。


    複仇後自己會陷入多麽可怕的地獄也在所不惜。


    將在酒館後撿到的鏽跡斑斑的碎冰錐磨尖,少年慢慢地打聽著凶手們的動向——保持著冷靜,唯有複仇的火焰在心中燃燒著。


    等到與母親被殺,母親的名譽被人奪走時一樣——城裏下起像是要隱去一


    切的大雨時,少年靜靜地將自己的殺意轉化為實際的行動。


    然而——現在少年卻在考慮自殺。


    明明他的複仇尚未結束。


    明明他複仇的對象還剩了最後一人,他的內心深處、沸騰著殺意的五髒六腑裏卻產生了迷惑。


    “死並不可怕……死並不可怕。”


    穿過玄關朝房間深處走去的同時,少年不斷告誡自己。


    他想要回想起決定從橋上跳下時自己產生的決心。


    但同時——他也回想起阻止自己尋死的有著不死之身的男人。


    ——說起來,那家夥,怎麽注意到我的啊?


    暴雨中,沒人注意到站在橋外緣處準備跳下的少年。實際上,在那前後也有不少人從橋上走過,並沒有人發現少年。


    ——為什麽發現我、阻止我的偏偏是這麽一個有著不死之身的怪物呢。


    他覺得這真是天大的諷刺。


    聽那個情報人員的口氣,那個“有著不死之身的怪物”並非自己的幻覺,而是實際存在的某種東西。


    然而——那是即使暴露自己身份也沒法獲得的情報。少年判斷自己在此事上已經無能為力了,用力甩了甩頭,忘記了他的存在。


    ——沒錯……不管怎麽說,我都非死不可。


    “死……並不可怕。”


    像是詛咒一般不停重複著這句話,少年在一張小椅子上坐下,說出了這句話的後半部分:


    “不過再等等……還有一個人,還有一個人要殺……”


    突然——玄關的方向傳來一個聲響。


    從房間內側上鎖的聲音出奇清楚地傳到少年耳中。


    少年打了一個冷戰,把目光轉向玄關的方向——


    看到從陰暗處現出了一個長長的身影,來人用冷酷的聲音說道:


    “死並不可怕,嗎?”


    “誰、你是誰!”


    雖然聽到了上鎖的聲音,但他卻沒有聽到開門的聲音。


    大概是他一早就藏在房間裏,看準少年進屋的時機移動到玄關的吧。


    那麽,剛才上鎖的那聲——就是為了阻隔從外界來的幫助。


    心髒開始激烈地跳動。


    頸後的血管感到了即將破裂般的壓迫感。


    肚子裏,內髒也像結冰了一般發出慘叫。


    然而,他的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也無法動彈。


    別說發出慘叫,似乎連呼吸都停止了。


    “怎麽了?你在緊張什麽?”


    “……”


    看到無法動彈的少年,高個子的人影嗤笑一聲,朝他走去。


    “做好一死的決心與隨時準備迎接死亡是不同的哦?”


    那個人影有著奇妙的打扮。


    帽簷壓得很深。高高的衣領遮到嘴邊。


    而最為詭異的是,就算下雨比較涼快——


    在這種盛夏時節,他還穿著長過膝蓋的長外套一事。


    “如果隻是下定了決心——對在預想以外的時機造訪的死亡——”


    男人的臉上帶著傷疤,看他那銳利的目光可以推測出他絕不是普通良民。


    少年猜想他與自己傍晚造訪的甘道爾家族有關,保持著警戒稍稍起了起身。


    但——已經晚了。


    在準備站起來的少年頭上,頂上了男人從外套下取出的霰彈槍的槍管。


    鐵質的槍口抵在額頭上,就這樣硬生生地朝後一壓。


    馬克正要起身就失去了平衡,被迫坐回了椅上。


    “出乎預想的死亡——還是會帶給你恐懼吧?”


    額頭被壓住,在雙重意義上都無法站起的少年,開始慎重地搜尋起藏在衣袖中的碎冰錐。


    然而——穿長外套的男人咧嘴一笑,用一句話阻止了他的行為:


    “別做沒用的事了,‘碎冰錐?湯普森’喲。”


    “……呃!”


    “……哈哈。這個反應……看來,你真的是殺人狂啊。”


    “……嗚。”


    少年心中受到了巨大的衝擊。


    ——他知道我的身份。


    ——為什麽?


    ——剛剛的記者?


    ——不對。


    ——沒那麽快。


    ——甘道爾家族?


    ——抑或是


    ——難道


    一時間少年的腦海裏浮現出各種推測,但他發現在現在這種狀況下,這些推測是真是假都無濟於事——於是他用輕輕顫抖的喉頭咽下一口唾沫,從幹渴的嘴裏擠出聲音:


    “您是……什麽人?為什麽,知道我的事?”


    “嗬……對殺手講話還這麽講禮貌啊?聽到‘碎冰錐?湯普森’這個名字,我還以為跟拿著輕型機關槍掃射的黑幫一樣粗野……沒想到竟然是這麽個看上去很乖巧的小鬼嘛。”


    “殺手……”


    聽了男人的話,少年的心猛地一下縮成一團。


    屋外傳來雨聲。


    與母親被奪走那天一樣的雨聲。


    他也想過要不要抱著必死的決心猛撲向麵前這個不明身份的男人。


    然而,以現在這種狀況,隻要表露出一點兒這種意思就必死無疑吧。


    雖然不知為何,但這個殺手似乎並不打算立刻殺死自己。


    隻能靜觀其變見機行事了,少年調整著自己的呼吸向對方說道:


    “……您說是……殺手?”


    “啊,沒錯。目標是‘碎冰錐?湯普森’。對方還周到地將這裏的地址和你的特征告訴了我。雖然我本來也懷疑你是否真的是殺人狂——不過既然收了定金,也就有必要來這裏確認一番。你說對嗎?”


    “……到底……是誰……”


    “沒有殺手會說出雇主的名字。雖然我不知道那個amigo娘們怎麽樣。”


    聽了男人帶了些煩躁的回答,少年不由得歪過頭去:


    “……amigo?”


    他有一瞬間回想起在地下酒館遇到的墨西哥女性,但史密斯帶有壓力的聲音立刻使這一幻象煙消雲散了。


    “跟你無關。如果不想被殺就別再說出amigo這個詞。”


    “可您本來就打算殺我哦?”


    “嗬嗬……你這話說得不錯——但正確的話在我這兒是行不通的。畢竟,這個行業本身就是在與正確隔了十萬八千裏的地方產生的啊……”


    雖然很在意男人拐彎抹角的說法,但馬克仍集中精神,慎重地組織著語言,與炙熱的氣息一起吐出口外:


    “為什麽……不立刻殺我呢?”


    “因為我想跟你聊幾句。”


    “……聊……幾句?”


    “是啊,現在‘碎冰錐?湯普森’可謂是瘋狂與恐怖的代名詞啊。與其讓他永遠消失,在誰都不知道其真麵目的情況下變為和開膛手傑克一樣的傳說——不如讓我接觸一下生出這種瘋狂的根基……僅此而已。一窺瘋狂的根源,並不會使我囚於瘋狂——而是會接近瘋狂本身。”


    ——到底在說什麽啊?這家夥。


    麵前的殺手似乎完全陶醉在自己的世界中。


    他的話並不難懂。但少年無法理解在這種場合下為何他會陶醉在自己世界裏。


    雖然想要指出這點,但現在自己的額頭上還頂著槍口,少年不敢輕舉妄動觸怒對方。


    “那麽……該從什麽開始問起呢……是啊……那就問問迫使你犯下如此罪行的原因吧。”


    從帽子與衣領間隙裏露出的殺手的眼神,像是在享受這種狀況,又像是在憐憫少年般。


    馬克猶豫了一會兒該如何是好——但看到


    男人的表情毫無變化後,放棄了抵抗,說出了所有的事。


    與之前告訴情報人員的一樣——關於少年擁有的殺意的往事。


    “原來如此……是報仇嗎。這還真是個理所當然的動機啊。不過,因為一個人被殺就殺了五個人,也值得被稱為瘋狂了吧。”


    聽完少年的話後,殺手考慮了一會兒——


    藏在衣領下的嘴角輕輕拉出一個弧線,對被槍抵住的少年說道:


    “拉茲?史密斯。”


    “……哎?”


    “這是我的名字。而那些已深深涉足於道上的人們,都叫我槍械大師?史密斯。”


    “為什麽要告訴我名字?”


    “知道將要殺死自己的人的名字也無妨吧?”


    啊,他總算要開槍了嗎。


    產生如此覺悟的少年把自己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到男人的手指上。


    為了在他扣扳機的瞬間,仰頭避過子彈。


    然而——男人的手指卻停在極其靠近扳機的位置一動不動。雖說如此,如果自己有任何動作他都能輕易開槍。


    該行動還是等待。


    經過數秒的深思熟慮,結果少年選擇了“繼續對話拖延時間”這一逃避之策。


    盡管明白這說不定隻是條愚蠢的策略,但少年期待對方更為愚蠢。


    然而,像是看透了少年這樣的心思,正在這個時候,殺手開了口:


    “姑且問一句,臨死之前你還有什麽想說的嗎?”


    為了不放過這最後一次機會,馬克硬著頭皮咽下心裏的恐懼,在雨聲的支持下——漸漸讓“碎冰錐?湯普森”占據了自己的心靈。


    “有一件……在意的事。”


    “是什麽?”


    “您剛才說我為了複仇殺了五個人,不過……那並不正確。”


    “什麽?”


    男人不理解地歪過頭,少年繼續說道:


    “本來該殺的人……還剩了一個。您所說的五個人其中的一個——是錯殺的……是被我錯殺的。”


    無聊的借口。


    自己也這麽覺得,但少年希望能在對方這麽指摘自己的時候找到行動的空子,但——


    “你說認錯人了?”


    “嗯,沒錯……就是這樣!最後殺的一個是認錯人了啊!我殺了一個本不該殺的,毫無關係的人啊!因為這樣我最早想要一死了之的!但是有人妨礙了我……然後……我又改變了想法。等殺死最後一個男人之後……再去死!”


    說溜嘴之後,少年才發覺了自己的失誤。


    ——殺死了毫無關係的人。


    每當想起這一事實,少年心中“碎冰錐?湯普森”的感情就會變得淡薄一些。


    ——已經不行了。


    已經沒有辦法反抗了。


    ——這是理所當然的報應。


    ——是對殺死毫無關係的人的殺人狂的,理所當然的報應。


    “碎冰錐?湯普森”已經完全從少年心中消失,他露出一副快哭出來的表情,這次真的做好了迎接死亡的準備。


    然而——


    “……你說認錯了人?”


    皺起眉頭的殺手,卻慢慢地放下了槍。


    “……咦?”


    “對你的瘋狂,我比之前更感興趣了。”


    接著殺手退後一步,從外套下拿出一份不知道之前都藏在哪兒的報紙:


    “在來這裏之前,我想要更加深入了解你的瘋狂而買了這份東西……你看看吧。”


    說著,自稱史密斯的殺手把報紙扔到桌上。


    daily days。


    少年看到報名,想起這是回到這裏之前和自己談過話的情報人員所屬的新聞社發行的報紙。


    頭版上《碎冰錐?湯普森,第五次的瘋狂》的大字映入眼簾——


    而看了下麵用小字印出的報道,少年瞪大了眼。


    【第一個女性被害者】


    【妓女成為了被害者】


    【開膛手傑克的惡靈】


    “……咦?”


    眼前的光景似乎也在一瞬間扭曲了,現實感開始唐突地從少年身體裏流失。


    看到這樣的少年,殺手皺著眉問道:


    “你到底要瘋狂到什麽程度——才能把穿著挑逗長裙的妓女錯認為男人?”


    而少年卻對他的質問置若罔聞——一把抓起報紙,讀著報道。


    然後,他的視線突然停住了——臉色也變得慘白。


    “什麽啊……什麽啊,這是。什、什麽、啊,這是?”


    “?”


    “麗修雅……被……殺什麽的……”


    看來少年的視線停在了被害者的姓名上。


    “麗修雅?達肯。就是你昨天殺死的妓女吧?”


    但殺手的話果然還是沒有傳到他耳中,


    “騙人的……這都是騙人的!”


    馬克猛地跪倒在地,完全喪失了血色的身體顫抖著——高聲喊道:


    “為什麽……為什麽麗修雅小姐會被殺啊!”


    看著少年不停發抖的背影不知史密斯在想些什麽——


    他靜靜地搖了搖頭,再次舉起方才放下的霰彈槍。


    然後,瞄準少年的後腦勺,毫不猶豫地扣動了扳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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