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特華倫提諾某處


    妮琪這名少女,從前曾在這座洛特華倫提諾市裏被奪走一部分的人生。


    然後,在同一座城市裏,她愛上了一個男人。


    和心意會不會為對方所接受無關。


    自己有愛人的能力。


    她光是接受這件單純的事實,就感覺自己能夠有所改變。


    我真的有改變嗎?


    我有變堅強嗎?


    我有找到正確的死亡場所嗎?


    黑暗無光的通道深處。


    在無可逃遁的盡頭處,一麵感受朝自己逼近的無數殺意——


    戴著「麵具」的少女,小聲地自問自答。


    她找不到問題的答案。


    盡管如此,她仍感到滿足。


    不論自己是什麽樣的人,那些都已經無所謂了。


    隻不過,能夠與誰擁有「牽係」這件事,對她而言比什麽都開心。


    然後,她心想。


    ——莫妮卡也……


    ——或許她也感受到與修伊之間的牽係了。


    妮琪從艾爾摩口中,聽聞是朋友也是恩人的少女的死前模樣。


    ——所以,她才能夠笑著死去吧。


    ——我現在能夠笑著死去嗎?


    §


    某日白天  「麵具工匠」的藏匿處


    事情要回溯到妮琪自問自答的前幾天。


    自從德孟特爾家的私用船沉入海底,至今已過了五天。


    市內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亂之中,隨時都有可能發生暴動。


    露克蕾齊亞·德孟特爾所搭乘的船隻炸毀這個事實撼動了整座城市。畢竟是西班牙屈指可數的顯赫貴族的權力者,在港口不遠處被卷入爆炸事件。


    盡管維克托堅持喊著:「她一定還活著!」派船拚命搜索——結果卻沒能找到生還者。


    這件事會帶來何種影響?


    事態恐怕會朝著一年前那起前來調查的調查團和船隻遇襲的事件所無法比擬的惡劣方向發展吧。畢竟,這可是在德孟特爾家族占有一席之地的貴族,直接過襲身亡的重大事件。


    雖然尚未查明是意外事故還是遭某人襲擊,但是依目前市內的狀況,沒有一個人會相信這是單純的「事故」。外麵的人——西班牙本國的德孟特爾家族成員想必更是如此。


    此事若是被本國得知,這座城市也許真的會遭到攻陷。


    甚至有可能以繼承戰爭的戰事正烈為由,捏造「已遭敵國勢力入侵」的謊言,將整座城市焚燒殆盡。


    這裏對煉金術師們而言或許是很重要的城市,然而在政治意義上,隻不過是偏僻的港口都市罷了。


    從貴族到市民,人人無不害怕德孟特爾家的武裝艦隊出現在水平線上,朝市內炮擊。


    另一方麵,駐留在市內的德孟特爾私人軍隊也開始擔心此次事件的責任歸屬,還有他們會不會被究責。


    無論是市民們、德孟特爾的關係者們,還是貴族們,每個人都被難以言喻的不安所吞噬,深陷彼此猜忌懷疑的狀態。


    到了最後,許多人心想——


    犯人是誰?


    爆炸犯是誰?「麵具工匠」又是誰?


    要將誰當成犧牲品交出去,自己才能得救?


    就連一年前成為「麵具工匠」,企圖利用此次事件趁機攻擊德孟特爾,市內那些遊手好閑的分子,這次也全都悄然不動。


    在這種情況下,洛特華倫提諾市的人們開始有一個想法。


    「即使不是真凶也無所謂」。


    有了這個禁忌的念頭之後——


    他們尋找的人從「犯人」變成了「犧牲品」。


    德孟特爾家族、貴族,以及一般市民們。


    原本互相敵視的他們,不久便將視線轉向同一方向。


    轉向從一開始便遭受質疑的——某種職業的人們。


    煉金術師。


    是這座城市的曆史根基,也是象徵。


    煉金術師們本身並不認為自己是萬能,然而洛特華倫提諾的多數居民卻都懷有一份幻想,以為他們的技術無所不能。


    但與其說是幻想,倒不如說是為了讓煉金術師成為犯人,而將「肯定是萬能的沒錯,所以才能像那樣炸毀遠處的船隻」這種願望強加於人。


    再加上還有一件事。


    1705年——


    過去利用奴隸買賣藥品的市民們,曾一度企圖將他們的罪孽嫁禍給第三圖書館的煉金術師們,不料卻適得其反。對於煉製和流通藥品的製度遭到瓦解一事的恨意,確實成了推動市民們的原動力。


    市民們有意無意地向德孟特爾家的人透露訊息。


    ——「麵具工匠肯定就是煉金術師們。」


    德孟特爾家於是聽信了這番話。


    ——「有辦法製造那種爆炸的,隻有煉金術師。」


    而貴族們非但默許此種言論,還順勢落井下石。


    ——「隻要將煉金術師當成犧牲品交出去,我或許就能得救。」


    與第三圖書館素有往來的埃斯佩蘭薩,以及部分金援煉金術師的貴族們都試圖遏止這股歪風流竄。


    但是,市內的權勢貴族「阿法羅家的當家」卻毫不留情地和梅耶魯家工房斷絕往來,導致眾人對煉金術師們的攻擊加劇。


    也許是感應到開始彌漫整座城市的瘋狂氛圍——


    藏身在某問廢屋地下室的修伊·拉弗雷特,依然帶著淺笑低語。


    「真教人懷念啊……」


    與臉上的笑容形成對比,他的聲音裏蘊含著寂寞的情緒。


    可是,那個房間卻洋溢著足以將那股情緒輕易抹去的光芒。


    房間裏金碧輝煌。


    層架和桌上攤放著大量金幣和寶石。此外,還擺放了一眼便知十分昂貴的雕刻、座鍾等各式嗜好品。


    整個空間充滿令人聯想到海盜藏寶箱的絢爛光芒,彷佛像在宣示房間本身的價值不斐。


    隻不過,那些金幣大半都是「假金子」。


    在假貨的光芒圍繞下,修伊再次呢喃:


    「氣氛和那時候一樣。」


    然後——


    「真的好令人懷念喔。」


    一道突如其來的說話聲,回應了本該隻是自言自語的那句話。


    「讓我想起我們和莫妮莫妮,三個人在這裏搞鬼時的事情了。」


    然而修伊並不感到驚訝,依舊微笑著回答:


    「嗨,好久不見了,艾爾摩。」


    「好久不見……你的笑容怪怪的耶。」


    「是嗎?」


    「是啊,感覺像是假笑和真笑混在一起。我起初還以為全都是假笑,不過四周沒人還假笑實在太奇怪了。」


    睽違一年的重逢。


    而且,對方還是爆炸事件的最大嫌疑犯。


    盡管加此,艾爾摩依然用僅與友人三日不見一般的態度說話。


    對於那樣的艾爾摩,修伊似乎也不覺得有何不妥,照樣語氣平淡地回答朋友的問題。


    「既然你說是假笑,那麽或許是吧。」


    修伊先是肯定艾爾摩的指謫,接著冷靜地表達自己的意見:


    「不過,你有沒有想過,這可能才是我的『麵無表情』呢?」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


    艾爾摩乾脆地點頭接受,一副不打算繼續追究似的提起別的話題。


    「對了,你這段日子去哪裏了?」


    「很多地方。這一年來,我真的去過很多不同的地方。」


    「有什麽地方有趣到能讓人笑出來嗎?」


    「這我就


    不曉得了,畢竟我和你的觀點不一樣。」


    艾爾摩又對深思的修伊發問:


    「話說回來,你為什麽要去那麽多地方啊?」


    「因為我想看看洛特華倫提諾以外的世界的可能性。不過,最後我隻明白一件事,那就是要了解世界,隻用一年的時間是遠遠不夠的。」


    「這樣啊……那兩年夠嗎?」


    「應該不夠吧。」


    「你有帶伴手禮回來嗎?」


    「如果是旅行見聞倒有很多,改天我再告訴你吧。」


    「麻煩以趣聞為優先喔。」


    朋友間漫不經心的對話。


    雖然不像是立場不同的人該有的對話,兩人卻極其自然地交談著。


    然後,艾爾摩以和之前完全一致的態度,直指「核心」。


    「啊,對了對了,有人懷疑爆炸事件是修伊做的,真的是你嗎?」


    措詞絲毫不假修飾。


    但是,修伊卻鎮定自若地反問艾爾摩:


    「你覺得呢?你懷疑我嗎?」


    「直是的,我就是不知道才問你呀。不過,我是覺得都無所謂。假使慘伊真的是犯人,我就設法讓市民和德孟特爾家的人,以及縱火犯修伊你們全都展露笑容。比方說,將火災和爆炸當成這座城市的名產來招攬觀光客……」


    艾爾摩不是在開輕率的玩笑,而是非常認真地在思考。


    「啊,等一下喔。就算修伊是犯人,你也有可能不是為了好玩,而是受某人威脅才那麽做對吧?這一點得弄清楚才行……回到正題,犯人真的是修伊嗎?」


    見到友人那副模樣,修伊不禁嗬嗬笑了起來。


    「你真的一點都沒變耶。」


    艾爾摩見到修伊笑了,語調顯得有些興奮。


    「啊,你臉上剛才混雜了一點真正的笑容耶。雖然我不知道你為什麽笑就是了。」


    「總之,我是不是犯人,現在一點也不重要。」


    「是嗎?好吧,那我不問了。」


    修伊詢問輕易便停止追究的艾爾摩。


    「市民們現在正打算除掉煉金術師對吧?」


    「是啊,情況真的很糟糕。第三圖書館的大家都已經透過地下水渠和教堂的地下墓地逃到市外去了。雖然一再往返暗處的確很辛苦,不過見到大家一抵達安全場所,全都慶幸地露出真心喜悅的笑容,我這麽做也值得了。」


    說到這裏,艾爾摩稍微收起笑容,神情遺憾地說:


    「可是,還是有女孩子哭著說『其實我根本不想離開』,也有人憤怒地埋怨『為什麽我們非走不可』。不過,我想就算是他們,如果有朝一日能夠活著回到這座城市,他們或許也能展現開懷笑容。所以,我相信自己所做的一切並非徒勞。」


    對著獨自邊說邊點頭的朋友,修伊提出一個疑問:


    「你不逃走嗎?」


    艾爾摩泰然自若地回答這個聽來理所當然的問題。


    「因為有人還沒逃走啊。再說,修伊你不也沒有逃走?」


    「即使這座城市就要毀滅,你大概也會為了見到最後一人笑而留下來吧。」


    「你想當那個『最後一人』嗎?」


    「……以前的我會這麽想,可是這次我不知道……」


    修伊捏起擺在層架上的一塊假金子,喃喃自語地說。


    「這次?」


    「啊,對了對了,我都忘記要訂正了。」


    再次在臉上堆起假笑,他用沉穩的語調說:


    「剛才我說覺得懷念,不是指和你或莫妮卡之間的回憶。」


    「?」


    「我母親在女巫審判中遭到殺害,後來,我母親臨終前告發的村民們也受到了火刑。這就是尚皮耶·阿卡多寫成歌劇的故事。」


    和艾爾摩一樣,修伊也坦然說出自己心中一直視為禁忌的過去。


    盡管察覺友人的變化,艾爾摩仍繼續默默聆聽對方說話。


    「我說感到懷念……是因為當時村裏的氣氛,和現在市內的氣氛相似。」


    「你打算將這座城市的人們全都燒死嗎?」


    麵對在某種意義上逼近核心的問題,修伊臉上再度混入一絲「沒有虛假的笑意」。


    「怎麽可能?況且,當時也不是我燒死那些村民,是他們自己衝進火堆裏啊。」


    冷靜地分析過去的修伊,一邊注視在手裏翻轉滾動的假金幣,一邊像在說服自己似的說:


    「我對這個世界已經沒有恨意了。」


    「哦?這是件好事呀。這麽說來,你應該很容易笑嘍?」


    「隻不過,我也沒有喜歡這個世界到能夠輕易笑出來。」


    「哎喲,你就喜歡它嘛,不可以放棄啦。」


    點頭回應艾爾摩聽似遺憾至極的話之後,修伊接著說下去:


    「六年前……第一次遇見你時,我對整個世界充滿恨意。但是莫妮卡改變了我,我變得喜歡上有莫妮卡的這個世界。如今則是兩者皆非。」


    他將硬幣往上一彈抓在掌中,不確認正反麵就朝房間的角落扔去。


    「對於現在的世界,我已經無恨也無愛。包括我自己在內,所有人都隻是用來達成目的天竺鼠。」


    「你說的目的,是實現與莫妮卡的約定嗎?」


    修伊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然而,也許是將沉默當成了答案,艾爾摩也沒再多間。


    片刻間,寂靜支配了充斥假金子光芒的房間。


    不知過了幾分鍾,修伊閉上雙眼,徐徐開口:


    「艾爾摩,我有兩件事想拜托你。」


    他貼覆在臉上的,依舊是詭異的假笑。


    可是聽了他的聲音,艾爾摩很確定一件事。


    ——啊啊,我還以為他完全變了個人……


    ——看樣子,他還保留了一點以前的他。


    無論對方是誰,艾爾摩都會平等地追求對方的笑容。


    可是在這一刻,確認修伊沒有完全變成別人的艾爾摩,心裏感到有些開心。


    因為,假使修伊變得判若他人,他就無法讓「已經消失的過去的修伊」展露笑容了。對艾爾摩來說,這是一件令人略感落寞的事情。


    明白這一點之後,艾爾摩打算確認一件事:


    「隻要你答應我的請托……」


    因為對艾爾摩的願望再了解不過,修伊於是先一步回答:


    「雖然可能無法馬上就笑得出來,但是等我的目的達成……我會實現一年前的約定。」


    一年前的約定。


    ——「如果莫妮卡得救了,你會很高興嗎?」


    ——「……還用說嗎。」


    ——「如果能跟莫妮卡重逢的話,你會笑嗎?」


    在一來一往的問答之後,修伊堅定地承諾艾爾摩。


    ——「我會讓你看見我人生中最燦爛的笑容。」


    回憶起過去的對話,艾爾摩很肯定一件事情。


    修伊的心中抱著某桓期盼。


    盡管不清楚詳情——但是他的確打算再見莫妮卡一麵。


    他是想學習降靈術?還是等待能令死者複活的科學誕生?抑或是打算以黑魔術讓死者重返人間?具體方法為何,艾爾摩並不知道。


    然而,修伊確實打算實現莫妮卡在最後所說的「有朝一日再會」這句話。那句話或許是莫妮卡的死前告別,也可能隻是神誌不清的妄書譫語——可是對修伊·拉弗雷特而言,那無疑就是「約定」。


    艾爾摩從修伊的話中感受到他明確的決心,於是咧嘴笑道:


    「你早就知道你那麽說……我不可能拒絕對吧?」


    §


    同日  第三圖書館


    男人們的怒吼聲,響徹本應安閑寧靜的圖書館。


    「找到了嗎!」


    「可惡……沒有人!這是怎麽一回事!」


    「不是已經派人在城市的出入口監視了嗎!」


    「那些煉金術師到底消失去哪裏了!」


    他們似乎是德孟特爾家的私人軍隊,其中一名男子的臉上帶著比較新的傷口。那是約莫半個月前,被尼羅踹倒的男人。


    「該死……連那幾個外國來的煉金術師也從城裏消失了!」


    「不過反過來想,他們逃走這件事正好證明了他們就是犯人。」


    「混帳東西!要是他們全逃走了,我們不就完了嗎!」


    「也有可能是貴族將他們藏起來了。聽說這間第三圖書館和領主波羅尼爾家有來往。」


    德孟特爾家企圖將煉金術師們以嫌疑犯身分全數逮捕,然而煉金術師們顯然已在他們著手準備的這幾天消失無蹤。


    他們或許不知道吧。


    不知道這座城市原本是為了煉金術師而建。


    也不知道考慮到遭受迫害或劫奪的情況,煉金術師們早就花了不止幾天或幾年,而是足以堪稱「曆史」的漫長歲月準備了好幾條逃生通道。


    「他們一定躲在某個地方……給我放火燒了這裏!用煙把煉金術師們趕出來!」


    情緒激憤的帶傷私人士兵如此大喊。


    這番激進的發言令眾多士兵霎時麵麵相覷——但或許是受到遍尋下著目標的焦躁感所驅使,沒有人明確地提出反對。


    唯獨一人,來到第三圖書館的德孟特爾家的使節團長除外。


    「……給我住手。」


    「啊?……卡……卡菈大人。」


    「放火燒了這裏沒有意義,不準做這種沒用的事情。」


    一瞬間,帶傷士兵對口氣冷淡的卡菈心生畏怯。但是——


    「團長大人你太天真了啦。」


    煩躁到了極點的情緒,使得帶傷士兵從以前便對「自己的上司是女人」一事心生的不滿浮上台麵。


    「……你說什麽?」


    「你太溫柔了啦。女人果然下不了重手嗎?」


    「……」


    眼見卡菈沒有吭聲,帶傷士兵的膽子更大了。


    反正卡菈鐵定會因為這次的失態而失勢。


    既然如此,也沒必要再對這女人客氣了。


    帶傷士兵暗自思量,接著便一副機不可失地痛責她:


    「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德孟特爾!你也應該不惜燒了整座城市,也要把煉金術師們逼入絕境!……還是說,你有什麽隱情?是因為煉金術師中有好男人嗎?那家夥嗚喔……?」


    士兵無法再說下去。


    因為卡菈的手伸進了男人嘴裏,就這麽抓著他的下顎和臉頰,將他猛然摔向地麵。


    嘴角裂開的男人口中溢出鮮血。


    疼痛令腦袋頓時清醒,他總算明白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


    「噫……咿呀……對……對不……嗚喔!」


    當男人哀號著想要道歉的那瞬間,卡菈包著盔甲的腳後跟踏進了他口中,踢斷好幾顆牙齒。


    「我看你似乎有所誤會,所以就在這裏把話說清楚了……」


    語氣依舊冷靜的卡菈,將鐵製的靴跟不斷扭進封方嘴裏。


    「……唔……嗚……啊嘎……!」


    「這座城市不久後將成為德孟特爾家族的囊中物,隻因為露克蕾齊亞大人想得到它。不管什麽東西,即使現在屬於這座城市,遲早也會成為露克蕾齊亞大人的囊中物。這一點和露克蕾齊亞大人活著與否沒有關係。」


    卡菈壓抑內心的情感,神情漠然地一再重覆將鞋子埋進男人臉中的動作。


    「誰都沒有權利燒毀即將屬於露克蕾齊亞大人的書本和資料。無論你、我都是一樣。」


    確認滿臉是傷的男人已完全昏厥,卡菈才緩緩地挪開腳——對背後渾身僵硬的私人士兵們開口說:


    「……把他帶到要塞的醫療區去。」


    接著,在確認士兵們抬著負傷同袍前往海上要塞之後——


    卡菈仰望圖書館建築,想起麥沙的臉,一邊喃喃自語:


    「你要是有辦法逃離這座城市,就盡管逃吧。」


    「不過……你可別以為我會讓亞特威納·奧伊斯號出港。」


    §


    幾天後  第三圖書館  地底


    在「公共墓地」的概念尚未普及的這個時代。


    一旦有人過世,基本上通常都是將遺體埋葬在教堂的庭院裏,但是庭院的麵積不消說自然有限。當容納不下時,有些教堂會將已化為白骨的遺體挖出來,改以納骨的方式移到教堂地底下。


    有些都市也會利用原有的地下水渠。洛特華倫提諾市便是其中之一。


    盡管不若巴黎的地下坑道,以及數十年後建於倫敦的地下河水渠那般廣大,這座城市內確實也存在著好幾條作為上下水道設備的地下隧道。


    由於位於市郊的唯一一間教堂包辦了市內死者的埋葬事宜,因此光憑庭院的土地自然不可能容納所有遺體——


    於是他們將遍布市街地底的水渠擴充作為地下納骨堂,讓市街的地底呈現另一種麵貌。


    然而知道這個地底構造的人十分有限。可能是有締結某種密約吧,隻有教堂相關人士和煉金術師們知道地底的全貌。


    在那樣的地下通道一角,聚集了超過二十名男子。


    成員以市內各工房的煉金術師們為主,其中也有不少像田九郎等人一樣從外地來的人。


    「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


    煉金術師們自言自語似的互相嘀咕。


    「雖然承諾會前往新大陸,可是這下根本出不了港啊……」


    「我們是不是也逃到市外比較好?」


    正當煉金術師們彼此交談時——


    「沒關係,以人身安全為優先,絕對不是錯誤的選擇。」


    聽見達頓將右手的義肢弄得喀喀作響,一麵如此說道,所有人同時將視線轉向他。


    達頓雖然不會搭上亞特威納·奧伊斯號,不過安排那艘船來此地的人正是他。


    煉金術師們惴惴不安地問他:


    「達頓先生,雖然你說了選擇這兩個字,可是我們難道有其他選項嗎?亞特威納·奧伊斯號一抵達港口就受到德孟特爾的監視,就連將那艘船帶來這裏的水手們,也從一開始就預定隻雇用到抵達這座城市為止啊。」


    「就……就是說嘛,我們要上哪兒重新找敢反抗德孟特爾的水手?」


    「隻靠我們怎麽可能橫渡大西洋……」「再說,我們根本不曉得怎麽開船啊。」


    達頓冷靜地回答七嘴八舌的煉金術師們。


    「眼前的情況確實令人有些不安,不過從前橫渡大西洋的哥倫布,也是靠著大約一百人操控三艘船……也就是以每艘約三十人的比例控製船隻。」


    接著,達頓將目光移向房間一隅的田九郎等人。


    「況且,瑪姬達·巴圖塔的『漂流工房』也派了三個人來擔任此行的船員。」


    耳聞自他口中說出的名字,煉金術師們不由得驚呼。


    「你說巴圖塔的『漂流工房』?達頓先生,原來你和那位女煉金術師也有往來啊!這……這麽說來,那幾個黃種人和黑人是漂流工房的一員嗎?」


    「沒想到那個工房真的存在……」


    「原來瑪姬達串通熟識的貿易商,抑止藥品和假金子從這座城市流往海外地方的傳聞是真的啊……」


    瑪姬達·巴圖塔在煉金術師之間是一名半傳奇性的煉金術師。她的工房就是她所擁有的「船團」,據說終年漂流在世界各地的大海上,持續進行獨特的研究。


    雖然曾有人從名字猜測她出身阿拉伯圈,不過幾乎沒有人見過她的樣貌,神秘行徑讓人不禁懷疑她是否真的存在。


    田九郎等人聽了眾人的議論,皺起單邊眉毛低聲交談。


    「哦……看來大師好像被視為魔術師或龍一般的傳說了。」


    「不過,主人的確是值得我們克己奉公的英雄。」


    「我就特地開口吧,大師才不是那麽了不起的女人,雖然我是很感謝她啦。」


    田九郎和桑克是直接被她的船團拾獲,尼羅則是瑪姬達的煉金術師老友兼冒險家的男子托她收留。


    身為老師的瑪姬達這次對他們下達的指示,便是「協助從洛特華倫提諾前往美國的煉金術師們」。


    他們三人在航行途中要一麵教導其他煉金術師包括掌舵在內的基本知識,盡管置身如此艱險的處境——但是在預定停留的港口處,船團成員將提供他們食物和水等補給品,若判斷情況危險,護衛船隻也會隨同航行一段旅程。


    因此,實際上單獨航行的路程隻有從最後的停泊地到美國,以及從洛特華倫提諾到最初的停泊地。


    不過一開始的「離開洛特華倫提諾」這件事,恐怕才是這趟旅程最艱難的部分。


    混在其他工房的煉金術師裏,麥沙也直接對達頓提出疑問:


    「可是,最重要的亞特威納·奧伊斯號也有可能遭到炮擊沉沒吧?」


    「亞特威納·奧伊斯號在名義上是馬茲家族的私用船,就算是德孟特爾家的人也無法任意扣押或擊沉它。若是平時就另當別論,如今西班牙繼承戰爭打得正烈,他們勢必不願節外生枝。」


    馬茲家族在西歐是與德孟特爾家族並駕齊驅的顯赫貴族。


    「您和馬茲家族是什麽關係?」


    「我們隻是單純的老朋友。『投資』可以說就是他們的事業,而那艘船正是對在特殊方麵肩負未來的煉金術師們所做的投資。」


    聽到有與德孟特爾同等的貴族在背後支援,煉金術師們鬆了口氣,但是達頓為了不讓他們過度鬆懈,緊接著鄭重叮囑:


    「不過,德孟特爾恐怕不會讓你們出港,甚至有可能使出,疑為犯人的煉金術師搶奪馬茲家族的船隻逃逸。這種手段。到時,你們最好別期望馬茲家族會出來袒護你們。他們也和德孟特爾一樣不想節外生枝,隻會幫忙將這艘船送到這座城市。」


    「原來如此……」


    對著表情凝重的麥沙,達頓泛起無畏的笑容說道:


    「換句話說,你們必須通過這種程度的考驗,才有資格在船上進行『那項實驗』。」


    不顧鬧哄哄地聆聽達頓說明的煉金術師們,內心充滿另一種不安的男孩——察斯沃夫·梅耶魯抓著身旁男子的衣襬,小聲問:


    「吶,菲爾梅特,我們得在這裏待到什麽時候?」


    「察斯,你不用擔心,我們很快就能出去了。」


    「嗯,好……」


    過了一會兒,麥沙穿越繼續對達頓發問的煉金術師們,朝這邊走來。


    「你不要緊吧,察斯?」


    「……我好害怕喔,麥沙先生。我們……究竟會怎麽樣?」


    「沒什麽好擔心啦。」


    麥沙溫柔地撫摸察斯的頭。


    人在不遠處的葛雷德和希薇見狀,也雙雙走了過來。


    「察斯,不會有事的。雖然我也很害怕,但是和大家在一起就不用擔心……」


    「啊……你是……希薇姊姊。」


    「那邊有水果,我們一起吃吧,好不好?」


    受到笑容親切的希薇邀約,察斯轉頭望著菲爾梅特。


    「不可以吃太多喔,察斯。」


    「好!」


    察斯開心地點頭,隨即跟著希薇離開。


    等到確認兩人走到聽不見說話聲的地方之後,葛雷德才神情悲傷地低下頭:


    「但是……真沒想到連梅耶魯家的人也變得非逃不可……」


    聽了那句話,菲爾梅特身後的男子暴躁地開口:


    「我看八成是因為我煉製了藥品吧,那個該死的卑鄙小人。」


    從前,製造出「藥品」原型的梅耶魯家的煉金術師貝格·加洛特。


    他口中的「卑鄙小人」,想必是指麥沙的父親,也就是阿法羅家的當家。


    命令貝格製藥,引發部分混亂的阿法羅家當家企圖藉著這次的事件,封住貝格和梅耶魯家的嘴。


    「貝格!不可以在麥沙先生和葛雷德麵前說那種話喔!」


    「……說得也是,侮辱你們家人是我不對,我向兩位道歉。真對……不……起。」


    貝格結結巴巴地致歉,麥沙卻一臉平靜地搖搖頭:


    「沒關係。我才要代替我父親向你們道歉。」


    麥沙才說完,就見到葛雷德嘟噥著撇開視線:


    「就是啊……那種人,說他是卑鄙小人還算容氣了。」


    「……葛雷德?」


    察覺弟弟眼中帶著一抹陰沉,麥沙憂心地窺視他的臉。


    站在麥沙的立場,他並不讚成葛雷德和希薇以「私奔」的名義搭上亞特威納·奧伊斯號。可是離家在外、全然不知父親拆散弟弟和希薇的他,又對此感到無比愧疚,因而遲遲無法堅決地拒絕他。


    正當兩人爭論不休時,達頓來了。


    ——「你隻要在船上時,將你弟弟和希薇訓練成煉金術師不就好了?就讓他們當你的助手,登記在名冊上吧。」


    他的這番話替弟弟解了圍,於是葛雷德和希薇也跟著來到地底等待出港的機會。


    麥沙原本打算讓他們在最初的停泊地下船,可是他對弟弟語氣中聽似殺意的恨意感到不安。


    但是開口規勸那樣的葛雷德的人不是麥沙,而是菲爾梅特。


    「不可以在別人麵前說自己父親的壞話喔。」


    「菲爾梅特先生……」


    「我懂你怨恨父親的心情。如果是我被迫與愛人分離,我想我也會怨恨對方到萌生殺意的地步。可是,家人不僅是我們最初接觸的陌生人,同時也是牽係人與人直到最後的鎖鏈。一直對家人懷恨在心,遲早也會毀了你自己。」


    菲爾梅特像在勸告自家人一般溫柔地說:


    「不過,我不會阻止你和希薇小姐的行為,因為有些憎恨隻能靠著保持距離才能平息。」


    「……」


    「等到將來你和希薇小姐共組幸福家庭之後……就寄封信給令尊吧。這麽一來,或許能讓他這個人改變也說不定。」


    「……謝謝你。我覺得……心情稍微輕鬆一點了。」


    見到葛雷德眼中的陰沉神色略為淡去,麥沙總算放心。


    之後,他向菲爾梅特表達由衷的感謝之意。


    「謝謝你……菲爾悔特先生。我一直認為身為阿法羅家的人,就算遭你們怨恨也是無可厚非的事。」


    結果,菲爾梅特望向在後麵吃水果的梅耶魯家當家,笑著回答:


    「別這麽說,我隻是還不想讓察斯接觸人類的憎恨與悲傷而已。」


    說完這句話,他緩緩走向通往地麵的出口。


    「好了,我也差不多該去做最後的準備了。雖然我打算盡可能地小心,不過假使上船的『機會』在我回來走前到來……屆時察斯就麻煩你們了。」


    「……你要把工房的人帶到市外去嗎?」


    「是的,我已經將親戚的孩子托給值得信賴的人照顧,不過我也得讓那些長


    相已經為人所知的煉金術師見習生逃走才行。其實,我本來也想讓察斯和他們一起逃到附近的城鎮,可是……」


    對著滿臉遺憾的青年,貝格笑嘻嘻地開口:


    「因為察斯隻肯跟著菲爾梅特啦。既然菲爾梅特要去美國,察斯當……然也……想……跟著……去啊。他們簡直就像真正的父子或兄弟。」


    菲爾梅特聽了同間工房的夥伴的玩笑話,在嘴角揚起溫暖的笑意。


    「聽你這麽說我很開心,但一方麵又覺得心情很複雜。」


    「因為我並不是一個配當察斯的父親或哥哥的大好人。」


    不必要的謙虛。


    聽了他的話,麥沙等人如此心想。


    然而,他們並不知道。


    菲爾梅特的話裏沒有一絲虛假——


    因為他的確不是什麽好人。


    §


    兩小時後  阿法羅府邪  執務室


    傍晚時分,與市街一同籠罩在夜色之中的阿法羅府邸。


    「可惡……這是怎麽回事!」


    報告完某件事的傭人退出房間後,阿法羅家的當家暴躁地拍桌。


    「葛雷德那小子……居然昏了頭……梅耶魯家的人也一樣!竟敢忘恩負義,做出背叛我的事情來!」


    此刻的他想必相當氣憤。


    為了發泄怒氣,他將平時隻要嘟噥幾句就好的話,下意識地說出聲來。心想就算被傭人們聽見也無所謂,他不顧形象地不斷對著空氣大聲咒罵。


    但是,聽見那些話的不隻他一人。


    某個在不知不覺間來到房內的人,回應了本應是自言自語的咒罵聲。


    「這麽說真過分,先背叛的人明明是阿法羅先生啊。」


    「!」


    他急忙望向聲音的來源——隻見一名戴麵具的男子,不知何時已站在窗邊。


    然而男子並未穿戴鬥篷和兜帽,甚至無意隱瞞自己的身分。


    證據就是,他很快便摘下麵具,在阿法羅家當家的麵前露出真麵目。


    「嗬嗬,你是不是以為我是『麵具工匠』?真是方便呢,隻要戴上這種隨處可見的麵具,就能輕易讓人誤以為是『麵具工匠』。」


    男子摘下麵具後露出的嘴角雖然帶著笑容,他的眼睛卻被厚犀的瀏海遮住,讓人完全讀不出他的心思。


    麵對就某種意義而言,在麵具底下又戴了一張麵具的男子——阿法羅家的當家口吐充滿恨意的怨言。


    「……勒布羅·菲爾梅特·維拉雷斯克……你……到底想做什麽!」


    §


    同時刻  洛特華倫提諾某處


    聽見時鍾發出「喀嘰」的聲響,聖拉多徐徐抬頭:


    「……還真準時啊。」


    看著與時鍾聲響同時出現的人影,老人的語氣顯得不可置信。


    「我從之前就在想,你在我麵前打扮成那樣有意義嗎?」


    聖拉多在穿戴連帽鬥篷和獨特麵具的男子麵前站起身,心懷警戒地繼續說:


    「那麽,我們走吧。啊……」


    聖拉多原本想叫對方的名字,但還是在遲疑片刻後,直接向對方確認:


    「……現在稱呼你為『麵具工匠』比較恰當對吧?」


    §


    波羅尼爾府邸


    「要走了嗎?」


    對於埃斯佩蘭薩的問題,笑容可掬的青年爽快地回答。


    「是啊。」


    「我聽達頓說了……你們打算在船上做的事情,在我看來簡直可疑至極,而且站在我的立場,我也不能協助你們出港。」


    「沒關係沒關係。雖然可能得對德孟特爾家的人百依百順,但是保護這座城市到最後是斯佩蘭的工作,你隻要做你覺得開心的事情就好。隻要斯佩蘭笑了,女傭們想必也會笑吧。」


    「啊,對了,說到女傭……幫我把這個交給希薇小姐。」


    語畢,埃斯佩蘭薩拿出裝了幾枚金幣的束口袋。


    「這是這段期間的薪水。」


    「……斯佩蘭,你對希薇的事情知道多少?」


    「我不懂你在說什麽。」


    對著裝扮如小醜卻麵無表情的領主,艾爾摩開懷地笑道:


    「那我走嘍,但願能在有生之年和你再見一次麵。」


    「你說得可真乾脆,一點都不像即將前往美國的人所說的話。」


    「因為我不喜歡花太多時間告別嘛,那樣會讓人心情憂鬱,笑不出來。」


    聽了保有艾爾摩一貫風格的回答,領主瞬間頓了一下才又開口:


    「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嗎?」


    「什麽事?」


    「我知道你對死人沒興趣,但是……即使隻有你和修伊·拉弗雷特也好……」


    「我明白。」


    艾爾摩微微點頭,代為說出領主想說的話:


    「莫妮卡的事情,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不隻我……修伊也是。」


    「是嗎……謝謝你,我欠你好大一份人情。」


    「這份人情不必還我,不過相反的,你可要好好地以領主身分讓市民們重拾笑容喔。


    走向正門,人稱笑容中毒者的青年朝領主輕輕揮手,當作道別。


    「我想這座城市的混亂,應該會因為今天的大騷動而結束。」


    隻留下不祥的話語,以及與那句話不搭襯的爽朗笑容。


    §


    阿法羅府邸


    「你問我想做什麽,我還真不知如何回答呢。因為我不確定你的問題是針對哪方麵。」


    麵對態度恭敬,語氣沉著的菲爾梅特,阿法羅家的男主人憤怒得發出咬牙切齒的聲音。


    但是,他並沒有喚人來。


    他認為對方既然特地來這裏,肯定有什麽目的。在弄清楚其目的之前,最好別輕舉妄動。


    盡管心裏如此暗忖,他仍將意識轉向抽屜裏的單發手槍。一旦菲爾梅特做出可疑舉動,他能夠立刻取槍射擊。


    阿法羅家當家在確認自己處於優勢之後,內心浮現的並非從容,而是憤怒。


    「你這家夥……你把葛雷德藏到哪裏去了?」


    「我無法理解你這個問題。我什麽也沒對他做喔。他不是因為你拆散相愛的兩人才擅自逃走嗎?那對戀人現在說不定自以為是『羅密歐與茱麗葉』,正在喝毒藥殉情呢。你不覺得這樣很浪漫嗎?」


    「什麽……」


    「不過,你這個人還真狠毒。不但阻礙兒子的戀情,還將他的交往對象賣給愛好女色的領主,你還是不是人啊?」


    煉金術師臉上大膽自信的笑容,讓阿法羅家當家氣得臉頰抽搐。


    「開什麽玩笑!當初『分明就是你告訴我葛雷德和希薇的關係』!」


    「咦?是啊,所以呢?」


    「什麽……」


    「我當初是心想你既然身為父親,應該能看清令郎的心意支持他……誰知道你居然那麽做……真遺憾,看來我沒有識人的眼光。」


    菲爾梅特滿不在乎地邊說邊搖頭。


    「我們貴族的事情……你懂什麽……」


    「哎呀哎呀,說得一副你是貴族的代表似的。明明名下資產連德孟特爾的一幢別墅都不如,還能如此樂觀,真是教人羨慕啊。」


    「什……!」


    菲爾梅特的態度正所謂「表麵恭維,實則輕蔑」。


    當家注意到了。


    此時的他,與平常和貝格等人一同造訪時判若兩人。


    而說不定,這才是這個男人的本性。


    「你……」


    「不過話說回來,你將令郎逼得走投無路……搞不好也


    會危及你的貴族地位喔。」


    「……?這話什麽意思!」


    「一直遭到你全盤否定的令郎……乘機涉入某起事件了。」


    他一副不勝歡喜地撇嘴而笑,說出一件「事實」。


    「爆炸攻擊的目標,起初隻有德孟特爾家的設施,但是……從某天起,貴族的宅邸也開始遭人縱火。你有注意到嗎?貴族宅邸的縱火事件……是以某幢宅邸為中心,發生於一定範圍內。」


    「……難道說……」


    菲爾梅特對欲言又止的當家,毫不遲疑地說出殘酷的事實。


    「你的兒子……葛雷德先生,企圖將貴族卷入德孟特爾與『麵具工匠』的紛爭,為的是破壞被貴族身分所囚禁的自己的世界。」


    「為此,他……假扮『麵具工匠』,成了縱火犯。」


    §


    幾天前  葛雷德的房間


    感覺到一陣風拂過房內,葛雷德不禁渾身發顫。


    「……是……是誰?」


    他回過頭,映入眼簾的是——


    在隻有窗外月光照亮視野的房內,隱約浮現的一個影子。


    出現在雙唇不住顫抖的葛雷德麵前的,是一名戴著反射月光的白色麵具,身穿連帽外套的怪人。


    「請放心,我是希薇小姐的協助者。」


    「咦……?」


    麵具底下傳來女性說話聲一事確實令人驚訝。不過,麵具怪客口中說出希薇名字的事實,更讓葛雷德不由得將尖叫聲硬是咽回喉嚨深處。


    「我就開門見山地說了。你這幾天在附近的貴族宅邸縱火對吧?」


    「……!少……胡說……」


    「我不清楚你是賄賂負責看守的傭人,還是靠自己溜出宅邸,不過你確實在晚上來到市街,對鄰近的宅邸縱火。因為縱火事件都發生在以這座宅邸為中心的地區內,已經有人開始懷疑是這間宅子的人所為了。」


    「……」


    以為隻要保持沉默,也許就能隱瞞過去似的,葛雷德張著嘴,默不作聲。


    但是,他的顫抖和臉色早已承認麵具少女的指謫就是事實。


    為了讓葛雷德安心,少女開口:


    「你放心,這件事希薇小姐並不知情,而我也不打算告訴她。」


    「咦……?」


    「我說過,我是希薇小姐的協助者,我的目的是讓你和希薇小姐得到幸福。所以,你要是被德孟特爾家逮捕就糟了。」


    「那……那麽,我該怎麽辦……」


    葛雷德全身冷汗直流,緊張得猛咽口水。


    麵對那樣的他,戴麵具的入侵者淡淡地說:


    「希薇小姐那邊我會設法處理。隻不過,你因為必須和麥沙先生接觸,所以將會被送至第三圖書館,此外也必須消除你可能是犯人的嫌疑。」


    她從懷中取出奇怪的陶製球體,用不帶感情的語氣詢問:


    「為了與希薇小姐廝守……你能夠下多少決心?」


    §


    現在  阿法羅府邸


    「這是什麽蠢話!你的意思是,葛雷德自己放火燒了這間屋子嗎!」


    「沒有全部燒光不是很好嗎?不過,他究竟是希望火勢蔓延將你燒死,還是沒有想那麽多,這我就不清楚了。」


    聽了菲爾悔特嗤嗤笑道,阿法羅家的當家用拳頭捶桌大罵:


    「第一,他為什麽要縱火?既然他能溜出去,那麽直接去找那個女傭不就得了!再者,反正都要縱火了,他為什麽不燒波羅尼爾的房子!」


    「與其說他沒有勇氣潛入對內部一無所知的領主府邸,應該說他沒有傻到那種程度吧。因為要是放了火,希薇小姐很可能會被燒死。」


    「就算是這樣,燒了其他房子又能如何!將我們卷入德孟特爾與這座城市的紛爭,也不能破壞整個社會!」


    「的確,隻要冷靜思考,自然能夠明白他所做的事情毫無意義。可是,讓他失去冷靜的人就是你呀,阿法羅大人。」


    菲爾梅特回話的態度始終客氣有禮。


    阿法羅以幾乎要滲出血來的力道緊握拳頭,一邊想起兒子們的臉孔——忿忿地說:


    「可惡!為什麽……為什麽麥沙和葛雷德都要這樣令我失望!」


    結果,原本恭敬的菲爾梅特態度倏地轉變,帶著顯而易見的嘲笑開口:


    「失望?你居然說失望?」


    驟變的口氣令阿法羅目瞪口呆,不由得加強警戒。


    菲爾梅特一派打從心底覺得可笑似的,笑著否定對方的話。


    「阿法羅大人,你真是可笑耶。首先,麥沙先生比你優秀太多了。說起來,你才是不斷令他失望的那個人吧?」


    「什……」


    「至於葛雷德先生……讓人失笑的原因則恰好相反。」


    菲爾梅特歪斜的嘴角流露出發自內心的惡意。露出平常絕不會顯現出來的表情,他一副樂在其中地繼續痛罵:


    「你該不會對那個傻子心懷希望,甚至到了會為他感到失望沮喪的程度吧?若真如此……你就是完全沒有識人之明,比傻子還不如的傻子。說出失望這兩個字,就等於承認『我是沒有識人眼光的蠢貨』喔。你果然是個連令郎都斥為『卑鄙小人』的人!」


    菲爾梅特在方才對自己說的「沒有識人眼光」這句話中,補上了犀利的嘲諷。


    可能是受不了那樣的嘲笑,阿法羅家的當家從抽屜取出手槍,指著菲爾梅特大吼:


    「不準笑……不準笑!」


    然而,菲爾梅特隻是緩緩地舉起雙手,神情卻依然從容不迫。


    「恕我失禮了。不過,我要是死了,對你不利的證據就會大量外流喔。你好像除了製造藥品外,私下一直都幹著見不得人的勾當呢。」


    菲爾梅特一麵牽製對方,一麵緩緩朝窗戶走去。


    「別想逃!」


    阿法羅家的當家扣下板機,可是手槍隻有發出「喀嘰」的聲音,子彈並沒有發射出去。


    「我在你來這個房間之前,就已經取下火藥包和子彈了。如果要用來防身,就應該隨身攜帶才對。」


    「唔……!」


    眼見當家打算喚人來,菲爾梅特提出警告。


    「哎呀,讓別人知道令郎就是縱火犯也沒關係嗎?」


    「……!那……那全是你的陰謀!」


    「我可沒有勸他縱火。況且,和梅耶魯家斷絕往來的你不管說什麽,我都隻要堅稱『一切都是阿法羅家捏造的』就好。要是有個萬一,我還可以主張這副麵具是從你抽屜裏拿出來的喔。」


    愉快說著的菲爾梅特,以及拚命動腦想要厘清事態的當家。


    然而菲爾梅特不允許他那麽做,隨即緊接著開口:


    「關於我在這裏的事情,也能以我是來譴責欲加罪於梅耶魯家的你為由,輕易帶過。不論你今後怎麽罵我,或是想把事實真相寫下來,其他人為了讓事情圓滿解決,即使表麵上相信你的說詞,實際上恐怕也不會有人真的相信吧。」


    「既然如此……那你為何要來這裏……你想敲詐我?你是想要錢?還是要我幫你逃出城外?我要怎麽做,你才肯維護我的立場?」


    ——事到如今還是不顧兩個兒子。


    ——這個人果真下流得可笑。


    一麵在心中如此思忖,菲爾梅特老實地回答:


    「我隻是順道過來。」


    「順……道……?」


    「其實我是為了別的事情才離開地底。因為對得知自己兒子是縱火犯的貴族會露出何種表情很感興趣,所以我才來看看。就隻是這樣。」


    「……啊啊?啊啊啊?」


    無法理解對方的意思,錯愕的阿法羅家當家發出怪聲。


    菲爾梅特瞄了他一眼後,半自言自語地繼續說:


    「不過,雖然的確很有趣,但是像你這樣骯髒的大人,果然還是無法令我『興奮』。不管疼愛還是欺負,果然隻能挑可愛的對象。仰慕我的單純少年少女最棒了,你不覺得嗎?」


    「……?」


    「請你今後繼續當個下流的貴族,過著與『卑鄙小人』之名相稱的充實人生。因為你這輩子大概也隻能當那種人了。」


    就在菲爾梅特恭敬行禮後的剎那——


    市街的方向傳來轟隆聲。


    「?」


    阿法羅家的當家轉頭望去,隻見市街的方向接連發出爆炸聲,而且到處火苗四竄。


    「什……這……這也是你搞的鬼嗎!菲爾梅……」


    回頭的瞬間,眼前已空無一人。


    男主人沉默片刻後,無力地癱坐在椅子上。


    宛如在短短數分鍾內便老了十歲,整個人顯得毫無生氣。


    盡管他的房子沒有起火也沒有爆炸,他卻有一種預感——


    他的人生已經走到盡頭。


    今後,隻要他保持沉默,也許就不會身敗名裂,還能繼續保有貴族的地位。


    但就如同剛才名叫菲爾梅特的男子所言,他不可能成為別種人。


    察覺這一點之後,他變得甚至不在乎生死,放棄思考。


    「可惡……該死的家夥……」


    他隻是一邊咒罵全世界,一邊用槍口抵著自己的太陽穴。盡管知道不會有子彈射出來,依舊反覆著上膛後扣下板機的動作。


    在喀嘰,喀嘰的聲響中感到空虛,阿法羅家的當家發出彷佛要詛咒世間一切的呻吟聲。


    這名已過中年的男子如孩子般任性地擠出聲音,然而那聲音是如此細小,輕易就被響徹市街的騷動聲所掩蓋。


    勒布羅·菲爾梅特·維拉雷斯克。


    從他在阿法羅家當家麵前顯露本性的那一刻起,襲卷洛特華倫提諾的災難終於迎向最高潮。


    爆炸和火苗猶如計畫好似的在市街各處竄生,無論是德孟特爾家的人、山丘上的貴族,還是一般市民,開始平等地帶給眾人仿若末世降臨的恐懼。


    好比這次真的要將這座城市從地圖上抹去一般。


    §


    海上要塞


    正當卡菈在市內巡邏時,恰好過上市街各處發生爆炸的那一刻。


    她指示周圍的部下們到鄰近地點進行救援和滅火之後,便立刻返回德孟特爾使節團的本部,也就是海上要塞。


    「現在情況如何!」


    問了之前在外頭的私人士兵們,但誰也無法正確掌握情況。


    不過,隨著自各處回傳的報告增加,總算能夠慢慢了解受害的狀況。


    看起來,這次的爆炸都是發生在這半個月來曾遭炸毀或縱火的地方。


    也就是說,那些曾經起火的住宅和已形同瓦礫堆的場所,又再度發生了爆炸。


    一方麵因為還在進行調查,再加上那些地方已處於半棄置狀態,因此幾乎無人在一開始的爆炸中受害,反倒有人因為逃走時的互相推擠而受傷。


    對於尚未有人喪命一事感到安心,卡菈繼續收集情報,將私人士兵們派遣至適當的地方——


    「有人……有人目擊到『麵具工匠』!聽說正在市內逃竄!」


    聽了突然傳來的報告,卡菈思考了幾秒鍾。


    ——「麵具工匠」又現身了。


    ——會現身一定是有什麽原因。


    ——最有可能的原因是……為了引人注意……也許是某種誘餌。


    不過,是什麽的誘餌呢?


    就在她準備繼續沉思時,答案就從別名部下口中揭曉了。


    「不好了!船……亞特威納·奧伊斯號開始動了!」


    §


    亞特威納·奧伊斯號


    「我就特地開口問吧,發生什麽事了?」


    田九郎回答尼羅的問題:


    「不知道,不過現在肯定是個好機會。」


    由於市內各處發生爆炸,原先負責戒備亞特威納·奧伊斯號的德孟特爾家的人數減少。達頓見狀後,做出「這恐怕是我們最初也是最後的大好機會」的判斷,於是田九郎和桑克、尼羅三人便偷偷潛入,準備奪船。


    他們打昏剩下的幾名警衛,揚起最低限度的船帆讓船出港。亞特威納·奧伊斯號的帆和掌舵設備以當時來說簡潔得令人吃驚,因此盡管隻有三人,仍能輕易駕駛船隻。


    然後,他們遠離海上要塞,朝港口的某一點前進。


    現下陸路已完全陷入火海,無法通行——隻能停靠在與地下水渠相連的出入口處。


    一如事前預料的,盡管周圍因爆炸而瓦礫四散,卻唯獨從那條地下水渠通往港口的部分既無爆炸也沒有發生火災。


    隻不過時間一久,火勢還是有可能延燒過來。


    「……真令人不舒服。」


    桑克也讚同嘀咕抱怨的尼羅。


    「就是啊。這場火災雖與我們無關,不過發生的時機實在太湊巧了。」


    ——有人在暗中控製自己的行動。


    盡管心中懷著如此強烈的感覺,田九郎並不打算刻意放過眼前的機會。


    「不過,我們別無他法也是事實。」


    「假使我們沒有在此刻出現,德孟特爾家族說不定會以這場大火為藉口,燒光整座城市。」


    §


    港灣地區


    「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走出地下水渠的麥沙,看見市街四處竄起火舌和濃煙,不禁驚呼。


    「雖然不知道怎麽回事,不過現在正是好機會!」


    煉金術師們發現正準備在附近港口靠岸的亞特威納·奧伊斯號。


    「快走啊麥沙你怎麽還不走?」


    貝格將察斯背在背上,朝呆站在通往地下水渠的暗門前的麥沙喊道。


    察斯在這場騷動中發出平穩的鼻息聲,絲毫沒有要醒來的跡象。


    「好,好的……察斯他怎麽了?」


    「我用藥讓他睡著了。不過你放心,這和之前的那種藥不同,沒有副作用,隻會讓人睡著而已。」


    「真的沒問題嗎?」


    麥沙滿懷不安地送走貝格,自己則在見到連綿山丘上的貴族宅邸也冒出黑煙後,又忍不住停下腳步。


    ——這樣好嗎?


    ——我在這種時候……逃離這座城市……


    他雖然對這座城市沒有任何的責任,可是與生俱來的天性,早巳從他身上剝奪掉「逃走」這個選項。


    然而,不知何時走出地底的達頓,對若他的背影開口:


    「沒有必要猶豫。」


    「……!達頓老師……」


    「你不是說過,你已經作好舍棄這座城市和……身為人的心理準備了嗎?要是習得我知識的你留在這裏,即使其他煉金術師搭上亞特威納·奧伊斯號也是枉然。」


    「……我知道,可是……」


    對著緊握雙拳的麥沙,達頓繼續輕歎道:


    「也是,畢竟你本來想將這裏托付給弟弟,卻不料他也要一起逃走,也難怪你會無法輕易割舍了。」


    然後,達頓說出催促麥沙下定決心的話:


    「我們也會盡力而為。」


    「咦……?」


    「你應該很清楚,你不需要擔心我們的性命安危吧?既然你是為了拯救什麽才想成為不死者,那就在順利成為不死者之後,利用長生不死這個優點去救助他人吧。相反的,你現在


    留在這裏非但救不了任何人,還會令要搭上亞特威納·奧伊斯號的煉金術師們不知何去何從。」


    麥沙沉思幾秒鍾之後,依舊握緊雙拳,但堅定地點頭:


    「……雖然我並不喜歡這座城市,不過……一切就拜托您了。」


    「客套話就免了,你這樣反而會害我失去幹勁。」


    達頓罕見地露出笑容,將一封封緘的信連同乘客名冊交給麥沙。


    「等順利出港,情況穩定之後再打開。」


    「隻不過,這封信的內容是吉是凶就很難說了。」


    §


    「哎呀,看來我是最後一個了呢。」


    正當達頓準備回到地底時,菲爾梅特正好打開暗門現身。


    「……事情辦完了嗎?」


    「是啊,順利辦完了。雖然心裏還有好幾份遺憾和牽掛,不過我可沒有傻到會為了那些事讓察斯感到寂寞。」


    「你可真是能幹。」


    「請問您是指什麽事?」


    達頓對裝傻的菲爾梅特說:


    「如果是憑以前的立場,你沒有理由搭上亞特威納·奧伊斯號。但是以現在的情況,大概誰也不會對你要離開這裏一事起疑。」


    「……您要是對我不滿,可以現在就將我從乘客名冊中除名喔。」


    「不,無論你打算做什麽,都不是我該插嘴幹涉的事情。不過,假使你現在已經是不死者,那就另當別論了。」


    麵對達頓瞪視自己的目光,菲爾梅特滿不在乎地回答:


    「我是如假包換的人類啊……現在是啦。」


    「不過,你也不像是會為了得到不老不死而不擇手段的人。」


    「哈哈,比起我自己,我反倒希望有個人『能夠』不老不死。」


    盡管他的笑容看似溫柔,達頓卻早已從他的笑臉中察覺邪惡的氣息。


    「……希望不會有人趁機扯後腿。這次要上船的異常人物不隻你一人。」


    可是,他並不打算阻止這名男子上船。


    菲爾梅特確定這一點之後,笑咪咪地恭敬行禮:


    「您果然是指導者,也是旁觀者。」


    「達頓老師,您是個值得尊敬的人。」


    §


    麥沙跑進港口時,亞特威納·奧伊斯號已然靠岸,煉金術師們正迫不及待似的登船。


    雖說道路已被大火封鎖,但若是步槍兵或大炮來了,船還是有可能被來自大火另一頭的攻勢輕易擊沉。情況之危急,即使敵人隻是放火箭都可能致命。


    情勢可說是刻不容緩。


    焦急的麥沙一望向身後,就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朝著這邊而來。


    「菲爾梅特先生!你平安無事吧!」


    「我沒事,我總算讓剩下的家人們也平安逃離了。」


    「那真是太好了……!請趕快上船!察斯和貝格都已經在船上了!」


    「我知道了。」


    菲爾梅特說完便與麥沙擦身而過。


    麥沙確認隻剩下自己之後,也打算登上船隻——


    然而此時,麥沙卻在視線一角看見某個東西在煙霧彌漫的建築物上蠢動。


    「!」


    他全身細胞的警鈴霎時大作,而幾乎同一時間,屋頂上那個影子衝出煙霧,筆直地朝這邊跳下來。


    發覺朝這邊而來的影子握著銀色的劍,麥沙在千鈞一發之際往後退開。


    雖然是低矮的建築,然而從屋頂跳下來之後,那個影子的主人卻絲毫沒有傷到腳,若無其事地朝麥沙逼近。


    麥沙不假思索地從腰間取出刀子,擋下對方的劍刃。


    金屬聲響起,已經上船的煉金術師們全都回頭望向港口的石板路。


    結果隻見又有兩個人影跳下,朝船隻而來。


    那是兩名身著輕裝,手持錐形短劍的男子,煉金術師們立刻就確定他們是德孟特爾的近衛兵。


    一如眾人從此一事實瞬間料想到的——


    最先砍向麥沙的影子,正是使節團長卡菈·阿巴雷斯·桑托妮亞。


    「……你很有一套嘛。」


    「卡菈小姐……」


    確認彼此的臉孔之後,兩人暫時拉開距離。


    「我應該說過,我不會讓船離開。」


    「可以請你放過我們嗎?」


    「別開玩笑了!」


    卡菈再次蹬地,躍向麥沙。


    麥沙的刀子架開淩厲的攻勢,刺耳的金屬聲撼動港口的空氣。


    另一方麵,兩名近衛兵則是企圖跳上船——


    但是同樣從船上跳下的兩人,一腳將近衛兵們踢回港口。


    「抱歉,名字沒有在乘客名冊上的人不能上船。」


    「我就特地開口吧,我一個人就夠了。」


    見到那兩人——田九郎和尼羅一躍而出,降落在港口裏,麥沙再度與卡菈拉開距離,一邊開口:


    「你們兩個……」


    「掌舵的事情交給桑克閣下就沒問題了。不過,麥沙閣下要是不上船,這次的出港就毫無意義。」


    「我就特地開口吧,我一個人就夠了,田九郎你也回去。」


    尼羅將柴刀般的巨大菜刀扛在肩上,瞪著近衛兵們。


    和初次見麵時不同,尼羅手裏有自己的武器,並非赤手空拳。


    麵無表情的近衛兵們保持警戒。他們沒有輕率地砍過來,而是與對手保持隨時可發動攻擊的距離。


    確認雙方又陷入對峙,麥沙再次詢問卡菈:


    「這樣隻會讓彼此受到不必要的傷害,可以請你收手嗎,卡菈小姐?」


    「你說不必要的傷害……?難道說,被你當成誘餌,在市內到處亂竄的人就算死了,也是必要的傷害嗎?」


    現在在市內到處逃竄的「麵具工匠」,八成是他為了逃走所布下的誘餌.實際上,沒有收到卡菈命令的德孟特爾私人士兵,以及企圖自己追捕犯人的市民們,早已四散在市中心內尋找犯人的身影。


    然而麥沙對此毫不知情,他皺著眉頭反問:


    「……?你在說什麽?」


    「……」


    正想叫他少裝傻時,卡菈匆而定晴注視麥沙的臉。


    他看起來不像是在裝聾作啞,而且其實卡菈自己也很清楚,麥沙不是那種會拿人命當誘餌的人。


    ——這麽說來,難道是麥沙以外的煉金術師擅自行動?


    ——假如……假如此事真與麥沙無關,而在我忙於應付他的期間,已經讓擊沉露克蕾齊亞大人船隻的真凶跑了呢?


    ——但是,不論如何……我現在都不能讓步!


    「……很遺憾,麥沙,我其實很想以別種形式和你多聊聊的。」


    「……我也是。」


    主要目的是為了掌控洛特華倫提諾而來到這裏的卡菈。


    在洛特華倫提諾這座城市感受到極限,一心想離開這裏的麥沙。


    立場相異的兩人在多次接觸之後,已經互相建立起信賴的關係。


    正因為如此,他們早就明白總有一天會演變成如此局麵。


    他們的交情既沒有淺薄到能無所忌憚地互砍,也沒有深厚到互砍了也不後侮的程度。


    兩人之間微妙的距離,一如他們此刻在隨時都能交戰的距離下對峙的位置關係。


    另一方麵,田九郎也麵色凝重地與近衛兵們對峙。


    ——要是雙方互砍起來,尼羅閣下應該能打倒對方。


    ——這麽一來,我們就會成了通緝犯。


    ——可是,這兩個近衛兵似乎也沒有弱到我們能手下留情。


    不論情況或緊張感,一切都與第


    一天來到此地時引發的爭執不同。


    這時,田九郎突然回想起受到維克托製止時,桑克說過的一句話。


    (看來,我們好像命中注定隻要在這裏起爭執,就會有人出麵製止呢。要是第三次也這樣就太完美了。)


    ——命中注定啊……


    ——身為煉金術師,一旦開始對命運這玩意兒抱持期待就毀了。


    小小苦笑之後,他瞬間調整好呼吸。


    ——好了,來活動一下筋骨吧。


    在尼羅砍殺兩人之前,由我先讓兩名近衛兵失去行動能力。


    雖然搞不好還得和尼羅互砍,不過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假使和尼羅打得兩敗俱傷,隻要有桑克在,船還是能航行。


    瞬間作好可能喪命的心理準備,田九郎繃緊全身肌肉,準備比任何人早一步動手。


    然而,在他動手的前一刻——


    「命運」降臨在他們麵前。


    盡管在田九郎看來,那是「第三次的偶然」——


    對別人來說卻不是什麽「命運」,隻不過是「計畫」的一部分罷了。


    以打破六人間緊張氣氛的形式——


    多個球體被扔進了麥沙等三人和近衛兵們之間。


    發出「喀啷」的聲響,掉落在地麵上的陶製球體一一破碎。


    不知是什麽樣的設計,球體內的液體轉眼擴散,同時猛烈燃燒起來。


    球體接連被扔擲過來,一時間形成一道火牆。


    「怎麽搞的……!?」


    眼見前往亞特威納·奧伊斯號的道路遭到強製切斷,卡菈一麵退避火焰,一麵朝球體飛來的方向望去——卻不禁驚愕地瞪大雙眼。


    她見到自己與部下跳下來的屋頂上有大約十個人影,而且每個人都穿戴連帽鬥篷及獨特的麵具。


    「……!是『麵具工匠』!」


    卡菈大喊的同時,遠處也傳來爆炸聲。


    「!」


    一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就見到位在遭瓦礫阻斷的道路盡頭,德孟特爾的「海上要塞」冒出火舌。


    不是和聖拉多的船一樣,隻有位於末端的一艘船爆炸。


    從中央處引發的連環爆炸,使得要塞猶如巨大煙火般熊熊燃燒。


    「你們……你們這些家夥!」


    擊沉露克蕾齊亞的船的人,肯定也是這群「麵具工匠」。


    卡茇在強烈怒氣的驅使下瞪視那群人——


    「麵具工匠」卻沒有理會卡菈,徑自看若茫然的麥沙等人,緩緩地指著船的方向。


    像是要他們快點上船一般。


    麥沙和田九郎互看一眼後旋即轉身,跳上船隻的甲板。


    「喂,等一下,我還沒跟他們做個了……」


    田九郎揪著如此抱怨的尼羅衣領,扔也似的將他拖上甲板。


    「田九郎!你……」


    「桑克閣下!快點出港!」


    田九郎無視話中蘊含怒氣的尼羅,迅速拆掉架在甲板與港口之間的板子,並且指示桑克開船。


    「田九郎!」


    「冷靜一點,尼羅閣下!你看那個!」


    田九郎以嚴厲的口氣大喊。


    已經在催促下登船的人們所見到的是——


    一艘與起火的海上要塞脫離的戰列艦,正朝著這邊前進。


    「我們沒有像樣的武裝!一旦遭到炮擊就完了!」


    §


    洛特華倫提諾市內  屋頂上


    聽見港口的方向傳來新的爆炸聲,妮琪不安地抬頭。


    ——該不會是亞特威納·奧伊斯號遭到炮擊吧……


    在屋頂上奔跑的妮琪一臉憂心地望去,確認正在燃燒的不是亞特威納·奧伊斯號,而是德孟特爾的海上要塞後,她安心地輕吐一口氣。


    但是,誰也看不出她臉上的表情變化。


    一方麵是因為她正在屋頂上奔跑——另一個原因,是她現在打扮成「麵具工匠」的樣子。


    約莫一個小時前,菲爾梅特來到她的麵前向她告別。


    妮琪早就有心理準備了。菲爾梅特為了讓察斯逃走,決定隨他一同上船。而妮琪既不是煉金術師,也不像菲爾梅特一樣有非上船不可的明確理由。


    但是,菲爾梅特卻以別種形式說出「道別的話」。


    「妮琪,我是來向你道別的……如果可以,請你代替我搭上亞特威納·奧伊斯號。我想麥沙先生他們應該不會狠心拒絕才是。」


    問他這是怎麽回事,貝見他平靜地搖搖頭說:


    「我要在市內引發混亂,好讓亞特威納·奧伊斯號能夠順利離港。」


    見到菲爾梅特望著手中的鬥篷和麵具,妮琪明白了。他打算自己化身「麵具工匠」遭人目擊,將士兵和市民的注意力引到市內。


    妮琪以危險為由勸他罷手,菲爾梅特卻搖頭說這件事非得有人來做不可。


    「那就我來吧。」


    一回神,妮琪已經開了口。


    麵對表情吃驚的菲爾梅特,她露出燦爛無比的笑容。


    「沒問題啦,你應該知道我的過去吧?我對這座城市的隱密巷弄瞭若指掌,絕對比你更能確實地當個誘餌。」


    菲爾梅特說這樣太危險,拒絕了她。


    經過幾分鍾的苦勸,她依然頑固地不肯接受——最後還搶走麵具說道:


    「我討厭這座城市,無論如何都想擾亂、報複他們,就隻是這樣而已。再說,我去那個叫葛雷德的少爺那裏時也曾打扮成『麵具工匠』,感覺還挺有趣的。我想,我果然很適合做這種台麵下的工作。」


    ——騙人。


    她笑著暗中否定自己的話。


    ——那些市民怎麽樣我才不在乎。什麽台麵上、台麵下也都無所謂。我隻是……隻是不希望菲爾梅特遭遇危險,隻是想幫菲爾梅特的忙而已。


    ——菲爾梅特一定……就是我要尋找的「死亡場所」。


    然而妮琪沒能將這些話說出口,隻是一直固執地說讓她來完成這件事。


    不知菲爾梅特是否讀出了她的心思——


    他緊抱住妮琪,用泫然欲泣的語調低語:


    「謝謝你……妮琪。但是,請你答應我,千萬不要為我而死。我沒辦法成為你的死亡場所,死亡場所是你努力活過後方能抵達的地方。」


    ——……!


    ——他明白……


    ——我的心意……


    注意到時,淚水已快決堤。


    為了掩飾,她戴上麵具說:


    「別擔心,因為我……也是『麵具工匠』的一員。」


    於是現在——她不斷在市內逃竄。


    當時,我和菲爾梅特的心確實相連在一起。


    抱著令整顆心高聲跳動的念頭,她不停奔跑。


    莫妮卡在幫助我的時候,是懷著什麽樣的心情呢?


    艾爾摩又是什麽樣的心情?


    她從沒想過,憑自己的意誌「為了某人而行動」這件事,竟會讓人如此深刻感受到自己是活著的。


    少女細細感受著堪稱人生初次體會到的「活著的喜悅」。


    當然,她並不曉得。


    在她與菲爾梅特道別,以「麵具工匠」的身分跑開後——


    菲爾梅特含笑低喃了一聲「謝謝你」。


    並且在那之後——


    「我一直深信你會『願意為我這麽做』。」


    說出這句充滿扭曲信賴感的話。


    §


    港口


    「你們……果然是那群煉金術師的同夥嗎!?」


    卡菈對著屋頂上的「麵具工匠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BACCANO!大騷動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成田良悟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成田良悟並收藏BACCANO!大騷動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