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個被夕陽整個染紅的旅館房間裏——裏頭並排擺著兩張床,有兩名東方臉孔的少女和少年相鄰坐其中一張上麵。


    少女的黑發豔麗地反射夕陽的餘暉,身上穿著白色無袖襯衫和天藍色的牛仔褲,腳下是紅色的運動鞋。另一方麵,坐在旁邊染著金發的少年,披在身上的外套、牛仔褲和靴子則全都是黑色的。


    兩人從頭到腳形成強烈對比,卻是貨真價實的雙胞胎姐弟。這一點從兩人的臉孔可以看出——並列在一起的兩張臉,雖說看得出性別上的差異,卻仍是驚人地相像。因為兩人的服裝發型南轅北轍,第一眼看見時或許想不到他們是對雙胞胎,但是隻要仔細看上三秒,任誰都不得不同意這件事。


    這對隻有長相十分相似的孿生姐弟比鄰坐在床上,目光一起落在房間內的另一張床鋪上。


    靠近窗戶的床鋪,被火紅的夕陽染紅。上麵睡著一名女性,栗子色的微卷長發散落在枕上,臉龐還帶有少許少女天真無邪的表情——年齡大概是二十出頭吧。


    他們在上午前去的森林秘境裏,發現她被冰封在隔離結界。這名女性被封在冰塊之中,右手緊握著劍,身上傷痕累累——臉上似乎還帶著悲傷。為了弟弟的修行偶然造訪的兩人,將她從冰塊中救了出來——甚至帶到英國約克市的某個旅館房間裏。


    雙胞胎中的姊姊——星之宮禦影將視線從這名女性身上稍微移開,向右一瞥。床頭櫃上的時鍾顯示時間就快到下午五點半了。


    帶她到這個房間來,已經過了快五個小時。在這段期間,雙胞胎中的姊姊——星之宮禦影說了句:『是我自己要救她的。』,之後就寸步不離地坐在一旁的床上。不過再怎麽說,什麽也不做,等著這名女性恢複意識也等了五個小時。禦影為了舒展變得僵硬的肢體,向上舉了舉胳臂,坐著伸了伸懶腰。她放下手臂的同時歎了一口氣。


    「——呼……等了好久都不醒耶,光輝。」


    禦影邊歎氣邊向坐在左方的弟弟——星之宮光輝搭話,但是數秒過後並沒有得到預期中的回應。


    「——光輝?」


    禦影用帶著疑惑的聲音又喊了次名字,同時轉過頭往弟弟的方向看。兩人距離不到十公分,但是他卻彷佛沒聽見一般,隻見光輝悻悻然地不斷斜眼瞄著旁邊——禦影的反方向。


    禦影對於沒聽見搭話的光輝雖然覺得有點生氣,但是隨即像是有了什麽新念頭似的,臉上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接著往光輝的耳旁輕輕地湊上了嘴——


    「光輝!」


    禦影試著大叫一聲——就像昨天在機場遇到的人對她所做的一樣。光輝頓時嚇得身體震動了一下,立刻回頭往姊姊的方向看,眼睛睜得大大的,似乎是受到相當的驚嚇。


    「……做、做什麽……幹嘛突然叫得這麽大聲……」


    「啊哈哈,終於有反應了。」


    光輝的表情實在太滑稽了,禦影忍不住笑出聲來,邊笑還邊問:


    「哎唷……你是怎麽了?從剛才開始就心不在焉的?」


    「……妳問我怎麽了?一看不就——不、沒什麽。反正就算說出來,禦影妳這人這麽遲鈍,說了妳也不懂。」


    光輝用疲倦的聲音說著,一副『看吧,我就知道』的樣子,大大地歎了口氣。禦影則在心裏反駁說:『光輝才遲鈍呢。』當然,她很清楚自己的弟弟到底在在意什麽。就是因為知道才故意忽視,特地提出那種疑問。禦影偷偷地瞄了一眼弟弟的背後,那個就更變本加厲地從身體中釋放出危險的氣息。


    低頭歎氣的光輝抬起臉來,開口問道:


    「……然後呢?妳剛剛想說什麽?」


    「嗯?我是說——這個人怎麽等了好久還不醒啊?」


    禦影看著眼前睡在床上的女性又重新說了一次。光輝『啊啊……』地說,表示了解,接著跟姊姊一樣也回頭去看那名女性。


    「……身上的傷已經全都治好了,也沒有受到詛咒,而且〈氣〉的流動也很穩定不是嗎?這樣的話,遲早都會醒過來的啦。」


    「……可是,都過了五個小時了耶。」


    「就算是妳,一旦睡著了,隻要沒人叫妳起床,不睡上八個小時也不會醒吧。」


    光輝一邊回答還順便若無其事地諷刺禦影,對此禦影一副不服氣的表情。她想光輝一定是為了報剛才的一箭之仇吧——光輝帶著沒安好心的笑容繼續說:


    「……不過,如果她到明天還沒醒來的話,或許是該考慮找個地方收留她……」


    「找個地方?醫院之類的嗎?」


    「那裏也是可以……不過,這個人看起來很像魔術師——吶,露希。學院或———!?」


    光輝說著轉向左方,卻突然閉口不語。在轉過頭去的弟弟視線末端坐著一名金發少女,她托著頭靠在桌旁,正半瞇著眼看著光輝。


    少女穿著嫩綠色的連身長裙配上茶褐色的短靴,外麵還套著一件牛仔外套。她就是傳授弟弟精靈術與戰鬥技巧的師父——露希.卡羅。她是一名臉龐十分可愛的少女,即便身為同性的禦影也不禁看得入迷——可惜如今她那半瞇著眼的眼神,以及全身充滿魄力的姿態,已使那股魅力消失得無影無蹤。


    露希也在這個房間待了五個小時。這段期間她一直維持這種姿態,用足以射穿對方的視線直盯著光輝看。雖然光輝因為這道目光,神情一直很不自在——但少女看到禦影自然地向弟弟搭話的樣子,那股氣勢也完全消失了。


    露希在臉上裝出花一般的燦爛笑容,用從她的西方臉孔難以想象的流利日語——以玫瑰般帶刺的口吻反問:


    「什麽事啊?不願意離開姊姊的身邊、不論誰看了都會覺得你有戀姊情結的星之宮光輝?」


    「…………我是想問……學院之類的地方……是不是會收留像這樣昏睡的魔術師呢……」


    光輝本來似乎是想反駁些什麽,但話到嘴邊又吞了進去,並接著說完剛才的問題。


    「學院是用來學習魔術的地方,可不是什麽醫院唷,有戀姊情結的光輝。不過,如果她曾待過學院,那裏應該會有人認識她吧,到時候就可以強迫對方收留她了,有戀姊情結的光輝。」


    「……是嗎,這也是一個辦法呢——露希?」


    「還有什麽事嗎,有戀姊情結的光輝?」


    露希依舊以帶刺的口吻回應。連連被諷刺說有戀姊情結,讓光輝難得以蘊含怒氣的聲音開口說:


    「……我記得一開始也說過,但妳好像不太記得的樣子,所以我就再說一次。我會留在這裏是因為禦影不會說英語,萬一這個女孩子醒來以後沒辦法跟她溝通會很傷腦筋。並不是因為想跟禦影在一起才待在這裏。」


    將這名女性帶回旅館房間後,露希認為禦影是救出這名女性的人,有義務留在這裏負責照顧她,所以打算要禦影留在房間,她和光輝則外出繼續魔術的修行。然而光輝卻以剛才所說的理由拒絕她,結果造成光輝連續五個小時沐浴在露希凶惡的目光之下。


    「——況且話說回來,為什麽因為這點小事生氣啊?我跟我姊在一起對妳有造成什麽困擾嗎?」


    「…………」


    對光輝毫無自覺且帶著不滿地反問,露希沉默不語,她眼神中鬧別扭的情緒漸漸多於凶惡的成份。禦影在光輝身後聽了忍不住暗自竊笑。弟弟讓人無可奈何的遲鈍神經激發禦影惡作劇的念頭——讓她想稍微開點小玩笑,本來就離光輝相當近的她更進一步地挨近光輝身邊。


    「————做什麽?」


    禦影靠得離光輝相當近,手腕幾乎碰在一起,這讓光輝吃驚地回頭。禦影垂下眉毛,神情寂寞地說:


    「……


    你不願意跟姊姊在一起嗎?」


    「——咦?啊、不……不是——」


    光輝立時慌了起來——看著他慌張的樣子,禦影更是難以維持寂寞的表情。


    「可是,你剛才不是說得很清楚嗎——『並不是因為想跟禦影在一起才待在這裏。』難得姊姊因為想跟光輝見麵大老遠跑到這裏來……光輝居然說出那種話……」


    「不、不是啦,我不是那個意思!我隻是說我不是因為那個理由才待在這裏的!」


    話說出口後,光輝別過頭去掩飾持續漲紅的臉。


    「妳都特地到這裏來看我了……我當然想盡量多陪陪妳,也會想帶妳到處去玩嘛……」


    弟弟語調平淡——卻更能顯示出他是真心這麽想。禦影聽了感到很滿足,但光輝的側臉實在是太可愛了,讓她不由自主幹脆作戲作到底。


    「…………真的嗎?」


    禦影的聲音裏還殘留著一點寂寞的味道。光輝一聽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用呼吸一般輕柔的語氣小聲地點頭回應說:『——嗯。』


    一開始隻是打算捉弄光輝,現在卻被他的回答完全征服。禦影再也裝不下去,她笑容滿麵地挽住光輝的手。


    「真是的,所以我最喜歡光輝了!」


    「咦、哇,笨蛋——就算這樣也用不著黏過來吧!?」


    光輝用另一隻手想拉開抓著他的手不放的禦影,但姊姊兩手明明沒有施以〈氣鬥術〉卻很有力氣,光輝竟拉不開她。


    「沒什麽好害羞的啦。而且我們好不容易見麵,不黏緊一點,好好感覺一下光輝的肌膚,那就太不劃算了——光輝你不這麽覺得嗎?」


    光輝看見眼前姊姊向日葵般眩目的笑容不禁說不出話來。光輝從小就拿禦影這張笑臉相當沒辦法。光輝天生無法產生咒力,對於禦影彷佛奪走他這方麵的才能,而擁有像是兩人份一流施術者咒力的資質,即使他會感到嫉妒,卻無論如何都沒辦法打從心底討厭禦影,這可以說都是多虧了禦影這張笑臉。


    光輝忍住點頭的衝動,拚命在腦海裏尋找詞語想要反駁。


    「——才、才沒這回事!我昨天不是說過,我覺得這種事很丟臉,討厭這個樣子的嗎!?啊啊……夠了沒啊,快點放開啦!」


    「唉……真拿你沒辦法。」


    禦影以多年來的經驗在適當的時機找了個台階下。臉上的不滿雖有幾分真心,但還是順從地放開光輝。光輝縮回被抓住的手臂在胸前護好,滿臉通紅地瞪著姊姊——


    「————」


    ——光輝才剛想這麽做,身體卻突然顫抖了一下,不到一秒他便臉色發青、麵如死灰。光輝的臉漸漸失去血色,像是正有人拿錐子抵在頸後,還用力地刺著他似的。


    「…………這絕對是妳害的。」


    光輝用沙啞的聲音抱怨姊姊。接下來的情景如同驚悚電影中的一幕,他緩慢地轉過身去,平常用不著一秒的動作,這次卻整整花了十秒。


    在他身後的露希正用著比先前更加鋒利的眼神看著他。眼神中流露出的情緒是憤怒——不,已經完全超越憤怒而到達殺氣的階段了。


    露希的視線帶著凜冽的殺氣,眼睛好像有股魔力能讓與她眼神交會的人全身僵硬。在露希這種目光之下身體還能自由活動的人,加上在光輝身後偷笑的禦影,這世上也隻有三個左右吧。


    光輝認識露希一年多,照理說應該具有某種程度的免疫力,但這次竟花了三分鍾才讓身體恢複正常。他好不容易張開嘴,雖然連光輝本人也不清楚自己打算說什麽,他還是試著開口向露希搭話。然而,就算他會說什麽能安撫露希情緒的魔法語匯,最後依舊不會成功吧。因為——


    「————那個……」


    「戀姊情結。」


    「——不是啦,我是說……」


    「戀姊情結。」


    「………………」


    光輝隻要一開口,露希就用簡短且充滿不屑的語句打斷他。當光輝發現在這種情況之下不可能和露希溝通之後,他便默不作聲,不再說任何一句話。


    從光輝困惑的表情看來,他根本弄不清狀況。隻不過和姊姊說話而已,露希卻發那麽大的脾氣——露希的態度這麽明顯,他卻完全莫名其妙。


    (……這樣一來也沒什麽好擔心的了。)


    自家弟弟的遲鈍神經讓禦影放下心來。就在此時,禦影的視線越過光輝肩膀,一不留神就和露希四目相交。禦影以勝利者的姿態,從容地瞇起眼睛展露笑容。


    「————!」


    露希看了立刻咬牙切齒地豎起兩道眉毛,準備把禦影射穿似地瞪著眼睛,氣勢淩駕古代惡神阿修羅之上。她本來想要說些什麽,但在光輝麵前卻似乎難以啟齒——隻好撇過頭默默無語地盯著牆壁看。


    光輝注意到露希的表情變化,便回過頭去問禦影:


    「……妳剛才是不是做了什麽?」


    「咦?沒有啊,我什麽都沒做。」


    禦影在弟弟回過頭前早已恢複原本的表情,她搖搖頭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光輝用疑惑的眼神盯著禦影的眼睛看了一會兒,不久便放棄追究真相,心情沉重地歎了口氣。


    ——在夕陽映照之下房間一陣靜默。悶不吭聲的露希放電似地迸射險惡的氣息,房間裏的氣氛因此十分凝重,讓光輝甚至連呼吸都要小心翼翼。


    但禦影卻連一丁點也感受不到這股凝重的氣氛,她也不管現在情形如何,竟然向連呼吸都想抑製的光輝搭話——


    「…………嗚……嗯……」


    ——微弱的呻吟聲比禦影的行動早一步劃破房間的寂靜。三人同時正色往聲音的源頭——窗旁床鋪的方向看去。


    睡在上麵的女性表情由悲傷轉為痛苦,她略微翻動身體使床鋪發出嘎嘎聲,坐在一旁床上的禦影跟光輝則是靜靜地守候她。


    ——數十秒後,那名女性微微睜開輕閉的雙眼。


    從眼睛張開的隙縫中,可以看出瞳孔是和頭發相同的茶色。夕陽紅色的餘暉對許久沒接觸過光線的眼睛來說大概太刺眼了,她的表情顯得有些扭曲。


    禦影嘴角浮現笑容用眼神向光輝示意,光輝點點頭用英文開口問道:


    「……沒事吧?」


    光輝用沉穩的語調小心地說,生怕嚇到這名剛醒過來的女性。起初這名女性像是意識還沒完全恢複,眼神朦朧地想辨認麵前光輝的樣子,不久,她終於清醒過來,茶色的瞳孔變得明亮。


    這名女性不經意地閉上眼睛,用手腕撐起身體想要坐起來——


    「————!?」


    她像是使不上力,一時之間失去平衡差點就要跌下床。禦影立刻一個箭步過去扶住她,像是擁抱一般幫她支撐身體。


    「……呼,不要太勉強了。我不知道妳被封在冰中多久,但是身體怎麽可能馬上活動自如呢——啊,妳應該聽不懂日語吧。」


    禦影安心地歎了口氣,沒多想什麽便開口說了一大串,說完才回過神來害羞地笑了。禦影說著邊幫忙那名女性將上半身倚在牆上,而那名女性則是有些驚訝地看著身旁的禦影。


    那名女性將身體靠在牆上穩住重心後,低下頭輕輕閉上眼睛,好像在專心地回想什麽事情一樣,沉默了數秒。接著,她悄悄睜開雙眼,向禦影露出虛弱但充滿謝意的微笑,開口說道:


    「謝謝妳——日本來的朋友。」


    ——她用的是禦影也聽得懂的日語。這名女性說出跟露希一樣流暢的日語,不隻禦影,連光輝都吃驚得稍稍張大了眼睛。


    「……妳會說日語嗎?」


    「嗯……不隻日本,各國的語言————」


    說到這裏女性頓了一下,眼睛看著禦影似乎在搜尋什麽——她接著說:


    「以前修習各國的神秘時,學習當地語言是必修的課程。」


    各國的神秘——指的就是各國咒術之類的意思吧。因為是在秘境裏發現這名女性,三人也想過她可能是魔術師,現在看來果然如此。


    剛才遊移的眼神應該是在觀察禦影是否擁有咒力吧。那名女性為了確認自己的推測,開口接著問:


    「請問——妳是東方的……咒術師嗎?」


    「是的。陰陽師——我這麽說可以了解嗎?」


    「陰陽師……把運行在天地萬物之間的〈氣〉分成五種屬性,將相生、相克之理具體化展現出來的咒術師嗎?」


    「沒錯,妳知道得很詳細——我家就是世世代代從事陰陽師的家族。」


    「原來是這樣啊。」


    那名女性接著附和。禦影不讓談話有中斷的機會,她伺機報上自己的名字。


    「我叫做星之宮禦影,然後——」


    禦影直接坐在那名女性的床上回頭看著弟弟。


    「他是星之宮光輝——是我可愛的雙胞胎弟弟。」


    「…………禦影。」


    光輝對姊姊令人害臊的介紹方式發出不滿的聲音。當然了,這麽點小小的抗議無法讓保持微笑的禦影對他做任何回應。


    「……弟弟?」


    那名女性用疑惑的目光看著光輝。光輝解讀她眼中的含意之後,口氣有些不快地說:


    「我知道妳一定覺得奇怪,為什麽從我身上感受不到魔力,不過,看到長相也就不會懷疑了吧。」


    「啊,對、對不起……我太沒禮貌了……」


    女性惶恐地直道歉。為了消除房間中的尷尬氣氛,禦影用開朗的聲音開口問道:


    「那妳呢?妳叫什麽名字?」


    「……啊、是。我叫做裘兒.皮姆利斯——我想你們已經知道了才對,我也是一名魔術師。」


    「——裘兒小姐嗎?很好聽的名字呢。」


    禦影的話並非恭維,這個名字的本意是『寶石』,她是真心覺得這個名字很漂亮才這麽說。那名栗子色頭發的女性——裘兒.皮姆利斯似乎也明白禦影的心意,隻見裘兒雖有些不好意思,但仍開心地笑了一下。


    禦影為了讓談話能從容進行,轉身坐回光輝身邊。


    「——那麽裘兒小姐,身體有沒有哪裏不舒服呢?」


    裘兒聽禦影這麽一問便低頭看自己的身體想要確認——才發現自己身上穿的衣服被換過了,她霎時停止動作盯著身上的衣服看。她身上穿著略小的水藍色短上衣,配上白底紅色小碎花的長裙。


    「啊啊……因為妳的衣服髒兮兮的,所以才幫妳換上我帶來的衣服。不然弄髒床單就不好了,對吧?」


    「…………」


    裘兒聽完禦影的說明樣子卻仍有些不自在,禦影覺得有些奇怪,思考了一會兒,馬上『啊』的一聲,好像想到什麽答案似的,她開口問裘兒:


    「裘兒小姐該不會是有潔癖吧?不過妳不用擔心,這些衣服是為了這次旅行買的東西,我連一次都沒穿過呢。」


    「…………不是的,我不是那個意思。」


    裘兒聽了禦影的話一臉抱歉的樣子,看起來的確不像是在介意那回事,但那又是為什麽呢?禦影見到裘兒不斷偷瞄光輝表情的樣子,她才發現在夕陽紅色的餘暉之下雖然剛才未能察覺,但裘兒的雙頰確實正微微發紅。


    「…………?」


    光輝和裘兒目光相接後,一臉莫名其妙地反看裘兒。禦影苦笑一聲,開口說:


    「我怎麽可能會那麽做嘛。換衣服的時候當然有叫光輝回避啊。」


    「————就、就是說啊……怎麽可能有那種事嘛……」


    裘兒被禦影說穿的瞬間,臉紅得就像要噴出火一般,不過那股紅潮立即退去,接下來反倒是光輝羞得麵紅耳赤。


    「那麽妳感覺怎麽樣呢?身體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禦影重新對裘兒發問。裘兒恢複平靜後慢慢地動了動手腳,偶爾見她身體顫動一下,並皺起眉頭。


    「……那個,是不是會痛呢?」


    「嗯……多多少少。不過,這多半是因為身體太久沒有使用,肌肉還有些不協調才會這樣。傷口本身應該已經痊愈了才對。」


    「……是嗎,那真是太好了。」


    禦影鬆了一口氣安心說。裘兒看著自己的身體,表情有些不敢相信,開口問道:


    「——我記得骨頭應該也斷了才對……禦影小姐竟然能施展這種治愈術,想必能力十分出眾。」


    「不,不是的。我隻有破壞冰塊的結界而已——治好妳身上的傷的人是坐在那邊的露希小姐。」


    禦影邊示意,邊往桌子的方向回過頭去。露希在裘兒醒來之後,散發險惡氣息的狀態稍有收斂,但她托著腮看著禦影她們的表情卻仍充滿不悅。


    裘兒循禦影的視線看往露希,『——咦?』地發出疑問聲。


    「……露希、小姐……難道妳是露希.卡羅小姐嗎?」


    露希被裘兒這麽一問,終於打開她至今緊閉的雙唇。


    「……我們在哪見過麵嗎?」


    「不是的——我隻是曾在學院看過妳好幾次。露希小姐是院長有名的徒弟,是我自己單方麵知道妳而已。」


    「哼……是嗎……這麽說來,妳果然是學院的魔術師。」


    「——果然?」


    露西像是接受她的說法點點頭,裘兒則是不明所以地用同樣字句反問。


    「假如不是學院的魔術師,也不會為了修習外國的魔術而特地去學當地的語言啊。」


    「啊啊……這麽說的確沒錯……」


    禦影撇開露希和裘兒之間的談話,小聲地問一旁的光輝說:


    「……欸,『學院』是什麽啊?話說回來,你剛剛好像也有提到一點——」


    「就是指魔術學院啦。我隻有去過幾次而已,也不是很清楚,是類似魔術師學習魔術的地方吧?這個世界上所有的魔術,那裏都有會使用的魔術師,從當地語言一直到術式都可以在課程中學到……」


    「……那露希姐和裘兒小姐都是?」


    「嗯,應該是修習日本咒術的時候,也一起學會說日語了。……啊,不過我倒是從沒看過露希用東方咒術。」


    「喔……」


    聽完光輝的說明以後,禦影回頭繼續聽露希和裘兒之間的談話,那時露希恰好搖著頭準備改變話題。


    「——然後呢,那些事都不重要吧。妳沒有什麽想問的事嗎?」


    「咦……想問的事……?說得也是…………」


    裘兒陷入沉思,在腦海中整理目前的情況並試著列出該問的事情——一旁的禦影則是滿臉困惑的看著露希。


    (要求對方問想知道的事情,然後隻回答那些問題,這簡直是——)


    準備快點把她趕出去似的——禦影在心裏這麽想著,不久後裘兒整理好思緒,沉著地開口問道:


    「……那麽我可以問三個問題嗎?」


    「妳是想問我們去那個秘境的理由、今天的日期,以及這裏是哪裏……這三個問題,對吧?」


    露希用平板的聲音說著,旁邊的裘兒則是屏住呼吸,用她的藍眼睛驚訝地注視露希,沒多久便點點頭表示被露希說中了。禦影一時也吃驚得以為露希能夠看穿對方的想法,但假使稍微以裘兒的立場思考一下,實際上她可能會有的疑問也不出那幾件事。


    「那我就告訴妳吧。我們會去那個秘境是因為坐在那邊的那個——」


    露希回頭殺氣騰騰地瞪了光輝一眼——她果然還在介意先前的事。


    「——要介紹他是我的徒弟都令人不好意思的戀姊情結的家夥,為了要陪他修行才會前往秘境,之後便偶然發現囚禁妳的結界。」


    「————喂!」


    光輝用參雜著不滿及羞恥的低沉聲音抱怨露希的說明,但露希卻不悅地別過頭去裝作沒聽見,而裘兒則被瞬間迸發的殺氣影響,含糊地點了點頭。


    「然後,今天是西元二零零五年七月二十六日,而這裏是約克市某個旅館的房間——那麽妳想知道的事都得到解答了嗎?」


    裘兒沒有馬上回答,她的表情由滿是疑惑變得沈重——又重新開口問:


    「……對不起,可以請妳再說一次今天的日期嗎?」


    「咦?……剛剛就說是西元二零零五年七月二十六日了啊。」


    「————這樣子啊。」


    露希不耐煩地回答,裘兒回應的聲音則是有氣無力,點完頭以後她便低下頭去。禦影看了有些擔心,她開口問裘兒說:


    「……那個,妳怎麽了嗎?」


    「啊、我沒事……隻是沒想到自己被囚禁在結界裏竟然有三年了……有點吃驚……」


    「三、三年……!?」


    禦影回顧自己過去的三年,有印象已模糊不清的芝麻小事,也有記憶深刻的重大事件,身邊曾發生過許多大大小小的事情。禦影這三年間經曆了各式各樣的事——但裘兒卻沒有獲得什麽,隻是一直沉睡著。


    禦影心裏這麽一想——明明知道不可以,卻仍忍不住流露同情的神色。


    「啊,但也隻是那樣而已啦……沒什麽好特別介意的。」


    禦影從裘兒到現在為止的行為模式推測,如果裘兒是她所想的那類人的話,就會像剛才那樣用有點不自然的笑容設法把事情帶過去。禦影就是因此才覺得自己不該表現出同情的樣子——但是後悔也已經來不及了。


    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麽補救,最後隻好保持緘默。就當房間裏正要陷入一片尷尬的沉默時,露希開口了。


    「——還有呢?剛剛也問過妳了,想知道的事都得到解答了沒?」


    「是、是的……很謝謝妳。」


    裘兒轉過頭去看露希,強裝鎮定向她道謝,露希便點點頭接著說:


    「這樣的話,就麻煩妳趕快回家可以嗎?」


    「——等一下,露希小姐!?」


    對露希那冷淡的話語產生反應的人,不是她說話的對象裘兒而是禦影。禦影想都沒想就站起來用責怪的目光看著露希——但露希隻是毫不在意地冷冷回看禦影。


    「她在那種地方被冰封住這麽久耶!在秘境的時候我也說過了,這絕對是件麻煩事——我啊,可不想自找罪受。」


    「但是就算是那樣,妳那種講法——」


    「沒關係的,禦影小姐。」


    禦影正打算回嘴時,裘兒溫柔地出聲阻止她。


    「露希小姐說得沒錯。我想雖然不可能會害大家被卷進什麽麻煩之中,但禦影小姐畢竟是為了旅行特地到這裏來的,實在不需要在我身上浪費寶貴的時間。」


    「……裘兒小姐。」


    禦影有些介意的喊了裘兒的名字,但裘兒卻微微一笑,表示『隻要有這份心意就足夠了。』然後又回頭向露希說:


    「那麽我就不打擾大家了——但在回去之前,能請大家留下聯絡方式嗎?這樣以後才能向大家道謝。」


    「沒那個必要——反正也沒有造成什麽花費……要道謝就向禦影道謝好了。我原本就沒有意思要救妳,妳身上穿的衣服也是禦影的東西。」


    「嗯,這是當然。不過,用治愈術幫我治好傷的畢竟是露希小姐,對救命恩人不做任何回報,我心裏會很過意不去,所以請務必告訴我妳的聯絡方式。」


    「————是嗎。那以後妳去學院時再拜托院長轉交好了,那樣我早晚會收到的。」


    露希不想再跟裘兒僵持不下,拋出一句話打算盡快結束話題,裘兒聽了點頭表示同意。


    「好的,我明白了——我一定會請院長轉交。」


    裘兒說完看向禦影。


    「禦影小姐……得先付您衣服的錢才行。我的外套在哪裏呢?錢包裏應該多少有點錢才對——」


    裘兒說著便移動身體左右張望,但她隻不過不再倚著牆壁而已,身體就一個不穩差點要倒下來。禦影急忙將裘兒扶好。


    「裘、裘兒小姐!妳沉睡了三年,怎麽可以隨便亂動……!」


    「……不,沒有關係的。因為被冰封在isa(注:符文(rune)之一,本意指冰塊。)隔離結界的關係,肌肉本身並沒有萎縮……隻是有些不太靈活而已,這點事會有辦法的——」


    「妳身體搖晃得這麽厲害,竟然還這麽說……吶,露希小姐,至少送她回家吧?」


    禦影回頭向露希求情,然而露希的反應卻相當冷淡。


    「從隔離結界把她救出來以後,還照料她到醒過來了耶,接下來還要人繼續幫忙,那我可敬謝不敏!」


    「……怎麽這樣。露希小姐妳太冷漠了。」


    「是嗎?不想照顧跟自己無關的人是理所當然的吧……不過,如果禦影妳那麽想送她回家的話,那妳就自己去好了。反正沒給我添麻煩就好,我不會阻止妳的。」


    「————我懂了。我不會再拜托露希小姐了。」


    禦影嘟著嘴說完以後,知道繼續拜托露希也不會有結果,便把頭撇開去看坐在身旁的光輝。光輝真不愧是禦影心愛的弟弟,禦影才看他一眼,他就像是明白姊姊的心意一般,露出溫柔的表情。


    原本神色不悅的禦影也受到光輝影響,表情變得柔和。禦影臉上浮現信賴的笑容問光輝說:


    「光輝,等一下姊姊想要送裘兒小姐回家——你可不可以陪我去?」


    「嗯,可以啊。」


    「等、等一下——!!」


    看到光輝隨口答應禦影,露希原本冷靜的語氣突然焦躁起來——她不由自主地站起來看著光輝。


    「為、為什麽連光輝也得去!?」


    「妳問為什麽——因為我也讚成送裘兒回家啊。」


    光輝的口吻像在說一件理所當然的事,他神色自若地回答露希,也沒注意到露希臉上焦急的表情,繼續接著說:


    「雖然我不知道她家住在哪裏,不過看這樣子也知道她一個人沒辦法回去。讓禦影自己送她回家也是可以啦,隻是禦影自己一個人恐怕回不來吧,總覺得又會惹出什麽麻煩,所以我才要陪禦影去——這沒關係吧?」


    「不、不行!」


    光輝話才剛說完,即刻遭到露希否決。光輝詫異地問:


    「為什麽?又沒造成妳的麻煩……沒道理阻止我吧?」


    「麻煩可大了!!」


    「咦,什麽麻煩?」


    跟昨晚一樣光輝問話的語氣不帶任何諷刺,隻是純粹覺得疑惑而已。


    (……這的確會讓人火大呢。)


    光輝背後的禦影站在露希的立場想了一下也不禁苦笑。露希紅著臉——但仍不願意說出真心話,即便一時語塞還是努力找出最名正言順的理由,想辦法不讓光輝離開自己身邊。


    「光、光輝是我的徒弟耶!?離開我身邊不就沒辦法修行了?」


    「……妳……該不會等一下還想去修行吧?明天再去不就得了,明天啦!」


    光輝輕輕鬆鬆堵住露希的嘴,讓她啞口無言,接著回頭問裘兒:


    「那裘兒家住在哪裏?」


    「……咦?啊……在伯明罕。」


    裘兒勉強用雙手支撐自己的身體,一副很難受的樣子,回答光輝的語氣有些困惑。


    「伯明罕……那從這裏搭電車過去大概要多久?」


    「……我想大約需要兩、三個小時。」


    「兩、三個小時啊……這樣來回就要六個小時……今天之內是回不來了,不過也不用堅持要趕回來——裘兒家有地方可以讓我們住一晚嗎?」


    「呃,嗯嗯……有的……」


    「那就讓我們住一晚吧。明天中午以前趕回來可以吧?」


    光輝句末的疑問是針對站在一旁的露希。但露希似乎沒有氣力回應,仍用先前那副啞口無言的表情看著光輝。光輝看露希不說話就當她是答應了,他站起來伸伸懶腰,活動一下肢體,接著說:


    「……那就出發吧。禦影妳替裘兒拿東西,我來扶她。」


    「好,我知道了。」


    禦影說著便走向露希對麵的椅子,準備要拿掛在上麵的裘兒的外套和劍。禦影看到露希仍處於失神狀態,不禁嘴角含笑,發出輕微的笑聲,這下才將露希的意識拉回現實世界。


    她瞪了一旁竊笑的禦影後,轉向光輝的方向——


    「等、等一下——!!」


    露希大叫一聲。光輝當時正蹲在地上幫裘兒穿鞋子,聽到露希的喊叫聲吃驚地回頭。


    「做、做什麽……突然叫那麽大聲……」


    露希雙唇緊閉,麵紅耳赤地瞪著光輝。她應該是覺得很不甘心吧——一直想把光輝留在自己的身邊,卻因為一些緣故,自己不得不跟昨晚一樣做出讓步。


    「……我、我知道了啦,送她回家就是了。明天退房之後送她回去就是了……所以,今天就待在這裏啦……」


    露希嘔氣地說。光輝見露希忽然改變主意,不由得直盯著她瞧,為了確認又問了一遍:


    「……這樣好嗎?妳剛才不是很不高興。」


    「…………我現在明白了啦……沒辦法反抗的人其實是我……」


    露希重重地歎了口氣小聲地說。離她較近的禦影聽到,為了憋住笑意忍不住全身發抖,較遠的光輝則是沒聽清楚露希的話,歪著頭滿臉狐疑。


    「——什麽,妳剛剛說什麽?」


    「沒、沒什麽……!!反正就是這樣啦——這決定妳也可以接受吧!!」


    露希不理會光輝的疑問,徑自詢問坐在床邊的裘兒。裘兒被露希銳利眼神所散發出來的氣勢壓倒,楞了幾秒後才慢慢恢複意識微微點了點頭。


    「咦,嗯嗯……不過真的可以嗎?」


    「……我說話算話。」


    「不對喔,露希姐。妳剛開始是說不要送她回家的,所以現在已經不算話了——接下來就是第三句不算數了唷。」


    「吵、吵死了!!禦影妳很多嘴耶!!」


    露希遭到反駁羞紅了臉,氣得直瞪正在偷笑的禦影。可是光是瞪著禦影對她來說根本不痛不癢,禦影仍是笑個不停,露希無奈隻好昨舌撇過頭,往徒弟的方向看。露希擺明準備遷怒,厲聲叫出他的名字:


    「光輝——」


    「……什、什麽事?」


    「我肚子餓了想去餐廳。」


    「啊、啊啊……我知道了……」


    麵對露希不由分說的態度,光輝隻能點頭同意,接著他轉頭問裘兒。


    「妳也去吃點什麽吧?」


    「啊、不……我……現在沒什麽食欲……」


    裘兒用細小的聲音委婉拒絕光輝突如其來的建議。


    「是嗎……不過妳都沉睡三年了,還是吃些東西比較好吧?」


    「……呃,你說得的沒錯。」


    裘兒也覺得光輝的話有道理,但是自己就是沒有食欲,這也無可奈何。裘兒的聲音裏還有些猶豫。


    「如果是湯類應該多少還吃得下吧?」


    禦影靠近光輝身旁幫腔說。


    「而且,也可以順便練習走路啊,我可以在旁邊扶妳,妳就跟我們一起去嘛——好嗎?」


    裘兒困惑的左右輪流看著眼前這對姐弟的臉——她明白自己是拒絕不了了。


    「——好的,那就麻煩你們了。」


    裘兒微笑著點頭答應。於是姐弟倆一起動了起來,光輝繼續幫裘兒穿好鞋子,禦影則是小心地把裘兒的手搭在肩上,幫忙她站起來。


    一旁的露希看著這幕歎了口氣喃喃地說:


    「……真是的,姐弟倆都是爛好人。」


    *


    接下來裘兒、星之宮禦影、星之宮光輝以及在學院裏曾相當有名的露希.卡羅四人一同前往旅館的餐廳用餐。


    前去的途中——裘兒走路時關節仍會感到疼痛,但使用〈氣鬥術〉強化肌肉能力後,便多少緩和了痛楚。裘兒想,這樣一來或許不用禦影扶持也可以自己走路吧?她試著走了幾步,但平衡感和肌力兩者似乎並不相關,裘兒離開禦影身邊走不了幾步,又開始腳步不穩身體搖晃。


    裘兒又想,假使剛才真的一個人回家,現在可能已經發生什麽交通事故了。想到這裏,她看著禦影在身旁扶著自己,以及光輝走在前方邊回頭關切的情景,心裏對兩人更是感激。


    到達餐廳以後,他們在四人座的圓桌就坐。服務生送來兩份菜單,露希取走一份,另一份在禦影的勸說之下,裘兒很不好意思地接過來看。


    裘兒依然沒有食欲,她照禦影的建議很快地在湯類中選了奶油濃湯,然後把菜單遞給身旁的禦影。


    禦影接過菜單,將它攤開擺在桌上和光輝一起看。禦影幾乎完全不懂英文,她用手指一一指出感興趣的菜名詢問光輝,接著光輝再用日語向她說明餐點的內容。


    這對姐弟感情真好——裘兒看著他們心裏這麽想,不經意地和禦影四目相交。


    「有什麽事嗎?啊,想再看一次菜單?」


    「啊,不是的——我隻是在想你們姐弟感情真好。」


    裘兒搖著頭解釋。禦影一聽開心的笑了。


    「那是當然囉!他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喜歡的人——跟喜歡的人當然要保持良好關係啊!」


    禦影不怕羞地說,反倒是坐在她身旁裘兒對麵的光輝覺得難為情。他裝作不在意的樣子盯著菜單看,但雙頰卻略為泛紅。禦影發現以後像要捉弄他似的,笑得更是開心。


    這對姐弟的感情真好——讓看到的人心情在不知不覺間都會變得平和。但裘兒看著她們的表情卻有些凝重——她正在思考禦影剛才說的那句話。


    (跟喜歡的人要保持良好關係——嗎?)


    這麽一來——難道我其實不喜歡貝爾塔嗎?因為我其實不喜歡她,所以才會害怕放出魔風的貝爾塔——因此我才會在她一個人衝出教堂的時候,也沒有阻止她嗎?


    「……裘兒小姐?」


    禦影的聲音喚醒了陷入沉思的裘兒。當裘兒回過神來時,臉孔相似的姐弟倆視線一起集中在她身上,而不論哪張臉都是一副擔憂的樣子——他們大概發現裘兒的神情不太對勁。


    「妳好像很痛苦的樣子……是不是身體很不舒服?」


    「不、不是的……我很好。」


    裘兒帶著微笑回答,然而姐弟兩人的表情仍然沒有改變。裘兒心想不該讓他們兩個不相幹的人替自己擔心,故意轉移話題說:


    「呃、嗯……禦影小姐會到英國旅行是為了要來看弟弟的嗎?」


    原先禦影還滿臉擔憂,但她像是看透裘兒的想法一般,聽了裘兒的話以後表情立刻變得柔和,她點點頭說:


    「嗯,沒有錯。」


    「這樣子啊……不過還真是費心呢,為了來看弟弟專程到這裏來。」


    「那裏,隻要能見到可愛的弟弟,就算是地心深處我也會去的。」


    一直保持沉默的光輝聽到這句話後,好像想起什麽打岔說道:


    「對了禦影,妳之前不是說我有危機什麽的嗎?那到底是怎麽回事啊?現在還會覺得心神不寧嗎?」


    「——咦?啊、啊啊……心神不寧嗎……」


    一瞬間禦影露出驚訝的表情,接著像是回想起來一般,微微點著頭。


    「心神不寧嗎?」


    裘兒語帶驚奇地重複說了一次。禦影則是視線遊移不定地回答說:


    「咦、那個……呃、那是……還在日本的時候,當我在猜想弟弟在英國不知都做些什麽事時,心裏忽然覺得有點不安,所以就以為光輝是不是遇到什麽危機……」


    「……原來是這樣子啊。說起來陰陽師的本業是觀察星象的變化來推斷人事的吉凶禍福呢……而西洋的占星學家也是如此,也許若是頗有淵源的家族就可以不必觀察星象,直接依靠繼承而來的血脈便可以產生預感……」


    裘兒低頭認真考慮起來。禦影看她這副樣子急忙說:


    「哎、哎呀,裘兒小姐對這件事何必那麽認真呢?」


    「不……我在想,我很有可能就是禦影小姐心神不寧的原因。」


    「———咦?」


    「當然了,明天請禦影小姐送我回家以後,絕不會再麻煩妳們任何事。但是,正好是在這段期間內……」


    裘兒猜想禦影心神不寧的起因會不會是自己——說不定是帶貝爾塔回家的事會把他們牽扯進來。裘兒想著想著感到有些不安,語調也逐漸變得沈重。


    禦影看到裘兒嚴肅思考的樣子,臉上浮現曖昧的苦笑並連忙搖頭說:


    「不是的……裘兒小姐妳想太多了。讓我心神不寧的是——」


    「啊,我記得妳好像說是跟露希有關——喂,妳是怎麽了?」


    光輝接著禦影的話繼續說。當他話說到一半看往露希的方向時,突然顯現詫異的表情,裘兒看了也跟著轉過頭去——隻見露希漲紅著臉正俯在桌上。露希被光輝這麽一叫身體震動了一下,隨即做了個長長的深呼吸鎮定心神之後才開口說:


    「什、什麽怎麽了……有事嗎?」


    「妳還問……妳的臉又變紅了喔……露希,妳八成是感冒了啦。」


    「沒、沒有啦……早上不也說過,我沒有感冒啦……」


    「真的嗎?」


    光輝疑惑地說,跟著便伸出右手去碰露希的額頭。這一碰,露希的身體竟震動得比剛才更加劇烈,先前深呼吸過後的鎮定表情已蕩然無存,臉上的紅潮也越來越明顯。


    「好像燒得很厲害耶……?而且似乎越來越燙了——」


    光輝閉上眼睛,將意識專注在手掌上感受露希的體溫,他沒有發現露希的變化,平靜地說出觀察的結果。露希瞪他一眼不滿地說:


    「————我就說沒有感冒了嘛!!」


    她粗魯地抓開光輝的手腕。


    「我很高興你這麽關心我,但是太過頭的話就會變成多管閑事。光輝……我真的沒事啦,你不要管我!」


    「————」


    光輝呆呆地看著別過頭去的露希,一旁的裘兒也被露希激烈的反應嚇住了,隻有禦影笑嘻嘻地開口對光輝說:


    「露希小姐說她沒事的話就是沒事啦,光輝。」


    「……呃、這麽說是沒錯啦。」


    或許因為露希的態度奇怪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光輝沒有多想什麽,收回手腕以後就回頭問禦影說:


    「——關於剛剛那件事……」


    「嗯?啊啊……讓我心神不寧的事情嗎?」


    光輝點點頭,裘兒則豎起耳朵注意聽禦影接下來要說的話。


    「那個啊……現在已經不會覺得心神不寧了——雖然很久都沒發生過了,但這次的預感應該是錯誤的。」


    「哼……什麽嘛,原來是這樣子啊。」


    「嗯,這是我來這裏遇到露希小姐之後才明白的——露希小姐是絕對不可能造成那種危機的啦。」


    禦影邊說邊笑,她臉上雖然滿是笑容——但卻有種奇妙的魄力,裘兒初次從禦影這名少女身上感覺到壓迫感。


    「禦、禦影?」


    光輝似乎也意識到這一點,他喊姊姊的聲音有些不自然。緊接著——


    『————!?』


    裘兒和光輝覺得背後像是冷不防地吹起陣陣寒風,散發著一種刺骨的氣氛,兩人在剎那間全身起了雞皮疙瘩,裘兒不明所以很快地回過頭去——光輝則是一副『又來了』的神情,緩緩地向後轉身。


    隻見露希的臉色早就恢複原來的模樣,眼神更是銳利無比。讓人不禁想問幾秒鍾前那張紅通通的臉到哪去了?而露希那雙充滿敵意的藍眼睛正惡狠狠地直瞪著她前方的禦影看。


    「怎麽了嗎,露希小姐?妳那麽用力盯著我看——有什麽事想說嗎?」


    露希眼神中所展現的敵意比用言語能表達出來的還要直接明顯,對此禦影卻沒有止住笑意,仍是笑吟吟地說話。一直以來,裘兒都以為笑容這種東西能夠讓看見的人心情平和下來——但像禦影這種麵對相當的敵意卻還能維持本來麵貌的笑容反而令人感到恐怖。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緊繃的氣氛。在這片沉重的靜默中甚至聽不見餐廳其他客人的聲音,裘兒不禁緊張地吞了口口水。怒目相向的露希與麵帶微笑的禦影,兩人之間像是有某種詛咒似的東西正在互相較勁,一時之間火花四散。


    (氣、氣氛怎麽……會這麽……沉重……)


    裘兒開始後悔,早知道就留在房間休息——


    「————沒有啊,我沒有什麽想說的呀。」


    露希歪著嘴冷笑道,臉上那副笑容跟她花瓣般惹人憐愛的嘴唇一點也不相配。


    「不過呢……如果一定要我說的話——拜托妳快點決定要吃什麽好不好?」


    「啊啊,抱歉。我現在馬上決定——光輝,你剛說這是那種料理啊?」


    「……咦?啊、啊啊……妳說哪個?」


    光輝方才像是看到什麽難以置信的畫麵,竟動也不動地看著禦影,直到禦影叫喚才恢複正常,探頭去看她手上的菜單。


    凍結在現場的那片靜默因為禦影和光輝兩人的動作終於漸漸融化退去,先前在靜默中被隔絕的其他聲音也開始傳入耳裏。然而空氣緊繃依舊,沉重的氛圍讓人連呼吸都得戰戰兢兢。


    ——在那之後,禦影立刻做好決定並叫住經過的服務生向他點菜。


    不過因為這沈重氣氛的影響,原先就食欲不佳的裘兒現在更是沒有胃口,最後送來的湯她連一半也沒有喝完。


    氣氛凝重的晚餐結束之後,四人一起回到房間。


    回房途中餐廳裏的壓迫感已漸漸消失不見,如今姐弟兩人正和樂融融地相對坐在桌前閑聊。裘兒則靠著牆壁坐在窗旁的床上在一旁聽她們聊天,而早先劍拔弩張的緊張局麵彷佛不存在一般,禦影除了偶爾會因為在意裘兒向她搭話之外,甚至還跟坐在另一張床上的露希攀談。


    露希似乎仍介意在餐廳時的那件事,剛開始對禦影的態度相當冷淡,但在禦影不厭其煩的搭話之下,她也隻好舉白旗投降,最後很自然地跟大家聊起天來。


    氣氛愉快的閑聊之中,時間過得很快,不知不覺間時鍾顯示時間已是晚上十一點了,禦影困倦地開始揉起眼睛。依禦影所說,她昨天才剛到英國——顯然是還有些疲倦吧。


    主導談話的禦影精神不佳,大家便自然而然地開始準備就寢。裘兒和露希分別使用房中僅有的兩張床,禦影和光輝則


    趴在桌上休息。


    從光輝熄燈後又過了幾分鍾,裘兒旁邊的床鋪以及桌子開始傳來規律的呼吸聲,她想自己也該睡了,便輕輕閉上眼睛——


    ——兩小時後。


    裘兒睜開眼睛,盯著漆黑的天花板看。


    (…………不行,完全睡不著。)


    裘兒刻意放慢呼吸的速度,試著引起睡意,卻一點效果也沒有。原因顯而易見——她腦海裏拋不開貝爾塔的事。她一想到貝爾塔很可能至今仍不停地犯下大錯,喉嚨就好像被人緊緊掐住一般痛苦——在這種狀態之下怎麽會有睡意。


    裘兒心想,與其盯著無趣的天花板看,倒不如去眺望窗外的景色——於是她便試著使勁站起來。而大概是因為先前運用〈氣鬥術〉走去餐廳,所以僵硬的肌肉獲得了一定程度的紓緩了吧,現在裘兒即使沒有使用〈氣鬥術〉身體也不至於太過疼痛。


    裘兒站起來後靠著牆壁,當她正想朝向右方從窗戶眺望景色時——恰好和坐在桌旁的少年四目相交。熄燈以後屋內一片黑暗,隻有窗外街燈照進來的微弱光線,少年身穿黑衣全身隱沒於黑暗之中,相較之下那頭金發特別顯眼。


    光輝托著下巴看裘兒,一旁的姊姊還伏在桌上睡覺,裘兒發現後主動開口說:


    「……該不會是被我吵醒的吧?」


    「不是,我本來就沒睡著——我和師父兩人輪流睡覺,再過一小時才換我去睡。」


    裘兒一時不明白光輝的意思想開口發問,但她立即想到這是夜晚的警戒訓練,便接口說:『這樣子啊。』


    「那妳又是怎麽了?睡不著嗎?」


    「……嗯,可能是因為連續睡了三年吧。一點睡意也沒有……」


    「是嗎……說得也是,都睡三年了,或許身體因此會下意識地排斥睡覺了呢。」


    光輝對裘兒自我解嘲的無聊笑話淺淺一笑,放下托著腮幫的手,雙手抱膝身體整個麵向裘兒。光輝很自然地調整姿勢,準備陪伴裘兒,裘兒看了心裏很高興,接著將視線移往窗外。


    窗戶外麵包括對麵的建築物、照著白光的街燈以及偶爾經過的幾輛車子——街上的景色都跟從前沒有兩樣。裘兒像在確認似地喃喃說道:


    「我真的在那個森林裏待了三年了嗎?總覺得很不真實……」


    「……現在的確是二零零五年,妳說妳是在二零零二年被封進結界去的……那麽就是過了三年沒有錯。」


    光輝婉轉地說——裘兒聽了忍不住輕笑出聲。光輝不禁皺眉覺得奇怪,裘兒並未回頭視線仍望向窗外,接著又說:


    「……你們真是一群好人。」


    光輝的表情頓時嚴肅起來,他看著裘兒的側臉——雖然眼神中還有些遲疑,但立刻為了遮掩什麽似地用平板的語調說:


    「…………什麽?突然說這是什麽意思?」


    裘兒知道光輝是因為難為情才故意這麽說,嘴角不由得再次浮現笑意。


    「因為人真的很好啊。不但救了我,還說要送我回家——」


    裘兒一口氣把話說完以後回過頭去。


    「而且也不問我被封在結界裏的原因——一般不是都會問的嗎?像是問『妳為什麽會被囚禁在那裏?』之類的……」


    光輝低頭稍微想了一下,有些猶豫地開口說:


    「……說我沒興趣知道那是騙人的,不過也不是真的有多想知道。況且妳也不是很想說吧?」


    「…………這倒是真的,我其實不太想說。」


    說完裘兒便低下頭。她低頭以後眼裏看的不是外界,而是檢視自己的內心——我的確不想跟任何人說我和貝爾塔之間的事,可是——


    「可是……心裏又很想讓別人知道這件事,所以我剛剛才會那麽說。」


    對——自己的內心深處跟表麵不同,其實很希望能讓別人知道這件事,那一定是因為心裏對貝爾塔感到愧疚而有強烈的罪惡感,所以才想讓別人也聽聽這件事,一起分擔這股情緒,期待這麽一來或許能稍稍減輕自己的痛苦。


    有罪之人進入教堂告解的心境就是如此吧——想到這裏裘兒露出自嘲的笑容,這時光輝突然開口說:


    「……這樣吧,妳什麽都不要說。就當是我擅自想象原因,自以為了解整件事好了。」


    「———咦?」


    裘兒沒聽懂光輝話中的含意,發出一聲疑問。她抬起頭看著光輝,逐漸領悟光輝說那句話的意思是要回應自己心裏同時存在的兩種矛盾情緒。


    因為光輝一番體貼的話,裘兒胸中湧出陣陣暖意,臉上的表情也變得柔和。這名少年雖然嘴上說是出自想象,但應該大致了解事情的緣由吧。裘兒抱著這股信心等光輝開口說出他腦中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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