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嗚……痛痛……」


    一睜開眼,等著我的是比剛才更暗的房間。


    我是昏迷了多久?右手臂、手肘一帶好痛……說是痛不如說是熱,就像是血液沸騰的熱脹感。我一顆心七上八下地打量手臂是否已腫成三倍大——當然是沒有,隻是手肘彎向了奇怪的一方而已,所幸沒見到骨頭穿刺或外露。


    我盡可能不去刺激到右手,慢慢站起來,環顧四周。


    刻人已不見蹤影,那個發射鈕也不見了——看樣子他並未因為弄痛我,想給我個補償而將那玩意留下來,真是個小氣弟弟。留給我的隻有那盞手提油燈,隻不過那油燈旁邊多了剛才沒有的東西——一張白色便條紙以及放在上麵的兩張千圓大鈔。我看了便條紙——


    「這給你當出租車資,骨折就請姊幫你治好吧!」


    上頭有著刻人方正工整的字體,那小子就是會在這種奇怪的地方賠禮,如果可以,真希望他能多禮到留下十倍左右的慰問費。我這個月的零用錢快花光了……該死!請美智乃幫我治好骨折?不用你說我也會那麽做好不好。


    出了大樓,夜色早已降臨四周,晚上九點半……這表示我回去沒晚餐吃了。


    幸運的是,我很快就攔到出租車,但手肘的奇妙彎度與髒汙的製服是遮也遮不住的;但更幸運的是,出租車司機什麽都沒問就把我載送到家。


    平安回到家後,我悄悄打開玄關的門,要是被老媽看見就麻煩了。確認過四下無人,我悄悄脫了鞋,步上一旁的階梯來到二樓。


    在走廊上躡手躡腳走著,用左手敲了敲掛著用少女字體寫的「請先敲門」牌子的門。


    「請,進。」


    聽見這聲拉長音的應門後,我打門開,窺見美智乃似乎已洗好澡換上睡衣的身影。


    昨天發生過那樣的事,實在是有點不好意思來找她,但美智乃表現得和平常一樣,像是昨天的事根本就沒發生過。


    「咦?哥回來啦!真慢。你的製服好髒,發生什麽事了?」


    「啊——沒有啦!那個——妳靜靜聽我說。等等——」


    「啊、啊——!手!哥的手!」


    被她發現了。我本想說驚鴻一瞥應該是不會注意到,要是在此時美智乃又發揮什麽手足之情,紙就包不住火了。以她剛才的高分貝難保不引來老媽,老媽要是看到我這副慘樣,肯定會說:「媽媽幫你幹掉仇家!」然後就圍著圍裙、一手拿著雞蛋往外衝。


    「妳冷靜一點。這沒什麽,真的!」


    「快點進來!」


    我被美智乃以很強的力道拉進房間,再摔到床上躺平。枕邊就放著一把手槍……這實在是太惹人憐愛了!一副她很怕被偷襲的樣子……可是我說美智乃,我可是傷員喔?


    「真會被你氣死!你是怎麽受傷的啊!」


    美智乃氣得像是快噴火了。原來獅子座苦難的一天還沒有結束啊?


    不要亂來啦、要更愛惜自己啦……諸如此類的美智乃流說教開始了。我人躺著隻得乖乖洗耳恭聽。嗚嗚,快點幫我治好啦!


    長長的說教仍沒停止……


    「——聽懂了沒?」


    「懂到眼淚都快流出來了。」


    「嗯,很好。那麽,要開始囉!」


    總算結束說教的美智乃,雙手平舉到胸前,自兩手間發出了淡淡的、柔和的光芒,正是前陣子柚島示範給我看的回複魔法。這麽說對柚島有點不好意思,但是她的威力恐怕跟美智乃沒得比……即便是骨折,美智乃也能輕易治好。


    光芒觸碰到我的右手臂……


    右手臂慢慢暖和了起來。美智乃生氣歸生氣,她的治療仍予人有如泡溫泉那般地暖烘烘,不過就感覺而言,又比泡溫泉更舒服、更上乘。我放鬆身子閉上眼睛……好舒服,我伯自己睡著,隻得動動嘴巴:


    「抱歉,把妳的床弄髒了。」


    「沒關係,那又不會怎樣。」


    「……妳不問我發生了什麽事?」


    「你臉上不是寫著老子不想說?」


    手足之情大活躍,一切盡在否言中——我坐在出租車裏絞盡腦汁榨出來的浪漫綺情波瀾壯闊偽情節似乎是派不上用場了,我壓根不打算說出我是被刻人打傷……


    「抱歉。」


    「道什麽歉!隻要哥你沒事就好了。」


    這話真是貼心無比,我果然沒白疼這妹妹。說到這,就想到另一個令人疼愛的弟弟……


    「刻人回來了?」


    「還沒。可能還在忙吧……但願別像某人受傷才好。」


    「……是啊,不過一旦發生緊急狀況,我會飛也似地去救他,絕對。」


    「嗯。」


    「即使手臂被折斷,我也會盡力幫他。」


    「嗯。」


    「不過,搞不好刻人比我還強哩!」


    「哥,問你喔!萬一我遇到危險,你也會來救我嗎?」


    「那當然,有我給妳靠。」


    「嗯。」


    美智乃的笑聲書我耳朵癢癢的。但我總覺得她的笑聲聽來有些落寞,為什麽呢?也可能是我變得多愁善感了吧!


    「那就好,有哥這句話就夠了。」


    ——有哥這句話就夠了?


    嗯?什麽意思?


    「妳這話——」


    「哥,你還有別的地方受傷嗎?」


    「呃?不,沒有了。為什麽這麽問?」


    「因為你哭啦!」


    「哭了?我嗎?」


    我用空著的左手擦擦眼睛。指尖濕濕的,我是在哭沒錯。


    「嗯。再一下下就好了,忍耐一下。」


    美智乃貼心地誤以為我是在強忍骨折的痛楚,那更讓我覺得自己很沒用。


    然而,我居然在哭?我自己都沒發現。可是我很清楚我為什麽哭泣——當然刻人是主因,我為刻人折斷我的手臂感到傷心,我為他邊道歉邊把我手折斷感到難過,我為我深知刻人為何那麽做的理由感到傷悲……最重要的是,我為我在那份傷悲中感到受懲罰的喜悅感到悲哀。


    認識現在的我的人八成會說:「你在胡說什麽啊!」但是我直到小學高年級都是飽受欺負的弱小生物……對,沒錯!就是擁有被姊姊雙人組說像是莉卡娃娃那般可愛臉孔的我。當時的我很懦弱,個子也不高,被當成欺負的標靶也是想當然爾的結果。


    我不曾跟爸媽訴苦,也不曾跟姊姊們告狀。尤其是兩位姊姊一旦知道我被欺負,絕對會衝到學校嗆聲:


    「你膽子很大嘛,敢欺負我的寶貝弟弟!」


    想象她們為我討公道的樣子固然很爽,隻是兩位姊姊一旦插手,我敢斷定小學瞬間就會化為人間煉獄。雖說兩位姊姊討厭的共通字匯就是「姑息」,但其它學生是無辜的。


    唯一知道我受欺負的隻有軋奈一人……軋奈總是挺身而出盡可能護著我,但是我們班級不同,她也無法隨時隨地保護我。


    我的小學低年級時代是被欺負得最慘的時期,早上上學前我經常得很小心,不讓任何人看見,也不讓任何人發現我在廁所裏嘔吐。要不是有軋奈,恐怕我老早就挺不住作廢了。盡管如此,我還是拚命撐過一天又一天。


    於是,在我和軋奈第十次生日即將到來時,我開始隱約理解到寄宿在我體內特異的能力與宿命。


    我的能力覺醒契機——是始於欺負我的那些孩子叫狗來攻擊我。那是一隻很大的狗,對當時的我而言,就猶如是三頭地獄看門犬凱爾貝洛斯那般的怪物。


    我哇哇大哭,拚命想逃離汪汪狂吠、緊追在後的大狗。雖然我在那時速度就很快,但還不夠快到可以


    跑贏狗。


    當下我真的以為我會死,腦海中浮現的淨是被銳利犬牙咬斷咽喉,一命嗚呼的畫麵。


    終於,大狗以一記強烈的擒抱壓製住我的背部,狗爪差點就抓破我的肩膀,我陷入了大恐慌,不快點想想辦法不行!我以溺水者抓住稻草的心情奮力抓住了比稻草好一點的,前頭尖銳的小樹枝。


    好寒酸的武器,但我也隻能靠它了。我抓緊小樹枝奮力朝大狗臉上刺過去……


    就在那時候,我的體內開始產生變化。


    怦咚!心髒增快了一拍。身體裏所謂的血液一度全被吸上來,瞬間又被擠壓回去。血液的流動聲咕咕作響,大到我都聽得見。眼睛深處閃爍不定,腦袋深處卻像冰一樣冷靜且沉著。


    小樹枝尖銳的前端刺中大狗鼻梁的景象,就像慢動作播放,緩緩映照出來,連少許鮮血的飛濺都清晰可見。


    汪嗚!


    大狗短短哀鳴出聲,卻沒有從我身上退開——牠隻有受到小小的傷,可是我顧不了那麽多了,我確實感受到我的體內產生了急遽且激烈的變化。


    我幹掉牠了!


    那種感覺支配了我。大狗不可能從我身上移開,也不可能躲得過,大狗受傷的當下就一命嗚呼了……我知道的。大狗朝茫然的我的身體緩緩倒下,同時,我聞到了野獸的臭味與死亡的香味。


    「……讓開!」


    我以冷靜得出奇的動作把那隻大狗的身體撥到一旁,站起身。


    啪!啪!我拍了拍褲子,隻見那群以欺負人為樂的孩子慘叫連連、落荒而逃。我打從心底感到愉快。


    在那之後,我就開始思索使用這種異能的途徑——不是沒想過要找那群愛欺負人的孩子報複,但那已經變得不重要,因為那群愛欺負人的孩子已經不敢再欺負我了。


    大家開始畏懼我,這麽一來,接下來造訪我的便是孤獨。沒有人肯跟我講話,也沒人肯跟我接觸。那樣也不錯,我決定天天與妄想做朋友。


    我從小聽小七姊與彩姊的英勇傳說聽到大——雖然她們倆都不太想講,但小七姊是標準的吃軟不吃硬型,禁不過我苦苦哀求,「真拿你沒辦法」、「好啦,我盡量啦!」也隻好勉為其難的講給我聽。


    那是拯救世界危機的幕後英雄神話,由幕後英雄本人親口陳述的故事,總是讓我的心澎湃不已。我總會在腦中自行將活躍的小七姊代換成我,在妄想的世界裏馳騁,想象我就是那個打倒威脅地球大壞蛋的大英雄。


    小時候單純的夢想故事,如今卻變成唾手可得的現實——特殊的異能、一般人沒有的超能力……在在都讓我興奮。我也想拯救世界、想打倒世界公敵,想成為特別的人上人,想暗地嘲笑那些不識好歹欺負我的笨蛋。


    ——我和你們不一樣。受不了,也不想想你們是靠誰才能活下來的?


    當時的我太幼稚了,假如我有軋奈十分之一聰明,事態絕對不會演變至此。


    「你們要是突然問有了什麽奇怪的能力,記得先找我談談。」


    對小七姊平日耳提麵命的忠告,我充耳不聞,我想把它當成我的秘密,我一直很想要隻屬於我的東西……


    我完全沒想過擁有一般人沒有的力量具有什麽涵義,這點我就不同於軋奈……


    在我猶自沉浸在那樣愚蠢的妄想和興奮之前,軋奈的能力比我早三個月覺醒了,而且她頭一個就找小七姊詳談。


    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小七姊整個人變得怪怪的。


    常常看到她一個人皺眉沉思。即使我或刻人跟她說話——


    「我在想事情。閃一邊去,小瓜呆。」


    ……小七姊嘴巴壞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但我知道當時的小七姊心情確實很糟。咬著指甲念念有詞的小七姊,當時的模樣我記得相當清楚。


    「那種事有可能發生嗎……?有夠離譜的!簡直莫名其妙。豈能容許那種事情發生……可是萬一……到時候該怎麽辦?怎麽辦?我該怎麽辦才好……?」


    然後,軋奈也開始怪怪的。乍看和以前是沒什麽兩樣,但我常常看到她會突然在一瞬間整張臉垮下來——那是悲傷、甚至帶點落寞的神情,而且多是大夥眾在一起用餐時……我向軋奈詢問,她隻是苦笑著說:「我沒事。」


    那樣的日子持續了好一陣子後,我下定了某個決心——


    「老實說,軋奈,我也擁有超能力了,是相當厲害的那種!」


    我決定跟軋奈和盤托出我的能力覺醒了一事,當時我尚未告知小七姊,因此這是我頭一次向某人吐實。我想,跟軋奈說應該是沒什麽關係。


    我一直認為這是和軋奈談心的好契機——看得出軋奈最近一直有心事,可是軋奈什麽事都不跟我說,既然如此,隻好由我先釋出善意。


    對於我的告白,軋奈自然是驚訝萬分,因為她是第一個聽說的人,她驚訝的模樣讓我萬分得意。


    我熱切得像個傻瓜,滔滔不絕地描述自己的超能力。那個時候我對於自己的能力已有初步的了解——那是奪走生命的能力。由於還沒跟小七姊說,所以也還沒取名。


    軋奈比我預期中還要專注聆聽,這讓我相當滿足。果然擁有別人沒有的能力是件好事,我心想。


    「……你還沒有跟姊說吧?」


    我一說完,軋奈隻問了那一句話。


    「嗯,是啊,總有一天我自己會跟她說。妳可別說喔!」


    「嗯,我知道。」


    軋奈甜甜一笑,點點頭。不是那個有點落寞的笑容,而是放下一切,釋然的笑容。


    我放心了。我自作聰明地認為,原來之前軋奈顯得無精打采,是擔憂我的超能力還沒有覺醒啊!突然間,軋奈又丟出這麽一句話:


    「哥,你想不想知道我擁有的是什麽樣的能力?」


    剛聽到的那一剎那,我呆掉了,可是我很快便不住點頭。之前不論美智乃、刻人或我怎麽哀求,她都不肯說,現在總算肯告訴我了嗎?不過,她為什麽突然改變主意了?


    「哥,你不也對我坦白你有什麽能力了嗎?那麽,我當然也要對你坦誠啊!」


    「這、這樣啊……」


    這樣我們就互不相欠了吧?軋奈調皮地笑了。


    在我殷切的凝視中,軋奈雙手掌心上下合在一起。我以為會像彩姊一樣從手中冒出火焰或是什麽東東,興奮地在一旁觀望。隻見軋奈的手慢慢張開來……


    但是,從她手中冒出來的不是火焰也不是雷電,而是隻小小的青蛙。


    「……這是什麽東西?」


    我頓時皺起眉頭。軋奈小小歎了一口氣說道:


    「青蛙呀!還以為很成功說……」


    「不,我當然知道這是青蛙……軋奈,該不會妳的能力就是製造青蛙吧?」


    軋奈笑了笑,那是很落寞的笑容。


    「不是。我的超能力是創造生命的能力,名叫『創生』,是七美姊幫我取的。」


    「任何東西都創造得出來嗎?」


    「嗯。大概是吧……任何東西都行……」


    坦白說,我覺得有點掃興,從手上長出青蛙來不就跟變魔術很像嗎?我認為我的超能力遠比軋奈的厲害多了。不過,好歹那也是軋奈的能力,不能嘲笑它。


    定睛一看,軋奈已臉色一沉低下頭去……也許軋奈還是很在意的。我慌忙說道:


    「好、好棒喔!我覺得這是很棒的超能力。」


    我也知道我轉得很硬,盡管如此,軋奈仍笑笑說了聲:謝謝。


    「……我看我也跟小七姊說一聲好了。」


    「不說也可以。」


    軋奈幹脆地如此說道。我好意外,我本以為她一


    定也會勸我早點說的……麵對有點吃驚的我,軋奈淡淡地繼續說道:


    「現在還不用說。哥你也還不想說吧?那就暫時保持沉默。難得我們倆有共同的秘密耶!」


    「秘密……」


    「對,專屬於我們兩人的秘密。」


    「唔……嗯!好,我暫時不會說。」


    專屬於我們兩人共同的秘密。


    那句話好聽得讓我興奮不已,胸口莫名發熱。


    於是,我與我家人發生關鍵性決裂的那一天到來了。記得那天是星期二——


    那天是美智乃的九歲生日,依照星弓家的傳統,隻要有人過生日就得買蛋糕,全家一齊幫對方慶生。雖然現在不這樣做了,總之那一天我們是全家齊聚一堂。


    玩得好開心。


    大夥或是嘲笑美智乃最後一根蠟燭老吹不熄;或是看彩姊將開玩笑買下的大鼻眼鏡戴在刻人臉上,意外的適合引起了哄堂大笑。那天心情特好的小七姊還與彩姊比著分到的蛋糕大小,吵來吵去,好不熱鬧。


    每個人都笑容滿麵。但是,快樂的時光往往過得很快。


    明明是不能喝酒的高中生,卻以「我已經高三了,安啦!」等有的沒有的理由喝得酪酊大醉外加呼呼大睡的彩姊、翻閱報紙享受飯後咖啡的老爸、忙著清潔善後的老媽均留在起居室,生日派對圓滿閉幕。


    美智乃提議大家一起玩她收到的遊戲生日禮,可是小七姊以「抱歉,我還有事要思考不能玩。」的理由就回到自己的房間去了。沒辦法,美智乃隻好再提議就我們四個人玩,想不到軋奈也搖頭拒絕。美智乃的腮幫子鼓了起來:


    「咦——?連軋奈姊也不玩?」


    「對不起,我今天有點事。」


    「來玩啦!」


    刻人與美智乃不約而同噘起嘴巴。我什麽都沒說,內心也不太爽快。然而軋奈隻是苦笑了一下,不但沒有轉移話題,還道出了驚人之語:


    「我先借走哥一下。」


    我為她突然提出的要求嚇了一跳。


    「咦?為什麽?」


    「有話跟你說。」


    軋奈抓住我的手,我隻得跟著她走——我看見了刻人與美智乃遺憾的表情。


    「明天姊要陪我們玩喔!」


    軋奈並未答腔,隻朝留下的兩人揮了揮手。


    「你們兩人都要加油喔!……掰掰!」


    我想軋奈的意思是指遊戲上的加油,不疑有他地進了軋奈的房間,徑自坐在床上。


    「……對不起……」


    「關上門,軋奈麵向門喃喃說了些話,但我聽得不是很清楚。有那麽一瞬間我看到她用指頭擦拭眼角,但是轉向我時,她又恢複了一貫的笑容,所以我也沒有特別多想。


    軋奈打開書桌抽屜,取出一個細長的黑色小盒子,看來像是原子筆盒那類的。軋奈拿著那個,在我旁邊坐下來。


    「哥,這送你。」


    軋奈把東西交給了我。盡管感到困惑,我仍是說了聲謝謝邊想:這到底是什麽?邊打開了盒子。


    「什麽東東?小刀?」


    盒子裏頭裝的是一把刀刃約十五公分長的小刀。我在小刀與軋奈的臉之間交互看了好幾次,幹嘛送我這個?


    「哥,前陣子你不是跟我說了能力的事嗎?這算是賀禮,送給哥當武器。」


    「武器……」


    「這很酷的喲!」


    一開始我覺得這把小刀看起來不太可靠,可是聽軋奈這麽一說——嗯,我也開始覺得它很酷了。一握之下,才發現它有如跟了我很久的老搭檔般,相當順手。想想也對,這是軋奈選的嘛!不可能不適合我的。


    「這個真不錯。軋奈,謝謝,我也得回禮才行。」


    「我有事想拜托哥哥。」


    軋奈的話說得很快。我心想:糟了!這把小刀難不成是有求於我的精心布局?不過東西收都收了,隻要不是太過分的請求,聽聽又何妨。


    「什麽事?」


    「希望哥用那把小刀奪走我的性命。」


    當時我的驚愕是打我出娘胎十年來最驚愕的一次,我隻能凝視著軋奈的臉。軋奈不敢對上我的目光,視線一直朝下看,嘴唇再度微微蠕動:


    「憑哥的能力是辦得到的吧?」


    「為、為什麽啊?」


    我已經不知所雲到整個人慌了手腳。軋奈抬起臉,以懇求的眼神直視著我:


    「上次,哥見識過我的能力了吧?」


    妳說能創造出生命的那個能力?那個像變魔術的能力怎麽了嗎?


    「那是——再邪惡不過的能力。」


    軋奈平靜地說。


    「邪惡?」


    我毫無頭緒,因為我完全無法將軋奈與「邪惡」這個字眼聯結在一起。然而軋奈以確信的口吻說:「沒錯,就是邪惡。哥,你認為什麽才叫作邪惡?」


    我頓時想起了昨天看的、卡通裏麵的敵人角色——。


    「呃——就是那種妄想征服世界或是侵略他國,把世界搞得亂七八糟的就算是。」


    沒錯——軋奈露出「孺子可敦也」的微笑。


    「我的能力正是屬於那一類,是能瓦解世界均勢的能力。」


    邪惡?瓦解世界均勢?


    我曉得我的內心有某種東西正在膨脹——消滅邪惡、維護世界均勢與和平——那不就是正義使者的任務嗎?


    「沒錯。」


    像是看透了我的內心,軋奈強力點頭,連珠炮似地繼續說道:


    「那是會被神討厭的能力,不消滅不行。」


    「可、可是,也不能因為這樣就——」


    「隻要哥奪走我的生命,我的能力自然而然就會消失。」


    軋奈強硬地斷言,像是要切斷我的迷惘。


    我混亂的腦袋整理著思緒,再度凝視軋奈的臉。什麽呀,冷靜點,軋奈到底在說什麽?等一下、我想起來了——奪走軋奈的生命,軋奈就會死,那種事我怎麽可能下得了手!慢著,為什麽軋奈要拜托我做那種事?


    「那、那麽一來妳不是會死嗎?」


    「在生命被奪取殆盡、也就是在臨死前,我會竭盡最後的力量再造出一個『我』來,絕對不會有事的。」


    「妳不會有事嗎……」


    「絕對不會。」


    軋奈覆住我猶豫不決的手,堅決的視線攫住我的眼眸。


    「將我的能力——不,相信我。假如哥能順利除去我的這項超能力,哥就成了拯救世界的英雄喔!」


    英雄?那個字眼迷惑了我。


    「或許你得不到任何人的稱讚,不過這可說是哥的第一次任務!」


    「第一次任務?」


    「對,第一次任務。」


    軋奈沉穩地微笑著,那一笑卸除了我的猶疑與疑惑。


    「可是……」


    「我隻會受點小傷,又不痛……」


    這個論證太完美了,的確是稍微受點傷也能奪取「生命」……以前我就曾用自己的身體做測試,結果差點害自己沒命,所以不會錯的,小小的傷口就行了。


    「求求你……」


    軋奈的臉孔不意扭曲了起來,像是快受不了崩潰似地模樣。


    我的血液頓時全往腦門衝——求求妳別露出那樣的神情,軋奈!妳為什麽要露出那樣的神情?到底是什麽讓妳那麽悲傷?對了,是我,是我不聽從妳的要求,老說一些五四三的話才害妳那麽難過。


    「哥……」


    「……好吧。」


    我終於點頭首肯,軋奈的臉頓時亮了起來。見到她那副模樣,我更加堅定了決心。


    不


    會有事、不會有事的……我這麽做是正確的……應該是正確的。我可是正義的一方耶!


    「……我動手囉!」


    「嗯,麻煩哥了。」


    於是,軋奈緩緩閉上眼睛。有那麽一瞬間我又開始迷惑,看看軋奈的臉,搖搖頭,再度握好小刀。


    流汗會失手的。你給我冷靜一點!因為這點小事就嚇昏了以後怎麽辦!軋奈說過她不會有事的,我一定得相信她,一定得將軋奈邪惡的部分解決掉!小七姊以前也說過,拯救世界最需要的就是勇氣。


    動手吧,動手就對了。


    我深深吸一口氣,熱得發昏的頭與身體急速冷卻了下來,就像是按鈕做了切換一樣,思緒頓時也冷靜許多。我做得來、我辦得到,這是邁向拯救世界的英雄的第一步。


    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用小刀傷人。


    我始終記得倒下去的軋奈最後說的那句話。


    對不起,我會一直——


    一直怎樣?妳說啊!到底是怎樣啊,軋奈!


    我想聽後續,但軋奈始終沒有要起來的意思。


    我呆呆望著軋奈出血量比預期還要大的身體,於是,我突然想到:咦?另一個軋奈是在何時,又是在何地,會被創造出來?


    我就一直杵在當場。


    過了好一陣子,喀喳一聲,我的身後響起了開門聲。


    「哥,姊,你們好了沒——」


    我回過頭去。


    美智乃睜大眼睛,整個人僵在那裏,隨即渾身顫栗不止。在她後麵的是刻人,刻人的眼睛快速掃了一眼倒地的軋奈與我手上的小刀。


    「大哥——」


    「好奇怪……」


    我搔了搔頭。


    「你做了什麽……」


    「軋奈沒有複活耶……現在該怎麽辦?」


    之後的事情我不太記得了……


    隱約隻記得美智乃放聲驚叫,刻人衝出房間去叫小七姊……之後的記憶均是喀擦喀擦重複播放的瞬間回溯畫麵,像是影片的格放鏡頭。


    以相當駭人的表情看著我的小七姊、被留在單人房的我、警鈴鳴響、黑色服裝、棺木……棺木?誰的?明知故問。哭泣的家人、回避我的刻人與美智乃、哭著說「你並沒有錯」的老媽、回溯畫麵的最後必會帶到的神情哀傷……還有溫柔地抱緊我的小七姊。


    在那之後,我半年沒踏出自己的房間半步。


    頭發長得出奇地快……我站在鏡子前打量,突然心血來潮,拿起房裏有的橡皮圈把頭發綁成兩束,頓時活生生的軋奈就站在我麵前。我就這樣抱著鏡子,天天過著又哭又笑的日子。


    鏡中的軋奈從不曾給我響應,讓我既不滿又不安,就在這樣的我抽泣不止之某一天,我的房門猛然被鯧破——


    「你要哭夭到什麽時候啊!小瓜呆!」


    是小七姊幹的好事。


    小七姊一見到我的發型嚇了一大跳,俏臉瞬間扭曲變形,說不出話來。但她很快甩甩頭,掛上招牌的嘲諷笑容,開始霹哩啪啦對我說話——說軋奈的事。


    軋奈自覺到自己的能力、知道自我的存在難以見容於這個世界……且深信不久的將來,這個世界將會以某種形式排除掉自己,所以她拜托小七姊殺了自己。小七姊斷然拒絕了,軋奈便哭著說她不想哪天突然死掉,也討厭死在陌生人的手中……


    「我剛開始聽到時,覺得軋奈可能隻是一時對於自己異樣的能力感到困惑,而導致精神不安定。可是我錯了,那孩子深信不疑,她深信自己總有一天會被迫從這世界消失。你不覺得這種念頭很傻嗎?軋人?」


    是很傻。那算哪門子的念頭?世上哪有那麽離譜的事?也不會發生那麽扯的事,會的話還得了!可是、可是——


    「可是現在,軋奈已經死了。」


    小七姊的那句話讓我心如刀割。


    「我也不知道讓軋奈那麽想的憑據是什麽……但那份憑據就存在那孩子心中,而且根深柢固……我常在想那孩子會不會是看得到我們所看不見的東西?」


    我明白小七姊想說什麽,軋奈很可能預見到了我們看不見的天命無常——軋奈從以前就常有驚人的超齡舉止,我也常為此感到不安,總覺得軋奈有一天會去到我追都追不上的地方。


    「我想象得到,那孩子是如何誘導你殺了她……她是那麽純真善良的好孩子,竟然在最後犯下如此自私的大錯!」


    哈哈哈——小七姊笑了。看到她覆住眼睛微微顫抖的手,我知道那不是發自內心的笑。


    「因此,你——」


    咻!小七姊的那隻右手突然一閃,在那一瞬間,我看見了她的手裏有物體發出微弱的光。


    「啊……」


    我一度以為我要人頭落地了,其實那樣也好——我是當真這麽想。


    然而和我預期的不一樣,我的頭仍黏在脖子上。相對地,我聽到的是「啪沙」一聲,我留了半年的長發整撮落到了地板上。


    我望著小七姊的臉,小七姊仍掛著嘲諷的笑容說道:


    「今後你要背負著軋奈的靈魂活下去,聽懂沒有?畏畏縮縮鑽牛角尖的時間結束了。你做得到的,非做不可的事就浩浩蕩蕩去做,總之給我好好活著就是!你已經不再是小孩子了——喏,拿去!」


    小七姊丟給我的是剛才割掉我頭發的小刀。我用手接住。


    那是軋奈送我的小刀、奪去軋奈性命的小刀、我的小刀……


    「這小刀小歸小,卻相當重喔,軋人!」


    沒事帶著它,一定會有所幫助的——丟下這句話,小七姊便離開了房間。像是追逐她的背影,我旋即也出了房間。


    「……嗯……」


    我好像在不知不覺間睡著了,醒來時是在一個漆黑的房間裏……這不是我的房間!對了,我請美智乃幫我治療被刻人折斷的手臂——


    我坐起身。在我躺下的床旁邊地板上,美智乃裹著毛毯呼吸均勻的沉睡著。可能看我睡著了不好意思叫醒,幹脆把床讓給我睡吧!


    美智乃真是溫柔的好妹妹,不,不管是爸媽、彩姊、小七姊或刻人都相當溫柔,總是不厭其煩地叮嚀我、愛護我。


    我喜歡我的家人,我愛他們。就是太愛了,才會如此倚賴著他們,倚賴到我都不好意思起來了。


    我以前居然會蠢到將這樣一個家庭的一員,與世界和平、或是我那微不足道的自尊心等東東放在天秤上衡量,我真是蠢斃了。


    我非奮起不可。我做得到的,非做不可的事就浩浩蕩蕩去做,畏畏縮縮鑽牛角尖的時間結束了,那件事已經過了七年,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iamaboy!


    現在可不是被所謂的世界和平迷得暈頭轉向的時候——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超人家族一家和樂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橋本和也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橋本和也並收藏超人家族一家和樂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