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史薇拉娜·可麗兒·博金斯卡姬轉身望去,看到人們在山間道路上排了細細的隊伍。


    「為什麽會有那種怪東西出現……」


    才剛滿十歲的霍格走在史薇拉娜身旁,發出不像十歲孩童會有的沉重歎息。


    多達一百人以上的人群一個挨著一個,走在幾乎沒有道路可言的雪山之中。有老人也有年輕人,甚至有母親抱著還需要哺乳的幼兒。


    這樣的成員要越過雪山可說是有勇無謀,但他們也是情非得已,因為他們沒有別的路線或手段可以逃離。


    「不用擔心。」


    史薇拉娜的手放到霍格頭上。她的手很溫暖,但仍然不足以除去少年的恐懼。


    聽得見悲痛的歎息聲,讓霍格不由得想搗住耳朵蹲下去。這一周來,已經不知道聽過多少次這樣的聲音,但他就是無法習慣。


    回頭一看,幾個剛剛發出哀號的人,正轉身往回看去並跪在地上哭泣。說得再精確一點,是因為他們看到了位於山麓上的村子呈現什麽慘狀。


    說是村子有語病,應該說是曾經是個村子的殘骸。那兒已經不是可以住人的地方,成了異形生物的樂園。


    說是生物或許也有語病。連年幼的霍格也知道,這世上沒有哪種生物的身體是用那種水晶般的礦物做成的。


    旋轉花瓣飛行的《花》;舉凡四肢、身體甚至頭臉都像棍棒一樣細長的四足步行生物《棒》;有著巨大身髓與嘴的《嘴》;大象般的身體上有槌子狀頭部的《鎚》。各式各樣怎麽想都來自幻想世界的物體,在村子內徘徊肆虐。


    全都是人們從未看過的怪物。


    霍格看到人們看著土生土長的故鄉悲歎,眼中也自然湧出淚水。一周前失去的故鄉與家人身影從腦中閃過。


    「這不是真的……」


    聽得見他們說話的聲音。連年幼的霍格也能痛切了解他們的心情。如果隻是自己的村子被毀,他們大概還不至於受到這麽大的打擊。


    他們的視線還望向遠比自己所住的土地更遙遠的地方,那裏有的並不是因為氣候異常而埋在雪中的森林。


    根本沒有可以稱為樹木的東西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無數看似礦石標本的物體林立。那是一個人類無法居住,不,是任何生物都無法生存的世界。


    像小山丘一樣巨大的無機生命體——《山峰》穿越過村莊,就像鏟雪車般夷平一棟棟住家。


    「無機生命體的棲息範圍又擴大了啊。」


    忿忿說出這句話的,是一名戴著眼鏡的妙齡美女。她不是俄羅斯人,而是美國人,名字叫做艾莉西亞新井。


    「是啊,真不知道會繼續擴大到什麽地步。」


    「就是說啊。鬥真他人呢?」


    「我請他去查看剛剛你聽到聲音的方向。我是吩咐過他要在三十分鍾內回來啦。」


    「他可是個貫徹青春無敵、初生之贖不畏虎那套的孩子耶?有沒有問題啊?」


    史薇拉娜與艾莉西亞相視苦笑。


    她們兩人是用英文交談,所以霍格聽不懂。但看到兩人多少露出微笑,終究讓他的心情輕鬆了些。


    霍格揉揉自己快要哭出來的臉,往前邁出腳步。剛被人群踩實的細長道路往前延伸,有一名體力好的青年走在霍格他們前麵。他們這幾個年輕人的工作就是把道路踩實。即使如此,這條路還是讓年幼的霍格走得很辛苦。像這樣逃離無機生物的日子,已經不知道過了多少天。


    抬頭仰望天空,也隻看見厚重的雲層,已經好久沒有看見藍天。這個被厚重雲層遮住的世界雖然沒有黑夜,卻也沒有大白天,隻讓人越來越悶。


    霍格下意識讓視線往天空掃動,搜尋他最喜歡的白貓頭鷹。平常到了這個時期,雪白而美麗的白貓頭鷹差不多已經過完冬,從南方飛回來了。現在卻因為氣候異常,怎麽找都找不到白貓頭鷹的身影。


    還有一件事更讓霍格傷心,那就是即使這種異常氣候結束,白貓頭鷹飛回來,這裏也已經不再是白貓頭鷹與霍格所居住的草原與濕地了。


    走了這麽長的距離,自然會有人累得蹲下不動,老年人更是無數次露出疲憊已極的表情說幹脆死在這裏。


    「你看看你,不可以坐下,不想死就起來走。」


    喝叱這些人的總是艾莉西亞。有時她甚至粗暴地硬把他們拉起來,讓他們繼續走。神奇的是無論看起來多累,隻要艾莉西亞喝叱一聲,人們總是能重新站起來。


    這一帶很多平緩的丘陵,平原比較少。雖說沒有陡坡,但漫長的道路持續有平緩的起伏,還是會明顯消減人們的體力。


    「請大家加把勁。過了這座山丘我們就休息。」


    史薇拉娜出言鼓勵,但幾乎沒有人回話。


    2


    高熱掀起的灰塵混在暴風雪中吹往遠方。尚未熄滅的火焰融化周圍的積雪,但從火勢就看得出這樣的情形持續不了多久。


    散落在雪原上的是飛機殘骸。墜落至今應該並未經過多少時間,但殘骸幾乎都已經被積雪掩埋。再過個半天,大概就會變回純白的雪原,隻留下殘骸形狀的起伏。


    少年仍然走在雪原上,但他的腳印轉眼間就被強風與大雪抹掉。盡管穿著連頭部都完全遮住的極寒地帶用防寒服裝,在零下二十度的世界裏卻一點也沒有靠得住的感覺,甚至覺得風一吹就會被吹走。


    但少年的腳步仍然十分穩健。盡管受到厚重的積雪與強風阻隔,依舊維持一定的速度前進,直線走向仍冒著火焰與黑煙的飛機殘骸。


    少年花了十分鍾以上的時間,橫跨雪原約500公尺才總算抵達。但在這麽大的暴風雪裏,能維持時速3公裏仍然令人驚奇。這跟常人走在鋪裝過的道路上一樣,連住在凍原的因紐特人人也很難長時間維持這樣的速度。


    「有人在嗎~~?有沒有人還活著~~!」


    少年——阪上鬥真取下連衣帽,露出頭部放聲大喊。他以殘骸為中心,在四周一再呼喊。少年的頭發與眉毛都在轉眼間被雪花沾得一片白。


    鬥真每次喊完都仔細傾聽有無固應,所以他才會放下帽子。這麽大的暴風雪裏,很難聽到人說話的聲音。但他能夠感覺到的也就隻有風聲,以及耳朵冷得幾乎斷裂的疼痛。


    「有人在嗎~~!」


    不過他仍然在殘骸之間穿梭走過,始終不停呼喊。


    「啊!」


    殘骸與殘骸之間有一個棒狀物體突出。盡管因為積雪而看不太清楚,但鬥真確定那是人的手臂,跑了過去。


    「你邐好嗎?還活著嗎?」


    他伸手想拍掉積雪,這變得像棍棒一樣僵硬的手臂就倒了下來。但鬥真還是抱著一線希望拉扯手臂,卻輕而易舉地拉了出來。鬥真用力過猛,當場坐倒。


    鬥真看著拉出來的手臂,露出沉痛的表情。手臂並沒有連著身體,失去體溫完全凍結的手臂,看起來就像假人的手。


    鬥真把這條手臂輕輕放到地上,又大聲朝四周呼喊。然而沒有人回答他,時間就這麽無意義地流逝。


    過了一會兒,手表的鬧鈴響了。


    「時間到了,我得回去了。」


    搜索墜機地點的時間早已事先決定。史薇拉娜嚴格叮囑,要他如果沒能在時間內找到生還者就要立刻回去。鬥真猶豫了,不知道該不該繼續找生還者。


    剛才好不容易發現的一名士兵早就死了。但這飛機這麽大,不可能隻有一個人在裏麵。


    「再兩分鍾,兩分鍾就好。」


    鬥真又開始放聲大喊,即使過了兩分鍾,還是沒有回去的打算。過了五分鍾,眼看就要拖到十分鍾之際,暴風雪的趨勢稍稍一


    緩。


    「太好了,這樣一來……」


    鬥真的臉微微笑開,卻又一瞬間僵住。在暴風雪另一頭的雪原遠方,有著紅色的光點在搖曳。不是隻有一、兩個,而是多達一百個以上大大小小的光點。


    「……無機生命體。」


    鬥真的搜索時間會受到嚴格限製,最重要的理由並不在於暴風雪,而是因為飛機墜落的現場離無機生命體的棲息區很近。


    ——就算是這樣,這個距離也還跑得掉。


    就在鬥真正要跑向與紅色光點相反的方向時……


    「嗚嗚……啊啊啊……」


    殘骸裏傳出有人呻吟的聲音。


    鬥真瞪大眼睛,視線在無機生命體的光點與傳來呻吟聲的方位來來去去,猶豫了幾秒鍾。


    他眼神深處燃起決心與覺悟,跑向聲音傳來的方位。他掀開一塊殘骸,看到底下是一名一半身體被雪掩埋的男子。就是這片蓋在身上的殘骸,奇跡似的從暴風雪下保住了這名男子的性命。


    男子對鬥真說了幾句話,但鬥真聽不懂他說什麽。隻知道從服裝看來,這人應該是軍人。


    「對不起,我不會說俄語。」


    鬥真趕緊將他扛到肩上,雙腳深深陷入雪地。男子似乎身上有傷,發出了哀號,但鬥真沒有餘力顧及這些。大群無機生命體已經來到看得十分清楚的距離,他必須分秒必爭離開這裏。


    或許是被男子的哀號觸動,從遠處觀察鬥真的無機生命體開始慢慢有了動作,紅色光點不斷逼近。


    看到這樣的景象,男子發出了與先前不同性質的哀號,連珠炮似的對鬥真說了好幾句話。盡管不懂俄語,也大概猜得出他在說些什麽。


    「你是問那些是什麽東西對吧?我也不知道。」


    鬥真扛著男丁開始奔跑。要扛著行軍人體格的男子在雪原上奔跑,豈止是難上加難,頂多也隻能維持怏步行走。


    相較之下,無機生命體在轉眼之間不斷拉近距離,顯然一定會被追上,但鬥真仍然繼續奔跑。無機生命體已經逼近到不隻是光點,連形體都看得清楚。他們稱這種身體與四肢都像針一樣細的為《棒》。或許是個體數較多,是鬥真等人最常遇到的種類。


    男子在鬥真背上嚷嚷,指著大群無機生命體發出慘叫。他的叫聲有時是震驚與恐懼交替,有時則是兩者兼有。


    「我想也是啦。」


    鬥真苦笑著望向背後。大群《棒》往左右兩翼散開,試圖從背後包圍鬥真,簡直像狼群的圍獵行動。


    其中一頭——或者應該說一隻——《棒》朝鬥真衝來。它的頭部也像四肢一樣細,前端還銳利得像長槍一樣。《棒》就以這樣的槍尖衝鋒突剌,鬥真往它頭部側麵送上一記回旋踢,格開了這一擊。


    但這次衝鋒隻是誘敵。防禦行動讓鬥真放慢腳步,好幾隻《棒》立刻追過鬥真後上前包圍。背後與左右都被堵住,唯一剩下的退路就是前方,但前方也眼看就要遭到封鎖。鬥真隻剩下一個選擇。


    就連他也不可能背著男子逃走。


    「抱歉,這樣下去我們跑不掉的。」


    鬥真說完就將男子拋到雪上。


    男子——格瑞曼滾倒在雪上,覺得這是無可奈何,同時也懊惱得咬緊嘴唇。


    才剛從墜機事故中得救,眼看又要遭到這些甚至看不出是生物還是機械的怪東西殺害。


    格瑞曼對放下自己逃走的少年背影說出感謝的話。想來少年八成聽不懂俄語,但他還是想表達自己的心意。他知道少年直到最後關頭,都還努力試著救他。


    這名應該是東洋人的少年回頭看了格瑞曼一眼。


    「不用管我,你走吧。喂,快跑啊!」


    少年——鬥真停了下來,格瑞曼一陣慌張。


    格瑞曼從腰間拔出手槍。他的手沒受傷,但實在站不起來。腳顯然已經骨折。


    大群棒狀怪物——《棒》,已經連前方細小的空間都徹底封鎖,兩人被異形生物團團圍住。


    「還有希望,多你一個活命也好!」


    格瑞曼朝《棒》開槍。他對槍法沒有自信,《棒》細長的身體又是難以命中的標靶,這一槍卻奇跡似打中了。《棒》頭部中彈,失去平的衡,但也隻是這樣。這一槍隻在它水晶般的頭部打出小小的缺損,因而讓它退縮。


    「該死!喂,小子,你還在磨蹭什麽?叫你快跑聽見沒有!」


    格瑞曼看到鬥真仍然不動,於是使出最終手段。他將手槍對準少年。


    「你再不跑我就開槍了,我是讒真的。所以你趕快跑,我幫你製造機會。」


    少年靜靜地回望,露出一點都不適合現在這個狀況的表情。


    是微笑。


    少年臉上有的不是必須丟下格瑞曼的憐憫或後悔,也不是因為救了他卻被他拿槍指著而產生的憤怒。那是一種看到美麗的景色後自然受到感動,或是看到嬰兒會不由得露出的溫和笑容。


    格瑞曼聽不懂鬥真說了什麽,唯一知道的就是他打算展開行動。


    「快跑,別管我了,求你快跑吧。」


    格瑞曼說到後來已經變得像是在懇求。


    鬥真脫下了防寒服。防寒服被強風吹走,蓋到《棒》身上,但隨即被撥開。


    「傻、傻小子……」


    格瑞曼看到鬥真上半身隻剩一件襯衫,不由得咒罵起來。鬥真背上掛著一把刀長約0公分的巨大柴刀。這把刀刀刃厚實,很有重量感,看起來威力很強,卻不能說是合適的武器。


    如果敵人隻有一、兩隻,也許還可以靠這把柴刀還以顏色,但頂多也就是這樣。揮動沉重的柴刀而讓身體失去平衡時,就會被這奇怪生物用頭刺穿而死。他可以輕易想像出這樣的結局。


    鬥真拿起柴刀,除去裹住刀刃的套子。這刀的刀身十分奇妙,乍看之下像是很大把的柴刀,刀身卻交織著兩色橫紋。一種是朦朧的鐵灰色,另一種則與柴刀很不搭調,是帶點咖啡色的灰色,又或者該說是亞麻色。


    四隻《棒》一擁而上,三隻分別從鬥真的背後與左右撲上,另一隻撲向格瑞曼。


    ——完了。


    格瑞曼不由得埋怨起鬥真。要是鬥真肯聽話逃跑,也許犧牲者隻有自己一個。為什麽偏偏要在這種時候逞強呢?


    鬥真揮動柴刀,刀尖擊碎了《棒》的頭部。他沒試著斬斷,而是以擊碎為目的。無機生命體的身體這麽堅硬,也許這種方法反而比較合理。


    但柴刀卻不是合理的武器。格瑞曼聯想到了一幅光景,他的腦海中浮現出下一瞬間鬥真被《棒》的頭部剌穿的模樣。要把已經揮出的柴刀拉回來砍下一個敵人,終究是辦不到的。


    但他的想像落了空,應該已經下劈的柴刀軌道硬是轉為水平。鬥真順勢轉動身體,擊碎了兩隻《棒》的頭部與軀幹。最後柴刀的軌道又改為由下往上揮,將撲向格瑞曼的《棒》劈成兩節。


    鬥真任由柴刀的重量帶出這幾刀,最後讓刀往自己的肩膀一靠,停住了柴刀。


    格瑞曼看得目瞪口呆,勉強能夠理解柴刀的軌道有了改變。鬥真是利用柴刀打在《棒》身上時的反作用力,強行改變柴刀揮動的軌道。就像打撞球,撞到目標物之後改變軌道,因而得以迅速連續砍中每一隻無機生命體。事情當然沒有這麽簡單,但格瑞曼的理解已經和真相相去不遠。


    然而另一個現象則完全超出了他所能理解的範圍。


    被擊碎身體的《棒》顯得十分痛苦,就像壞掉的玩具一樣亂動,忽然間一僵,接著整個身體像沙堆般瓦解。瓦解的身體被強風吹走,不見蹤影。


    「現在是什麽情形?我完全搞不懂。」


    格瑞


    曼自然不可能理解。他不會知道無機生命體的弱點是碳;不會知道能控製矽分子排列的遺產技術出了差錯;不會知道柴刀上的橫紋就是碳——是亞麻色的頭發。不會知道鬥真是真目家不外傳的鳴神流高手。


    鬥真現在無法動用鳴神尊,而他想出來的對無機生命體戰法固然合理,卻超出了常軌。因為他是鳴神尊的繼承者,才能創造出這種超出常理的手段。


    但眼前的狀況仍然令人絕望,包圍兩人的《棒》超過一百隻。剛剛鬥真頂住了四隻同時進攻,但換作是五隻呢?就算五隻奈何不了他,那麽六隻呢?七隻呢?


    無論每個個體的實力差鬥真多遠,數量優勢仍然足以輕易顛覆眼前的狀況。鬥真臉上的表情看來的確沒有餘力,他也自覺生存的希望實在太過渺茫。


    3


    艾莉西亞看到鬥真扛著一名看似軍人的男性回來時,不由得小聲驚呼。


    事情就發生在前去偵察的鬥真未能準時回來,她正準備去探查情形的時候。


    鬥真的模樣與出發時實在差太遠,甚至讓艾莉西亞一時認不出是他。


    他身上並未穿著厚實的防寒服,而是已經分不出是襯衫還是破布條的衣物。衣服到處都是破洞,露出的部分不是瘀青就是流血,要找出沒受傷的部位反而還比較難。


    他就拖著傷痕累累的身體,扛著一個大男人回來。這人的體格一眼就看得出是軍人。她很想說既然是軍人就該自己走,但這人的一隻腳彎向奇怪的方向,另一隻腳也實在不能算是完好。


    「等等,你還好嗎?」


    看到艾莉西亞跑著迎過來,鬥真大大打了個噴嚏回答:


    「我在路上受到無機生命體攻擊,上衣被風吹走,有點冷。」


    鬥真吸著凍結成冰的鼻水,緬靦地笑了笑。艾莉西亞猶豫著不知該高興他平安,而是該責怪他輕率行動,到頭來還是決定脫下自己的上衣披在鬥真身上。


    「這位男性是?看起來像軍人。」


    她搶在鬥真道謝之前改變話題。


    「他是格瑞曼先生,大概。艾莉西亞小姐說得沒錯,那邊是飛機墜毀的現場。他運氣好活了下來,啊,不過後來又被無機生命體攻擊,這樣能算運氣好嗎?」


    他笑得豁達的模樣與所做的事情之間有著莫大的隔閡,讓艾莉西亞忍不住伸手按住太陽穴。她自認已經很清楚鬥真慢郎中的個性,但連這種狀況他都還這麽天真,就讓她有點不耐煩。


    「我找了安全的地方,讓他手腳泡了熱水,可是……」


    格瑞曼有幾根手指已經發黑,顯然是受凍傷。再這樣下去隻會壞死脫落,非截斷這幾根手指不可。


    「你的腳骨折了吧?腳骨馬上可以接好,不過手指就得請你死心了。你是俄軍的飛行員?如果隻需要截斷無名指和小指,也許還有辦法回歸崗位,不過你得放棄回最前線。」


    艾莉西亞一用俄語和格瑞曼說話,格瑞曼立刻冒出許多問題。這個少年是誰?那種身體透明的猛獸是什麽東西?這裏是哪裏?之前他和鬥真語言不通,無法對話,這些沒辦法對鬥真問的問題都接二連三冒了出來。


    「真是的,你先冷靜點,我依序跟你說明。可是在這之前,我們得先治療你的腳。啊,我們危險的南丁格爾來得正巧。史薇塔,這邊。」


    艾莉西亞一招手,史薇拉娜就從難民群之間穿出來,一路往他們走來。多達幾十個人以尊敬的眼神仰望從旁走過的她,鞭策疲憊的身體為她讓路。這樣的情景讓格瑞曼看呆了。


    「她是修女之類的人嗎?」


    「你以為在這種狀況下,隻靠一張嘴可以贏得尊敬?這種時候人們要的隻有一種,那就是強者,能夠擊退敵人的人。」


    看到這名令人眼睛一亮的美女,讓格瑞曼不由得忘了腳上的痛。


    「你又這麽亂來?」


    史薇拉娜看到鬥真的模樣後露出苦笑,注意到格瑞曼之後,就在他腳邊蹲下,伸出白嫩的手抓住他骨折的腳。她沒先說一聲就伸手觸碰,讓格瑞曼不由得悶哼一聲,但史薇拉娜沒理他,繼續治療他的腳。


    亞麻色的長發忽然一陣擾動。格瑞曼覺得這種擾動跟被風吹動的情形不一樣,但內心立刻揮開這種念頭。頭發不可能沒有風吹就自己亂動。


    「結束了。」


    她的嗓音非常好聽,配得上她的外貌,但格瑞曼聽不懂話中的含意。然而幾秒鍾之後他就懂了。扶著格瑞曼肩膀的鬥真與艾莉西亞都很幹脆地放手,讓之前單腳站立的格瑞曼踉蹌幾步,但還是勉強站穩了腳步。


    「等一下,你們好歹也輕一點……」


    說著他才注意到自己已經用雙腳站在雪地上。骨折的腳不知不覺已經變直,即使用力踩踏地麵,也隻是微微疼痛。


    「哎呀,這次好像挺順利的嘛?」


    看到艾莉西亞露出另有深意的笑容,史薇拉娜聳聳肩表示不知道她是什麽意思。


    「我那次也很慘,記得我下一個還直接昏過去。」


    隻要有需要,艾莉西亞都會把俄語翻成日語告訴鬥真。然而剛剛那句話絕非必須翻譯的項目,隻是在尋他們開心。果不其然,鬥真這句話立刻讓史薇拉娜露出氣惱的表情。


    「那、那有什麽辦法?我是第一次那樣使用能力啊。而且當初是用在你身上,才能做出拿頭發當夾板這麽亂來的事情。是你們看到這招行得通,才想出這麽誇張的構想,說什麽既然可以當夾板,也就可以拿來代替縫合用的線和鋼釘。」


    鬥真看到她氣急敗壞地用俄語反駁,隻能不知所措地歪歪頭。當史薇拉娜看到艾莉西亞在笑,知道上了她的當時,已經太遲了。


    格瑞曼不可思議地看著自己的腳。仔細一看就發現有一根令他覺得陌生的頭發,從腳脛延伸出來。一根亞麻色頭發穿進皮膚長了出來,令他懷疑不是自己的腿毛。


    「請你到醫院,有醫師幫你麻醉之後再拔掉這根頭發。拔掉之後,麻痹的痛覺應該就會恢複。如果現在拔掉,你會痛得在地上打滾。即使有人幫你開刀,對那些纏在骨頭上當夾板的頭發,你都要一概裝作不知情。」


    他聽不懂史薇拉娜在說什麽。唯一知道的,就是他可以用理應已經骨折的腳站立行走。


    格瑞曼重新看看四周。遠離人煙的山上有一小塊稍微開闊的平地,裏頭有一群人相互依偎。人數有一百人以上,男女老幼都有,但他們都有唯一的共通點。


    他們都很疲憊,沒有生氣,隻是相互依偎不動。這個有針葉樹圍繞的開闊處,實在不太適合用來躲避寒冷與風雪。


    「簡直就像難民啊。」


    他們的模樣怎麽看都像是突然受到襲擊,什麽都來不及帶就忙著逃走。


    「不是好像,他們就是不折不扣的難民。」


    「難民?」


    格瑞曼眨眨眼,再度觀察四周,不經意抬頭一看,就覺得被積雪遮得若隱若現的針葉樹頂端似乎有個人影,像在站哨似的警戒四周。但有兩個理由讓格瑞曼覺得是自己看錯了。一是樹梢頂端的樹枝不可能強韌到足以支撐人的重量,二是他覺得自己看到的人影是個年紀幼小的少女。


    史薇拉娜不理會格瑞曼仰望天空看得張大了嘴,繼續對他說:


    「你也看到了那種像水晶一樣透明、有紅色核心的生物吧?我們稱之為無機生命體。待在這裏的人們都和你也有,受到無機生命體攻擊,出生、長大的故鄉遭到侵略,隻能離鄉背井逃命。大家都是無辜的百姓。」


    4


    鬥真等人在路上的一個村莊遇到無機生命體,已經是超過一周以前的事了。村子受到無機生命體的侵略,村民幾乎死傷殆盡。


    他們在那裏隻救出了一個嬰兒。從衣服上的刺繡知道是個女嬰,取了個常有的名字叫安娜絲塔莎,除此之外什麽都不知道。


    接著去的村子也受到無機生命體的侵略。在那裏他們唯一救到的,是一個名叫霍格的孩子。


    尚未抵達下一個市鎮,就遇到了多達十名以上的難民從鎮上逃過來。


    看到這三個被滅的村子與小鎮,他們的行動幾乎定案。盡量遠離無機生命體,並設法搭救鄰近村莊與市鎮的居民。艾莉西亞認為這樣太危險,但史薇拉娜不采納她的意見,認為反正路上一定會經過很多聚落。


    後來他們還遇到遭無機生命體攻擊的軍隊,盡管很想找這些軍隊問清楚到底是怎麽回事,但這些部隊早已遭到殲滅。在無機生命體的棲息範圍附近,似乎連通訊手段都會受到影響。就算用軍方的無線電,也無法與外界聯係。


    他們一路上一再遇到無機生命體的犧牲者,看到許多的屍體,救出寥寥幾人。


    不管往哪兒跑,去路上始終都會遇到無機生命體。當人數越來越多,移動手段與糧食都更加令人擔心。要遠離無機生命體,就得避開道路移動,車輛的汽油用完後也隻能拋棄。


    老人與小孩也很多。史薇拉娜抱著在第一個村莊救出的嬰兒翻山越嶺。


    「這就是我們的現況之一。我們裝備匱乏,糧食也幾乎都吃完了。」


    格瑞曼喝著沒多少料的湯,仔細傾聽史薇拉娜與艾莉西亞說話,從被風吹得啪啪作響的帳棚探頭出去,看看周遭的人們。


    現在他知道為什麽這些人的年齡與服裝會這麽五花八門了。盡管大家都聚在一起,但仍然分成大大小小的圈子,多半是同一個村莊或小鎮的人會彼此聚在一起。


    配發糧食的地方則可以看到十幾個人在排隊。為每個人舀湯的是鬥真。鬥真語言不通,無論排隊的人跟他說什麽,他都隻能搖搖頭露出含糊的笑容。


    「我就說他很合適吧?」


    笑著說出這句話的人是艾莉西亞。眾人疲憊已極,糧食又不足,難免倉想發牢騷。但麵對語


    言不通的鬥真,怎麽抱怨都沒有意義,何況眾人都知道這個少年一直為了保護他們而奮戰。


    「來,大叔,也有麵包可以吃。」


    有個小孩說著這樣的話跑來配發糧食,史薇拉娜摸摸他的頭說:


    「謝謝你,霍格。可以請你去叫鬥真過來嗎?要是他還沒幫大家發完……」


    「嗯,那我會代替他發。reverse叔叔什麽時候才會回來?」


    「reverse叔叔?」


    聽名字就覺得不是俄羅斯人。盡管在無機生命體這種神秘生物麵前,東洋人鬥真與美國人艾莉西亞都沒什麽稀奇,但他們也十分神秘。格瑞曼怎麽想都不覺得西伯利亞的深山適合觀光。


    「reverse超厲害的,手斷了都可以接回去。」


    霍格笑著留下這句神秘的話。


    「不要查問我們的來曆。」


    格瑞曼對兩人送出意帶詢問的視線,但艾莉西亞卻斬釘截鐵地這麽說。無可奈何之下,他隻好看著跑去找鬥真的少年背影。


    「記得霍格這孩子,是一個全滅的村莊裏僅存的活口。先是叫言語不通的少年去配發糧食,接下來又換小孩子?你這個領導人不隻強悍,還很精明啊。」


    史薇拉娜對格瑞曼的視線聳了聳肩膀。相信應該沒有人會對才十歲就失去一切的少年抱怨。


    「你一個女人年紀輕輕的就這麽有本事,你到底是什麽人?」


    「就跟你說查問我們的來曆也沒用。要是還想活命,現在就聽我們的。」


    他是找史薇拉娜說話,卻被艾莉西亞冰冷的藍色眼睛瞪了一眼。


    「有什麽事嗎?」


    這個打斷格瑞曼與艾莉西亞談話的人是鬥真。他聽不懂俄語,也就不明白談話的脈絡,插話插得一點都不客氣。


    「喔喔,是你啊?這是你今天第二次救我了。看樣子不管是俄羅斯還是美國,女性都一樣難纏。在你的國家也是這樣嗎?」


    被他用俄語講了一大串話,鬥真根本聽不懂,隻能亂翻眼睛。


    「他是在對你表達熱烈的愛意,說忘不了你救他一命時的英姿,讓他墜人情網,他愛你。人緣好的男性可真命苦呀。」


    艾莉西亞這段胡說八道的翻譯,讓鬥真不由得從格瑞曼麵前退開幾步。


    「那我要開始說明今後的對策,以及另一個問題了,可以吧?」


    史薇拉娜說得堅決,像是在強調胡鬧該到此為止了。


    鬥真覺得在帳棚裏待得很不自在。外頭的暴風雪又變得更強,讓他十分擔心躲在其他簡陋帳棚裏相互依偎取暖的人們,以及為了警戒而站在樹上不下來的可麗兒。


    「風又越來越強了耶。」


    小了一號的帳棚裏,燈光照亮了史薇拉娜、艾莉西亞、鬥真與格瑞曼等四人。


    「可以請你們看看這地圖嗎?」


    艾莉西亞攤開的是一張克拉斯諾亞爾斯克地區的地圖。這個地區十分遼闊,幾乎縱貫俄羅斯正中央。現在攤開的是這一區的北部,也就是他們所在的地方。地圖上寫了很多文字記號,其中最顯眼的記號,就是地圖上廣達數百公裏的範圍都以紅色斜線塗掉的部分。除此之外還有許多x、○之類的符號,以及一條線。


    「x符號表示被無機生命體摧毀的村莊市鎮,線則是我們走過的路徑。雖然我們走了一百公裏以上,但直線距離根本不到一半。然後這裏是我們現在的位置。」


    艾莉西亞做上記號。她標出了一個離紅色斜線有一小段距離的地方。


    「前麵這個村莊看樣子已經被無機生命體吞沒了。這邊已經開始大規模移動。等到《山峰》出現,遲早會變成無機生命體的棲息區。」


    艾莉西亞用紅色把史薇拉娜手指劃過的部分塗掉。紅色範圍不斷擴張,圍住他們的所在地。


    「不妙啊。我們的退路一再遭到封堵。」


    艾莉西亞麵露難色。


    「這邊過不去嗎?」


    鬥真指向一個紅色區域比較稀疏的地方。


    「這麽多人不可能穿越這邊的山區,山路太艱險了。」


    鬥真想到了在帳棚外相互依偎的人們。連正常的平地,都已經讓他們走得疲憊已極,還有人已經持續逃命一周以上。他們還經常為了繞過無機生命體,選擇走山間的羊腸小徑。車子早已在途中放棄。暴風雪到現在還不停,人們隻能互相挨著身子取暖。


    「這個x記號是什麽?」


    接著發問的是格瑞曼。如果是指被無機生命體摧毀的村莊,照理說應該會位於紅色斜線區內,但斜線區外也有好幾個x號。


    「這也是被滅的村子或小鎮。」


    「是無機生命體幹的?」


    搖頭回應的是史薇拉娜。


    「是俄羅斯軍幹的。這就是另一個問題,軍方的失控。所以我才會找你進這個帳棚討論。」


    格瑞曼大吃一驚,史薇拉娜以像是在開導,卻又十分堅決的語氣對他說:


    「我一時真的很難相信。俄軍攻擊村莊、殺死村民,還擄走其中一些人。我怎麽想都不覺得俄軍會做出這麽不人道的事,竟然拿槍指向同誌……」


    史薇拉娜的說法讓艾莉西亞暗自竊笑。俄羅斯以前是社會主義國家,人民的團結意識很強。同誌這個詞蘊含的效果,已經足以刺激格瑞曼的愛國心。


    「這種事,我也不敢相信……」


    「那你可以去找外麵那些人問問。有三分之一都是在俄軍攻擊下活下來的人,裏麵還有幾個是軍人,都是受不了軍方不人道行徑


    的逃兵。」


    格瑞曼悶哼一聲就不再說話。盡管半信半疑,卻也不能劈頭就否定。


    「查證就請你晚點再做,現在請讓我說下去。我來說明現況。照這樣下去頂多再兩天,我們就會被無機生命體追上而全軍覆沒,這是顯而易見的。我們必須在這之前擬出對策。」


    「我知道了。那你們打算怎麽做?」


    「我們要在被無機生命體追上之前,確保住這一帶最安全的地點。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我們已經先派一個人過去。他有強韌的體力與肉體,相信現在已經抵達了。」


    史薇拉娜指了指地圖上的○符號。


    「我們要占據這裏的俄軍基地。他們就是這種不人道行徑的元凶,我不打算跟他們客氣。」


    5


    前沙皇研究局的地下部分,是一個垂直往下延伸的巨大坑洞。


    這個洞穴原本是挖來當作核廢料掩埋場,但在蘇聯時代索爾蓋·伊瓦諾夫要拿這裏當他的研究設施,也就並未在這裏棄置危險的核廢料。


    但這個坑洞現在卻充滿了更危險的事物。發出紅光的無機生命體不停蠢動,爬滿了牆壁、地板與天花板。它們在地下構築出廣大的勢力範圍,從中慢慢侵略整個世界。


    坑洞的正中央,有著一座從天花板往坑洞底部直線延伸的電梯軌道。電梯軌道本身是透明的,可以清楚看見裏麵的情形。


    有個物體就在電梯軌道中落下。不是電梯包廂,這個人形的自由落體在軌道中下墜。用白話來說,就是有個人在裏麵往下掉。


    這個往下掉的人穿著像是緊身潛水服的服裝,從曲線看得出是女性。


    這人的頭部在動,像是在觀察四周。是活人。但她身上並未穿戴降落傘或繩索之類的器具。


    經過高達1000公尺以上的墜落之後,地麵直逼眼前而來。她翻轉身體,用腳先著地。


    「嗚……!」


    降落的女性因為落地的劇痛而發出呻吟。她能夠呻吟,甚至還能站起來。照理說以這麽大的力道撞上岩石,應該會撞得身體四分五裂,但她卻隻是痛得想揉揉身體。


    「雖說抗衝擊防護服可以吸收99%的衝擊,痛還是會痛啊。」


    女性——峰島由宇從坑洞底端觀察四周。無機生命體看到有機生物都會采取敵對行動,現在卻沒有任何個體撲向由宇。


    「果然啊。隻要完全遮蔽住有機物的部分,不管裏麵裝了什麽,無機生命體似乎都不會撲過來啊。」


    抗衝擊防護服原本是用深海用潛水服改造而成,構造上就完全密閉。而且由於采用將呼出的氣體回收再利用的循環式呼吸器,呼出來的氣息也就不會泄到外側。


    「這就是無機生命體的世界嗎?」


    無數飛蟲似的小小無機生命體飛在由宇四周。用手指一抓,這些飛蟲就會掙紮,但一放開又會飛向四周。看樣子它們不會輕易認出由宇是有機生物而加以攻擊。


    朝電梯軌道往上一看,看到白色的燈光在閃爍。那不是無機生命體的紅光,而是人工的燈光。由宇解讀閃爍的燈光信號,自己也拿出燈光閃爍。


    在無機生命體棲息的範圍內,以電波通訊的器材都會失效。所以他們選擇了用可以確實傳到的光來打摩斯電碼,作為通訊的手段。


    由宇打了幾次電碼後,關掉電源,隨便找了個地方坐下。


    她在原地盤腿坐著,用手撐著臉頰,仔細觀察在眼前活動的無機生命體。


    峰島由宇用她的眼睛看人時,從外觀就能掌握骨骼與肌肉的生長情形,測出一個人的運動能力,甚至連對方的個性與思考模式都分析得出來。


    現在她這對眼睛就看著無機生命體,仔細觀察它們的每一種行動、每一個動作,理解其中的含意,在腦中徹底解剖,開始無機生命體的分析作業。


    「真的不要緊嗎?」


    reverse從電梯軌道往下看,擔心地單膝跪地,瑪門則在他身旁往下打摩斯電碼。


    「我很愛這抗衝擊防護服,你可要還我啊。打好了……是怎樣?那女人竟然又不理我。」


    她似乎也死了心,不高興地關掉電源,踹牆壁泄憤。


    ——我得當這丫頭的保母?


    reverse在內心這麽歎氣,瑪門就說出一句彷佛看穿他心思的話:


    「怎樣?你對我有意見?」


    這到底是第幾次覺得自己犯了桃花劫呢?


    「不過完全沒人戒備,倒也讓人有點心裏發毛啊。」


    「那個冷漠女不是說過嗎?說伊凡·伊瓦諾夫完全欠缺防衛的意識。」


    「嗯,也是啦。」


    現在人在地下的少女,的確說過無機生命體是了解伊凡這個人的重要線索,但並非他的企圖所在,所以他不會想隱藏,哪怕無機生命體是二十年前遺產技術留下的負麵資產也不例外。


    「那麽,大叔你要怎麽辦?你不是有同伴正被無機生命體追著跑嗎?」


    「是這樣沒錯啦……」


    當初的計劃是從基地弄到可以用的交通工具,最好是運輸直升機,但由宇要他等兩天。


    「現在去搶直升機,也隻會平白被俄軍打下來吧。」


    「你在說什麽?」


    「沒什麽。總之我決定聽那位小姐的話,等兩天後再行動。有這兩天的時間,相信也可以弄清楚該選什麽手段移動。你要怎麽辦?要去找失蹤的兩個同伴嗎?」


    瑪門想了想,搖搖頭說:


    「反正我想他們都死了,找了也是白找。畢竟他們兩個看起來運氣都很差。」


    「你還真放得下。」


    「才不是什麽放得下。我沒有抗衝擊防護服,也沒有霧斬。沒有武器又沒有護具,當然不想待在這麽危險的地方吧?別說這個了,要是到時候你能平安逃出這裏,可以帶我一起走嗎?」


    這個唐突的要求,讓reverse瞪大眼睛。


    「啥?你在說什麽?」


    「有什麽關係嘛?繼續待在adem,對我也已經沒有多少意義了。」


    她的語氣像是在鬧別扭。


    「不知道他是不是死掉了。大概是死掉了吧。唉唉唉,總覺得好沒意思。」


    說著有些落寞地踢了地板一腳。


    6


    鬥真在帳棚裏覺得悶,於是來到外麵。不知不覺暴風雪已經停了,少了打得臉頰發疼的風,雲層縫隙間甚至露出了藍天。窩在一起撐過暴風雪的人們,看到天空的景象轉為穩定,也鬆了口氣似的開始舒展身體。


    鬥真摘下連衣帽,依樣畫葫蘆地仰望許久不見的藍天。


    「……不知道她的心情是不是就像這樣?」


    即使心情方向相同,自己的感觸肯定不到她的萬分之一。她十年來一直看著同樣的天花板。


    從懷裏拿出的鳴神尊,仍然與原本的模樣大相逕庭。上麵貼著無數張寫著文字的符咒,還纏上鐵鏈,拒絕讓人拔出刀刃。勝司說過這是由八陣家當中的四四家所上的封印。


    ——我還是、我還是不想殺你!


    由宇最後這句話在腦海中複蘇。由宇最怕的就是鬥真動用鳴神尊。那麽小刀現在處於這樣的狀態,倒也算是不謀而合地實現了由宇的心願。


    但維持這種狀態真的好嗎?為了保護由宇而想變強,真的隻是因為想用鳴神尊,想陶醉在殺戮與破壞的喜悅當中而編出來的詭辯嗎?


    即使舉起鳴神尊端詳也找不出答案。他隻知道一件事。


    ——不管去到哪裏、發生什麽事,遺產都會找上門來……


    為了揭開鳴神尊與禍神之血等真目家的謎團,也為了知道父親真目


    不坐的企圖,鬥真本來應該決定跟隨在父親身邊。他之所以來到俄羅斯,原本隻是為了讓可麗兒和她的母親相見。


    但等著他的,卻是從一種叫做ifc的遺產創造出來的無機生命體。這種峰島勇次郎的遺產比先前更加神秘莫測。


    史薇拉娜說過那些血管似的紅線與核心都是峰島勇次郎的遺產,叫做分子間作用力控製裝置。說得精確一點,是一位俄羅斯的天才科學家根據峰島勇次郎寫下的資料所創造出來的東西。


    那麽相信在俄羅斯發生的異變一定會傳進adem耳中,遲早由宇也會知道。鬥真胸口竄起一陣甜蜜的刺痛。也許有機會見到她,讓他心中既期待又害怕。


    自己非做什麽不可?該做什麽?盡管天空微微放晴,還是完全看不出自己該走哪一條路。


    「對了,我飯都還沒吃啊。」


    回到配發糧食的地方一看,霍格與排隊的人們都已經不見了。鍋子裏空空如也,餐具在桌上放得亂糟糟的。


    一度弄熄的火堆還有暗火在燒。空氣幹燥讓生火變簡單,對他們來說算是好消息,但留著暗火不弄熄是很危險的。鬥真仔細用鐵板與鍋子把火堆蓋好,之後還得記得再淋一次水。


    「不知道可麗兒有沒有好好吃飯。」


    可麗兒本來是擔任不坐的護衛,警戒意識很高。不用別人吩咐,她就會在自己認為合適的地點警戒四周。相信她現在也繼續站在樹上,再不然就是待在其他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觀察四周。


    她隻對食物有著異常的執著,所以相信在配發糧食的時候,一定用快得令人眼花撩亂的速度第一個搶先吃到。即便如此,想到她在這麽冷的地方獨自活動,仍然令鬥真十分擔心。


    鬥真原本就沒什麽食欲。他收拾散亂的餐具之餘,不時抬頭看看天空,忽然聽到背後傳來溫和的說話聲。


    「我來幫忙。總算放晴了耶。」


    鬥真正眯起眼睛看著天空,史薇拉娜已經從後麵走到他身旁。她和鬥真一樣,都眯起眼睛仰望天空。


    「我們的情形,差不多都跟格瑞曼先生說了。」


    「對不起,我擅自離席了。」


    「沒關係。明明聽不懂我們說什麽,氣氛還那麽沉重,誰待著都會覺得悶的。」


    鬥真隻露出苦笑,沒有回答。史薇拉娜也沒多問,開始一起收拾餐具。


    「你在想什麽?請你告訴我。」


    「呃、呃,這……為什麽問這個?」


    「因為你難得露出沉思的表情。」


    她一臉慈母般的微笑,與在帳棚裏的時候判若兩人。或許就是這樣的笑容讓鬥真輕鬆了些。


    「我喜歡的女生跟我說,下次見麵她就要殺了我。」


    鬥真落寞地吐露心聲。


    「不用放在心上,這種事很常見,我自己就碰過。」


    「有人跟你說過這樣的話?」


    「我是說的那一邊。」


    說著她不經意撇開目光,顯得有些尷尬。


    「我差點就說到做到了。」


    她的語氣像在開玩笑,但鬥真聽出這不是玩笑。


    「對方怎麽說?」


    「他抱緊我,說這沒什麽大不了的。」


    「……說得還真像是常有的事。」


    鬥真也隻能露出苦笑。


    「那鬥真你為什麽會這樣?你出軌了嗎?」


    「才、才不是!」


    「不然是她在抗拒,你卻霸王硬上弓?」


    「我才不會這麽做!」


    「哎呀,男生就該積極一點,怎麽可以連強吻女生都不敢?」


    「咦?這、這個……」


    「哎呀?還真不能小看你呢。」


    她露出慧黠的微笑捉弄鬥真。


    「不、不是這樣啦!隻是這個女生有點特殊……」


    「你自己明明也很特殊。」


    鬥真長聲呼出一口氣。


    「你比較喜歡正常的女生?」


    「不是這樣。她是很正常善良的女生。她自己是這樣,可是……我想要能保護她的力量。」


    他說著自然而然握緊鳴神尊,露出苦悶的表情。


    「……你手都停了。你該不會假裝要憂鬱,其實想把收拾的工作全都推給我?」


    「咦?啊,對不起。」


    鬥真趕緊認真收拾。等餐具幾乎全部收完,就聽到身旁傳出小聲的喃喃自語。


    「需要的是堅強,不是力量。弄錯這一點,就會不幸。」


    史薇拉娜收拾著餐具,麵無表情地這麽說。


    「他之所以會死,就是因為弄錯了這一點。」


    真不知道她望向天空的眼神,到底在凝祝什麽。


    「請你不要重蹈他的覆轍。」


    「我明白了。雖然我還不怎麽清楚堅強跟力量的差別,可是我會努力看看。」


    「隻是文字遊戲,請不要想得太嚴肅。」


    史薇拉娜想揮開變沉重的氣氛,以開玩笑的語氣這麽說。


    看到鬥真也露出笑容,史薇拉娜似乎鬆了一口氣。鬥真看到她的笑容,卻覺得不太對勁。她為什麽會覺得愧疚?照理說鬥真殺了她的丈夫真目蛟,她對鬥真多少總該有些負麵的觀感。是因為感謝鬥真帶了可麗兒來和她相見?就算是這樣,應該也不至於需要愧疚。


    這種不對勁的感覺就像刺進手指頭的木屑,又像扣錯了一個鈕扣的衣服。


    但史薇拉娜卻一副敞開心胸的模樣繼續說:


    「他的事我不能跟你說。密諾娃這個組織當初成立的目的,也是在於收集遺產並加以封印,畢竟我比誰都更早體認到峰島勇次郎創造出來的東西有多麽危險。」


    「可是現在卻變成了邪惡的組織?」


    「組織發展得太大,超出了我個人能夠控製的範圍。可是adem卻能貫徹始終,伊達真治的手腕實在了不起。」


    「你認識伊達先生?」


    「是,我們曾經有過短暫的交流,雖然都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當時他雖然肩負艱困的任務,卻仍然是個親切的青年。」


    鬥真試圖想像伊達二十年前還是個親切青年的模樣,但就是想像不出來。


    「我倒覺得他有點凶。」


    「他對別人跟自己都很嚴格,但心地其實非常善良。可是我卻沒能像他那樣。密諾娃當初也隻是個小小的組織,隻有我、double ace的雙親,一共三個人。不知不覺間開始有讚同我們的人出現,原本隻有二個人的團體越來越大,對遺產的觀感也變得越來越複雜。即便如此,double ace的雙親還健在的時候,總算還有辦法領導下去。撐到她雙親過世後三年,就已經達到我的極限了。組織淪為用金錢交易遺產的違法組織,我無能為力,隻能離開。」


    之後史薇拉娜就一直在這冰天雪地過日子?真不知道在嚴峻的大自然圍繞下,過著對自己人生後悔的日子,會是什麽樣的心境。


    「這種說法不太公平吧?別看我這樣,我這些年來可也拚了命想維持密諾娃啊。」


    說著走過來的是艾莉西亞。他們兩人談話的時候,她一直在距離幾十公尺的地方警戒四周。


    「說得也是。承受你的雙親和我三人份的重擔,真是苦了你了。離開組織的我沒有資格批評密諾娃,我為剛剛的失言道歉。」


    「知道就好。」


    「看到你勞心勞力長出來的皺紋,我就覺得好痛心。當年那麽天真可愛的少女,竟然變得這麽悍。」


    「你是真的想找我吵架是吧?鬥真,你要小心,就算深夜裏這女人跑來跟你說她好冷,要你溫暖她,也千萬不可以相信


    她,不然到隔天早上你就會發現自己成了人乾。這就是這女人青春永駐的秘密。」


    「可以請你不要胡說八道嗎?而且現在是白夜,哪來的深夜?你明明就知道我在跟鬥真講正經的事情吧?」


    「就是因為知道我才說的呀。我不缺男朋友,可是沒有一個交往得久,這該怪誰呀?」


    「不就是該怪你的個性嗎?」


    「不是。是因為我得幫某人還有爸媽擦屁股,才沒有時間約會!」


    兩人爭論得越來越激烈,鬥真聽得懂的日語也就越來越少。最後兩人完全不說日文,改以英文對罵,讓鬥真根本聽不懂她們在說什麽,頂多隻聽得懂fuck跟bitch這些單字。


    但鬥真也看得出她們並非真心爭吵。


    她們的模樣都有點開心。相信她們盡管分道揚鑣:心卻還是在一起的。


    「old  battleae(老妖婆)!等一下,stop。」


    艾莉西亞咒罵到一半,表情卻轉為認真,仔細觀察四周。


    「你說誰是old  battleae?」


    史薇拉娜的聲調比平常低,頭低低的看不出她的表情,反而更顯得可怕。


    「現在沒空說這個了,安靜。而且你明明常說自己不年輕,怎麽被人一說就惱羞成怒?」


    「你說誰是old battleae?」


    史薇拉娜像是壞掉的唱機一樣反覆說著同一句話,艾莉西亞不理她,側耳傾聽。


    「糟透了。」


    看到她的模樣不尋常,史薇拉娜總算也認知到事態有多緊急。


    「你聽見什麽了嗎?」


    「那東西來到附近了。」


    「那東西?你說的那東西,就是那個東西?」


    鬥真也察覺到艾莉西亞忽然變得嚴肅,代表著什麽含意。


    ——轟嗡嗡嗡嗡嗡嗡,轟嗡嗡嗡嗡。


    這時他們聽見了一種像是以低音吹響號角似的聲響,隻是音量大得不可同日而語,音波的震動讓桌上的杯子都格格作響。


    「……《山峰》來了。」


    7


    格瑞曼一臉疲憊走出帳棚,就從口袋裏掏出香煙叼在嘴上。他想找打火機,伸手在衣服各個口袋上摸來摸去,但得到的結論讓他啐了一聲。


    「有人有……」


    剛剛還癱坐在地的難民鬧哄哄的,慌慌張張地望向同一個方向。


    「……打火機嗎?」


    沒有人在看格瑞曼。難民顯然沒有餘力注意他。


    ——轟嗡嗡嗡嗡嗡嗡,轟嗡嗡嗡嗡。


    一陣地鳴似的聲響響起,叼在嘴上的香煙前端都在震動。


    「到底是怎麽了……」


    眾人都指向格瑞曼身後。格瑞曼回頭一看,整個人當場呆住。眼前的景色讓他看呆了,甚至沒注意到叼著的香煙掉了。


    那是個巨大的無機生命體。用一句話來形容,就是一座山脈。


    山在動。從遠方看不清楚,但隱約看得到身體正中央有個紅色光點在發光。如果能靠近觀看,應該就會注意到這座山脈和其他無機生命體一樣,有著水晶般透明的身體。但由於它的體積太大,身體的大部分都變得不透明。盡管有微微的光線穿透輪廓,但更裏麵的部分則隻看得見紅色的光點,以及海底般昏暗的黑。


    格瑞曼看得目瞪口呆。無論無機生命體是多麽奇跡的生物,其實卻有不少種類有既有生物的影子。例如透明的身體與發光的器官都並未跳脫深海魚常見的進化路線,堅硬的骨骼也並不罕見。無機生命體的存在固然超脫常識,但若一一分析每一種個體的樣貌,也可以說都是在模仿既有的生物。


    但眼前的無機生命體卻不一樣,它的巨大早已超出任何常識。


    最大的哺乳類動物藍鯨有30公尺似上的巨大身軀,巨杉能夠長到80公尺以上,在二十世紀末顛覆世界最大生物常識的菌類生物奧氏蜜環菌有著能遍及幾萬平方公尺的繁殖力,但這些都不及山脈的質量。


    眼前有一座山,不,說眼前是有語病,實際上還有幾公裏的距離。但這座山實在太巨大,讓人距離感錯亂,覺得山就近在眼前。


    「這、這是活的東西?它在動?」


    目測看不出它是不是在動,但始終撼動腳下的地鳴聲,讓人知道這座山脈一直在動。


    先前都隻注意到《山峰》的巨大,讓他晚了點才發現其實《山峰》周圍有無數光點。這大大小小的無機生命體多得足以遮住天空與大地。


    這些無機生命體比起《山峰》算是小型,但體型已經足以攻擊人類。隻見它們逼近了難民聚集的地方。


    難民看到《山峰》與無機生命體,發出了尖叫。格瑞曼對無機生命體感到震驚之餘,卻也佩服地認為難民實在很了不起,即使受到這樣的驚嚇也並未鳥獸散逃往森林裏。


    最先逼近的無機生命體,是快速移動的飛行型生物。眼前就有一隻無機生命體逼近格瑞曼,


    「哇!」


    格瑞曼發出驚呼並不是因為無機生命體逼近,而是因為接近到眼前的無機生命體突然重重撞在地上。


    正當他震驚得不能動彈,卻看到一名嬌小的少女從上空拖著長刀掉下來。她拿無機生命體當踏墊,輕巧地著陸後,立刻拖著長刀像風一般飛奔而去。白色的外套與連身洋裝晚了一步跟上少女的動作,讓她整個人彷佛成了一顆白色的流星,軌道上的一切都在刀刃的洗禮下變成兩截。


    即使是會飛的無機生命體,對少女來說也與地麵無異。她拿無機生命體當踏板,斬殺更高處的無機生命體後,又踢向新的跳板跳到更高的地方。當她升高到從地上已經連她的四肢都看不清楚的高度,卻又忽然筆直下墜。


    轉眼就有兩隻手數不完的無機生命體散在地上。即使看到這麽精彩的身手,仍然不覺得狀況有所改善。對數量超過一萬的無機生命體來說,這樣的損失也隻有百分之零點一左右。


    「現在到底是什麽情形?」


    狀況不容格瑞曼發呆了。無論打倒多少無機生命體,都立刻又有好幾倍的數量湧上來。


    「喂!你要不要緊啊!」


    格瑞曼抱起坐倒在地動彈不得的小孩,拿起槍應戰。他用的是特製的子彈,彈頭含有史薇拉娜給的碳素,但他一發都沒打中無機生命體。


    棍棒般細長的四足步行型無機生命體衝了過來。格瑞曼無能為力,隻能用身體護住小孩子。長槍般的細長部位接連刺在他身上。


    腹部開始發燙,鮮血從嘴裏湧出。


    「該死,果然該練一下槍法才對。」


    他握住刺在身上的長槍,將槍口抵在無機生命體身上。


    「這樣總不會打不中。」


    他連扣了兩三次扳機。他不知道這幾槍帶來了什麽改變,隻覺得意識越來越朦朧,當他回過神來,看見的是天空與小孩的臉。


    「叔叔,你還好嗎?你要不要緊?」


    格瑞曼把手放到哭泣的小孩頭上。


    「嗯,你沒事嗎?」


    小孩哭著點點頭。


    「小朋友,你叫什麽名字?」


    「我、我叫霍格。」


    「啊啊,對喔。霍格,我侄子也叫這名字……」


    他想笑,視野卻變得模糊,也聽不清楚小孩說話的聲音。


    如果到頭來都是要死,還不如在飛機墜毀的時候就和部下一起死。不,也許該慶幸至少死前還能拯救一個小孩的性命?


    可以看見哭泣的霍格背後的天空。天上有紅色的光點在閃動,這些光點就和他從墜落的飛機擋風玻璃上一瞬間看到的紅光一樣。當時他看到的是


    一道聳立在雲海上方的巨大龍卷風。龍卷風當中有蠢動的巨大紅光,活像一座熔鐵爐,不像人世間該有的光景。


    頭上有些閃閃發光的東西灑落,是一些看起來像冰雹的透明玻璃狀顆粒。那是被擊毀的無機生命體殘骸。


    ——啊啊,對喔,那個時候也是一樣。


    格瑞曼在逐漸稀薄的意識當中想著。


    ——有這種冰雹般的透明物體撞到機體……


    那到底是什麽東西?如今格瑞曼再也無法得知。他沒有時間去了解了。


    既然都要死,就來抽最後一根煙吧。這種死相還挺不壞的。但不管他用發抖的手怎麽翻,口袋裏就是什麽都翻不出來。


    「我的死法還真不像樣……」


    這就是格瑞曼的臨終遺言。


    「該死,來得太突然了啦。」


    鬥真大動作揮動柴刀,對付無機生命體。


    耳中聽見好幾聲慘叫。難民都不知道該往哪裏跑,狀況已經不是避難不避難這麽簡單。每個人都一樣,拚了命才勉強能夠抗拒眼前的危機所帶來的恐懼。


    不懂得如何戰鬥的平民,能做的抵抗極為有限。不,即使他們懂得怎麽戰鬥,結果多半也沒有太大的差異。


    揮動巨大鐵球的無機生命體,朝著不知道該往哪裏逃的人們接近。相信鐵球一揮,就能輕易奪走好幾條人命。但鐵球尚未落下,無機生命體就停住了動作。是可麗兒從遙遠的上空直線落下,一路順便解決了好幾隻無機生命體,一刀從這個較大的無機生命體頭上深深刺穿它的身體。她以堪稱莽撞的方式利用重力帶來的力道,擊倒了這個隻靠鋒銳無法貫穿的巨大身軀。


    可麓兒對這像沙雕般逐漸崩塌的無機生命體一點都不放在心上,很幹脆地轉身奔向下一個獵物,模樣活像一具驅逐無機生命體的機器。


    她特技般的輕巧身手與徹底重視效率的破壞活動,連有著同種力量的鬥真看了都嘖嘖稱奇。鬥真覺得即使自己狀態萬全,以一敵多的表現或許還是比不上她。


    鬥真隔著可麗兒,與更遠處的史薇拉娜對看一眼。她也目不轉睛地看著女兒鬼神般的身手。


    他覺得自己看懂了史薇拉娜臉上複雜的苦笑。她很矛盾,既不希望寶貝女兒以身犯險,但看到女兒以華麗熾烈的實力拯救人們,卻又引以為傲。就和鬥真對由宇抱持的感情十分相似。


    若說女兒是華麗熾烈,那麽身為母親的史薇拉娜則隻能以異常兩字來形容。亞麻色的頭發攏成數十撮扭動,模樣彷佛希臘神話中出現的蛇發女妖。


    每一撮頭發都像蛇,又像是導向飛彈,同時追蹤自己的目標,像長槍加以刺穿破壞。以她為中心的半徑數十公尺範圍內,無機生命體接連遭到擊墜。


    對弱點是碳的無機生命體來說,能操縱頭發——也就是碳分子——的史薇拉娜無疑是天敵。無論是鬥真手上的柴刀還是可麗兒的長刀,都纏上了史薇拉娜控製碳原子結合而做出來的頭發。


    多達數十撮頭發接連擊破無機生命體。與隻能以點或線防守的其他人相比,史薇拉娜的頭發雖然是線,卻能靠著極高的密度構成麵的領域進行攻防。


    史薇拉娜背對難民,以一步都不退的死守態勢瞪著無機生命體。


    她異樣的戰法讓難民一時對她感到十分害怕。但現在難民都自然而然聚集到她的背後,因為他們知道這裏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若說可麗兒是自由活動的點,史薇拉娜是不動的麵,那麽神槍手艾莉西亞就是線。含有碳的特製穿甲彈貫穿無機生命體的水晶身體,抵達體內的命脈紅線。幾隻無機生命體在空中瓦解,在風中散去。


    少年與少女,加上兩名成年女性的身手,都達到令人驚奇的地步,但麵對有著壓倒性數量優勢的無機生命體,戰力仍然明顯不足。


    「怎麽打都沒完沒了啊。」


    艾莉西亞在一次呼吸的時間裏連扣三次扳機,每一發都命中敵人,但她臉上仍然有著焦慮的神色。一次呼吸的空檔,湧來的無機生命體數量是她擊落的十倍,狀況隻見惡化,不見好轉。


    就憑鬥真、史薇拉娜、艾莉西亞、可麗兒這四個人,實在不足以保護超過一百人的難民。無機生命體穿過防守的空隙攻擊難民,血花在慘叫聲中濺起,一條條生命隨之消逝。


    無論可麗兒斬殺多少無機生命體,都有加倍的數量從她身旁溜過,攻擊害怕的人們。即使艾莉西亞的槍擊墜其中一半:即使史薇拉娜擊潰無數敵人;即使鬥真守在最後防線,對已經鑽到難民群中的無機生命體仍然束手無策。


    「史薇塔,這樣下去隻會越來越糟,你打算怎麽辦?」


    史薇拉娜看著將雪地染成紅色的犧牲者,咬了咬嘴唇。她下的決定當中有著悲壯的決心。


    「我留在這裏誘敵,請你們趁這個時候帶大家逃走。隻要穿過這片森林,離基地就隻剩半天路程了。」


    「等等,你在說什麽鬼話?」


    艾莉西亞太過震驚,一瞬間停下了手。大群無機生命體趁機逼近,艾莉西亞趕緊扣下扳機。狀況不容許他們有任何一秒的鬆懈,一秒鍾的鬆懈就足以讓他們送命。


    「除了我以外,沒有人能當誘餌。憑你們的力量根本沒辦法絆住無機生命體。」


    這終究隻是可能性的問題。他們已經確定無機生命體傾向於逃開史薇拉娜的頭發——碳分子,但這是數量不多時才有的傾向。頭發頂多隻能延伸到幾十公尺的範圍。即便如此,能夠同時應付多達幾十個目標的,也的確隻有史薇拉娜一個人。


    艾莉西亞表情僵硬,隻能沉默不語。腦子裏知道她說得對,但內心卻不能接受。


    「不可以,要是史薇拉娜小姐死了,下一波我們一定守不住。」


    鬥真勉強擠出的結論,是在擔心他們還未必去得了的未來。


    「史薇拉娜,我們得走。就算隻有我們幾個也得走。」


    艾莉西亞這句話是用日語說的,在場隻有史薇拉娜、可麗兒與鬥真聽得懂。這個話題不能讓難民知道,也就是說她提議拋棄難民。


    「要對大家見死不救?」


    「反正如果我們死了,大家都會死。我們保護不了他們。」


    艾莉西亞的聲音聽來很冷血。她畢竟是遺產強奪組織的成員。然而鬥真是第一次看到她這樣,不由得倒抽一口氣。即使他聽說過艾莉西亞是密諾娃的一員,先前卻始終無法切身體認到這一點。鬥真曾與密諾娃交手數次,但就是沒辦法認為艾莉西亞和那些人一樣。再加上她與無法認同現在的密諾娃而離開的史薇拉娜是老交情,更加深了鬥真的這種觀感。然而她在本質上卻是個嚴格到了極點的現實主義者。


    「史薇拉娜小姐……」


    史薇拉娜看著鬥真的眼神像慈母般慈祥。她看著哭泣的嬰兒,臉上是不負少年期望的笑容。


    「鬥真,可麗兒就拜托你了。請大家一定要活下去。」


    但正因如此,她自我犧牲的決心更是堅定不移,要他們逃走的號令也並未改變。鬥真再也說不出話來,是因為他知道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本來在山峰周圍的大群無機生命體開始逼近,規模比先前大好幾倍,一路夷平森林湧來。


    史薇拉娜背對所有人,正麵迎向無機生命體。她的頭發大幅度攤開,彷佛在強調絕不放任何一隻無機生命體溜過。她的背後領口露出一條有接頭的線,就要插往位於延髓上半部的插孔。長達10公分以上的長度,慢慢沒入頭部中心。接下來會發生的,就是對大腦造成過度負荷,犧牲記憶換來怪物般的戰鬥能力。但如今連這樣的代價都微不足道,因為這次她要獻上自己的性命。


    所以她會停下插線


    的最後一個動作,是因為發生的事情確實值得她停手。


    一陣風從史薇拉娜身旁竄過,嬌小的白色背影朝無機生命體衝去,轉眼間變得越來越渺小。


    「可麗兒!」


    母親口中發出悲壯的驚呼。


    「住手!」


    逼近過來的無機生命體,已經密集到可以說是一堵牆。即使可麗兒有著速度與鋒銳的優勢,一旦敵人展開上下前後左右的全方位密集圍攻,她終究不堪一擊。這樣的行動無疑是自殺行為。


    鬥真自然而然飛奔而出,跟著少女從史薇拉娜身旁跑過。


    「拜托你了。」


    兩人交錯之際,鬥真覺得聽見了這個沙啞的聲音。母親雖然關心孩子,卻很清楚自己的職責。如果她現在離開難民身邊,就無法起保護他們的作用。所以她才會將所有心情都凝聚在一句話之中,托付給鬥真。


    鬥真每一步都踢得地麵雪花四濺,這表現出一種遠超出他少年體格該有的爆發力,卻也證明了有不少力道被雪地吸收。


    可麗兒卻不是隻在積雪的大地上移動,她連樹幹都拿來當踏板,背影離鬥真越來越遠。


    「可麗兒,你停下來!」


    他在途中擊落擦身而過的少數無機生命體,任由其中幾隻通過,留給身後的同伴解決。即便如此,他還是被迫與超過十隻無機生命體對決。盡管都是在交錯之際順手擊落,卻仍然落後可麗兒。眼看鬥真尚未追上,可麗兒就會先和無機生命體大軍正麵衝突。


    禍不單行。


    《鎚》的巨大鐵球往鬥真揮了過來。鬥真不及閃避,隻能用柴刀由下往上猛擊,強行打偏鐵球的軌道。巨大的球體就落在他身旁,在地麵砸出大洞。一瞬間後,折斷的柴刀刀刃插到地上。


    鬥真隻看了斷裂的柴刀一眼。刀刃的碳分子碰到體內的紅線,讓《鎚》的身體瓦解。鬥真從它身旁跑過,追向可麗兒。


    他手上隻有一把隻剩刀柄的柴刀,根本不能當武器。他必須赤手空拳,應付他與可麗兒之間的幾隻無機生命體。


    不,他還有武器。


    鬥真連刀帶鞘抽出腰間的短刀——鳴神尊,雙手用力握緊。然而無論他怎麽用力,鳴神尊都沒有出鞘的跡象。


    「該死!」


    他喝叱自己的脆弱。他會遇到緊要關頭就想依賴鳴神尊,或許就證明了他並未理解力量與堅強的差別。一旦動用鳴神尊,說不定就會發生由宇擔心的事。


    他從下一隻無機生命體的腳下溜過,躲過刀刃與爪子跑向可麗兒。無法完全避開的攻擊,讓側腹部染成紅色,視野因而模糊。去救格瑞曼時的連場大鬥,讓他的體力與血液都消耗過度。


    可麗兒與大群敵人的最前端有了接觸,相信再過幾秒鍾,她的周圍就會被無機生命體填得密不透風。


    「住手!」


    鬥真的呼喊隻平白被雪地吸收,更巨大的無機生命體擋在他身前。


    「讓開。」


    鬥真躲開巨大的嘴,拿著鳴神尊連刀帶鞘砸向它的頭部。但這一擊既沒有刀刃的鋒銳,也沒有柴刀的重量,隻在它的體表打出小小的缺損,並未傷及紅線。這種可麗兒以前取名為《嘴》的怪物,對鬥真這一擊毫不退縮,用它那連汽車都能掀翻的巨大頭部在鬥真身上使了一記頭鎚。


    鬥真的身體水平飛出,撞斷無數根樹枝,背部撞上厚實的樹幹才總算停下。


    鬥真趴在地上咳嗽,但現在他沒有時間繼續咳嗽了。因為就連現在這一瞬間,可麗兒都有可能淪為大群無機生命體的犧牲品。


    《嘴》再度張開大嘴撲向鬥真。鬥真也不起身,以打滾的方式勉強避開。巨大的嘴就在前一秒鬥真所在的位置咬合,背後的樹幹被輕而易舉咬碎。


    它以沒有眼睛也沒有鼻子、隻有一張大嘴的頭部看著鬥真。盡管形貌不同,仍然令人聯想起迅猛龍這種巨大的肉食恐龍。


    但這個沒有眼睛的頭所指的方向並未聽在鬥真身上,而是繼續轉往他身後。事情就發生在可麗兒與大群無機生命體接觸的下一瞬間。


    鬥真覺得聽見了史薇拉娜不成聲的尖叫。


    誰也不明白可麗兒為什麽會失控衝向無機生命體大軍。基本上可麗兒隻有接到命令時才會出手打鬥,而且一向隻做非做不可的事。


    如果要一廂情願地猜測,也許該說是女兒不認同母親的覺悟。


    鬥真想起身卻難看地摔倒,身體幾乎不聽使喚。


    「可麗兒!」


    連鬥真自己部分不清這一聲是自己喊的,還是眼看女兒就要喪命的母親喊出來的。


    無數的無機生命體撲向可麗兒。


    可麗兒朝成千上萬密集的敵人當頭直劈。刀刃長度隻有一公尺出頭,頂多也隻砍得到幾隻敵人。那麽接著發生的神奇現象又是如何引發的?


    成千上萬的敵軍集團從中央一分為二。不隻是刀刃砍到的範圍,連繼續往前延伸的幾百公尺,都被這一刀直線分開。


    並不是刀刃砍到那麽遠,實際掉在地上的無機生命體殘骸也隻有寥寥幾隻,但多達數萬隻的無機生命體卻彷佛被這一刀所震懾,從中央往兩旁分開。


    可麗兒的一刀分開了大群無機生命體。這終究隻是分開,不是殲滅,仍有無數無機生命體留下,但這一刀卻讓不知停止為何物的侵略者停了下來。


    雖然不知道無機生命體是否有困惑或震驚的情緒,但可以肯定眼前發生了類似的現象。


    「發生什麽事了?」


    鬥真喃喃自語,接著用力緊咬自己的嘴唇。他在內心深處咬緊牙關,斥責自己在發什麽呆。那不正是禍神之血所帶來的力量嗎?


    可麗兒隻用一刀就讓對手心生畏懼。雖說是無機生物,但既然這種生物並未跳脫森羅萬象,麵對這種任何事物都能一刀兩斷的力量,不可能不產生恐懼的情緒。


    就像幾百隻老鼠同樣會被一隻貓趕走,這之中不會有理智告訴他們有所謂數量優勢,有的隻是純粹的恐懼。


    可麗兒又劈出一刀。這次刀刃水平揮過,再度讓大群無機生命體分開。無機生命體被縱橫分成四群,失去了當初進攻的氣勢。


    現在它們隻有恐懼與困惑。


    「可麗兒!」


    鬥真會再度呼喊,是因為可麗兒身體忽然一歪,可想而知她在這兩刀之中灌注了多少心力。但這隻讓事態停滯,並未加以解決。年僅十三歲的她能引發剛剛的結果,已經是奇跡中的奇跡。


    少女歪斜的身體尚未完全癱在地上,鬥真的雙手就先抱起了她。從他呼喊可麗兒的名字那時起,腳步就不曾有過片刻停留。


    隻是抱起少女輕巧的身體,全身就竄出幾乎令他昏厥的劇痛。先前無機生命體的那記重擊,對他造成了相當重的傷勢。


    但眼前卻有足以令他連疼痛都忘在腦後的事物。


    當超過一萬個個體匯集在一起,看起來就像一個巨大的個體。大群無機生命體就這麽化為一個巨大的個體,擋在鬥真身前。它們的高度足以媲美高樓大廈,寬度也寬得讓人必須轉頭才能看到全貌。


    被劃成四塊的空間慢慢密合,在他眼前形成一堵由絕望濃縮而成的牆壁。即使它們身體透明,有這麽多個個體重疊在一起,就會達到足以遮住光線的密度。


    可麗兒麵對這樣的對手,卻還毫不畏懼地揮刀?不知道這是因為她原本情緒就很稀薄,還是她小小的身體裏有著過人的膽識。


    鬥真吞了吞口水。可麗兒的那一刀至今尚未完全失效,敵人仍然停住不動,但這樣的情形持續不了多久。


    無機生命體發出的聲響越來越吵鬧,有振翅聲、踏響大地的腳步聲,有顫動身體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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