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在甲府的圭葉也觀測到suika上有一波稍縱即逝的通訊異常。就像將小石子丟進平靜池水掀起的漣漪一般,那波雜訊呈現同心圓狀靜靜地擴展。


    圭葉讓自己握有權限的suika節點間相互通訊,隨時監控橫濱車站整體的網路狀況。她所確保的節點數量比起菸管同盟時代隻剩不到百分之一,分布範圍從京都到甲府,形成細長帶狀,同時也是她耗費整整一年的逃亡軌跡。


    要新增能掌控的節點並不容易。她現已失去正規suika,能用的計算資源都花費在保護自己的icocar係統上,值得信賴的同伴也已不在了。她現在能做的事隻剩在這條細帶上收集情報,多少幹涉自動驗票機的動作,並監視網路狀態而已。


    短短幾秒間,網路上有一波像是在平靜池水裏丟入石頭般的雜訊擴展開來,等雜訊擴散到車站整體,又彷佛什麽事也沒發生般地恢複平時的通訊狀態。


    同心圓的中心點正是42號出口。


    「似乎起動了。」


    圭葉對麥克風說。麥克風與計算機叢集連接,內部正在執行涅普夏邁主記憶體的模擬程式。


    「我不知道你的公司為何要隱瞞這個場所,總之他抵達了。這次是我贏了。」


    依然沒有反應。圭葉發現物理模擬器的能量值比一開始上升許多。也許是掃描精度不足,結構相當不穩定。


    圭葉給尋人的終端機有即時傳送位置訊息的功能。他抵達42號出口幾十分鍾後產生漣漪,之後又過了好幾個小時,尚未離開那裏。


    ◆


    『辛苦你了。在作為統合知性體僅存單元的橫濱車站消滅後,身為保存管理主體的我也會自動銷毀。唉,拖了這麽久,總算完成最後一項工作。』


    頭上的顯示器傳來聲音。


    『不過,真嚇了我一跳,安裝suika的人竟然增加了這麽多。明明原則上領土一旦被奪取就要立刻奪回才是。』


    「……什麽意思?」


    癱坐在地上的尋人問,沒有回答。他抬頭望,畫麵已然消失。伺服器群的散熱風扇停止,電燈也熄了。


    整個空間變得幽暗而靜謐。


    但不寒冷。完全包裹在車站結構中的這個房間,維持著和站內相同的溫度。然而,尋人卻渾身止不住顫抖,彷佛期望著讓身體熱量消耗殆盡,就此消失似地。


    教授說逆相位遺傳界擴展到車站全體需要數年至數十年。至少不會發生這個房間立刻倒塌,無法逃脫的情形。


    尋人依然動也不動。他害怕如果踏出腳步,會開始思考不該多想的事。


    嘟嚕嚕,電子聲響起,沒聽過的電子聲。


    本以為是房間裏的某個機械起動了,但背後的伺服器群並無動靜。不久,發現聲音來自背包。是圭葉的終端機。畫麵顯示「語音通話來電中」。


    『我現在使用的是短期路徑,沒辦法說太久,總之你快點離開那裏吧。』


    尋人拿起終端機,湊近耳旁,聽見充滿雜訊的語音。


    「圭葉嗎?」


    『是的。你留在原地八小時了,為什麽不動?你被什麽抓住了嗎?』


    「八小時?」


    尋人看了終端機,現在是夜晚十點。從和保存管理主體說話,到按下開關為止,應該未滿三十分鍾才對。


    他先深呼吸,接著說:「車站不久將會崩毀。這裏有消除結構遺傳界的設備,我按下了那個開關。」


    『嗯,我透過終端機聽見你們的對話了。』


    「其實你早就全部知道了吧?關於這個地點的秘密……」


    一陣沉默。


    『並非完全知情,但大致能預測。我知道你所在的位置或許藏有對橫濱車站而言極為重大的、而且恐怕是致命的事物。』


    「為什麽不告訴我?」


    『如果我在甲府先對你說這件事,你搞不好就不會去那裏了。當時的你,恐怕沒辦法下定決心摧毀橫濱車站吧。但如果讓你在車站裏自由行動三天的話,也許會改變想法。我賭的就是這點。』


    一陣沉默。


    「你真過分。」


    『我說過了,我比任何人都更任性。為了達成自己目的,即使隻有1%的阻礙我也會排除。』


    「這五天來我明白了一件事,我不是你這種會帶著強烈意誌完成事情的人。我光是完成受人之托的事就已經……」


    『別再扭扭捏捏地抱怨了!快逃吧!』


    圭葉大喝一聲,打斷尋人的發言。尋人手上的終端機差點嚇得掉到地上。


    『我說啊,對現在的我來說,你是我唯一的夥伴,讓你安全離開在我的作戰範圍內,我責無旁貸。』


    一陣沉默。


    接著,尋人倏地站起身來,拾起背包,邁出步伐。


    穿過42號出口回到站內。站內狀態與剛才似無差異,冷漠的水泥牆依然無盡延伸。但現在尋人已無法將此灰色物體與聳立在九十九段下居民麵前的永恒象徵等同視之了。


    背負著摧毀車站的沉重選擇,現在新降臨在尋人腦海的,是難以擺脫的懊悔。


    從故鄉遠道而來,尋人覺得自己根本一路被人牽著鼻子走,絲毫不具主體性。單純隻靠著不具被suika的特性,利用別人給予的18車票和結構遺傳界消除器,做了別人托付的工作,如此罷了。沒有這些工具,他什麽也辦不到。


    『你不必成為英雄或惡魔,隻要發揮壓垮沙丘的最後一顆沙子的力量幫助我便足夠了。』


    保存管理主體的聲音在腦中回響。冷靜想來,這段話還挺瞧不起人的。自己不具特別力量,隻是個宛如一粒細砂般微不足道的人。明明自己是想脫胎換骨才離開九十九段下。


    『還聽得到嗎?按照之前我告訴你的計畫,接下來你直接南下,進入我控製的suika節點範圍。你先移動到那裏再說,我會讓路上的自動驗票機盡可能遠離你。』


    終端機又傳來圭葉的聲音。


    『短期路徑即將消失,我先關閉通話了。等你接近目的地再聯絡。』


    ◆


    雖然雜訊很多,尋人開始行動的聲音也傳進在甲府的圭葉耳裏。


    圭葉總算鬆了一口氣。18車票的期限是明早九點,還有十一小時。逃亡時間還算充裕。


    自從「菸管同盟」瓦解後的四年間,不斷嚐到敗北苦果的圭葉,總算嚐到久違的勝利滋味。


    她對麥克風說:「既然你們禁止提起『那個地點』,就表示至少在這個當下,你們並不期望車站的末日到來。我原本以為我們的目的相同,能夠合作,真是令人遺憾。」


    她說話的對象是用模擬程式執行的涅普夏邁主記憶體。但因掃描精度不足,從昨天起一直都沒回答。


    不過,這也在圭葉的料想範圍內。圭葉反而覺得靠著掃描精度不夠的模擬電路竟能進行溝通是種奇跡。也許他原本就很愛說話吧。


    「但這次是我贏了。那個裝置被起動了。因統合知性體的過錯而生的事物,終究被統合知性體的自我保存的功能所毀滅了。」


    計算機叢集發出啾嚕啾嚕運轉聲。圭葉對麥克風說話並非想獲得回答。她隻是想讓其他人聽見自己的話。


    〈雪繪小姐不是如此。


    「……?」


    〈雪繪小姐認為,jr統合知性體生出結構遺傳界,是基於自己目的,完全是計畫性。


    「你想說什麽?jr統合知性體有計劃地創造出現在這個世界?」


    〈是的。雪繪小姐認為,統合知性體,是統治者,有必要時,趁著戰時的混亂,作為橫濱車站,實行由自動驗票機的統治。


    圭葉


    覺得全身血流似乎沸騰起來了。她很久沒產生這種對某事物的憤怒了。自從逃入甲府,僅餘的最後一名夥伴被自動驗票機逮捕的那時以來。


    「不管你的主人再怎麽優秀。」


    她眉心微皺,憤恨地說:「我也絕對不認同。」


    ◆


    如圭葉所言,42號出口往南的斜坡上完全不見自動驗票機的身影。站內像這種視野開闊處卻不見自動驗票機蹤影的情況很少見。時間已是深夜,看不到其他行人,隻有坡道下方遠處兩名穿站員服的男人朝上方走來。


    橫濱車站中,隻要是有一定斜度的坡道就會生成電扶梯。但電扶梯的斜度隻有一種,因此當碰到斜度較和緩的坡道時,中途會生成平台來調整斜度。尋人現在所站的這道電扶梯上,也生成了好幾處榻榻米大小的平台,能像鬼腳圖般從這裏更換路徑。


    那兩名登山的站員每碰到平台就會更換路徑,往尋人所在的電扶梯前進,明顯目標就是他。等兩人來到近距離處,尋人發現他們驚人地相似。身高、長相都相同。臉孔中性,看不出年齡。


    尋人這幾天看過的站員多穿深藍色製服與帽子。但跟自動驗票機一樣,地區不同,製服也微妙有所不同。這兩人的特徵是腰部掛著一條紅色手帕。


    尋人搭乘的電扶梯通往一個圓形平台,正中央有根巨柱遮蔽視野,電扶梯由呈輻射狀往四麵八方延伸而出。兩名站員來到柱子之後。指著尋人似乎在討論什麽。也許他們疑惑尋人一個人深夜在深山之中究竟在幹什麽吧。仔細看,男人不隻用手指指著尋人,手上好像還拿著某種金屬物體。發現這個事實的瞬間……


    「砰。」


    一道有氣無力的高音響徹布滿電扶梯的山坡。


    尋人感到右腳迅速失去力量,令他失去平衡,在電扶梯上滾落,腰部重重跌在地上。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事,右腳膝蓋以下部分火熱滾燙,低頭一看,褲子已染成赤黑。這時他才發現自己的腳遭到槍擊,錐心痛楚油然而生。


    「什……」


    因冷不防的劇痛而痛苦蹲下時,尋人被不停向下的電扶梯拋上圓形平台。兩名站員走到尋人前,低頭俯視。即使在近距離,尋人依舊無法分出兩人的差異,服裝也幾近一樣,唯一不同是有一方手持手槍型武器。


    「別動,試圖逃跑的話,下次可就不會隻打腳了。」


    持槍男子麵無表情地說。那應該也是一種電動泵浦槍吧,威力比攻擊涅普夏邁的長槍小得多。兩名站員無視腳部大量出血倒在地上呻吟的尋人,徑自對話起來。


    「我的職責完成了,在此道別吧,之後的事就交給你了。」


    說完,將手槍向另一個男子遞出。


    「但你沒必要自己動手吧?為何不讓被我們拘捕的犯人動手就好?」


    另一名男子說。兩人的聲音幾乎相同。


    「那樣太不負責任了。我們身為車站治安維護者,必須對於自己的所作所為負起責任。」


    「你的心態真是偉大。不過,確定真的是這個人嗎?」


    「放心,方才已確認過了。suika瞬間發生振蕩,接著這名男子出現,他身上不具備suika,光這些條件就很充分了吧?」


    「你說得太有道理了。」


    持槍男一麵交出短槍,一麵轉頭張望。


    「怪了,自動驗票機怎麽還沒來?」


    「也許災禍已經傳播到此。」


    「若是如此,那可就不妙了。」


    「得確認一下才行。」


    說完,男子用手槍對著圓形平台中央的柱子發射。「砰」有氣無力的槍聲響起,子彈命中柱子碎裂了。由碎片看來使用的應是站員製服上的黃銅鈕扣。柱子毫發無傷。


    「似乎沒問題。也許自動驗票機是因為某種理由耽擱了。」


    「說不定是因為我們長年遵循正確目的和責任感執行任務,橫濱車站給我們特別待遇。」


    「有可能。」


    「若是這樣,這把槍應該還是由你持有才對。」


    「不,我已經把工作托付給你了。就算自動驗票機有所耽擱,那也已經是你的。」


    「可是……」


    兩人開始相互承讓,看著看著,尋人逐漸分不清射擊他的是哪一個。


    「你們到底是什麽?」


    尋人大喊。彷佛這時才想起似地,兩人看著他說:


    「哎呀,不是討論這個的時候。該怎麽處理這個人?」


    「當然是帶他走。我不是為了懲罰才出手,而是因為上頭可能需要他,所以我攻擊腳部。」


    「我明白了。時間拖太久的話狀況隻會變得更糟。我帶他去42號出口吧。」


    說完,站員依然麵無表情地朝尋人伸出手。


    「還能站嗎?如果你能自己走,我會比較輕鬆。」


    不知為何,這兩個站員顯然把尋人當成敵人。他後悔自己沒更機警一點。從來沒想過站內會遇到帶有敵意的人物。


    尋人握住站員伸過來的手,直接往自己方向用力一拉。男人驚叫應聲跌倒,另一隻手上的手槍也落地。尋人迅速撿起,但手槍裏沒裝填子彈。另一名站員試圖從背後奪槍,尋人使出渾身力氣將之拋出。手槍呈拋物線落在幾條之外的上行電扶梯上,被帶往山頂。


    尋人撿起地上的背包,連滾帶爬地奔向柱子背後的電扶梯。隻剩兩名站員留在平台上。


    「他抵抗我們呢。」


    站著的站員說,同時朝倒地者伸出手。倒地者握住站立者的手爬起,說:


    「為何要抵抗?明明我們是基於正確目的而行動啊。」


    「真不可思議。總之我去撿槍,就由你來追他吧。」


    就這樣,一人登上上行的電扶梯,另一人朝反方向追趕。


    尋人拚命逃跑,但中槍的腳疼痛難耐,不良於行。沒走過幾個平台,就被悠然漫步的站員追上。


    「勸你別抵抗比較好。如果你在這裏攻擊我,你會被自動驗票機帶走。那樣會使我們無法達成正當目的。」


    「等等,你們究竟是誰?你們不是站員嗎?」


    男人露出不懂他問題的表情。


    「我們回去吧。因為你沒有必要的行動,害我們離42號出口愈來愈遠了。時間拖得愈久,狀況隻會愈糟。」


    說完,抓住尋人的手。這時,男人背後突然有人影出現。本以為是另一名站員,結果是自動驗票機。自動驗票機對揪住尋人手臂的站員宣告:


    『您在站內做出被禁止的暴力行為,被認定為suika不當用戶。即刻起強製驅離橫濱車站。』


    男人照樣麵無表情地回答:


    「是的,正是如此。我基於個人目的和責任而行動,所以沒有問題。」


    自動驗票機用鋼絲綁住男子,接著對尋人說。


    『使用18車票的顧客您好,車票有效時間即將結束。一旦到期,會立刻強製驅離,敬請理解與配合。』


    說完,自動驗票機帶走男性站員,不,應該說他自願同行,登上電扶梯離開了。兩人遠離之後,隻聽見電扶梯的運作聲,以及不絕於耳的「使用電扶梯的顧客,請緊握扶手」「請勿在電扶梯上奔跑嬉戲,或從電扶梯探出身體,以免發生危險」等廣播。


    尋人一時之間仍止不住顫抖,等心情總算平複後,他撕裂上衣,當成應急繃帶替腳止血,接著繼續搭電扶梯往下,朝圭葉指定的位置走去。


    ◆


    18車票的期限隻剩一小時。


    尋人確認現在位置。一旦18車票到期,自動驗票機就會立刻出現,把尋人放逐到「距離最近的站外」吧。在現在這個位


    置被逮到的話,將會永遠被關在西方三公裏外隻有等候室大小的狹窄空間裏,遊戲結束。


    『我用係統讓自動驗票機盡量遠離你,但這樣做隻能爭取一點時間,所以盡可能快點逃吧。』圭葉透過終端機說。


    圭葉大致掌握了自動驗票機的行動演算法。他們的行動原理極為單純:盡可能均勻分布在站內,當發現入侵者或suika不當用戶時,一定距離內的自動驗票機便會火速前往現場。雖然山區和市區的分布密度有差,基本原則都一樣。


    自動驗票機的控製係統並非由程式人員所設計,而是結構遺傳界應suika之必要自行進化而成,所以不可能太複雜。


    而圭葉製作的擾亂係統則是利用已掌控的suika節點,在指定位置周邊釋放已有許多自動驗票機在此的假情報。如此一來,真正的驗票機們會以為尋人身旁已有過多同仁,便會主動遠離。


    但前提是尋人沒被自動驗票機視為排除對象。當18車票到期後,這招隻能延緩自動驗票機出現。剛才站員被逮捕的過程已經證實這點。當然,這個係統也無法用於已被suika認定為不當用戶的圭葉身上。


    尋人幾乎感覺不到腳的疼痛了,但失血令他意識逐漸朦朧。距離圭葉指定的「目的地」仍有一段距離,看來趕不及了。被動地被電扶梯運送著,尋人睜著眼進入夢鄉。


    他夢見剛到九十九段下海岬不久的教授。那時的他他頭腦清晰,但言語完全不通。


    「教授,你從那麽遙遠的地方來,故鄉在哪?是站內?還是四國或九州?」


    尋人打開地圖,教授指向地圖某一點,不知喃喃說著什麽。那是位於九十九段下北方不遠處。


    「離我們這裏很近嘛。你說的奇妙語言是哪裏的方言?」


    幾年後,教授總算學會尋人們的語言,卻換腦袋不清楚了。那時的他時常碎念著:「我在研究室,那裏很冷。」


    尋人想,也許是因為在山上,所以很冷吧。他看過從suika挖掘到的關於一群男人挑戰雪山的電影。但現在想起來,橫濱站內即使是山頂,空調也很完善,不可能令人冷到發抖。


    通知音效響起,把尋人的意識拉回現實。他坐在電扶梯上睡著了。看了背包,18車票的畫麵冰冷地顯示「本票券已到期,感謝您的使用」訊息,緊張感傳遍全身。


    抵達由42號出口一路延伸的下坡盡頭,來到平坦道路,離圭葉指定地點仍很遙遠。附近尚未見到自動驗票機的蹤影。尋人將18車票收進背包,取出通訊終端機。


    「圭葉,是我,車票到期了,我來不及抵達那裏。」


    『嗯,距離你最近的自動驗票機在一公裏外的路徑上。我幫你爭取十分鍾,總之快點去目的地吧。』


    「好。」


    走了幾分鍾,終於擺脫山嶽地帶九彎十八拐的羊腸小徑,來到平地的寬廣直線通道。見到寫著「往木曾」「往中津川」的看板。尋人根據終端機的資訊,朝中津川方向前進。


    不久,前方幾百公尺處出現兩台自動驗票機,邊播放語音廣播邊朝向尋人而來。


    『這位顧客,您的18車票已經到期,即刻起進行強製驅離,敬請理解與配合。』


    同時,由相反的木曾方向也有兩台自動驗票機出現,邊發出廣播邊接近。


    『18車票目前並無重新發行之預定。詳細內容請洽詢jr集團各大公司。』


    尋人受到夾擊。


    『沒辦法,直接朝中津川去吧,盡可能愈接近愈好。』


    尋人遵照圭葉的指示前進。本想出其不意地從自動驗票機身旁穿過,但兩台自動驗票機以機械的反應速度阻擋尋人去向。


    從九十九段下進入站內經過一百二十小時又十一分,尋人終於被四台自動驗票機包圍了。


    『即刻起進行束縛。』


    其中一台自動驗票機射出鋼絲,靈巧地把尋人五花大綁後,用雙手抱起。意外的是動作一點也不粗暴,對這幾天來不斷走路的尋人而言,這樣被帶著走反而落得輕鬆。於是,其他三台在將他抱起的自動驗票機身邊圍成三角形,開始前進。


    『尋人,能聽見嗎?』


    從右手握著的終端機傳來圭葉的聲音。事先把音量調到最大了。


    「嗯,雖然沒辦法確認終端機畫麵。」


    『沒關係,現在往哪裏前進?』


    「中津川方向。」


    聽見圭葉鬆了一口氣。


    『似乎勉強成功了。照這個路徑看來,你會被運到中津川的小站孔,中途會通過目的地。一旦聽到我的信號,你就全力攻擊,沒問題吧?』


    「手能動,應該沒問題。」


    『我會倒數十下。』


    「好。」


    自動驗票機完全不理會兩人的對話,繼續前進。它們不具能理解對話的知性,也不在乎尋人雙手所拿著的東西。


    這時,圭葉在甲府店內確認尋人的移動路徑和目的地之間的相對位置。從東北往西南延伸的通道與作為目的地的路線呈三十度交叉。可容許的誤差為十公尺左右。suika的位置資訊偶爾有嚴重誤差,但現在隻能相信了。


    『快到了,準備好了嗎?』


    「嗯。」


    『……十秒前,九,八……』


    尋人把左手握住結構遺傳界消除器,拇指緊貼著開關。輸出功率已事先調整到最高。電池殘量隻剩百分之十六,打算瞬間一口氣用光。


    『三,二,一,零。』


    倒數為零的瞬間,尋人用調成最大功率的消除器照射自動驗票機腳下。宛如太陽般的強烈光線照亮了木曾?中津川通道。反射的光芒使得周圍牆壁天花板開始融解。地板水泥則完全融掉,還將底下樓層地板挖出大洞。


    圍成圓陣的四台自動驗票機一同隨著尋人墜落。喀鏘喀鏘,四道機械碰撞聲響徹周圍。盡管一口氣跌落兩層樓,尋人幾乎不感疼痛,因為綁住尋人的自動驗票機在著地時巧妙地運用關節吸收衝擊力。


    尋人掉落處傳來似曾相似的獨特濕氣與黴味。


    「磁浮鐵路……原來也有通過這裏。」


    尋人和涅普夏邁前往甲府時就是利用這個。那是在橫濱車站尚未擴張前、冬季戰爭前的高度文明時代由人類所建造巨型隧道。超導體物質具有阻隔結構遺傳界的性質,所以沒有被橫濱車站所吞沒。


    『嗯,那裏算是橫濱車站外,所以自動驗票機不會繼續追緝你了。你隻要一路向東,穿過名古屋,就能抵達伊勢灣。』


    圭葉鬆口氣的聲音在隧道中回蕩。


    墜落的四台自動驗票機之中,有三台即時旋轉四肢,吸收衝擊力道,平安無事地在隧道內著地。但綁縛尋人的那台手臂和脖子完全折斷,露出內部電線,彷佛上岸的魚,四肢顫動個不停。


    多半是為了保護尋人,無法展開適當的姿勢控製程序吧。尋人一麵覺得有些抱歉,從斷掉的機械臂解開纏住自己的鋼絲。


    剩餘的三台自動驗票機彷佛尋找什麽似地,不斷揮動脖子或手腳,不久……


    『位置資訊錯誤,無法實行驗票功能。』


    『位置資訊錯誤,無法實行驗票功能。』


    『位置資訊錯誤,無法實行驗票功能。』


    順序不一地發出相同訊息,在隧道中變成異常響亮的回聲。


    『終止驗票程式,轉移為一般模式。』


    接著,三台機體同時往前趴倒,雙手觸地,做出類似跪拜的動作。頭部顯示幕彷佛成熟的果實般掉落地麵,整體造型恰似方桌。


    『開始進行一般模式的起始設定。這項設定需花費幾分鍾,請稍候。』


    三台自動驗票機說完,手腳動作停止,體內開始發出奇妙的金屬傾軋聲,似乎在改變內部結構。


    「等等,圭葉,聽見了嗎?自動驗票機的情況有點奇怪。」


    『……聽見了。我有種不妙的預感,快離開那裏吧。』


    尋人開始奔跑,但腳不聽使喚,隻能用競走的速度逃命。


    自動驗票機為了防止入侵或排除suika不當用戶而存在。但是,當它們自己離開站內時會變得如何?一直在站外生活的尋人一次也沒考慮過這個問題。一直覺得隻要是它們所在之處,就是站內。


    尋人離去的幾分鍾後,自動驗票機再度動了起來。


    『正在與戰術節點建立連線……搜尋不到戰術節點。』


    『正在搜尋衛星訊號……搜尋不到訊號。正在搜尋前往戶外的移動路徑……搜尋不到前往戶外的移動路徑。』


    『搜尋不到上位命令係統指示。本機將轉換為防衛程序。』


    『小隊中有一台被破壞,估計敵軍就在附近。』


    『申請支援。向附近機體申請支援。』


    三台自動驗票機維持四腳著地的姿勢,朝尋人逃跑的方向前進。


    ◆


    圭葉所謂的「不妙的預感」,是她過去就擔憂過的問題。存在於橫濱車站各地的自動驗票機生產工廠構造上極端複雜,不可能是橫濱車站自行產生的。換句話說,和橫濱車站其他建築一樣,那是過去由人類所建造,被結構遺傳界吸收、複製的建築。


    那麽,為何在橫濱車站以前就有自動驗票機存在?這種機體多半是為了其他目的而製造,被suika覆寫控製程式後,轉用於橫濱車站治安維持係統吧。缺乏計劃性,隻懂得權宜變通地進化的結構遺傳界能生出自動驗票機係統的理由隻有這個。


    既然如此,自動驗票機原本的用途又是什麽?冬季戰爭中雖然有大量工業用機械被開發,大部分都不具有自行移動能力。此外,自動驗票機和人類一樣擁有四肢,不像是為了在車站的平坦通道上移動,而是為了能在地形複雜的環境下活動,比如說,戰場。


    基於以上的推測,圭葉說:「這是對你……不,對雪繪小姐看法的反證。」


    圭葉對麥克風說。麥克風連接涅普夏邁主記憶體模擬器。


    「倘若橫濱車站是jr統合知性體計畫下的成果,就應該一並產生自動驗票機係統才對。那樣才能維持高穩定性。隻能轉用人類設計的機械人技術,正好證明了橫濱車站的擴張違反統合知性體的意誌。」


    這同時也是圭葉長期蒙騙自動驗票機係統的心得。


    圭葉對於自己的網路技術很有自信,但那隻是相對於現代人而言。比起過往的冬季戰爭時期,或者更早的網際網路時代,她的技術不過是小兒科。連這樣的她都能隨心所欲操弄的自動驗票機係統實在稱不上高端。至少,不可能是遠高於人類智慧的知性體所設計的東西。


    但是jr北日本的諜報員停頓了幾秒後,回答:


    〈有必要。請進行起動程序。傳送訊息。


    「……?」


    圭葉一開始以為這段話是在回答她,立刻發現不對勁。這個模擬的人工智慧似乎主動想說什麽。


    「起動程序?」


    〈那是aat相容線路。請快一點。訊號很不穩定。


    「aat相容線路?」


    說起aat相容線路,圭葉唯一想到就是涅普夏邁和尋人來到甲府時利用的磁浮列車。他的電力用盡前的記憶,幾乎完整地儲存在短期記憶區裏。


    〈請傳送起動程序。請快一點點點點點點點


    「等等,你怎麽了?」


    螢幕上的文字隻顯示到這裏,不管圭葉說什麽也不再回應了。電腦本身仍在運作,但在模擬的涅普夏邁主記憶體已無法理解她的話語。


    圭葉所掃描的涅普夏邁主記憶體精度不夠,隨著一次次的演算,數值誤差會逐漸累積,終將失去人工智慧的功能。


    隻要還原原始掃描檔,重新起動還是可以運作,但繼續長期耗費巨大計算資源,對她自身安全會帶來極大風險。這家店的計算機基本上是用來運算能支開自動驗票機的icocar係統的。


    圭葉判斷繼續下去也沒有意義,關上模擬器。


    『發現敵人蹤影。』


    『警告,不停止就開火。』


    背後不斷傳來自動驗票機的訊息聲,尋人一路奔跑。沒有電燈的隧道內一片漆黑。


    在背後追趕的三台驗票機,雙手趴在地麵,用四肢移動。尋人第一次看到自動驗票機會這樣移動。不知為何,覺得這種模樣反而自然。


    槍聲響起,左側牆壁冒出火花。迅速回頭,三台自動驗票機正朝著自己而來。其中一台機體上打開艙口,伸出小型筒狀物體對準尋人。似乎是機體內藏的武器。其他兩台也打開艙口,但隻露出內部機械結構,沒有武器。


    『搜尋不到攻擊裝置。進行直接捕捉。』


    『搜尋不到攻擊裝置。進行直接捕捉。』


    沒有武裝的兩台同時發出訊息。另一台又掃射幾發後,說:


    『可視光量不足,無法確認目標位置。使用紅外線檢測器。未裝備紅外線檢測器。』


    又有幾道槍響。隧道右側,離尋人有點遠的位置被打出彈痕。自動驗票機似乎無法正確瞄準他。


    過去不曾關注,尋人現在才發現,原來自動驗票機的動作意外地慢。機體配備厚實的金屬裝甲,使得驗票機的機動性不高,人類隻要全力奔跑,就能輕易躲避。平時他們遍布橫濱車站,靠機海戰術來包圍目標。隻要數量不多,即使是人類也有勝算。


    但若要比耐久力就很難說了。尋人腳部中槍,自動驗票機則是不知何謂疲累。雖不清楚他們的動力來源是什麽,既然是軍用品,想必能在戰場上長期活動吧。


    體力來到極限了,尋人趴倒在腳邊的金屬板上,下半身感到一陣冰涼。唯一有武器的那台自動驗票機每隔幾秒就開槍,準度奇差無比,在牆壁與地板留下無數彈痕。但隨著腳步聲接近,瞄準也愈來愈精確。


    尋人想,自己也許會死在這裏吧。


    自己是罪有應得。不僅害死許多人,還按下毀滅橫濱車站的開關。不出數年,那個叫逆什麽界的東西就會滲透車站全體,不正當地奪走站內人民的居所。


    對站內居民而言,他無異是災厄的化身。尋人認為自己就算無人知曉地死在這個空無一物的隧道裏,也隻是天罰罷了。


    唯一的遺憾是背包裏的涅普夏邁的電子告示板。尋人想幫助他。早知道就把涅普夏邁留在甲府,托付給圭葉了。


    慢著,比起站內的山區居民,我更擔心一台機械嗎?多麽沒有人性啊。而且也不夠機製。尋人忍不住笑出聲來。


    抬起頭,三台自動驗票機其中之一已經來到能在黑暗隧道中能看見彼此之處。


    『警告,不停止就開火。』


    自動驗票機將槍口對準尋人說。


    「我不是停了嗎?這台破爛廢。」


    尋人坐在地上咒罵。


    『警告,不停止就開火。』


    自動驗票機用相同聲調再說一次。


    「要殺要剮隨便你……」


    「們」字還沒說出口,砰!震耳欲聾的聲音在隧道內響起。是彷佛能貫穿耳膜的巨響。


    自動驗票機前半身被炸飛,鏘啷鏘啷地在數公尺外滾動。斷麵迸射火花,黑煙嫋嫋升起。


    膛炸?


    尋人這時發現自己背後有另一道人影。原以為是來自隧道另一頭的自動驗票機增援,隨即發現那是人類。


    一輛貨架上綁了長槍的小型機車上,坐著一名個頭矮小,年齡與尋人相若的男人。他用槍口對準自動驗票機,問道:


    「你是什麽?」


    ◆


    「你是什麽?」


    久保利邊說邊取下射擊用耳塞。使用最大功率射擊時,他一定會戴耳塞,尤其是在回音嚴重的隧道更是需要。


    「是……是你救了我嗎?」


    尋人忍耐劇烈聲響造成的嚴重耳鳴問。


    「我隻是個旅客,從遙遠東方的海岬來的。我靠18車票進入站內,來不及在使用期限內離開,為了逃離自動驗票機的追捕而進入這個隧道……」


    「我不是在問這個。你是什麽?是人類?機械?還是鬼?」


    「人類。」


    尋人回答。


    「我是……人類。」


    聽眼前的男子這麽說後,利一瞬就對他失去興趣,轉頭確認前半身被破壞、從斷麵之中露出電路和機械零件的自動驗票機。


    「這也是自動驗票機?怎麽和我在海峽看過的模樣差這麽多。」


    利喃喃地說。從斷裂的機體中露出紅外線瞄準器。這個裝置原本用來在黑暗中瞄準目標,但現在鏡頭卻朝向機體內側,也沒接上電路,以完全無用的狀態留在機內。


    如同洞窟內的生物在進化過程中逐漸失去視力一般,自動驗票機也失去了過去曾經擁有過的功能。在橫濱車站漫長演進程序裏,驗票作業不必要的裝置也隨著逐漸退化,隻留下痕跡。


    「這是啥?真惡心。」


    利以彷佛觸碰髒東西般的手勢將瞄準器扯下,迅速收集被子彈擊碎的金屬零件,回到機車旁,戴上耳塞,將金屬零件裝進長槍,瞄準接近而來的另兩台自動驗票機。


    「這麽惡心的機械,全部打爛算了。」


    砰!砰!


    兩次爆裂聲,剩餘的兩台先後炸裂開來。即使目標在移動,利正確地擊中機身上的艙口。那裏裝甲較薄,隻要一發就能使之停止活動。


    尋人忍受嗡嗡耳鳴,了解到眼前這名男子使用的武器雖然和攻擊涅普夏邁的一樣是電動泵浦槍,但破壞力和精準度完全不在同一個檔次。


    利露出作惡的表情,扯下第一架自動驗票機的電路,尋找堪用零件。


    「雖不知道你是誰……多謝你的幫助。」


    尋人點頭致謝。利仍戴著耳塞,聽不到他的發言,但大致明白他在道謝。


    「所以我是在助人嗎?原來如此。」


    利不顧尋人,自顧自地說著。他是在自言自語。他想起海昆黛麗琪曾說過的「就算說明你也不懂吧」那句話。


    「我果然不懂啊,這樣做有什麽意義嗎?」


    三天前,久保利在德島找到磁浮鐵路入口。這條線路原訂從大阪通往神戶,跨越淡路島抵達四國,但因戰況逐漸激烈,隻好終止計畫,隻剩入口暴露在外,埋沒在森林中的小山丘背後。


    隧道內有平坦道路,也有電力供應,行駛起來無比舒適。


    雖然幾乎沒有植物能當作食物,隻能刮取隧道內的青苔,用觸媒壺分解來喝。若忽視這點,這恐怕是利目前為止的人生中最舒適的地方了。沒有其他人,路無止盡地延伸。


    總覺得和自己想去的外太空有點相似,利想。


    就在這時,突然遇見一名人類和三台自動驗票機,難免使他心情不愉快。


    jr福岡海峽防衛戰時,偶爾能從射出的聯絡通道中回收掉落的自動驗票機。軍事部門將那些機械移送到技術部門,由他們徹底檢查內部結構。利每次都覺得,真想看看是怎樣的家夥才會設計出這麽惡心的東西。不,其實一點也不想看。


    當然,這不是人類設計的結果。最初的版本或許是人類設計的,但在結構遺傳界重複著權宜變通的進化策略後,邏輯性逐漸消失。


    有個詞叫做恐怖穀。指的是機械人的外觀愈接近人類,愈能讓人類產生好感,但在變得完全與人類相同前,卻有一個區段會使人類的好感度驟降。


    利一開始就對人類沒好感,所以他對機械人造型並沒有所謂的恐怖穀存在,但對機械的設計卻有。站內的自動驗票機對他而言正是最惡心的一種。


    至少不是想在如此愉快的隧道中遇見的事物。


    如果是和機械少女之類令人開心的事物走在這個美好的隧道裏,不知該有多愉快啊。


    「喂,你。」


    利對尋人說。臉雖對著尋人,卻心不在焉。


    「既然我幫了你,給我一點東西作為回報吧。最好是食物。」


    「嗯,好。等等。」


    尋人打開背包。他乾糧本來就有多帶,也吃過幾次外食,所以還挺充裕的。


    在他翻找背包時,不小心讓某個機械掉在地上。是涅普夏邁的電子告示板。告示板在略有坡度的地麵滾著滾著,來到利的腳邊。


    利拾起告示板。


    「抱歉,請還給我,那是我的朋友。」


    尋人邊說邊覺得自己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利沒理他,仔細觀察電子告示板構造,打開外蓋,見到涅普夏邁的主記憶體,旁邊刻著小小的jr北日本的狐狸標誌。


    「喂,這是怎樣?」利說。


    「你能聽見嗎?這次不隻腳,整副軀體都被破壞了嗎?唉,真拿你沒辦法。」


    電子告示板沒有反應。剩餘電力早已用罄。


    「喂,這家夥的軀體在哪?」利問。


    「遭到站員槍擊,被站員們帶走了。」


    聽他這麽說後,利首度看了尋人的臉。


    「在哪?」


    「鎌倉。」


    利用終端機叫出地圖,確認鎌倉的位置。當他發現那在關東地區時,微皺眉頭地說:


    「太遠了吧……也罷,就再幫你一次吧。這個地點是在站內嗎?真麻煩。算了,船到橋頭自然直。」


    「你能救他嗎?」


    尋人問。利沒有回答,直接將電子告示板放進機車置物箱裏。


    「吶,如果你願意救他,這個也拿去吧。這原本是他的東西。」


    說完,遞出電池用盡的結構遺傳界消除器。


    「還有這個。我和他約好,用完的話就要送他。」


    接著又遞出18車票。利默默收下,仔細端詳這兩件物品,一臉「好歹比眼前的家夥更有意思」的表情。


    利沉默地將筒狀物體與終端機一起放入置物箱,發動機車馬達,朝尋人來的方向前進。


    機車很快就從尋人的視野中消失,四周恢複寧靜,隻剩三台倒地的自動驗票機。


    雖不太清楚是怎麽回事,但狀況應該有所好轉了吧。關於涅普夏邁的事,隻能相信那個男人了。不知為何,尋人覺得自己似乎能全麵信賴那個相遇三分鍾不到就離去的男子。


    隧道遠方又見到光芒,似乎又有什麽物體從遠處逐漸接近。


    『搜尋不到上位命令係統指示。本機將轉換為防衛程序。』


    『小隊中有一台被破壞,估計敵軍就在附近。』


    熟悉的女性合成語音。是自動驗票機。逃脫時墜入隧道的四台驗票機明明都被破壞了,竟然還有追兵。


    背包中僅餘的圭葉的終端機無情顯示著「收不到訊號」。磁浮鐵路隧道深入地底,接收不到站內的suika電波。


    這時,尋人發現底下顯示「您有一則新訊息」,確認接收時刻,似乎是自己掉落隧道後不久收到的。


    〈磁浮鐵路起動用處理程式


    〈如果拿到aat規格傳輸線(端子形狀請參考圖片),用那個連接終端機和車輛,並起動附件程式,2k


    內容


    極度簡潔,不過大致能明白圭葉的用意。隻要在隧道裏找到和涅普夏邁一起前往甲府時的「車輛」,並用終端機連接,就能起動。圭葉應該就是考慮到這種情況才寄送程式的吧,真是細心。


    如此一來,問題隻剩傳輸線。在空無一物的隧道裏,若說有地方能獲得線材,恐怕隻有眼前的自動驗票機吧。


    尋人走向斷成兩截的自動驗票機下半身。在黑暗的隧道中難以看清是否端子是否正確,便從被打穿的艙口中隻要是線材就統統拆下,塞進背包裏。


    潛入站內的五日來,一切都是未知體驗,翻找自動驗票機體內的異常感讓他幾乎快昏倒。過去是曾是阻礙可能性的象徵,現在卻成了活命的手段。


    背包裏塞滿黑色線材,尋人聯想到圭葉的日式櫥櫃。這麽多條,總有一條合用吧?後續隻剩尋找「車輛」了。尋人邁出腳步。


    從聲音聽來,前來支援的自動驗票機仍有段距離,但明顯衝著他來。對驗票機而言,尋人可說是殺父仇人,它們無論如何都想在這裏解決掉吧。


    尋人切身感受著車站的敵意,決定堅強地活下去。


    ◆


    利繼續驅車前進,隧道內逐漸明亮起來。天花板破了一個大洞,燈光從中泄漏而出。


    「這是怎樣?發生爆炸事故嗎?」


    抬頭看洞口,沒看到熟悉的藍天,隻見寫著「往中津川」「往木曾」的告示牌。這裏是橫濱車站的正下方。


    這是利有生以來首次見到站內。


    至少沒有在德島見過的剛形成不久的車站結構的惡心感。已經完成的結構和那個究竟有何不同?或許是因為在久遠的過去,這些結構也是基於人類理性所設計而成的吧。


    但話又說回來,為何會破這個大洞?想將含有結構遺傳界的車站打出這種大洞,需要極強大的火力。難道站內存在著足以與jr福岡匹敵的武裝勢力?軍事部門若是得知這件事,肯定會鐵青著臉吧。有幾台自動驗票機在洞穴邊緣徘徊。它們想按照移動演算法行動,卻因通道被擋住,進退維穀。


    利想,既然目的地是鎌倉的話,最終而言還是得進入站內,該趁現在從這個洞口入侵嗎?


    但在通道狹窄又有許多高低差的站內,機車不是理想的移動方法。他也想不到有什麽方法能把近一百公斤的車體抬上去。碰上這種情況,果然還是小型二足步行的機體方便。那是一種很合乎邏輯的設計。


    利低頭,發現腳邊有一台手臂和脖子斷裂的自動驗票機,被鋼絲纏住手腳,動彈不得,似乎仍在發出語音訊息。利豎耳傾聽,似乎在說:『申請支援。向附近機體申請支援。』


    就在這時,上頭兩台自動驗票機同時掉落在磁浮鐵路隧道中。它們發出沉重的金屬聲,在隧道著地。


    『位置資訊錯誤,無法實行驗票功能。』


    『位置資訊錯誤,無法實行驗票功能。』


    『終止驗票程式,轉移為一般模式。』


    『終止驗票程式,轉移為一般模式。』


    『開始進行一般模式的起始設定。這項設定需花費幾分鍾,請稍候。』


    接著往前方趴倒,頭部顯示幕掉落,轉變為彷佛桌子般的四腳著地模式。


    「不妙。」


    利咕噥一聲,望向上方。似乎又有其他自動驗票機靠近了。看來那台半毀的自動驗票機會不斷向站內求援,當它們掉落磁浮鐵路隧道裏時,就會轉換成「一般模式」。


    「雖然不清楚,繼續待下去應該很不妙,先逃再說吧。」


    利立刻發動機車。在黑暗中無法太快,但隻要達到時速三十公裏,便足以甩開自動驗票機。


    為了最終能抵達鎌倉,必需在某處侵入站內。不知是否有機會能在某處找到活體電器業者安裝suika。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想安裝suika。


    問題是,他沒有足夠價值的東西可交換。長槍他是絕不會放手的,機車在站內也沒有價值。話說回來,不知是否有方法能不必侵入站內就奪回軀體?


    「總之我一定會救你的,海昆黛麗琪。」


    這時利才想起,剛剛忘了向那個怪人討食物。算了,反正也不重要。


    ◆


    同一時刻,海昆黛麗琪人在和歌山。在德島和利道別的三天後,她從淡路島經由神戶,沿著大阪灣南下,來到紀伊半島。


    『海昆黛麗琪,聽到請回答。』


    jr北日本總公司責任技官歸山的聲音經由suika傳來。並非振動空氣所發出的聲音,而是以資料形式直接輸入海昆黛麗琪主記憶體。她差點就開口回答,隨即發現並非即時通訊,而是一口氣送過來的語音資料。


    『昨天中午左右發生奇妙現象,所以通知你一下。雖然隻有極短的一瞬,在車站整體觀測到不曾見過的波形的雜訊。一開始以為是地震,但物理感測器並沒有偵測到。這說不定是發生什麽天災地變的前兆,最好留心一點。我們也在可能的範圍內確認自動驗票機的變化,目前尚未有異常行動。關於免疫記憶(immunological memory)也沒有問題。但你還是盡快確保能出海的路徑吧。完畢。』


    確認傳送時刻,是三小時前發出的訊息。目前jr北日本尚未充分掌控紀伊半島的suika節點,無法進行即時對話。應該說,她就是來掌控節點的。


    「我是海昆黛麗琪。現在我已抵達和歌山。這邊尚未有顯著異常。音聲或其他感測器也沒觀測到特別反應。我會盡量當心,持續進行掌控太平洋沿岸網路節點的任務。完畢。」


    海昆黛麗琪覺得與總公司進行業務上的聯絡時,不必動嘴就能說話很方便。和人類對話時,得一字一句發出聲來,並配合口形。她很不擅長這麽做。愈覺得必須對嘴,就愈容易產生偏差。


    真虧涅普夏邁那家夥能那麽巧妙地長篇大論,海昆黛麗琪從輔助記憶體中找出他說話時的影片,仔細確認,發現他講話也微妙地有所偏差,但他總是毫不在意地侃侃而談,反而不細看就難以察覺。發現這個事實後,海昆黛麗琪又覺得煩躁起來。


    再度進入站內的這三天以來,一直四處移動,目前腳尚未出問題。不禁想,那個jr福岡前員工真的是很厲害的技術人員。


    ◆


    地麵發出鏗鏘聲,在隧道吵鬧回響。和增援的自動驗票機尚有一段距離,覺得喉嚨乾渴。


    尋人邊走邊從背包中取出水壺,發現水壺是扁的。打開蓋子,發出噗咻聲,隧道內的空氣衝入水壺裏。


    上次打開水壺是在離開42號出口前。接下來完全沒喝水,一口氣下山。


    「原來如此。」


    尋人喃喃說,想起當時感覺到的不正常的呼吸困難。


    「原來是氣壓的問題,山上空氣本來就很稀薄。」


    說完,喝了一口水,輕聲笑了。


    很久以前,忘了是教授還是村裏的大人曾對他說「富士山頂氣壓低,會讓人呼吸困難,水也容易沸騰」,沒想到自己竟然有機會實踐這個知識。在這個陽光和雨都照不到、氣溫變化極少的橫濱車站層狀結構底下,隻有氣壓仍忠實地依循自然界法則變化。


    看了腳下的金屬板。原本以為地麵不鋪水泥,改用金屬了。隨即想到,這應該是移動到甲府時使用的「車輛」吧?


    來甲府時搭乘的是隻有一張榻榻米大的小型車輛,這個明顯長得多,似乎能應付大型貨物運輸。尋人打開前方的蓋子,似曾相識的端子群出現了。一根根確認撿來的連接線中是否有端子吻合的傳輸線。四足步行的自動驗票機的腳步聲和槍聲逐漸接近,尋人不知為何不怎麽在乎了。他有種強烈自信,自己接下來一定能夠


    成功逃離。


    將最後一條傳輸線上下翻轉,總算連上圭葉的終端機,接著起動終端機程式,大量黑底白字流逝,金屬板悄然浮起一公分左右,無聲無息地往前方加速。


    空氣猛烈地打在臉上,耳旁風聲咻咻。緊握的金屬板深陷指節之中,隻聽見背後自動驗票機的槍聲迅速變小。


    幾十分鍾後,眼前的金屬板開始劃出水花。一瞬以為是隧道內有積水,很快發現是隧道本身穿入海中了。這種氣息令尋人感到非常熟悉。是進入橫濱車站後,睽違五天的海洋氣息。


    ◆


    由於名古屋在冬季戰爭時代持續受到重力攻擊,整座城市下陷了二十公尺。過去曾是三大都市之一的此處,現在卻是地上八層樓以下的部分全部沉淪在伊勢灣海底。


    但諷刺的是,因為碰上這場災難,反而使得原本的都市樣貌能保留至今。海水阻止了結構遺傳界的侵攻。


    東京或大阪的建築被結構遺傳界吸收,成為橫濱車站的一部分,變成與當初設計者所想定的截然不同的麵貌。名古屋是唯一保留了橫濱車站侵蝕前樣貌的本州都市。


    伊勢灣周邊地區充滿想一親這座古代遺跡芳澤的遊客。但看到這些冒出海麵數百公尺的廢棄高樓群,很少人相信那是出自人類之手。生活於橫濱車站的人們無不認為建築物是自然生長出來的。


    觀光客隻從站內遠眺這座都市,不會搭船接近。站內居民本來就討厭外出,且建築也有崩塌的危險。因此,發現被海水打上爬滿藤壺的廢棄高樓九層樓處的尋人的,是在伊勢灣活動的非suika用戶的一對兄弟。


    「喂,那邊那個家夥,你還活著嗎?」


    聽到遠處的呼喊,尋人恢複意識。接著聽見小艇馬達聲,回頭,兩名男子朝他行駛而來。


    「大哥,別管他了。這家夥一定是放逐者。和站內人士扯上關係沒啥好處的。」


    「別說蠢話,在站內長大的家夥膚色哪有可能那麽黑。他一定是從別的海域被衝過來的。」


    「這附近沒聽說有外海人能穿過海峽而來,別管他了啦。」


    「說不定是來自尾鷲的間諜。最近那群人似乎想挑戰我們的權威,得確認才行。」


    雖然弟弟心不甘情不願,決定權在哥哥身上,小艇駛近廢棄大樓。


    名古屋水軍(他們自稱如此)是以伊勢灣為中心活動的非suika用戶團體。灣內離島或知多半島前端上到處都是人類居住地。雖然和九十九段下相同,他們也仰賴橫濱車站的廢棄物過活,但人口規模整整有三十倍之多。回收的食品、工業材料和資訊機器等會被發配到各地區進行修理或加工,具有高度發達的分工係統。


    兄弟首先把尋人帶往他們的根據地──神島,讓他見頭目。水軍頭目是個肌肉結實的五十來歲男子。不隻站內,就連在九十九段下的漁夫中,尋人也沒看過這麽魁梧的男人。


    頭目一點也不相信尋人所說的靠「18車票」穿越站內的說詞。在站內取得的物品中,電子告示板、18車票以及結構遺傳界消除器都給了那個機車男,而圭葉的終端機則隨著磁浮電車一起沉入海底了。


    這時尋人突然有個疑問,圭葉說過「suika上到處都找不到關於磁浮鐵路的紀錄」,既然如此,她又是如何取得那個起動程式的?尋人大感不可思議。但畢竟是圭葉,肯定有許多尋人所不知道的知識吧。


    結果,雖然名古屋水軍們不相信尋人穿越站內而來,當他說起故鄉在三浦半島九十九段下海岬時,頭目允諾會送他回去。


    「我們也想把活動範圍拓展到東國。目前我們的交易範圍頂多隻到伊豆半島,更遠就沒有往來了。」


    水軍頭目懷抱著成為統領橫濱車站太平洋沿岸共主的野心,已將據點拓展到紀伊半島。照顧這位漂流者也是為了尋求把勢力範圍擴大到東國的契機。


    但是,尋人請求在那之前先讓他留在這裏一段時間,理由是他想學這裏種植芋頭或南瓜等農作物的方法。


    「為什麽?你的故鄉人口不多,靠站內物資就夠你們生活了吧?我們雖試著推行農業,生產效率實在難以說高啊。」


    頭目問。尋人回答:「因為將來會派上用場。再過不久就無法從橫濱車站取得物資了。」


    「為什麽?」


    「橫濱車站不久之後將會毀滅。」


    頭目以看怪東西的眼神盯著尋人的臉,他身邊的親信麵麵相覷,低聲說道:


    「這家夥腦子是不是有問題?」


    「也許被站內居民虐待了。」


    但頭目最後還是同意了他的請求。


    九十九段下的農業是在極端資訊不足的狀態下摸索出來的。從suika能取得的工業技術資訊雖多,農業資訊卻毫無用武之地。因為站內的糧食生產全部采用高度控管的人工照明水耕栽培方式。


    右腳的傷痊愈後,尋人暫時留在渥美半島從事農業。雖然以水軍整體而言規模不大,但相較九十九段下可說是相當成熟的農莊係統。就這樣,等尋人搭上往東方的船時,已是近一年後的春季。


    尋人歸鄉前有先用信件聯絡,真紀來到九十九段下前端的海岬處迎接他。


    「還以為你不回來了。」睽違一年的真紀麵無表情地說。


    「我說過我會回來。」


    「原本預定去五天,卻變成一整年毫無音訊,任誰都會這麽想吧。」


    「抱歉。不過我真的碰到許多事,有機會再說吧。先不談這個,海岬最近如何?教授還好嗎?」


    「他死了。」


    「死了?什麽時候?」


    「你出發的一周後。因為他一直沒起床,便去看看狀況,結果他好像在睡夢中死了。死因不明,也許是老衰而死。」


    「……喔。」


    回到海岬後,村民們都很想聽他在站內的冒險故事,當天晚上便利用集會所,把五天來在橫濱車站中的見聞說給眾人聽。最後,尋人語重心長地說:


    「橫濱車站不久的將來就會消滅。」


    海岬居民不明白何謂結構遺傳界,因此尋人用「因內部過度老舊,開始崩壞」來解釋。至於自己按下毀滅開關的事,他打算永遠放在心底。


    接著宣傳糧食生產的必要性,解說從名古屋水軍帶來的幾種農作物。九十九段下的居民雖不相信(應該說無法理解)「橫濱車站會消失」一事,大多同意從事糧食生產的必要性。九十九段下的人力過剩,許多年輕人閑得發慌。


    尋人也去見在「花圃」生活的洋介。見到登上隻有下行的電扶梯的尋人時,洋介隻淡然地說了句:「什麽?你居然還活著?」比起一年前,洋介似乎又更胖了。


    接著他又指著背後排成一列的自動驗票機,調侃道:「既然你從車站入口進去,就該從入口出來才對吧?」擋住入口的六台自動驗票機,以和一年前尋人拿著18車票進入時完全相同的姿勢靜靜待命。


    「最近suika有變化嗎?是否變得不穩了?」尋人問。「有時能連上,有時斷線,一直都很不穩定。」洋介回答。


    沒有suika認證的洋介無法主動存取。他唯一能做的,隻有撿拾從suika泄漏的封包,將之重新組成資料。


    不知圭葉是否還在甲府。真的沒有方法把自己平安回故鄉的消息傳達給她嗎?


    教授被火葬後,遺骨灑在大海。九十九段下沒有土葬的習俗,隻保留一張照片收在集會所的相簿中。照片似乎是他剛來九十九段下時拍攝的,臉龐比尋人記憶中年輕得多,和在42號出口見到的jr統合知性體保存管理主體那張臉一模一樣。教授住過的房子現在是由一年前結婚的夫婦與嬰兒一


    家人居住。在慢性土地不足的海岬上,關於教授的記憶已經逐漸消逝。不同於吞噬了數百年的記憶、無窮盡地擴張的橫濱車站,記憶在自然界的土地上不會保留太久。


    回海岬後過了幾天,原本覆蓋水泥的白富士,一夕之間已整片染成電扶梯的黑。這是漫長梅雨季節結束,夏日即將來臨的信號。富士山的標高又會提升了。


    雖不知還能看幾次這種景色更迭,總之現在必須好好準備,以麵對橫濱車站的消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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