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聳的天花板、裸露的鋼骨，以及綿延至視野盡頭的炫麗攤位。
看似賽車女郎的接待員帶著笑容走在場中。攜帶大型攝影機和麥克風的應該是新聞媒體群吧。高高飄揚的旗幟和廣告氣球。活動舞台上傳來的背景音樂造營出華麗的感覺。這是祭典。整個會場充滿著興奮的氣息。
網路epo17，今年邁入第十七屆的it產業展。主辦單位是某財團法人，讚助商名列著jt＆w和nbl這些優秀的大企業。據室見所言，這是國內規模最大的展覽會。連續三天在千葉縣的幕張messe舉辦，包括業界知名人士的研討會等，將會實施各式各樣的活動。
自己從兩個月前一直期待著，同時仔細地調整業務以便撥空參加。然而——
（唉……）
忍不住歎了一口氣。與周遭的熱鬧氣氛截然相反，自己的情緒正在急速下降中。原因再明顯不過。上周五的dv公司騷動，那惡夢般的記憶在心中留下了深深的陰影。
結果從那之後，一直聯絡不上柳川。也打過好幾次電話給莉希，但總是打不通。當然，收支改善計劃完全沒有進行，關於過去的加班費也是懸而未決。一切都停擺，眼看就要崩潰。櫻阪工兵，人生中初次的管理職體驗正往最壞的結果發展中。
室見說了一句：「不用放在心上。」今天像這樣子讓自己過來參加展覽會，其用意或許也是散散心吧。話雖如此，她自己也是一臉非常緊張的表情，表示下午要和藤崎通個電話。可能是打算和對方商討dv公司的事情。
……結果究竟會如何呢？
要是被社長發現虧損的事實，dv公司一定會完蛋。公司遭到清算，員工被全數解雇。但即使像現在這樣繼續掩飾下去，員工也隻會像昨天那樣一個接著一個辭職。這麽說來，那間公司早晚都注定會消失的嗎？
…………
「哇啊！」
「啊，不好意思。」
或許是發呆的緣故，不小心撞上路人。工兵急忙低頭道歉，並留意起周遭狀況。不行不行，今天基本上也算是來工作的，得好好參觀一番才行。
重新調適好心情後邁開步伐。透過會場導覽圖確認所在位置之後，工兵確定了預計參觀的攤位。室見要求自己收集最新機器的宣傳手冊和負責人的名片。每個攤位花十分鍾逗留的話，十個地方就要一百分鍾了。再考慮到移動和休息……喔喔，很花時間呢。動作得快點才行了。
確認牆上的展廳編號後，工兵轉向前往會場的中央處。預計造訪的順序首先是juniper和cisco這類有名的廠商。再來是各家中堅、新興製造商，以及業務上有往來的供應商。
喔喔。
最熱鬧的走道兩旁已是人山人海。高聳的紅色舞台布景，模特兒般的接待員和巨型螢幕群。在快節奏的音樂配合下，「 step, solution」的logo正在舞動著。
「total ipany，jt&w。運用最新的技術和解決方案，為各位的商務環境帶來劇烈變革。」
更加震撼的音響效果，燈光將接待員們鮮明地呈現出來。
哇啊——果然很豪華。不愧是業界最大的公司，花下去的錢果然就是不一樣。
大概是委托一流的廣告公司企劃的吧。即使說是偶像明星的演唱會也沒有任何突兀之處……應該說，好短的迷你裙。看她們動作這麽大，這不要緊嗎……嗯……嗯嗯嗯。前麵那位大叔，你的頭擋到我了。滾到一邊去，再遠一點。
曆經不為人知的奮戰後，工兵又返回原本的目的。
從製造商攤位一路逛到通訊業者攤位和展示舞台，他依序收集各家的宣傳手冊。若有負責人在場則主動交換名片，並填寫對方的問卷。由於事後都會拿到一些小禮物，所以會場發放的袋子很快就被裝滿了。有ittu logo的手機吊飾、 effect的筆記本、regio 的usb充電器mbda b的液晶擦拭布等。
眼看東西就快裝不下，工兵隻好又索取了一個袋子。他喘口氣確認時間，就快十一點半了。上午先解決另一件事情好了。
我看看……七號展廳的牆邊，聯合參展空間的南邊角落。
將智慧手機的記事簿和會場導覽圖進行比對，工兵一邊走著。離開大廳後前往一旁的建築物走去。人潮在此減少，攤位的規模也一口氣縮水許多。映入眼簾的公司名盡是某某雲端股份有限公司、某某社群等，看似最近新興的公司。說難聽一點，這裏就是二流地段。地點遠離主舞台，參觀者不太會經過的地區。但相對地，參展費用也會比較便宜。
找到了。
徘徊了十分鍾左右，終於找到目標。
聯合展區的一個角落搭起了露天攤販一般大小的隔間。櫃台處擺放著型號老舊的液晶螢幕、1u伺服器，還有兩種版本的宣傳手冊。看起來就給人臨時拚湊而成的印象。但這種程度的攤位卻令自己有種特別的感慨。
攤位上方標示的公司名為——駿河係統股份有限公司。
「啊，櫻阪！」
熱情的聲音自櫃台的另一端傳來。
圓臉的女性正揮著手。琥珀色的眼眸、向上翹起的鼻子以及小巧的嘴唇。中長鮑伯頭顯得雜亂，到處都是翹起的發絲。
「啊，梢……」
正要打招呼之際，工兵愣住了。對方的服裝映入眼簾。是色彩鮮豔的振袖和腰帶，紅底色的布料上裝飾著楓葉和櫻花的圖案。頭發上插著花飾，胸前是白衣襟，不管怎麽看都是道地的和服。
為何會穿和服……還來不及感到疑惑，她便走出了攤位。梢舉起雙手的袖子，整個人輕盈地轉了一圈。
「怎麽樣呢？這是我成人式時穿的。因為質料很好，所以就穿來了——很可愛吧？」
「可愛……是可愛啦。」
不知該如何回應，工兵隻能含糊其詞道。他「呃——」了一聲，謹慎地挑選語句發問：
「上周不是說穿套裝來就好了嗎？」
「是招聘負責人跟我說這樣一來就缺乏震撼性了。」
「缺乏震撼性……」
「無論大企業花再多錢履用接待員，應該也不會想到要準備和服吧。這樣一來我們二疋會很搶眼的。」
的確很搶眼。像這樣子和她交談，仍不時能感受到外人投來的目光。但反過來說，也營造出一種令人難以靠近的氣息。
那個輕浮的招聘負責人……
之前誇口說：「咦？宣傳？行銷？包在我身上，我可是總務啊。這方麵是我的看家本領。」所以才交給他負責的，結果卻是這副模樣。包括室見的招聘網頁一事在內，那個人該不會專們拿女性員工在開玩笑吧？小心哪一天被告性騷擾喔。
嗯，不過他好歹如期支付了參展費用，所以也不能老是說人家的壞話。
「話說回來，真的是很漂亮的和服呢。既然在成人式穿過的話……那麽就不是租來的，而是自己的吧？」
工兵定睛凝視著。事實上真的非常漂亮。無論色澤或質感，在在都充滿了高級感。即使外行人也看得出價格不斐。
「是的，這可是純絲織品喔。是祖母忍痛花大錢買給我的。因為平時沒有什麽機會穿出來，所以真的很高興能有這次的活動。」
「原來如此。」
「還有，最近會重新修改成引振袖，這樣一來又可以穿一次了呢——」
「引振袖？」
那是什麽？
梢掩住嘴巴道：「討厭啦——」
「請事先做一下功課嘛。在婚禮規畫師的麵前要是不知道基本用語，會很丟
臉的喔——」？
工兵納悶地傾著頭，一邊用智慧手機搜尋。引振袖——意指長下擺的振袖，為正式的禮服。主要作為結婚禮服使用——
他無言地關掉螢幕。
「那麽，來客的情況如何？」
他裝作什麽事也沒發生地開口詢問。
「嗯，我們雖然已經入籍了，不過還沒舉辦婚禮呢——有很多需要考慮的地方喔。」
「不要裝傻，扯回原來的話題好嗎！話說我們根本就沒入籍啊！」
「結婚登記書的證婚人是拜托藤崎先生。我們當初還直接到川越去找他呢。」
「那是什麽情節？第一次聽到！」
「然後在黎明時分的東上線，討論新的戶籍地要選在哪裏。」
「才沒有！請不要隨便捏造別人的記憶！……應該說，戶籍地會自動選在新居座落的地點吧？根本就沒有討論的空間。」
「不不不。」
梢搖搖手否定。
「什麽地方都可以喔。那純粹代表要在哪裏的公所辦理戶籍而已。就算登記為家鄉或公司，甚至於皇居也ok。」
「咦，是這樣嗎？」
自己完全不曉得。非實際居住的地點也可以申請嗎？這麽說，填公司或許也行得通了。好處是平常日全天都可以到附近的公所申請戶籍謄本。
「所以，要選擇那裏呢？戶籍地。」
「這個嘛，首先要看千代田區公所的地點在哪，不過公司似乎也不賴。可是選在老家的話，父母他們也會比較高興……等等，唔！」
好險，差點自然而然地開始思考結婚申請書的事情。這就是所謂的精神操控吧？真是可怕的侄乃濱梢。
「梢，我是指工作上的事。」
工兵委婉地告誡對方之後，梢不滿地翹起嘴唇。但或許是明白目前是工作的時間，她乖乖地停止閑聊。
「大概三十人左右吧。幾乎都是透過網路廣告才知道我們公司，但也有路過時順便來看看的客人。收到二十張名片，基本上都同意我們主動聯絡。」
「真不簡單。」
該認真的時候還是非常認真呢。工兵確認梢遞來的訪客名單……嗯嗯，其中有不少大型企業。每一家對於ipv6的支援都是「無」，就服務提案的空間來說已經很足夠了。
駿河係統原廠，ipv6-v4轉換服務，srg46。
目前尚未有任何正規客戶的這項服務，其推銷的工作便是我們本次參加網路epo—7的主要目的。盡管預計後天要向老客戶——船橋的s觀光進行提案，不過最好還是先采取必要的措施。畢竟服務開發的費用至今就連一塊錢也尚未回收。在社長降下怒雷之前，得將案件的種子灑出去才行。
「櫻阪你要回去了嗎？」
將有希望的客戶名稱默默記在心中之際，梢探過頭來這麽問道。
確認時間，已經快中午了嗎？
「說得也是……用完餐就打算回去了。」
「既然這樣！」
梢的雙手捏著票券，那琥珀色的眼眸發出妖豔的光芒。
「這是發給參展廠商的餐券。我剛好也正要午休，要不要一起去呢？」
哦？
「這個在哪裏都可以使用嗎？」
「是的，會場內的每一間店都行。可以點一千五百圓以下的套餐，還會附一杯啤酒。」
「我們走吧。」
對方真是了解自己的喜好。對於走了一個上午的疲累身軀來說，啤酒簡直是一大福音。光是想像冰冷的酒精通過喉嚨時的感覺：心情就不禁愉悅起來。
話雖如此，目前還在工作中，總不能真的暍起酒來。今天就先喝點無酒精飲料忍耐一下好了。還好這張餐券似乎可以自由選擇喜歡的飲料。
「那麽我去做個準備，等我一下喔。」
梢開始收拾櫃台上的物品，速度之快簡直不像身上穿了和服。轉眼間，桌上的資料就減少許多。
那麽，要去哪家店才好呢？
工兵頓了一下，拿起手邊的會場導覽圖之際——
視野盡頭閃過一道銀色光輝，周遭的空氣彷佛也隨之晃動。轉動目光隨之望去，一位身穿純白蕾絲裙的女性走在那裏。一頭飄逸的銀白色頭發，身穿淡色的針織開襟羊毛衫。銀白色的發夾朦朧地反射出燈光。
或許是整體的色係偏淡的緣故，她整個人就仿佛融入了虛空中一樣。就是如此異樣的色彩。往來的行人也都看呆了一般張大嘴巴。
是莉希。
待回過神時，雙腳已經往前移動了。
「梢，我離開一下！」
工兵這麽叫道，然後朝著踩響鞋聲的白色輪廓跑去。中途好幾次被人群阻擋而差點跟丟，但最終還是拚命追上了。
「莉希！」
工兵氣喘籲籲地呼喚後，對方回頭了。她的雙眼瞬間睜大，表情立刻變得僵硬。
「您好。」莉希微微行了一禮，蒼白的臉上充滿了緊張，彷佛在在問工兵到底想幹什麽。她的一隻手拿著展覽會的袋子。裏麵一樣也塞滿了大量的廣告贈品和宣傳手冊。
「原來你也來了呢。是來參觀的嗎？」
「……是的。」
她緊握著袋子的提把，做出類似遮掩的動作。
「例如新商品或是新服務……我希望盡量跟上市場潮流。」
「你還真是用功呢。」
「…………」
「…………」
對話中斷。
盡管出聲叫住了對方，但實際上並沒有什麽重要的事情。隻是出於一種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見到熟人的衝動罷了。想不出該怎麽接下去交談，工兵隻能佇立在原地。不知對於這樣的沉默作何感想，莉希抬起下巴：
「假單應該已經批準了才對。」
「咦？」
「上周初，我請了今天上午的假。」
工兵先是一陣疑惑，然後忽然回憶起來。啊啊，原來如此。她以為自己是因為翹班而被責問了嗎？
「唔，嗯，休假沒有問題喔。應該說，既然要來參觀網路epo，用業務的名義就好了。何必特地浪費自己的特休呢？」
「我不想欠人情。」
唔。
一種彷佛丟出去的球被人拍落的感覺。莉希再度行了一禮：
「沒什麽事情的話，我先失陪了。」
「啊，不，等等。」
等一下等一下——工兵這麽慰留道。若以這種狀態分開的話，很有可能再也無法進行正常的溝通了。必須設法藉這個機會尋找改善關係的突破口才行。
「能不能稍微聊一下呢？關於上周末的事情，我想大家可能有許多誤會，所以希望能夠好好做個解釋。」
「要讓公司倒閉也是誤會嗎？」
「不，那件事並不是我積極的想讓公司倒閉啊。」
盡管拚命想留住對方，但始終不怎麽順利。最後，莉希一副不耐煩的樣子說道：
「我今天是以私人身分過來的。有關工作的事情請下次再說吧。」
義正辭嚴的一句話。工兵下意識畏縮的瞬間，莉希便踩著大步離開了。
「那個，呃——」
工兵依舊鍥而不舍地追上去。莉希，莉希——不斷這麽呼喊之際，周遭隱約傳來竊竊私語的聲音一。
「怎麽回事，是攬客的嗎？」
「在這種地方？」
「真是的，難看死了。」
「要不要找工作人員過來？」
「警察先生，這邊。」
哇啊啊啊啊啊啊！不是這樣的啦——
！
在心中這麽大叫的瞬間，工兵差點與前方追撞。白色的背影就在眼前。莉希停下來了。她站在走道的正中央，整個人屏住呼吸。
…………？
不知不覺中，兩人已經來到了大廳。對麵是jt&w的logo，右手邊則是幾個中型規模的攤位。莉希的目光被其中的一攤吸引過去。
arteric……念成阿爾特利卡是嗎？萊姆綠的招牌上印著白色的logo。以充滿現代感的內部裝潢為背景，身材修長的工作人員正在接待客人。
剛好在正前方，攤位的入口處站著一名西裝打扮的男性。精心打理的棕色頭發，直挺的鼻梁以及時髦男子般的下巴胡子。外國人……不，應該是混血兒吧？他一手拿著宣傳手冊正在和女性客人談天說笑中。
「was ma sie……？」
咦？
陌生的發音來自莉希。還來不及問對方「什麽？」莉希周遭的空氣頓時膨脹。她聳起雙肩，咬牙切齒般地怒吼：
「was ma sie jetzt？」
男性回頭。那秀麗的表情因錯愕而扭曲。麵對踩著堅硬的鞋聲，上前想要揪住自己的莉希，男人拚命甩開對方。
「moment！moment,lissie!」
「verrater！scham dich！」
周遭的工作人員聚集過來將她拉開。在混亂中，那纖細的手臂被扭往詭異的方向。肩膀也被按住，整個人就彷佛快要失去平衡。等一下，喂喂！
「等一下！請不要動粗啊！」
工兵急忙介入其中，撥開眼前無數的西裝衣袖將莉希拉出來。對方的雙手連同肩膀都在上下顫抖。即使默不作聲，仍能感受到那情緒激蕩的，甲心。
「您不要緊吧，赤阪先生？」
工作人員向男性這麽問道。被稱為赤阪的男性很神經質地整理好領帶。
「沒事。是我認識的人。」
他頂著嚴肅的表情麵向莉希。
「突然這樣是在幹什麽？真是難看。」
莉希則是用彷佛要噴火的眼神回瞪對方：
「……你在這種地方做什麽？」
「做什麽？看也知道，我們在召開發表會，介紹我們公司的產品。」
「我們公司？我們公司？」
詛咒般的聲音。
「原來如此。你一開始就是這麽盤算的吧。賣掉我們的容身之處，隻顧自己的前途。」
「別說得這麽難聽。」
看似顧忌旁人的目光，男性壓低了聲音。
「arterica的主要業務是套裝軟體開發。像dv公司那種sier遲早會被放棄的。我隻是盡量以最理想的條件賣掉罷了。」
「報酬就是獲得母公司的職位嗎？」
這番嘲諷令男性的表情扭曲。他大步走來，雙眼盯著莉希：
「事到如今還在生什麽氣呢？我當初也邀請過你對吧。不但介紹新的職場，而且還可以保證待遇不變。」
「然後放棄從obt就跟隨你的那些人嗎？抱歉，別把我跟你這種無恥男人相提並論。」
男性掃興般地皺起眉頭，然後看似很不耐地嘖了一聲揚起嘴角：
「那就算了。你就繼續坐著那艘快沉的船吧。我可不會在這種地方原地踏步，得盡快向上爬才行。」
「這是承認了你為自己的前途而賣掉公司嗎？」
「要這麽想也可以。」
「你這個人……！」
工兵攔住了情緒又要激動起來的莉希。
然後做了個深呼吸，緩緩地向前一步。男性睜大雙眼。
「你是？」
「就是我們公司收購了您口中那艘『快沉的船』。我是駿河係統的櫻阪。」
「…………！」
不成聲的呻吟響起。那綠色的眼眸慌亂地遊移著。
「唔……不，這是——」
「不用解釋了。從剛才的互動裏，我已經了解您大概是個什麽樣的人了。」
「…………」
男性閉上了嘴巴。盡管這番回答不怎麽客氣，但還在容許的範圍之內吧。從感覺上大致可以理解了。這兩周以來，自己和室見一直煩惱的問題，元凶恐怕就是眼前這個男人。
工兵換上銳利的目光。
「我對你們雙方的私人恩怨並不感興趣。即使從道義上來說，我這個第三者也沒有任何義務做些什麽。隻不過，我必須糾正一點最基本的錯誤認知。」
「錯誤……認知？」
「是的。」
他挑釁般地將臉湊近。
「dv公司並不是一艘快沉的船。我們會改善營收和利潤，讓它成為公認的優良企業。到時再來後悔賣掉已經太遲了。」
我們走吧。
這麽簡短告知後，工兵牽起莉希的手。纖細的手指瞬間抖了一下，但隨即放鬆力道，泄氣地乖乖跟著工兵離去。
中途回頭一望，隻見男性抽搐著臉頰。或許是終於從震驚中清醒過來，他因憤怒和屈辱而脹紅了臉：
「公認的優良企業？」
嘲笑般的聲音。
「那就盡管試試看吧。那種爛公司，怎麽可能會產生利潤呢？你們就跟那些無能的員工一起沉入大海好了。到那個時候再來跟我哭訴也來不及了。莉希！」
莉希的手指猛然一緊。
低頭望去，她緊咬的嘴唇幾乎失去血色。
兩人暫時離開大廳的範圍，前往自助餐廳。
就近占了兩個位子後，工兵到櫃台排隊，買了兩杯熱咖啡回來。莉希隻是低頭不語。小巧的拳頭在大腿上緊緊握住，瀏海在臉上投下淡淡的影子。
「那個……幫你點咖啡可以嗎？」
忐忑地這麽詢問後，莉希輕輕點了個頭。
將杯子遞給對方，工兵在對麵坐下。好了，該怎麽開口呢？在這麽思考之際，智慧手機忽然發出振動。
『寄件人：侄乃濱梢 櫻阪你跑去哪裏了？我從剛才就一直在找你喔。』
唔喔，糟糕，完全忘記了。他急忙動手回信。
『不好意思，我剛剛看到認識的人。稍後再回去。』
寄出。對方很快就回覆了。
『聽說你跟銀發美女在一起，是真的嗎？』
接著又是一封。
『我現在走出七號會場了。往大廳去對吧？』
唔，等等，等一下。
『我到自助餐廳了。是哪個位子呢？』
咦？不會吧。
『我是梢。現在就在你身後。』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工兵以高速回頭，卻不見背後有任何人影。櫃台處的店員一副被嚇到的樣子不斷眨眼。
「怎麽了嗎？」
莉希疑惑地這麽詢問。工兵納悶地傾頭回答：「不。」手機此時又振動一次。訊息沒有標題，隻有一行內文。
『開玩笑的☆』
（…………）
看來最好要找個時間和梢好好溝通一下了。
收起智慧手機，工兵坐正身子。他「呃——」的一聲開口：
「首先要跟你說聲對不起，剛才多管閑事了。我並無意幹涉莉希你的私事，但一時之間忍不住就……」
「……不。」
莉希平靜地搖頭：
「幸好有您打斷對話。畢竟我當時也正好在氣頭上。」
「對方說得那麽難聽，會生氣也是理所當然的啊。」
回想起來實在令人氣憤。居高臨下的辱罵、翻臉
，臨走時還撂下狠話。盡管不知對方的本性如何，但想必不是什麽好東西吧。那似像非像的模特兒長相也令人一肚子火。
「真是好差勁的一個人。性情低劣，人格完全扭曲了。真想看看他父母長什麽樣子呢。究竟怎麽教育小孩的。」
「是我的哥哥。」
…………
「咦？」
「他是我哥哥。克勞斯·赤阪。雖然年齡幾乎相差不多。」
衝擊性的告白。剛才被指責失言的時髦男子，其心境大概就像這樣吧。工兵正在說著：「咦，啊，這個……」不知所措之際，莉希歎了一口氣：
「不用在意。我跟哥哥的感情很疏遠。」
冷淡的語氣。她就這樣無精打采地閉上嘴巴。
沉默降臨。
猶豫了好一會兒，工兵下定決心開口：
「那個……我可以知道發生什麽事了嗎？關於你哥哥。」
「…………」
「dv公司的問題和那個人有關吧？」
他忐忑地這麽詢問。莉希將臉別過一旁，緊緊抿起嘴唇後表示肯定：
「是的。」
又是漫長的寂靜。果然不願告訴自己嗎——就在工兵快要放棄的瞬間，喃喃的聲音忽然響起：
「……說起來會有些長，不要緊嗎？」
「啊，是的。當然可以。」
他急忙探出身子。莉希坐正姿勢，拾起臉直直望向這邊：
「我、哥哥，還有dv公司的成員，一開始都是另一家公司的人。名叫ostberg tele——簡稱0bt的一家外商電訊公司的成員。」
「外商……電訊公司。」
「是奧地利的企業。嗯，雖然在日本幾乎沒有什麽知名度。」
的確從來沒聽過。哎，說刊國外的電訊公司，自己頂多隻知道vodafone而已。
「呃，請等一下。莉希你是奧地利人嗎？」
「隻有我父親是奧地利人。他入贅了身為日本人的母家後取得日本籍，而我和哥哥也是一樣。不過用德語或日語都可以溝通就是了。」
德語……原來如此，剛才講的就是德語嗎？難怪發音聽起來那麽陌生。
應該說，奧地利……在哪裏啊？紐西蘭的隔壁……那是澳洲。是歐洲的國家嗎？
「奧地利我也隻有旅行時去過而已。盡管是父親的家鄉，但實在沒有什麽鹹覺。對我來說，這個國家才是故鄉。畢竟學校和工作地點也都在國內。不過——」
哥哥和我不一樣。
她輕聲細語地說道。
「不一樣？」
「由於外表的緣故，發生了很多事情……學校的同學大多和他保持距離，也無法融入周遭的團體裏。這樣的生活一直持續下去……大概是厭煩了吧，於是開始對父親的家鄉愈來愈向往……最後終於提出他想留學的要求。」
「留學……是那邊的大學嗎？」
她點點頭：「是的。」
「所幸語言方麵精通，稍微用功就順利入學就讀了。學生時代的成績也相當優秀，於是直接在那邊的公司就職。就是我剛才提到的ostberg tele。」
「一帆風順不是嗎？」
一路上簡直毫無阻礙。盡管是父親的祖國，但仍舊在陌生的土地上展開了自己的職涯。的確值得尊敬。那麽為何又會演變成現在的狀況呢？是在看不出來龍去脈為何。
「一帆風順。」
莉希很落寞地笑道。
「說得也是。倘若把就職當作終點，哥哥他的確是個成功者。不過對於社會人士來說，真正的輸贏是開始工作之後。他必須和奧地利國內的企業，與土生土長的當地人競爭才行。對不熟悉該國地理和文化的人而書，您知道這是多麽辛苦的一件事嗎？」
「是不太順利嗎？」
「嗯……哥哥的自負心從來沒有滿足過。」
其自尊心——與他的實力不成正比。
「所以哥哥思考了很久，自己比其他員工優秀的地方為何？該怎麽做才能領先自己的同事？幾經煩惱之後，他的答案便是成立分支辦公室。」
「分支辦公室？」
「就是往海外發展。因為當時ostl正在開始拓展海外市場，他便想利用這個機會，利用自己的語言能力。於是他自告奮勇地表示願意前往日本成立分公司。」
「啊啊……」
分支……就是分公司、分店的意思吧。
「我覺得這個主意並不壞。畢竟ostberg的總公司裏很少有會說德日兩國語言的人。倘若要拉開和同事間的差距，這應該是最佳的選擇了。哥哥立刻就將這個想法告訴我，問我要不要一起共事，從零開始建立一家公司。因為我當時還在念大學，所以他希望我能將這個列入就業的選擇之一。他當時闡述了許多的夢想。例如股票上市、進軍全國，然後返回總公司東山再起。」
「你後來答應了嗎？」
「是的。」
莉希握緊咖啡杯。
「畢竟我當時也很缺乏社會經驗，一下子陶醉在哥哥所勾勒的夢想裏。幻想著五年後十年後事業有成，一起舉行招聘活動。不過——」
櫻阪先生——她這麽呼喚道，充滿異國情調的綠色眼眸注視著這邊。
「櫻阪先生您在外商公司工作過嗎？」
「咦。我，我嗎？外商公司？」
怎麽可能，就連在日本企業也還沒工作滿一年。
「不，沒有呢。」
「那麽，您或許沒有辦法體會。」說了這麽一句後，莉希開始壓低聲音：
「對於外商公司來說，海外的分公司純粹隻是辦事處而已。倘若收支惡化便會被裁撤，絲毫沒有自行判斷的自由。係統類的公司，很多甚至連支援服務器材的登入權限都不會提供。」
……啊？
「不會吧？」
「是真的。每當需要變更什麽設定時，就必須用規定的格式向本國申請。或者是請本國加入每個月的維護項目裏。」
「…………」
無法理解的體製。明明是係統企業，卻無法接觸機器。那麽工程師究竟要做什麽？難道隻是盯著led燈號嗎？。
「很無趣對吧？」
她自虐般地這麽問道。
「機器隻能從本國指定的清單挑選，設定也必須遵照本國的範本。從a公司叫貨，給b公司負責維護，全部都已經決定好了。我們隻是按照計劃動手而已。可是每當成果不盡如人意時，本國就會怪罪我們：『日本分公司到底在幹什麽啊。』那種服務規格明明就不符合日本市場的需求，但說了好幾遍對方就是聽不進去。」
「真是太扯了……」
「工程師的壓力也很大，優秀的人才陸續辭職。就在這個時候，哥哥向我提出了獨立創業的建議。」
——有間公司願意支援我們。
當時似乎是這麽說的。
或許厭倦了像本國的人偶一樣受擺布的狀況，他充滿熱情地表示希望能在更不受限的環境下測試、發揮自己的實力。
而他所介紹的那家公司，便是套裝軟體開發商artericao
「說不擔心是騙人的。為何領域毫不相幹的軟體開發公司要支援一間外商sier獨立呢？而且主導設立obt日本法人的是哥哥。在設立當初難道沒有預期到現在的狀況嗎？這次會不會又重蹈覆轍？隻不過……我實際上也感覺到，在obt的業務已經碰壁了。」
結果還是答應了。兩人說服創業以來的老成員，設立了digital vige
，並將現有客戶群全數轉移過去。
「……然後，回過神來就發現公司被轉賣了。」
她平靜地敘述著悲劇性的內容。人偶般精致的表情看不出一絲感情。修長的睫毛往下低垂。
「當初隻要調查一下的話，很容易就能看得出來了。arterica除了本業以外還積極地在進行企業投資。他們用低廉的價格收購未上市企業，目的是獲取首次公開釋股的利益。以我們來說，就類似在那之前被轉賣掉的感覺。」
「那麽你哥哥——」
「是的。他一開始就打算將這些差額利益作為見麵禮，進入arterica工作。」
好過分的做法。也難怪莉希剛才那麽激動了。唔，整間dv公司彌漫的那種倦怠氣氛也是出於這個原因吧。彷佛商品一樣，無關自己的意誌就被賣掉的那些人，他們湧現的絕望感。
麵對這些滿身瘡痍的員工們，自己居然還要求他們「刪減經費」和「提高效率」嗎？一考慮到他們當時的心境，就令人彷佛要喘不過氣。
（難怪會想辭職了。）
案件清單上的工程師辭職的理由，柳川忍無可忍地辭職的理由。這一些都彼此串連在一起，形成了一幅地獄圖。
「……對不起。」
工兵下意識脫口而出謝罪之言。莉希眨眨眼睛：
「櫻阪先生為何要道歉呢？」
「唔……我完全不了解各位究竟有多麽辛苦，隻顧著說一些任性的話。」
「…………」
愣了好一會兒後，她笑了出來，按住嘴唇顫抖雙肩。
「為……為什麽要笑呢？」
「為什麽？還問為什麽——」
莉希擦拭眼角，嘴邊仿佛鬆弛一般變得柔和：
「我們一直將櫻阪先生視為arterica的同路人喔。心想反正過不久後一定又要將dv賣掉，所以在那之前會盡量縮減經費。可是呢？您真的隻是在實行普通的上司的職責嗎？表裏如一？」
「表裏如一……」
自己從來就沒有思考過。勉強來說的話，純粹隻是認為突然被指派的管理職相當麻煩而已。完全沒有意識到更進一步的轉售和股票上市的問題。
還是那個原因？做著做著突然有了幹勁，結果反而給大家造成了不必要的不安呢？
「我隻是……想守住大家的職場而已。」
辯解般地這麽補充後，莉希的表情瞬間襲上陰霾。她目光低垂，喃喃自語著：「守住……」
「這麽說，再這樣下去的話，公司真的會消失嗎？」
「…………」
「是經費申請太多了嗎？還是因為沒有處理母公司的工作？」
「不……」正要含糊其詞之際，工兵又轉念。難得像這樣子坦誠地交談，就應該趁機與對方分享一下真實的狀況。當社長發現dv公司的收支結構、今後的展望，以及慢性虧損的事實時，究竟會采取何種行動。
「其實——」
他從整件事情的開頭說起。藤崎的強人所難、招聘負責人的抱怨以及與室見的互動，這些都原原本本地告訴對方。
一切說明完畢後，隻見莉希低垂著頭。她一副飽受打擊的樣子垂下雙肩。
「是……這樣嗎？」
虛弱的聲音。
「虧損……我們果然很不會做生意呢。」
「莉希。」
「打著維持品質和滿足客戶的口號，卻連自己的薪水都賺不飽。這終究隻是學生的家家酒，事實上根本就沒有獨立。」
「不……不用擔心。我們公司唯獨案件最多了。隻要將高利潤的專案轉交給你們處理，然後逐步整頓現有的虧損業務——」
「不行的。」
她平靜地搖頭。
「無論再怎麽虧損，起碼在一年之內無法結束現有的業務。」
「為什麽？」
「因為當初就是這麽簽約的。」
莉希投來黯淡的眼神。
「dv公司創立時，哥哥提出了好幾個與arterica的合作計劃。saas基礎建設的建構和運用，還有應用設備開發。一家sier子公司，究竟能夠對套裝軟體開發公司做出什麽貢獻呢……其中一項便是為軟體購買者的se支援服務。」
「se支援服務？」
「說是萬事通窗口也行。就是針對購買套裝軟體的企業進行各種資訊基礎建設的建議和支援服務。」
「那是——」
工兵倒抽一口氣。
他回憶起業務內容一覽。工程師支援服務——針對導入係統以及相關設備的簡易技術諮詢窗口。還有關於係統擴充的初步諮詢顧問。第一次見到時就覺得納悶，為何區區一個防火牆建構案還要一並維護周邊的伺服器呢？
……原來如此，針對套裝軟體購買者的萬事通窗口嗎？
這麽一來就解釋得通了。包括自己一直覺得疑惑的服務內容也是。
「執行軟體需要伺服器，存取資料需要網路。所以就某方麵來說，將這些都涵蓋在支援範圍內是說得過去的。隻不過，問題在於支援的範圍太過摸棱兩可了。而且——」
「案件收支包含了套裝軟體的營收。就是這麽回事吧。」
莉希輕輕點頭表示肯定。
終於可以理解了。為何他們願意接受如此不合理的服務規格。為何會演變成產生結構性虧損的狀況。
沒什麽特別的。因為dv公司和arterica是兩麵一體的。
對方用套裝軟體的營收來彌補si的虧損。不，是相反吧。為了多賣一點套裝軟體，所以將附帶的支援服務以免費的方式提供。
l商城的案件報告時，室見曾經說過，針對公司法人的軟體所產生的維護費用會比硬體還要更多。隻要售出一次套裝軟體，便可期待每年都會有穩定的收益。其營收將使得小規模si造成的虧損足以匆略不計。站在經營者的角度來看，這實在是無可挑剔的選擇——銷售戰略。
若是兩家公司一直維持集團企業狀態的話，這種架構或許將會穩定運作下去。以合並營收來說，彼此的盈虧相抵銷後也隻會呈現獲利的數字。但是當兩家公司的關係中斷，各自變成單一的組織後，這種扭曲的依存關係立刻就會崩潰。就像「人」這個字拿掉任何一邊一樣的道理。
「那個支援服務……契約是一年，最起碼不是這個月或下個月就能立即終止的，對嗎？」
「是的。由於被收購前還續過一次約，依目前的情況幾乎要持續到下個年度的尾聲。」
「如果毀約呢？」
「我對這方麵知道的不多，所以不太清楚……但應該很困難。」
說得也是。要是能夠單方麵毀約的話，這個契約也就毫無意義了。其中一定加入了某種懲罰條款。這麽一來——
絕望的結論在腦中閃過。
虧損案件無法整頓，又不能接受新的業務，那麽下場就隻有停業一途了。公司清算，全員被解雇。
（唔，不過等等。）
假設是個慢性虧損的企業，我們為何還要收購這麽一家公司呢？就算是匆忙收購的，事前好歹也會參考一下業績吧。那個守財奴社長應該不可能會做不賺錢的投資。
……嗯嗯嗯？
「應該……無計可施了對吧。」
喃喃自語的聲音忽然響起。莉希注視著桌麵：
「員工陸續辭職，公司消失。到最後，每個人都會忘記dv吧。」
——就好像它從來不存在過吧。
呻吟般的低語。
「這樣你甘願嗎？」
「當然……不甘願。」
莉希緊握拳頭。不知不覺中，她的嘴唇開始顫抖：
「一開始隻是因為哥哥的邀約，又能夠活用自己的語言能力，所以就加入了。可是拚命建立體製、尋找顧客……我出社會後的人生都投注在這裏了。現在……居然要迎接這樣的結局。」
「莉希。」
「我們隻是很正常地工作而已。提案、設計、驗證，然後和客戶建立信賴關係……可是公司卻在大家不知情的情況下被賣掉了。名稱改變，方針也隨之變化，最後被整個毀掉……這樣是不是太過分了？我們做了什麽壞事？究竟做錯了什麽呢？我……我們……」
工兵緊緊覆上自己的手掌。
「啊。」
莉希呻吟一聲，被淚水打濕的雙眼隨之睜大。麵對因驚訝而變僵的手，工兵仍舊將其緊緊按住，彷佛要平息對方的顫抖、斬斷對方的驚恐一般。
「你是不是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工兵用強而有力的口吻說道：
「對莉希你而言，我是什麽人？」
「什麽人……」
「是上司對吧，即使隻是名義上的代理人。」
白皙的麵龐彷佛電流通過一般動搖了。
「既然如此，業務上有困難的話，就應該先找我商量才對。來吧，盡管說出來。莉希你究竟想怎麽做？又希望我怎麽做呢？」
「我……」
嘶啞的聲音。
足足沉默了十幾秒後，她咬緊牙根：
「請……幫幫我們。」
感情爆發。真正的心聲彷佛潰堤般脫口而出。
「不要讓dv……讓大家的容身之處就此消失。」
這句話——正是自己一直想聽到的。
自己和室見至今無論多麽努力，都隻是在唱獨角戲罷了。在沒有相同目標的情況下，無論怎麽高呼並肩作戰，看在對方的眼裏也隻是多管閑事而已。但現在不同了。席卷dv公司的危機、困難，還有必須前進的道路，這些雙方都已經徹底了解。這麽一來隻剩下行動了。彼此手牽手，朝著同一個目標邁進。
一口喝完剩下的咖啡，工兵站了起來：
「那麽就趕快著手吧。可以告訴我契約放在哪裏嗎？還有績約時的交涉紀錄。」
「……我可以相信您嗎？」
莉希頂著濕潤的目光望來。他正要點頭回答「當然。」但隨即改變了想法。這麽難得的場合，就應該極力表現出自己的誠意才是。
「莉希，我好歹也在大學上過德語課。雖然現在幾乎都忘了，不過我可以試著說說看嗎？」
「啊？嗯，請說。」
「你剛才說請幫幫我們對吧，莉希。還有不要讓dv公司就此消失。」
「…………」
「jawohl frau……『遵命，小姐』。這樣可以嗎？」
莉希擦拭著眼角，同時笑著回答一聲：「ja」（是）。那笑容就像花蕾綻放一般可愛。
回到海濱冪張車站的途中，工兵取出手機。
通話的對象是室見。響了不到三聲，電話便接通了。他快速解釋了一下狀況。
「所以說，問題出在隸屬於前母公司arterica旗下時所簽定的不平等契約。隻要設法解決這個問題，dv公司就能夠重生。全體的工時也能控製在相當合理的水準。」
「我知道你的論點。」
室見抱持著懷疑態度。
「不過契約沒那麽簡單就能終止吧？尤其對客戶有利的契約更是如此。」
「所以我要再次確認其中的內容。倘若罰則很輕，那麽幹脆認賠也是一個辦法。」
「那已經不是我們可以自行判斷的層級了。」
「是的，無論如何都會牽扯到社長。不過連同重建方案一並提出的話，不知道他會不會上鉤。」
那個人隻對於金錢和擴大業績有興趣。像這種時候，就要用簡單的交涉方式。總之隻要dv公司能夠穩定產生利潤即可。除此以外的摩擦都是小事情。
「然後，我在意的還有一件事，就是收購當時的虧損問題。」
倘若事前已經知情的話，我們為何又決定進行這筆交易？唔，況且對方根本就不是社長口中所謂「高利潤的獲利企業」。這非常矛盾，到底是哪裏沒弄清楚。
「——啊——不過——」
噪音掩蓋了室見的聲音。是收訊不良嗎？唔，音質本身倒是很清晰。這麽說是背景的聲音嗎？一種金屬和混凝土相互碰撞的聲響。
「室見，你現在在那裏？」
「嗯——施工現場。」
……啊？
意料之外的回答讓工兵愣住。室見加大了音量：
「是dv公司的維護案件。人手一樣不足，所以我正在幫忙。就是更換現場辦公室的vpn裝置。」
「為什麽是你去呢？」
「有什麽辦法？包括你在內，可以處理的人都出門了。」
況且——她有些難為情地補充道。
「要是一直居高臨下地指責別人也無濟於事。既然加班不正常的話，我總得親自到現場看個究竟才行。」
「室見……」
「順便一提，我今天是來幫忙柳川先生的。」
咦？
柳川先生……是那個柳川先生嗎？星期五吵完架後嚷著要辭職的那個人？
「他回來了嗎？」
「他說放棄做到一半的工作終究不合他的個性。嗯，雖然是個滿棘手的人，不過對方似乎也覺得自己有錯喔。他還說之後想向你道歉。」
「怎麽會……我才要——」
對話另一端傳來「室見小姐——」的呼喚聲。啊啊，他們正在作業中呢。還是不要打擾了。
「總之我會根據契約書進行確認，一有發現就會通知你。」
「了解。我也跟柳川先生聊聊看，說不定能打聽到什麽。」
拜托你了——這麽說完，工兵掛斷電話。胸膛深處彷佛有某種炙熱的事物在蠢動。很不賴，非常不錯的狀況。自己拚命拋出那些言語和對話中的心意，它們仿佛都紛紛開花結果了。
很好——獨自喊了這麽一句後，他拾起臉。不知不覺中已經走到了車站。在販賣部買了飲料並通過剪票口，抵達月台時恰好上行的電車抵達。
與上班族和出遊的一家人擦身而過，進入車內。找到一個靠近連結器的位子後啟動筆電。
（那麽……應該寄來了吧。）
工兵打開電子郵件軟體。伴隨稍稍遲鈍的反應，收件匣裏的未讀數逐漸增加。他指定寄件人為dv的網域之後進行搜索……喔，收到了。
主旨——契約書的路徑。
應該是莉希幫忙轉達的吧？褐發先生寄來了檔案伺服器的路徑名稱。工兵連上vpn後點選鏈結，開啟檔案管理員的畫麵。
裏麵存放的是pdf檔案。以客戶名和日期為檔名的檔案密密麻麻地排列在其中。他打開其中一個檔案，l商城的契約書。
哇啊。
一堆事故處理或合意管轄法院這類令人頭大的用語。對於商學係畢業的係統工程師來說是個完全陌生的世界。總之先從標題逐一尋找所知的詞匯。資料及資訊的處置……不是這個。環境設定和維護……也不是。
（有了。）
【第二十六條，解除契約】
當甲方或乙方，發生符合下述各項之一的事由時，得解除本契約之一部分或全部。
（一）出現重大過失或背信行為時。
（二）停止和延遲付款
時。
（三）破產、協商、開始公司更生手續等，無法繼續履行勞務時。
（四）…………
唔嗯。
無論哪一條都不太行得通。
要是出現背信行為的話反而會挨告，停止付款則是客戶本身的問題。破產、協商、開始公司更生手續……我們這麽努力就是為了不破產啊。
看來果然很難片麵解約。既然如此，有無懲罰條款就很重要了。
【第二十七條 關於契約期間及中途解約】
甲乙雙方於本契約期間內，於解約預定日之三個月前以書麵通知後方可中途解約。但必須一次支付與剩餘期間相當之費用或預定提供服務之賠償金額。
嗯……嗯？
有點難懂。總之就是中途停止服務的話，要將剩餘契約期間的預定服務量換算成金錢加以賠償嗎？這算什麽？太不合理了。
哎，不過既然寫著甲乙雙方，就是對客戶也適用了。但這種場合之下，無論怎麽想都對dv公司比較不利。
呃——假設剩餘期間十一個月，清單上有多少客戶？十、二十、三十……大概四十個左右。換算成月費的話……
（不行。）
說話不自覺帶上關西口音了。居然是如此龐大的金額。為了阻止每個月的虧損而一擊必死，根本就毫無意義了。
這種契約是誰簽的啊？
……不用想，一定是那個時髦男子了。克勞斯·赤阪。莉希的哥哥。
（幹脆回會場一趟揍他一頓吧。）
這個念頭瞬間出現，但工兵立刻搖頭。
盡管說得好聽，但暴力並不能解決問題。要讓那個最差勁的男人大吃一驚的方法不是拳頭，而是提升業績。必須完全重建dv公司，再回去向他耀武揚威，嘲諷他拋棄了這麽一間好公司。除此以外沒有其他辦法。
那麽……該怎麽做？
工兵卷動著契約書的pdf檔。
解約不可能，罰款也付不出來。但若是持續留著那些虧損案件又隻會讓公司沉沒。
…………
（試著……聯絡看看吧。）
據說與惡魔簽訂契約，其代價便是自己的靈魂。冷靜思考的話，對方是自己絕對不願交易的對手，不想再扯上關係的對象。但如今沒有其他人可以拜托了。
猶豫的同時，工兵取出手機，選擇一個號碼撥出。
電話瞬間便接通了。
*
店內的空氣有些朦朧。
紫煙繚繞在橋色的燈光上。年代久遠的油漆牆被香煙的焦油熏成黃色。二十個座位的空間裏沒有幾個客人。盡管是晚餐時間，店內卻給人空曠的印象。再怎麽樣也稱不上生意好。
（明明就位於目黑的一流地段。）
這裏是義大利餐廳，好像叫「柏林」吧？真是不搭調的店名。是德國還是義大利也說個清楚吧。畢竟待會碰麵的對象可不簡單，原本以為至少會約在一家有名的餐廳裏。
脫著身上的大衣，工兵一邊遊走視線……有了。就是那在坐在窗邊默默吃著義大利麵的人。
「嗨，你來啦。」
狐狸眼的女性舉起一隻手。削肩搭配鵝蛋臉，整體給人一種平滑的印象。一頭長發隨意披散在肩上。服裝是素色的女用襯衫和丹寧褲。不知情的人大概會誤以為是尚處於未定型認同階段的學生。
「好久不見了，貝塚小姐。」
他不敢掉以輕心地打招呼。
貝塚悠裏，nbl駐點時認識的工程師。小型sier「spiritia」的社長，資料庫架構師。她同時也是nbl零售產業總部的正式員工。暗中活躍於多數企業和現場之間，反覆地進行權力遊戲，可說是一種妖怪般的人物。
「抱歉啊，讓你親自到我們公司附近。最近事情有點多，實在很難離開辦公室太久。」
「是很忙嗎？」
「嗯，托你的福。有興趣嗎？」
「不……」
要是貿然答應的話，不知道又會被卷入什麽事情裏了。若回過神來發現自己被推上企業戰爭的火線，那就不好玩了。
「坐下吧。」
她指著正前方的座位。工丘提心吊膽地入座後，菜單從桌麵上滑來。
「有什麽推薦的嗎？」
「沒有呢——每樣東西都很難吃。」
「…………」
貝塚將一團義大利麵塞入口中。
「我看中這家店的理由是因為可以抽煙。味道方麵完全不行喔。外麵那些速食店比這裏好吃百倍以上。」
「這樣啊。」
個性還是一樣目中無人呢。一旦和她交談，就會不自覺被掌控主導權。防備和戒心似乎也跟著煙消雲散。真是危險。
總之先隨便點個冰烏龍茶好了。雖然晚餐還沒吃，不過現在沒心情點。嗯，要是真的餓到受不了，就再加點一盤腰果吧。
「然後呢？你想跟我商量什麽？」
揮動手裏的叉子，貝塚這麽問道。
「有個案件希望你們能夠買下。」
「案件？」
工兵從公事包裏取出一疊文件。dv公司的客戶一覽。裏麵遮蓋了公司名稱，服務內容、價格和契約條件的詳情則是保留下來。
「某sier的月費支援服務。雖然每一項的規模都很小，但合計起來也是相當大的金額。倘若透過spiritia的現有運用窗口來處理的話，我想應該是很劃算的一筆生意才是。」
他將文件交給對方。
沒錯，貝塚以前買下了自己負責的駐點業務，將cowl.的基礎建設運用概括承接過去。今天來就是希望對方再做一次同樣的事情。spiritia擁有nbl水準的強大運用部隊。若是將dv公司應付不來的案件逐一解決的話，說不定就能夠獲利。
當然，自己也掙紮了許久。
畢竟藤崎下令嚴禁自己主動聯絡貝塚，不許再和nbl相關的人脈有所牽連。
但按照目前的情況，根本無從整頓dv公司的虧損案件。契約也無法隨意毀約。
能夠動用一定的資金，擁有業務的承包體製，僅和自己交談便可判斷是否出資。在尋找這樣的人選時，腦中就隻有浮現貝塚的名字。
（要是被知道的話，大概會挨罵吧……）
心情黯淡的同時，工兵一邊等待對方的反應。
貝塚迅速確認一下內容，但不久便將文件拋開。
「不行呢。都是一堆垃圾。」
她直接宣判了死刑。
「高風險、高負荷、低利潤。真佩服有人能找到這麽一堆爛工作呢。你說負責的公司是一間sier嗎？一定虧錢了吧。」
「…………」
一眼就被看穿了。就在無從辯解而陷入沉默之際，貝塚扭起嘴角：
「這個生意我談不下去。就這樣。」
「……會不會太早就下定論了呢？垃圾堆裏說不定沉睡著一座大金礦喔。」
「哈哈哈，這樣的話你早就自己去挖了吧。根本不會特地把機會讓給別人。」
不過——說著，她整個人靠在椅背上。
「畢竟是櫻阪你的請求。既然這麽堅持的話我會考慮看看的。隻不過，必須附帶一些劃算的商品。」
「商品？」
「例如你。」
叉子對準了這邊。一股寒意自背部湧上。工兵急忙移開視線：
「……請不要開玩笑。」
「我並不是在開玩笑呢。」
她笑著這麽告知，然後收回叉子，接著取出一根香
煙刁在嘴裏。
「話說回來，好一陣子不見，你又在做一些有趣的事情了。怎麽？不做工程師，打算改行去當掮客了嗎？」
「也不是……這樣啦。」
「而且也完全不幫我安排和『教授』的酒宴。莫非是被駿河係統炒魷魚了嗎？」
「不是的。」
被這麽拚命否定後，貝塚換上另一種聲調：
「我就跟你談談吧。」
工兵不禁反過來凝視對方。剛才不是說生意談不下去了嗎？
「雖然不會出錢，但給點建議倒是還可以。難得都過來了，你就盡量發牢騷吧。反正我也需要時間抽根煙。」
「呃——」
真是靠不住的提議。不過既然對方有意要提點自己，自然沒有拒絕的理由。幾經煩惱後，工兵開始從頭說明事情的原委。
「哦——arterica啊？」
貝塚起反應的點還真奇怪。她在下巴前握住雙手，用陶隻拇指玩耍著。
「你認識嗎？」
「他們在人事總務類的套裝軟體方麵很有名喔。像是『arterica薪資』、『arterica人事管理』等等，每項功能都要再購買軟體才能使用。最近好像開始經營雲端服務了吧？和我們……應該說一度和nbl討論過合作的話題。」
「後來合作了嗎？」
「不，我們自己有長期配合的老客戶。」
說著，貝塚列舉出一家著名的軟體開發商的名字。原來如此，軟體的世界也是有許多勢力在競爭呢。
「對方並不是什麽惡劣的公司，隻不過市場競爭太激烈，有點在為了業績的成長而頭痛吧。可能就因為這樣，開始搞這種類似投資公司的勾當吧。」
意思就是不太順利的意思吧。這麽說，隻要準備可以讓對方獲利的提案，或是提出技術支援的話——
「倘若直接交涉的話，能夠找出什麽妥協點嗎？」
他試探般的問道。貝塚微微傾頭。
「所謂的妥協，是要他們彌補dv公司的虧損嗎？不可能的。畢竟這是在同意各項條件之下完成的收購案。如今要挑剔業績問題也太遲了。」
「可是……他們對外宣稱的獲利公司，實際上卻是虧損啊。」
「你是說他們詐騙？這樣一來就另當別論了。不過沒有證據是行不通的喔。」
有嗎——她這麽問道。工兵默默地搖頭。其實目前還沒有發現可供佐證的情報。
「那就不行了。沒有證據就誹謗中傷對方的話，可是會吃上毀損名譽的官司喔。」
「說得也是……」
「不過啊，你幫助那間公司究竟有什麽好處呢？」
貝塚惡意地這麽說道。
「先不討論增加員工數的問題。具體來說能夠賺多少錢呢？考慮到每個人的技能組合與效率的話。」
「這個……」
「八個人當中，一定會有不能用的員工吧？既然如此，幹脆整間公司讓它倒掉如何？然後，優秀的人才和客戶就由駿河係統接收。這個建議不壞吧？還可以將虧損案件全數歸零。」
「貝塚小姐。」
終於聽不下去的工兵出聲製止對方。今天是討論拯救公司的方法，要是任其倒閉就沒用了。貝塚舉起雙手說著：「抱歉抱歉。」
「隻不過，經營企業並非大家和樂融融的家家酒。無論嘴巴怎麽說，當付不出薪水的瞬間，員工就會陸續跑掉了。銀行也會斷絕往來。到那個時候，大家翻臉不認人的速度很可怕喔。保證你從此以後不敢隨便相信別人。」
「…………」
自己果然不擅長應付這個人。毫不起眼的日常生活、整個世界突然看起來充滿了惡意。就像海邊的美麗石頭翻過來一看，背麵爬著蟲子一樣的感覺。負麵的氣息透過空氣傳染過來。
就在不知要作何反應之際，對方的手機響了。
「是的，我是貝塚……啊，抱歉，時間到了吧。這就回去了。」
她將腦袋傾向一旁。
「對不起，好像要開會討論一些事情。」
「不……我才要說抱歉。百忙之中還麻煩你抽空出來。」
貝塚笑道：「不會不會。」
「不好意思，沒能給你什麽實質的建議。為了表示歉意，這頓我請客吧。隨便點你喜歡吃的東西，用不著在意價格。」
「咦？可是——」
不是很難吃嗎？還來不及這麽反問，對方便叫了一聲：「老板！」一名長得像安岡力也（注：日本藝人），看似黑道般的男性立刻現身。他頂著岩石般的一張臉詢問：「要點什麽？」
「烏……烏龍茶，績杯——」
「我們是義大利餐廳。」
…………
「要點什麽？」
「……請給我奶油培根義大利麵。」
端來的餐點，辣度就跟地獄一樣火熱。
工兵抱著快要哭出來的心情吃完，然後離開店裏。
感覺彷佛在喉嚨深處對食道抹鹽一樣。隻要一不注意，苦澀的東西就會逆流出來。簡直就是未知的食感。究竟該怎麽做，才能把奶油培根義大利麵這種常見的料理煮成那種味道呢？工兵打從心裏感到不可思議。
（應該說，貝塚小姐很討厭我吧。）
哎，誰叫自己把她和藤崎的酒宴日期一延再延，今天還厚著臉皮來請她幫忙。對方會不耐煩也是沒有辦法的。況且那個人是it統包業者的儲備幹部，自己隻是一介小型sier的新進員工。兩者的地位相差太多，她大概是藉此警告自己「不要一點小事就找我出來」吧。
咳嗽了幾次後，他用手帕擦拭嘴巴。
去買罐果汁漱口好了。自動販賣機在——這麽思考之際，胸前口袋的手機響了。
「你好，我是櫻……咳！咳咳！咳？」
「你……你怎麽了？不要緊吧？」
是室見。突如其來的咳嗽令她表現得異常慌張。工兵急忙強調「不要緊。」、「我沒事的。」要是解釋得不好，被她發現貝塚的事情就不妙了。於是工兵謊稱：「剛才被口水嗆到了。」
「不好意思……差點就窒息了。」
「莫名其妙窒息死亡，某方麵來說也是一種才能呢。」
室見古怪地稱讚了這麽一句，接著換上另一種語氣：
「有好消息跟壞消息，你想先聽哪一個？」
「我隻想聽好消息，不過……」
反正兩個消息都要一起講吧。既然如此，還是先把討厭的事情解決。
「先說壞消息吧。」
「社長似乎開始逼迫底下交出dv公司的業績展望了。招聘負責人雖然暫時擋住，不過已經無法再掩飾下去。後天就必須提出報告了。」
真的假的？
時間突然變得緊迫了。要是對方真的拿出整年的虧損報告，社長一定會火速清算公司的吧。收購僅僅半個月的時間，駿河係統集團就瓦解了。
「能不能至少拖延一個星期左右呢？」
「辦得到的話，對方就不會特地通知了。那個吊兒郎當的男人可是難得找我直接談判喔。」
「…………」
情勢似乎比想像中還要危急。可惡，我根本就還沒找到突破點啊。
「好消息呢？」
「收購前後，dv公司業績驟變的原因已經查出來了。』」
…………！
「真的嗎？」
讓獲利的企業一瞬間變為虧損的理由。這個謎底揭曉了嗎？
「是很單純的原因。真的很令人傻眼。」
「怎麽說？」
室見咂了一下舌頭。
「負責優良客戶的員工辭職了。連帶整個案件也一起被帶走。」
「……啊？」
「案件清單裏不是有f原、k鬆這兩個名字嗎？就是他們。而且似乎都是帶走那些低風險、高利潤的客戶喔。對外宣稱的理由則是『無法接受新體製』。然後，你知道這兩個人跳槽到什麽地方了嗎？」
「……不知道。」
「真是令人嚇一跳啊，是arterica corporation，也就是以前的母公司。」
工兵無言了。
他愣了好一會兒以消化這句話所代表的意義。簡直惡劣得讓人笑不出來。混帳、混帳，居然敢這麽做。
將收購而來的企業以高價轉售出去。不僅如此，還以挖角負責人的方式讓優良案件轉換到自己公司。當然，表麵上看來是dv公司員工自願辭職的，但其背後卻是有人在推波助瀾。失去足以支撐營運的收入後，dv公司隻能坐以待斃了。無論怎麽努力工作都賺不了錢，完全白費力氣。相反地，arterica則是除了買賣差額的獲利，還可期待每個月的持續收入。他們應該笑得合不攏嘴了吧。
（就跟詐騙沒有兩樣。）
心底深處湧現熊熊的怒火。究竟是誰策劃的？是誰在獲取暴利？不用說，就是那個男人了。克勞斯·赤阪，為了讓自己出人頭地而背叛了交易對象、背叛了同伴，甚至於背叛了家人。
絕不可原諒。要是讓那個男人為所欲為的話，這個世間就毫無道理可言了。即使是如此血汗的業界，應該也有最起碼的道義底線才是。不能再繼續放任那家夥不管。
我要毀了他。
工兵咬牙切齒地自言自語著，然後重新握好手機：
「對了，剛才那些是從哪打聽來的？應該不是輕輕鬆鬆就能問到的吧。」
「是柳川先生喔。他好像在社群網站上和辭職的人一直有聯絡。雖然並沒有直接打聽到對方跳槽的公司，但畢竟大家都有共通的朋友。」
「……啊，例如同興趣的社團或前公司的同事嗎？」
「對對。就是鎖定這些人一個個問出來的。利用作業的待命時間，前後大概問了十個人吧。問到最後原本部快要放棄了。」
抓到了是吧，巧妙掩飾的陰謀所留下的殘渣，也就是線索。
「了解。謝謝你。請順便幫我向柳川先生問好。」
「好好……所以呢，你接下來打算怎麽做？用剛才的消息來回避社長的追查嗎？」
「能不能辦到還不曉得，總之試試看。」
他半硬著頭皮說道。答案依然未能找到，但情報幾乎都收集齊全了。就算再等一個星期恐怕也不會有新的材料出現。既然如此，就隻能以目前的狀態硬幹了。
「嗯，別太勉強自己嘍。你這個人一旦開始衝刺，就顧不了周遭的情況了。」
真是了解我。工兵苦笑著：「我會小心的。」然後掛掉電話。
好了，現在該怎麽做。
可使用的人脈幾乎都用掉了。藤崎回來的時間未定，也不能去找社長研究。在這種狀態下，可以討論財務、契約和企業收購話題的人就是——
……招聘負責人？
嗯，對方畢竟算是總務，應該還不算是找錯人吧。
不過這次的事情，那個人可是一下子就舉雙手投降並對我提出警告了呢。在對抗arterica的時候似乎不太靠得住。
更何況，那個人的專長似乎是社保勞務。
歎息地這麽沉思之際，工兵忽然愣住了。
等一下……社保勞務？
社保……人事……勞務。
關鍵字在腦中相互結合。原來如此，所謂的情報就要多方麵收集呢。畢竟不知道什麽時候就能連在一起了。
工兵得意一笑，然後取出手機，撥號對象是總務部，招聘負責人。
「喂，我是櫻阪。」
他簡短地問了幾個問題。
得到的答案則是超乎了自己的預期。
階層4
朝南的窗戶射入早晨的陽光。
二月的太陽散發出淡淡的清澄光輝，將長發染成了金黃色。室見穿起外套。她將襯衫扣至最上方的鈕扣，然後轉過身子。
「準備好了嗎？櫻阪。」
「是的，可以出發了。」
係緊領帶後，心情也隨著繃緊。早上八點，se部門的辦公室還不見其他員工。唯獨自己和室見的影子長長地拉在樓層裏。從某方麵來說是很莊嚴的一幕。很有出戰前夕的氣氛。
出戰——這麽形容很恰當。今天我們要解決dv公司的問題。運用手上的武器和情報，平息這半個月以來的紛爭。
但在那之前還要去一個地方。
「喂，莉希？我們現在要過去，沒問題嗎？」
電話另一頭的聲音回答：「是的。」二、三……確認完畢後結束通話。室見出聲詢問：「情況怎麽樣？」
「大家都在嗎？」
「是的，dv的八名員工似乎都來上班了。好像三十分鍾前就已經抵達公司。」
「哎呀，那就不能讓大家久等了。」
吹著走調的口哨，工兵走了出去。離開辦公室後前往電梯間，來到五樓並抵達dv公司的空間。
一打開櫃台旁的門，眾人的目光頓時投來。每個人都帶著僵硬的表情。或許事先從莉希口中得知了朝會的大致內容，其眼中充滿了不安。
「早安。抱歉，今天突然集合各位。」
工兵微微行了一禮，然後轉動目光。
「我想應該已經有人知道，dv公司目前正處於相當艱難的狀況。說不定在下個月……不，或許下周就不存在了。就是如此危急的狀態，還請各位能夠了解。」
空氣頓時鼓噪。
他加大了音量：「今天早上——」
「我們過來這裏，是為了坦誠地向大家說明一切。畢竟若是繼續隱瞞問題點，隻尋求各位的配合，勢必也無法順利解決問題。部分的話題或許會讓各位很不愉快，甚至可能很想搗住耳朵，但還請耐心地聽到最後。之後要做出什麽樣的決定，都是各位的自由。」
說完前雷後，工兵開始解說。關於dv公司的收支、業績展望，以及不平等的契約內容。
當說明進入克勞斯的背叛時，每一位員工都發出低沉的呻吟。就仿佛充滿憤怒和屈辱的野獸那樣。
但接著一說到公司清算時，在場的人都愣住了。畢竟如此淒慘的下場還是很令人意外吧。這樣的打擊讓大家的表情都消失了。柳川拖著搖搖欲墜的上半身。
「所以，改善業績的期限是什麽時候？」
「明天結束前。正確來說，是明天的下午五點四十分。」
社長預計審查的時間。
「啊？這種事，怎麽可能辦得到！」
他驚愕地這麽大叫。這也難怪，事實上根本就辦不到。要是有人說了同樣的話，自己大概也會懷疑是否聽錯了吧。
「下個月和下下個月的目標都很難達成了，現在居然要求明天改善？這算什麽？一開始就打算讓公司垮掉嗎？」
「並不是這樣的。社長純粹隻是想知道dv公司現狀。即使本月的收支虧損，隻要能夠提出下個月之後的改善展望，應該就會加以考慮才是。」
「可是在要明天之前提出改善方案，根本就辦不到吧！」
「不，辦得到。」
工兵語氣堅定地說道。柳川無言了。周遭的人們也紛紛張大嘴巴。
「辦……辦得到……？
看似賽車女郎的接待員帶著笑容走在場中。攜帶大型攝影機和麥克風的應該是新聞媒體群吧。高高飄揚的旗幟和廣告氣球。活動舞台上傳來的背景音樂造營出華麗的感覺。這是祭典。整個會場充滿著興奮的氣息。
網路epo17，今年邁入第十七屆的it產業展。主辦單位是某財團法人，讚助商名列著jt＆w和nbl這些優秀的大企業。據室見所言，這是國內規模最大的展覽會。連續三天在千葉縣的幕張messe舉辦，包括業界知名人士的研討會等，將會實施各式各樣的活動。
自己從兩個月前一直期待著，同時仔細地調整業務以便撥空參加。然而——
（唉……）
忍不住歎了一口氣。與周遭的熱鬧氣氛截然相反，自己的情緒正在急速下降中。原因再明顯不過。上周五的dv公司騷動，那惡夢般的記憶在心中留下了深深的陰影。
結果從那之後，一直聯絡不上柳川。也打過好幾次電話給莉希，但總是打不通。當然，收支改善計劃完全沒有進行，關於過去的加班費也是懸而未決。一切都停擺，眼看就要崩潰。櫻阪工兵，人生中初次的管理職體驗正往最壞的結果發展中。
室見說了一句：「不用放在心上。」今天像這樣子讓自己過來參加展覽會，其用意或許也是散散心吧。話雖如此，她自己也是一臉非常緊張的表情，表示下午要和藤崎通個電話。可能是打算和對方商討dv公司的事情。
……結果究竟會如何呢？
要是被社長發現虧損的事實，dv公司一定會完蛋。公司遭到清算，員工被全數解雇。但即使像現在這樣繼續掩飾下去，員工也隻會像昨天那樣一個接著一個辭職。這麽說來，那間公司早晚都注定會消失的嗎？
…………
「哇啊！」
「啊，不好意思。」
或許是發呆的緣故，不小心撞上路人。工兵急忙低頭道歉，並留意起周遭狀況。不行不行，今天基本上也算是來工作的，得好好參觀一番才行。
重新調適好心情後邁開步伐。透過會場導覽圖確認所在位置之後，工兵確定了預計參觀的攤位。室見要求自己收集最新機器的宣傳手冊和負責人的名片。每個攤位花十分鍾逗留的話，十個地方就要一百分鍾了。再考慮到移動和休息……喔喔，很花時間呢。動作得快點才行了。
確認牆上的展廳編號後，工兵轉向前往會場的中央處。預計造訪的順序首先是juniper和cisco這類有名的廠商。再來是各家中堅、新興製造商，以及業務上有往來的供應商。
喔喔。
最熱鬧的走道兩旁已是人山人海。高聳的紅色舞台布景，模特兒般的接待員和巨型螢幕群。在快節奏的音樂配合下，「 step, solution」的logo正在舞動著。
「total ipany，jt&w。運用最新的技術和解決方案，為各位的商務環境帶來劇烈變革。」
更加震撼的音響效果，燈光將接待員們鮮明地呈現出來。
哇啊——果然很豪華。不愧是業界最大的公司，花下去的錢果然就是不一樣。
大概是委托一流的廣告公司企劃的吧。即使說是偶像明星的演唱會也沒有任何突兀之處……應該說，好短的迷你裙。看她們動作這麽大，這不要緊嗎……嗯……嗯嗯嗯。前麵那位大叔，你的頭擋到我了。滾到一邊去，再遠一點。
曆經不為人知的奮戰後，工兵又返回原本的目的。
從製造商攤位一路逛到通訊業者攤位和展示舞台，他依序收集各家的宣傳手冊。若有負責人在場則主動交換名片，並填寫對方的問卷。由於事後都會拿到一些小禮物，所以會場發放的袋子很快就被裝滿了。有ittu logo的手機吊飾、 effect的筆記本、regio 的usb充電器mbda b的液晶擦拭布等。
眼看東西就快裝不下，工兵隻好又索取了一個袋子。他喘口氣確認時間，就快十一點半了。上午先解決另一件事情好了。
我看看……七號展廳的牆邊，聯合參展空間的南邊角落。
將智慧手機的記事簿和會場導覽圖進行比對，工兵一邊走著。離開大廳後前往一旁的建築物走去。人潮在此減少，攤位的規模也一口氣縮水許多。映入眼簾的公司名盡是某某雲端股份有限公司、某某社群等，看似最近新興的公司。說難聽一點，這裏就是二流地段。地點遠離主舞台，參觀者不太會經過的地區。但相對地，參展費用也會比較便宜。
找到了。
徘徊了十分鍾左右，終於找到目標。
聯合展區的一個角落搭起了露天攤販一般大小的隔間。櫃台處擺放著型號老舊的液晶螢幕、1u伺服器，還有兩種版本的宣傳手冊。看起來就給人臨時拚湊而成的印象。但這種程度的攤位卻令自己有種特別的感慨。
攤位上方標示的公司名為——駿河係統股份有限公司。
「啊，櫻阪！」
熱情的聲音自櫃台的另一端傳來。
圓臉的女性正揮著手。琥珀色的眼眸、向上翹起的鼻子以及小巧的嘴唇。中長鮑伯頭顯得雜亂，到處都是翹起的發絲。
「啊，梢……」
正要打招呼之際，工兵愣住了。對方的服裝映入眼簾。是色彩鮮豔的振袖和腰帶，紅底色的布料上裝飾著楓葉和櫻花的圖案。頭發上插著花飾，胸前是白衣襟，不管怎麽看都是道地的和服。
為何會穿和服……還來不及感到疑惑，她便走出了攤位。梢舉起雙手的袖子，整個人輕盈地轉了一圈。
「怎麽樣呢？這是我成人式時穿的。因為質料很好，所以就穿來了——很可愛吧？」
「可愛……是可愛啦。」
不知該如何回應，工兵隻能含糊其詞道。他「呃——」了一聲，謹慎地挑選語句發問：
「上周不是說穿套裝來就好了嗎？」
「是招聘負責人跟我說這樣一來就缺乏震撼性了。」
「缺乏震撼性……」
「無論大企業花再多錢履用接待員，應該也不會想到要準備和服吧。這樣一來我們二疋會很搶眼的。」
的確很搶眼。像這樣子和她交談，仍不時能感受到外人投來的目光。但反過來說，也營造出一種令人難以靠近的氣息。
那個輕浮的招聘負責人……
之前誇口說：「咦？宣傳？行銷？包在我身上，我可是總務啊。這方麵是我的看家本領。」所以才交給他負責的，結果卻是這副模樣。包括室見的招聘網頁一事在內，那個人該不會專們拿女性員工在開玩笑吧？小心哪一天被告性騷擾喔。
嗯，不過他好歹如期支付了參展費用，所以也不能老是說人家的壞話。
「話說回來，真的是很漂亮的和服呢。既然在成人式穿過的話……那麽就不是租來的，而是自己的吧？」
工兵定睛凝視著。事實上真的非常漂亮。無論色澤或質感，在在都充滿了高級感。即使外行人也看得出價格不斐。
「是的，這可是純絲織品喔。是祖母忍痛花大錢買給我的。因為平時沒有什麽機會穿出來，所以真的很高興能有這次的活動。」
「原來如此。」
「還有，最近會重新修改成引振袖，這樣一來又可以穿一次了呢——」
「引振袖？」
那是什麽？
梢掩住嘴巴道：「討厭啦——」
「請事先做一下功課嘛。在婚禮規畫師的麵前要是不知道基本用語，會很丟
臉的喔——」？
工兵納悶地傾著頭，一邊用智慧手機搜尋。引振袖——意指長下擺的振袖，為正式的禮服。主要作為結婚禮服使用——
他無言地關掉螢幕。
「那麽，來客的情況如何？」
他裝作什麽事也沒發生地開口詢問。
「嗯，我們雖然已經入籍了，不過還沒舉辦婚禮呢——有很多需要考慮的地方喔。」
「不要裝傻，扯回原來的話題好嗎！話說我們根本就沒入籍啊！」
「結婚登記書的證婚人是拜托藤崎先生。我們當初還直接到川越去找他呢。」
「那是什麽情節？第一次聽到！」
「然後在黎明時分的東上線，討論新的戶籍地要選在哪裏。」
「才沒有！請不要隨便捏造別人的記憶！……應該說，戶籍地會自動選在新居座落的地點吧？根本就沒有討論的空間。」
「不不不。」
梢搖搖手否定。
「什麽地方都可以喔。那純粹代表要在哪裏的公所辦理戶籍而已。就算登記為家鄉或公司，甚至於皇居也ok。」
「咦，是這樣嗎？」
自己完全不曉得。非實際居住的地點也可以申請嗎？這麽說，填公司或許也行得通了。好處是平常日全天都可以到附近的公所申請戶籍謄本。
「所以，要選擇那裏呢？戶籍地。」
「這個嘛，首先要看千代田區公所的地點在哪，不過公司似乎也不賴。可是選在老家的話，父母他們也會比較高興……等等，唔！」
好險，差點自然而然地開始思考結婚申請書的事情。這就是所謂的精神操控吧？真是可怕的侄乃濱梢。
「梢，我是指工作上的事。」
工兵委婉地告誡對方之後，梢不滿地翹起嘴唇。但或許是明白目前是工作的時間，她乖乖地停止閑聊。
「大概三十人左右吧。幾乎都是透過網路廣告才知道我們公司，但也有路過時順便來看看的客人。收到二十張名片，基本上都同意我們主動聯絡。」
「真不簡單。」
該認真的時候還是非常認真呢。工兵確認梢遞來的訪客名單……嗯嗯，其中有不少大型企業。每一家對於ipv6的支援都是「無」，就服務提案的空間來說已經很足夠了。
駿河係統原廠，ipv6-v4轉換服務，srg46。
目前尚未有任何正規客戶的這項服務，其推銷的工作便是我們本次參加網路epo—7的主要目的。盡管預計後天要向老客戶——船橋的s觀光進行提案，不過最好還是先采取必要的措施。畢竟服務開發的費用至今就連一塊錢也尚未回收。在社長降下怒雷之前，得將案件的種子灑出去才行。
「櫻阪你要回去了嗎？」
將有希望的客戶名稱默默記在心中之際，梢探過頭來這麽問道。
確認時間，已經快中午了嗎？
「說得也是……用完餐就打算回去了。」
「既然這樣！」
梢的雙手捏著票券，那琥珀色的眼眸發出妖豔的光芒。
「這是發給參展廠商的餐券。我剛好也正要午休，要不要一起去呢？」
哦？
「這個在哪裏都可以使用嗎？」
「是的，會場內的每一間店都行。可以點一千五百圓以下的套餐，還會附一杯啤酒。」
「我們走吧。」
對方真是了解自己的喜好。對於走了一個上午的疲累身軀來說，啤酒簡直是一大福音。光是想像冰冷的酒精通過喉嚨時的感覺：心情就不禁愉悅起來。
話雖如此，目前還在工作中，總不能真的暍起酒來。今天就先喝點無酒精飲料忍耐一下好了。還好這張餐券似乎可以自由選擇喜歡的飲料。
「那麽我去做個準備，等我一下喔。」
梢開始收拾櫃台上的物品，速度之快簡直不像身上穿了和服。轉眼間，桌上的資料就減少許多。
那麽，要去哪家店才好呢？
工兵頓了一下，拿起手邊的會場導覽圖之際——
視野盡頭閃過一道銀色光輝，周遭的空氣彷佛也隨之晃動。轉動目光隨之望去，一位身穿純白蕾絲裙的女性走在那裏。一頭飄逸的銀白色頭發，身穿淡色的針織開襟羊毛衫。銀白色的發夾朦朧地反射出燈光。
或許是整體的色係偏淡的緣故，她整個人就仿佛融入了虛空中一樣。就是如此異樣的色彩。往來的行人也都看呆了一般張大嘴巴。
是莉希。
待回過神時，雙腳已經往前移動了。
「梢，我離開一下！」
工兵這麽叫道，然後朝著踩響鞋聲的白色輪廓跑去。中途好幾次被人群阻擋而差點跟丟，但最終還是拚命追上了。
「莉希！」
工兵氣喘籲籲地呼喚後，對方回頭了。她的雙眼瞬間睜大，表情立刻變得僵硬。
「您好。」莉希微微行了一禮，蒼白的臉上充滿了緊張，彷佛在在問工兵到底想幹什麽。她的一隻手拿著展覽會的袋子。裏麵一樣也塞滿了大量的廣告贈品和宣傳手冊。
「原來你也來了呢。是來參觀的嗎？」
「……是的。」
她緊握著袋子的提把，做出類似遮掩的動作。
「例如新商品或是新服務……我希望盡量跟上市場潮流。」
「你還真是用功呢。」
「…………」
「…………」
對話中斷。
盡管出聲叫住了對方，但實際上並沒有什麽重要的事情。隻是出於一種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見到熟人的衝動罷了。想不出該怎麽接下去交談，工兵隻能佇立在原地。不知對於這樣的沉默作何感想，莉希抬起下巴：
「假單應該已經批準了才對。」
「咦？」
「上周初，我請了今天上午的假。」
工兵先是一陣疑惑，然後忽然回憶起來。啊啊，原來如此。她以為自己是因為翹班而被責問了嗎？
「唔，嗯，休假沒有問題喔。應該說，既然要來參觀網路epo，用業務的名義就好了。何必特地浪費自己的特休呢？」
「我不想欠人情。」
唔。
一種彷佛丟出去的球被人拍落的感覺。莉希再度行了一禮：
「沒什麽事情的話，我先失陪了。」
「啊，不，等等。」
等一下等一下——工兵這麽慰留道。若以這種狀態分開的話，很有可能再也無法進行正常的溝通了。必須設法藉這個機會尋找改善關係的突破口才行。
「能不能稍微聊一下呢？關於上周末的事情，我想大家可能有許多誤會，所以希望能夠好好做個解釋。」
「要讓公司倒閉也是誤會嗎？」
「不，那件事並不是我積極的想讓公司倒閉啊。」
盡管拚命想留住對方，但始終不怎麽順利。最後，莉希一副不耐煩的樣子說道：
「我今天是以私人身分過來的。有關工作的事情請下次再說吧。」
義正辭嚴的一句話。工兵下意識畏縮的瞬間，莉希便踩著大步離開了。
「那個，呃——」
工兵依舊鍥而不舍地追上去。莉希，莉希——不斷這麽呼喊之際，周遭隱約傳來竊竊私語的聲音一。
「怎麽回事，是攬客的嗎？」
「在這種地方？」
「真是的，難看死了。」
「要不要找工作人員過來？」
「警察先生，這邊。」
哇啊啊啊啊啊啊！不是這樣的啦——
！
在心中這麽大叫的瞬間，工兵差點與前方追撞。白色的背影就在眼前。莉希停下來了。她站在走道的正中央，整個人屏住呼吸。
…………？
不知不覺中，兩人已經來到了大廳。對麵是jt&w的logo，右手邊則是幾個中型規模的攤位。莉希的目光被其中的一攤吸引過去。
arteric……念成阿爾特利卡是嗎？萊姆綠的招牌上印著白色的logo。以充滿現代感的內部裝潢為背景，身材修長的工作人員正在接待客人。
剛好在正前方，攤位的入口處站著一名西裝打扮的男性。精心打理的棕色頭發，直挺的鼻梁以及時髦男子般的下巴胡子。外國人……不，應該是混血兒吧？他一手拿著宣傳手冊正在和女性客人談天說笑中。
「was ma sie……？」
咦？
陌生的發音來自莉希。還來不及問對方「什麽？」莉希周遭的空氣頓時膨脹。她聳起雙肩，咬牙切齒般地怒吼：
「was ma sie jetzt？」
男性回頭。那秀麗的表情因錯愕而扭曲。麵對踩著堅硬的鞋聲，上前想要揪住自己的莉希，男人拚命甩開對方。
「moment！moment,lissie!」
「verrater！scham dich！」
周遭的工作人員聚集過來將她拉開。在混亂中，那纖細的手臂被扭往詭異的方向。肩膀也被按住，整個人就彷佛快要失去平衡。等一下，喂喂！
「等一下！請不要動粗啊！」
工兵急忙介入其中，撥開眼前無數的西裝衣袖將莉希拉出來。對方的雙手連同肩膀都在上下顫抖。即使默不作聲，仍能感受到那情緒激蕩的，甲心。
「您不要緊吧，赤阪先生？」
工作人員向男性這麽問道。被稱為赤阪的男性很神經質地整理好領帶。
「沒事。是我認識的人。」
他頂著嚴肅的表情麵向莉希。
「突然這樣是在幹什麽？真是難看。」
莉希則是用彷佛要噴火的眼神回瞪對方：
「……你在這種地方做什麽？」
「做什麽？看也知道，我們在召開發表會，介紹我們公司的產品。」
「我們公司？我們公司？」
詛咒般的聲音。
「原來如此。你一開始就是這麽盤算的吧。賣掉我們的容身之處，隻顧自己的前途。」
「別說得這麽難聽。」
看似顧忌旁人的目光，男性壓低了聲音。
「arterica的主要業務是套裝軟體開發。像dv公司那種sier遲早會被放棄的。我隻是盡量以最理想的條件賣掉罷了。」
「報酬就是獲得母公司的職位嗎？」
這番嘲諷令男性的表情扭曲。他大步走來，雙眼盯著莉希：
「事到如今還在生什麽氣呢？我當初也邀請過你對吧。不但介紹新的職場，而且還可以保證待遇不變。」
「然後放棄從obt就跟隨你的那些人嗎？抱歉，別把我跟你這種無恥男人相提並論。」
男性掃興般地皺起眉頭，然後看似很不耐地嘖了一聲揚起嘴角：
「那就算了。你就繼續坐著那艘快沉的船吧。我可不會在這種地方原地踏步，得盡快向上爬才行。」
「這是承認了你為自己的前途而賣掉公司嗎？」
「要這麽想也可以。」
「你這個人……！」
工兵攔住了情緒又要激動起來的莉希。
然後做了個深呼吸，緩緩地向前一步。男性睜大雙眼。
「你是？」
「就是我們公司收購了您口中那艘『快沉的船』。我是駿河係統的櫻阪。」
「…………！」
不成聲的呻吟響起。那綠色的眼眸慌亂地遊移著。
「唔……不，這是——」
「不用解釋了。從剛才的互動裏，我已經了解您大概是個什麽樣的人了。」
「…………」
男性閉上了嘴巴。盡管這番回答不怎麽客氣，但還在容許的範圍之內吧。從感覺上大致可以理解了。這兩周以來，自己和室見一直煩惱的問題，元凶恐怕就是眼前這個男人。
工兵換上銳利的目光。
「我對你們雙方的私人恩怨並不感興趣。即使從道義上來說，我這個第三者也沒有任何義務做些什麽。隻不過，我必須糾正一點最基本的錯誤認知。」
「錯誤……認知？」
「是的。」
他挑釁般地將臉湊近。
「dv公司並不是一艘快沉的船。我們會改善營收和利潤，讓它成為公認的優良企業。到時再來後悔賣掉已經太遲了。」
我們走吧。
這麽簡短告知後，工兵牽起莉希的手。纖細的手指瞬間抖了一下，但隨即放鬆力道，泄氣地乖乖跟著工兵離去。
中途回頭一望，隻見男性抽搐著臉頰。或許是終於從震驚中清醒過來，他因憤怒和屈辱而脹紅了臉：
「公認的優良企業？」
嘲笑般的聲音。
「那就盡管試試看吧。那種爛公司，怎麽可能會產生利潤呢？你們就跟那些無能的員工一起沉入大海好了。到那個時候再來跟我哭訴也來不及了。莉希！」
莉希的手指猛然一緊。
低頭望去，她緊咬的嘴唇幾乎失去血色。
兩人暫時離開大廳的範圍，前往自助餐廳。
就近占了兩個位子後，工兵到櫃台排隊，買了兩杯熱咖啡回來。莉希隻是低頭不語。小巧的拳頭在大腿上緊緊握住，瀏海在臉上投下淡淡的影子。
「那個……幫你點咖啡可以嗎？」
忐忑地這麽詢問後，莉希輕輕點了個頭。
將杯子遞給對方，工兵在對麵坐下。好了，該怎麽開口呢？在這麽思考之際，智慧手機忽然發出振動。
『寄件人：侄乃濱梢 櫻阪你跑去哪裏了？我從剛才就一直在找你喔。』
唔喔，糟糕，完全忘記了。他急忙動手回信。
『不好意思，我剛剛看到認識的人。稍後再回去。』
寄出。對方很快就回覆了。
『聽說你跟銀發美女在一起，是真的嗎？』
接著又是一封。
『我現在走出七號會場了。往大廳去對吧？』
唔，等等，等一下。
『我到自助餐廳了。是哪個位子呢？』
咦？不會吧。
『我是梢。現在就在你身後。』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工兵以高速回頭，卻不見背後有任何人影。櫃台處的店員一副被嚇到的樣子不斷眨眼。
「怎麽了嗎？」
莉希疑惑地這麽詢問。工兵納悶地傾頭回答：「不。」手機此時又振動一次。訊息沒有標題，隻有一行內文。
『開玩笑的☆』
（…………）
看來最好要找個時間和梢好好溝通一下了。
收起智慧手機，工兵坐正身子。他「呃——」的一聲開口：
「首先要跟你說聲對不起，剛才多管閑事了。我並無意幹涉莉希你的私事，但一時之間忍不住就……」
「……不。」
莉希平靜地搖頭：
「幸好有您打斷對話。畢竟我當時也正好在氣頭上。」
「對方說得那麽難聽，會生氣也是理所當然的啊。」
回想起來實在令人氣憤。居高臨下的辱罵、翻臉
，臨走時還撂下狠話。盡管不知對方的本性如何，但想必不是什麽好東西吧。那似像非像的模特兒長相也令人一肚子火。
「真是好差勁的一個人。性情低劣，人格完全扭曲了。真想看看他父母長什麽樣子呢。究竟怎麽教育小孩的。」
「是我的哥哥。」
…………
「咦？」
「他是我哥哥。克勞斯·赤阪。雖然年齡幾乎相差不多。」
衝擊性的告白。剛才被指責失言的時髦男子，其心境大概就像這樣吧。工兵正在說著：「咦，啊，這個……」不知所措之際，莉希歎了一口氣：
「不用在意。我跟哥哥的感情很疏遠。」
冷淡的語氣。她就這樣無精打采地閉上嘴巴。
沉默降臨。
猶豫了好一會兒，工兵下定決心開口：
「那個……我可以知道發生什麽事了嗎？關於你哥哥。」
「…………」
「dv公司的問題和那個人有關吧？」
他忐忑地這麽詢問。莉希將臉別過一旁，緊緊抿起嘴唇後表示肯定：
「是的。」
又是漫長的寂靜。果然不願告訴自己嗎——就在工兵快要放棄的瞬間，喃喃的聲音忽然響起：
「……說起來會有些長，不要緊嗎？」
「啊，是的。當然可以。」
他急忙探出身子。莉希坐正姿勢，拾起臉直直望向這邊：
「我、哥哥，還有dv公司的成員，一開始都是另一家公司的人。名叫ostberg tele——簡稱0bt的一家外商電訊公司的成員。」
「外商……電訊公司。」
「是奧地利的企業。嗯，雖然在日本幾乎沒有什麽知名度。」
的確從來沒聽過。哎，說刊國外的電訊公司，自己頂多隻知道vodafone而已。
「呃，請等一下。莉希你是奧地利人嗎？」
「隻有我父親是奧地利人。他入贅了身為日本人的母家後取得日本籍，而我和哥哥也是一樣。不過用德語或日語都可以溝通就是了。」
德語……原來如此，剛才講的就是德語嗎？難怪發音聽起來那麽陌生。
應該說，奧地利……在哪裏啊？紐西蘭的隔壁……那是澳洲。是歐洲的國家嗎？
「奧地利我也隻有旅行時去過而已。盡管是父親的家鄉，但實在沒有什麽鹹覺。對我來說，這個國家才是故鄉。畢竟學校和工作地點也都在國內。不過——」
哥哥和我不一樣。
她輕聲細語地說道。
「不一樣？」
「由於外表的緣故，發生了很多事情……學校的同學大多和他保持距離，也無法融入周遭的團體裏。這樣的生活一直持續下去……大概是厭煩了吧，於是開始對父親的家鄉愈來愈向往……最後終於提出他想留學的要求。」
「留學……是那邊的大學嗎？」
她點點頭：「是的。」
「所幸語言方麵精通，稍微用功就順利入學就讀了。學生時代的成績也相當優秀，於是直接在那邊的公司就職。就是我剛才提到的ostberg tele。」
「一帆風順不是嗎？」
一路上簡直毫無阻礙。盡管是父親的祖國，但仍舊在陌生的土地上展開了自己的職涯。的確值得尊敬。那麽為何又會演變成現在的狀況呢？是在看不出來龍去脈為何。
「一帆風順。」
莉希很落寞地笑道。
「說得也是。倘若把就職當作終點，哥哥他的確是個成功者。不過對於社會人士來說，真正的輸贏是開始工作之後。他必須和奧地利國內的企業，與土生土長的當地人競爭才行。對不熟悉該國地理和文化的人而書，您知道這是多麽辛苦的一件事嗎？」
「是不太順利嗎？」
「嗯……哥哥的自負心從來沒有滿足過。」
其自尊心——與他的實力不成正比。
「所以哥哥思考了很久，自己比其他員工優秀的地方為何？該怎麽做才能領先自己的同事？幾經煩惱之後，他的答案便是成立分支辦公室。」
「分支辦公室？」
「就是往海外發展。因為當時ostl正在開始拓展海外市場，他便想利用這個機會，利用自己的語言能力。於是他自告奮勇地表示願意前往日本成立分公司。」
「啊啊……」
分支……就是分公司、分店的意思吧。
「我覺得這個主意並不壞。畢竟ostberg的總公司裏很少有會說德日兩國語言的人。倘若要拉開和同事間的差距，這應該是最佳的選擇了。哥哥立刻就將這個想法告訴我，問我要不要一起共事，從零開始建立一家公司。因為我當時還在念大學，所以他希望我能將這個列入就業的選擇之一。他當時闡述了許多的夢想。例如股票上市、進軍全國，然後返回總公司東山再起。」
「你後來答應了嗎？」
「是的。」
莉希握緊咖啡杯。
「畢竟我當時也很缺乏社會經驗，一下子陶醉在哥哥所勾勒的夢想裏。幻想著五年後十年後事業有成，一起舉行招聘活動。不過——」
櫻阪先生——她這麽呼喚道，充滿異國情調的綠色眼眸注視著這邊。
「櫻阪先生您在外商公司工作過嗎？」
「咦。我，我嗎？外商公司？」
怎麽可能，就連在日本企業也還沒工作滿一年。
「不，沒有呢。」
「那麽，您或許沒有辦法體會。」說了這麽一句後，莉希開始壓低聲音：
「對於外商公司來說，海外的分公司純粹隻是辦事處而已。倘若收支惡化便會被裁撤，絲毫沒有自行判斷的自由。係統類的公司，很多甚至連支援服務器材的登入權限都不會提供。」
……啊？
「不會吧？」
「是真的。每當需要變更什麽設定時，就必須用規定的格式向本國申請。或者是請本國加入每個月的維護項目裏。」
「…………」
無法理解的體製。明明是係統企業，卻無法接觸機器。那麽工程師究竟要做什麽？難道隻是盯著led燈號嗎？。
「很無趣對吧？」
她自虐般地這麽問道。
「機器隻能從本國指定的清單挑選，設定也必須遵照本國的範本。從a公司叫貨，給b公司負責維護，全部都已經決定好了。我們隻是按照計劃動手而已。可是每當成果不盡如人意時，本國就會怪罪我們：『日本分公司到底在幹什麽啊。』那種服務規格明明就不符合日本市場的需求，但說了好幾遍對方就是聽不進去。」
「真是太扯了……」
「工程師的壓力也很大，優秀的人才陸續辭職。就在這個時候，哥哥向我提出了獨立創業的建議。」
——有間公司願意支援我們。
當時似乎是這麽說的。
或許厭倦了像本國的人偶一樣受擺布的狀況，他充滿熱情地表示希望能在更不受限的環境下測試、發揮自己的實力。
而他所介紹的那家公司，便是套裝軟體開發商artericao
「說不擔心是騙人的。為何領域毫不相幹的軟體開發公司要支援一間外商sier獨立呢？而且主導設立obt日本法人的是哥哥。在設立當初難道沒有預期到現在的狀況嗎？這次會不會又重蹈覆轍？隻不過……我實際上也感覺到，在obt的業務已經碰壁了。」
結果還是答應了。兩人說服創業以來的老成員，設立了digital vige
，並將現有客戶群全數轉移過去。
「……然後，回過神來就發現公司被轉賣了。」
她平靜地敘述著悲劇性的內容。人偶般精致的表情看不出一絲感情。修長的睫毛往下低垂。
「當初隻要調查一下的話，很容易就能看得出來了。arterica除了本業以外還積極地在進行企業投資。他們用低廉的價格收購未上市企業，目的是獲取首次公開釋股的利益。以我們來說，就類似在那之前被轉賣掉的感覺。」
「那麽你哥哥——」
「是的。他一開始就打算將這些差額利益作為見麵禮，進入arterica工作。」
好過分的做法。也難怪莉希剛才那麽激動了。唔，整間dv公司彌漫的那種倦怠氣氛也是出於這個原因吧。彷佛商品一樣，無關自己的意誌就被賣掉的那些人，他們湧現的絕望感。
麵對這些滿身瘡痍的員工們，自己居然還要求他們「刪減經費」和「提高效率」嗎？一考慮到他們當時的心境，就令人彷佛要喘不過氣。
（難怪會想辭職了。）
案件清單上的工程師辭職的理由，柳川忍無可忍地辭職的理由。這一些都彼此串連在一起，形成了一幅地獄圖。
「……對不起。」
工兵下意識脫口而出謝罪之言。莉希眨眨眼睛：
「櫻阪先生為何要道歉呢？」
「唔……我完全不了解各位究竟有多麽辛苦，隻顧著說一些任性的話。」
「…………」
愣了好一會兒後，她笑了出來，按住嘴唇顫抖雙肩。
「為……為什麽要笑呢？」
「為什麽？還問為什麽——」
莉希擦拭眼角，嘴邊仿佛鬆弛一般變得柔和：
「我們一直將櫻阪先生視為arterica的同路人喔。心想反正過不久後一定又要將dv賣掉，所以在那之前會盡量縮減經費。可是呢？您真的隻是在實行普通的上司的職責嗎？表裏如一？」
「表裏如一……」
自己從來就沒有思考過。勉強來說的話，純粹隻是認為突然被指派的管理職相當麻煩而已。完全沒有意識到更進一步的轉售和股票上市的問題。
還是那個原因？做著做著突然有了幹勁，結果反而給大家造成了不必要的不安呢？
「我隻是……想守住大家的職場而已。」
辯解般地這麽補充後，莉希的表情瞬間襲上陰霾。她目光低垂，喃喃自語著：「守住……」
「這麽說，再這樣下去的話，公司真的會消失嗎？」
「…………」
「是經費申請太多了嗎？還是因為沒有處理母公司的工作？」
「不……」正要含糊其詞之際，工兵又轉念。難得像這樣子坦誠地交談，就應該趁機與對方分享一下真實的狀況。當社長發現dv公司的收支結構、今後的展望，以及慢性虧損的事實時，究竟會采取何種行動。
「其實——」
他從整件事情的開頭說起。藤崎的強人所難、招聘負責人的抱怨以及與室見的互動，這些都原原本本地告訴對方。
一切說明完畢後，隻見莉希低垂著頭。她一副飽受打擊的樣子垂下雙肩。
「是……這樣嗎？」
虛弱的聲音。
「虧損……我們果然很不會做生意呢。」
「莉希。」
「打著維持品質和滿足客戶的口號，卻連自己的薪水都賺不飽。這終究隻是學生的家家酒，事實上根本就沒有獨立。」
「不……不用擔心。我們公司唯獨案件最多了。隻要將高利潤的專案轉交給你們處理，然後逐步整頓現有的虧損業務——」
「不行的。」
她平靜地搖頭。
「無論再怎麽虧損，起碼在一年之內無法結束現有的業務。」
「為什麽？」
「因為當初就是這麽簽約的。」
莉希投來黯淡的眼神。
「dv公司創立時，哥哥提出了好幾個與arterica的合作計劃。saas基礎建設的建構和運用，還有應用設備開發。一家sier子公司，究竟能夠對套裝軟體開發公司做出什麽貢獻呢……其中一項便是為軟體購買者的se支援服務。」
「se支援服務？」
「說是萬事通窗口也行。就是針對購買套裝軟體的企業進行各種資訊基礎建設的建議和支援服務。」
「那是——」
工兵倒抽一口氣。
他回憶起業務內容一覽。工程師支援服務——針對導入係統以及相關設備的簡易技術諮詢窗口。還有關於係統擴充的初步諮詢顧問。第一次見到時就覺得納悶，為何區區一個防火牆建構案還要一並維護周邊的伺服器呢？
……原來如此，針對套裝軟體購買者的萬事通窗口嗎？
這麽一來就解釋得通了。包括自己一直覺得疑惑的服務內容也是。
「執行軟體需要伺服器，存取資料需要網路。所以就某方麵來說，將這些都涵蓋在支援範圍內是說得過去的。隻不過，問題在於支援的範圍太過摸棱兩可了。而且——」
「案件收支包含了套裝軟體的營收。就是這麽回事吧。」
莉希輕輕點頭表示肯定。
終於可以理解了。為何他們願意接受如此不合理的服務規格。為何會演變成產生結構性虧損的狀況。
沒什麽特別的。因為dv公司和arterica是兩麵一體的。
對方用套裝軟體的營收來彌補si的虧損。不，是相反吧。為了多賣一點套裝軟體，所以將附帶的支援服務以免費的方式提供。
l商城的案件報告時，室見曾經說過，針對公司法人的軟體所產生的維護費用會比硬體還要更多。隻要售出一次套裝軟體，便可期待每年都會有穩定的收益。其營收將使得小規模si造成的虧損足以匆略不計。站在經營者的角度來看，這實在是無可挑剔的選擇——銷售戰略。
若是兩家公司一直維持集團企業狀態的話，這種架構或許將會穩定運作下去。以合並營收來說，彼此的盈虧相抵銷後也隻會呈現獲利的數字。但是當兩家公司的關係中斷，各自變成單一的組織後，這種扭曲的依存關係立刻就會崩潰。就像「人」這個字拿掉任何一邊一樣的道理。
「那個支援服務……契約是一年，最起碼不是這個月或下個月就能立即終止的，對嗎？」
「是的。由於被收購前還續過一次約，依目前的情況幾乎要持續到下個年度的尾聲。」
「如果毀約呢？」
「我對這方麵知道的不多，所以不太清楚……但應該很困難。」
說得也是。要是能夠單方麵毀約的話，這個契約也就毫無意義了。其中一定加入了某種懲罰條款。這麽一來——
絕望的結論在腦中閃過。
虧損案件無法整頓，又不能接受新的業務，那麽下場就隻有停業一途了。公司清算，全員被解雇。
（唔，不過等等。）
假設是個慢性虧損的企業，我們為何還要收購這麽一家公司呢？就算是匆忙收購的，事前好歹也會參考一下業績吧。那個守財奴社長應該不可能會做不賺錢的投資。
……嗯嗯嗯？
「應該……無計可施了對吧。」
喃喃自語的聲音忽然響起。莉希注視著桌麵：
「員工陸續辭職，公司消失。到最後，每個人都會忘記dv吧。」
——就好像它從來不存在過吧。
呻吟般的低語。
「這樣你甘願嗎？」
「當然……不甘願。」
莉希緊握拳頭。不知不覺中，她的嘴唇開始顫抖：
「一開始隻是因為哥哥的邀約，又能夠活用自己的語言能力，所以就加入了。可是拚命建立體製、尋找顧客……我出社會後的人生都投注在這裏了。現在……居然要迎接這樣的結局。」
「莉希。」
「我們隻是很正常地工作而已。提案、設計、驗證，然後和客戶建立信賴關係……可是公司卻在大家不知情的情況下被賣掉了。名稱改變，方針也隨之變化，最後被整個毀掉……這樣是不是太過分了？我們做了什麽壞事？究竟做錯了什麽呢？我……我們……」
工兵緊緊覆上自己的手掌。
「啊。」
莉希呻吟一聲，被淚水打濕的雙眼隨之睜大。麵對因驚訝而變僵的手，工兵仍舊將其緊緊按住，彷佛要平息對方的顫抖、斬斷對方的驚恐一般。
「你是不是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工兵用強而有力的口吻說道：
「對莉希你而言，我是什麽人？」
「什麽人……」
「是上司對吧，即使隻是名義上的代理人。」
白皙的麵龐彷佛電流通過一般動搖了。
「既然如此，業務上有困難的話，就應該先找我商量才對。來吧，盡管說出來。莉希你究竟想怎麽做？又希望我怎麽做呢？」
「我……」
嘶啞的聲音。
足足沉默了十幾秒後，她咬緊牙根：
「請……幫幫我們。」
感情爆發。真正的心聲彷佛潰堤般脫口而出。
「不要讓dv……讓大家的容身之處就此消失。」
這句話——正是自己一直想聽到的。
自己和室見至今無論多麽努力，都隻是在唱獨角戲罷了。在沒有相同目標的情況下，無論怎麽高呼並肩作戰，看在對方的眼裏也隻是多管閑事而已。但現在不同了。席卷dv公司的危機、困難，還有必須前進的道路，這些雙方都已經徹底了解。這麽一來隻剩下行動了。彼此手牽手，朝著同一個目標邁進。
一口喝完剩下的咖啡，工兵站了起來：
「那麽就趕快著手吧。可以告訴我契約放在哪裏嗎？還有績約時的交涉紀錄。」
「……我可以相信您嗎？」
莉希頂著濕潤的目光望來。他正要點頭回答「當然。」但隨即改變了想法。這麽難得的場合，就應該極力表現出自己的誠意才是。
「莉希，我好歹也在大學上過德語課。雖然現在幾乎都忘了，不過我可以試著說說看嗎？」
「啊？嗯，請說。」
「你剛才說請幫幫我們對吧，莉希。還有不要讓dv公司就此消失。」
「…………」
「jawohl frau……『遵命，小姐』。這樣可以嗎？」
莉希擦拭著眼角，同時笑著回答一聲：「ja」（是）。那笑容就像花蕾綻放一般可愛。
回到海濱冪張車站的途中，工兵取出手機。
通話的對象是室見。響了不到三聲，電話便接通了。他快速解釋了一下狀況。
「所以說，問題出在隸屬於前母公司arterica旗下時所簽定的不平等契約。隻要設法解決這個問題，dv公司就能夠重生。全體的工時也能控製在相當合理的水準。」
「我知道你的論點。」
室見抱持著懷疑態度。
「不過契約沒那麽簡單就能終止吧？尤其對客戶有利的契約更是如此。」
「所以我要再次確認其中的內容。倘若罰則很輕，那麽幹脆認賠也是一個辦法。」
「那已經不是我們可以自行判斷的層級了。」
「是的，無論如何都會牽扯到社長。不過連同重建方案一並提出的話，不知道他會不會上鉤。」
那個人隻對於金錢和擴大業績有興趣。像這種時候，就要用簡單的交涉方式。總之隻要dv公司能夠穩定產生利潤即可。除此以外的摩擦都是小事情。
「然後，我在意的還有一件事，就是收購當時的虧損問題。」
倘若事前已經知情的話，我們為何又決定進行這筆交易？唔，況且對方根本就不是社長口中所謂「高利潤的獲利企業」。這非常矛盾，到底是哪裏沒弄清楚。
「——啊——不過——」
噪音掩蓋了室見的聲音。是收訊不良嗎？唔，音質本身倒是很清晰。這麽說是背景的聲音嗎？一種金屬和混凝土相互碰撞的聲響。
「室見，你現在在那裏？」
「嗯——施工現場。」
……啊？
意料之外的回答讓工兵愣住。室見加大了音量：
「是dv公司的維護案件。人手一樣不足，所以我正在幫忙。就是更換現場辦公室的vpn裝置。」
「為什麽是你去呢？」
「有什麽辦法？包括你在內，可以處理的人都出門了。」
況且——她有些難為情地補充道。
「要是一直居高臨下地指責別人也無濟於事。既然加班不正常的話，我總得親自到現場看個究竟才行。」
「室見……」
「順便一提，我今天是來幫忙柳川先生的。」
咦？
柳川先生……是那個柳川先生嗎？星期五吵完架後嚷著要辭職的那個人？
「他回來了嗎？」
「他說放棄做到一半的工作終究不合他的個性。嗯，雖然是個滿棘手的人，不過對方似乎也覺得自己有錯喔。他還說之後想向你道歉。」
「怎麽會……我才要——」
對話另一端傳來「室見小姐——」的呼喚聲。啊啊，他們正在作業中呢。還是不要打擾了。
「總之我會根據契約書進行確認，一有發現就會通知你。」
「了解。我也跟柳川先生聊聊看，說不定能打聽到什麽。」
拜托你了——這麽說完，工兵掛斷電話。胸膛深處彷佛有某種炙熱的事物在蠢動。很不賴，非常不錯的狀況。自己拚命拋出那些言語和對話中的心意，它們仿佛都紛紛開花結果了。
很好——獨自喊了這麽一句後，他拾起臉。不知不覺中已經走到了車站。在販賣部買了飲料並通過剪票口，抵達月台時恰好上行的電車抵達。
與上班族和出遊的一家人擦身而過，進入車內。找到一個靠近連結器的位子後啟動筆電。
（那麽……應該寄來了吧。）
工兵打開電子郵件軟體。伴隨稍稍遲鈍的反應，收件匣裏的未讀數逐漸增加。他指定寄件人為dv的網域之後進行搜索……喔，收到了。
主旨——契約書的路徑。
應該是莉希幫忙轉達的吧？褐發先生寄來了檔案伺服器的路徑名稱。工兵連上vpn後點選鏈結，開啟檔案管理員的畫麵。
裏麵存放的是pdf檔案。以客戶名和日期為檔名的檔案密密麻麻地排列在其中。他打開其中一個檔案，l商城的契約書。
哇啊。
一堆事故處理或合意管轄法院這類令人頭大的用語。對於商學係畢業的係統工程師來說是個完全陌生的世界。總之先從標題逐一尋找所知的詞匯。資料及資訊的處置……不是這個。環境設定和維護……也不是。
（有了。）
【第二十六條，解除契約】
當甲方或乙方，發生符合下述各項之一的事由時，得解除本契約之一部分或全部。
（一）出現重大過失或背信行為時。
（二）停止和延遲付款
時。
（三）破產、協商、開始公司更生手續等，無法繼續履行勞務時。
（四）…………
唔嗯。
無論哪一條都不太行得通。
要是出現背信行為的話反而會挨告，停止付款則是客戶本身的問題。破產、協商、開始公司更生手續……我們這麽努力就是為了不破產啊。
看來果然很難片麵解約。既然如此，有無懲罰條款就很重要了。
【第二十七條 關於契約期間及中途解約】
甲乙雙方於本契約期間內，於解約預定日之三個月前以書麵通知後方可中途解約。但必須一次支付與剩餘期間相當之費用或預定提供服務之賠償金額。
嗯……嗯？
有點難懂。總之就是中途停止服務的話，要將剩餘契約期間的預定服務量換算成金錢加以賠償嗎？這算什麽？太不合理了。
哎，不過既然寫著甲乙雙方，就是對客戶也適用了。但這種場合之下，無論怎麽想都對dv公司比較不利。
呃——假設剩餘期間十一個月，清單上有多少客戶？十、二十、三十……大概四十個左右。換算成月費的話……
（不行。）
說話不自覺帶上關西口音了。居然是如此龐大的金額。為了阻止每個月的虧損而一擊必死，根本就毫無意義了。
這種契約是誰簽的啊？
……不用想，一定是那個時髦男子了。克勞斯·赤阪。莉希的哥哥。
（幹脆回會場一趟揍他一頓吧。）
這個念頭瞬間出現，但工兵立刻搖頭。
盡管說得好聽，但暴力並不能解決問題。要讓那個最差勁的男人大吃一驚的方法不是拳頭，而是提升業績。必須完全重建dv公司，再回去向他耀武揚威，嘲諷他拋棄了這麽一間好公司。除此以外沒有其他辦法。
那麽……該怎麽做？
工兵卷動著契約書的pdf檔。
解約不可能，罰款也付不出來。但若是持續留著那些虧損案件又隻會讓公司沉沒。
…………
（試著……聯絡看看吧。）
據說與惡魔簽訂契約，其代價便是自己的靈魂。冷靜思考的話，對方是自己絕對不願交易的對手，不想再扯上關係的對象。但如今沒有其他人可以拜托了。
猶豫的同時，工兵取出手機，選擇一個號碼撥出。
電話瞬間便接通了。
*
店內的空氣有些朦朧。
紫煙繚繞在橋色的燈光上。年代久遠的油漆牆被香煙的焦油熏成黃色。二十個座位的空間裏沒有幾個客人。盡管是晚餐時間，店內卻給人空曠的印象。再怎麽樣也稱不上生意好。
（明明就位於目黑的一流地段。）
這裏是義大利餐廳，好像叫「柏林」吧？真是不搭調的店名。是德國還是義大利也說個清楚吧。畢竟待會碰麵的對象可不簡單，原本以為至少會約在一家有名的餐廳裏。
脫著身上的大衣，工兵一邊遊走視線……有了。就是那在坐在窗邊默默吃著義大利麵的人。
「嗨，你來啦。」
狐狸眼的女性舉起一隻手。削肩搭配鵝蛋臉，整體給人一種平滑的印象。一頭長發隨意披散在肩上。服裝是素色的女用襯衫和丹寧褲。不知情的人大概會誤以為是尚處於未定型認同階段的學生。
「好久不見了，貝塚小姐。」
他不敢掉以輕心地打招呼。
貝塚悠裏，nbl駐點時認識的工程師。小型sier「spiritia」的社長，資料庫架構師。她同時也是nbl零售產業總部的正式員工。暗中活躍於多數企業和現場之間，反覆地進行權力遊戲，可說是一種妖怪般的人物。
「抱歉啊，讓你親自到我們公司附近。最近事情有點多，實在很難離開辦公室太久。」
「是很忙嗎？」
「嗯，托你的福。有興趣嗎？」
「不……」
要是貿然答應的話，不知道又會被卷入什麽事情裏了。若回過神來發現自己被推上企業戰爭的火線，那就不好玩了。
「坐下吧。」
她指著正前方的座位。工丘提心吊膽地入座後，菜單從桌麵上滑來。
「有什麽推薦的嗎？」
「沒有呢——每樣東西都很難吃。」
「…………」
貝塚將一團義大利麵塞入口中。
「我看中這家店的理由是因為可以抽煙。味道方麵完全不行喔。外麵那些速食店比這裏好吃百倍以上。」
「這樣啊。」
個性還是一樣目中無人呢。一旦和她交談，就會不自覺被掌控主導權。防備和戒心似乎也跟著煙消雲散。真是危險。
總之先隨便點個冰烏龍茶好了。雖然晚餐還沒吃，不過現在沒心情點。嗯，要是真的餓到受不了，就再加點一盤腰果吧。
「然後呢？你想跟我商量什麽？」
揮動手裏的叉子，貝塚這麽問道。
「有個案件希望你們能夠買下。」
「案件？」
工兵從公事包裏取出一疊文件。dv公司的客戶一覽。裏麵遮蓋了公司名稱，服務內容、價格和契約條件的詳情則是保留下來。
「某sier的月費支援服務。雖然每一項的規模都很小，但合計起來也是相當大的金額。倘若透過spiritia的現有運用窗口來處理的話，我想應該是很劃算的一筆生意才是。」
他將文件交給對方。
沒錯，貝塚以前買下了自己負責的駐點業務，將cowl.的基礎建設運用概括承接過去。今天來就是希望對方再做一次同樣的事情。spiritia擁有nbl水準的強大運用部隊。若是將dv公司應付不來的案件逐一解決的話，說不定就能夠獲利。
當然，自己也掙紮了許久。
畢竟藤崎下令嚴禁自己主動聯絡貝塚，不許再和nbl相關的人脈有所牽連。
但按照目前的情況，根本無從整頓dv公司的虧損案件。契約也無法隨意毀約。
能夠動用一定的資金，擁有業務的承包體製，僅和自己交談便可判斷是否出資。在尋找這樣的人選時，腦中就隻有浮現貝塚的名字。
（要是被知道的話，大概會挨罵吧……）
心情黯淡的同時，工兵一邊等待對方的反應。
貝塚迅速確認一下內容，但不久便將文件拋開。
「不行呢。都是一堆垃圾。」
她直接宣判了死刑。
「高風險、高負荷、低利潤。真佩服有人能找到這麽一堆爛工作呢。你說負責的公司是一間sier嗎？一定虧錢了吧。」
「…………」
一眼就被看穿了。就在無從辯解而陷入沉默之際，貝塚扭起嘴角：
「這個生意我談不下去。就這樣。」
「……會不會太早就下定論了呢？垃圾堆裏說不定沉睡著一座大金礦喔。」
「哈哈哈，這樣的話你早就自己去挖了吧。根本不會特地把機會讓給別人。」
不過——說著，她整個人靠在椅背上。
「畢竟是櫻阪你的請求。既然這麽堅持的話我會考慮看看的。隻不過，必須附帶一些劃算的商品。」
「商品？」
「例如你。」
叉子對準了這邊。一股寒意自背部湧上。工兵急忙移開視線：
「……請不要開玩笑。」
「我並不是在開玩笑呢。」
她笑著這麽告知，然後收回叉子，接著取出一根香
煙刁在嘴裏。
「話說回來，好一陣子不見，你又在做一些有趣的事情了。怎麽？不做工程師，打算改行去當掮客了嗎？」
「也不是……這樣啦。」
「而且也完全不幫我安排和『教授』的酒宴。莫非是被駿河係統炒魷魚了嗎？」
「不是的。」
被這麽拚命否定後，貝塚換上另一種聲調：
「我就跟你談談吧。」
工兵不禁反過來凝視對方。剛才不是說生意談不下去了嗎？
「雖然不會出錢，但給點建議倒是還可以。難得都過來了，你就盡量發牢騷吧。反正我也需要時間抽根煙。」
「呃——」
真是靠不住的提議。不過既然對方有意要提點自己，自然沒有拒絕的理由。幾經煩惱後，工兵開始從頭說明事情的原委。
「哦——arterica啊？」
貝塚起反應的點還真奇怪。她在下巴前握住雙手，用陶隻拇指玩耍著。
「你認識嗎？」
「他們在人事總務類的套裝軟體方麵很有名喔。像是『arterica薪資』、『arterica人事管理』等等，每項功能都要再購買軟體才能使用。最近好像開始經營雲端服務了吧？和我們……應該說一度和nbl討論過合作的話題。」
「後來合作了嗎？」
「不，我們自己有長期配合的老客戶。」
說著，貝塚列舉出一家著名的軟體開發商的名字。原來如此，軟體的世界也是有許多勢力在競爭呢。
「對方並不是什麽惡劣的公司，隻不過市場競爭太激烈，有點在為了業績的成長而頭痛吧。可能就因為這樣，開始搞這種類似投資公司的勾當吧。」
意思就是不太順利的意思吧。這麽說，隻要準備可以讓對方獲利的提案，或是提出技術支援的話——
「倘若直接交涉的話，能夠找出什麽妥協點嗎？」
他試探般的問道。貝塚微微傾頭。
「所謂的妥協，是要他們彌補dv公司的虧損嗎？不可能的。畢竟這是在同意各項條件之下完成的收購案。如今要挑剔業績問題也太遲了。」
「可是……他們對外宣稱的獲利公司，實際上卻是虧損啊。」
「你是說他們詐騙？這樣一來就另當別論了。不過沒有證據是行不通的喔。」
有嗎——她這麽問道。工兵默默地搖頭。其實目前還沒有發現可供佐證的情報。
「那就不行了。沒有證據就誹謗中傷對方的話，可是會吃上毀損名譽的官司喔。」
「說得也是……」
「不過啊，你幫助那間公司究竟有什麽好處呢？」
貝塚惡意地這麽說道。
「先不討論增加員工數的問題。具體來說能夠賺多少錢呢？考慮到每個人的技能組合與效率的話。」
「這個……」
「八個人當中，一定會有不能用的員工吧？既然如此，幹脆整間公司讓它倒掉如何？然後，優秀的人才和客戶就由駿河係統接收。這個建議不壞吧？還可以將虧損案件全數歸零。」
「貝塚小姐。」
終於聽不下去的工兵出聲製止對方。今天是討論拯救公司的方法，要是任其倒閉就沒用了。貝塚舉起雙手說著：「抱歉抱歉。」
「隻不過，經營企業並非大家和樂融融的家家酒。無論嘴巴怎麽說，當付不出薪水的瞬間，員工就會陸續跑掉了。銀行也會斷絕往來。到那個時候，大家翻臉不認人的速度很可怕喔。保證你從此以後不敢隨便相信別人。」
「…………」
自己果然不擅長應付這個人。毫不起眼的日常生活、整個世界突然看起來充滿了惡意。就像海邊的美麗石頭翻過來一看，背麵爬著蟲子一樣的感覺。負麵的氣息透過空氣傳染過來。
就在不知要作何反應之際，對方的手機響了。
「是的，我是貝塚……啊，抱歉，時間到了吧。這就回去了。」
她將腦袋傾向一旁。
「對不起，好像要開會討論一些事情。」
「不……我才要說抱歉。百忙之中還麻煩你抽空出來。」
貝塚笑道：「不會不會。」
「不好意思，沒能給你什麽實質的建議。為了表示歉意，這頓我請客吧。隨便點你喜歡吃的東西，用不著在意價格。」
「咦？可是——」
不是很難吃嗎？還來不及這麽反問，對方便叫了一聲：「老板！」一名長得像安岡力也（注：日本藝人），看似黑道般的男性立刻現身。他頂著岩石般的一張臉詢問：「要點什麽？」
「烏……烏龍茶，績杯——」
「我們是義大利餐廳。」
…………
「要點什麽？」
「……請給我奶油培根義大利麵。」
端來的餐點，辣度就跟地獄一樣火熱。
工兵抱著快要哭出來的心情吃完，然後離開店裏。
感覺彷佛在喉嚨深處對食道抹鹽一樣。隻要一不注意，苦澀的東西就會逆流出來。簡直就是未知的食感。究竟該怎麽做，才能把奶油培根義大利麵這種常見的料理煮成那種味道呢？工兵打從心裏感到不可思議。
（應該說，貝塚小姐很討厭我吧。）
哎，誰叫自己把她和藤崎的酒宴日期一延再延，今天還厚著臉皮來請她幫忙。對方會不耐煩也是沒有辦法的。況且那個人是it統包業者的儲備幹部，自己隻是一介小型sier的新進員工。兩者的地位相差太多，她大概是藉此警告自己「不要一點小事就找我出來」吧。
咳嗽了幾次後，他用手帕擦拭嘴巴。
去買罐果汁漱口好了。自動販賣機在——這麽思考之際，胸前口袋的手機響了。
「你好，我是櫻……咳！咳咳！咳？」
「你……你怎麽了？不要緊吧？」
是室見。突如其來的咳嗽令她表現得異常慌張。工兵急忙強調「不要緊。」、「我沒事的。」要是解釋得不好，被她發現貝塚的事情就不妙了。於是工兵謊稱：「剛才被口水嗆到了。」
「不好意思……差點就窒息了。」
「莫名其妙窒息死亡，某方麵來說也是一種才能呢。」
室見古怪地稱讚了這麽一句，接著換上另一種語氣：
「有好消息跟壞消息，你想先聽哪一個？」
「我隻想聽好消息，不過……」
反正兩個消息都要一起講吧。既然如此，還是先把討厭的事情解決。
「先說壞消息吧。」
「社長似乎開始逼迫底下交出dv公司的業績展望了。招聘負責人雖然暫時擋住，不過已經無法再掩飾下去。後天就必須提出報告了。」
真的假的？
時間突然變得緊迫了。要是對方真的拿出整年的虧損報告，社長一定會火速清算公司的吧。收購僅僅半個月的時間，駿河係統集團就瓦解了。
「能不能至少拖延一個星期左右呢？」
「辦得到的話，對方就不會特地通知了。那個吊兒郎當的男人可是難得找我直接談判喔。」
「…………」
情勢似乎比想像中還要危急。可惡，我根本就還沒找到突破點啊。
「好消息呢？」
「收購前後，dv公司業績驟變的原因已經查出來了。』」
…………！
「真的嗎？」
讓獲利的企業一瞬間變為虧損的理由。這個謎底揭曉了嗎？
「是很單純的原因。真的很令人傻眼。」
「怎麽說？」
室見咂了一下舌頭。
「負責優良客戶的員工辭職了。連帶整個案件也一起被帶走。」
「……啊？」
「案件清單裏不是有f原、k鬆這兩個名字嗎？就是他們。而且似乎都是帶走那些低風險、高利潤的客戶喔。對外宣稱的理由則是『無法接受新體製』。然後，你知道這兩個人跳槽到什麽地方了嗎？」
「……不知道。」
「真是令人嚇一跳啊，是arterica corporation，也就是以前的母公司。」
工兵無言了。
他愣了好一會兒以消化這句話所代表的意義。簡直惡劣得讓人笑不出來。混帳、混帳，居然敢這麽做。
將收購而來的企業以高價轉售出去。不僅如此，還以挖角負責人的方式讓優良案件轉換到自己公司。當然，表麵上看來是dv公司員工自願辭職的，但其背後卻是有人在推波助瀾。失去足以支撐營運的收入後，dv公司隻能坐以待斃了。無論怎麽努力工作都賺不了錢，完全白費力氣。相反地，arterica則是除了買賣差額的獲利，還可期待每個月的持續收入。他們應該笑得合不攏嘴了吧。
（就跟詐騙沒有兩樣。）
心底深處湧現熊熊的怒火。究竟是誰策劃的？是誰在獲取暴利？不用說，就是那個男人了。克勞斯·赤阪，為了讓自己出人頭地而背叛了交易對象、背叛了同伴，甚至於背叛了家人。
絕不可原諒。要是讓那個男人為所欲為的話，這個世間就毫無道理可言了。即使是如此血汗的業界，應該也有最起碼的道義底線才是。不能再繼續放任那家夥不管。
我要毀了他。
工兵咬牙切齒地自言自語著，然後重新握好手機：
「對了，剛才那些是從哪打聽來的？應該不是輕輕鬆鬆就能問到的吧。」
「是柳川先生喔。他好像在社群網站上和辭職的人一直有聯絡。雖然並沒有直接打聽到對方跳槽的公司，但畢竟大家都有共通的朋友。」
「……啊，例如同興趣的社團或前公司的同事嗎？」
「對對。就是鎖定這些人一個個問出來的。利用作業的待命時間，前後大概問了十個人吧。問到最後原本部快要放棄了。」
抓到了是吧，巧妙掩飾的陰謀所留下的殘渣，也就是線索。
「了解。謝謝你。請順便幫我向柳川先生問好。」
「好好……所以呢，你接下來打算怎麽做？用剛才的消息來回避社長的追查嗎？」
「能不能辦到還不曉得，總之試試看。」
他半硬著頭皮說道。答案依然未能找到，但情報幾乎都收集齊全了。就算再等一個星期恐怕也不會有新的材料出現。既然如此，就隻能以目前的狀態硬幹了。
「嗯，別太勉強自己嘍。你這個人一旦開始衝刺，就顧不了周遭的情況了。」
真是了解我。工兵苦笑著：「我會小心的。」然後掛掉電話。
好了，現在該怎麽做。
可使用的人脈幾乎都用掉了。藤崎回來的時間未定，也不能去找社長研究。在這種狀態下，可以討論財務、契約和企業收購話題的人就是——
……招聘負責人？
嗯，對方畢竟算是總務，應該還不算是找錯人吧。
不過這次的事情，那個人可是一下子就舉雙手投降並對我提出警告了呢。在對抗arterica的時候似乎不太靠得住。
更何況，那個人的專長似乎是社保勞務。
歎息地這麽沉思之際，工兵忽然愣住了。
等一下……社保勞務？
社保……人事……勞務。
關鍵字在腦中相互結合。原來如此，所謂的情報就要多方麵收集呢。畢竟不知道什麽時候就能連在一起了。
工兵得意一笑，然後取出手機，撥號對象是總務部，招聘負責人。
「喂，我是櫻阪。」
他簡短地問了幾個問題。
得到的答案則是超乎了自己的預期。
階層4
朝南的窗戶射入早晨的陽光。
二月的太陽散發出淡淡的清澄光輝，將長發染成了金黃色。室見穿起外套。她將襯衫扣至最上方的鈕扣，然後轉過身子。
「準備好了嗎？櫻阪。」
「是的，可以出發了。」
係緊領帶後，心情也隨著繃緊。早上八點，se部門的辦公室還不見其他員工。唯獨自己和室見的影子長長地拉在樓層裏。從某方麵來說是很莊嚴的一幕。很有出戰前夕的氣氛。
出戰——這麽形容很恰當。今天我們要解決dv公司的問題。運用手上的武器和情報，平息這半個月以來的紛爭。
但在那之前還要去一個地方。
「喂，莉希？我們現在要過去，沒問題嗎？」
電話另一頭的聲音回答：「是的。」二、三……確認完畢後結束通話。室見出聲詢問：「情況怎麽樣？」
「大家都在嗎？」
「是的，dv的八名員工似乎都來上班了。好像三十分鍾前就已經抵達公司。」
「哎呀，那就不能讓大家久等了。」
吹著走調的口哨，工兵走了出去。離開辦公室後前往電梯間，來到五樓並抵達dv公司的空間。
一打開櫃台旁的門，眾人的目光頓時投來。每個人都帶著僵硬的表情。或許事先從莉希口中得知了朝會的大致內容，其眼中充滿了不安。
「早安。抱歉，今天突然集合各位。」
工兵微微行了一禮，然後轉動目光。
「我想應該已經有人知道，dv公司目前正處於相當艱難的狀況。說不定在下個月……不，或許下周就不存在了。就是如此危急的狀態，還請各位能夠了解。」
空氣頓時鼓噪。
他加大了音量：「今天早上——」
「我們過來這裏，是為了坦誠地向大家說明一切。畢竟若是繼續隱瞞問題點，隻尋求各位的配合，勢必也無法順利解決問題。部分的話題或許會讓各位很不愉快，甚至可能很想搗住耳朵，但還請耐心地聽到最後。之後要做出什麽樣的決定，都是各位的自由。」
說完前雷後，工兵開始解說。關於dv公司的收支、業績展望，以及不平等的契約內容。
當說明進入克勞斯的背叛時，每一位員工都發出低沉的呻吟。就仿佛充滿憤怒和屈辱的野獸那樣。
但接著一說到公司清算時，在場的人都愣住了。畢竟如此淒慘的下場還是很令人意外吧。這樣的打擊讓大家的表情都消失了。柳川拖著搖搖欲墜的上半身。
「所以，改善業績的期限是什麽時候？」
「明天結束前。正確來說，是明天的下午五點四十分。」
社長預計審查的時間。
「啊？這種事，怎麽可能辦得到！」
他驚愕地這麽大叫。這也難怪，事實上根本就辦不到。要是有人說了同樣的話，自己大概也會懷疑是否聽錯了吧。
「下個月和下下個月的目標都很難達成了，現在居然要求明天改善？這算什麽？一開始就打算讓公司垮掉嗎？」
「並不是這樣的。社長純粹隻是想知道dv公司現狀。即使本月的收支虧損，隻要能夠提出下個月之後的改善展望，應該就會加以考慮才是。」
「可是在要明天之前提出改善方案，根本就辦不到吧！」
「不，辦得到。」
工兵語氣堅定地說道。柳川無言了。周遭的人們也紛紛張大嘴巴。
「辦……辦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