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城物產的總部位於千代田區丸之內,可眺望皇居的護城河邊緣。


    格子門一般的外牆聳入藍天,頂樓裝有看似白色王冠的圍籬,反射著太陽光,一副符合日本綜合商社應具備的莊嚴威容。計程車川流不息地在擋車柱旁停下,讓訪客陸續下車。看著看著,又有外國人從一輛黑色的租賃車上走下。


    下午兩點五十分,eec sol團隊的成員聚集在入口大廳裏。成員為m本、梅林、次郎丸以及自己四人。確認高掛在天花板的世界鍾,眾人正在等候呼喚。距離提案說明會還有十分鍾,預定時間一分一秒接近。


    「對不起,我去一下廁所。」


    臉色鐵青地站起來的是m本。那丘比娃娃般的頭發無力地垂著,手按著腹部。


    「又來了嗎?」


    次郎丸傻眼似的仰望他。相較於眼前的男人,她的表情充滿活力。截至昨天為止,所有人應該都在熬夜才對,但唯獨她彷佛休完長假一般容光煥發。


    「不是才剛去過嗎~我們差不多也快被叫到了,等到提案結束後再去吧。」


    「不,我是真的胃痛。」


    m本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垂著腦袋。


    「隨著提案時間接近就愈來愈嚴重,這樣下去很可能會痛到受不了,害得簡報失敗……唉,一想到這裏胃又痛了。」


    「總不能變更簡報者啊。」


    梅林重重歎了口氣,投來板著麵孔的目光。


    「怎麽辦?我們采取的手段產生了意想不到的副作用。」


    「嗯~」


    提案書的說明要由原承包商員工進行,這是赤城、神樂本次提出的條件。一切都是因為我們上一次暴露了商流與指揮命令係統的混亂所致。多虧如此,瑞穗、駿河組的提案遭到禁止。相對地,我們也陷入了必須選擇最不擅長提案的人物作為簡報者的境地。


    「這隻是要說明已經提出的提案書喔!」


    次郎丸納悶地說。事實上,rfp回答已經在一周之前就寄出郵件了。事前的問答也進行結束,今天應該是以複習提案重點為主才是。


    「需要的注釋已經追加,至於專業的部分要點名由我們來說明也沒有關係喔,你究竟在擔心什麽?風水嗎?」


    「呃──」


    m本顏麵無光地搔搔頭。


    「我真的很久沒說明過提案書了,以往總是交給合作夥伴或其他部門的人。該怎麽說呢?就是會緊張,好像快被壓力壓垮了。」


    「你真的是業務嗎?」


    梅林的聲音很傻眼。次郎丸的眼神也像看到了什麽離奇的東西一樣。


    不行,麵臨重要的提案之際,氣氛變得其差無比。


    「m本先生。」


    就在看不下去的工兵準備插嘴的瞬間──


    「eec solutions公司、eec solutions公司,在現場嗎?」


    櫃台的女性呼喚道。唉,可惡,時間到了嗎?沒辦法,邊走邊說好了。


    「先過去再說吧。讓對方等的話,觀感也會變差。」


    工兵極力裝作沒事的樣子站起來,催促著身體依舊前傾的m本來到櫃台。


    眾人從負責人員那裏接過入館證後前往電梯大廳。


    陽光灑落在挑高的空間裏。天窗潔白耀眼,一瞬間有種來到外頭的感覺。仰望著玻璃板的牆壁,眾人坐進了電梯。或許該說是幸運,沒有其他搭乘者。工兵麵向臉色不僅發青,甚至泛白的m本。


    「不用擔心。我們排練了那麽多次不是嗎?時間也測過,還進行過問答階段的練習。」


    「是的,是的,是這樣沒錯。」


    「客戶就像南瓜一樣。隻會拚命看著資料,根本沒在聽。所以放鬆心情,些許的失敗也不用放在心上──」


    「櫻阪先生!我想南瓜不會看資料喔。」


    次郎丸的一句話,讓恢複生氣的m本再度臉色蒼白。啊啊啊啊啊,真是的。


    「不,我想說的意思是──」


    鈴聲「叮」地響起。伴隨著輕微的g力,電梯減速了。


    工兵咂舌一聲移動至m本前方,以肢體語言鼓勵著他並走了出來。這時──


    「……啊。」


    「啊。」


    相當眼熟的一群人正在電梯間等著。


    身穿西裝、精疲力竭的眼鏡男性,以及會被誤認為國中生的嬌小纖瘦少女。兩人都提著公事包,身上配戴入館證。在認出他後,少女瞪圓了雙眼。


    「櫻阪?」


    「室見?」


    正是室見立華,跟她在一起的是藤崎。或許是提案結束準備回去,他們和看似同行者的男性一起,三人正在等電梯。左胸口耀眼的「m」字徽章是瑞穗電氣(mec)的社章嗎?對方頂著僵硬的表情站直了身子。


    微妙的空氣流動,居然在客戶處遇見了同部門的前輩和部門主管。換成平時,應該會彼此寒暄「辛苦了」、「真巧呢」之類的話,然而──


    「喂。」


    梅林湊到耳邊低喃。


    這個彷佛叫自己認清立場的聲音,令工兵繃緊全身。他隨即想起自己背負的東西。


    沒錯,如今的這個時候,我們不是同事,而是爭奪相同案件的敵手。不要說相互說笑了,就連會招致周遭誤解的言行也該禁止才對。


    工兵站直身並行禮。室見一瞬間有些手足無措的樣子,但環視了眾成員。


    「現在要去提案?」


    「……是的。」


    「是嗎?我們剛結束而已。」


    她隔著肩膀,回頭看向走廊的深處。


    這個瞬間,電梯伴隨著「叮」的聲響關上門。藤崎急忙按住按鈕,但仍來不及製止,換成其他電梯亮起了即將抵達的指示燈。


    室見聳聳肩膀。


    「別管我們,你們過去吧。」


    「咦?啊,可是……」


    「別說了。」


    「……」


    感受著尷尬的氣氛,工兵行了一禮。就在低著頭錯身而過的瞬間,對方喊了一聲「櫻阪」。


    「怎麽樣?過程中沒有留下任何遺憾吧?」


    突如其來的問題令人不知所措,褐色眼睛就在眼前眨了眨。彷佛快被純淨清澈的眼眸吸進去一般,工兵調整呼吸。


    「是的,能做的都做了。」


    「這樣啊。」


    室見縮起纖瘦的下顎。


    「看來我的ojt也不是完全沒用嘛。」


    「什麽?」


    還來不及反問,胸部被對方輕揍了一下。小小的拳頭放在心髒處。


    「最後關頭了,全力以赴吧。」


    這個瞬間,工兵感到了強烈的異樣感。


    不同於充滿力量的這句話,她的表情十分溫柔。眼角不見厲色,變得非常溫和。


    ……咦?


    怎麽回事?胸口感到躁動,這種氣氛是……從容?不對。


    「喂,你在幹嘛?要走了。」


    梅林的聲音中帶著不耐。


    工兵依依不舍地以目光追逐著她,梅林咂舌一聲。


    「拜托一下,連你也發呆的話怎麽辦?我們的前台都已經機能不全了。」


    「對不起,我不要緊。」


    從腦中甩開剛才的情景,現在煩惱也無濟於事。不管怎麽樣,之後再思考吧。


    「對了,m本先生呢?」


    四下張望後,工兵愣住了。看似丘比娃娃的男人正搖搖晃晃地走進廁所。


    「等……等等,m本先生?你打算去哪裏?」


    「不,就說了,我肚子好痛。」


    「請


    忍耐個三十分鍾!大致說明完畢就可以離席了。」


    現在讓他上廁所的話鐵定回不來。工兵抓住對方的肩膀,拚命將他拉回來。或許該說是來得正好,客戶負責人從前方的門內走了出來。


    「啊,eec sol公司,這邊請。」


    對方朗聲呼喚。眾人躲在呆站著不動的m本後方向前走去。既然如此,隻能采取強硬手段了。趁他還反應不及的時候讓他朗讀提案書,然後結束說明。隻要一路衝刺就沒有任何緊張的時間,最起碼還能有模有樣才對。總之,先開始提案再說吧。


    懷抱著覺悟走進會議室後──


    「……哇~」


    預料之外的光景呈現在眼前。


    足以容納百人的空間。高高的天花板上吊掛著投影機,對準了牆上的螢幕。之所以還掛有麥克風及攝影機,是用於和遠端進行會議吧。彷佛國際會議廳的大會議室展現在眼前。


    圓桌另一端坐著十名以上客戶負責人。不見年輕人的蹤影,每個人都散發出社長級的威嚴,注視著這邊。不僅如此,視訊會議係統還映出了海外據點的負責人身影。


    好強烈的重壓,還有緊張感。


    (糟糕。)


    果不其然,今天的主角已經麵無血色,彷佛昏過去一般在入口附近靜止不動。


    「櫻阪先生!」


    次郎丸泄漏嘶啞的悲鳴。搶在思考之前,工兵拉起m本的手,麵帶僵硬的笑容向周遭躬身行禮,盡可能地吸引目光以爭取時間。


    「請振作一點!」


    他用壓抑的聲音喚道。


    「我們是為了什麽努力到今天?不就是為了此時此刻,來到這個現場嗎?請不要讓大家的努力白費了!」


    略帶斥責的激勵讓m本全身顫動。盡管臉色依舊蒼白,但他總算開始自己邁出步伐了。


    在視野一角,梅林正在發放資料。次郎丸也將筆電接上了投影機。


    抵達座位。在提心吊膽地觀望之下,丘比娃娃做了深呼吸。一次、兩次、三次,最後再深深吸一口氣。


    不久後,準備妥當的梅林回來了,次郎丸也設定完畢進入座位。在靜悄悄的會場裏,目光都集中在提案團隊身上。m本看似放棄抵抗一般站了起來。


    「本……本次承蒙貴公司給予提案的機會,實在感激不盡。容我再次自我介紹,我是eec solutions的m笨──」


    講錯了!


    但他本人毫不在意的樣子,而是神經質地在翻動手邊的提案書。對於次郎丸準備好的筆電更是不看一眼。大概是忘記了它的存在,抑或是根本就沒認知到那是電腦。


    糟糕。


    腦中沒有任何順利進行的意象,看不見通往成功的道路。


    室見說了「全力以赴吧」。無論結果如何,自己絕不想讓對方認為這種萎靡的模樣就是我們的全力。怎麽辦?明知蠻橫,仍要由自己接手進行說明嗎?還是做好丟臉的準備,請對方讓我們重新來過呢?


    m本呼吸急促,剛說到「那麽,說明──」時再度僵住了。他這一次似乎連朗讀部分在資料的哪裏都找不到了。不行,看不下去了。


    「那……那個!」


    就在工兵忍不住出聲之際──


    「嗯,不用從頭說明。」


    其中一名客戶負責人打斷他的話。


    工兵「咦?」地錯愕眨眼。相較之下,每位客戶都一臉平靜。


    「我仔細閱覽過貴公司的提案了,內容非常出色。盡管今天是采取說明會的形式,但希望實質上可以視為討論的場合。針對實際的進行與實現方式,我們期盼能和各負責人展開議論。」


    腦袋停止運轉,無法完全消化發言的意義。


    討論?議論實際的進行方式?這是怎麽回事?


    「敝公司內部已經對各公司的提案書進行了比較研究。結論是貴公司的提案最符合我們的需求,足以交付基礎建設的任務。所以不需要再次說明了。由於時間緊迫,我希望能夠盡速完善細節部分。」


    另一名女性負責人接下去發言。麵對簡潔的措辭,工兵終於理解了。


    對方做出了非正式的宣告。在將近兩個月的死鬥中,霸主就是你們了,eec solutions。


    一瞬間還以為對方在挖苦自己。但周遭的氣氛相當溫暖,沒有任何揶揄的跡象。每個人都打從心裏歡迎新的商業夥伴誕生。


    「櫻阪先生,我們──」


    次郎丸將泛紅的臉轉過來。沒錯,嗯。用不著說完,自己非常清楚──我們贏了,立於所有競爭對手和勁敵們的頂點。


    不過──


    不過,這樣一來──


    「對……對不起,方便問一下嗎?」


    工兵忍不住發言。感受著周遭的視線,他繼續說下去。


    「其他公司的提案如何呢?那個,比方說各位是看中了我們提案的哪一點呢?」


    客戶負責人們麵麵相覷。他們小聲取得共識後,再次麵向這邊。


    「首先是價格。從cp值的觀點來看,貴公司的提案具有壓倒性的優勢。或許是因為我們提出了整頓商流的要求,本次其他公司的報價都變得較高,唯獨貴公司進一步壓縮了價格。這是相當大的優勢。」


    「……」


    「在機器的傳輸量方麵,盡管有些業者也獲得青睞,但提案的綜合分數不怎麽樣。畢竟還有擴充性和支援力等諸多評分觀點。」


    「既然要交付如此大規模的基礎建設,若采用on premises和full scratch方式從現在開始製作會很傷腦筋。像是sdn,貴公司的提案為jt&w,而且還是以有成功案例的架構作為藍本,所以這方麵我覺得可以信賴。」


    「再來就是向ac的業界標準解決方案看齊這一點。對了,今天正想仔細詢問這方麵的事。倘若采納了貴公司的提案,又能如何享受到『ae trade』的好處呢?」


    近似全麵肯定的反應。


    感覺像我們打出的策略和戰略都精準命中了。


    而室見他們的失敗原因也很明顯。瑞穗電氣實質擔任前台的結果,就是被算入了龐大的利潤及管理工時。全改造帶來的成本優勢被抵銷,取而代之的是沒有任何成功案例的事實,引發客戶的不安。費用為大企業水準,提案內容卻是新興企業等級。這樣一來,其中的不協調感就遭到關注了。


    (贏過……室見了?)


    一旁的梅林稍稍擺出勝利姿勢,m本和次郎丸在桌子底下握手。在喜悅感高漲的這時候,唯獨自己無法融入其中。感受著體溫下降,工兵隻有雙眼死盯著手邊的提案書。


    ◆


    說明會一結束,工兵就趕回了公司。


    本來應該要整個團隊一起討論今後的進行方針,但心中的不安無法平息。強烈的焦躁與恐懼源源不絕地湧上心頭。


    『最後關頭了,全力以赴吧。』


    室見平靜地告知的表情。


    事到如今終於能理解,那是承認自己失敗的表情──已經不需要擺出前輩、上位者的樣子,卸下了長年重擔的樣子。


    (室見。)


    自從進公司,自己就被她一路罵過來。缺乏技術、專業意識太低、生意頭腦不足,時而嚴厲、時而冷酷地進行指導。無論是好是壞,自己出社會後的生活都和室見密不可分。可怕卻心地善良的美女魔鬼教官。


    (室見、室見、室見。)


    仔細一想也太奇怪了。一個高中都沒畢業的低年齡少女,居然以自己的上司自居。光是從字麵來看應該很荒謬。但她的耀眼姿態卻足以擊垮這些不協調感,能


    力出眾且優秀,光芒比起其他任何一位前輩工程師都要燦爛。正因為這樣,自己才會毫不猶豫地稱呼她為上司。


    可是如今,自己卻粉碎了這個幻想,破壞了室見以上位者自居的倚靠。這下子會變得如何?自己和她的關係、室見立華這個虛構角色定位又會如何?


    走出電梯,穿過安檢門,工兵走進了辦公室。se部門的座位上不見她的蹤影。外出?不,行程表裏沒有安排。那麽,其他可能會去的地方──工兵想到這裏,顧不得放下行李,直接衝進研究室。


    「室見!」


    嬌小的人影猛然一震。雜亂的驗證區裏,站著一名穿著白色女用襯衫的女孩。或許是剛回公司就跑來的緣故,椅背上還放著公事包和外套。


    她一手拿著卷起的網路線和電源線。大概是正在收拾東西,堆積如山的驗證器材有將近一半都被搬到了地板上。


    室見吃驚地望向這邊,但隨即垂下眉尾。


    「你那是什麽表情啊?好像被拋棄的小狗一樣無精打采。」


    工兵看看牆上的鏡子,左右相反的臉部扭曲。嘴角繃緊,隨時都快哭出來的模樣,難看死了。都這把年紀了,完全沒有大人的樣子。


    室見歎一口氣。


    「是你贏了吧?老實地感到高興啊。枉費我跟笨蛋一樣,還裝得若無其事的樣子。」


    「那麽……室見你果然也知道結果了。」


    「沒有任何誤解的餘地喔,我清清楚楚地聽到了,說『你們的提案無法采用』。」


    唉──她仰天歎息。


    「居然輸了呢,完全無話可說,輸得徹底而乾脆。無論成本、體製或技術,所有方麵都比不上。我還以為自己會更懊惱一點,但心底卻出奇地舒坦。時隔好久再次體認到,原來自己也有即使認真起來也無法跨越的高牆。」


    一種付出了所有努力的表情。那看似從著魔狀態解放的模樣令工兵不寒而栗,平息的焦躁感再度蘇醒。


    「室……室見!」


    他全力呼喚。


    「你不會又突然不見吧?不會說要回到七隈老家專心念書吧?」


    「啊?」


    對方疑惑地眨了眨眼睛,細眉以陡峭的角度上揚。


    「才喪失了一次訂單,我幹嘛非要把自己關在家裏不可啊?我看起來是那麽精神脆弱的人嗎?」


    「啊,不,可是──」


    「話說回來,我從客戶那裏聽說了,你好像不斷在吹牛嘛。你跟那個叫次郎丸的女人應付得來嗎?那是我和se部門的資源全力運轉之下才勉強能處理的程度吧,不是嗎?」


    「是……是沒錯。」


    冷靜的應答讓工兵感到混亂。室見的模樣看起來非常自然,一點也沒有內心受挫的樣子。反倒是慌張的自己就像個白癡。


    他有些賭氣地縮起下顎,向上瞟著室見。


    「那麽輕鬆就調適好心情……好複雜,我非常煩惱耶。」


    「我看起來像調適得很輕鬆嗎?」


    她回以夾雜苦笑的反問,白皙的手緩緩地撫摸桌子。


    「之所以有現在的我,都是因為有你這個後輩的緣故喔。由於擔任了櫻阪工兵的上司和訓練員,我才能重新找到自己的定位,得以站穩腳步向前邁進。倘若再繼續獨自作業,我大概早就走投無路了。不是更換部門,就是換一家公司。然後,想必在新工作上又重複做著同樣的事情。為什麽每個人都不按照我的意思行動?怎麽沒有人可以理解我說的話?像這樣自命清高地發著脾氣,陷入孤立狀態。」


    「……」


    「去年四月,什麽都不是的我有了一個必須去保護的存在,出現了一個固執己見的對象,所以我才能夠嚐試改變自己。我很感謝你,願意陪伴像我這麽麻煩的人。感謝你以現在進行式跟隨著我。」


    不過──她說到這裏後停下,雙眸泛著落寞之色。


    「你已經不是我的後輩了。你追上了我,超越了我,然後往更前方跑去了。要我接受這個事實,有點……不,是非常難受。」


    「室見。」


    她抬起臉來,褐色雙眼筆直地注視這邊。


    「櫻阪,你已經沒有訓練員了,從今以後你要帶領周遭的人。包括新人、其他部門或關係企業的成員,統領著大家曆經磨練,成為戰力。無論結果是好是壞都看你自己。責任和成果全都是你一個人的。」


    我不要──工兵差點脫口而出。


    我是室見的後輩,還有很多事情希望你能教導我、給予指導。拜托,請不要鬆手。就算在下個工作裏,也請讓我以部下的身分支援。


    但內心某處卻清楚理解,這是絕對不能說出口的一番話。


    勝利者有勝利者應有的舉止。無論那是不是出於自己的期望,我們的關係都已經變質了。強行挽回的舉動,就等於在愚弄這兩個月的激戰,很可能會演變成在貶低室見的奮鬥。


    所以隻有承認一途。承認室見立華的ojt名符其實地結束,已經不會再有開始的機會。


    或許是看出了工兵的百感交集,室見移開視線,轉換心情一般抓亂頭發。


    「來,趕快收拾吧。os部門在接下來的驗證作業打算使用這裏,你閑著沒事的話就來幫忙吧。趕快把事情做完,也比較好商量赤城、神樂案件的分派。」


    「啊,好的。」


    點頭的同時,急促的腳步聲也幾乎同時傳來。有人在走廊上奔跑。對方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出現在門口。


    「找……找到了!櫻阪先生,你在這裏啊。」


    「茶山?」


    是se部門的新人茶山。他氣喘籲籲地擺動著肩膀,倉皇的模樣彷佛平時的傲慢都是假象。


    「幹嘛?這麽慌張。發生什麽事了嗎?」


    「還問什麽事!」


    焦躁感撼動空氣,聽起來就像咬牙切齒的聲音。


    「我根本沒聽說啊!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室見小姐和藤崎先生都知道了嗎?再怎麽說都太過分了,太過分了!」


    「等……等一下,茶山。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說什麽。到底是什麽事?」


    「又在裝傻──」


    大聲說到一半,茶山或許是察覺到了異狀,目不轉睛地盯著室見和工兵。


    「莫非真的不知道嗎?」


    就像看到離奇的東西,他皺起眉頭。


    「社長說了。櫻阪先生,你下個月起要調至總務部了。」


    ◆


    「真的很對不起!」


    褐色頭發的招聘負責人合起雙手。低下頭的瞬間,牛郎發型也跟著揚起,露出金色的耳環。雖然很想問他幹嘛戴著那種東西來上班,但現在不是這麽做的時候。工兵的雙手拍上總務部的桌子。


    「跟我道歉也無法解決!究竟是怎麽回事?」


    自己還沒回答那個邀約,可以確定其中出了什麽差錯。問題在於是什麽錯誤,可以用什麽方式去改正。不管得出什麽結論,真希望對方不要搞生米煮成熟飯這一套。


    招聘負責人垂著腦袋「唉」了一聲。


    「這是意外,真的是意外。」


    「所以說是怎麽搞的?」


    招聘負責人攔住湊上來的工兵,從活動櫃裏取出一張對折再對折的資料。工兵接過後打開,看起來是某種名冊,除了社長及招聘負責人外還穿插了自己的名字。


    「這是?」


    「股票上市專案的體製圖。」!


    「……是草案,並非決定稿。」


    工兵重重呼了口氣。


    「雖然櫻阪你還沒回覆,不過討論作業一直都在進行。就是關於你加入後會形成什麽樣的體製,


    又要讓你處理什麽工作等等。用意是先模擬一下,以有效地讓業務順利開展。」


    「是喔。」


    盡管還稱不上放心,但總不能阻止人家擬定方案。既然專案還留在手邊的話,自己也沒有說三道四的道理。


    「然後,這個就被社長看到了。」!


    「請……請等一下!為什麽?怎麽會?」


    「冷靜點!櫻阪,脖子勒住了!脖子勒住了!」


    不知不覺中,工兵揪住了對方的衣領。招聘負責人一邊咳嗽一邊拉開身子。


    「所以我說是意外。原本打算把製作好的草案廢棄,所以就先放在碎紙機旁邊,準備之後和其他資料一並處理掉。結果──」


    ──喂,那個上市的專案,計畫什麽時候可以完成?上星期不是說準備接受幹事證券公司的審查嗎?忘記了嗎!


    ──嗯?這是什麽?喔喔,都已經完成了嘛。這樣就行了吧。啊?還要等什麽?決定,就這麽決定啦!相關人員的人事命令也趕快發布!聽到了沒?


    ……


    「事情就是這樣。」


    招聘負責人的眼神疲憊。隻聽了片段,就能想像大致發生了什麽樣的對話。恐怕又是社長那種臨時起意的老毛病。蠻橫不講理,而且是單方麵的指示、命令。


    對方再一次深深低下頭。


    「唉,我也很不想見到這種情況發生,但結論已經成定局了。還請多多指教。」


    不。


    不不不。


    「什麽多多指教!我會很困擾啊。赤城、神樂的案件明明才剛要開始而已。沒……沒錯,我根本還沒有做好辭掉工程師的覺悟!」


    「這是已經定案的事了。」


    回答的聲音極度冰冷。在僵住的工兵麵前,褐發男人站直了身子。


    「時限已經過去了。證券公司說,在專案開始之前要先選出駿河係統方麵的pm。知道嗎?所有動作都是從我們建構好體製後開始。身為其關鍵人物,櫻阪你的名字已經被抬出來了──對外,而且是官方性質。事到如今沒辦法撤回了。不管怎麽樣,都沒有時間可以協調替代的人才。」


    「……」


    「人事命令已經發布,針對部長階級也都聯係完畢。櫻阪工兵下個月開始將隸屬於總務部。並非兼任,se部門的你將會正式解職。」


    全身發寒。


    恐懼逐漸充斥全身,四肢彷佛中了定身術一般僵硬。


    在令人尷尬的沉默中,招聘負責人愧疚地移開視線,泄漏沉重的歎息。


    「櫻阪你也有錯喔。邀約的事情,我問你答案如何,卻完全沒有得到回應。既然那麽排斥的話,明明隻要拒絕就好了。你的名字和資料都會刪除得一乾二淨。」


    的確,錯在於自己。隻顧忙著工作而不斷拖延結論的並非他人,正是自己。不喜歡的話就應該說no,宣告自己想留在se部門才對。


    但為時已晚。骰子被擲出,所有齒輪都開始轉動了。無法後退,就連改變方向也不被容許。呈現在眼前的隻有上市專案的異世界戰場。


    招聘負責人取回體製圖,收進活動櫃裏。


    「專案啟動會議在三天後,在那之前希望你能將業務交接完畢。我會給你新的名片,所以請盡快調適好心情挑戰新業務。就這樣。」


    工兵無言以對。


    噩耗如野火一般傳遍了整個公司。


    事情發生後的數個小時內傳至其他部門,半天後連dv公司也接到了消息。


    股票上市、赤城、神樂專案接單成功、櫻阪調職,所有重大的消息湊在一起後震撼了禦茶水的公司建築。


    啊?總務?為什麽?


    不知道是第幾次被問到這個問題了。第二句則是接著問:「對了,我的工作怎麽辦?」作業的截止日逼近了吧?要交接給誰?資訊要對繼任者分享到什麽程度?可以提供後方支援嗎?


    什麽都無法回答。應該說,自己才想要問人。要怎麽填補自己離開後的空缺?要托付給誰?真的以為三天時間可以完成調動的準備嗎?


    不知道。腦袋跟不上狀況的變化。


    有無數次都想要認定這是搞錯了。一定是招聘負責人太先入為主,對社長的心血來潮過度反應罷了。隻要了解事態的嚴重性,就能讓對方重新考慮。沒錯,藤崎他們應該會出麵喊停才對。


    相較於這樣的一廂情願,現實卻是無情的。藤崎及os部長聯名寄出的會議召集郵件,其主旨為「交接會議」。


    ◆


    「我無法接受!」


    室見的語氣像噴火。


    上午十一點,狹小的會議區裏充斥著緊張的氣息。因為規定容納六人的房間裏塞了十個人以上,每個人積累了無法言喻的不滿與憤怒聚集在現場,氣氛有如一觸即發的火藥庫。


    「室見,你冷靜一點。」


    藤崎疲憊地告誡著。但彷佛昨日的平靜態度不曾存在一般,室見仍揚聲道:


    「這叫我怎麽冷靜?讓櫻阪調職的話,誰來處理赤城、神樂的案件?業平產業的專案呢?better media的提案也排在後麵喔。就算不是這樣,兩季交替之際的工作可是忙得要命。兩天後居然要減少se部門的戰力,太荒唐了!」


    沉默的讚同席卷了會場。如今在這裏的人幾乎都是現場的工程師,梢、箱崎、福大、三澤、茶山、室見,每個人都以現在進行式在處理繁重的業務。在聽到因為上層的緣故要減少成員,相信沒有人能夠接受。盡管沒有說出口,但幾乎所有人都看似和室見相同意見。


    「上麵說我們可以找個派遣員工來代替。」


    對藤崎的低喃,室見嗤之以鼻。


    「您真的以為初來乍到的要員派得上用場嗎?現有的提案、係統架構、我們的內部基礎建設,像這些東西都得從頭教起才行。直到能夠成為戰力起碼也要花三個月,而且這還是在毫無延宕,一切順利進行的前提之下。沒錯,根本不可能所有事情都一帆風順。換句話說,現有的案件中將有好幾件會崩潰。現在是要叫我們不得批評,默默接受這樣的事實嗎?」


    「室見。」


    「而且,既然有找人進來的預算,隻要把那些錢拿來聘雇總務的要員就行了不是嗎?居然還特地花錢在總務和se部門配置新成員,簡直莫名其妙。大家的腦袋都壞掉了嗎?」


    「我……我的想法和室見小姐一樣!」


    梢站了起來,柔軟的臉頰變得漲紅。看似睡亂了的頭發如同帶電一般翹起。


    「我……我是因為有櫻阪的委托才接下了運用作業,倘若負責人更換的話,我希望重新考慮工作指派。報價和前提條件也全部重來──呀啊!」


    尖叫聲與敲打頭部的聲音重疊在一起。


    長相近似片桐波衣裏的os部長揮一下手,板著臉睥睨現場。


    「不可能這麽做吧。那是已經向客戶提出的報價,怎麽能因為內部的情勢而有所增減。」


    「可……可是……」


    「就算再怎麽不滿意,給客戶帶來困擾的話就沒資格當個社會人士。成熟一點吧,要是連你也自暴自棄的話,誰來守住現場?」


    「……」


    「小姑娘,你也是。」


    老鷹一般的目光讓室見移開視線。


    就快沸騰的現場漸漸平息下來,憤怒的集合體擴散至空氣中,逐漸融化。取而代之,開始彌漫的是無可奈何的放棄與無力感。室見咬緊下唇。


    「無論如何都不能拒絕嗎?」


    極力擠出來的聲音。


    「不管怎麽樣都必須交出櫻阪嗎?」


    藤崎默默地抱起雙臂,扭動嘴角


    深呼一口氣,毫無感情的眼神投向周圍。


    「我們是被公司聘雇的。隻要有業務上的正當理由,法律上也沒有問題的話,調動命令就是有效的。無法用現場的判斷來顛覆結果。」


    「即使是不講理的命令?」


    「即使是不講理的命令。」


    藤崎的聲音相當平靜。


    「公司有各式各樣的層麵。在某階層即使是最佳解答,到了其他階層就是最壞手段,像這種事情多到數不完。倘若每個人都隻追求自己的最佳解答,組織會變得無法動彈。所以必須有人站在頂點來控製資源。以整體的利益為出發點,考量具有將來性的規範論。」


    「意思是那個人就是社長嗎?」


    「嗯,盡管強人所難、做事不經大腦又蠻橫,頑固且對技術一竅不通又貪婪,但像這樣一直維持著大家的容身之處,這就是我們所有人的雇主。」


    沉默降臨。藤崎緩緩地麵向這邊。


    「櫻阪,你對於股票上市的事情有什麽看法?覺得是件壞事,應該要停下來嗎?」


    全員的目光集中而來。盡管感到沉默的壓力,但聽了剛才的一番話後又不能說謊。工兵虛弱地搖頭。


    「不。」


    泄漏嘶啞的聲音。


    「我覺得壯大公司的規模是件好事。」


    「為此必須有人來動手、動腦筋才行。然後,總務部和社長挑中了你。身為非旁係的員工代表,身為更能真實反映現場意見的成員,你獲得了推薦。你認為這樣的判斷是在亂來嗎?」


    「……」


    無法接受。但藤崎這番話卻又無比正確。


    而最重要的是,自己可以看出他本人才是最痛苦的。自己不在之後要怎麽消化工作?如何調配人力?目前大概一籌莫展吧。但倘若上司也開始發泄不滿的話,情況會無法收拾。所以他才故意充當黑臉,貫徹原則論到冷酷的地步。


    見到對方的那副模樣,自己不可能還能再主張個人的好惡。


    「我不認為……這是在亂來。」


    照搬原話的回答是最大的努力。垂下腦袋的瞬間,現場的緊張感中斷。每個人的臉上都流露出疲憊和失敗感。


    確認沒有其他意見後,藤崎歎了口氣。


    「那就回歸原本的主題吧──櫻阪手中的工作要如何交接。剛才也說了,當然會準備追加的要員,但兩三天的時間很難辦到。所以,首先由這些成員來分擔,之後再由繼任者重新接手。另外,室見說的沒錯,新成員戰力化也要花時間,因此這段期間起碼留點櫻阪的支援工時。或許三成……不,起碼要兩成。這方麵的協調由部長階級來進行,我們不會讓作業在兩天後突然中斷,唯獨這點請大家放心。」


    筆記的抄寫聲傳來,os部長開始在白板寫下交接作業。


    一切都毫無停滯地進行下去。已經沒有人表示異議,論點變成了在最壞的情況下要如何做到最好。


    案件名、負責人名、交接時程表都陸續寫在白板上,相關的業者也一並被列了出來。櫻阪工兵的調動正平靜地化為既成事實。


    「櫻阪。」


    藤崎將臉轉過來。


    「請你盡早聯絡一下在赤城、神樂案件中涉及到的供應商。畢竟事關重大,對方想必也有研議的必要。目前先寄一封負責人變更的郵件好了,就說繼任者隨後再告知。」


    「……好的。」


    工兵垂下視線。他不想看到此時的室見是什麽樣的表情。


    會議結束後,工兵返回自己座位操作滑鼠。


    解除省電模式後顯示出桌麵,通知區裏出現了新郵件的圖示和聊天訊息的氣球。看著看著,又收到了幾封信。大概是委托案件仍不斷地進來吧。換成平時會立刻確認內容,區分成asap或者非此類的郵件。但如今沒有心情瀏覽,反正所有案件在幾天內就會離開手中了。現在分秒必爭地處理又有什麽意義。


    工兵將目光從未讀訊息上麵移開,按下撰寫新郵件的按鈕。他在空白的主旨欄位裏輸入「通知」兩字。


    ──平時承蒙關照,我是駿河係統的櫻阪。


    前些日子的說明會,在各方麵都感激不盡。


    由於事出突然,我──櫻阪工兵將因調動而離開本案件。繼任者將在日後另行告知,當前暫且分享此一緊急狀況。


    請多多指教。


    ……


    這算什麽?連自己這個撰寫人也懷疑起自己的眼睛。倘若站在對方的角度,大概會生氣或極度傻眼。就是這麽一封古怪且莫名其妙的郵件。


    (多寫一點原委比較好吧。)


    因為有總務部的工作,所以預計在兩天後調動,需要進行交接準備──準備補充之際卻又搖頭否定。


    不行,更加無法理解了。既然不能透露上市的訊息,注解得再多也隻會造成反效果。不過,既然如此又能寫什麽?該怎麽樣才能獲得他們的理解?


    (理解──)


    自己這個當事人都沒有什麽現實感了,不可能說服得了其他人。不,應該說,思考去說服他人這件事本身就是種傲慢吧?對方會生氣是理所當然。無論什麽樣的不悅或責難,都該心甘情願接受才是。


    ……


    「唉,真是的。」


    思考無法整合。什麽該寫什麽又不該寫,無從判斷。不,自己根本就不想把信寄出,想要連同草稿一並刪除,離開座位。


    不過,負責人變更一事遲早都必須通知大家。正如藤崎所言,需要給對方研議的時間。


    做好心理準備後,工兵打開聯絡人清單。次郎丸、梅林、m本,複製了相關人員的郵件位址並貼在收件人欄位裏。檢查錯漏字,吸一口氣後,準備按下寄出鈕的瞬間──


    胸前口袋裏的手機發出震動。


    液晶畫麵上顯示03的市外號碼。是陌生的號碼。客戶嗎?大概是障礙聯絡吧。


    「喂?」


    『平時承蒙關照了!我是eec solutions的m本!』


    彷佛一團能量的聲音從話筒裏迸發而出。


    『不好意思,這是櫻阪先生的手機沒錯嗎?我是撥打了郵件底下署名欄位的號碼。』


    「喔。」


    原來是看了署名欄位裏的聯絡方式嗎?工兵恍然大悟後拿穩了手機。


    「是的,我是櫻阪。怎麽了?發生什麽問題了嗎?」


    『不,不是這樣,完全沒有問題。諸事都非常順利喔!沒錯!』


    情緒頗為亢奮。昨天的緊張模樣彷佛假象一般。


    m本有些激動地吸一口氣。


    『在我們公司內部,赤城、神樂案件的始末已經變成大家談論的話題了呢。目前的情況是各部門都要全力支援。聽我說,事到如今sdn部隊才跑來詢問能不能將prime ect使用在本案件中喔!結果我回答他們「下回請早」!』


    「這……這樣啊。」


    『哎呀,所謂世界會改變就是這麽回事吧。周圍的目光和態度都完全不一樣,上頭也變得出奇和藹可親,真不敢相信這是原本的職場,就好像一夜之間出了名。』


    「是喔。」


    這通電話的用意是什麽?畢竟雙方應該不是能夠閑話家常的關係,難道是因為做成了大買賣而變得心胸寬廣了嗎?


    但以時間點來說剛剛好,告知一下負責人更換的消息吧。挑在對方說到一個段落的時候──


    m本先生,其實──


    『隻不過,這一次我真的沒有幫上什麽忙。』


    工兵「咦?」了一聲抬起臉來。


    m本自嘲似的苦笑。


    『應該說,沒有任何值得讓


    周遭稱讚的地方。在說明會上慌慌張張的,連公司內的協調也無法讓人滿意。是的,我真的自覺是個空有前台之名的包袱。』


    大家一定都覺得很焦躁吧──他低聲笑道。


    『老實說,我本來也不怎麽打算動手。正如一開始所言,隻協調商流就交給你們了。不過,該怎麽說呢?問題陸續發生後大家一起思考怎麽處理,這種解決困難的感覺很棒。應該說,時隔許久,又湧現了自己正在工作的現實感。』


    「……」


    『我想要向你道謝。包括拿下了案件,更重要的是幫我喚起了這種感覺。畢竟昨天兵荒馬亂的,就連打個招呼也沒辦法。』


    「m本先生,我──」


    『喔,不,我並不打算請你就這樣原諒我。實際上我很沒用,況且這一次毫不誇張地都是櫻阪先生你們的功勞。不過今後我會努力的。身為同小組的成員,我會做出不讓大家丟臉的工作表現。所以,今後還請多多指教。』


    ──我們一起加油吧!就這樣!


    單方麵說完後,m本掛斷電話。


    耳邊響起通語結束聲,難以言喻的沉默降臨。


    (一起加油吧……)


    那是自己現在最不希望對方說出口的話。那種充滿熱情、滿懷希望的台詞。


    手機再度「嗡嗡」震動。這次是傳來訊息,液晶畫麵上出現了「關於啟動會議」的主旨,寄件人為──jt&w梅林。


    『寄過去的郵件看了嗎?我想協調內部啟動會議的時程,所以趕快告訴我你的行程。話說回來,為何隻有我一個人最勞碌命啊?主導這個工作的是你跟次郎丸吧?畢竟旁若無人地指派難題才是你們的真本事,趕快把下個作業丟過來吧。別讓我手邊有閑下來的機會,知道了嗎?』


    粗魯的字裏行間可以感受到熱情。盡管說了一大堆,這個人果然很喜歡工作。對於用創意和巧思突破逆境一事感到無比的喜悅。


    無力地垂下腦袋後,可以見到螢幕上的郵件軟體。工兵在樸素的草稿中認出了「調動」、「繼任者」的文字。


    (不行。)


    用這一封郵件來清算關係──這是不會被容許的。應該要當麵說明才是,無論會被逼問或遭到斥責,都要鼓起勇氣。


    工兵刪除草稿並關閉郵件軟體。呼一口氣後,他找出手機的通話紀錄,點擊了其中交談最頻繁的聯絡人。


    (沒錯,起碼必須跟那個人說清楚才行。在本次的提案中相處最久,討論過最多議題的那個人。)


    電話接通了。


    握緊手機,工兵不待對方開口就主動呼喚:


    「次郎丸小姐,你現在有空嗎?我有些話想要跟你說。」


    ◆


    已經做好挨罵的準備,也有被要求謝罪的預期心理。


    所以在說明狀況後,對方要求自己前來almada時並不怎麽驚訝。聽到指定時間為十九點半,也隻是冒出「喔,原來如此」的念頭。可不能把寶貴的工作時間浪費在一個脫離職場的人身上。下班後偷偷過來,屆時再聽聽你想說什麽──工兵如此解讀對方的意圖。


    感覺到異狀是在與次郎丸見麵的時候。平時她會建議到旁邊的星巴克詳談,這次卻毫不猶豫地遞出了訪客證,中途確認智慧型手機,一副很在意時間的樣子將工兵帶往安檢門。


    電梯的樓層鈕被按下的瞬間,工兵背部發寒。


    「次郎丸小姐,莫非今天的會談是……」


    對方點了點頭。


    「是的,社長也會出席。」


    高樓層的顯示燈不斷閃爍。四十一層,高階人員樓層,強烈的焦躁與不安湧上心頭。


    仔細一想,這也是理所當然。本次的案件中演出最賣力的並非他人,正是羅茲社長。讓對方進行了全球性的協調後卻丟下一句「再見」,想必沒人會受得了,勢必會要求自己做出某種表示。在某些場合下,說不定還會被要求向ac本體謝罪。


    工兵像缺氧的金魚般嘴巴一開一合。有種燈光變暗的感覺,呼吸困難,心跳加劇。


    「請。」


    次郎丸擋住開啟的門後催促道。工兵無可奈何地走出電梯間,不看熟悉的觀葉植物,在走廊上一路前進。


    抵達雙開的大門後,次郎丸毫不猶豫地拿起內線電話,完全沒有製止的機會。解除門鎖後進入房間,彷佛流水線作業一般通過前室,最後打開內部的門。


    夜晚的黑暗在眼前展開。


    玻璃窗的另一端是都心的夜景,呈現在眼前。或許是燈光昏暗的緣故,家具看似浮現於夜空中。漆黑的水麵有個格外漆黑的影子站了起來,是身穿暗色西裝的男性──切斯特?羅茲。


    「我把人帶來了。」


    次郎丸行了一禮後退至牆邊。由於遠離街燈的緣故,身體融入了黑暗中。套裝的顏色與影子化為一體,銷聲匿跡。


    與羅茲麵對麵的瞬間,心跳聲加劇。全身的肌肉緊繃,顫抖從指尖處蔓延上來。


    「真不好意思,這麽晚了還專程找你來。」


    羅茲的聲音很平靜。無論內心蘊含了什麽樣的感情,從表麵上完全無從查探。他無聲無息地將纖瘦的身體轉過來。


    「其實本來想要更早空出時間來的,不過卻一直出門在外,所以就拖到這個時候了。真是抱歉。」


    「啊,不,怎麽會。」


    受罪惡感驅使的工兵低下腦袋,像飲水鳥一般彎下腰。


    「本次的事情真的非常對不起……!那個,該怎麽道歉才好呢!」


    「櫻阪先生。」


    藍色的眼睛泛著銳利的光輝。


    「謝罪就不必了。隻不過,可以將事情的原委更仔細地告訴我嗎?我從緣那裏聽說了概要,但還不太清楚是怎麽回事。」


    「是的。」


    這也難怪。就連公司內部都炮火連連,對其他公司的人來說想必更無法理解了。


    為何挑在這個時候?在如此大的案件前?調動至總務部?


    工兵斟酌著字句開始說明。兩個月前,招聘負責人提出的調動邀約。同一時間,赤城、神樂案件開始了,自己因此煩惱如何在工程師與晉升之間做出抉擇。而在自己推延考慮的期間,新組織的體製案仍在進行中。最後──


    「都是我不好。明明早就知道該做什麽,又該專注於什麽地方,但一直拖延結論。倘若能早點下決定的話,就不會給大家添麻煩了。所以,真的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才好。」


    太難看了,這根本不叫謝罪,隻是把自己的狼狽模樣暴露出來罷了。我就是這麽愚蠢,這麽糊塗。抱歉辜負了您的期待,請盡量罵個痛快。


    ──


    不知不覺中,寂靜充斥於現場。唯獨低沉的空調聲規律地響著。沒有人說話,不發一語。大概是覺得很傻眼,氣氛好尷尬,簡直讓人無地自容。真想奪門而出。


    工兵忍不住準備要告辭的瞬間,羅茲移開了目光。他頂著無法察覺感情的臉龐專注地望著外頭。


    「今晚的月色真美。」


    「咦?」


    在大片的下弦月照耀下,異邦的社長平靜地提議道:


    「稍微到外麵走走吧,這裏很悶。」


    走出總部大樓的二樓後,那裏是一處木地板露台。


    下方的車輛川流不息,大樓群的另一端浮現出了東京鐵塔。牆邊擺放的椅子和桌子也許是咖啡廳的設備,白天應該會呈現熱鬧景象的空間,此時卻空蕩蕩,黑漆漆的行道樹隨風搖曳。


    次郎丸按住飄逸的頭發,不發一語地仰望冰洌的月亮。不知道在想什麽,從剛才就如影隨形地跟著羅茲和自己。


    羅茲用皮鞋底部踩


    響木板。街燈的亮光下浮現出端整的側臉。


    「櫻阪先生,你的武器是什麽?」


    他歪著細瘦的脖子。


    「身為專業人員,你現在能夠為客戶提供什麽?」


    「提供什麽……嗎?」


    籠統的問題令工兵不知所措。


    自己的武器、身為專業人員的價值。


    思考一下後,工兵回答:


    「網路/伺服器、基礎建設的設計、建構以及專案管理,大致就這樣。還有就是提案活動之類的。」


    「原來如此。那麽在總務這個領域又是如何呢?人事、會計、經營規畫、ir,你對其中的任何一項具備了什麽知識嗎?」


    「不。」


    他老實地搖搖頭。


    「沒有什麽值得一提的知識。業務經驗或實績方麵都一樣。」


    「我想也是。」


    羅茲彷佛事先猜到了答案一般點頭,抓住扶手將身體轉來。


    「將某領域的專家配置在完全不同的職務裏,讓對方拋棄可作為商品的知識,將其完全當作菜鳥看待。這樣的人事安排,你不覺得怪怪的嗎?」


    「……」


    「我感到很奇怪喔,非常明確地。」


    藍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閃爍。


    「說『職務輪替』比較好聽,但說穿了就是毫無意義的『scrap and build』。不認同員工的專業價值,以為可以用完全外行的人來取代。看在付了相同費用的客戶眼裏,簡直是把自己當作笨蛋一樣。原本以為買到了有實力的工程師,中途卻替換成了派遣員工或新人。掛羊頭賣狗肉,就算被指責是詐欺行為也無話可說。」


    羅茲的語氣變得強硬。


    「這個國家的it產業一直都是這樣,每一家sier都在強調自己『技術高超』和『高度專業』。但內幕又是如何?愈是優秀的人才就愈快被調離現場,配置在牛頭不對馬嘴的管理或戰略規畫的位置。反之,被留在現場的是二線級成員。我說,櫻阪先生。究竟為什麽會發生這種事情?為什麽自稱追求技術的企業會反覆采取這樣的行動呢?」


    為什麽?


    什麽原因?


    煩惱到最後,工兵歪著脖子。


    「我不知道……」


    「很簡單喔。因為大家都不認為it係的技術有多重要。」


    衝擊性的這句話令工兵懷疑自己聽錯了,但羅茲的表情仍一本正經。


    「最起碼,國內sier的經營階層並不承認工程技術的價值。他們認為那隻是有流程書就人人都能辦到的單純作業,所以動不動就想要移出勞動力,或是膚淺且非成規地移交工作。對於核心的正式員工完全不要求任何的技術。」


    怎麽會──剛要說出口時,工兵愣住了。


    羅茲的話與過去的記憶連結在一起。室見之前的現場為何沒有正式員工?nbl的專案室裏,合作員工不被當人看待的理由,還有se為何被稱作血汗代名詞的背景。


    一切都伴隨著聲響契合了。


    沒錯,既然不重視技術,工程師當然也不可能受到尊重。隻是被當作單純作業的要員而遭到無情的消費,壞掉隻要換一個就好,屬於可以大量供給的消耗品。


    感到毛骨悚然之際,工兵搖搖頭。理智否定了羅茲的理論。


    「不……不,太詭異了。it不是現今社會的基石嗎?無論購物或日常的聯係,全都跟it息息相關吧。但卻反而輕視那些負責製作的工程師,太奇怪了吧?」


    「是很奇怪。不過我反問你,明明要製作那麽重要的基礎建設,為何到處都可看見『歡迎無經驗者』或『文組也能勝任』的招聘廣告?而且不光是應屆畢業生的招聘,就連中途招聘也是一樣。」


    「……」


    「你蓋房子的時候會找沒有經驗的建築師嗎?生病的時候,會去看沒有執照的醫師嗎?開什麽玩笑,當然會要求一位受過正規教育且經驗豐富的專家了。但唯獨it產業對這樣的常識視若無睹。為什麽?為何認為一個伺服器的外行人有能力建構合適的叢集,或者網路的門外漢可以控製路由器?」


    羅茲已經不再掩飾心中不滿。他皺起眉頭,眼神彷佛在瞪人一般。


    「為什麽會變成這樣?這是因為日本的it產業是以製造業的成功經驗作為藍本,少數的設計者與大量的單純作業者、對現場的要求隻有名為『改善』的成本削減;為了製作出上麵決定好的輸出,如何有效率地行動起來才是一切。這也難怪,畢竟在日本一開始建立it產業的是電機製造商,要直接套用工廠裏的成功模式非常簡單。所以才會把繪製設計圖的人和組裝的人區分開來,之所以將係統設計的設計者與程式設計師指派到其他職種,也是基於相同的思考邏輯呢。結果就是產生了不會寫程式的se和沒有任何創意的程式設計師們。」


    我──羅茲聲調下降,緊緊握住骨感的拳頭。


    「想打破這種荒唐的舊習才創立了現在的公司。工程師得以磨練技術,藉此來獲得公正評價的環境。所以我不用外包人員,也不輕易實施職務輪替。」


    「羅茲社長……」


    「櫻阪先生。」


    淩厲的眼神望來。那彷佛貫穿心底的目光令雙腳無法動彈。


    「你──想不想來我們公司?」!


    「almada能提供配得上你能力的環境,給予你期望的裁量和責任。倘若你想繼續負責赤城、神樂案件,這也是你的自由。你跟緣兩個人盡情地開拓商機吧。當然,ac的後援一樣可以拿來利用。」


    每一句話都狠狠打在自己的意識上,讓原本凍結的心逐漸融化。


    「無論要采用什麽樣的服務,與哪個業者進行合作,隻要你覺得合適就當下拍板定案。隻要能持續拿出成果,公司就會肯定你的判斷。倘若你希望,要把駿河係統列入合作廠商也行。隻要以運用窗口和建構作業為單位進行合作,你應該能在與以往相同的體製下處理案件才對。」


    「這種事情……」


    「你覺得不可能嗎?不說別的,你在緣的身邊看過她的一舉一動之後呢?」


    鮑伯頭的女孩靜靜地注視這邊。


    的確,她被賦予了身為新人不可能擁有的權限。建立客戶戰略、挑選合作夥伴、設計係統的全貌,每個步驟都像呼吸一樣自然,彷佛沒有任何組織的桎梏。


    (辦得到嗎?)


    繼續參與赤城、神樂案件,同時和駿河係統的同伴們往來。運用是梢,建構是室見,開發則是福大。


    對方出示的可能性耀眼得令人發愣,感覺視野一下子變得開闊。


    「我就說到這裏,你仔細考慮後給我回答吧。」


    羅茲轉身折返。彷佛回憶起來一般,開始可以聽到汽車的排氣聲。


    在靜止的工兵麵前,次郎丸轉過身來。在月光下,她露出清洌的笑容。


    「我非常期待和櫻阪先生一起共事!希望你能做出令人滿意的回答!」


    留下決定性的一句話後,她追著西裝的背影離開了。


    什麽反應也做不了。事態的突然變化使思考無法跟上。


    轉職?跟次郎丸同一個職場?我嗎?


    一個小時前連想都沒想到的選擇,解決一切問題的魔法鑰匙就擺在眼前,要不要伸手去拿都在於自己。無論是光榮或苦難,所有可能性就存在於自己選擇的選擇之後。


    呼嘯的風聲自背後響起。


    ◆


    工兵懷著作夢般的感覺返回公司。


    腦袋昏昏沉沉,如同宿醉的早晨一般,世界晃來晃去。


    所幸已經很晚了。辦公室


    裏空蕩蕩,沒有其他人看見。工兵毫無顧忌地坐進自己的座位,直接伸出雙腿。


    (跳槽到almada……)


    太沒有現實感了。自己居然要去投靠最強的敵人、最大的威脅,而且還要拋棄現在的職場。無論業務上多麽理想,還是擋不住良心的譴責。


    不過,真要前往總務部門的話,就會與赤城、神樂案件斷了關係。將給梅林、progress的甘木、m本、次郎丸、羅茲,以及一直以來相關的所有人造成很大的麻煩。


    結論就是不管選哪一邊都不可能平安無事。必定會辜負某些人。


    更重要的是,如今擺在麵前的選擇裏沒有「留在se部門」的路。自己必須要告別這張桌子,告別這幅景象。一想到這裏,無論什麽樣的判斷都變得毫不吸引人。


    究竟該怎麽做才好?


    思考不斷兜著圈子,可以的話真想推遲判斷的時間。然而,兩天後要調動至總務部,已經沒有時間悠哉地煩惱了。趕快做個了斷吧。無法決定,時限逼近,必須得出答案。辦不到。動作要快──


    「咦,工兵?」


    不知不覺中,門打開了,走廊上站著一名褲裝打扮的女性。她晃動柔亮的黑色長發並眨眨眼。


    「海鷗?」


    「我還以為你直接回家了。怎麽了嗎?又突然接到了工作?」


    「……不。」


    說到這個,自己還沒親口告訴她那個消息。得說清楚才行──剛想到這裏卻又閉上了嘴巴。他不覺得自己能夠完整說明沒有答案的問題。


    「有些事情還沒做完。」


    「是喔。」


    見對方四下張望,工兵呼喚一聲:「那個──」


    「海鷗你呢?這麽晚了,有什麽事嗎?已經九點了喔。平常不是早早就準時下班了嗎?」


    「是這樣沒錯~不過今天比較特別一點,我想要把還沒做完的工作處理到一個段落。」


    一個段落?


    為何特地這麽做?


    「之前沒說過嗎?我要請長一點的假期出去旅行。」


    是喔。


    「又是環遊日本一周什麽的嗎?」


    「不,是在亞馬遜河流域發掘遺跡。」!


    「其實我隸屬於玻利維亞的考古學會~這次的調查規模很大,所以對方叫我一並同行。畢竟經常會有遊擊隊襲擊,所以也兼任護衛的工作。」


    「你什麽都做呢!話說,你剛才提到了護衛吧?遊擊隊?」


    性能及規格依舊成謎的助理。她真的為何會在這種泡沫公司裏擔任行政工作?隻要她願意,什麽樣的位置應該都唾手可得才對。從大組織的要職到螢幕上的影星,無所不包。


    「感覺海鷗你真的很自由呢。」


    工兵真切地道出自己的感想。


    強大的行動力令人眩目,跟綁手綁腳的自己有著天差地別。她大概什麽地方都能去,什麽樣的工作都做得來。區區組織的羈絆,對她來說想必不值一提。如假包換、純粹無瑕的獨立人。


    麵對羨慕的眼神,海鷗眨了眨眼,尷尬地聳聳肩。


    「我隻是比較沒有責任感,凡事不多加思考而已喔。總認為今天的事情今天想,至於明天的事情就明天再說,所以未來完全沒有任何的保障。老實說,這種生活方式不適合推薦給他人。」


    「……」


    「不過啊。」她鎖上公文櫃並這麽說,整理好文件後回到自己的座位。


    「人即使是放著一切不管,也會被許多東西束縛住。例如金錢、身體、物理法則、時間及其他許許多多的東西。既然如此,起碼讓自己的心靈自由不是比較好嗎?」


    「心靈……」


    「做想做的事情,朝著想前進的方向邁進。不去考慮辦不到或有沒有意義,全麵肯定自己當下的感性。即使其他人否定,依然認同自己一定能夠辦到。」


    海鷗頑皮一笑。


    「我們需要尚未謀麵的你,所擁有的可能性──對吧?」


    心髒「怦咚」地鼓噪起來。


    這個……這句話是……


    不可能忘記。就業活動時,在駿河係統的招聘廣告上見到的一句話。


    由海鷗背後捉刀的虛構員工介紹、人手不足的弱小新興企業灑下了相當於強行推銷的魚餌。盡管是等同於詐騙的招聘,但的確打動了門外漢學生的心。


    正因為有那句話,自己才會站在這裏。闖過數不清的修羅場,獲得獨一無二的同伴,得以建立起自己的容身之處。


    而如今,幾經波折,再度被迫站上了人生的分岔路口。


    (我──)


    我的可能性是──


    就在發愣之際,活動櫃關上的聲音響起。海鷗從自己座位上拿起行李,檢查完桌麵後,她點頭說了一聲「好」。


    「事情就是這樣,我會離開一陣子,之後拜托了喔。有緊急的工作直接拜托os部門的助理小姐就好。」


    「……好的。」


    「禮物要huari啤酒嗎?還是老樣子,烏尤尼的鹽?」


    「我也不太清楚,就看海鷗你的選擇吧。」


    「了解。」


    她活力十足地回答,將行李背在肩上。


    「那麽,我出發了──」


    留下性感的敬禮動作後,海鷗離開了。


    之後剩下無法言喻的沉默。唯獨電腦的風扇聲低沉且單調地持續鳴響。


    『起碼讓自己的心靈自由不是比較好嗎?』


    海鷗的話在腦中蘇醒。


    沒錯,自己忘記了最重要的事──公司如何或人事命令都沒關係。到頭來,櫻阪工兵,你想怎麽做?以什麽為目標?往哪裏邁進?就因為這點曖昧不明,才會被各種東西動搖。狀況變化後,導致愈來愈迷惘。思考吧,擺脫一切的束縛後,前方剩下的是什麽?你的心想要往哪裏前進?


    (啊啊。)


    忽然認知到了答案。


    用不著煩惱,自己想要繼續當個se。隻要擁有高超的技能,一個人就能完成好幾人分工作的職業。自己究竟從這個工作裏獲得了多少的驚喜和刺激?每當使用腳本處理大量的資料,或者透過路由設定欄連接遠端的機器時,0與1(二進位)的魔法總是讓自己深深著迷。一旦學會新的技術,它就直接關係到了


    那麽,自己已經選好了不是嗎?調動至總務部根本無法想像,思考也跟不上所謂日本it的常識及職涯規畫。既然如此,應該立刻告訴羅茲自己的轉職意願才對。感謝您的邀約,請務必將我加入為貴公司的一分子。


    (在almada,以工程師的身分過著今後的生活。)


    不知不覺中站了起來。亢奮使脊背挺直,胸膛深處開始沸騰。就在他拿起緊握的手機時,隔壁的桌子赫然映入眼簾。


    堆在一起的驗證器材、堆積如山的資料,以及寫有「高中學力認定」的補習班教科書。


    是室見的桌子。


    熱度瞬間冷卻,湧上心頭的激動慢慢消退,幾分鍾前的無力感更猛烈地席卷而來。


    (不行。)


    自己待在駿河係統的理由,並非單純是個人性質的期望,而是因為與七隈陣立下的約定,為了讓室見得以繼續當個社會人士而守護這家公司,維持她的容身之所。跳槽至almada就等於破壞了這個約定,室見的境遇勢必也會跟著改變。為了學業優先而停職……不,甚至很有可能會不由分說地離職。七隈陣可不是個好講話的人,既然說會做就一定會做到。


    (為了追求我自己的可能性而毀了室見的人生──)


    辦不到,根本不可能做得出來。換句話說


    ,自己打從一開始就沒有選擇權。當ir體製草案被社長看到時,結局就已經決定了。辭去工程師並邁入經營的領域,唯一且不可逆的道路。


    我不要。


    正因為一度認知到了答案,強烈的衝動更讓內心顫抖。我不想辭掉工程師,想繼續從事更多現在的工作。仍有許多想要參與的領域和技術,不願意在這麽虎頭蛇尾的時候退場。


    ……


    不知道煩惱了多久。


    就在因撕裂身體般的痛苦而掙紮之際,傳來了開門的聲音。


    是海鷗回來了嗎?工兵在還沒調整好呼吸的情況下轉過頭去。不過,站在那裏的並非黑發的助理。明亮顏色的頭發搖曳著,白色蕾絲的小可愛搭配格紋百褶裙,令人聯想到棉花糖的臉頰以及寶石一般的褐色眼睛,對一般的辦公室來說過於不協調的可愛模樣。


    「室見。」


    緊張回應了低喃的聲音。室見瞬間僵住身體,然後放鬆肩膀。


    「回來了嗎?」


    或許是因為出其不意的遭遇,她頂著僵硬的表情靠過來,將手中的筆電放在桌子上。


    「你去了almada一趟吧?」


    「是的。」


    「謝罪呢?對方接受了嗎?」


    「……是的。」


    工兵盡可能簡潔地應答。倘若聊得太深入,內心的裂痕彷佛會暴露出來。


    要忍住,不可以讓室見知道現在的內心想法。別讓她抱有愧疚,自己希望她在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過得幸福。隻要社長和自己充當壞人的話一切就解決了。所有事情都是無可奈何,沒有避免的方法。


    「你被挖角了吧?」


    呼吸差點停止。麵對開門見山的確認,自己連掩飾也做不到。工兵愕然地將臉轉過去,清楚地知道所有的虛張聲勢都毫無意義。室見聳聳肩膀道:「果然沒錯呢。」


    「你……你怎麽──」


    口中傳出顫抖的聲音。


    「為何會知道這種事?」


    「業平的案件時,對方的社長不是非常欣賞你嗎?而且還不管三七二十一,當場就在客戶那裏挖角了。感覺就是為了獲得優秀的人才而不惜親自上陣,所以聽到你不當工程師了,一定會把你留下來。」


    「……」


    「然後,怎麽樣了?」


    「什麽怎麽樣?」


    「你接受邀約了嗎?還是沒有?」


    事不關己的這句話令工兵不知所措。


    「我怎麽可能接受。為了讓室見你在這家公司做事,我也得繼續留下來才行啊。不可能為了自己想做的事情就辭職。」


    「是喔。」


    室見將手撐在桌上,一副不怎麽受感動的樣子。她將細腰靠在桌邊。


    「要去就去啊,去almada。」


    「啊?」


    「你不是有想做的事情嗎?既然如此,這是最好的選擇吧。考慮其他事情都沒用喔,公司是工作的地方,可不是社福或做誌工的場所。」


    一瞬間聽不懂對方說了什麽,甚至覺得自己無法掌握話中的真意。但室見的表情很認真,絲毫不見開玩笑或揶揄的跡象。


    「你……你在說什麽啊!既然我想要從事se,室見你也是一樣吧。不,應該比我還愛這份工作才對。可是,你能那麽輕易地就放棄嗎?能覺得完全無所謂嗎?」


    「什麽無所謂……我怎麽可能會這麽想。」


    「既然這樣!」


    「櫻阪。」


    室見用傾訴似的口吻呼喚,褐色雙眼筆直地注視這邊。


    「的確,你一旦辭職,我說不定會被陣大哥帶回去。不,並非可能,而是鐵定會叫我回七隈家。不過,三個月前的騷動中,你想守護的究竟是什麽?是駿河係統這家公司嗎?是se部門這個組織嗎?」


    室見眯起雙眼。


    「倘若按照社長的意圖,股票上市後持續成長下去,這家公司大概會逐漸改變。冒出標準化或效率化之類的口號,工程師個人的資質也會漸漸變得不重要。就跟jt&w一樣,最後的終點是滿滿合作夥伴的空蕩組織。僅有行銷和企畫人員,毫無個性可言的集團。」


    真摯的聲音響蕩在心裏。


    「我說,這就是你想守護的東西嗎?試圖要留給我的事物嗎?」


    (啊。)


    可以理解了。理解她想說的事情,想要表達的內容。


    根本不用想。三個月前,自己贏得的是「室見能以自己方式」工作的場所,並非隻要有個能賺取夥食費的地方就好。即使名為駿河係統或se部門的「盒子」還存在,其內容物變質的話就毫無意義了。


    「我啊……想看看櫻阪你所打造的職場,想要在工程師能做為工程師做事的空間裏工作。不用看任何人的臉色,真正可以專注於工作的場所、組織。到了那一步,我們才真正能夠作自己的主人,可以過著理想的人生。所以──」


    所以──她停頓一下,然後露出柔和的笑容。


    「不要在這種地方停下腳步,隨心所欲地向前衝吧。我可不希望你有無謂的顧慮。」


    「室見……」


    眼前的上司表情溫和,嚴厲、更勝於此的貼心感同時傳遞而來。跨越將來的執著與堅持,她展示了最終的理想型態,主張應該朝著我們能不受拘束地工作的組織、空間邁進。


    隨著衝擊過去,內心逐漸平靜下來。堆積如山的不安與沉重壓力慢慢消散。


    工兵深吸一口氣,呼出體內的雜質。沒有任何迷惘,該前進的道路已經清楚鎖定。


    ……


    「知道了。我已經不要緊了,謝謝你。」


    「下定決心了嗎?」


    麵對柔和的眼神,工兵點點頭:「是的。」


    腦中閃過許多回憶。見麵後第一次的衝突、之後的和解、一起經曆的無數個修羅場,每一個都是無可取代,如寶石一般璀璨的回憶。


    (室見,我最喜歡你,最喜歡你了。)


    長長地吸一口氣。


    對至今的指導和協助懷著最大的感激之意,工兵注視恩師的眼睛。


    「我決定好了,我要前進的道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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