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的書籍刊刻分為私刻、坊刻、官刻,市麵上流通的基本都是坊刻,以獲利為主。


    蘇州是大明的出版中心之一,此地出名的書坊就有十五家,其中葉氏家族的能遠居、書種堂、天許齋差不多是蘇州書坊代表。


    馮夢龍在天許齋出版了《古今小說》,即是後來的《喻世明言》,在葉敬池的書種堂出版了《醒世恒言》,淩濛初在尚友堂刊刻了《二拍》,蘇州袁無涯也出版《忠義水滸全傳》。


    這些都是大書商,包括昆山汲古閣,僅僅印發量便達到十萬冊!


    像徐三的楊柳齋,則是屬於小書坊,蘇州的小書坊太多了,數都數不過來。


    蘇州閶門外的書種堂,葉氏家族的三位商界大佬葉昆池、葉敬池、葉敬溪聯袂出來,迎接馮夢龍進了客廳,上了冰鎮西瓜。


    席間談論,有意無意地就說到了徐三、紅樓夢、楊柳齋。


    “猶龍先生以為,《紅樓夢》一書如何?”能遠居的主人葉昆池看似隨意地問道。


    書種堂主人葉敬池、天許齋主人葉敬溪不動聲色,豎起了耳朵。


    “承蒙三位厚愛,老夫如今已是風燭殘年,老眼昏花了,看得準不準不知道……初讀《紅樓夢》,也有平淡晦澀之感,那位後輩徐三,行文並不像老夫。”


    “但是,從林黛玉進賈府,到後麵的賈雨村斷案、太虛幻境、茗煙鬧學堂、秦可卿之死、大觀園、貴妃省親種種……皆是娓娓道來,讀起來可以給人一種真實之感。”


    “不像老夫的‘三言’,雖然也有草灰蛇線,伏脈千裏,但是故事獨立,草草結束。”


    “最讓老夫匪夷所思的是,《紅樓夢》這本書,一般民眾可能讀不懂,但在我看來,書中涉及儒、佛、道、天文、地理、建築……沒有個數十年的學識沉澱,絕對寫不出來,寫得就好像……徐三真的生活在勳貴家族一般!”


    “實在不可思議!”馮夢龍輕輕啜了口雨前龍井。


    “噢……”葉昆池笑道:“按照猶龍先生的意思,徐三的《紅樓夢》,能在老爺們之間大賣,是肯定的了?”


    馮夢龍點點頭:“然而我一路所見,市井之民,隻愛買圖文版的,甚至行文亂七八糟也不介意。”


    “我們可放心了。”葉敬池捋捋胡須道:“我們葉氏家族,前幾天就開始刊刻《紅樓夢》,有猶龍先生這句話,就能放心加大刊刻量。”


    這些人真是無恥。


    馮夢龍抬抬昏昏欲睡的眼皮,好像哪兒不對?唉……商人啊,他們真正關心的不是《紅樓夢》這本書好不好,而是能不能獲利!


    ……


    萬曆以來,明朝的印刷業、出版業如雨後春筍般崛起,但是曆史書上大書特書的“活字印刷術”,在實際生活中並沒有得到廣泛的運用,明朝書籍賴以生存的,依然是雕版印刷。


    而且雕版印刷在明朝得到發展,得益於“匠體字”的發明,它提高了印刷、刊刻的效率。


    從審美角度、閱讀觀感來說,匠體字並不好看,橫輕豎重,不適合珍藏。


    此刻放在楊廷樞手中的《紅樓夢》,字體就是匠體字,然而他們這些士紳,從飲食、起居到享受,皆極為講究,楊廷樞皺眉道:“過幾天,我出錢請人刊刻一種更精美的,才適合收藏。”


    那種方法就是私刻,不賺錢,而且貼錢,地主階級們喜歡這種享受。


    張浦道:“複庵也喜歡《紅樓夢》?”


    “不比《金瓶梅》差。”


    《金瓶梅》在很多士紳看來,並不是什麽劉皇叔、不堪入目之類,相反,他們能看到其中的思想與藝術價值,所以一些六部大佬都違反朝廷禁令,藏起來看……


    “可這個徐三棱角太過了……”楊廷樞一臉痛心疾首的樣子,作出無奈的表情:“我給路振飛寫一封書信,把徐三的秀才功名革了吧……”


    張浦不置可否,徐三算什麽?一個沒有強硬後台的秀才而已!根本不值得他掛心!


    楊廷樞說革了,那就革了,這對他們來說,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而路振飛是誰?南直隸巡按禦史兼提學,掌握了南直隸所有秀才功名的生殺大權!


    還要加一條:東林黨人。


    側麵坐著的程嘉燧,臉上麵無表情,心裏卻狂喜不已,他知道:前幾年溫體仁唆使蘇州師爺張漢儒誣陷錢謙益,連累得錢謙益、翟式耜一起入獄。


    那個時候,禦史路振飛、應天巡撫張國維便竭力為錢謙益洗白、說話,不必說,路振飛是東林人了。


    北直隸、南直隸的禦史任命有個習慣,就是往往要加上提學的職責,不僅主考一省鄉試,而且還得考察秀才的歲考、科考。


    秀才並不是終身製,考中秀才,不代表一輩子都是秀才,得定期參加歲考、科考,不合格的話,提學有權力革除功名!


    正所謂“秀才好做,歲考難過”。


    提學,相當於現代的省教育廳廳長,而且南直隸提學還有紀檢委的職責。


    對於楊廷樞、張浦來說,是隨口一提的話。


    因為複社的門戶之見極重,如果徐三不拂逆他們,禮敬有加地與他們交往,徐三或許可以成為另一個程嘉燧、陳繼儒,融入他們的圈子。


    然而這樣一個“文采斐然”的年輕人,“棱角太過”,即便沒有在八股文批閱上與複社爭利,《金縷曲》、《紅樓夢》卻都引起了楊廷樞的不快,在他看來,就是再一次打他的臉了。


    尤其是這段時間張浦病重,楊廷樞的性子也愈發暴虐。


    不能拉攏,那就把他打入深淵!


    革除功名,這對於一個秀才來說,無異於滅頂之災!


    ……


    徐家弄的客廳,坐在裏麵,能聞到窗外的花香味。


    散了宴席,徐三吩咐家丁打掃客房,給沈永楨、葉小紈、黃媛介等人安歇,金聖歎的家就在吳縣,喝得醉醺醺的,要回家,徐三吩咐人送回去了。


    剛才在席間談話,高談闊論,這些書生、才女,不免就談到國事上來,連崇禎皇帝都罵了。


    徐三還是有很多曆史知識的,因此與他們談得來。


    現在就不免令他感慨唏噓,前世對於曆史不過是愛好、興趣,從農村走出來的窮孩子,無法進入體製之中,那些不在體製的曆史知識,對於那時的現代生活,全然無用。


    幸好今生有了用武之地。


    “如是……”徐三最後送柳如是回了房間,這姑娘酒量不錯,但也喝得兩頰泛紅了,徐三道:“你的病沒大礙吧?”


    “養了好久了,這時總算好了七七八八。徐公子呢?你那些家財,禁得起揮霍嗎?”


    “錢可以再賺,友誼卻不是說有就有的,大家開心就好。”徐三不介意地敲敲折扇:“你快睡吧。”


    次日一早起來,徐三正準備查查賬本,看看賺了多少,就見郝仁慌忙來到正堂門外,語無倫次:“公……公子,提學大人派人送手令……”


    話尚且未說完,兩個提學公差便奪門而入,徐三起身,慢悠悠地出來,到廊廡下。


    領頭公差把手令丟給他,不耐煩地道:“徐三,提學大人有令,並行文鬆江府華亭縣,你已經耽誤了好幾次歲考,言行舉止不端,今下令革除華亭縣學諸生之名!”


    兩個公差自然不耐煩,因為這不像報喜一樣有賞錢,白白跑一趟,啥也沒有,當然抱怨不已。


    徐三一看,上麵說的話差不多,還有提學的公章,他也不看兩個公差,嘴噙冷笑,兩個公差罵罵咧咧地走了。


    “這……”管家陳十三抓狂道:“少爺,被革除了功名,您就得擔上徭役,要交好多錢的……”


    晚明的風氣,並不把科舉放在第一位,特別是徽州,經商才是第一位,有錢到哪兒都好說話。


    但是有了功名又有錢,誰也不會拒絕,陳十三覺得,少爺越來越退回去了……


    倘若沒有係統,徐三也許會很不甘心,他一個現代的普通人,不認為在古代沒有身份地位會活得好,但是有係統就不同了,他才沒把一個秀才功名放在心上!


    因此一臉平靜。


    陳十三、郝仁、郝尚歎氣不已,為少爺惋惜。


    柳如是梳洗過來,正要催徐三續寫《紅樓夢》呢,看到這一幕,還沒說話,又有兩個公差敲門進來了,身穿公服。


    “我等是縣衙戶房的差役,今奉主簿老爺的命令,查明徐三在蘇州開店,得立戶房商籍,並交稅!”領頭的衙役冷冷地說道。


    不由分說,進了客廳。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徐三的眼神冷意一閃而逝,若不是有人報複、打壓,這些衙門的狗,怎麽會這麽快?


    “立商籍可以,就不知賦稅要交多少?”徐三問道。


    當時離家在別處定居經商,立了商籍,就不能自己參加科舉考試了。


    “立商籍的費用,還有,徐公子不會親自去服役吧?那也得拿錢贖,另外,今年是崇禎十三年,徐公子得交三餉,遼餉、剿餉、練餉,一樣都不能少!徐公子先前是秀才,不會不知道吧?已經給你算好了,總共三百兩。”


    另一個衙役取笑道:“現在不是秀才了。”


    又覺得不妥,才幹咳一聲。


    徐三臉色陰沉:“我沒聽過一個人的賦稅,有三百兩的!”


    明朝末年,正是百姓生不如死的時代,就連北京的居民,都被官府安上了門麵稅!


    三餉就逼得老百姓家破人亡了,但是底層官吏還有好幾層的苛捐雜稅,巧立名目,他們說這個稅、那個稅,平頭老百姓有什麽辦法?


    但即使如此,自己一個人就要三百兩,擺明了就是敲詐勒索!


    按一般商人,也就捏鼻子認栽了,畢竟破家的縣令、滅門的知府!


    領頭衙役冷笑道:“怎麽,徐公子要抗稅?《大明律》對抗稅的懲罰,徐公子不清楚嗎?”


    徐三也在冷笑。


    陳十三快要急死了。


    現場的氣氛,劍拔弩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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