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已經習慣《王國》裏的生活了。
但再怎麽說，開始在這裏生活也不過才一個星期。之前居住的地方不是很正常，不過——該怎麽說呢，有時候會突然有很大的疏離感。
彷佛身在夢中一樣。
不，應該說是正好相反。
之前像是一直身處惡夢中一樣。
這裏是我本來應該待的正常世界。
即使這麽想，仍是感慨萬分。
「唔，這裏怎麽看都隻有人類，可以安心了……」
我邊笑邊獨自呢喃，坐在附近的花壇中，不厭其煩地眺望著《王國》城下町（注：城下町是日本的一種城市建設形式。以領主居住的城堡為核心來建立的城市。世界大部分的城郭城市，多是城牆包圍整個城市。而日本的城下町，則隻有領土居住的城堡才有城牆保護。而平民居住的街道則無。）的風光。
平凡無奇的——街頭景致。
這個亂世之中能夠保有『平凡』……已經算得上豐功偉業了。
我所成長的城鎮，算是避難的落腳處——馬不停蹄地逃離機器人的威脅，最後來到的村落可說是窮鄉僻壤，生活環境並沒有那麽舒適……
但這個城鎮卻不一樣。
依然保有『人類城鎮』的完整樣貌，簡直就是奇跡。
柏油鋪成的道路。裝點街景的行道樹與花壇。櫛比鱗次的花店、蔬果店、書店以及速食店等等。水泥牆配上玻璃窗。一根又一根的電線杆。紅綠燈。五顏六色的看板、餐飲店飄出來的香味、最重要的是走在街上的人們——讓我真實地感到我終於回來了。
穿著一般的服飾，溜溜狗或騎騎腳踏車——因為已經厭惡機械之類的東西，所以這裏沒有電車或汽車等的交通工具，反正這城鎮不大，騎腳踏車便綽綽有餘了。我穿著t恤牛仔褲之類普通的服裝，用慈愛的眼神眺望來來往往的人群。
皮膚的顏色？發色？年齡？性別？
原來每個人都有這麽些許的不同啊，我想。
至少——城鎮裏的人們。
身體中沒有半顆齒輪。
並不是機器人。
「中村先生，你一個人在自言自語個什麽勁兒啊？」
身後有人在叫我。
我回頭看，站在那裏的是跟我一起住，感情就像家人一樣好的女孩，亞砂裏。
「你這樣看起來好像可疑人物，別這樣啦……我覺得好丟臉。」
年紀明明比我小卻用一副姐姐的口氣教訓我，個頭嬌小的少女。
姓渚，名亞砂裏。全名是渚亞砂裏。
她跟我是遠房親戚，與沒有任何家人的我，從不懂事的年齡就一直住在一起，兩人的關係幾乎跟兄妹一樣，也可說是青梅竹馬。我與她在這個《王國》的城下町偶然重逢，於是又理所當然地住在一起。
能夠活著再見到麵簡直算是奇跡，但亞砂裏的個性很死要麵子，想不通她的反應怎會如此冷淡，跟久違的我再次見麵也沒流下一滴眼淚——隻是小小聲地說：「你回來啦？」然後又問：「今天晚餐想吃什麽？」說著這種生活瑣事，一點都不會令人感動的話。
總之，她是一個個性淡漠的女孩。
有時我會忘記她的年齡，應該是十五歲左右吧。如果穿可愛一點的衣服就會很可愛，但她卻都一身灰撲撲的打扮。現在也隻是隨意地把頭發束起來，穿著歐巴桑才會穿的烹飪用罩衣。
這樣的亞砂裏受不了我似地揉著肩膀，並用兩手抱著瓦楞紙箱朝我走過來。這個城鎮的食物或生活物資完全是配給製，有時會像這樣一手拿著兌換票到店裏拿東西。仔細一看，到處都看得見同樣用一隻手拿著兌換票排隊，或抱著瓦楞紙箱走路搖搖晃晃的民眾。
看似和平。
但現在正處於，
人類與機器人大戰的——戰爭時期。
「來。」
我愁悵地望著街上來來往往的人群，這時亞砂裏將放滿罐頭的瓦楞紙箱放到我頭上。
「你別裝傻哦，中村先生也要工作、工作！」
「啊，抱歉。」
說的也是，我也該負責勞力的工作。現在的我簡直跟尼特族差不多（注：尼特族（），是指一些不升學、不就業、不進修或參加就業輔導，終日無聽事事的族群。）平常已經沒幫忙做家事，如果再不工作就真的是不被社會需要的人了。
一對了。
我把瓦楞紙箱一把扛在肩上，然後看向一臉滿足地手插著腰的亞砂裏。
「你別這麽生疏，還叫我中村先生。」
「但你真的是中村先生啊。」
亞砂裏半眯著眼，像是不懂我的問題似地回道。
「而且直接稱呼你的名字，這樣好像男女朋友一樣，很惡心耶。」
很惡心，會嗎？
看到我有點沮喪，亞砂裏難得有點緊張地揮著手說：
「因為之前都叫你阿兵哥，但中村先生已經除役所以不是阿兵哥了——這樣的話該怎麽稱呼你呢？人家也很煩惱啊。」
也是啦，我已經不是軍人也是事實，不過，被像家人一樣的女孩中村先生中村先生地叫，還真不是滋味呢。
而且，應該怎麽說呢，因為在那裏叫的一直都是另一個名字，所以還不習慣——總覺得中村先生這個稱呼很別扭呢。
我邊想著這種事，邊與兩手空空身體變得輕盈的亞砂裏一同走在尚未鋪柏油或水泥的城下盯路上，你一言我一語地聊著天。
「那麽就取個親密一點的小名吧。」
「小名……？」
「想想可用一句話來表現我這個人，適合我的小名！」
「尼特族……？」
亞砂裏該不會真的很討厭我吧？
雖然快哭出來，但我仍盡量不去在意這個，努力露出笑臉來。
「算了，別取小名了——對了，我跟亞砂裏就像是家人一樣吧，所以你就親昵地稱我一聲『哥哥~』什麽的……」
「…………」
聽到我的話，亞砂裏皺著眉後退了幾步。
「中村先生……雖然之前覺得你是既輕浮又白癡又不知在想什麽的怪咖，但至少不是個變態……！哇啊啊……！」
她哭了！
騙人的吧？她剛剛說我是變態嗎？唉，因為住在滿是變態的孤島好一陣子，我的倫理觀或常識什麽的全都壞光光了吧？不過，女孩子是會因為這種玩笑就哇哇大哭的生物嗎？
應該說，沒想到我的評價竟然那麽低。輕浮又白癡？不曉得我在想什麽？虧我還堅信我對亞砂裏麵而言是個『可靠的哥哥』！
對著慢慢一步步愈走愈遠的亞砂裏，我用無害的表情彈了彈手指說：
「來嘛，亞砂裏來來來……我不會欺負你，快回到我的身邊吧。看來我們必須好好地談一談才行。」
「…………」
看到我的態度，亞砂裏的表情並未緩和下來，反而口氣悲愴地喃喃道：
「是戰爭……是戰爭改變了中村先生……唔，你不能悲觀哦中村先生……就算大家都叫你變態變態的，就算大家都朝你丟石頭、吐口水，人家還是不會放棄中村先生哦……！因為人家是中村先生的……家人……！」
「…………」
完全被認定成變態。
我隻是隨便說說她就擔心成這樣，如果亞砂裏跟小紅帽說十秒鍾左右的話，肯定會昏倒的。
「小紅帽……啊。」
像這樣跟亞砂裏過著與稍早之前一樣，理所當然的普通人生活後——差點就忘記了。
那些不是作夢吧？
雖
然很不安。
既不是夢、不是幻想也不是妄想……吧？
那個奇妙的《學園》也一樣。
我所遇見的兩名中村奈奈子也一樣——
◇◇◇
人類與機器人大戰中。
身分不明的天才科學家，中村奈奈子所製造出罪孽深重的人工生命《赤郡貓》——這些ai人工智慧所製造出來的機器人們，擁有自我、能夠自行思考、判斷，最後天經地義似地企圖反抗創造自己的人類。
原本驕傲地認為自己才是地球支配者的人類，一一被齜牙咧嘴的機械孩子們所打敗，人類文明受到嚴重的打擊。被虐殺、被奪走版圖、雖然現在仍持續抵抗著——但人類的確正一步步走向毀滅。
然而。
擁有鋼鐵塑造的身軀與強大無敵的武器，具有壓倒性戰力的機器人與因長年處在安穩平和下戰力變弱的人類——敵我的實力差距雖大到幾近絕望，但機器人卻仍然無法完全消滅人類……
一直堅持到最後，計策用盡方法用盡，人類仍持續奮力對抗著。
這本來是不可能的現象。
無論在數量上或邏輯上，都是不可解的抵抗。
為何會這樣？
為何自己無法將完全處於劣勢的人類盡數消滅呢？
機器們用萌芽的自我不停地長時間思考這個問題，最後終於解開這道謎題。
結果——他們獲得某個結論。
因此設立了一個教育機關。
這是由機械建造而成，讓機械們學習人類而設置的教育機關——《學園》。
機器人之所以無法將人類盡數消滅，是因為機器人無法理解人類特有的……感情、努力、毅力、希望等，能夠將所有人類變得更堅強的情感。
這樣的話，就去尋找這些情感的真麵目並加以學習，成為具備人類堅強力道的超級機器人，自己就永遠不會輸給人類——甚至可以立刻毀滅人類，它們打的應該是這樣的如意算盤。
因緣際會，以人類尖兵的身分被送入這般既瘋狂又可笑的校舍裏的人，就是我。
當然，因徵兵而成為人類軍隊的我沒有拒絕的權利，總之，雖然不曉得《學園》是個什麽地方，仍舊奉命前往……
然後——發生了各種事情。
逐漸明朗化的《學園》那扭曲的教育內容，並與在那裏學習的學生機器人們相遇。連自己也被誤會成機器人的我，被這個奇妙的學習課程折磨得不成人形。
日複一日的日子中。
我體驗到種種的邂逅與別離。
第一個朋友、背叛者、死於我手中的——加藤千紗。
徘徊在電腦空間裏，憎恨中村奈奈子的《保健室醫師》——蘿莉愛。
反抗《學園》，被讚譽為英雄的——小紅帽。
《學園》最強行刑者，人人所畏懼的——斷頭人中村奈奈子。
到了現在，這些女孩子身上還是留下一堆謎團。
像是千紗雖然是《赤郡貓》的末端，但這樣的她為何要欺騙我，又是為了何種目的教導身為《學園》學生的我？
還有蘿莉愛與奈奈子那不明不白的過去——
最重要的是。
擁有同樣長相與名字，兩名中村奈奈子。
對我而言，小紅帽與斷頭人中村奈奈子比任何人都要來得重要。
我的名字也是中村奈奈子，而且我的長相似乎也跟他們一樣。
關鍵字是『中村奈奈子』。
根本的問題是『人類』與『機器人』。
雖然隱約有所了解，但總覺得無法釋懷，我們不願意掉入像是命運般的巨大洪流中，且人生被左右，因而破壞《學園》並采取一致的行動……坐船衝入未知的大海。
並沒有明確的目的地。
隻覺得不能再這麽下去，逃避般的義務感與衝動——我們就這樣逃出《學園》。
結果……在長時間辛苦的航海之旅最後。
我們所搭的船被卷入暴風中，不僅船因而沉沒，我與兩名中村奈奈子也跟著失散。
似乎是被海浪打上岸邊的我，被人類軍隊帶走——因為亞砂裏的爸爸是我的親戚所以將我領回，我就這樣在這個《王國》住了下來。
當然，在《學園》裏的每一天，並不覺得全是一場夢。
我仍持續尋找奈奈子們的蹤影，而且也沒忘記在《學園》時，對所有一切產生的疑慮與疑點。
然而——
不知何故，我卻有一種仿佛置身夢境的感覺。
◇◇◇
平凡的街頭巷尾。平穩的時間。
在那個《學園》時一直都很渴望的——人類應有的生活。
可是，怎麽會這樣呢。我並非完全地感到安心。
所謂人類的城鎮——
就是如此安靜嗎？
「…………」
我的胸口感到一股莫名的騷動並靜靜環視著周遭。
沒有愉快地互相交談，隻是單純在路上走著的人們。因為是配給製所以不用招覽客人的店家。沒有發出車輪轉動的聲音，默默踩著腳踏車的人。若說教養很好也有點過分——安靜到令人害怕的狗兒。城鎮裏沒有流竄的音樂。因為沒有播放的機器，所以這樣並不奇怪……
我的視線緊跟著這個城鎮，最後總會——停在某個地方。
傲然聳立於城鎮的正中央，西洋風味的城堡。
石造建築古意盎然的城堡，原本利用這棟建築物的是政府，應該說是城鎮的中樞機關吧。這個城鎮之所以被稱為《王國》，正中央的城堡也許就是這個原因吧——
平凡的大街小巷正中央，孤獨聳立在那裏的異物……
我的心中湧起揮之不去的不安。
「轉旋的楓葉~飄落的落葉上煮一煮吃下去的話就會變成大紅色~」
我跟在一邊唱著謎樣的歌曲，一邊踢著小石子走路的亞砂裏身後，心不在焉地發著呆。我反芻著之前濃鬱緊張的日子，然後想想平靜安和的現狀。
我在《學園》裏接受奇異教育的這段期間，人類的狀況似乎更加惡化——人類所支配的領土的確已經減少，原本我與亞砂裏所屬的國家已不見國家應有的一絲一毫。
結果是——政府被顛覆，國家四分五裂，變成各個村落各自為政，開始持續過著害怕機器人的威脅且饑餓困頓的生活。說個題外話，因為上述的過程，我服役的軍隊也解散，我被送入《學園》的理由當然也就一直沒解開。
無論如何。
亞砂裏那體弱多病的父親與還是小孩子的亞砂裏，之前勉勉強強可以賴以為生的雜貨店再也經營不下去，亞砂裏的父親拜托他的老朋友，才終於搬到這個《王國》生活。他們似乎很早就接獲我戰死的通知（應該是我所乘坐的飛機墜毀的緣故）——所以放棄了我，以自己能夠存活下去的情況優先考量。
這個判斷，的確沒有錯。
這個《王國》——被這麽稱呼的土地，和平到令人不覺得現在正處於戰爭時期。
食物豐富，也沒有明顯的病害或災害，治安良好，所以易於生活。此刻我所抱的配給品質量都有保證，甚至令人覺得這裏是天大的恩賜。
從四麵八方湧過來的難民聚集在此，目前的人口約有數萬名。為防禦機器人攻過來的危機，四周全用高牆圍起來，成為周遭附近難得一見的都市國家，且從《王國》的規模來說，應該還可以再收留更多人，但在這樣的時代已經居住了令人不敢相信的大批人數。
人們從事農耕或畜牧業，甚至有餘力進行娛樂活動，歡歡喜喜地過生活。那樣真的很
令人高興。我也難得見到亞砂裏的笑容——在以前的土地上她很少笑。
隻是不曾改變過的異常感覺仍使我的內心焦燥不已。
這真的隻是——杞人憂天吧。
不會太和平了嗎？
像做夢一樣。
簡直像……騙人的。
「中村先生？」
收起歌聲，亞砂裏望著我的臉不安地喚著我。
「怎麽了？身體不舒服嗎？臉色很蒼白呢……」
「沒事——」
我想太多了。
因為曾待過萬物全由謊言所構築而成的《學園》，所以造成對任何事都抱持懷疑的習慣。肯定——是這樣的。
我跟平常一樣露出吊兒郎當的笑容，緊緊抱著亞砂裏。
「就是說啊。戰場上如惡夢般的記憶折磨著我的精神……所以，亞砂裏你要安慰我！用愛來感化我！」
「哇啊啊啊！」
亞砂裏兩手亂揮亂甩，臉漲得通紅，氣得大喊：
「真是的，人家在擔心你，你卻敷衍人家。中村先生每次都這樣。」
對不起了。因為我不想讓你擔心。
我不想讓本來就很辛苦的亞砂裏，白白浪費精神在我身上。無論是現在還是以前。
我對連耳朵也變紅掙紮著想要逃開的亞砂裏，感慨地說：
「亞砂裏總是這麽可愛啊。」
「你在說什麽啊。人家一點都不可愛。你別這樣啦中村先生，會被別人看到的。」
亞砂裏終於脫離我的熊抱，手插著腰教訓著我：
「受不了，中村先生真是變態。禁止色眯眯的動作。」
這是色眯眯的動作嗎？真抱歉。
也許是不高興吧，亞砂裏鼓著臉頰快步往前走。
「……中村先生去打仗後，聽到你戰死的消息，我難過得好像世界末日一樣，突然活著回來的中村先生一點都沒變——為你流眼淚的我真是個大笨蛋。中村先生是豬頭，我最討厭你了！」
「對不起啦亞砂裏！你別生氣啦！我給你吃糖糖！」
我快步地追上去，用一隻手翻翻口袋後，拿出塞不進瓦楞紙箱所以放到口袋的糖果並遞給她。亞砂裏雖然一臉的臭臉，卻還是打開糖果的包裝，津津有味地舔了起來。
然後發脾氣地說：
「中村先生老當人家是小孩子……」
「那是因為不管到了幾歲，亞砂裏都是我可愛的妹妹啊。」
我摸摸亞砂裏的臉，她果然有點生氣地把頭歪到一邊，臉皮厚的我為了緩和現場氣氛而拚命找話題。
「對啊，大叔怎麽說？就是我拜托他的那個……」
「對了，中村先生有想要找的人嘛。」
亞砂裏輕輕眯起眼睛，靜靜地低聲尋問。
「……是女的嗎？」
「咦？對啊，是兩名女孩子哦，在戰地時對我很好。我能活著回來也多虧了她們兩人，雖然一起逃出去，途中船卻被卷入暴風中而翻船了……然後——咦？為什麽亞砂裏不聽我說話？哥哥好寂寞哦！」
我又追著自顧自地往前走的亞砂裏。
「亞砂裏！你別擔心，完全沒發生不可告人的事哦！她們不是我的情人或太太，假設找到她們，我也不會要求她們跟我們一起住，因為我不想增加亞砂裏做家事的負擔啊！亞砂裏？看看我啦？我好寂寞哦！」
「隨便你，反正跟我又沒關係。」
你那樣子看起來哪裏是沒關係的臉啊！亞砂裏！
「算了。」
終於稍微拉近距離的亞砂裏淡淡地說：
「因為爸爸在城堡裏工作，隻要查一查《王國》裏所發生的事應該就知道了。也能立刻曉得中村先生找的人在《王國》哪個地方——不過，既然爸爸什麽也沒說，應該就是還沒找到吧？」
亞砂裏用複雜的表情看著擔心奈奈子她們的我。
「你不能悲觀哦，中村先生。一定找得到。」
「唔——」
我被年紀比我小的女孩子安慰。
不過，奈奈子她們真的沒事嗎？
翻船後已經過了一星期。如果她們沒有抵達《王國》，恐怕會遭遇不測。然而，這裏出入受到嚴密的管製，因此我也無法離開《王國》去找她們…………
無力感湧了上來，我很難照亞砂裏所說的，要保持樂觀。
一定還活著。肯定還能見麵。
我隻能這麽相信，這麽祈禱著。
即使我的願望不一定能實現。
「——」
突然間，空氣的溫度產生變化。
猛烈的爆炸聲。這轟隆巨響非常耳熟——
「咦……？」
我仿佛被碰觸到臉頰的熱氣引導似地，連忙看向聲音來處。無論是亞砂裏或路上的行人，也都仰頭看著那裏。
在包圍整個《王國》的高牆另一端。從內側看不見的巍峨白牆外側，某股強烈的熱氣——
同時。
「這裏也……？」
被稱為《王國》城下町的住宅區正中央，彷佛為了睥睨整個城市而建造的古城般的尖塔……因為光的關係，從我的位置隻看得到影子的那個黑蒙蒙的支配者住處，出現如冷冽的寒氣般——殺氣的漩渦。
幾乎是同一時間。
彷佛計算過的一樣。
高牆之外，冒出如怒火般的紅色爆炸火光。
令中央尖塔也為之流淚的藍色斬擊。
虛幻似地、如夢似地，爆發出來——
劃破天空的紅色破壞力。
劈斷尖塔的藍色閃光。
宛如宣告祭典開始的煙火一樣——大大震撼著和平的《王國》。
有人尖叫也有人歡呼。沒有人明白紅色與藍色的意思。亞砂裏不安地緊緊揪著我衣服的下擺。但我卻沒有反應。
剛剛的是——
剛剛的是。
「中村先生……？」
亞砂裏奇怪地抬頭看著我，眨眨眼說。
我仍無法反應——目不轉睛地望著殘留在天空中的紅光與藍光的軌跡。渾身顫抖，腦中一片空白。
「她們還……活著啊……」
那些光芒正是兩名中村奈奈子仍活在人世間的最佳證明。
◇◇◇
坐立難安。
還活著。奈奈子與小紅帽——尚在人世。我的內心湧上一股熱氣，對任何方麵都抱持消極態度的我難得會無意識且奔命地往前跑。我將抱著的配給瓦楞紙箱放在一旁，快速跑入附近的建築物裏。
「等等……中村先生！」
亞砂裏嚇了一跳吧，她吃驚地大喊——很抱歉，現在我沒辦法理你。我頭也不回地全速朝前方奔去。
這個《王國》的四周全用高牆圍起來。
因此就算想要到外麵確認紅色閃光的真麵目，也會被駐守高牆關口的衛兵給趕回來吧。為了防止一般人靠近，城堡附近也用金屬網或高牆圍起來……不過，應該還是可以從遠處觀察城堡的狀況。
盡可能站在高處。
爬上能夠看見高牆外麵與城堡全貌的位置——
這樣就可以確認了。
兩名奈奈子還活著。然後，一曉得她們的所在地，我就會毫不猶豫地去見她們。同樣的長相，如命運般牽引在一起的少女們。
好想再見到奈奈子們。
我所受到那兩人的友情或愛情般的羈絆，比我想像的還要深。無論其他人是敵人或騙子，我都對她們兩人堅信不疑。
不對，是誓言要相信她們。我在《學園》時對著大海發誓，
絕不會背叛她們。
所以我……為了她們兩個人，必須全力以赴。
即使從以前一直是隨波逐流，恰如其分過生活的我，無法跨越的殘酷的命運——隻要三個人
在一起，互相彌補彼此的不足，一定就能突破難關……這是我們在《學園》中了解到的道理。
奈奈子。小紅帽。
現在——怎麽樣了？她們之前一直在哪裏呢？
好想見她們。
好擔心她們。
不知不覺到處都是缺角的內心，似乎被這樣的感動給填補了起來。
一樓。
陳列著商品，明亮的便利商店，頭也不回地穿過去。
二樓。
找到樓梯後狂奔上去，通過某公司的門前。
三樓。
來到通道的另一邊，不顧一切地往前跑。
四樓。
是英語會話教室。陶藝教室。沒什麽興趣。
五樓。
專心一意地橫越，滿是空蕩蕩的房間通道。
屋頂。
廣闊的天空。我將老舊的門鎖像是快要扯壞似地打開來，衝上屋頂後踢了踢滿是沙塵與水垢的混凝土地麵。我急忙往扶手的位置移動，調整好呼吸後看向前方。
剛剛釋放出藍色與紅色光芒的是——
我看著城堡，看著高牆外。
崩塌的城堡。燒焦成一片……高牆外遠處所見的漆黑森林。
奈奈子與小紅帽就在那裏嗎——？
我心中的大石終於放下來，腳一軟當場跌坐在地上。
總而言之，確定她們沒事真是太好了。
不過，既然發出攻擊，或許她們的狀況很危險。得趕緊到她們身邊，跟她們會合，然後……然後。
「中村先生！」
某人嚴肅的聲音促使我回過神來。
追在我身後的是，抱著瓦楞紙箱從開啟的門像是摔進來似地出現——亞砂裏也氣喘籲籲地撐著膝蓋站著並瞪著我。
「你到底是怎麽了？怎麽突然……把東西放著不管。」
生氣了。
想也知道。
我背對著屋頂的扶手，猛然驚醒。
我在焦急什麽，真不像我的作風。真受不了。平常老是一副吊兒郎當得過且過的樣子……才是我基本的人生態度。自從體驗到《學園》生活後——就完全變了個人。
當然——這並不是件壞事。
那股衝動與熱切的情感。
自己的內心裏競也有些許的人性，覺得很難得。
是的。
偶爾驚惶失措也無妨。淡淡地生存著也太乏味了——
「真是的！」
走向這邊，抓著扶手瞄了眼風景後再盯著我看的亞砂裏——斥責我。
「一點都沒有反省的樣子。你不會永遠都是小孩，所以不要盡做些蠢事——真的是，你到底……」
「嗬……嗬嗬……嗬嗬嗬……」
「……中村先生？」
我冷不防將不解地歪頭看著我的亞砂裏一抱。
「呀啊啊啊啊！」
「你上當了！我是故意要你追我…………製造兩人獨處的機會——把你引誘到這個空無一人的屋頂上。」
「你在幹什麽啊！大騙子！你對人家根本就沒興趣啊！」
唉。長久住在一塊兒，怪不得謊言一下就被戳破。
但我並不退縮。雖然謊言被拆穿，但至少能做些智障的事，說些混話來敷衍過去……別讓亞砂裏操無謂的心——
唔？
「…………」
亞砂裏怎麽沒有跟平常一樣對我破口大罵……
不知不覺中長大，像是我可愛妹妹的女孩，低頭顫抖著——將我那從身後以倒剪雙臂的姿勢抱著她的手一把握住。
「……亞砂裏？」
為什麽？
吃了一驚。
一直以來，我都沒把她當成女孩，而是年紀比我小的家人。
不太意識到她是異性。
「中村先生。」
她的體溫、她的發香以及柔軟的身體。
她無言地主張著自己並不是妹妹，而是名叫渚亞砂裏的女孩子。
「中村先生，好殘忍。」
……
……她在說什麽？
「每次每次都這樣。」
亞砂裏沒有看我，隻是微微顫抖著，瀏海遮住了表情——
「都不正視——人家的心情。隻是說什麽家人、妹妹的……都不讓人家替你分擔一點。煩惱與痛苦也都不讓我分擔。老是這樣顧慮著我、擔心著我……你別瞧不起，別瞧不起人家！」
……亞砂裏。
「中村先生太殘忍了。」
這次——我聽清楚了。
亞砂裏擦拭眼角並甩開我的手，用濕潤的雙眼望著我。
理應擦幹的眼淚，卻撲簌簌地掉下來。
「好殘忍，雖然溫柔卻很殘忍。」
她的臉湊向我，然後把頭大力地——靠在我的胸口上。
顫抖的身體比我所想的還要纖細且脆弱。
不知不覺間傷害了她。
但是，我還是將她設定成不能依賴的人。
不過亞砂裏，我並不是討厭你或不信任你——隻因為我不想讓你那小小的肩膀再承擔多餘的重量。
「亞砂裏。」
嚎啕大哭的她，在倔強的表情下，竟然有如此深的煩惱。
我竟然沒有察覺，全都是我的錯。
「對不起。」
我摟著她的肩。淚水壓在我的胸口——隻要擦掉就好。
「總有一天我會跟你說明……全部的事。可是現在還……」
我隻希望你別被卷入，圍繞在我身邊充滿惡意的命運。
亞砂裏。因為你是我的正常生活。
「對不起……」
或許——你會覺得我這樣的態度很傲慢。
可是。對不起。亞砂裏。
我是……沒有自尊心的無情人。
我隻能用不讓你知道，不讓你扯上關係的方式來保護你的懦夫。
你可以盡量凶我或罵我。
但是——請你別哭。
若你哭了，我真的不知該如何是好……
◇◇◇
「開動了。」
雙手合十準備開動。
正麵拿著盛了一大碗飯的碗——我立刻拿起筷子一口氣大口大口吃著。真是太美味了。
「中村先生，你要把飯咬一咬才能吞下去啦。」
亞砂裏不耐煩地教訓著我。
我很慶幸，剛剛那股奇怪氣氛已煙消雲散。我也努力不去觸及剛剛跟亞砂裏所談的話……跟平常一樣的豬頭哥哥。唔。總覺得，剛剛好奇怪哦。
現在是黃昏，剛好是晚餐時間。
這裏是個不怎麽寬敞，廉價公寓裏的其中一間。三樓高的房子有六間房間。其中一間就是我們租的房子，我與照顧我的父女共同生活在這裏。
這問是附廁所與浴室的1lk，其中的1——空房間是年齡正值尷尬期的亞砂裏的臥房與倉庫。l是起居室也就是生活的區域，我吃晚餐的地方也是在這裏。到了夜晚就變成床鋪。k是廚房——屬於亞砂裏的管轄，所以我不太清楚裏頭的情形，好像自來水與瓦斯容易中斷的樣子。
雖然是狹窄又稱不上優雅的環境——老實說，能夠在有天花板的地方睡覺就很感恩了。
總而言之。
我坐在椅墊上，將擺在矮飯桌上的料理狼吞虎咽地
吞下去。
雖說是料理，但在這樣的時代也不可能豪華到哪裏去。一湯一菜。白飯與味噌湯，配菜是醃漬物。以上。飲料是淡茶。
「小亞，好想吃肉哦！」
流露出不滿的聲音，與我采相同姿勢扒著飯的男性——他是亞砂裏的父親，養育我的親人……名字是渚空海。
外表又高又瘦，就像細細長長的針一樣。臉上浮現親切柔和的笑容，眼睛與胡渣很顯眼。不曉得他是做什麽工作的，因為大部分時候都穿白色衣服，此時也因為脫掉很麻煩，所以沒更衣就直接吃飯。
亞砂裏一臉臭臉，毫不留情地斥責自己的父親。
「爸爸……能吃飯還不曉得感恩的話，可是會遭天譴的哦。」
「可是就想吃啊。我想吃炸雞！也想吃豬排飯！」
開始鬧脾氣了。
亞砂裏之所以經常嘮叨，肯定跟這個人有關。
整張臉臭了十倍的亞砂裏歎了口氣後站起來。
她往放著冰塊，樣式古老的冰箱翻找了一會兒。
亞砂裏走回來時，手裏拿著放了三顆蛋的小碟子。
「嗯。」
亞砂裏每人發一顆蛋，自己也很快地打一個蛋在飯上，然後默默吃著飯。大叔訝異地偏頭看著默默吃飯的亞砂裏。
「小亞……爸爸覺得應該要把蛋養大比較好，至少要長成雞吧，因為爸爸想看小雞哦？」
「那麽隻要加熱一點就好。這是從養雞場拿來的，應該能孵化吧？」
「…………」
大叔或許是拿愛理不理的亞砂裏沒轍，所以望著同樣將蛋打在飯上的我。
「中村君……最近小女對我真嚴厲呢。是誰養出個性如此古怪的女兒啊——或許是這樣吧，真抱歉小亞……因為你沒有母親才很寂寞……一定是……唔，我再婚吧！」
「爸爸吵死了！不能安安靜靜吃頓飯嗎？」
亞砂裏冷淡地出聲斥責後，自顧自地吃著醃漬物。
空海先生因被女兒責罵而垂頭喪氣。
由於談話暫停，我便向沮喪的空海先生尋問一直擺在心中的事情。
「請問……大叔，我拜托您找的人——有沒有什麽進展？」
空海先生在《王國》中央處的城堡裏工作。
那裏是本城鎮的中樞機關。如同字麵上的意思，城堡位於城鎮的正中央。
奈奈子與小紅帽的行蹤——雖然我自已也曾獨自尋找她們，但效率畢竟有限，因此便厚著臉皮向任職公家機關的空海先生拜托他查一查。
「啊——」
空海先生有口難言似地，閉著嘴咀嚼著醃漬物。
「老實說，一點進展都沒有呢。啊……可是，你可不能悲觀哦。她們一定不會有事的——今天啊，城堡裏亂哄哄的呢。好像是因為某種意外，害得城堡高塔的一部分崩塌了。」
「啊，我也看到了。」
為了想得到一些情報，我挺出身子說。
亞砂裏也點點頭，補充道：
「人家也看到了。某個藍色光線眨眼間就將城堡劈斷。」
「哎呀呀。」
空海先生聽到我與亞砂裏的話，困擾地聳了聳肩。像是「醜態被看到了呢！」的感覺。
「嗬嗬……你們別擔心，我想不會再發生這樣的意外了。唔，雖然原因尚在調查中，但城堡裏的人都是優秀人材。」
我沒有在擔心啦。
雖然話題轉不到奈奈子的身上，但我還是積極地想問出個所以然來。
「請問，大叔……關於那個藍色光線，若您知道些什麽可否告訴我？」
「咦？嗯——」
空海先生眨了眨眼睛，投降似地搔了搔臉頰。
「是沒關係啦……不過，你的興趣可真奇怪。中村君果然是男孩子。」
「這個——」
我不太明白這句話，所以搭不上腔。
「看到藍色光線的同時，《王國》外麵也看到了紅光。」
「…………」
空海先生的表情更加難看，還懊惱地抱著頭。雖然這氣氛有點怪異，但我卻不在乎。那道藍色光線肯定就是奈奈子所釋放的能夠劈斷一切的藍色斬擊。紅光則是小紅帽的必殺技——火箭重拳。
也許能掌握到她們兩人，我的摯友們的消息。所以我不打算退縮。
空海先生覺得稀奇地盯著我看，並深深歎了口氣。
「怎麽了中村君……真不像你呢。我以為你跟我一樣，對任何事都馬馬虎虎——不會想深入探究的男人啊？」
他從未說過如此意味深遠的話，並把手肘靠在餐桌上，敷衍般地說著：
「這個嘛……因為很危險，所以不太想提——其實啊，那道紅光似乎是從城堡外的《野獸之森》所釋放出來的呢。」
「《野獸之森》？」
沒聽過這個名字。
我看向亞砂裏，但她也搖搖頭表示不知情。空海先生仍舊一副滿不在乎的態度。
「唔，你們真的不用擔心啦——那個似乎是在城堡外，機器人們徘徊的危險森林。好像有幾件《王國》的人靠近那裏而被襲擊的事件……人人都畏懼三分，因此稱之為《野獸之森》。雖然小亞與中村君不會做那種事，但為防止你們因好奇心而想跑去哪裏玩，所以一直沒對你們說。」
「機器人徘徊的——森林嗎？」
人間的世界中，機器人是危險的代名詞。
所有層麵上屬於人類的天敵。在這樣的時代，遇到機器人就表示即將不久於人世。亞砂裏也害怕地雙臂環抱且臉色發白。
空海先生察覺到我們的反應，揮了揮雙手補充說：
「啊，其實也不用那麽害怕啦。機器人也不是一直都那麽了不起……聽說它們連越過《王國》高牆的能力都沒有。據說，今天原本打算入侵《王國》的機器人全部——被保護城堡的美利堅大人軍隊給收拾得幹幹淨淨了。」
空海先生自言自語：「啊，那個紅光也許跟那件事有所關連呢，不過，調查這件事並不是我的工作哦。」我則立刻開口尋問：
「請問，大叔，您說的美利堅大人是……？」
雖然從剛剛一直問問題，倒也增加了點知識，這些也可做為尋找奈奈子們的線索。
空海先生雖然對我的態度感到奇怪，但仍爽快地告訴我。
「美利堅大人就是國王哦。這個《王國》的支配者。」
我們所居住的和平的人類城鎮，《王國》的支配者，美利堅大人……嗎？
「真是奇怪的名字呢。是外國人嗎？」
「在這樣的時代也沒分什麽外國不外國了吧——」
空海先生說著奇妙的話。
「美利堅大人當然是……美國人羅。」
美國？沒聽過這個國家呢。應該是跟我們的祖國一樣，很久以前就已經毀滅的國家吧——我想。雖然有什麽關連，但我不曉得。
「唔……可是，那個美利堅大人應是非常優秀的人材吧。在現今這個世界，能保有如此和平的城鎮，不是很難得嗎？」
「是這樣嗎？」
空海先生若無其事地說些匪夷所思的話：
「這個城鎮之所以能夠如此和平，並不是因為美利堅大人很優秀的關係——唔，這跟和不和平沒有關係……反正這裏隻是那個可憐的美利堅大人的玩具箱罷了。」
他似乎在自言自語。也許在那個瞬間，空海先生忘了我的存在。
「雖然不曉得那個破銅爛鐵何時會玩膩這個玩具箱——反正，到那之前還能保持和平……全部都被推翻之前，至少
先保持這樣。」
「大叔？」
我出聲喚他，空海先生這才回神似地，眨眨眼並搔了搔鼻子。
「啊，抱歉——忘了吧，那隻是我的自言自語，沒什麽特別意思。」
再一杯，亞砂裏接過他遞出來的杯子並走向廚房。雖然嘴裏叨念著：茶很貴耶，但亞砂裏還是將冷掉茶壺再度加熱。
留在餐桌的我，突然感到胸口一震，於是開口問道：
「大叔。」
「……怎樣？」
「您稱呼那個叫做美利堅大人的人是破銅爛鐵吧？」
「啊——」
這對人類的評價來說並不是好的表現。
簡直是。
簡直是……
「簡直是，那個美利堅大人——是個機器人一樣。」
「中村君。」
空海先生麵向料理後停下筷子，直視著我。
我的家人。感情深厚的遠房親戚的男性。
可是，話說回來——我對這個人，一無所知。
頓時感到恐懼。
「啊，不是……你別想得那麽認真，連我自己都覺得有點幼稚——畢竟這個想像好像有點古板吧，我覺得很不好意思。」
那是。
「不隻美利堅大人，有時我覺得周遭的人類看起來都像是機器人。」
對曾經曆過《學園》生活的我來說。
那是深深刺入我的內心，如利刃般的一句話。
「這個世界其實沒有半個人類……隻是模仿人類的機器人，毫無意義地持續模仿著人類生活下去，而所謂真正的人類已經——在好久好久以前便已滅亡，我常會如此懷疑。」
人類是什麽？藍發的中村奈奈子問說。
想要身為人類的證明，白發的中村奈奈子說。
人類與機器人，明確的區分在何處？
我是人類？還是機器人？
周圍的他跟她，是人類？還是機器人？
或許會被嘲笑這隻是愚蠢的妄想吧。然而，在那間《學園》中，經常看見這愚蠢妄想變成現實的瞬間。
世界容易被逆轉。
深信不疑的常識，眨眼問就背叛我。
空海先生竟然也跟這樣的我抱持著同樣的懷疑——？
在這個看似乎穩，充滿人類的城鎮……《王國》中？
「這個想像最恐怖的地方在於——」
空海先生靜靜地且認真地表示：
「甚至無法斷言自己是不是人類？」
他露出柔弱的笑容接著說——
「應該說……最近我積極地否定自己的人性。懷疑這個《王國》以及美利堅大人——也懷疑自己。因為懷疑周遭的一切與自己，所以我拿到了證據。」
他在——
說什麽？
「我說，中村君。」
傳來世界崩潰的聲音。
「若我與亞砂裏也是機器人的話怎麽辦？」
但再怎麽說，開始在這裏生活也不過才一個星期。之前居住的地方不是很正常，不過——該怎麽說呢，有時候會突然有很大的疏離感。
彷佛身在夢中一樣。
不，應該說是正好相反。
之前像是一直身處惡夢中一樣。
這裏是我本來應該待的正常世界。
即使這麽想，仍是感慨萬分。
「唔，這裏怎麽看都隻有人類，可以安心了……」
我邊笑邊獨自呢喃，坐在附近的花壇中，不厭其煩地眺望著《王國》城下町（注：城下町是日本的一種城市建設形式。以領主居住的城堡為核心來建立的城市。世界大部分的城郭城市，多是城牆包圍整個城市。而日本的城下町，則隻有領土居住的城堡才有城牆保護。而平民居住的街道則無。）的風光。
平凡無奇的——街頭景致。
這個亂世之中能夠保有『平凡』……已經算得上豐功偉業了。
我所成長的城鎮，算是避難的落腳處——馬不停蹄地逃離機器人的威脅，最後來到的村落可說是窮鄉僻壤，生活環境並沒有那麽舒適……
但這個城鎮卻不一樣。
依然保有『人類城鎮』的完整樣貌，簡直就是奇跡。
柏油鋪成的道路。裝點街景的行道樹與花壇。櫛比鱗次的花店、蔬果店、書店以及速食店等等。水泥牆配上玻璃窗。一根又一根的電線杆。紅綠燈。五顏六色的看板、餐飲店飄出來的香味、最重要的是走在街上的人們——讓我真實地感到我終於回來了。
穿著一般的服飾，溜溜狗或騎騎腳踏車——因為已經厭惡機械之類的東西，所以這裏沒有電車或汽車等的交通工具，反正這城鎮不大，騎腳踏車便綽綽有餘了。我穿著t恤牛仔褲之類普通的服裝，用慈愛的眼神眺望來來往往的人群。
皮膚的顏色？發色？年齡？性別？
原來每個人都有這麽些許的不同啊，我想。
至少——城鎮裏的人們。
身體中沒有半顆齒輪。
並不是機器人。
「中村先生，你一個人在自言自語個什麽勁兒啊？」
身後有人在叫我。
我回頭看，站在那裏的是跟我一起住，感情就像家人一樣好的女孩，亞砂裏。
「你這樣看起來好像可疑人物，別這樣啦……我覺得好丟臉。」
年紀明明比我小卻用一副姐姐的口氣教訓我，個頭嬌小的少女。
姓渚，名亞砂裏。全名是渚亞砂裏。
她跟我是遠房親戚，與沒有任何家人的我，從不懂事的年齡就一直住在一起，兩人的關係幾乎跟兄妹一樣，也可說是青梅竹馬。我與她在這個《王國》的城下町偶然重逢，於是又理所當然地住在一起。
能夠活著再見到麵簡直算是奇跡，但亞砂裏的個性很死要麵子，想不通她的反應怎會如此冷淡，跟久違的我再次見麵也沒流下一滴眼淚——隻是小小聲地說：「你回來啦？」然後又問：「今天晚餐想吃什麽？」說著這種生活瑣事，一點都不會令人感動的話。
總之，她是一個個性淡漠的女孩。
有時我會忘記她的年齡，應該是十五歲左右吧。如果穿可愛一點的衣服就會很可愛，但她卻都一身灰撲撲的打扮。現在也隻是隨意地把頭發束起來，穿著歐巴桑才會穿的烹飪用罩衣。
這樣的亞砂裏受不了我似地揉著肩膀，並用兩手抱著瓦楞紙箱朝我走過來。這個城鎮的食物或生活物資完全是配給製，有時會像這樣一手拿著兌換票到店裏拿東西。仔細一看，到處都看得見同樣用一隻手拿著兌換票排隊，或抱著瓦楞紙箱走路搖搖晃晃的民眾。
看似和平。
但現在正處於，
人類與機器人大戰的——戰爭時期。
「來。」
我愁悵地望著街上來來往往的人群，這時亞砂裏將放滿罐頭的瓦楞紙箱放到我頭上。
「你別裝傻哦，中村先生也要工作、工作！」
「啊，抱歉。」
說的也是，我也該負責勞力的工作。現在的我簡直跟尼特族差不多（注：尼特族（），是指一些不升學、不就業、不進修或參加就業輔導，終日無聽事事的族群。）平常已經沒幫忙做家事，如果再不工作就真的是不被社會需要的人了。
一對了。
我把瓦楞紙箱一把扛在肩上，然後看向一臉滿足地手插著腰的亞砂裏。
「你別這麽生疏，還叫我中村先生。」
「但你真的是中村先生啊。」
亞砂裏半眯著眼，像是不懂我的問題似地回道。
「而且直接稱呼你的名字，這樣好像男女朋友一樣，很惡心耶。」
很惡心，會嗎？
看到我有點沮喪，亞砂裏難得有點緊張地揮著手說：
「因為之前都叫你阿兵哥，但中村先生已經除役所以不是阿兵哥了——這樣的話該怎麽稱呼你呢？人家也很煩惱啊。」
也是啦，我已經不是軍人也是事實，不過，被像家人一樣的女孩中村先生中村先生地叫，還真不是滋味呢。
而且，應該怎麽說呢，因為在那裏叫的一直都是另一個名字，所以還不習慣——總覺得中村先生這個稱呼很別扭呢。
我邊想著這種事，邊與兩手空空身體變得輕盈的亞砂裏一同走在尚未鋪柏油或水泥的城下盯路上，你一言我一語地聊著天。
「那麽就取個親密一點的小名吧。」
「小名……？」
「想想可用一句話來表現我這個人，適合我的小名！」
「尼特族……？」
亞砂裏該不會真的很討厭我吧？
雖然快哭出來，但我仍盡量不去在意這個，努力露出笑臉來。
「算了，別取小名了——對了，我跟亞砂裏就像是家人一樣吧，所以你就親昵地稱我一聲『哥哥~』什麽的……」
「…………」
聽到我的話，亞砂裏皺著眉後退了幾步。
「中村先生……雖然之前覺得你是既輕浮又白癡又不知在想什麽的怪咖，但至少不是個變態……！哇啊啊……！」
她哭了！
騙人的吧？她剛剛說我是變態嗎？唉，因為住在滿是變態的孤島好一陣子，我的倫理觀或常識什麽的全都壞光光了吧？不過，女孩子是會因為這種玩笑就哇哇大哭的生物嗎？
應該說，沒想到我的評價竟然那麽低。輕浮又白癡？不曉得我在想什麽？虧我還堅信我對亞砂裏麵而言是個『可靠的哥哥』！
對著慢慢一步步愈走愈遠的亞砂裏，我用無害的表情彈了彈手指說：
「來嘛，亞砂裏來來來……我不會欺負你，快回到我的身邊吧。看來我們必須好好地談一談才行。」
「…………」
看到我的態度，亞砂裏的表情並未緩和下來，反而口氣悲愴地喃喃道：
「是戰爭……是戰爭改變了中村先生……唔，你不能悲觀哦中村先生……就算大家都叫你變態變態的，就算大家都朝你丟石頭、吐口水，人家還是不會放棄中村先生哦……！因為人家是中村先生的……家人……！」
「…………」
完全被認定成變態。
我隻是隨便說說她就擔心成這樣，如果亞砂裏跟小紅帽說十秒鍾左右的話，肯定會昏倒的。
「小紅帽……啊。」
像這樣跟亞砂裏過著與稍早之前一樣，理所當然的普通人生活後——差點就忘記了。
那些不是作夢吧？
雖
然很不安。
既不是夢、不是幻想也不是妄想……吧？
那個奇妙的《學園》也一樣。
我所遇見的兩名中村奈奈子也一樣——
◇◇◇
人類與機器人大戰中。
身分不明的天才科學家，中村奈奈子所製造出罪孽深重的人工生命《赤郡貓》——這些ai人工智慧所製造出來的機器人們，擁有自我、能夠自行思考、判斷，最後天經地義似地企圖反抗創造自己的人類。
原本驕傲地認為自己才是地球支配者的人類，一一被齜牙咧嘴的機械孩子們所打敗，人類文明受到嚴重的打擊。被虐殺、被奪走版圖、雖然現在仍持續抵抗著——但人類的確正一步步走向毀滅。
然而。
擁有鋼鐵塑造的身軀與強大無敵的武器，具有壓倒性戰力的機器人與因長年處在安穩平和下戰力變弱的人類——敵我的實力差距雖大到幾近絕望，但機器人卻仍然無法完全消滅人類……
一直堅持到最後，計策用盡方法用盡，人類仍持續奮力對抗著。
這本來是不可能的現象。
無論在數量上或邏輯上，都是不可解的抵抗。
為何會這樣？
為何自己無法將完全處於劣勢的人類盡數消滅呢？
機器們用萌芽的自我不停地長時間思考這個問題，最後終於解開這道謎題。
結果——他們獲得某個結論。
因此設立了一個教育機關。
這是由機械建造而成，讓機械們學習人類而設置的教育機關——《學園》。
機器人之所以無法將人類盡數消滅，是因為機器人無法理解人類特有的……感情、努力、毅力、希望等，能夠將所有人類變得更堅強的情感。
這樣的話，就去尋找這些情感的真麵目並加以學習，成為具備人類堅強力道的超級機器人，自己就永遠不會輸給人類——甚至可以立刻毀滅人類，它們打的應該是這樣的如意算盤。
因緣際會，以人類尖兵的身分被送入這般既瘋狂又可笑的校舍裏的人，就是我。
當然，因徵兵而成為人類軍隊的我沒有拒絕的權利，總之，雖然不曉得《學園》是個什麽地方，仍舊奉命前往……
然後——發生了各種事情。
逐漸明朗化的《學園》那扭曲的教育內容，並與在那裏學習的學生機器人們相遇。連自己也被誤會成機器人的我，被這個奇妙的學習課程折磨得不成人形。
日複一日的日子中。
我體驗到種種的邂逅與別離。
第一個朋友、背叛者、死於我手中的——加藤千紗。
徘徊在電腦空間裏，憎恨中村奈奈子的《保健室醫師》——蘿莉愛。
反抗《學園》，被讚譽為英雄的——小紅帽。
《學園》最強行刑者，人人所畏懼的——斷頭人中村奈奈子。
到了現在，這些女孩子身上還是留下一堆謎團。
像是千紗雖然是《赤郡貓》的末端，但這樣的她為何要欺騙我，又是為了何種目的教導身為《學園》學生的我？
還有蘿莉愛與奈奈子那不明不白的過去——
最重要的是。
擁有同樣長相與名字，兩名中村奈奈子。
對我而言，小紅帽與斷頭人中村奈奈子比任何人都要來得重要。
我的名字也是中村奈奈子，而且我的長相似乎也跟他們一樣。
關鍵字是『中村奈奈子』。
根本的問題是『人類』與『機器人』。
雖然隱約有所了解，但總覺得無法釋懷，我們不願意掉入像是命運般的巨大洪流中，且人生被左右，因而破壞《學園》並采取一致的行動……坐船衝入未知的大海。
並沒有明確的目的地。
隻覺得不能再這麽下去，逃避般的義務感與衝動——我們就這樣逃出《學園》。
結果……在長時間辛苦的航海之旅最後。
我們所搭的船被卷入暴風中，不僅船因而沉沒，我與兩名中村奈奈子也跟著失散。
似乎是被海浪打上岸邊的我，被人類軍隊帶走——因為亞砂裏的爸爸是我的親戚所以將我領回，我就這樣在這個《王國》住了下來。
當然，在《學園》裏的每一天，並不覺得全是一場夢。
我仍持續尋找奈奈子們的蹤影，而且也沒忘記在《學園》時，對所有一切產生的疑慮與疑點。
然而——
不知何故，我卻有一種仿佛置身夢境的感覺。
◇◇◇
平凡的街頭巷尾。平穩的時間。
在那個《學園》時一直都很渴望的——人類應有的生活。
可是，怎麽會這樣呢。我並非完全地感到安心。
所謂人類的城鎮——
就是如此安靜嗎？
「…………」
我的胸口感到一股莫名的騷動並靜靜環視著周遭。
沒有愉快地互相交談，隻是單純在路上走著的人們。因為是配給製所以不用招覽客人的店家。沒有發出車輪轉動的聲音，默默踩著腳踏車的人。若說教養很好也有點過分——安靜到令人害怕的狗兒。城鎮裏沒有流竄的音樂。因為沒有播放的機器，所以這樣並不奇怪……
我的視線緊跟著這個城鎮，最後總會——停在某個地方。
傲然聳立於城鎮的正中央，西洋風味的城堡。
石造建築古意盎然的城堡，原本利用這棟建築物的是政府，應該說是城鎮的中樞機關吧。這個城鎮之所以被稱為《王國》，正中央的城堡也許就是這個原因吧——
平凡的大街小巷正中央，孤獨聳立在那裏的異物……
我的心中湧起揮之不去的不安。
「轉旋的楓葉~飄落的落葉上煮一煮吃下去的話就會變成大紅色~」
我跟在一邊唱著謎樣的歌曲，一邊踢著小石子走路的亞砂裏身後，心不在焉地發著呆。我反芻著之前濃鬱緊張的日子，然後想想平靜安和的現狀。
我在《學園》裏接受奇異教育的這段期間，人類的狀況似乎更加惡化——人類所支配的領土的確已經減少，原本我與亞砂裏所屬的國家已不見國家應有的一絲一毫。
結果是——政府被顛覆，國家四分五裂，變成各個村落各自為政，開始持續過著害怕機器人的威脅且饑餓困頓的生活。說個題外話，因為上述的過程，我服役的軍隊也解散，我被送入《學園》的理由當然也就一直沒解開。
無論如何。
亞砂裏那體弱多病的父親與還是小孩子的亞砂裏，之前勉勉強強可以賴以為生的雜貨店再也經營不下去，亞砂裏的父親拜托他的老朋友，才終於搬到這個《王國》生活。他們似乎很早就接獲我戰死的通知（應該是我所乘坐的飛機墜毀的緣故）——所以放棄了我，以自己能夠存活下去的情況優先考量。
這個判斷，的確沒有錯。
這個《王國》——被這麽稱呼的土地，和平到令人不覺得現在正處於戰爭時期。
食物豐富，也沒有明顯的病害或災害，治安良好，所以易於生活。此刻我所抱的配給品質量都有保證，甚至令人覺得這裏是天大的恩賜。
從四麵八方湧過來的難民聚集在此，目前的人口約有數萬名。為防禦機器人攻過來的危機，四周全用高牆圍起來，成為周遭附近難得一見的都市國家，且從《王國》的規模來說，應該還可以再收留更多人，但在這樣的時代已經居住了令人不敢相信的大批人數。
人們從事農耕或畜牧業，甚至有餘力進行娛樂活動，歡歡喜喜地過生活。那樣真的很
令人高興。我也難得見到亞砂裏的笑容——在以前的土地上她很少笑。
隻是不曾改變過的異常感覺仍使我的內心焦燥不已。
這真的隻是——杞人憂天吧。
不會太和平了嗎？
像做夢一樣。
簡直像……騙人的。
「中村先生？」
收起歌聲，亞砂裏望著我的臉不安地喚著我。
「怎麽了？身體不舒服嗎？臉色很蒼白呢……」
「沒事——」
我想太多了。
因為曾待過萬物全由謊言所構築而成的《學園》，所以造成對任何事都抱持懷疑的習慣。肯定——是這樣的。
我跟平常一樣露出吊兒郎當的笑容，緊緊抱著亞砂裏。
「就是說啊。戰場上如惡夢般的記憶折磨著我的精神……所以，亞砂裏你要安慰我！用愛來感化我！」
「哇啊啊啊！」
亞砂裏兩手亂揮亂甩，臉漲得通紅，氣得大喊：
「真是的，人家在擔心你，你卻敷衍人家。中村先生每次都這樣。」
對不起了。因為我不想讓你擔心。
我不想讓本來就很辛苦的亞砂裏，白白浪費精神在我身上。無論是現在還是以前。
我對連耳朵也變紅掙紮著想要逃開的亞砂裏，感慨地說：
「亞砂裏總是這麽可愛啊。」
「你在說什麽啊。人家一點都不可愛。你別這樣啦中村先生，會被別人看到的。」
亞砂裏終於脫離我的熊抱，手插著腰教訓著我：
「受不了，中村先生真是變態。禁止色眯眯的動作。」
這是色眯眯的動作嗎？真抱歉。
也許是不高興吧，亞砂裏鼓著臉頰快步往前走。
「……中村先生去打仗後，聽到你戰死的消息，我難過得好像世界末日一樣，突然活著回來的中村先生一點都沒變——為你流眼淚的我真是個大笨蛋。中村先生是豬頭，我最討厭你了！」
「對不起啦亞砂裏！你別生氣啦！我給你吃糖糖！」
我快步地追上去，用一隻手翻翻口袋後，拿出塞不進瓦楞紙箱所以放到口袋的糖果並遞給她。亞砂裏雖然一臉的臭臉，卻還是打開糖果的包裝，津津有味地舔了起來。
然後發脾氣地說：
「中村先生老當人家是小孩子……」
「那是因為不管到了幾歲，亞砂裏都是我可愛的妹妹啊。」
我摸摸亞砂裏的臉，她果然有點生氣地把頭歪到一邊，臉皮厚的我為了緩和現場氣氛而拚命找話題。
「對啊，大叔怎麽說？就是我拜托他的那個……」
「對了，中村先生有想要找的人嘛。」
亞砂裏輕輕眯起眼睛，靜靜地低聲尋問。
「……是女的嗎？」
「咦？對啊，是兩名女孩子哦，在戰地時對我很好。我能活著回來也多虧了她們兩人，雖然一起逃出去，途中船卻被卷入暴風中而翻船了……然後——咦？為什麽亞砂裏不聽我說話？哥哥好寂寞哦！」
我又追著自顧自地往前走的亞砂裏。
「亞砂裏！你別擔心，完全沒發生不可告人的事哦！她們不是我的情人或太太，假設找到她們，我也不會要求她們跟我們一起住，因為我不想增加亞砂裏做家事的負擔啊！亞砂裏？看看我啦？我好寂寞哦！」
「隨便你，反正跟我又沒關係。」
你那樣子看起來哪裏是沒關係的臉啊！亞砂裏！
「算了。」
終於稍微拉近距離的亞砂裏淡淡地說：
「因為爸爸在城堡裏工作，隻要查一查《王國》裏所發生的事應該就知道了。也能立刻曉得中村先生找的人在《王國》哪個地方——不過，既然爸爸什麽也沒說，應該就是還沒找到吧？」
亞砂裏用複雜的表情看著擔心奈奈子她們的我。
「你不能悲觀哦，中村先生。一定找得到。」
「唔——」
我被年紀比我小的女孩子安慰。
不過，奈奈子她們真的沒事嗎？
翻船後已經過了一星期。如果她們沒有抵達《王國》，恐怕會遭遇不測。然而，這裏出入受到嚴密的管製，因此我也無法離開《王國》去找她們…………
無力感湧了上來，我很難照亞砂裏所說的，要保持樂觀。
一定還活著。肯定還能見麵。
我隻能這麽相信，這麽祈禱著。
即使我的願望不一定能實現。
「——」
突然間，空氣的溫度產生變化。
猛烈的爆炸聲。這轟隆巨響非常耳熟——
「咦……？」
我仿佛被碰觸到臉頰的熱氣引導似地，連忙看向聲音來處。無論是亞砂裏或路上的行人，也都仰頭看著那裏。
在包圍整個《王國》的高牆另一端。從內側看不見的巍峨白牆外側，某股強烈的熱氣——
同時。
「這裏也……？」
被稱為《王國》城下町的住宅區正中央，彷佛為了睥睨整個城市而建造的古城般的尖塔……因為光的關係，從我的位置隻看得到影子的那個黑蒙蒙的支配者住處，出現如冷冽的寒氣般——殺氣的漩渦。
幾乎是同一時間。
彷佛計算過的一樣。
高牆之外，冒出如怒火般的紅色爆炸火光。
令中央尖塔也為之流淚的藍色斬擊。
虛幻似地、如夢似地，爆發出來——
劃破天空的紅色破壞力。
劈斷尖塔的藍色閃光。
宛如宣告祭典開始的煙火一樣——大大震撼著和平的《王國》。
有人尖叫也有人歡呼。沒有人明白紅色與藍色的意思。亞砂裏不安地緊緊揪著我衣服的下擺。但我卻沒有反應。
剛剛的是——
剛剛的是。
「中村先生……？」
亞砂裏奇怪地抬頭看著我，眨眨眼說。
我仍無法反應——目不轉睛地望著殘留在天空中的紅光與藍光的軌跡。渾身顫抖，腦中一片空白。
「她們還……活著啊……」
那些光芒正是兩名中村奈奈子仍活在人世間的最佳證明。
◇◇◇
坐立難安。
還活著。奈奈子與小紅帽——尚在人世。我的內心湧上一股熱氣，對任何方麵都抱持消極態度的我難得會無意識且奔命地往前跑。我將抱著的配給瓦楞紙箱放在一旁，快速跑入附近的建築物裏。
「等等……中村先生！」
亞砂裏嚇了一跳吧，她吃驚地大喊——很抱歉，現在我沒辦法理你。我頭也不回地全速朝前方奔去。
這個《王國》的四周全用高牆圍起來。
因此就算想要到外麵確認紅色閃光的真麵目，也會被駐守高牆關口的衛兵給趕回來吧。為了防止一般人靠近，城堡附近也用金屬網或高牆圍起來……不過，應該還是可以從遠處觀察城堡的狀況。
盡可能站在高處。
爬上能夠看見高牆外麵與城堡全貌的位置——
這樣就可以確認了。
兩名奈奈子還活著。然後，一曉得她們的所在地，我就會毫不猶豫地去見她們。同樣的長相，如命運般牽引在一起的少女們。
好想再見到奈奈子們。
我所受到那兩人的友情或愛情般的羈絆，比我想像的還要深。無論其他人是敵人或騙子，我都對她們兩人堅信不疑。
不對，是誓言要相信她們。我在《學園》時對著大海發誓，
絕不會背叛她們。
所以我……為了她們兩個人，必須全力以赴。
即使從以前一直是隨波逐流，恰如其分過生活的我，無法跨越的殘酷的命運——隻要三個人
在一起，互相彌補彼此的不足，一定就能突破難關……這是我們在《學園》中了解到的道理。
奈奈子。小紅帽。
現在——怎麽樣了？她們之前一直在哪裏呢？
好想見她們。
好擔心她們。
不知不覺到處都是缺角的內心，似乎被這樣的感動給填補了起來。
一樓。
陳列著商品，明亮的便利商店，頭也不回地穿過去。
二樓。
找到樓梯後狂奔上去，通過某公司的門前。
三樓。
來到通道的另一邊，不顧一切地往前跑。
四樓。
是英語會話教室。陶藝教室。沒什麽興趣。
五樓。
專心一意地橫越，滿是空蕩蕩的房間通道。
屋頂。
廣闊的天空。我將老舊的門鎖像是快要扯壞似地打開來，衝上屋頂後踢了踢滿是沙塵與水垢的混凝土地麵。我急忙往扶手的位置移動，調整好呼吸後看向前方。
剛剛釋放出藍色與紅色光芒的是——
我看著城堡，看著高牆外。
崩塌的城堡。燒焦成一片……高牆外遠處所見的漆黑森林。
奈奈子與小紅帽就在那裏嗎——？
我心中的大石終於放下來，腳一軟當場跌坐在地上。
總而言之，確定她們沒事真是太好了。
不過，既然發出攻擊，或許她們的狀況很危險。得趕緊到她們身邊，跟她們會合，然後……然後。
「中村先生！」
某人嚴肅的聲音促使我回過神來。
追在我身後的是，抱著瓦楞紙箱從開啟的門像是摔進來似地出現——亞砂裏也氣喘籲籲地撐著膝蓋站著並瞪著我。
「你到底是怎麽了？怎麽突然……把東西放著不管。」
生氣了。
想也知道。
我背對著屋頂的扶手，猛然驚醒。
我在焦急什麽，真不像我的作風。真受不了。平常老是一副吊兒郎當得過且過的樣子……才是我基本的人生態度。自從體驗到《學園》生活後——就完全變了個人。
當然——這並不是件壞事。
那股衝動與熱切的情感。
自己的內心裏競也有些許的人性，覺得很難得。
是的。
偶爾驚惶失措也無妨。淡淡地生存著也太乏味了——
「真是的！」
走向這邊，抓著扶手瞄了眼風景後再盯著我看的亞砂裏——斥責我。
「一點都沒有反省的樣子。你不會永遠都是小孩，所以不要盡做些蠢事——真的是，你到底……」
「嗬……嗬嗬……嗬嗬嗬……」
「……中村先生？」
我冷不防將不解地歪頭看著我的亞砂裏一抱。
「呀啊啊啊啊！」
「你上當了！我是故意要你追我…………製造兩人獨處的機會——把你引誘到這個空無一人的屋頂上。」
「你在幹什麽啊！大騙子！你對人家根本就沒興趣啊！」
唉。長久住在一塊兒，怪不得謊言一下就被戳破。
但我並不退縮。雖然謊言被拆穿，但至少能做些智障的事，說些混話來敷衍過去……別讓亞砂裏操無謂的心——
唔？
「…………」
亞砂裏怎麽沒有跟平常一樣對我破口大罵……
不知不覺中長大，像是我可愛妹妹的女孩，低頭顫抖著——將我那從身後以倒剪雙臂的姿勢抱著她的手一把握住。
「……亞砂裏？」
為什麽？
吃了一驚。
一直以來，我都沒把她當成女孩，而是年紀比我小的家人。
不太意識到她是異性。
「中村先生。」
她的體溫、她的發香以及柔軟的身體。
她無言地主張著自己並不是妹妹，而是名叫渚亞砂裏的女孩子。
「中村先生，好殘忍。」
……
……她在說什麽？
「每次每次都這樣。」
亞砂裏沒有看我，隻是微微顫抖著，瀏海遮住了表情——
「都不正視——人家的心情。隻是說什麽家人、妹妹的……都不讓人家替你分擔一點。煩惱與痛苦也都不讓我分擔。老是這樣顧慮著我、擔心著我……你別瞧不起，別瞧不起人家！」
……亞砂裏。
「中村先生太殘忍了。」
這次——我聽清楚了。
亞砂裏擦拭眼角並甩開我的手，用濕潤的雙眼望著我。
理應擦幹的眼淚，卻撲簌簌地掉下來。
「好殘忍，雖然溫柔卻很殘忍。」
她的臉湊向我，然後把頭大力地——靠在我的胸口上。
顫抖的身體比我所想的還要纖細且脆弱。
不知不覺間傷害了她。
但是，我還是將她設定成不能依賴的人。
不過亞砂裏，我並不是討厭你或不信任你——隻因為我不想讓你那小小的肩膀再承擔多餘的重量。
「亞砂裏。」
嚎啕大哭的她，在倔強的表情下，竟然有如此深的煩惱。
我竟然沒有察覺，全都是我的錯。
「對不起。」
我摟著她的肩。淚水壓在我的胸口——隻要擦掉就好。
「總有一天我會跟你說明……全部的事。可是現在還……」
我隻希望你別被卷入，圍繞在我身邊充滿惡意的命運。
亞砂裏。因為你是我的正常生活。
「對不起……」
或許——你會覺得我這樣的態度很傲慢。
可是。對不起。亞砂裏。
我是……沒有自尊心的無情人。
我隻能用不讓你知道，不讓你扯上關係的方式來保護你的懦夫。
你可以盡量凶我或罵我。
但是——請你別哭。
若你哭了，我真的不知該如何是好……
◇◇◇
「開動了。」
雙手合十準備開動。
正麵拿著盛了一大碗飯的碗——我立刻拿起筷子一口氣大口大口吃著。真是太美味了。
「中村先生，你要把飯咬一咬才能吞下去啦。」
亞砂裏不耐煩地教訓著我。
我很慶幸，剛剛那股奇怪氣氛已煙消雲散。我也努力不去觸及剛剛跟亞砂裏所談的話……跟平常一樣的豬頭哥哥。唔。總覺得，剛剛好奇怪哦。
現在是黃昏，剛好是晚餐時間。
這裏是個不怎麽寬敞，廉價公寓裏的其中一間。三樓高的房子有六間房間。其中一間就是我們租的房子，我與照顧我的父女共同生活在這裏。
這問是附廁所與浴室的1lk，其中的1——空房間是年齡正值尷尬期的亞砂裏的臥房與倉庫。l是起居室也就是生活的區域，我吃晚餐的地方也是在這裏。到了夜晚就變成床鋪。k是廚房——屬於亞砂裏的管轄，所以我不太清楚裏頭的情形，好像自來水與瓦斯容易中斷的樣子。
雖然是狹窄又稱不上優雅的環境——老實說，能夠在有天花板的地方睡覺就很感恩了。
總而言之。
我坐在椅墊上，將擺在矮飯桌上的料理狼吞虎咽地
吞下去。
雖說是料理，但在這樣的時代也不可能豪華到哪裏去。一湯一菜。白飯與味噌湯，配菜是醃漬物。以上。飲料是淡茶。
「小亞，好想吃肉哦！」
流露出不滿的聲音，與我采相同姿勢扒著飯的男性——他是亞砂裏的父親，養育我的親人……名字是渚空海。
外表又高又瘦，就像細細長長的針一樣。臉上浮現親切柔和的笑容，眼睛與胡渣很顯眼。不曉得他是做什麽工作的，因為大部分時候都穿白色衣服，此時也因為脫掉很麻煩，所以沒更衣就直接吃飯。
亞砂裏一臉臭臉，毫不留情地斥責自己的父親。
「爸爸……能吃飯還不曉得感恩的話，可是會遭天譴的哦。」
「可是就想吃啊。我想吃炸雞！也想吃豬排飯！」
開始鬧脾氣了。
亞砂裏之所以經常嘮叨，肯定跟這個人有關。
整張臉臭了十倍的亞砂裏歎了口氣後站起來。
她往放著冰塊，樣式古老的冰箱翻找了一會兒。
亞砂裏走回來時，手裏拿著放了三顆蛋的小碟子。
「嗯。」
亞砂裏每人發一顆蛋，自己也很快地打一個蛋在飯上，然後默默吃著飯。大叔訝異地偏頭看著默默吃飯的亞砂裏。
「小亞……爸爸覺得應該要把蛋養大比較好，至少要長成雞吧，因為爸爸想看小雞哦？」
「那麽隻要加熱一點就好。這是從養雞場拿來的，應該能孵化吧？」
「…………」
大叔或許是拿愛理不理的亞砂裏沒轍，所以望著同樣將蛋打在飯上的我。
「中村君……最近小女對我真嚴厲呢。是誰養出個性如此古怪的女兒啊——或許是這樣吧，真抱歉小亞……因為你沒有母親才很寂寞……一定是……唔，我再婚吧！」
「爸爸吵死了！不能安安靜靜吃頓飯嗎？」
亞砂裏冷淡地出聲斥責後，自顧自地吃著醃漬物。
空海先生因被女兒責罵而垂頭喪氣。
由於談話暫停，我便向沮喪的空海先生尋問一直擺在心中的事情。
「請問……大叔，我拜托您找的人——有沒有什麽進展？」
空海先生在《王國》中央處的城堡裏工作。
那裏是本城鎮的中樞機關。如同字麵上的意思，城堡位於城鎮的正中央。
奈奈子與小紅帽的行蹤——雖然我自已也曾獨自尋找她們，但效率畢竟有限，因此便厚著臉皮向任職公家機關的空海先生拜托他查一查。
「啊——」
空海先生有口難言似地，閉著嘴咀嚼著醃漬物。
「老實說，一點進展都沒有呢。啊……可是，你可不能悲觀哦。她們一定不會有事的——今天啊，城堡裏亂哄哄的呢。好像是因為某種意外，害得城堡高塔的一部分崩塌了。」
「啊，我也看到了。」
為了想得到一些情報，我挺出身子說。
亞砂裏也點點頭，補充道：
「人家也看到了。某個藍色光線眨眼間就將城堡劈斷。」
「哎呀呀。」
空海先生聽到我與亞砂裏的話，困擾地聳了聳肩。像是「醜態被看到了呢！」的感覺。
「嗬嗬……你們別擔心，我想不會再發生這樣的意外了。唔，雖然原因尚在調查中，但城堡裏的人都是優秀人材。」
我沒有在擔心啦。
雖然話題轉不到奈奈子的身上，但我還是積極地想問出個所以然來。
「請問，大叔……關於那個藍色光線，若您知道些什麽可否告訴我？」
「咦？嗯——」
空海先生眨了眨眼睛，投降似地搔了搔臉頰。
「是沒關係啦……不過，你的興趣可真奇怪。中村君果然是男孩子。」
「這個——」
我不太明白這句話，所以搭不上腔。
「看到藍色光線的同時，《王國》外麵也看到了紅光。」
「…………」
空海先生的表情更加難看，還懊惱地抱著頭。雖然這氣氛有點怪異，但我卻不在乎。那道藍色光線肯定就是奈奈子所釋放的能夠劈斷一切的藍色斬擊。紅光則是小紅帽的必殺技——火箭重拳。
也許能掌握到她們兩人，我的摯友們的消息。所以我不打算退縮。
空海先生覺得稀奇地盯著我看，並深深歎了口氣。
「怎麽了中村君……真不像你呢。我以為你跟我一樣，對任何事都馬馬虎虎——不會想深入探究的男人啊？」
他從未說過如此意味深遠的話，並把手肘靠在餐桌上，敷衍般地說著：
「這個嘛……因為很危險，所以不太想提——其實啊，那道紅光似乎是從城堡外的《野獸之森》所釋放出來的呢。」
「《野獸之森》？」
沒聽過這個名字。
我看向亞砂裏，但她也搖搖頭表示不知情。空海先生仍舊一副滿不在乎的態度。
「唔，你們真的不用擔心啦——那個似乎是在城堡外，機器人們徘徊的危險森林。好像有幾件《王國》的人靠近那裏而被襲擊的事件……人人都畏懼三分，因此稱之為《野獸之森》。雖然小亞與中村君不會做那種事，但為防止你們因好奇心而想跑去哪裏玩，所以一直沒對你們說。」
「機器人徘徊的——森林嗎？」
人間的世界中，機器人是危險的代名詞。
所有層麵上屬於人類的天敵。在這樣的時代，遇到機器人就表示即將不久於人世。亞砂裏也害怕地雙臂環抱且臉色發白。
空海先生察覺到我們的反應，揮了揮雙手補充說：
「啊，其實也不用那麽害怕啦。機器人也不是一直都那麽了不起……聽說它們連越過《王國》高牆的能力都沒有。據說，今天原本打算入侵《王國》的機器人全部——被保護城堡的美利堅大人軍隊給收拾得幹幹淨淨了。」
空海先生自言自語：「啊，那個紅光也許跟那件事有所關連呢，不過，調查這件事並不是我的工作哦。」我則立刻開口尋問：
「請問，大叔，您說的美利堅大人是……？」
雖然從剛剛一直問問題，倒也增加了點知識，這些也可做為尋找奈奈子們的線索。
空海先生雖然對我的態度感到奇怪，但仍爽快地告訴我。
「美利堅大人就是國王哦。這個《王國》的支配者。」
我們所居住的和平的人類城鎮，《王國》的支配者，美利堅大人……嗎？
「真是奇怪的名字呢。是外國人嗎？」
「在這樣的時代也沒分什麽外國不外國了吧——」
空海先生說著奇妙的話。
「美利堅大人當然是……美國人羅。」
美國？沒聽過這個國家呢。應該是跟我們的祖國一樣，很久以前就已經毀滅的國家吧——我想。雖然有什麽關連，但我不曉得。
「唔……可是，那個美利堅大人應是非常優秀的人材吧。在現今這個世界，能保有如此和平的城鎮，不是很難得嗎？」
「是這樣嗎？」
空海先生若無其事地說些匪夷所思的話：
「這個城鎮之所以能夠如此和平，並不是因為美利堅大人很優秀的關係——唔，這跟和不和平沒有關係……反正這裏隻是那個可憐的美利堅大人的玩具箱罷了。」
他似乎在自言自語。也許在那個瞬間，空海先生忘了我的存在。
「雖然不曉得那個破銅爛鐵何時會玩膩這個玩具箱——反正，到那之前還能保持和平……全部都被推翻之前，至少
先保持這樣。」
「大叔？」
我出聲喚他，空海先生這才回神似地，眨眨眼並搔了搔鼻子。
「啊，抱歉——忘了吧，那隻是我的自言自語，沒什麽特別意思。」
再一杯，亞砂裏接過他遞出來的杯子並走向廚房。雖然嘴裏叨念著：茶很貴耶，但亞砂裏還是將冷掉茶壺再度加熱。
留在餐桌的我，突然感到胸口一震，於是開口問道：
「大叔。」
「……怎樣？」
「您稱呼那個叫做美利堅大人的人是破銅爛鐵吧？」
「啊——」
這對人類的評價來說並不是好的表現。
簡直是。
簡直是……
「簡直是，那個美利堅大人——是個機器人一樣。」
「中村君。」
空海先生麵向料理後停下筷子，直視著我。
我的家人。感情深厚的遠房親戚的男性。
可是，話說回來——我對這個人，一無所知。
頓時感到恐懼。
「啊，不是……你別想得那麽認真，連我自己都覺得有點幼稚——畢竟這個想像好像有點古板吧，我覺得很不好意思。」
那是。
「不隻美利堅大人，有時我覺得周遭的人類看起來都像是機器人。」
對曾經曆過《學園》生活的我來說。
那是深深刺入我的內心，如利刃般的一句話。
「這個世界其實沒有半個人類……隻是模仿人類的機器人，毫無意義地持續模仿著人類生活下去，而所謂真正的人類已經——在好久好久以前便已滅亡，我常會如此懷疑。」
人類是什麽？藍發的中村奈奈子問說。
想要身為人類的證明，白發的中村奈奈子說。
人類與機器人，明確的區分在何處？
我是人類？還是機器人？
周圍的他跟她，是人類？還是機器人？
或許會被嘲笑這隻是愚蠢的妄想吧。然而，在那間《學園》中，經常看見這愚蠢妄想變成現實的瞬間。
世界容易被逆轉。
深信不疑的常識，眨眼問就背叛我。
空海先生竟然也跟這樣的我抱持著同樣的懷疑——？
在這個看似乎穩，充滿人類的城鎮……《王國》中？
「這個想像最恐怖的地方在於——」
空海先生靜靜地且認真地表示：
「甚至無法斷言自己是不是人類？」
他露出柔弱的笑容接著說——
「應該說……最近我積極地否定自己的人性。懷疑這個《王國》以及美利堅大人——也懷疑自己。因為懷疑周遭的一切與自己，所以我拿到了證據。」
他在——
說什麽？
「我說，中村君。」
傳來世界崩潰的聲音。
「若我與亞砂裏也是機器人的話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