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早上,赤薑一直起不太來。


    她雖然勉勉強強地睜開眼睛,卻無法直視前方,就在她努力讓眼睛對焦時,又被悄悄接近的睡魔抓住,於是在無意識中又閉上眼睛。


    “赤薑殿下!!請起床羅!”


    總是用恭敬的語氣呼喚赤薑的燕沙,終於用比較重的語氣,並搖著赤薑的肩膀叫她醒來。


    對虧此舉,赤薑終於醒了,她先做起身來。


    燕沙迅速幫赤薑脫下睡衣,當冷空氣碰觸到肌膚時,原本纏住全身的睡魔也心不甘情不願地退散了。


    “昨晚您沒有睡好嗎?”


    燕沙一邊幫還坐在床鋪上的赤薑披上衣服,一邊問道。


    嗯嗯……赤薑含糊地回答。


    昨天晚上,和弄讚在大廳相會之後回到房間的赤薑立刻鑽進了被窩裏,但她卻怎麽也睡不著,她不斷在腦海裏回想和弄讚在大廳的對談。


    陰暗的長廊,月光照耀的大廳,石造的冰冷玉座,弄讚所知的芒策布,還有說不定會讓赤薑當第二王妃的那句話。


    隻是她越去回想那句話帶給她的驚嚇和這些記憶,就越是被殘留在右手上弄讚的手溫給摸去。當她和弄讚手牽著手走在陰暗的長廊上時,赤薑內心感到相當安心。


    隻是她覺得和不是戀人的男人手牽手,並會有好感一定是哪裏弄錯了,雖然他一方麵覺得更接近當初的目的了,但另一方麵又覺得越來越遙遠。


    因為這樣她才會睡眠不足的。


    雖然她認為若是和弄讚碰到麵的話會有些尷尬,但當她換完衣服後,走出早晨寒氣凝結的長廊,進到日光照射的明亮大廳的瞬間,突然覺得昨晚的事好像在做夢一樣,正在和武官們歡顏交談的弄讚也隻是瞄了赤薑一眼,並沒有什麽特別的表示。


    赤薑有點失望,卻大大地放心了。


    安心下來之後,讓赤薑食欲大增,她又坐在鍋子的附近,接著莉蘭·西亞走進大廳中。


    一看到她的臉,昨天的事便全部從赤薑的腦海裏消失了。


    莉蘭·西亞看起來就像是患了重病般,兩眼凹陷,臉色蒼白,頭發和肌膚完全失去光澤。


    雖然她身穿流行的藍色衣裳,頭發也編得很漂亮,但這身完全的裝扮,反而更顯得她的憔悴。


    看到莉蘭·西亞的武官們全都露出驚訝的表情而停止說話,正在盛放料理的侍者們也停下來手來。


    大廳突然被意想不到的沉默給包圍。


    莉蘭·西亞踩著蹣跚的步伐走在鴉雀無聲的人群中。她讓帶路的侍女抓著她的手,自己似乎不知道要走去哪一樣。


    赤薑不假思索地跑向她。


    “莉蘭·西亞殿下……”


    赤薑一抓住莉蘭·西亞的手,她便倒了下來。當赤薑正打算支撐住她的身體時,弄讚突然從旁伸出手抱住莉蘭·西亞的身體。


    “讓她回房間去休息吧。”


    弄讚告訴侍女後,便將莉蘭·西亞整個人橫向抱起。


    莉蘭·西亞的衣衫裙擺輕飄飄地掀了起來。


    她用快要消失般的聲音表示自己沒事,以做反抗。


    當她一在侍女的陪同下,和弄讚一同走出大廳後,留在大廳裏的人之間,便開始產生微微的喧嘩聲。


    他們似乎對候選人們相繼出問題一事感到越來越不安和擔心。


    “……不會有事吧?”


    赤薑低聲向燕沙問道,這時坐在附近負責帶路的侍女便將頭伸向赤薑,並開始用苦惱的口吻說道:


    “其實莉蘭·西亞殿下從昨天晚上就不太對勁了,用完晚膳,,她回到房間後,就說希望我能帶她逛遍整座城……雖然我拿著燈光帶她去逛城裏。但她有時會突然自言自語,還想進去每人使用的房間,看起來好像很恐怖的樣子。”


    “會不會是因為這樣才受到風寒地?”


    燕沙語帶保留地說道。


    侍女低吟了一聲,接著摸擬兩可地點點頭。


    但實際上是如何呢?赤薑心想。


    若今天那副憔悴的模樣是因為受到風寒的關係,這並不能解釋莉蘭·西亞在那之前的奇怪行為。而且她其實從用晚膳的時候就開始怪怪的。赤薑問她怎麽了,她也隻是回答說有點累,但赤薑認為會突然四處張望或自言自語,並不是疲憊的人會采取的行動。


    不久之後,赤薑等人也離開了雍布拉康。


    因為一度回到房間的莉蘭·西亞說想要立刻回秦瓦城。而為了避免發生意外,莉蘭·西亞乘坐武官的馬。


    出發的準備比赤薑想象中的要快結束,他們出城的時候天色陰暗,有片灰色的烏雲開始玩西方的天空擴散。


    烏雲像是配合著赤薑等人的馬匹擴散似的,在他們才剛下雍布拉康的山下沒多久,天空便布滿了烏雲。


    “這下子說不定會下雨。”


    走在赤薑前方的武官回過頭來,用閑話家常的口氣說道,就在這個時候,隊伍來到城下一個過去是城鎮的細長街道。


    這裏幾乎已經沒有人居住,也沒有殘留住家,住家都被解體搬往都城的山腰上重新改建了。


    但卻還殘留大量的土塊和未完全崩壞的地基,沿路上不斷的暗色殘骸,有有股荒涼的氣息,感覺就像是無意間迷失在非人類的陵墓裏頭般,令人覺得曼穀悚然。


    “就快要抵達論科爾大人的住處了。”


    武官再度說道,由於路上不安要素太多,所以他也在顧慮著赤薑的感覺吧,但就在他話還沒說完的時候,一道閃電便閃過雲縫間。


    過了一會兒,耳邊傳來一陣像是特大大鼓的聲響。


    有幾匹馬亂了腳步,讓隊伍一時間隊形崩潰。


    “沒事吧?赤薑?”


    弄讚從後方騎馬追上來問道。


    赤薑剛才回答完沒事,弄讚已經前往隊伍的前端了。


    她一苦笑著重新握住韁繩,燕沙便驅馬靠了過來,她拚命地控製著馬匹,快速地說:


    “前進的速度不會太快嗎?”


    “我沒事,燕沙,你呢?”


    “我也沒事,我其實還滿擅長騎馬的,昨天晚上的……”


    就在燕沙回答道一半時,一個巨大聲響搖晃整個地麵,先是下雨,接著又在某處看到雷打下來。


    馬匹發出嘶嘶鳴叫,那個聲音和人們安撫馬的聲音重疊。


    烏雲從灰色變為黑色,現在明明是白天,周圍卻陰暗到幾乎需要點燈。


    隊伍前方傳來號令要奔馳前進,接著前方的馬匹便按照順序,踩著緩慢的腳步飛奔出去。


    赤薑也和燕莎一起跟著隊伍前進。


    馬是群體生活的生物,因此有跟著前方同族行動的習性,隻要隊伍前方的領導者夠優秀的話,不會過快的奔馳速度反而比較輕鬆。


    論科爾的宅邸建於過去的城邑西方的森林外。


    這棟宅邸外觀雖然稚嫩,但缺乏威嚴,有種女性特有的風味,且神奇得讓人感覺不出來有人居住,在感覺快要下雨的黑暗空氣中,這棟宅邸看起來就像是剛發牙的森林綠意展現出來的幻覺。


    宅邸前有位等待大王使者的老仆人,蓄著白色絡腮的瘦小老人一發現赤薑等人的隊伍,便急忙跑僅宅邸。


    不久後,宅邸裏頭便有十多名仆人跑了出來,他們雖然都身穿整潔清爽的衣服,但整體來說高齡者居多,所以動作不太利落。


    而艾德跟在他們身後,接著緩慢步伐的論科爾也出現了。


    身材纖瘦的論科爾,用宛如隨風吹拂的蘆葦般的動作走近弄讚的馬匹。


    “早,真是個不巧的天氣,快點進去吧。”


    或許是因為陰天的關係,論


    科爾原本就血色不佳的臉,今天早上看起來更加蒼白,隱藏在過長劉海底下的銳利眼神,也看得出疲憊。


    “恭候大駕。”


    艾德像是等不及論科爾打完招呼是的,用獻媚的聲音說道。


    但她的笑容卻僵硬地出現在臉上,眼神也慌張地在空中和地麵來回,看來她是很害怕落雷。


    弄讚下馬之後,按住艾德的肩膀,指示她進宅邸。


    赤薑也在一位有氣質的老女仆帶領下走進宅邸。


    隨後立刻下氣磅礴大雨。


    在老女仆的帶領之下,赤薑來到了位於宅邸二樓的大廳,隊伍的武官們也一起,燕沙雖然麵露不服的表情,但赤薑卻覺得很滿意。


    這間房間地上鋪著暗紅色毯子,空間不會過大,讓人隱約有種日常生活的感覺。


    位於房間正中間的火爐中,小小的炭火正綻放出朱紅色的光芒,火上的鍋子正吐著白煙。


    火爐周圍擺著老舊毛皮,從上麵的汙漬可以看出其經曆了長年累月的時間,同時也可從其小心翼翼修複的痕跡上看出使用者的愛護。


    牆上則掛著春天的森林及動物們的毛織品,這看起來也使用了很久,上麵有不少縫補綻線的痕跡。下方也看得到辛苦去除汙漬的模樣,赤薑想象著那個畫麵,不禁會心一笑。


    論科爾的宅邸有些地方感覺和赤薑在可羅甲穀的家有點像。


    室內因下雨而變得昏暗,裏頭飄散著蒸汽,一聞到那股香味,赤薑突然覺得很懷念,同時感到一股強烈的睡意。


    但當然不可能就這樣睡下去。


    赤薑坐在爐邊,一邊喝著老仆人幫她倒的白開水,一邊拚命和睡魔奮戰。


    燕沙看到連續眨了眨微紅的雙眼、頭前後點來點去的赤薑,受不了地開口說:


    “請這裏的人幫你準備其他房間吧!”


    “不用了,不能給他們添太多麻煩。”


    “可是艾德殿下也是住宿在其他房間。莉蘭·西亞殿下也是被帶去有床鋪的房間。”


    “莉蘭·西亞殿下是真的不舒服,我隻是困了而已。”


    聽到燕沙鄭重其事的口氣,赤薑忍不住笑了出來。


    赤薑也很感謝這次和燕沙的相遇,她不但對自己身為侍女一職相當盡責,且絕不會機械性對應,她時而表現出來的溫柔,賜給被置於出乎意料的奇妙狀況的赤薑冷靜的心和力量。


    “和燕沙聊聊後我稍微醒了。”


    “那我們繼續聊吧。”


    “嗯,可以繼續說昨晚睡覺前的那個雙胞羊的後續嗎?”


    “那可不行。”


    燕沙一臉正經地拒絕赤薑的請求。


    “那可是個天大的笑話,這種時候可不能笑得太大聲。”


    “說得也是,那要說什麽好呢?”


    看到赤薑一臉猶豫的樣子,前來幫鍋子加水的老女仆提出了一個意見。


    “你很無聊嗎?那要不要去屋頂看看?哪裏有個有屋頂的瞭望台,可以看到遠方的景色。”


    “說不定可以看到閃電。”


    赤薑露出欣喜的顏色,並請老女仆告訴她怎麽走。


    燕沙留下來聯絡事項,赤薑一個人前往瞭望台。


    瞭望談是個石造屋頂上建立幾個木頭柱子,再鋪上羊皮縫製而成的屋頂所蓋成的簡單建築。


    雨還在下著,周圍相當陰暗。


    雖然看不到閃電,但看到遠方看似草地的風景。


    每當她吸一口氣。冰冷潮濕的空氣就會占滿占個胸口。


    赤薑望了望腳邊,發現瞭望台的一端有一個老舊的帳篷,雖然表麵上都淋濕了,但是被折得很仔細,所以內部並沒有沾到水。


    而從表麵上的腳印看來,並還沒有被拿來當帳篷使用過,赤薑在心裏向這個帳篷的持有者道歉,接著將帳篷反折過來坐在上麵。


    她拱起背部抱起膝蓋,這麽一來包覆在裏頭的腹部就會產生溫暖。


    雨越下越大,但耳邊的雨聲越強烈,感覺就好像越安靜。


    赤薑望著下個不停的雨,及打在屋簷上四處飛濺的水滴。


    那種空無的感覺,就好似睡眠般舒服。


    和在可羅甲穀的時候相比,在這裏她並沒有什麽工作可做。


    盡管這樣還是會疲憊呢?


    就在赤薑真的快要睡著的時候——


    耳邊突然傳來一陣像是草叢的聲音。


    赤薑急忙轉過頭來,隻見論科爾手拿床單和棉被站在小小的入口處。


    在他哪還是一樣麵無血色的臉上,浮現困惑的表情,俯瞰著赤薑,細長銳利的眼神裏也托露出困惑的色彩。


    看來這裏是他的特殊秘密基地。


    “對不起……!!”


    赤薑急忙站起身來,結果頭撞到羊皮屋頂,隨後積在上方的水彈了出來,從屋頂邊緣如瀑布般地滑落。


    “對不起!!”


    赤薑立刻道歉,為了確認論科爾腳被潑濕的狀況,她在論科爾腳邊蹲了下來,論科爾因為赤薑一連串驚人的快動作,一臉訝異地望著她,接著大笑出聲。


    “你呢?不會冷嗎?”


    論科爾在笑完之後,一臉歉意地問道。那個聲音和他的外表一樣纖細,另外還混著些摩擦喉嚨的聲音。


    “我不會,請原諒我的無禮。”


    “不不不,是沒注意到有人先來而突然跑出來的我不好,鬆讚·幹布王來訪我應該呆在下麵的,但因為這場豪雨實在下得太精彩,我忍不住跑出來看。”


    “這場雨真的非常棒。”


    “嗯!真的非常棒。”


    論科爾一臉滿足地重複道,不斷地點頭稱是。那一臉愉快的表情,和兩天前出席酒席的人簡直判若兩人。


    “論科爾大人,你喜歡雨嗎?”


    “嗯……是啊。”


    “那我就先失陪了。”


    赤薑彎下膝蓋,恭敬地低頭行禮。


    論科爾瞬時間,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


    “你不想和我同席嗎?”


    “不是的,隻是論科爾大人不是為了一個人獨處才來的嗎?”


    赤薑的問題讓論科爾又發出勤快的笑聲。


    “嗯,是啊!我正是為了享受孤獨才來的。隻是人的心情是會改變的。如何?要不要和我聊聊?”


    “榮幸之至。”


    赤薑微笑地點點頭。


    論科爾低聲說了句:好,並在赤薑剛才坐著的帳篷上,鋪上自己帶來的皮毯,在左側坐了下來,並意示赤薑坐在右側。


    “坐吧,至於毯子我就自己使用了,雖然讓一位女人家受凍有點叫人於心不忍,但我總不能和自己侄子的夫人候選人用同一條毯子,而且需要的程度,應該是我比較高吧。”


    赤薑很喜歡需要的程度這個說法,同時問論科爾的身體狀況也從他外觀看得出來。


    兩人坐在帳篷上沉默了一段時間,雨還是一樣下個不停,但雨滴越來越大顆,遠方的景色也看得更清楚。


    “是不是看不到雍布拉康啊?”


    赤薑低聲問道後,論科爾也低聲回答。


    “這個宅邸剛好位於一座小山要回轉的地方。”


    “為什麽您不搬到新都城外的鎮上去呢?”


    “哎呀,這是想要盤問我的意思嗎?”


    論科爾的聲音帶這些刺,但赤薑卻毫不在意地點點頭。


    “這間宅邸蓋在一個沒什麽人煙的地方,但以前是位於都城附近吧?所以我才想說,現在您不會覺得寂寞嗎……”


    “嗯……也不是沒有,但是有些孤獨不是熱鬧的地方就能治愈的,再說一些跟我


    很久的士兵和侍女們都在,我並不完全是一個人。”


    “那麽您沒有搬動新都城附近的意思咯?”


    “嗯,是啊,因為我已經住慣這間宅邸了,遷徒不但費功夫,也很花時間,說不定還會在我有生之年重蓋,而且隻要我表示想要搬家的話,鬆讚·幹布王恐怕會打開國庫吧。我從年輕時期就有病在身,從來沒有對國家做出任何貢獻,怎麽可以將國家的財產用在這種男人身上。”


    “但是論科爾大人是大王的叔父……”


    “不是這個問題,光是因為我是王室的人的關係,就讓我獲得許多了,國家實在沒有西藥再為我做更多。”


    論科爾再度出聲大笑。


    但這次他的聲音很幹裂,呼吸時有卡在喉嚨的聲音。


    論科爾低下頭來激烈地咳了起來。


    赤薑急忙遞出手巾,但論科爾卻搖搖手拒絕了,並從自己懷中拿出手巾來按住嘴。


    等他終於不咳了以後,他像是要藏起來般地握住手巾,上麵沾了大量的血。


    “論科爾大人……”


    “怎麽?沒看過得肺病的人嗎?”


    赤薑注視著臉色蒼白的臉上,露出一抹諷刺笑容的論科爾的眼睛,緩緩地搖頭道:


    “我外公也是罹患肺病。”


    “……芒策布大人的嶽父嗎?”


    論科爾收起笑容,喃喃說道。


    “您認識家父嗎?”


    那當然,論科爾加深了嘴角的笑意。


    “在我二十歲後半那時,雅隆沒有人不知道芒策布,他還曾當過我的老師,世上沒有人比他更有膽量,頭腦又好,且擅長抓住人心,就連能說善變的尚囊大人,和因智勇雙全而備受尊崇的蘇孜大人和他相比,都還太嫩了,隻是和他的能力成比列,他也是個稍微桀做不遜的人。”


    在說話的時候,論科爾的笑容逐漸消失。


    “至少在他決定要謀反之前,都是個對我的“皇兄朗日鬆讚竭盡心力,值得尊敬的宰相,這種話你們女人可能覺得難以置信,但在大王的家臣中,從未想過要當大王的人幾乎沒有,隻是化作實際的人是少之又少,無論是誰都會變心,但卻不能說之前的忠誠是虛假。”


    “……鬆讚·幹布王也說了同樣的話。”


    “因為他以前很尊敬芒策布大人,但保護自己的家人和自己,他還是斬殺了,芒策布大人……想必他心裏也不是很好過,話說回來……”


    這時論科爾突然改變語氣。


    “這個問題你應該每遇到一個人就會被問一次,想必已經被問膩了,但我還是想問你同一個問題,你應該不是來幫忙芒策布大人報仇的吧?”


    對於用‘你’來昵稱赤薑,並用溫和的語調詢問她的論科爾,讓赤薑也忍不住露出已經下定決心隻對弄讚說的心情。


    “我……非常無禮地……其實是為了想用自己的雙眼,來確認鬆讚·幹布王究竟是什麽樣的人而來的。”


    雨還是下個不停,每當赤薑聽下一句話,雨聲就不斷敲著耳膜。


    “家母說鬆讚·幹布王是惡魔,但家兄卻稱讚他是位明君,我聽了他們的話覺得很混亂,所以不想要一輩子都是這樣。”


    “原來如此,但我想你的疑問大概不會得到解答吧。至少在選妃這麽短的期間內是出不來的。若是你打從心底想知道他是個什麽樣的人,不是的跟在她身邊,直到你們當中的某個人的生命先逮到盡頭為止才行嗎?”


    “但是那個……”


    “我剛才也說過了吧?人是會變得。另外一位候選人莉蘭·西亞殿下現在和小時候也變了許多。她以前可是個老是拿著手製弓箭亂射,令人頭痛的野丫頭呢,但現在已經完全是為貴族千金了,她現在那個樣子,大概也不會再說出讓對手無法回嘴的辛辣言論了吧。”


    “……您和莉蘭·西亞殿下很熟嗎?”


    赤薑覺得論科爾的言論很難以置信,而裝著要珠子詢問,論科爾看到她的反應忍不住笑了出來,接著他收放在膝上托著腮,身體向前傾斜望著遠方。


    “我和她本人是沒有很熟,當我和她祖父維克坦認識了很久,再怎麽說,他都是我的伯父,也是我皇兄朗日鬆讚的‘舅父’,更是連宰相都無法對他提出意見的大重臣。”


    “就是邀莉蘭·西亞殿下前來雍布拉康的那位吧?”


    赤薑微微一笑。


    “這次提出想要來雍布拉康的就是莉蘭·西亞殿下,之前她告訴過我,在她小時候曾有一次被邀來雍布拉康,當時有非常快樂的回憶,隻可惜這次她身體不舒服……”


    赤薑越說越小聲,論科爾突然露出嚴肅的表情。


    “是莉蘭·西亞殿下提出想要來雍布拉康的……?快樂的回憶?你有聽過是什麽內容嗎?”


    赤薑急忙搖搖頭。


    “沒有,我並不知道內容是什麽,莉蘭·西亞殿下說她也不是記得很清楚了,隻是有種興奮不已的感覺……”


    “興奮不已的感覺……”


    論科爾突然恩哼了一聲。


    赤薑在不安的驅使下問道:


    “請問有什麽問題嗎?是否和莉蘭·西亞殿下身體不適有什麽關係……?”


    “不不不,我想她隻是太緊張了吧,畢竟維克坦大人還在世時,還和伊導大人擁有勢均力敵的實力的烏爾古家,在十年前維克坦大人過世之後,便完全失去了權力,現任戶長萊伊大人據說又是個不熱悉家務的男人,想必在這次的選妃上,他們是抱著賭上氏族命運的心情而來的吧。”


    論科爾用含蓄的眼神望著赤薑。


    “酒宴之夜,四位候選人當中誰會被選上是大家一直在討論的話題,畢竟這些候選人中,集合了現任‘舅父’讚普家的女兒、前任‘舅父’烏爾古的女兒,及被處刑的前宰相的女孩,還有下層家臣的女兒。”


    “阿爾蒂結殿下留在秦瓦城裏。”


    “那就是要攻陷茹央妃夫人的作戰咯?”


    論科爾樂在其中地吸著鼻子,有精神到一點都看不出來才剛吐完血。


    “茹央妃殿下?”


    “想要大洞鬆讚·幹布王,先打動茹央妃夫人的心是最快的方式。”


    赤薑抱著懷疑的心情,畢竟阿爾蒂結那看起來沒什麽幹勁的態度,實在不像是演出來的。


    “論科爾大人,你怎麽想呢?”


    “你是指?”


    “你認為第二位王妃誰會被選上?”


    對於赤薑的問題,論科爾立即回答。


    “我誰都無所謂,隻要是個能夠確實生出男孩的女性就行了。最好不要是會造成國政混亂的家族。”


    你也可以呀。論科爾用莫不關心的口氣補充說道。


    赤薑一進到大廳,正麵對麵位於火爐邊的弄讚和艾德同時間轉頭過來。那一瞬間,赤薑覺得自己好像踏進了他們正在討論什麽壞事的現場,但兩人相對照的表情,讓她這種奇妙的錯覺消失了。


    弄讚望著赤薑露出淡淡的微笑,艾德則是一臉覺得赤薑很礙事的表情。


    “你的衣服濕透了。”


    弄讚突然說道。艾德則是皺起眉頭,用輕蔑的聲音接著說道:


    “你那個樣子還敢在大王麵前出現。”


    “對不起,因為我聽說有十萬火急的事。”


    赤薑滿臉通紅地道歉。


    弄讚身上穿著厚皮革外衣,並用一條沒有任何裝飾的繩子綁著,因此很有可能是突然有什麽急事要出門,但果然還是應該要先換套衣服再過來。


    “就算你是鄉下出生的,這樣也……”


    “我讓侍女叫她立刻過來也是事實。”


    弄讚製


    止想要繼續說下去的艾德,並望著赤薑說道:


    “剛才我和艾德殿下討論了一下,莉蘭·西亞殿下身體不舒服,還是讓她在這裏休息一晚。赤薑殿下,你打算怎麽辦呢?”


    “怎……怎麽辦?”


    “你要留在這裏,還是會秦瓦城?”


    “那麽我要留在這裏,我不能放身體不適的莉蘭·西亞殿下一個人。”


    弄讚對著毫不猶豫的赤薑點點頭,接著看著艾德。


    “那麽就這麽決定了。”


    “這我無法接受。”


    “說好讓赤薑殿下自行決定的時候,艾德殿下,你不是也同意了嗎?”


    “那是……”


    在弄讚的告誡之下,艾德講不出話來。


    看到赤薑一臉疑惑,弄讚使用沉穩的聲音說明道:


    “我要先回秦瓦城,和波窩薄小王的戰爭不久前才結束,我有很多雜事得處理才行,艾德殿下也說要一起回去,但若是和莉蘭·西亞殿下分開行動的話,護衛的士兵就得兵分兩路,因此我們才決定采多數決定。”


    弄讚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


    “我很高興與赤薑殿下說要留在這裏,兩人一起的話,想必莉蘭·西亞殿下也會安心多了。”


    赤薑接受弄讚的視線,堅定地點點頭。


    “鬆讚·幹布王,也請您路上小心。”


    雖然這是句禮節性的話,但赤薑是打從心底這麽說的,雖然雍布拉康離雅隆沒有非常遠,但是趟峰回路轉的旅程,加上剛下完這麽大的雨,她很擔心會發生意外。


    “我也會祈禱神佛的保佑。”


    艾德突然大聲說道,這句話讓弄讚背後的其他武官皺了皺眉頭。


    但弄讚本人卻加深了笑意。


    “有兩位少女的祈禱,我想路上絕對會很安全的。”


    弄讚離開論科爾的宅邸時,雨已經停了。


    空中微微西傾的太陽從雲間射下耀眼的光芒。


    赤薑眯著眼睛為弄讚送行。


    艾德則若有所想地望著赤薑,但在她開口之前,一位消瘦的老女仆先向她開口說:


    “艾德殿下,今晚想請赤薑殿下和您住同一間房,所以請您將對麵的床鋪空出來。”


    “你說什麽!?雖然說我們來的很突然,但畢竟是鬆讚·幹布王的貴賓,然後你竟然叫我們住同一間房,開什麽玩笑!”


    艾德大聲拒絕,不等侍女的反駁就獨自離去。


    侍女歎著氣目送艾德離去,接著轉過來看赤薑。


    “真的非常抱歉,雖然艾德殿下這麽說,但這間小宅邸沒有足夠的房間數,可以請您和艾德殿下住同一間房嗎?”


    “嗯嗯,當然可以。”


    赤薑倒是沒有異議。


    赤薑心想,隻要夜深之後自己走進房間,艾德就會願意讓步了吧。若是她還是繼續要任性的話,自己就去侍女的房間,借燕沙床鋪的一角來睡就好了。


    她小時候常跑去女仆們所住的大房間,鑽進奶娘的床裏,因為若是待在自己的房間,有時夜晚就會聽到隔壁傳來母親充滿咒念的呻吟聲,讓她覺得很可怕。和奶娘一起睡的話,可以聞到剛洗的羊毛及麥粉的味道,那熟悉的香味,總是讓赤薑睡得又香又沉。


    “之事艾德殿下現在應該不太高興,我想再呆在大廳一段時間。”


    “嗯……可以是可以,隻是宅邸裏裏頭的侍女們都會在哪裏縫補東西哦,畢竟大家都有點年紀了,總是會想聚集在火旁邊。”


    “沒問題啊。”


    赤薑回到大廳後,便占據明亮的窗邊,不久後,便有一群老女仆拿著要縫補的東西和刺繡的布料聚集在此,聊些有的沒的話題。


    赤薑也分了一點工作來做,用熟練的手法穿針引線,或許是受到她的流暢動作的影響,老女仆們話也變多,從鄰近地區的傳聞到以前的故事,話題變得很廣。


    毫不客氣的老女仆們也說了弄讚年幼時期的故事。


    少年弄讚成為了學習劍術高超、英勇果敢的父王,曾練武到兩手的水泡都磨破皮、滿手是血的地步。另一方麵,也常說一些賣弄小聰明的話,使他在家臣麵前被責罵受罰。


    那個懲罰之嚴厲就連凡事深感興趣的赤薑都忍不住皺起眉頭來,赤薑由此窺見了先王朗日鬆讚的一部分性格,同時也更加思考弄讚砍殺芒策布的心情。


    用完晚膳後,赤薑進了房間,艾德並沒有吵鬧。


    但也沒有歡迎的感覺,她隻是躺在床上,冷冷地瞥了赤薑一眼。對麵的床鋪上擺著艾德的衣裳,但她絲毫沒有要整理的打算。


    赤薑擅自折起那些衣服,放進艾德的置衣箱裏,艾德雖然挑眉表示憤怒,卻沒有出聲抗議。


    相對地,她用帶著頑強的口氣問道:


    “喂,你想不想要寶石?若是你肯辭退王妃候選人,我就送你一顆酒宴上我戴的珍珠。”


    “我辦不到。”


    坐在床鋪上的赤薑用沉穩的語氣說道,艾德眉毛上揚,稍微坐起上半身。


    “哪你去說莉蘭·西亞殿下的壞話,說她動不動就挖苦你之類的。”


    “這個我也不要,莉蘭·西亞殿下才不是那種會挖苦人的人。”


    聽到赤薑再度立即回答,這次艾德完全做起了身子。


    “若說這是為了國家好,你也不願意嗎?”


    “怎麽說?”


    赤薑一反問,艾德就露出驚訝的表情,微微地縮起身子說:


    “你應該知道我是神諭裏頭提到的人吧?在最高祭司的占卜中,一開始是選中了我,沒想到鬆讚·幹布王卻說不相信這件事。讓次席祭司占卜了第二次。他大概是想要迎娶自己喜歡的王妃吧,他居然懷疑神諭,真是大逆不道。若是選我以外的女人當王妃,神明一定會大發雷霆的,不管是吐蕃還是鬆讚·幹布王一定都會發生惡事。”


    “等一下。”


    赤薑製止加強語氣的艾德繼續說下去。


    “艾德殿下,你是為了避免觸怒神明,才想當第二名王妃的嗎?”


    “那是當然的啊!”


    艾德露出一個幹嘛問這種蠢事的表情,怒視著赤薑。


    “我已經有愛慕的對象了,雖然不能說出那個人的名字,但我是為了保護他,才下定決心要遵守神諭的,不然誰會想要嫁給鬆讚·幹布王那麽恐怖的人?”


    艾德一臉厭惡地說道。


    “你不也是一樣嗎?聽說你父親是突然在城裏被斬殺的。塔布的人民也因為戰敗,連女人小孩也全部被趕盡殺絕了不是嗎?其他還有很多人受到了殘酷的懲罰,我到現在還會夢到被鎖鏈綁在城前,被鞭子打到滿身是血的金川領主的模樣呢。”


    “但那都是因為他們有受罰的理由……”


    “你太真正了!!鬆讚·幹布王是名暴君!就像今天,我說我想要回城,但他卻完全沒考慮要增加警衛的人,自己一個人先回去了。前天的宴席也是,不追問侍女的責任就命令我退席。”


    不停大聲喊叫的艾德突然回過神來,表現出一點猶豫。


    “當然那個……我和茹央妃夫人穿同色的衣服是我不對……但他應該要多顧忌到我的事啊,畢竟支撐鬆讚·幹布王治世的,可是身為他‘舅父’的我父親耶。若是十五年前,父親大人沒有助他一臂之力的話,鬆讚·幹布王現在根本沒辦法坐在王位上。


    艾德所說的話其確有其道理。


    但伊導自己也是,若他不和弄讚合理戰鬥的話,也得不到現在的榮華富貴,就算他想要背叛,但他又離王室太近,因此伊導也是為了自己才不得不竭盡全力。


    所以——


    當赤


    薑正在思考要怎麽反駁艾德的時候,突然想起昨晚弄讚說的話,他說他在十五年前,在坐成一排的家臣中,看到接過毒杯、吐血倒地的父王。


    那個時候她隻覺得弄讚很可憐,但重新在思考一次的話,會發現有些地方不對勁。


    赤薑並不知道毒殺朗日鬆讚王而備受懲罰的氏族是誰,這是赤薑剛出生不久是發生的事。她會不清楚詳細情形是很正常的,隻是企圖造反的芒策布以及蒙薩家至今還被稱作造反者,毒殺國王的氏族之名不被人民討論實在很奇怪。


    “毒殺朗日鬆讚王的人是誰呢?”


    “幹嘛突然問這個?”


    對於突然轉換話題的赤薑,艾德露出一臉訝異的表情。


    她本來看起來打算不理會赤薑的問題,繼續訴說自己的主張,但還是歎了口氣回答赤薑。


    “毒殺朗日鬆讚王的罪人還沒被抓到。有很多傳聞說可能是想要謀奪王位的不法之徒,或是異國國王派出來的刺客,總之最後還是不曉得凶手是誰。朗日鬆讚王駕崩後,反叛的家臣多不勝數,想要找出犯人可說是天方夜譚吧。但沒抓到犯人也算是好事吧。畢竟對方是鬆讚·幹布王。若是抓到犯人,犯人的氏族可能全部被誅殺。”


    “……說得也是。”


    赤薑低喃道,接著聽到艾德一聲刻意的歎息。


    “這種事一點都不重要,而且都十五年前的事了,和我們一點關係都沒有。現在的問題是,今後該怎麽守護這個國家,為了鎮住神明的怒氣,我隻好成為王妃了。若是你多少還為這個國家著想的話,就應該要祝我一臂之力。”


    “但是我不會辭退,也不會說莉蘭·西亞殿下的壞話。”


    赤薑堅決地拒絕了。


    艾德用輕蔑的眼神看著赤薑,接著又沉沉地歎了口氣。


    “真是愚蠢,莫非你認為抓到了能夠複興氏族的一線希望?還是任何哪短暫的友情很重要?就算過去出身在名門,一旦開始過著貧窮的生活,便無法為國家著想了吧。好吧,我不會再指望你了,難得來到這裏,我去請論科爾大人幫我美言幾句好了。”


    艾德突然站起身來,用催促的眼神望著赤薑,他看到赤薑一臉困惑,便用訝異的語氣說道:


    “你在發什麽呆?你也一起來啊!”


    “……我也要?”


    “廢話!快點走!”


    艾德拉著赤薑的手,赤薑雖然不想去,但是聽到艾德的決心後,讓她沒辦法輕易拒絕。


    艾德詢問在長廊上遇到的侍女論科爾的起居室在哪,沒想到對方很幹脆地告訴她們。


    雖然沒有人帶路,但因為是在大廳附近,所以很好找。


    赤薑還是很心不甘情不願地被艾德拉著手走在僅有小盞燈光的長廊。


    而且當他們在進論科爾的房間時,也沒先行通知。


    而他的房間裏頭已經有客人先到了。


    入口掛著垂簾,沒辦法看到室內的模樣,但光是站在房間門口,就可以聽到裏麵似乎是壓低聲音正在討論某事。


    雖然不知道內容是什麽,但從聲音聽來,似乎是非常急迫的事。


    “有客人在,我們回去吧。”


    赤薑對艾德說道。


    但艾德卻將赤薑推開貼在牆壁上,稍微掀起垂簾偷看裏麵。


    赤薑壓住艾德的肩,小聲對她說不能這樣。雖然艾德厭煩地揮開赤薑的手,但似乎沒有繼續站在外麵偷聽的意思,立刻便放下垂簾。


    “走吧。”


    赤薑鬆了一口氣,便拉起艾德手。


    艾德乖乖地跟在赤薑後麵,但途中突然停下腳步,一一臉緊繃地望著空中,低聲說道:


    “……我看到莉蘭·西亞殿下和論科爾大人在相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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