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投宿的地方是洋平幫忙訂的,是位於支笏湖畔的溫泉旅館。


    車子從洞爺湖往千歲方向往回開一小段路。比起已經成為觀光勝地的洞爺湖,那裏是一個遊客罕至、四周靜悄悄的湖泊,被三座火山團團圍住,這裏也曾經是破火山口湖。今年雪下得多,不過水深高達三六〇公尺的支笏湖,即使是嚴冬也不會冰凍,這裏是位於日本最北邊的不凍湖。


    到達旅館當然很高興,不過傷腦筋的問題緊跟著來了,因為隻訂到一個房間。


    「美咲同學,對不起,我沒想到淳也的朋友中也會有女孩子。」


    年紀差不多的男女生睡在一起,社會觀感確實不太妥當。問題是運氣不太好,今天旅館正好客滿,聽說是靠洋平上班的美容院客戶關係才訂到這個房間的,幸好是區分成兩個空間,整體來說相當寬敞,比較微妙的是兩個房間之間隻以紙隔扇區隔開來。


    「喔~~我一點也不在意唷,臭男生的話我當然不要,不過還好今天是和嘉手納一起。而且我也很習慣擠沙丁魚似地和大家睡在一起。怎麽樣,嘉手納,要不要和我睡同一個房間呀?」


    「這這……這不好吧,再怎麽熟也不能那樣啦!」


    「嘻嘻,而且是穿浴衣喲,睡一睡就會敞開~~」


    「別、別再說了好不好,害人家胡思亂想!」


    「哈哈哈,嘉手納臉紅了,好可愛唷!」


    奏已經完全被美咲當成玩具逗著玩,凱文看得目瞪口呆。


    「沒辦法,隻好派巴拉姆站崗了,免得不肖分子做壞事。」


    「……呃,你為什麽看著我啦,神樂崎!」


    奏是性命被鎖定的人,整天過得提心吊膽,即使是這樣,溫泉對他來說遺是一個意外的犒賞。「吃飯前要不要先去泡一下溫泉呢?」奏開口問了凱文。


    「泡湯之前我還有事要做。你們去好了,不用理我。」


    說著,凱文就帶領著巴拉姆往櫃台方向走去,奏則和內海兄弟結伴朝著浴場方向走去。


    「泡湯後,一起到禮品店逛逛吧,後麵好像有一家小型遊樂場。」


    內海似乎還沉浸在畢業旅行氣氛中,來到大浴場的奏和內海,在女湯前發現美咲愁眉苦臉地杵在入口處。


    「怎麽了?」


    「啊,嘉手納,彥三郎一直要跟進去更衣室啦!能不能幫忙想個辦法?」


    仔細一看,發現祂就坐在美咲旁邊搖著尾巴,不管有沒有門或牆壁,精靈獸都是暢行無阻的。奏又傷腦筋地按著額頭,在機場的時候就因為一直追著女性跑而走失過的彥三郎,要是讓祂混進女湯這種地方,真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


    「彥三郎!聽著,直到我們出來為止在這裏等著!有沒有聽到!」


    彥三郎像石獅子般當場定住,看來祂隻要聽到命令就會乖乖聽話。


    「好冷!嗚喔~~露天泡湯最棒了。」


    跳進著名的湖岸露天浴場,內海興奮地歡呼著。


    從浴池中眺望出去,湖畔已經覆蓋著靄靄白雪,成了銀白色的世界。泡得熱呼呼的身子,吹到冷颼颼的風真是舒服極了。據說溫泉水可以達到湖水水位高度的天然露天溫泉,水深通常高到可以讓人站著泡湯。


    「雖然沒有什麽收獲,不過他確實是一個非常有趣的博士,竟然正經八百地為我們解說洞爺湖文明什麽的。」


    「哈哈,完全把我們當成遺跡迷。」


    「被錯當成遺跡迷了嗎?你們說的『黑色心髒』到底是什麽東西呀?」


    突然被這麽一問,奏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才好。內海似乎已經豎起耳朵,準備好好聽聽奏的解釋,奏吞吞吐吐地說道:


    「這……~~嗯……那是傳說啦!是一個傳說,和心髒有關的民間療法什麽的。」


    結果內海輕易地相信了。


    水蒸氣不斷融入薄暮中,獨棟旅館四周靜悄悄的,周邊景物看起來特別蕭瑟荒涼。奏感覺到視線,突然回過頭去,身旁的內海正緊緊盯著他看。


    「終於變回原來的嘉手納了。」


    「內海。」


    「這裏說不定來對了。待在青梅的話,你的心情一定還很低落吧。唉~~光看那張臉就讓人受不了。」


    「害你擔心了,對不起,內海。」


    「這是什麽話~~神樂崎那家夥已經告訴我一些事情了,關於移植在你身上的心髒,還說那是一個無藥可救的人的心髒。」


    「你聽說過亞道夫的事情了嗎?」


    「他是一個難纏的家夥吧?聽說還是艾劄克那家夥的哥哥。記憶著床或人格著床什麽的,真的會發生那種事嗎?事實上,那個叫什麽亞道夫的家夥,他的過去記憶已經轉移到你身上了吧,我們再也不能不相信了,我實在不想看到你變得再也不像是你。」


    「……內海,我也一直在思考這件事。」


    奏在熱氣騰騰的溫泉中,呆呆看著位於眼睛高度的湖麵喃喃自語著。


    「無論怎樣都會有人遭殃,確實是非常痛苦的事情。真的沒有其他辦法了嗎?」


    「嘉手納……」


    「知知知道啦!麵麵俱到確實是非常天真的想法。我清楚得很,不過,我實在不喜這種到處躲躲藏藏的感覺。這顆心髒真的隻能搶來搶去嗎?我真的搞不懂。我認為到目前為止,我一直都依賴著大人。自己到底能做什麽?到底該怎麽做?連這些事情都不知道,我真的很沒用啊。」


    聽了這番話,內海便靠到奏的身旁,幾乎快要碰到對方的肩膀,和奏擺出相同的姿勢趴在溫泉池的邊緣上。


    「你已經夠了不起了。老實說,假使是我的話,心髒既然已經變成我的了,就算打死我也不會還給人家,一定會想盡辦法到處逃命。」


    「還是你比較厲害,我或許隻是不想當壞人而已,我是個膽小鬼。」


    奏把下巴靠在撐著岩石的手背上,內海一本正經地看著眼前的奏說:


    「噯,我隻有一個要求,你能不能答應我呢?」


    內海接著說道:


    「無論碰到什麽事情,一定要選擇活下去。背負著罪惡感或許很痛苦,不過就算亞道夫是心髒的原主人,也並不表示你必須去死,絕對沒有這種事情,我希望你能好好地活下去。」


    「內海……」


    「我一定會和你一起想辦法,我就是因為這件事才來這裏的,我們一言為定。」


    奏垂下眼皮,像銘刻在內心似地小聲回答了一聲「好」,他深深感受到友誼的可貴,現在內海能陪在自己身旁,對自己已經是莫大的鼓舞了。


    「可是神樂崎那家夥,幹嘛叫我把模型帶到這裏來呢?療傷止痛?還是放鬆心情?」


    「這……嗯,因為有萌的話,精神就會特別好吧?」


    「話說,我們的萌那家夥懂嗎?」


    「像我就萌他的翅膀……」


    啥!內海大吃一驚,奏見狀慌忙揮揮手。內海是動物耳控,奏則是翅膀控。


    「這麽說來,禦嶽那天晚上的事情你都記得啊?神樂崎那家夥從你回到宿坊、睡得昏沉沉時開始,都一直寸步不離地守在你的旁邊喔,你記得嗎?」


    內海探頭去問,奏卻頻頻搖著頭。


    「也是啦,爆睡的人怎麽可能記得啊。」


    「一直待在我身邊?凱文他嗎?」


    「是的,那時的他就像現在一樣,一臉擔心的看著你,明明之前自己才高燒到四十度,喘個不停,他出於責任感,總是在背地裏悄悄守護者你。我在一旁看著他,發現他快要掉下眼淚,表情顯得很痛苦……不過他最後並沒有哭出來。」


    「那個,凱文他其實是個…


    …」


    「嗯。」內海答道。看到凱文的模樣後,內海才開始想要接納他。


    「當時他也說過,『朋友』這兩個字是不能信的。」


    奏驚訝得瞪大著眼睛。


    「就算問了,他也不會坦白說出原因吧,因為他背叛了夥伴。那家夥也有那家夥的苦衷,身上或許背負了種種沉重的負擔。」


    「……是嗎,所以才會那樣啊……」


    「怎樣?」


    「我是不是強迫凱文做了他不喜歡做的事呢?」


    看到奏那張憂心忡忡的側臉,一度開始對凱文寄予同情的內海,內心深處不知道為什麽又對凱文感到牙癢癢的。「唉呀~~」他突然大聲叫出來。


    「我果然對他很不服氣,老是自以為了不起,那副盛氣淩人的樣子看了就惡心。而且,那個家夥一定很瞧不起我。」


    「不、不會吧,我不覺得喔。」


    「不~~一定有。」


    功課好、腦筋靈活的內海看到什麽都懂、經驗豐富、思考縝密的凱文,心裏一定覺得很難受吧。當然羅,畢竟對方的年齡整整比我們大上半個世紀嘛,奏很想用這句話來安慰他,但是「男人的自尊心」哪可能那麽輕易地認輸。


    問題是,現在還不能統統告訴內海,關於殺害(正確的說法是現在還活著的)器官捐贈者的罪魁禍首就是凱文這件事。


    仔細想想確實有點恐怖,頭腦向來冷靜的凱文,一談到亞道夫的事情情緒就會激動得不得了,總是表示自己比誰都了解亞道夫的真麵目,難道他們的關係真的已經親密到那個地步了嗎?


    (難道,凱文和亞道夫他們真的……)


    *


    泡過溫泉的奏,從房間的窗戶發現凱文跑到庭院盡頭那個上麵還留著積雪的觀光船碼頭上,因為吃飯時間快到了,所以奏決定披上外套出去叫他回來吃飯。


    凱文站在碼頭的棧橋上,靜靜注視著已經被夜色吞沒的湖麵。


    四周安靜地像要凍結似地,湖麵上風平浪靜,空氣冷得令人顫抖。


    ——我們一起搭船到遠遠的那座山去吧,凱文,讓我們永遠在一起。


    (亞道夫……)


    在內心深處徘徊不去的,盡是自己親手解決掉的男人身影。


    ——都怪我年紀太小了,我實在不甘心,凱文。假使我有權力的話,就可以把那些渾蛋統統趕出瓦爾哈拉宮。


    那是什麽時候的事情呢?凱文曾背著跌下馬的亞道夫回到城裏,還未成年的亞道夫趴在自己的背上,不斷將充滿無力感的懊惱心情拋到自己身上。凱文深深感受到,那是一顆熱血沸騰且強韌無比的心髒,那就是亞道夫的心髒。


    ——我覺得和你在一起就可以突破一切障礙、勇往直前,因為你是我的翅膀。


    ——即使世界不肯接納我,我還是會為了人民奮力一搏。


    ——我之所以會做「這種事」,是因為你是我的朋友。


    「凱文,吃晚飯羅!」


    凱文嚇了一大跳,肩膀大大一陣回過頭來,他誤以為是亞道夫在叫自己。擁有同一顆心髒,連感覺都這麽像嗎?確定叫自己的是奏後,凱文才終於鬆了一口氣,又將視線轉移到湖麵上。奏也站在他的身旁,追著他的視線般注視著湖麵。隻有西邊的山坡上還留著薄暮痕跡般的紅色線條,四周已經完全隱沒在黑暗裏。湖的對岸,在黑暗中浮出一座特別漆黑鮮明、狀似剪影的山,漂亮的棱線不斷延伸,像環抱湖麵似地聳立於此。


    「那座山氣勢相當雄偉,看起來很恐怖對吧,聽說它叫做『風不死嶽』。」


    「風不死?」


    「聽說漢字的意思是『風不會死的山』。我在泡露天溫泉的時候,聽一位陌生的大叔說的,另外聽說那邊那座山頂平平的山,就叫做『樽前山』。」


    「……我想到了阿斯嘉特。」


    凱文望著遠方。


    「那座尖端平坦的火山,和上麵蓋有瓦爾哈拉宮的山簡直一模一樣。」


    奏訝異地將視線移到樽前山上。聽說瓦爾哈拉是蓋在阿斯嘉特中心的「弗裏茲凱爾布山丘」上,那是亞道夫住過的地方。


    「也不完全是這個關係……這座湖的精靈力似乎很強,我也感覺得到那座風不死嶽的神氣很強。你有沒有這樣的感覺?」


    「……嗯,一點點,好像有一種看不見的力量在運作著,感覺有點恐怖。」


    黑色心髒不隻對別人具備感化力,對於精靈等事物的感覺也會變得很靈敏,或許是心髒感受性增強的緣故。不過凱文將視線移到遠處的理由,也不完全是因為這件事,這點奏當然也察覺到了。


    「黑色心髒的傳說……結論是海豹之神啊……」


    「是的,不過卻發現一些讓我很擔心的事。在洞爺湖的遺跡發現頭蓋骨類超自然遺物的多處地點,都出現了『黑色心髒』傳說。」


    「真的嗎?」


    「而且因移植心髒而複活這樣的描寫,也非常像阿斯嘉特的傳說。前往鄂霍次克海沿岸繼續找,說不定還可以找得到。我很想了解傳說的依據,也很想知道世界上實際存在著擁有黑色心髒的人的可能性。」


    凱文的眼神投注到更遠更遠的地方。『黑色心髒』到底是什麽呢?探討這個問題,和保護奏也非常有關係,不過凱文擔心奏心理狀態的程度,遠甚於這個問題。


    「凱文,你曾說你已經回不去阿斯嘉特了吧,聽說殺死大帝會被判處極刑。」


    「是的,為什麽問這個問題?」


    「既然這樣,我知道有一個不會被處以極刑的辦法!」


    「什麽辦法?」


    「隻要亞道夫活過來,你就不會變成殺死王的罪犯,也就可以回去阿斯嘉特了。隻要我歸還心髒的話……!」


    凱文歎了口氣,把視線從奏身上移開。


    「別讓我反覆說同一句話,我並不打算回國。」


    「你對殺害亞道夫這件事後悔了嗎?」


    凱文張大眼睛。


    奏用貓眼般又圓又大的眼睛,像要看透凱文的心事似地緊緊凝視著他。


    「……我可以問一個問題嗎?凱文,你和亞道夫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這次真的是冷不防被問到,凱文不由自主地回過頭來。奏約略了解其中的原因。


    「你說你曾親身經曆過吧,他對你做了什麽過分的事嗎?」


    「……對喔,你擁有亞道夫的心髒。」


    凱文認為他的感覺會這麽敏銳,應該和移植心髒有關。


    「亞道夫是帝王的話,你就是所謂的臣子吧,亞道夫他……是一個會以殘酷手段對待臣子的家夥嗎?」


    「臣子啊……的確,對國王盡忠的人才夠資格當超騎士。不過我和亞道夫在變成主從關係之前,就是——」


    凱文有點痛苦地歎口氣,小聲說道:


    「……是朋友,沒有人可以取代的朋友。」


    朋友?奏驚訝得目瞪口呆。


    「你和亞道夫莫非是好朋友?」


    「……是的。」


    「你殺死了好朋友……!?」


    凱文非常痛苦地扭曲著麵孔。


    (真不敢相信……)


    凱文竟然殺死了好朋友,為什麽會做出這種事呢?難道發生了什麽促使他非這麽做的原因嗎?奏的眼睛越瞪越大,凝視著凱文。


    「……怎麽會……」


    「……」


    「這太嚴重了……既然是好朋友的話,更不應該殺死對方吧,難道找不到其他不用殺死他卻可以阻止他的方法嗎?是什麽事促使你殺死好朋友的?」


    凱文極力隱忍著痛楚,垂下了


    眼皮。


    「你、你們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麽事……?」


    「想知道的話,就問你的心髒吧。我和亞道夫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麽事情……問亞道夫的心髒,他應該最清楚了。」


    奏不再說話,站了起來,凱文不想再理會他似地轉頭往回走。


    「比起這件事,保護你的安全更重要。為了避免可疑分子接近你,我已經在旅館的四周布下人偶結界。還有,這座湖的湖水太清澈了,非常危險。因為神聖度越高的湖,越容易和阿斯嘉特聯係上,所以你最好不要太靠近。」


    奏在禦嶽的時候曾被奧丁呼喚過,萬一被引到那裏去的話,就表示這是阿斯派布下的陷阱。「回去吧。」凱文經由覆蓋著厚厚積雪的庭院回到房間去了,但是奏根本無法紓解沉重的心情。


    *


    「沒有、沒有!這裏也沒有~~!」


    一回到房間,就看到內海大呼小叫。仔細一看,奏發現原本裝在鋁製行李箱裏的模型有好幾具不見了。內海抱著頭,幾乎快要發狂地大聲嚷嚷。


    「被偷了!米霞、小栗子,還有亞美亞都不見了——!」


    「模型的話……是我借去用了。」


    什麽!內海用力揪住凱文的衣襟。


    「你這家夥,到底把我最心愛的模型拿到哪裏去了——」


    「拿去布置結界。」


    結界!?內海目瞪口呆,奏也瞪大了眼睛。


    「你說的人偶結界,難道是……」


    「以人偶布置的阿斯嘉特術式。可以比豎立(避邪)之物更積極主動地排除敵人。」


    「你把它們當成人柱祭品嗎?你、你這家夥根本不知道模型的價值!」


    「你不是說想要幫助嘉手納嗎?那就趁現在幫吧。」


    「唔唔唔…………」


    既然對方都這麽說了,內海再也抱怨不出來。


    「不會有事的,巴拉姆和彥三郎也都在。」


    「喔~~拜托拜托了,彥三郎,雖然我不知道你在哪裏……保不保護嘉手納是其次,請一定要好好保護我那些心愛的模型啊~~!」


    奏看到完全不知道自己就在他背後、淚眼汪汪地苦苦哀求的內海,感到既驚訝又心痛。麵對眼前的內海時,凱文剛才說過的話再度浮現在腦海中。


    (他竟然殺死了好朋友……)


    *


    當天晚上,已經入睡的奏終於又在夢境中來到那座久違的山丘。


    是亞道夫記憶中的山丘。奏獨自來到這裏,這是在草原上就可以俯瞰對方最喜歡的故鄉——易北河的山丘,奏坐在一棵樹枝往四麵八方伸展的大樹下吹著風。


    過了一會兒……


    ——你終於肯叫我出來了。


    回過頭去,奏發現一位金發少年站在樹下。是亞道夫,他的臉上掛著些許落寞。


    ——亞道夫……


    ——你不必解釋,我很清楚你不叫我的原因。


    這幾天發生的事,想必亞道夫已經透過奏的眼睛看到了吧。我可以坐在你的旁邊嗎?亞道夫問過後才坐到奏的身旁。奏為了見他一麵而來到這裏,卻不知道自己該從何處說起,亞道夫同情似地看著他。


    ——對不起,奏……


    ——為什麽要跟我道歉呢?


    ——因為我待在這裏,才會讓你感到那麽痛苦,對吧……?


    奏依然抱著膝蓋緊閉著嘴,連吹過山丘上的風,現在感覺起來都悲傷不已。


    ——艾劄克是你的弟弟吧,你為什麽沒有告訴我呢?


    ——不是我不告訴你,而是你根本沒問我,因為你根本不想知道。


    頭發被風吹亂,垂落在臉上。奏抬起頭,亞道夫那雙藍色的眼眸中充滿了落寞。


    ——我是一種記憶裝置。你不想知道的話門就不會開啟,我什麽都不會說。隻要你想知道的話,無論是什麽時候或想知道多少,我都會幫你提供我的記憶。


    ——連艾劄克的事也可以嗎?


    亞道夫微微地點了點頭。


    ——連我弟的事都可以全部告訴你,還有我們兄弟為什麽會變成這樣。隻要你對我敞開心靈,我的記憶全部都是你的。


    奏嚇得背脊發涼。取得亞道夫的所有記憶,不就表示自己被亞道夫吞噬了嗎?腦海中出現了這樣的念頭,讓奏感到心驚膽顫。


    ——……看來你又緊緊鎖上心靈了。


    ——對不起,亞道夫,我不是不相信你,隻是……


    ——我知道,是因為凱文說過的話吧?那是我腦部失控造成的結果。


    ——腦部失控?


    ——是的。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說過,我們的頭腦……人腦的最裏麵,留有一個從人類還是爬蟲類時開始就一直存在的部位,也就是腦幹。那是掌控生命活動的腦,在人腦進化的過程中,小腦、大腦的容量會增加,而一直保持恐龍時代狀態的腦,則被留在腦的最裏層。人不是會有弱肉強食,生存欲念等等欲望嗎……?那就好比人類的腦海中,隨時住著一隻凶猛無比的恐龍。


    ——頭腦裏住著恐龍……


    ——是的,所以頭腦不能什麽事都不做、隻以生存欲念為原動力不斷往前邁進,能夠一對一和大腦抗衡的唯一一個器官——就是心髒。


    奏驚訝得睜大眼睛,亞道夫的表情相當聰穎。


    ——本來在進化的過程中,腦是後來才形成的,原生動物隻有腸子。大家都認為心髒是由頭腦所控製,事實上並不是那樣,它們是唯一可以互相牽製的器官,


    ——嗯……你真的是亞道夫的「心髒」嗎?


    ——這我已經說過了吧。不過,腦部失控是無法阻止的,待在那裏非常痛苦。


    奏的腦筋裏一片空白,亞道夫微笑著繼續說道:


    ——所以,謝謝你救我出來。奏,我真的很感謝你,我一點也不想霸占你。這一點無論是劄克或凱文,似乎都不了解我。


    ——你既是亞道夫,卻又不是亞道夫?


    ——不,我確實是亞道夫。我無法形容我這種狀態。不過,奏,你很害怕我是一個惡魔吧,我絕對不是惡魔,希望你能相信我。


    ——亞道夫……不過我還是覺得,你是不是應該回到你自己的身上呢?因為你還活著,你打算從自己的身上逃出來嗎?


    亞道夫突然靜了下來,奏探出身子。


    ——你到底對凱文做了什麽呢?留在他背上的數字傷痕是你燙出來的嗎?


    ——……那個燒燙傷痕……不,是那個烙印迫使他……


    會錯意的奏正想反問對方的時候,亞道夫突然想到什麽似地看著遠方的天空。


    ——外麵好像發生什麽事情了,醒醒,奏,快點!


    眼前的景象迅速消失,聽覺相對地回到了現實中,奏靠在枕頭上突然驚醒過來,發現身上裹著棉被,身旁睡著內海和凱文,頓時覺得心驚膽顫。奏突然爬起來,試著打開隔壁的紙隔扇,發現美咲的棉被裏竟然空蕩蕩的。


    (山瀨沒有在睡覺!)


    原以為她是去上廁所,但卻看不出任何跡象。奏心想:她會不會跑去泡湯了呢?卻又發現已經淩晨兩點,浴場早就打烊了。


    (山瀨到底跑去哪裏了?)


    彥三郎穿過牆壁出現了,全身的毛倒豎起來大聲吠叫著,想要向奏報告什麽事情一樣。奏趕忙披上外套,往走廊上飛奔而去。她找不到美咲,到處都看不到她,在彥三郎的帶領下,奏往已經熄燈的館內跑去。


    「山瀨……!」


    從休閑酒吧旁的出口跑向屋外的奏,發現美咲站在庭院盡頭的觀光碼頭上。她站在剛才凱文曾經站過的地方,置身在好


    像快要凍結的寒冷空間裏,和凱文一樣注視著湖麵。奏趕忙跑了過去。


    「山瀨,都什麽時間了,你跑到這裏來幹嘛啊!喂!山瀨……!」


    奏抓著她的肩膀,把她扳轉過來,結果驚訝得說不出話來。美咲臉頰上的紗布已經脫落,染成紅色的烏加特在黑暗中顯得更突出、更詭譎。奏嚇得不由自地往後退。


    「山瀨……」


    背對巨大星座的風不死嶽剪影聳立在美咲的背後,宛如那裏有巨大的神像坐鎮一樣。美咲微微張開眼睛,無神的表情像極了被神附體的巫女。


    奏更是嚇得繼續往後退。因為美咲背後支笏湖的湖麵開始微微發出光亮,不是月光的關係,光線好像是從湖底照射出來的,看越來很眼熟。


    (這個七彩的光芒……和禦嶽的時候一樣!)


    「……奏……奏……」


    美咲嘴裏說出來的話嚇傻了奏……剛才那是……


    「聽……得到嗎……?嘉手……納奏……」


    這個語氣,這個聲音……


    「這是……你的名字吧,奏……」


    不是美咲,這不是美咲的說話方式,確實是別人藉由她的嘴說話的。對方的說話方式是那麽地從容不迫、餘韻柔美,非常具有親和力。奏覺得聽起來很耳熟,他絕對不可能聽錯,於是很肯定地叫出聲來。


    「鄔爾蒂雅小姐,你是鄔爾蒂雅小姐對吧!」


    「……終於……又再見麵了……奏。」


    奏全身不停地顫抖著。美咲的嘴角浮出了優雅的笑容,如女神般神秘的眼神,充滿聰穎慧頡、成熟端莊的女性特質,這是鄔爾蒂雅的表情。非常有把握的奏心裏十分悲傷,因為那是自己在內心描繪過不知多少回的人,所以奏知道。


    (這次絕對不會是假的,是真的鄔爾蒂雅小姐!)


    「……那座湖……非常……接近……阿斯嘉特。我的聲音……你聽得到吧?」


    聲音像收訊不良的電波斷斷續續的,奏深怕訊號斷掉而拚命點著頭。


    「聽得到,聽得到!你在那邊看得到我吧!知道是我吧!」


    「我對這位小姐——美咲……做了很對不起她的事。不過我想……既然是你可以……接吻的對象……應該非常值得信任,她一定……很願意幫助你。」


    她是指在美咲臉頰弄上烏加特印記的事。邸爾蒂雅擔心萬一〈太陽神護身術〉失去效力,所以事先施展了另一種法術——咒術轉移。


    「我已經讓美咲代替我,成為我的『替身』。現在她可以替我……利用……我的法術……來保護你。」


    「請你告訴我,掉包捐贈者心髒的是你嗎?是你讓人家把亞道夫的心髒移植到我身上的對不對!」


    「我做了非常對不起你的事。奏,我一直想向你道歉,把一個完全不知情的你卷入事件中的罪,實在無法獲得原諒。害你吃盡苦頭,真的很對不起。」


    奏強忍著即將奪眶而出的熱淚,壓低嗓門問道:


    「為什麽要做這種事呢?到底是為什麽!從亞道夫身上取走心髒,再叫人家移植到我的身上,是為了讓亞道夫活下去嗎?還是為了黑色心髒呢?」


    「因為我絕對不能失去那顆心髒。」


    纖細的雙手緊握,非常謙恭有禮地擺在身前,鄔爾蒂雅用真誠無比的口氣說道:


    「我需要一個可以托付心髒的人,但那個人失敗了,我卻不能就此罷手。當時,我正需要一個可以托付黑色心髒的人。」


    「托付心髒?為了什麽?你是想,假使我能變成亞道夫就好了吧?如果亞道夫在我的身體內複活就好了!你是因為這樣才移植心髒的嗎?」


    「……奏……」


    「還是,你其實是某個國家的傀儡呢?隻把心髒『亞道夫』帶回到這邊的世界,是為了把心髒還給某個機構的什麽人嗎?為了那種事而利用了我?」


    鄔爾蒂雅愁容滿麵地垂下眼簾,緊緊抿著嘴巴。察覺到她的默認,奏再也受不了了。


    「太過分,實在太過分了!你隻是想要一個容器,希望能活下來的不是我,而是亞道夫,我說的一點也沒錯吧!?」


    「我現在人在祖國的大牢裏,是一個等著法律製裁的人,絕對逃不過極刑的製裁。即使是這樣,我還是希望能托付給你,黑色心髒是上天留給我們的唯一一個手段。」


    「手段?為了做什麽呢?」


    「把黑色心髒托付給你,是因為我們需要一個願意再度接受挑戰的人。這已經是最後一個機會了,是非常危險的賭注。不過,大家卻都質疑冷戰終結,一切都已經結束的現在,為什麽還要這麽做。」


    奏臉上流露出詫異的神情。


    「亡靈們還沒有完全消失,請你一定要小心,計劃會再度動起來,他們一直等待著心髒歸來的那一刻到來,這件事已經被他們盯上了。」


    「你說的計劃是指什麽呢?你說的他們,莫非是指das schwarze herz的……」


    「亞道夫是我們製造出來的,奏。」


    聽到鄔爾蒂雅的告白,奏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當時不得不那麽做,這是身為埃及修術者的使命。我明知那是不對的,卻又參與了計劃,這麽做全都是為了阿斯嘉特。不過風險實在是太大了,為了完成計劃,害你成了對方的攻擊目標。這是連夥伴都不知道、非常可怕的計劃……危險越來越靠近了。」


    閃耀著七彩光芒的湖麵開始出現波浪,湖麵的氣流不斷騷動,七彩光芒越來越弱,和鄔爾蒂雅之間的通話越來越聽不清楚。


    「鄔爾蒂雅小姐!」


    「我知道,奏,為了讓你活下去,必須讓每一個超騎士知道,你這個人對阿斯嘉特而言是必要的。不是亞道夫,你才是。絕對不是別人,隻有你才是。」


    鄔爾蒂雅露出騎士特有的堅定眼神,非常堅定地說道:


    「你想要的東西在〈女神守護的地下神殿〉,去見引導我的『黑色不阿羅王』吧。他一定會為你回答所有的疑問,正確解讀出刻在石碑上的『阿努比斯的謎題』時,祂就會打開沉重的門扉。」


    「我想要的東西?」


    「是的,你認定你自己絕對必要的東西,秘密神殿的場所寫在信裏。」


    奏馬上想起來,她指的應該就是美咲自動寫在筆記上的古代文字吧。


    「那件事艾劄克他們也知道嗎?」


    「……我沒有告訴他們,因為超騎士之中有內賊——真正的背叛者……不過,目前還不知道到底是誰……」


    「……背叛者?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他想把阿斯嘉特扯入可怕的計劃中。」


    鄔爾蒂雅用非常認真的眼神注視著奏。


    「凱文成為你的夥伴了。他犯了令人遺憾的罪,不過還是一個值得信賴的人。去吧!奏,你不原諒我也沒關係,不論多麽怨恨我都沒關係……你一定要為你自己取得石碑上的答案。你堅強地活著,就是把我們的夥伴……」


    強風不斷從湖底吹上來,奏不由自主地護住身子。七彩的波浪洶湧地翻騰,水麵下的光也迅速被吸入黑暗中。奏想要阻止而跑了過去,狀況非常緊急,鄔爾蒂雅說道:


    「拜托你,奏,延續他的意誌!拜托你……拯救阿斯嘉特……!」


    「鄔爾蒂雅小姐!」


    美咲的身體晃來晃去地倒下,奏慌忙伸手想要攙扶她,卻因支撐不了她的重量摔了一大跤。通訊似乎已經中斷了,美咲失去意識,奏抬起頭來後,湖麵上的光已然消失,四周陷入漆黑之中。


    隻留下餘波蕩漾的波浪聲。


    奏抱著美咲的身子,癱坐在棧橋上


    。


    刹時間眼眶一熱,悲從中來。


    奏坐在棧橋上,茫然地低著頭,臉上浮出絕望的笑容。


    (你太過分了,鄔爾蒂雅小姐。)


    才那麽一下子根本不夠,我還有好多話要說,為什麽——


    奏再也按捺不住而哭了出來,他邊笑邊哭,心裏難過得不得了。這到底是為什麽?不知道這個眼淚到底是誰流的,是奏呢?還是亞道夫?心髒在哭泣,是心髒在哭泣。


    (我想要的東西……那到底是什麽啊……)


    我最想要的東西是心髒。


    自己一人使用的心髒。


    (怎麽會……)


    「!」


    哭泣過後:心髒像被電到似地震了一下,趕跑了即將奪眶而出的眼淚,背後出現一股非常強烈的殺氣。到底怎麽了?這種冷得刺痛人的視線……


    奏嚇得不敢回過頭去。


    身邊的彥三郎瞪著視線來自的方向,大聲吼叫威嚇對方。


    有人在庭院的另一頭看著這邊,難道是……刺客嗎!?


    奏護著美咲的身子,取出插在浴衣腰帶上的(槲寄生的尖枝),將尖枝頂端對準釋放出殺氣的方向,全種貫注地麵對覆蓋著厚厚積雪的庭院。


    「有人躲在那裏吧!快出來!」


    隔了好一會兒,才沙沙沙地傳出踏著硬硬積雪的腳步聲,雪壁的方向出現一個人影。


    奏凝神注視,然後屏住了呼吸。


    出現的是身上穿著白色大衣,身材相當高挑的金發外國人。


    奏頓時僵在現場。


    「……艾劄克……」


    *


    在冷颼颼的夜色中,那個男人在奏的麵前現身。


    奏緊閉著嘴,湖畔頓時成了無聲的世界。


    耳朵深處那股隱隱作痛的感覺,難道是天氣太冷的關係嗎?還是四周太安靜所致?


    金發青年背對著積雪的牆壁,全身籠罩著詭譎的氣氛,陰沉的眼神閃耀著耀眼的光芒。那殺氣騰騰、深不可測的目光,彷佛在寒氣逼人的夜空中閃爍的星星。


    撲通,撲通……心跳逐漸加快,呼吸越來越急促,氣氛越繃越緊,奏的心髒開始絞痛。


    這座湖裏果然存在著什麽嗎?因為和鄔爾蒂雅重逢而感動流落的眼淚轉瞬間就冰凍了。那是奏所熟悉的,深邃而端正的臉孔,可是對方的表情少了那股特有、令人很想親近的感覺。黯淡的雪光下出現一張臉色泛白、眼睛細長,沒有戴眼鏡的臉孔。


    奏咬緊牙關,低頭抬起視線看向對方。


    「……你果然追到這裏了。」


    就像鄔爾蒂雅所說的,以刺客身分現身的艾劄克,失去了和奏在一起時的親切氣息,全身籠罩著詭譎的氣氛,他鐵青著臉專注地望著奏,和過去判若兩人,奏不禁覺得,這大概就是艾劄克的真麵目吧。


    心比冰凍的黑夜更暗更冷。奏卻緊咬了牙根,為了避免被絕望打倒用力瞪著他。


    「我就知道你來了,隻有你會……」


    艾劄克故意用很生疏的稱呼方式,微微地眯起了古銅色的眼眸。


    「……你和她說了什麽?」


    他似乎不知道剛剛的人就是鄔爾蒂雅,奏緊閉著嘴巴。


    「那是〈槲寄生的尖枝〉對吧,是我們阿斯嘉特的三大聖武器之一。那不是你應該拿的東西,奏。」


    「我不會還給你的,這是我保護自己唯一的武器。」


    艾劄克眼裏那股寒氣越來越重了。


    「沒有用的,奏,我是來要回心髒的,快交出來。」


    他說著就伸出手來。麵對艾劄克那雙白皙的手,奏瞬間下意識地縮回身子。


    「乖乖聽話就不會對你動粗。」


    奏讓美咲躺在棧橋上,雙手握著〈槲寄生的尖枝〉。會對黑色心髒產生反應的〈槲寄生的尖枝〉,可促使奏的心髒脈動波增強,這個武器在禦嶽的時候也曾經驅退超騎士。


    「……那是沒用的。」


    艾劄克狠心地否定了奏的期待。


    「哥哥的心髒脈動波對我無效。我從小就待在他身邊,非常熟悉他的心音,我的心髒早就變得很容易適應他。」


    「唔……」


    「聽說你震碎了朱德他們的寶石,寶石等於是超騎士的眼睛,這麽一來就像是被挖掉眼睛一樣,你就是因此打敗了他們。不過我的寶石不會碎裂,它和我的心髒息息相關。」


    他的胸口掛著堇青石盧恩符文寶石,和奏的葡萄石相互連結。但那個葡萄石也已經不在奏的手上,即使是這樣,他似乎還是掌握了奏的行蹤。


    「你為什麽會知道我在這裏?」


    「我在你家留下了竊聽器,接下來入侵航空公司的電腦掌握了飛機班次。你們至少該用個假名吧,我早就先到機場裏等你們了,然後還靠了這個東西。」


    艾劄克往空中豎起手指,不知從什麽地方飛來的金色小鳥一下子就停在他的手指上,小鳥的尾巴很長,似乎是精靈獸的一種。


    「……你再也逃不掉了,奏,我應該已經給你很充分的時間考慮了,快點把心髒還給我吧。」


    宛如惡魔的眼睛。沒想到世界上竟然有眼神這麽冷酷的人。


    「我已經等你好久了,等你好好地整理心情。」


    「我哪需要整理心情啊!」


    奏用充滿攻擊性的口吻,把艾劄克的話頂了回去。


    「是你強迫人家歸還心髒的,這種做法根本是蠻橫不講理嘛!」


    「你難道認為這三個月來,我們完全沒有努力過嗎?」


    艾劄克麵無表情地注視著奏。


    「當然,我早就想過找替代用的心髒這個方法,同伴們也想盡了辦法,不眠不休地到處奔走。令人遺憾的是,每次都因為遭到幹擾而失敗,沒有把握時間的不隻是我們,要恨就去恨凱文他們——恨凡城的那些家夥。」


    「你想把責任都推到別人身上嗎?大騙子,你還不是不敢把自己的心髒捐給別人。既然那麽愛你哥,把自己的心髒給他不就好了嗎!你是覺得讓我去死,比那麽做更快更輕鬆吧!」


    「我的血型是b型,我哥不適用。」


    他冷靜地回了這麽一句。「啊……」奏出聲後就再也說不出話了。


    「要是我的心髒可以捐給哥哥的話,我早就這麽做了。不用逞強了,奏,你很膽小,事實上,你現在應該很想從目前的狀況中逃出去才對,很想立刻從犯罪意識中解放出來才對。像你感情這麽脆弱的人,即使靠那顆心髒活下去,總有一天也會受不了良心的譴責而自殺的,你等著做那種無意義的事情嗎?還給我吧!這都是為了你好。」


    「騙人,那怎麽可能是為了我好。」


    「真的。我用這三個月好好看著你,你是一個很狡猾的人,總是自己躲在最安全的地方,把責任都推給身邊的人,擺出一副自己沒有任何過錯的表情,你不想當壞人,愛裝出一副都是在為對方著想的樣子,然後專挑一些對自己有利的答案,因為你根本沒有勇氣背負任何責任。」


    被艾劄克這麽毫不留情地指出缺點,奏隻覺得膝蓋越來越虛脫無力,他拚命地撐住,雙腳卻還是不聽使喚地抖個不停。


    「奏,你是背負不了的……我會幫你扛下一切罪過,快,快過來吧。你沒有勇氣靠那顆心髒活下去的。」


    「我有!」


    奏非常認真地反駁回去。


    「你憑什麽這麽說我,你這個卑鄙的家夥!我絕對不可能原諒你,不管你怎麽說,我就是不會交給你的!」


    「你應該不是這麽不懂事的孩子,奏。」


    「別再說我是孩子,別把我當傻瓜,


    我才不想被大騙子這麽說!」


    「那就沒辦法了。」艾劄克馬上把藍色火焰從盧恩符文寶石移到指尖。


    「冰之聖人,冰凍之風!」


    手中產生的花瓣散落下,形成強烈的暴風雪,開始對奏發動攻擊。


    「你是想把我冰得無法動彈嗎?別開玩笑了!吹跑它!〈槲寄生的尖枝〉!」


    奏把黑色心髒的心跳傳到槲寄生的尖枝上,可惜動作太遲鈍了。為什麽?奏焦急地問著自己,這才發現身上沒有戴著盧恩符文寶石。


    (糟糕!少了那顆寶石,就沒有辦法順利出招!)


    宛如從冰庫吹出來的冷風不斷刮到奏身上。是奏自己叫凱文幫他丟掉的,並且隨手把寶石交給了他。眼見奏嚇得手足無措,彥三郎隨即挺身而出,祂全身的毛倒豎起來、拚命地吸氣,接著猛力往對方吹了一口氣,想藉此幫奏把冷風吹跑。暴風雪變成了慢慢打轉的旋風後散去,吹亂了艾劄克的金發,卻沒有讓他退縮,剛剛的那場陣仗就像一場熱身賽一樣。


    「看來你還沒完全學會魔法之杖的用法,那麽接下來我可是玩真的羅!阿爾吉斯!」


    詠唱後,艾劄克的十根手指頭,都點上了〈神骸〉的火焰。


    奏刹那間有點害怕,不過很快就下定決心,擺好了防衛姿勢。互相對峙的兩個人之間


    充滿緊張的氣氛。


    (到底是為什麽呢……?)


    即使是在這麽緊張的狀況下,奏一看到艾劄克的臉,那滿是溫柔笑容的記憶便立刻浮現在腦海中。前幾天,他還理所當然地待在自己身邊,理所當然地一起歡笑,現在卻……他會不會突然說出「都是騙你的啦」,給自己一個微笑呢?奏的腦海裏甚至出現這樣的念頭。他甩甩頭,想要把這些美好的想像趕跑,絕對不能期待這種不可能的事發生,那麽做隻會傷害自己。


    「喂,我隻想再問你一個問題,殺死赫曼醫生的人也是你嗎?」


    奏無論如何都要弄清楚這件事。


    「是你為了封口,殺死了赫曼醫生的嗎?」


    「……知道後你想怎樣?就算是這樣好了,難道你是想幫他報仇嗎?」


    「老實地回答我!」


    艾劄克用冰冷的眼神目不轉睛地盯著奏。


    「害死他的人確實是我。」


    「!」


    「從他身上消除移植手術配憶的是我沒錯。很遺憾,記憶操作會因為時間而產生副作用,導致對方出現幻覺或妄想。吾妻醫生也一樣,因為害怕幻覺而陷入精神錯亂的狀態,赫曼醫生會發生車禍身亡,也是因為這個關係吧。」


    奏的臉色越來越蒼白,然後用力閉上眼睛,他想起了赫曼醫生,然後——


    「殺人凶手!」


    奏擠出這句怒罵,艾劄克的表情像吞下一把刀子似地。


    「愛怎麽罵就怎麽罵吧,反正這雙手已經弄髒了,不差取你這條小命。」


    「我很清楚已經沒有時間了,但兩個人真的隻能留下一個嗎?難道找不到讓兩個人都能免於一死的辦法嗎?再想想看吧!喂,真的沒有辦法嗎?」


    艾劄克默不作聲,眼神淩厲地在指尖點燃藍色火焰。


    「喂,真的……!」


    「排除!」


    他就像要斬斷一切般,再度將藍色暴風雪往奏襲來,氣勢比剛才更猛烈,彷佛一不小心就會被刮跑。彥三郎的力量根本無法抵擋,奏隻能岔開雙腿站穩身子。


    「可惡!槲寄生的尖枝!」


    心跳增強,奏想將它傳到槲寄生的尖枝上,可惜艾劄克的實力更強,簡直是隨心所欲,而且毫不遲疑,強勁程度遠勝於心髒脈動波的爆發力。麵對沒有任何羈絆、沒有任何情感,已經割舍掉一切的艾劄克,奏毫無招架之力,凜冽的寒氣毫不留情地吹襲全身。


    (糟糕!我的手……)


    奏的手僵掉了,握著槲寄生尖枝的手根本無法使力,睫毛也快要冰凍了;連眼球都好像快要結霜,根本張不開;呼吸困難,手腳漸漸失去知覺。


    (糟糕……我輸了……)


    奏的雙膝終於跪了下來,就在這個時候,耳邊突然傳來清脆的金屬碰撞聲,奏感覺到一股支撐身體的溫暖感覺,他微微地張開眼睛,映入朦朧視野中的是——


    (山瀨!?)


    挺身保護奏的是美咲,她的手上握著一個非常神奇的道具,乍看之下很像用來拍打棉被的棍子,事實上卻不是,那是一支握把前端安裝著扣環,環裏穿上三根金屬棒,棒子上裝了錢幣似的長杆,好像是某種樂器,晃動時就會發出悅耳的聲音。


    ——她是我的替身,可以替我施展法術。


    「吾手持烏爾·黑烏卡,心髒將被魔言所護,汝看著天上之太陽神吧!〈炎之息〉!」


    美咲詠唱出咒語,晃動手上的樂器,兩人的腳下隨即冒出一股熱風,卷起暴風雪朝艾劄克發動攻擊。


    「唔!」


    艾紮克總算抵擋住美咲的攻擊,暴風雪和熱風中和後消失無蹤。彥三郎麵對準備再度萃取出〈神骸〉的艾劄克,迅速地發動攻擊,脖子上的鏈子應聲斷掉,盧恩符文寶石被震得飛了出去。


    「就此罷手吧!艾劄克。」


    「!」


    背後傳來了少年的聲音,是凱文,他跪在雪壁上,居高臨下地看著這邊。


    「……凱文……」


    「拿去!」凱文說著把某樣東西拋給奏,原來是葡萄石的盧恩符文寶石。


    「很遺憾,劄克,你帶來的精靈獸被她們一網打盡了。」


    凱文的背後出現了三個陌生的少女。「啊!」奏驚呼出聲,頓時看傻了眼。他覺得三個美少女的打扮好像在哪裏見過,一個穿著巫女服,一個穿著製服,另一個則穿著哥德蘿莉裝,每一個人都像漫畫人物一樣,眼睛大得有點誇張,還有異於常人的身材……


    (難、難道她們是……!小栗子,亞美亞,和米霞嗎?)


    她們就是內海帶來的美少女模型,而且已經變成等身大小出現在凱文的背後,凱文拿去布置結界的人柱,難道就是——


    (會主勖排除敵人……難道就是指這件事!?)


    「大地女神們,動手!」


    凱文一聲令下,模型們立即對艾劄克發動攻擊。艾劄克咋了咋舌,迅速拔出劍來應戰,沒想到實體化的阿茲特克眾神們實在太厲害了,從外觀上很難想像她們如此驍勇善戰,表情冷漠且像狂風巨浪般不斷發動猛烈的攻擊。這下變成了一對三,艾劄克遭到猛烈的攻擊,立即陷入苦戰,那毫不留情的攻擊反而讓奏看得不禁嚇出一身冷汗。


    (艾劄克……)


    「凱文,你為什麽會出現在奏的身邊!?」


    艾劄克一麵淩厲地耍著劍,一麵大聲問道:


    「你難道背叛了凡城,不想阻止心髒跳動了嗎?」


    凱文很冷靜,他邊觀察模型的攻勢邊回答:


    「別殺嘉手納,再好好的想一想吧,艾劄克。事實上你也不想殺死他吧?」


    刹時間,艾劄克露出遲疑的神色,這個時候巫女打扮的精靈正好攻了過來,他的後腦杓遭到強烈的攻擊,眼看就要跌倒在地,奏不由自主地探出身子。


    「艾劄克!」


    「別……別開玩笑了……凱文。」


    頭上流下的鮮血染紅了臉頰,艾劄克憤恨地站了起來。


    「你這種人才應該下十八層地獄!」


    盡管遺體鱗傷,他依然高舉著劍揮來斬去,艾劄克的眼光更加銳利了,接二連三地往三具模型的腹部砍去,迅雷不及掩耳地封住了阿茲特克女性的動作。


    「醒醒吧!德羅普尼爾!」


    艾劄克突然掀開左手的袖子,他的手腕上戴著精巧的金色手環,宛如火焰熊熊燃燒般釋放出金色光芒,凱文大吃一驚。


    「那是……!」


    「我以偉大的奧丁名諱下達命令,燃燒殆盡,炎之魔法陣〈達烏魯·巴姆·陽〉!」


    從艾劄克站的地方冒出藍色的火焰,像爆炸般往空中描繪出巨大的魔法陣。呈現出圓形幾何圖形的魔法陣,是由可從內部破解結界的破界術而形成,在暴風的吹襲下,奏他們趕忙護住身子,模型們轉瞬間就被刮跑了。


    「斯萊布尼爾!」


    艾劄克大聲呼喊後,漆黑的天空中立即出現一個白色物體,往魔法陣的正中央飛了過來。是純白色的馬匹,身上長了八隻腳……!艾劄克輕易地跨上了馬背,拉住韁繩說道:


    「過來,奏……!」


    「!」


    跨上白馬後,艾劄克馬上奔了過來,抓住奏的手臂。奏的手臂被抓住,雖然試著抵抗,卻無法甩開艾劄克的手。白馬正準備往空中飛去,凱文當然不會眼睜睜地看著對方離去。


    「不可以讓他離開!」


    已經展開黑色翅膀的凱文由正麵而來,站在艾劄克的馬匹前麵擋住了去路,揮動「黑曜石刀」。


    「遵從羽蛇神之神誓,呼喚豹之劍!」


    閃耀著綠寶石光芒的神劍刺中了馬的額頭,白馬慘叫一聲後消失了蹤影,艾劄克跌落在雪地上,眼見奏也一起跌落下來,凱文趕忙出手搭救,兩人撞在一起滾落到地麵上。彥三郎毫不遲疑地朝艾劄克發動攻擊,緊接著美咲也把那把神奇的樂器高舉在眼前。


    「去吧!貝絲特!」


    黑暗中出現一個頭部為貓、身體為女人的精靈,那是古埃及的女神,擁有和賽克梅特一樣,可以燒毀邪惡之物的『太陽之眼』。遭到兩名精靈夾攻,艾劄克立刻落入下風,這一次奏終於將盧恩符文寶石佩掛在身上,手上握著槲寄生的尖枝。


    「〈槲寄生的尖枝〉!」


    奏靠黑色心髒脈動波助精靈們一臂之力,可破壞任何精靈神力的德羅普尼爾手環,也緊接著無法形成魔法陣,或許是研判出已無勝算了。


    「我是絕對不會死心的!奏。」


    艾劄克拋下這句話後決定撤退,宛如融入黑暗般立即消失了蹤影。彥三郎和貝絲特或許看得見,像要追趕對方似地往建築物的方向飛奔而去。雪地上血跡斑斑,那是艾劄克身上流出來的血。


    湖畔終於又回歸寧靜。


    凱文站起身來,撿起掉在雪地上的盧恩符文寶石。那是艾劄克的堇青石,臉上掛著痛苦神情的凱文緊握著寶石說道:


    「那個笨蛋,怎麽能丟下『眼睛』就離開……」


    看到敵人急忙撤退,凱文不禁想以前輩的身分斥訓他。


    「沒事吧?嘉手納。」


    「嗯,沒事……總覺得艾劄克變強了。」


    「那個手環是德羅普尼爾,被供奉在瓦爾哈拉宮中的奧丁手持之物。」


    凱文愁眉不展地注視著彥三郎追過去的方向。


    「是出現在神話中奧丁的九個手環之一,蘊藏著深厚的精靈力,具備了隱形效果,可穿透結界,命令精靈獸襲擊結界。他或許是想趁大家把注意力集中到某處時入侵。你真的沒事嗎?」


    對方所說的「隱形效果」。可以比喻做「不會被雷達發現」,奏認為就像是某種戰鬥機。


    「或許是我們凡城這方找到了三大聖武器,所以對方也想以奧丁的手持之物來武裝,艾劄克那家夥也是因為曾一度失敗才會更加認真吧。」


    「那匹馬是?」


    「那是奧丁的馬——斯萊布尼爾。連那種東西都拿給艾劄克用了,那些家夥顯然知道時間已經不多,耐不住性子了吧。」


    回過頭去,奏發現美咲像人偶似地呆呆站著,凱文從她虛弱無力垂下的手上拿起那把奇怪的法具,美咲就突然回過神來了。


    「什、什麽事?討厭~~這是什麽地方?」


    「鄔爾蒂雅的叉鈴,她連這種東西都會使用。」


    聽說那是鄔爾蒂雅施展法術時使用的道具,會發出嘩啷嘩啷的聲音,原本是古希臘的祭祀樂器。在一問一答之間,凱文手上的叉鈴已經消失了,美咲的左手掌心上留下了相同形狀的紋樣。


    「發生了什麽事嗎?嘉手納。」


    奏臉色慘白,緊閉著嘴巴。


    想必凱文注意到了吧。


    「告訴我吧!」


    *


    艾劄克拚命逃離貝絲特和彥三郎的追捕,終於來到距離溫泉旅館相當遠的縣道上的某十字路口。或許是認為已經趕跑了敵人、完成任務了吧,彥三郎沒有繼續追過來。艾劄克大口地喘著氣,拖著身子朝停在停車場的車子走去。


    (可惡的人偶……)


    沒想到傷得這麽重,一直止不了血,連〈著裝〉的時間都沒有,早知道這麽棘手,就應該事先〈著裝〉才對。


    (我絕對不會原諒你的,凱文。什麽事情不好做,偏偏跑去幫忙奏。)


    真讓人恨得咬牙切齒,你把哥害得那麽慘,又在緊要關頭跑去幫助奏,未免太欺人太甚了,囂張也該有個分寸吧!你知道我是抱著什麽樣的心情成為奏的敵人嗎……


    ——你也不想讓他死掉吧?


    (別盡挑些好聽的話說,我沒有選擇的餘地,決定不再胡思亂想。我受夠了猶豫不決的痛苦,以後我決定隻考慮哥哥的事情。)


    艾劄克無法發泄心中的怒氣,茫茫然地繼續往前走,接著突然抬起頭來嚇了一大跳。


    前麵好像有誰在。


    已經淩晨三點多,馬路上幾乎沒有通行的車輛了,更何況那是在不可能有人往來的山區道路上。


    人影如影隨形地跟著艾劄克的車子,就像是在等他一樣,艾劄克凝神注視著對方。朱德嗎?不……?


    他嚇了一大跳。


    (別傻了……)


    好熟悉的身影,既不是朱德,也不是卡珊朵菈,不過一定是艾劄克非常熟悉的人。


    那是一名身材苗條的金發青年,即使是在黑暗中,也看得出對方長得很英俊。白皙透亮的肌膚,纖細端正的臉孔,西服上披著長版的白色鬥篷,一副米德加爾特的穿著打扮。艾劄克是第一次見到他做出這樣的打扮,所以無法馬上做聯想,不過可以肯定站在那裏的人一定是——


    艾劄克甚至以為自己見到幽魂了。


    (……亞道夫……哥哥……?)


    他不禁懷疑起自己的眼睛。


    等著他的青年,隻是默默地微笑。


    「你來啦,艾劄克。」


    艾劄克已經看不清楚了。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盡管腦筋一片混亂,他還是拚命地思索,很遺憾,或許是失血過多的關係,腦筋就是轉不過來。他拖著傷痕累累的身子,心想終於走到了,然後用盡了最後一口氣撲倒在青年麵前。亞道夫伸手阻止他倒下去。


    (……我在作夢……?)


    應該在阿斯嘉特的哥哥——


    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呢?


    意識就在這個時候完全中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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