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9宮下公園


    遊民老源做了個夢。


    那是個他飄在空中俯瞰自己的夢。


    他的視線穿過坐在地上的自己,看到平鋪在地麵的紙箱,夢境中的老源就像照片裏顯影的靈異現象般透明。不論是雜亂的頭發、堆滿汙垢的皮膚、鮮紅的血液、頭蓋骨以及裏麵的腦髓,全部都是半透明的模樣。


    老源飄在空中,看見許多情報在透明的腦中縱橫交錯,那是他在清醒時看過或聽過而暫時記住的大量信息,其中有便利商店便當剩菜的味道、烏鴉有如嘲笑他人般拍動著黑色的翅膀、走過身邊時故意想讓人知道而大聲嘖嘖的女人等等,這些刺激五感的信息都變成一個個膠囊流入腦中。


    在透明的腦中有兩隻蜘蛛。


    蜘蛛們正在裏麵工作。


    身為腦袋主人的老源隻知道將信息塞入腦中,而整理那些隨意放置的信息便是蜘蛛們的工作。蜘蛛在腦中結滿無數蜘蛛網,名為記憶的獵物則是掛在那些錯綜複雜的絲線中央,蜘蛛們用細長的蜘蛛絲慎重地層層纏繞,並且將這些記憶掛在腦中。


    老源將那兩隻蜘蛛分別命名為歸類者與編輯者。


    歸類者的工作便是將記憶歸類。牠會將堆積如山的信息仔細分開,纏繞層層絲線後再搬到蜘蛛網中最合適的位置,而網內的編輯者則會吐出新的絲線開辟新路線,製造更多擺放資訊的場所,在勤奮工作的兩隻蜘蛛建設下,在腦內的蜘蛛網也被更新得日益複雜。


    但是,蜘蛛們也有天敵,蜘蛛們相當畏懼那個家夥,每當腦的主人陷入沉睡並開始做夢的時候,那家夥就會出現。


    那家夥叫做資源回收者。資源回收者會從蜘蛛們的手中搶走獵物,並且狼吞虎咽地將獵物吃掉,原本記憶應該要纏繞層層絲線並吊在蜘蛛網上,卻在資源回收者的胃中消失,就算歸類者細心地纏繞絲線,也會隨著時間鬆脫而進入資源回收者的口中。那家夥的胃袋是個無底洞,一旦被那家夥盯上,無論任何信息都隻有被吃掉的命運終至消失。


    據說人類隻會使用腦袋三成的功能,為了讓狹窄的腦袋空出保管日後其它記憶的空間,因此每當主人沉睡時,殘酷的資源回收者就會將用不到的記憶意義吞噬。


    有些是剛清醒時所吸的一小截香煙味、有些是女兒過七五三節(注:日本孩童三歲、五歲與七歲時所舉辦的慶祝活動。)的照片、有些是預支薪水購買的訂婚戒指所散發的光澤、也有些是老源的本名叫做源三郎這件事,而那些記憶在被資源回收者吞進口中的瞬問,便會以夢境的形式在眼前一一閃過。


    不管歸類者和編輯者怎麽努力,都無法對抗資源回收者,今天的資源回收者仍舊在老源的腦中貪婪地吞噬重要的記憶。


    清醒後,老源發現有個人影正罩在自己身上,那是一張他熟悉的麵孔。值得慶幸的是,腦袋中的資源回收者似乎還沒有吃掉關於這個人的記憶。


    那名穿著西裝的人叼著一根香煙,用望著遠方的視線看著澀穀的街景,也有可能是看著飄散王空中的煙氣。


    「能給我一根嗎?」


    那個被老源取名為資源回收者的人聳了聳肩,便將整包香煙丟給老源,那是一包以輕焦油含量為賣點的薄荷煙,煙盒內裝有一隻看來十分高級的打火機。


    看見老源露出不解的眼神時,資源回收者便回答:


    「那也給你吧。」


    接著,老源使用可能是十年來最昂貴的火焰點燃香煙,大口地呼出白煙,資源回收者接著說道:


    「很久以前,我曾經養過動物。」


    「然後呢?」


    「我的叔叔嬸嬸在長野有棟別墅,有隻像鬆鼠的動物就擅自住在那裏。牠的背後有幾條黑線,模樣十分可愛……當時因為弟弟非常想養,所以最後我們就買個籠子將牠帶回東京。」


    資源回收者繼續說道。


    那隻模樣罕見的鬆鼠原來叫做睡鼠,大小約十公分左右,是種擁有褐色長毛的生物。


    睡鼠是野生動物,因此無論如何都不會親近人,不管給什麽飼料也都不吃,最後在日漸消瘦下,牠從不到兩公分的縫隙中逃出籠子,並且躲進房子的天花板中。


    直到變成屍體後,那隻睡鼠才被家人發現。


    「很久之後我才知道,原來睡鼠是不能飼養的保育類動物,於是我和弟弟兩人到公園為牠挖了個墳墓。」


    老源抬起頭,他發現資源回收者的視線始終沒有落在自己身上,說不定這本來就不是說給他聽的,隻是資源回收者正在自言自語。


    「他是個很聰明的弟弟。他在兩年前去世,就在中央街你常常坐的那個地方。明明還是學生卻說要結婚,還帶個女人回來,他說自己喜歡上某個和姊姊同名的人……當時如果我沒有反對,或許他現在可能還活著.」


    老源在鋪平的紙箱上調整坐姿。


    老源記得認識的遊民曾經把擺在這裏的花束丟掉,原因隻是想拿空瓶回收。


    「因為我們家沒有父母,所以我想要挑起父母的重擔,明明知道不能把活生生的東西關起來……不管經過多久,人類都還是會重複同樣的錯誤呢。」


    「所以,現在你才想要獲得解脫嗎?」


    「或許就是這樣,就算能解脫的隻有記憶也沒關係,因為我已經有能力解放自己與這座城市了。」


    「……好吧。」


    資源回收者的程序代碼,就是用來強製腦中隨興的資源回收者開始工作的魔法。


    隻要一邊回想當天討厭的事,一邊按下按鈕,就是這個魔法的觸發條件。這個動作會讓全身的肌肉產生固定模式的收縮狀態,同時也讓魔法發動程序代碼更容易讀取到使用者的肉體上。透過手機軟件編組的程序代碼將會經由手臂轉移到持有者的肉體上,這比使用微小的cpu實行魔法更能發揮出數倍的效果。


    當然,一個人所能使用的程序代碼並無法發揮龐大的效果,最多隻是讓資源回收者吃掉自己當天討厭的記憶而已。


    但是,如果聚集許多人同時執行程序代碼,資源回收者便能獲得強大的力量,屆時資源回收者就能跑出入腦,在人類的腦袋中四處轉移。資源回收者的能力經過增強後,便會產生連鎖反應,隻要有人持有執行該軟件的手機並置身於一定範圍內,連鎖反應就不會停止。到時候,資源回收者可能就會將澀穀這座城市中的所有記憶全部吞噬。


    而資源回收者的程序代碼其實是老源為了自己而寫的。


    為了忘記溫暖的棉被、妻子和女兒的記憶;為了將失去的家庭改寫成不存在的事物;為了鬆開歸類者層層纏繞的絲線,讓資源回收者方便將記憶消除。


    但是,當這組程序代碼完成時,pc的性能仍無法徹底啟動魔法,老源才會在睡夢中閃過模糊的記憶,比起冬季的寒風跟滲入內衣褲的雨滴,那些記憶更令老源覺得難受,所以這次一定要在沒有任何失敗的情況下徹底掃除幹淨。資源回收者的目的同時也是老源的目的,資源回收者擁有不惜犧牲他人也要貫徹目標的強韌意誌力,而那正是成為遊民的老源所沒有的東西。


    「拖板車很快就會開到這裏。我計劃等拖板車開到道玄阪,就讓我準備好的男人開始演唱,等人潮聚集就執行程序代碼。」


    「那個男的還真可憐。」


    老源帶著苦笑說道。


    隻見資源回收者將香煙丟到地麵,接著將煙蒂踩熄。


    「我已經挑選過了,他是個無法將敗北的戰鬥畫下句點的男人,也是個無法忘記剎那間到手的榮耀而虛度人生的男人。對他來說,就連當個小醜一定也是求之不得的事。」


    無論是那個男人、資源回收者甚至


    是老源,他們都是無法替自己的戰鬥畫下句點的人,而隻有永無止盡的失落留在記憶中,所以才要用資源回收者的程序代碼連同失落感一並吞噬。


    「那麽,我該走了。這或許是我們最後一次還記得彼此吧……土門源三郎先生。」


    「我已經很久沒聽到那個名字囉,最後可以讓我這個老頭子知道妳的名字嗎?」


    資源回收者露出笑容。因為那冰點下的笑容,原本十分寒冷的公園讓人感覺溫度又下滑了幾度。


    「我記得你說過,我的名字叫做資源回收者。不過,如果是過去父母所取的名字……那就是佐伯響子。」


    資源回收者說完後,便坐上拖板車離開此處。


    *


    就算在宮下公園也找不到那兩個魔法師。


    如果是用足以將廣告廣告牌打穿的東西互相投擲的戰鬥,達彥認為應該會盡可能避免選在人多的地方,於是他找遍位於道玄阪的每個立體停車場。可是,他卻沒有發現那兩個從百公尺外應該就能一眼認出的黑發及銀發女性,而是來到與她們離開方向相反的宮下公園。


    在這個沿著鐵路的狹長公園內,道路兩側零星地鋪著藍色的塑料墊,在滿是皺痕的塑料墊下,則是由紙箱所組成供遊民們起居的床鋪,達彥認為那些塑料墊或許正是都市的傷口所結成的瘡疤。


    在澀穀這座城市的中心地帶,這座寬廣得難以置信的公園顯得十分冷清,這裏的風也比其它地方寒冷幾分。填滿塗鴉的留言版背麵有幅全新的塗鴉藝術,那是達彥在一個禮拜前所畫的東西。


    在隻有混混和遊民造訪的這座公園內,達彥看見有個老人坐在公園長椅上,原來是老源。老源抬頭望著急速轉陰的天空,並且在長椅上抽著香煙。今天的老源和平常不同,他並不是抽著短短的香煙,而是細長的香煙,似乎正暫停演奏透明的鋼琴。


    「屏幕保護程序,你還沒回家嗎?」


    老源這麽問道。


    達彥則是坐在老源的旁邊。


    「也給我一根吧。」


    「竟然敢跟遊民要煙,你這家夥還真有出息。」


    「不想給也沒關係。」


    老源聳了聳肮髒的肩膀,拿出看來剛開封沒多久的煙盒,似乎是女性常吸的名牌香煙。


    達彥默默地從裏麵抽出一根煙,點火並吸了一口。


    隻見他被嗆到而開始咳嗽。


    嘴巴與鼻子裏湧出的大量白煙在空中盤旋飄散,達彥揮手撥散那些阻礙視線、氣味又十分難聞的煙氣,一旁的老源見狀則是嘻嘻地笑了出來。


    這時達彥心想,所謂的煙原來就是人類呼出的氣,雖然有人會避開香煙的煙氣,卻不會回避他人呼出的氣息。呼吸是透明的,雖然看不見,但人應該都會互相吸入彼此吐出的空氣吧?無論是坐在身旁的老源所吐出的空氣、達彥吐出的空氣、路過的男男女女吐出的空氣、還是那個單色女人吐出的空氣,都會隨風交錯並重新進入達彥的肺中。


    「你的活動時間應該是早上吧?這個時間還不回去,待在這裏做什麽?」


    老源並末回頭,視線仍望著前方這麽問道。


    「我想來這裏找人,隻是……」


    「對方是你無論如何都要找到的人嗎?」


    「我也不太清楚。而且就算找到,我也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


    「屏幕保護程序,既然這樣就趕快回家吧,這座城市再過不久就會被資源回收者支配,要是被波及,可是會很糟糕的。」


    「這座城市不是一直都很糟糕嗎?」


    「信不信由你。我是看在一麵之緣的份上才告訴你,我沒有義務從資源回收者手中保護你的記憶,想要被籠罩這座城市的魔法波及和我一樣腦袋空空的話,那就隨便你吧。」


    隻見老源嘻嘻地發出笑聲。


    聽到老源這麽說,達彥不禁倒吸了一大口煙,手中的香煙也脫於掉到地上。灼熱感從喉嚨深處一路竄向胸部中心,讓達彥的眼角滲出淚水,點燃的香煙則是在水泥地麵彈跳一下,滾動兩圈後便停止不動。


    「你剛剛說魔法?」


    「沒錯,就是資源回收者的魔法,那是可以召喚魔物吞噬記憶的魔法。」


    「你為什麽也知道魔法?」


    「聽你的口氣,你不是也知道嗎?最近的澀穀到處都是魔法,所以我知道也沒啥奇怪的吧?」


    老源將香煙彈到一旁,接著又開始彈奏鋼琴,隻見肮髒的手指在煙霧中靈巧地舞動。雖然沒有任何根據,但達彥突然覺得,老源的動作與那名叫做弓子的少女使用魔法時有幾分神似。


    「難道這整件事都是老源你做的嗎?」


    「如果是又怎麽樣?」


    「為……為什麽?為什麽你要做這種事?而且老源你是鋼琴師……為什麽要使用會那種會奪走城市中所有人記憶的魔法呢?那樣根本就……」


    「沒有意義吧?」


    老源搶先把達彥想說的話說了出來。


    「那麽,屏幕保護程序,你的塗鴉有意義嗎?你有必須待在這座城市裏的理由嗎?你敢說沒有人因為你的行為而感到困擾嗎?你是正義使者嗎?」


    達彥無法反駁。


    他隻能注視著被火苗逐漸侵蝕的香煙。


    自己會對這座城市這麽執著,並且在這裏畫塗鴉藝術,都是根據隻有自己知道的理由,就算將糟糕的塗鴉改成梢微好看一點的繪畫,那也不算是正義的行為。硬要說的話,達彥的行為甚至接近犯罪,而且還是消極的犯罪,因此達彥無法指責老源。


    「快回家吧,現在還來得及。你什麽都辦不到,這個魔法也與你無關,你要找的人一定也已經回去了。」


    「美鎖小姐不會回去的,大概吧……」


    這時,達彥聽見老源倒抽一口氣的聲音,同時也感受到老源流露出不安的神情。達彥緩緩拾起頭,他看見眼前那個遊民帶著從未見過的嚴肅表情。


    「竟然有這種事,你要找的人居然是黛西-黛西……沒想到那個中國人玩弄的伎倆竟然會以這種形式出現紕漏,也因為這樣,這個世界才會這麽有趣。」


    「你說美鎖小姐是……黛西什麽?」


    老源並未直接回答達彥的問題,達彥甚至覺得對方滿是皺紋的嘴巴隻會選擇自己想說的話。


    「隻有一個方法能阻止開始連鎖反應的資源回收者程序代碼。但是,那也代表魔法師本人的敗北,你珍惜的人也會輸給資源回收者喔。」


    「我跟她並沒有珍不珍惜的關係,而且我實在聽不懂你說的話。」


    「你不是想阻止資源回收者嗎?如果有人能辦到那件事,那也非你莫屬。在這種狀況下,隻能靠你這個不會被那中國人預料到的變因了,交給在這座城市中找到意義的你做個了斷是最好的作法,比起失去一切意義的我還要好太多了。」


    「我根本不會魔法。」


    「不管是我的還是你的腦袋,每個人的腦裏都有資源回收者,能夠阻止它的東西隻有歸類者跟編輯者,如果你珍惜你的那份記憶,你就必須讓你的歸類者做出特別的表現,要是你叫出腦袋中的資源回收者,那麽歸類者就沒有勝算了。」


    達彥完全聽不懂老源說的話。


    老源從懷中取出一支手機塞給不知所措的達彥,那是與遊民毫不相稱的最新機種。


    「屏幕保護程序,我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你幫我趕走那些嘲笑我的混混,這算是我給你的謝禮,你就收下吧。」


    「我不能收。」


    「這不是手機,是魔法道具,你隻要把這個交給黛西-黛西就好。在道玄阪有輛停在路邊的拖板車,那裏會舉辦一


    場遊擊演唱會,黛西-黛西肯定會在那裏。不過,這玩意是否能順利發揮作用全都得看你自己囉……」


    「等、等一下!我完全聽不懂你在說什麽!老源!」


    「其實很簡單。」


    老源又嘻嘻地露出笑容。


    「變成像我這樣的活死人之前,先把自己的感情做個了斷吧。」


    老源說完便站起身,朝著明治路的方向離開。


    「可惡!他到底在說什麽……真是莫名其妙……」


    達彥的指針現在仍凍結在第二回合的二分五十九秒,他或許擁有能夠讓心中時鍾重新運轉的手段,就算知道會有名為失戀的結果,但如果自己當時能早點向響子老師告白、如果那時自己能跨越那條白線、如果現在自己能夠努力跑向道玄阪的話……


    如果……


    「嗨!我們找你很久啦!」


    就在達彥握緊拳頭站起身的時候,突然有三名男子將他團團包圍,那些人都掛著不懷好意的笑容。


    「沒想到能在這種地方看到你,我們今天還真走運。」


    他們是早上被那個單色女人擺平的三人組。


    *


    「準備好了嗎?」


    聽到助理人員的聲音時,鏑木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臉頰。


    「沒問題。」


    「我重新確認一次行程。側壁打開的時候開始演唱第一首,結束後向群眾打招呼,當第二與第三首結束後,用口白宣傳手機軟件,活動就宣告結束,如果警察比預期還要早來,就取消第三首。」


    拖板車中十分陰暗,引擎的震動透過雙腳直達身體的中心,手中的麥克風才會碰到腳架並發出短促的碰撞聲。這隻是在路邊唱歌,因為以前自己曾待在家光燈下讓超過萬人的視線集中在身上,所以區區路邊演唱根本不會讓自己發抖。


    此時,鏑木想起自己在白天見到的少女,她的年紀就算變成自己的女兒都不奇怪。那個對自己的音樂有所期待的女孩不知道會不會過來……


    一片鋼板的外麵就是澀穀的街景,他感覺到和自己融為一體的節拍正緩緩地在街上流動,於是鏑木用腳打著節拍。


    踏、踏、踏。


    咚、咚、咚。


    好好表現出來吧!


    此時,伊格爾鏑木深深地吸進一口氣。


    「車門要打開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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