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萊臻娛樂城開始在海上漂流。


    最後一根係留樁已在前一刻被扯斷,再也沒有任何結構可以將這座島留在原處。


    暴風雨轉強,加上浪花間閃爍的精靈雷,讓海潮的流勢更加險惡。這座巨大的人工島,正緩緩偏離原本的位置。


    這件事本來不是個大問題。這座浮島被設計成機械船,能夠在海上航行。而且係留樁斷裂後,禾萊臻隨波漂流,使島上的建築不用直接承受風浪衝擊。


    禾萊臻之前是借由建築結構的彈性來化解狂風巨浪的壓力,現在因為係留樁被扯斷,它可以借由漂流來分散建築的受力。


    但是,這座島使用十根係留樁加上禾萊臻跨海大橋來固定位置,是有其用意的。


    整個亞洛尼亞海域中,禾萊臻所在的區域靠近陸地。


    這個區域的大陸棚占地廣闊。同一海域中的托爾巴斯國際機場,之所以能將地基直接打進海底,也是因為大陸棚的關係。


    換句話說,禾萊臻周圍的海域其實水深很淺。


    說水深很淺並不是以人類的感官來衡量,因為這裏的水深最淺也有數十公尺。不過若像是禾萊臻娛樂城這般龐大的建築物,這種深淺卻足以令它觸礁。


    因此……


    一陣異樣的巨響傳來。


    這座人工島的建築,因擠壓摩擦發出的噪音逐漸趨緩,取而代之的是更為沉重的聲音——大型物體之間的碰撞聲。


    禾萊臻娛樂城內的人們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然而若從外側觀看便可一目了然——禾萊臻娛樂城觸礁了。


    這一帶海底有幾處隆起的岩塊。這些岩塊比海嶺小得多,平均分布在亞洛尼亞海沿岸。它們原本能緩和海流、平穩波濤,此時卻成為擦撞這座人工島底部的障礙物。


    岩礁衝擊著人工島底部。


    一次又一次地撞擊、摩擦、拉扯,這些力道集中侵襲著禾萊臻局部的底盤。


    海底湧出了大量的水泡……


    禾萊臻娛樂城底部裝設了多片穩定翼,以便在海中張開巨大的鋼板,增加浮島的穩定性。這些穩定翼可以抵抗水流,使禾萊臻在浪濤間不至於劇烈搖晃。


    此時,其中一片穩定翼因為不堪撞擊而折斷了。


    這片鋼鐵製的穩定翼,在水中吐出大量氣泡,沉入了海底。


    ●


    禾萊臻娛樂城在一連串巨響中,出現了微妙的變化。


    琉妮雅麵無表情地環顧四周。


    她根本無從得知發生了什麽事——然而,隻要聽到第一聲巨響,大概就可以判斷聲音產生的原因。


    這種聲音有固定獨特的抑揚頓挫,在音頻拉高至頂點時旋即消失,像是生命殞落前聲嘶力竭的哀號。這是東西毀壞的聲音——有什麽東西壞掉了,而且是規模相當龐大的東西。


    “可惡!沒有一條路可以更快通到外麵嗎?”


    波克特也意識到情況不妙。他一邊咆哮,一邊穿過散落一地的瓦礫堆,來到一扇沒有完全關上的隔離牆前,縮著身體從縫隙中穿過去。


    盡管對眼前情況不滿,波克特卻仍沒有專心尋找出路,而是如無頭蒼蠅般亂闖,重複鑽進死胡同再回到原來的地方,因而滿心焦躁。


    波克特是個神曲樂士。


    若他方才的發言屬實,那麽他便握有能強製使役精靈的《奏始曲》。因此,隻要手上有一具單人樂團,他就能將精靈變成道具,恣意使喚。相反地,若不能這麽做,他就隻是個沒用的中年男子。因此,他會這麽焦急,其實可以想見。


    “可惡!可惡!為什麽、為什麽這些隔離牆會關上!為什麽會關上!可惡的精靈!一群混蛋泡泡妖怪!可惡!說到底都是精靈的錯!都是精靈的錯!”


    他如同發泄般,不斷敲擊隔離牆。


    琉妮雅不悅地冷眼看著他。


    ——這男人也就隻有這點程度呢。


    如果單就討厭精靈這點,琉妮雅跟波克特也許會被歸類為同一種人,但琉妮雅實在不認為自己和波克特是同類。


    波克特不是真的討厭精靈。他因為事情不如意,而將責任推給精靈及神曲樂士,放棄思考。他不願麵對自己的過錯、自己的短處,隻一味逃避。


    他對精靈的厭惡,隻是為自己辯護的借口。


    “……我跟這個人不一樣。”


    望著歇斯底裏、不斷咆哮的波克特,琉妮雅小小聲對自己說道。


    ●


    佛隆他們也察覺到異變的轟然巨響。


    強烈摩擦聲不斷拉高分貝刺激著耳膜,在達到顛峰後忽然消失,期間零星的噪音也沒有停歇。崩壞的重音和細碎的傾軋聲,交織成一頭龐然巨獸的咆哮。從整體來看也許沒什麽明顯變化,但在聽覺極度敏銳的神曲樂士和精靈耳中,卻無法忽視這個改變。


    “怎麽回事?”佛隆停下腳步。


    “不知道。”克緹卡兒蒂回過頭來。


    盡管這麽回答,克緹卡兒蒂和佛隆都已大略判斷出這聲音的緣由——城內有東西毀壞了,不過他們無從得知毀損的東西究竟有多重要。


    “不知道之前的火災現在怎樣了?”


    “既然隔離牆已開始運作,火災事故地點應該會啟動自動滅火裝置。不過,因為隔離牆沒有全數發揮作用,所以也不知滅火機製能否抑製火勢就是了。”


    “這座人工島已經不是軍事基地了,應該不會因為火災而引發連鎖爆炸吧?”


    至少這裏絕不會像軍事基地般,囤有大量火藥。


    然而,克緹卡兒蒂卻搖搖頭說:“不,城裏仍儲存了大量餐飲業烹調用的瓦斯與焊接工程用的乙炔等等,這些都具有相當危險性。”


    “啊!”佛隆瞪大眼睛。“對呀。這麽說來,船塢那邊也有燃料儲存槽……”


    禾萊臻跨海大橋建成之前,所有建材都倚賴海路搬運。直接由海外產地購入大量便宜的建材再經船運輸送,是最有效且經濟的方法。


    為了減輕船的重量以載運更多貨物,來往的運輸船都隻攜帶單程燃料,回程則在禾萊臻內補給燃料。因此,這座原本是軍事基地的人工島上,設置了幾座大容量的燃料槽。此時這些燃料槽即使不是滿槽,仍可能留有相當多的燃料。


    “我是不知道島上還存有多少燃料。不過如果弄不好,這座島是有可能一瞬間就沉沒了。”


    “也、也對哦,我們還是趕快走吧。”


    “嗯。”


    站在原地討論事情的嚴重性隻會徒增不安,對情況沒有任何幫助。佛隆與克緹卡兒蒂隻得加緊腳步,往前邁進。


    周遭景物依舊一片狼籍。然而,佛隆卻察覺到這片慘狀似乎不全是精靈直接攻擊所致的結果。


    那些精靈雷直接命中的水泥、鋼鐵、木材與紙類,全都是遭受瞬間重擊而崩壞碎裂。但佛隆他們眼前這片殘骸中,也有許多建材和室內裝潢是因為承受長時間擠壓而變形毀損,諸如窗框、鐵柱、消防栓、空調輸風管等等。這恐怕都是禾萊臻結構扭曲造成的結果。外麵狂風暴雨的威力,已經侵入城內的細部結構了。


    (火災……加上禾萊臻結構扭曲變形……這兩個因素相互影響下,也許會導致其他東西毀損,甚至可能對島上某處造成致命的破壞……要是救援還不來……)


    佛隆滿心焦慮。就在這時……


    “啊。”


    他們來到了一個像是廣場的區域。


    這裏可能是內部運輸貨品的通路。圓形的廣場周邊,連接著幾條放射狀的通道。現在因為隔離牆阻擋,那些通路幾乎無法通行。


    圓形廣場正中央、在佛隆麵前的地板上,開了一個直徑三公尺的大洞。


    “……就是這個了吧?”佛隆再次確認手上的樓層平麵圖。


    這條縱貫地下三層樓的通道,原本提供水麵下的第三及第二層樓通風用,算是一條大型通風管。


    這條大型通風管並不提供人員通行,因此沒有梯子之類的設計,若要掃除或維修則須使用吊繩或吊車。


    “要不是洞穴這麽深,我們其實可以從這裏跳下去……”佛隆一邊說,一邊扶著欄杆,探身望向洞內深處。就在他壓低身體前傾的瞬間——


    “——嗚哇!”


    佛隆突然發出的驚叫聲還殘留在空氣中,人卻已經騰空摔進洞裏。


    “!”


    洞穴旁的欄杆鬆脫了。


    因為佛隆將全身重量壓在欄杆上,結果欄杆鬆脫後,他也跟著欄杆一起摔出去。


    瞬間他仿佛飄浮在空中,接著身體便感覺到墜落時強烈的風阻。


    “你在搞什麽啊!”


    事情發生在短短一眨眼之間。


    “克緹……”


    佛隆仰望著克緹卡兒蒂。這柱紅發精靈展開羽翼,緊緊抓著他的手浮在空中。


    “拜托!”克緹卡兒蒂一臉受不了地說:“你也稍微小心點啦!不要總是露出毫無防備的樣子嘛!”


    “嗯……抱歉。”佛隆苦笑。


    這種情況下會焦躁不安是正常的,不過若受情緒影響而分心、對眼前危險渾然不覺,那就真是本末倒置了。


    克緹卡兒蒂那嬌小的身軀中,擁有令人難以想象的力氣。她將佛隆拉起來,雙手繞過他的腰,將他環抱在自己麵前。


    “啊……克緹……那個……”


    “怎麽?”


    “你、你這樣抱我……會讓我覺得不好意思……”


    “你……又沒有人看到!你不好意思個什麽呀!”


    看到佛隆害羞的模樣,克緹卡兒蒂也跟著滿臉通紅。


    他們平常在有心理準備的情況下牽手、摟抱,多少習慣了。不過若是在出其不意的情況下擁抱,仍會感到羞怯。


    “是、是這麽說沒錯啦。”佛隆說。


    “這樣比較甜蜜——不對!是比較安全啦!”


    “是、是比較安全啦……”


    “再說,你之前不也是——”


    “咦?我怎麽了嗎?”


    “沒有啦。”


    克緹卡兒蒂像要藏住表情般,將臉貼在佛隆胸口,聲音因此變得含糊不清。


    “總、總之,我們就這樣往下降落吧。”


    “啊……嗯、嗯。”


    他們就這樣彼此擁抱,飛快地降落到地下三樓。


    當佛隆鞋底踏上堅硬的地板、確定安全著陸後,他立即鬆了一口氣,放開環抱克緹卡兒蒂的雙手。這並非佛隆不信任她,而是因為人類本來就不會飛,一旦雙腳騰空,心裏難免不安。


    另一方麵——


    “嗚,我果然還是該飛慢一點嗎……”


    克緹卡兒蒂也跟著歎了口氣。不過兩人的歎息意味,其實有一點微妙的不同。


    “啊,沒啦,沒什麽。”紅發精靈慌張地搖搖頭,然後快步走出去。


    這裏的廣場和樓上結構相同,四處的瓦礫殘骸則比樓上來得少,因此密閉的隔離牆也多,看來能夠穿越的空隙大概隻有兩處而已。


    “好了,我們該走哪一條路呢?”


    克緹卡兒蒂話才出口便旋即回頭。


    “……”


    她的視線並沒有落在佛隆身上,而是越過他的肩膀,朝向他身後的某處凝視著。


    “怎麽了嗎,克緹?”


    “嗯……”她咬著拇指指甲,蹙起眉頭說:“我總覺得……有種不祥的預感……”


    “不祥的預感?”


    “剛剛也是……”她偏著頭,一時不知該如何解釋。沉默數秒後,她才有些焦慮地說:“我感覺到精靈的氣息……”


    “你是說在這座禾萊臻娛樂城裏麵嗎?”


    “應該是。”她點點頭。


    禾萊臻娛樂城內失去聯係的人員中也包含精靈,所以她能感受到精靈的氣息其實並不奇怪。另外,盡管刻有精靈文字的隔離牆阻絕了通路,讓許多精靈行動受限,但透過其他像露天音樂廳、中央競技場等等表層設施,外麵的精靈是有可能侵入到建築物內部。


    “可是,這個熟悉的氣息……可惡!這裏的精靈氣息太多太亂了,讓我完全沒辦法辨別這柱精靈的身份。”


    城外的大批精靈肆虐,似乎也造成克緹卡兒蒂辨別精靈的難度。


    “……這我就完全沒辦法理解了。”佛隆苦笑。


    “那當然了。隻是,這家夥有可能是我們的敵人。”


    “咦?敵人?”


    “對。這種令人不快的氣息……我總覺得……好像在哪裏碰過……”


    她焦慮難耐,一次又一次咬著手指甲。


    就在這時,廣場上的通道中發出了淡淡的光芒。習慣這種光芒的人,一眼就明了這不是燈管發出的光亮。


    那道光芒帶著淡淡的磷火,描畫出鮮明的線條與紋樣——是精靈羽翼。


    “嗚!”


    克緹卡兒蒂反射性地轉身甩動右手。


    事發突然,她無法匯集足夠的力量,一顆僅有拳頭大的精靈雷在高速中劃破空氣衝了出去。不過,克緹卡兒蒂隻需用這種程度的精靈雷,就足以讓一、兩個人嚴重燒傷。


    “克緹?”看到夥伴猛然發動攻擊,佛隆失聲驚叫。


    緋紅的精靈雷朝著目標直飛。


    “!”


    下一瞬間,在精靈雷擊中通道內的精靈前,空中出現一張光芒織成的網,將它攔住。彈飛的精靈雷畫出一個銳利的直角,向上竄去——轟的一聲打在天花板上。


    火光中,被炸碎的燈具及裝潢化成了灰自天花板灑落。


    “佛隆,你要小心——”


    克緹卡兒蒂話沒說完就蹙起眉頭停下動作。


    通路中浮現一柱精靈的身影,而且克緹卡兒蒂和佛隆都曾見過。


    它的身軀黝黑高大,骨架勻稱均衡,身姿英挺優美。龐大壯碩的體型,雖然散發著強勢壓迫感,卻不會給人鈍重的印象。


    “嗚……啊!”克緹卡兒蒂慌張地說,“抱、抱歉!我一時之間把你誤認為敵人。是我的錯,我沒有惡意!”


    “……”


    這柱黑馬精靈沒有回話,那雙獸類的眸中沒有映出任何感情。


    它注視著佛隆和克緹卡兒蒂——也許它明白克緹卡兒蒂的意思,或者它根本沒有攻擊的意圖,總之它並沒有顯露敵意。


    “這精靈是——”


    佛隆瞪大了眼睛,他曾經見過它很多次。


    琉妮雅對這柱精靈非常在意。


    “請問……你是柯邁茵嗎?”


    “……”


    佛隆的問話,讓這柱黑馬精靈的耳朵瞬間抽動了一下。


    ●


    琉妮雅和波克特已經迷失了方向。


    這座城的結構原本很簡單,並不容易迷路。然而,因為隔離牆將空間切割成小區塊加上遍地瓦礫殘骸,稍微繞一圈就讓人迷失方向。


    在這原本是軍事要塞、完全沒有窗戶的建築物中,設置城內平麵圖可以幫助遊客確認自己的位置。但這些看板如今也都埋沒在瓦礫堆中,或者從原本張貼的牆上剝落毀損,根本派不上用場。


    “……我們這樣漫無目的亂轉,好像沒什麽意義吧?”


    疲憊的琉妮雅試著點醒波克特。她的身體原本就不算好,常會貧血,因此隨身都帶著藥品。


    在禾萊臻娛樂城內四處遊走其實不算是重度勞動;不過,若是不知身在何方,便易感到精神疲憊。四周此起彼落的崩壞碎裂聲,更消磨著聽者的體力。


    “你、你少在那邊說風涼話!”波克特像是困在籠中,不斷兜著圈子的野獸。他聽到琉妮雅的話後先是驚訝,接著轉身就對她咆哮:“一開始是你說這邊可以出去的吧!”


    “也是啦。”


    琉妮雅顯得疲憊不耐。她對波克特的觀感已經超越輕蔑,近乎憐憫了。畢竟時時懷著厭惡的情緒也是會累的,更沒有任何意義。


    “可惡……到底為什麽會這樣——”他不斷用拳頭捶打眼前的牆壁。


    這時候——


    “?”


    琉妮雅仿佛看到視野角落處有什麽在晃動,因而回過頭。波克特也留意到了,跟著琉妮雅往同方向望去。


    那裏堆滿了碎石瓦礫,足足有琉妮雅的身高那麽高。方才就是這堆瓦礫的其中一角忽然晃了一下。


    “……怎麽回事?”波克特畏縮地低語。


    瞬間,瓦礫堆的一角忽然隆起,接著抖落了頂端的水泥石塊。


    “!”


    瓦礫堆後露出一條通路,在碎石四散的通路中浮現一抹人影。因為崩落的瓦礫激起沙石,漫天煙塵讓這人的容貌模糊難辨。


    “喂!我們在這裏!拜托救救我們!”


    波克特興奮地揮手。他似乎沒想過,這人也許跟他們一樣迷路了。


    然而——


    “……咦?”


    波克特的表情從興奮變得訝異。


    煙塵散去,人影逐漸現出清楚的輪廓。


    那是一位西裝筆挺、容姿端麗的青年。他冰冷的臉龐既沒有令人瞠目結舌的詭異之處,更不是人盡皆知的公眾人物。


    “怎、怎麽……怎麽是你……”波克特茫然開口:“基尼斯?你……你怎麽會……在這裏?”


    “因為情勢有些變化了。”


    這名叫基尼斯的青年,從容地一邊說著,一邊走到波克特身邊。


    “……啥?”


    “我得請你把那張樂譜還我。”


    波克特聞言一臉錯愕,琉妮雅則覺得有些驚訝。


    青年提到的樂譜就是《奏始曲》。換句話說,波克特手中的樂譜其實並非是他的所有物。


    “那東西已經不需要你鑒定了,還給我吧。”


    “呃……那個……嗚……你說……”


    波克特一時不知所措,混亂的思緒化作含糊不清的聲音脫口而出。


    青年麵無表情地注視他,然後歪著頭——這不自然的動作好比一具僵硬的人偶,或是過分誇張的演技。


    “雖然我想應該不會——但你沒有把它交給誰或者自己擅自複印了幾份吧?”


    “……”


    波克特的表情明顯從混亂變成猜忌和畏懼,問道:“你……你是誰?”


    “我是誰?你這麽問會不會太奇怪了?我不是基尼斯嗎?寶樹.基尼斯呀。我們一起合作,從事贓物跟違禁品的買賣——”


    “基尼斯他——”波克特沒等對方說完,“他怎麽可能出現在這裏!不可能!再說,什麽叫做不用鑒定了?哪有現在說這種話的道理——你……你到底是誰?你不是基尼斯吧!”


    “……嗯?”


    青年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按在下巴上,仿佛在確認這張偽裝成基尼斯的臉龐有無異狀。


    “我果然還是不該貿然做出自己不習慣的事呀。”


    說完,那隻手便滑到咽喉處,插入肉裏——這個自稱為基尼斯的青年,硬生生剝下了自己的臉皮。


    “!”


    即便是琉妮雅,也不禁被這異常的景象震懾,倒退了一步。


    偽裝成基尼斯的青年,極度不自然地笑著。他像是脫掉一件外衣般,順手剝下自己的臉皮——不隻是皮,甚至摘下了整片肉——啪唧啪唧地摘下一張有機質地的軟質麵具。


    青年撕去皮肉露出的臉龐,竟仿佛理所當然般地是顆骷髏頭——沒有外皮和血肉,活生生的白色顱骨。


    “啊……啊……”


    波克特驚訝得瞠目結舌,害怕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


    這副骷髏在上下顎敲擊的聲音中發出獨特的笑聲。


    它接著脫去手套,更脫掉了裏麵的一層肉,露出手掌骨。身上的西裝也在光芒中被分解——然後瞬間重組,變成一件係著黑皮帶及扣環的黑色裝束。暗黑的服裝與陰森的氣息、頭顱上覆蓋著連衣頭套——隻要再拿一把能從活人身上挖出靈魂的鐮刀,簡直就像神話故事裏的死神。


    “乖乖把樂譜交出來吧,西葛.波克特。如果你肯聽話,我就放你一條生路。”


    骷髏笑著說道。


    這具骷髏沒有眼睛、鼻子、眉毛、嘴唇,“它”沒了血肉,隻剩下一具頭骨,表情卻比起覆著一張臉皮時更自然生動——想必這才是它真正的麵貌。


    “你、你、你——你是誰!”波克特在顫抖中驚叫出聲。這聲音恐怕是使盡渾身力氣才勉強從驚懼中擠出來的。


    “我是精靈呀。”


    骷髏稍稍歪著頭,雙手一攤擺出親切的模樣。


    “我是你最喜歡的精靈呀!”


    言畢,骷髏背上旋即張開了宛如枯枝一般,由骨頭串接成形的詭譎羽翼形狀——是精靈翅膀。一共三對,它是擁有六片翼的上級精靈。


    “!”


    琉妮雅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精靈具象化後的形貌,並沒有“非怎麽樣不可”的法則。他們擁有的肉身,終究隻是盛裝精神的“容器”。不論這些容器呈現什麽形狀,本身都不具有特殊意義。唯獨一些生活上瑣碎的問題,會讓他們決定是否要钜細靡遺地模仿實際存在的生物,或像勃來那樣,完全隻考慮作為“容器”的便利,而采用極度單純的外型。


    這是實際效益的問題。


    當精靈和人類比鄰而居,最方便的外型就是模仿人類的模樣;當棲息在海裏,最省力的生活方式便是模仿魚貝等海棲生物的形象。在他們渴望和物質世界產生關聯並擁有肉體的同時,他們也將開始受到環境所牽絆。


    一如萬物在自然中演化,這些外型都是經過數十萬、數百萬年進化淘汰的結果。因此精靈會選擇某種生物外型作為肉身,也是因為這類生物在特定環境中具有最佳適應性。


    然而,眼前這柱骷髏外型的精靈,卻明顯違逆上述通則。


    骷髏是死亡的象征,這種形象就生存競爭的結果來說,是個失敗者。但這柱精靈竟然


    選擇這種外型,它的想法令人費解。


    “咿呀啊啊啊啊啊啊!”


    波克特哀號著,步伐踉蹌,不斷後退。


    “別、別過來!”


    他從懷裏掏出一隻名片盒,並慌忙抽了幾張紙片,但其中大半紙卡都在手忙腳亂中散落一地。


    那是他先前出示過、阻止精靈觸碰的“護身符”。


    “別過來!你們精靈、你們精靈、不能接觸這些東西吧!”


    “精靈文字呀?”


    骷髏精靈冷冷地笑了。對它來說,波克特的話與其說是警告,反而更像自我安慰。


    “像我這種強大的上級精靈,也是沒辦法抵觸精靈文字啦。不過,雖然不能抵觸……”


    話沒說完,它便先一步舉起右手。隻見強光倏地浮現在它白骨嶙峋的指掌間——是精靈雷。


    這顆精靈雷劃破空氣,拖著一道長長的殘像在波克特身畔炸開。爆炸聲中火光四散,揚起一片沙塵。


    精靈雷沒有直接命中波克特。畢竟那是精靈的血肉,不能違逆精靈文字的規範。然而,波克特卻受到身旁爆炸波及,整個人被彈開而在地上滾了一圈。他手上的“護身符”亦在翻滾中散落一地。


    精靈確實無法碰觸精靈文字,但也僅止於此。波克特在數公尺外舉起這些小紙片,其實沒有意義。而且,除了刻有精靈文字的小紙片之外,精靈可以攻擊周遭任何物體。對於身體脆弱又無法張開防禦網的人類而言,光是身旁爆炸的衝擊就足以致命。


    “啊、啊、啊——”


    波克特顫抖著伸手觸摸臉頰。


    一處傷口讓他血流如注,半張臉都被鮮血染紅。而且位於頭部的創傷一旦流血,即使是小傷看來也怵目驚心。


    “咿呀啊啊啊啊啊!你、你、你、你到底是什麽怪物啦——”


    波克特已經陷入狂亂。他口吐白沫、手腳亂舞,像是一個坐在地上耍賴的孩童。


    “別過來!別過來呀!可惡的精靈!你別過來!別碰我——好痛……啊!流血了,我流血了……精靈!你——我流血了!好痛,好痛呀——”


    他驚慌的模樣甚至令人憐憫。骷髏精靈歎口氣,輕蔑地看著他。


    “唉……你們人類呀……”


    它張口的同時,一條紫色的軟體動物爬出齒間。


    這條濕潤的軟體動物在言語間蠢動——是舌頭。


    這具骷髏渾身充滿死亡氣息,隻有這個有血有肉的器官像是活生生的動物。它爬過了一排死白的牙,然後扭動著。


    “人類真是一種可愛的生物,你說是吧?”


    “!”


    這句話讓琉妮雅瞪大了眼睛僵立在那兒,


    接著第二發精靈雷劃過她身邊,擊中波克特麵前的地板。爆炸將癱坐地上的波克特再度轟飛,狠狠撞在後方牆上。


    “咿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哀號聲隨著波克特飛得越遠而聲音越小,骷髏精靈則朝著悲鳴聲走去。


    “喀喀喀,對啦,就是這樣。這種聽來像是殺豬的哀號,真是太美妙了。”


    “……”


    琉妮雅嚇得無法動彈——事實上也不需要動。因為她本能地知道,無論怎麽做,此時她的命運都掌握在對方手上。隻要骷髏精靈伸手輕輕一揮,她就會被炸得粉身碎骨——盡管她身上帶著一件刻有精靈文字的外套,不過早先波克特已經幫她證明,這東西隻是圖個安慰而已。


    骷髏精靈從琉妮雅旁邊擦身而過,連正眼也不瞧她一下,筆直朝波克特走去。


    “不過就這麽點小傷,你卻可以叫得讓我這麽興奮。西葛.波克特,你真是太棒了。”它像是唱著歌般說道:“像那種抱著覺悟、故作鎮定的家夥實在太無聊了。何必要去壓抑精神為肉體帶來的快樂和痛苦呢?這不是很愚蠢的事嗎?精神跟肉體是共生的,更該被肉體束縛一輩子、被肉體愚弄。不論快樂或痛苦,精神都該作為肉體的奴隸,因肉體的種種感官而遭到蹂躪。若非如此,那人類怎麽叫做人類呢?你說是吧,西葛.波克特。像你這樣才叫做人類呀——真是太棒了!如果我折斷你的手指、砍下你的耳朵、削掉你的鼻子,想必你又會發出令我心神愉悅的慘叫吧?喀喀喀喀喀喀喀!”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波克特嚇得趕忙坐挺身子,想從地上站起來,然而卻因雙腿無力,隻能坐在地上拖著屁股不斷後退。


    “對!就是這樣!人類就是該有這種表情!喀喀!繼續哭號吧,波克特!”


    骷髏精靈仰頭狂笑。


    琉妮雅完全被對方的氣勢震懾住了。


    人們總說,精靈是赤裸裸的精神性存在。即使精靈創造出肉體作為容器,也不會改變他們身為精神生命體的事實。他們和人類不同,精神不是誕生在肉體之中。對他們而言,肉體隻是穿在精神身上的甲胄而已。


    “喀喀!喀喀喀!西葛.波克特,雖然有點可惜,不過餘興節目就到此為止了。你看我雖然喜歡玩樂,但在工作上可是很嚴謹的,該辦正事的時候絕對不會猶豫。為了保險起見,我得先問問你,是不是曾給誰看過你手上的樂譜?這對我來說可是個大問題呢。”


    “咿……啊……啊啊……”


    波克特心中充滿恐懼,完全不能思考。紊亂的呼吸讓他無法吐出具體的語句,隻能不斷在喘息中發出無意義的聲音——這對琉妮雅來說倒是不幸中的大幸。


    波克特曾讓琉妮雅看過那份樂譜。這柱骷髏精靈若知道,不知道會對琉妮雅做出什麽舉動。畢竟到目前為止,這柱骷髏精靈始終對琉妮雅視若無睹。


    “……”


    琉妮雅感受到身體不斷顫抖——這是恐懼,無止盡的恐懼。


    那份恐懼並不是因為精靈強大的力量。


    一如方才所說,精靈其實是赤裸裸的精神性存在——換言之,此時這具骷髏精靈便是惡意的聚合體,甚至可說是具象的邪念。琉妮雅初次體認到,所謂的惡意及邪念其實可以獨立存在,不需經由肉體或行動來表現。她正用全身的每一寸肌膚來感受這種恐懼。


    這是精靈的敵意、惡意和邪念。這種強烈、激昂更宛如生命一般鮮明的情緒,是人類心裏無法醞釀出來且模仿不來的。


    “……”


    此時,她心裏忽然閃過一個疑問——是因為眼前這柱精靈如此特別的關係嗎?抑或是懷有惡意的精靈,都會給人這般強烈的壓迫感?果真如此,那麽……


    柯邁茵——這是奪走琉妮雅的雙親、讓她日夜憎恨的精靈之名。自從那個改變她命運的事件發生後,她和這柱精靈曾有過無數次近距離麵對麵接觸的機會。那柱黑馬精靈如同嘲笑她一般,不斷出現在她麵前,然後消失——仿佛要她別忘記那天的厄運,一再戲弄著因憎恨而每天咬牙度日的琉妮雅。


    然而,琉妮雅察覺到她從未在柯邁茵身上,感受到如同這柱骷髏精靈的惡意。


    “——嗯?”


    忽然間,轟隆——一陣唐突的小規模爆炸聲,讓骷髏精靈停下腳步。


    琉妮雅瞬間反射性地望向聲音源頭。


    她看到一張寫著精靈文字的紙片。那是波克特在被骷髏精靈轟飛之前,手沒拿穩而散落一地的“護身符”——骷髏精靈踩到了這張護身符。


    那張護身符上的精靈文字發揮


    了令人意想不到的效果。


    骷髏精靈的腳尖冒出了煙。看來早先那個小規模的爆炸聲,就是它踩到精靈文字所發出來的。這個結果使得精靈文字與它的腳尖,都留下了小小的青白色電流閃爍著。


    精靈一旦和寫有禁止意味的精靈文字接觸就會發生這種狀況。果真如此的話——


    “……”


    琉妮雅飛快地掏出那件寫滿精靈文字的外套——若是將外套包覆在那柱精靈身上,雖不至於致命,不過也許能讓它受到不小的損傷。


    “……小鬼頭,你這麽做是幹什麽?”骷髏精靈冷冷地說:“踩到這張紙片是很痛沒錯,非常痛。”


    “……”


    “不過也沒別的了,精靈不會因為受了這點小傷就死。”


    “我知道。”


    琉妮雅舉起手裏那件外套,像是把它當作盾牌一樣攤在自己眼前。不過若是像波克特那樣遭到間接攻擊,就算有這件外套也沒用。就在這時候……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波克特忽然揚起一陣高聲的哭號。


    因為骷髏精靈將注意力轉到琉妮雅身上,波克特的恐懼多少得到抒解。隻見他連滾帶爬地順著來時路逃了出去。畢竟他沒時間另尋出路,隻能選擇原路逃跑。


    波克特屈身,想要鑽過被瓦礫卡住的隔離牆間隙。


    “站住!西葛.波克特!”骷髏精靈再次扔出一記精靈雷。


    “咿呀啊啊啊啊——”波克特又一次在哀號中被爆炸轟飛。


    然而……


    “!”


    鏗的一聲,一陣鈍重的機關啟動聲響起。


    這一記精靈雷造成令人意外的結果——爆炸震碎了卡在隔離牆軌道上的礫石,讓隔離牆鏗的一聲關上,而波克特則在爆炸中已先被震飛到隔離牆的另一頭。


    “這下可麻煩了。”


    骷髏精靈一副絲毫不以為意的模樣,轉頭麵向琉妮雅。


    “……”


    “算了。”


    望著嚇呆的琉妮雅,骷髏精靈露出興致索然的表情。它轉身離開,走向自己當初出現的通道。


    琉妮雅舉著外套,目送著它的背影離開。


    “這……”


    ——這才是精靈真正的惡意、憎恨、邪念……


    琉妮雅這才發出猛烈的顫抖,整個人癱坐到地上。


    ●


    柯邁茵——這是陸野.赫布羅斯手劄中多次出現的精靈之名,也是琉妮雅心裏憎恨的對象。手劄的內容寫得斷斷續續,行文對象似乎是琉妮雅或柯邁茵。然而,文中牽扯到的事件內容,有些是他們三人的共同經曆。針對這個部分,陸野.赫布羅斯並沒有多做敘述,因此佛隆等人無法從手劄裏窺見事件的全貌,隻能以推測的方式加以補足。


    麵對柯邁茵時,佛隆沒有提及琉妮雅的事。


    “我們此行有兩個目的。”他仔細觀察著對方的反應說。“其一是盡速前往中央控製室,使關閉的隔離牆開啟;其二則是在城內尋找受傷和失去聯係的人員。因為現在禾萊臻完全被海上精靈製造出的風暴所封鎖,因此若要說有什麽具體的良策——”


    “……”


    黑馬精靈沒有回話。


    一般馬匹的體型對人類來說已算稍微龐大,而柯邁茵則又比一般馬匹巨大。這種外型本來應給人草食性動物的溫馴印象,然而佛隆在柯邁茵身邊,卻感受到猶如猛獸在側的壓迫感。


    柯邁茵默默走到佛隆身邊。


    啪的一聲,一道紫色的精靈雷在地板上跳躍。


    “啊?”佛隆眨眨眼睛,愣了一下。


    地麵開始浮現文字。


    ‘你的判斷正確,我相當讚同。’


    精靈雷在地上刻出一排宛若打字般漂亮工整的文字,這就是柯邁茵的回答。


    有些精靈不知道是因為興趣還是肉體構造無法說話的關係,不論智能高低,終其一生部不會開口說話——即便他們擁有的語文造詣和感性甚至能夠吟詠詩歌,但就是不願意開口。不論他們各有什麽不同的理由,總之柯邁茵似乎也是其一,因而隻在必要時用“筆談”溝通。


    這種方式不會聽錯、聽漏且能留下紀錄,就某方麵而言,其實是非常合理的溝通方式。不過,佛隆並不打算模仿它。


    ‘請讓我協助你們。’


    “……啊,是。如果有你的協助,我們會非常感激。”


    這對佛隆來說是再好不過的結果。


    雖說克緹卡兒蒂是柱強大的上級精靈,不過她不擅長細微的力量控製。盡管佛隆沒辦法篤定地說,她這樣的弱點會在當下讓他們遇上什麽麻煩,但身旁多個能精準控製精靈雷的精靈,即能補足克緹卡兒蒂的弱點。而目前看來,柯邁茵就擁有不同於其碩大身軀的精準控製力。


    “那個……請問一下,你是不是也在找陸野.琉妮雅?”


    佛隆試探性地問,並仔細觀察對方的反應。


    “……”


    柯邁茵依舊沒有回話,隻用精靈雷以超越打字的高速,在佛隆身側刻出文字代替回答:‘為什麽你會這麽想?’


    “嗚……”


    佛隆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轉頭瞥了克緹卡兒蒂一眼。


    一旁的紅發精靈對他點點頭,似乎認為柯邁茵對於這話題並沒有排拒的意思。於是佛隆一邊留心對方的反應,一邊把話攤開來說:“我們公司的人找到赫布羅斯的手劄,裏麵寫了一些關於你以及他孫女琉妮雅的事、”


    柯邁茵沒有任何反應。


    佛隆繼續說:“赫布羅斯在手劄中,多次提及對你感到抱歉——”


    ‘不需要。’這次柯邁茵倒是即時做出了回應,‘他不用道歉,這是他拜托而我答應的事。這是交易,也是契約。雖說其中的內容是我單方麵付出,不過我認為這件事有其必要,所以他無須對我道歉。’


    它以極度機械性及事務性的字匯,排列出一段不帶情感的文字。那種淡漠的語氣,因為刻成文字而更加鮮明。


    “……”


    佛隆望著它的側臉。


    對人們來說,采取獸類外型的貝魯斯特精靈,臉上的表情並不像弗馬奴比克精靈這般容易判別。而屬於貝魯斯特精靈的柯邁茵,又時常給人一種漠然的印象,更讓人懷疑它心裏是否真有情緒這種東西。


    它到底在想什麽?抑或它根本什麽也沒想?佛隆完全猜不出個所以然。


    至於這柱讓琉妮雅恨之入骨的黑馬精靈,則是麵無表情地逕自邁開了腳步。


    ●


    一麵牆在鈍重的聲音中倒下,僅剩一柱鋼筋鐵骨還留在那裏——它是水泥崩落後的殘骸,是建築物死時剝去血肉後留下的屍骨。至於熾烈的火焰如同敗菌般,正旺盛地燃燒著,一點一滴吞蝕周圍的一切。


    禾萊臻將死。


    原本隻是發生在小角落的火災,此時正逐漸向外蔓延,侵襲整棟建築。


    如果隔離牆有確實關閉,那麽這起火事也許可以被封鎖在一個小區塊內。畢竟火燒得越猛,所需的氧氣及可燃物就越多,一旦燒盡,火自然會熄滅。


    然而,許多隔離牆都被崩落的礫石卡住,或者因為軌道變形而無法關上,造成火災無法完全被封鎖,火星順著隔離牆留下的間


    隙,一再向外蔓延,殃及其他各區。


    這起火災造成建材龜裂變形,加上早先狂風巨浪破壞了建築結構,讓火勢一發不可收拾。仿佛某種急性病毒一般,急速在禾萊臻娛樂城內散布開來。


    這座巨大的人工島已經撐不住了。被困其中的人和精靈,或多或少都知道這點。


    然而,卻沒人知道禾萊臻娛樂城確切的損害狀況;更不會有人知道,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其實是人為謀劃的結果。


    ●


    管理處辦公室裏彌漫著一股凝濁的空氣。


    該說是不幸中的大幸吧,辦公室裏的工作人員和加盟業者,還沒有人陷入恐慌。


    這裏收容了許多傷患,其他還能動的人則必須幫忙照顧這些傷患,因此根本沒人有空胡思亂想。加上他們不了解外界情況,因此即便隔離牆運作,也沒對他們的情緒造成嚴重影響。


    盡管辦公室內多少有人懷抱著不安和不滿,但多數人仍抱持希望,樂觀地以為隻要他們乖乖等待,外援總會趕到,並借此安撫自己慌亂的情緒。


    然而……


    “可惡——好痛、好痛——”


    “……水……”


    這間辦公室內除了禾萊臻娛樂城扭曲變形所發出的噪音之外,傷患的呻吟聲始終沒有停過。


    對於這些傷患的緊急處置能做的都做了,藥品也差不多見底。樂觀也好、悲觀也罷,等待是他們別無選擇的辦法,畢竟他們什麽也不能做。


    在這種令人束手無策的情況下,他們的神經其實已經完全鬆懈了。因此當他們察覺到事態不妙時,一切都已經太晚了,而且情勢令人絕望。


    “——咦?”


    一小塊金屬從天花板上落下,掉到其中一個人手上,讓他覺得有些驚訝。


    那是個被外力拉扯、嚴重變形的金屬扣環。


    緊接著……


    “——啊!”


    天花板上響起一陣異樣的聲音,這是崩毀的前兆。


    在眾人的驚訝、錯愕和不安之中,管理處辦公室的天花板整個塌了下來。


    一般來說,天花板都會選擇質地較輕、觸感稍軟的材質搭建,不過上麵裝設的照明器具和輕型鋼架卻都有重量。現在,天花板之所以崩塌,是固定鋼架用的扣環脫落導致的結果。


    “嗚哇——”


    “呀啊啊~~”


    哀號聲四起。天花板一開始崩落,整個辦公室瞬間被埋入礫石堆中。那些受了傷還躺在地板上的人,根本沒時間閃躲。


    ●


    貝爾莎妮朵在驚嚇中猛然停下腳步。她們經過五分鍾的休息後,正打算繼續尋找可以通行的路徑。


    “怎、怎麽了?”


    一個異樣的聲音讓她忽然驚叫出聲。


    那是一陣土石崩落的聲音,以及——


    “是人的哀號呢。”


    “是哀號沒錯。”


    兩個蜜婕德莉特彼此對望一眼,點點頭說道。


    她們聽到那確實是一群人的哀號聲。精靈的聽覺遠比人類靈敏,因此,蜜婕德莉特能夠在透過輸風管聽到聲音時,旋即判斷出聲音。


    “發、發生了什麽事嗎?”貝爾莎妮對著輸風管大聲叫道。


    既然對方的聲音能夠傳來這裏,那麽從這裏大聲呼喊,對方應該也聽得見。船隻內部的傳聲筒,也都是應用這種原理。


    “你們那邊怎麽了?到底發生什麽事?誰來告訴我!”


    她對著輸風管拚命叫著。


    數秒鍾後……


    ‘……是、是誰?’


    在混亂的哭號和驚叫聲中,有人出聲回應貝爾莎妮朵。


    “我是神曲樂士尤吉莉.貝爾莎妮朵!我聽到你們發出哀號!請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貝爾莎妮朵用盡力氣喊道。


    對方大約隔了數秒才回應——他們也許有所顧忌吧?畢竟不到一小時前,他們才對神曲學院的學生、神曲樂士和精靈們露出白眼,將他們趕離管理處辦公室。


    ‘……因、因為——’


    對方告訴她,管理處辦公室的天花板忽然崩落,連支撐的輕型鋼架也一起掉下。


    原本那間管理處辦公室就是民營化時另外隔出的空間,抗災能力遠不及其他軍用規格的基礎結構。畢竟施工單位不同、用途不同,設計和施工的嚴謹程度也不一樣。而且作為一般的建築設計,不會考慮到這種極端情況下的耐受程度。


    ‘那些原本躺在地板上的傷患來不及逃走,有人已經被埋在瓦礫堆下。’


    “……”


    貝爾莎妮朵咬著嘴唇。


    情況相當不妙,被活埋的人不僅可能窒息,還會因為被重物擊傷,再次造成出血性的傷口。所以,他們得盡早救出被埋在瓦礫堆下的傷患。


    然而,光憑人類的力氣,要救出那些被輕型鋼架及建材瓦礫活埋的人,所需的時間非常漫長且令人絕望。


    “——對了!”


    貝爾莎妮朵靈機一動,連忙展開攜帶的單人樂團,同時在腦中選定適合的曲子與編曲方式。一名出色的神曲樂士,能夠在短時間內挑出適合當下情境的曲子,並且在編曲上做出適度微調,這全靠實力。至於貝爾莎妮朵雖然才剛取得神曲樂士的資格,但畢竟仍是通過國家考試的神曲樂士。


    “小基加!”


    “咕嗶!”


    “這次要拜托你了!”


    她邊說邊揮動雙手,跳舞似地敲擊著這具單人樂團的主奏樂器——電子康加鼓。


    和著她的鼓聲,單人樂團的自動演奏機製也跟著彈奏出悅耳的旋律。


    貝爾莎妮朵獨有的輕快節奏隨著擴大器流泄而出。這是小基加非常喜愛且熟悉,同時最能讓它發揮實力的神曲。


    “拜托咯!”


    “加油哦!”


    此時,兩個蜜婕德莉特不知從哪裏取出像是海苔一樣的紙片,並啪的一聲貼到小基加臉上,似乎是要為它加上一對眉毛的樣子。


    “咕嗶!”


    這麽一來,小基加的臉忽然給人一種勇猛果敢的印象。它豪壯地叫了一聲,旋即朝著輸風管斷麵衝過去。


    在貝爾莎妮朵的神曲支援下,小基加疾速奔馳在狹窄的輸風管中,甚至留下一道殘影。


    “——嗶!”


    啪的一聲,一道閃光猛然打在小基加身上——那是精靈文字。


    這條輸風管中刻滿禁止精靈觸碰的精靈文字。小基加在擦到管壁的同時,引發精靈文字的效力而遭受打擊。


    盡管勃來是體型非常小的精靈,不過專為空調設計的輸風管原本就不寬,因而高速飛行下難免接觸到狹窄的管壁。


    即便小基加有神曲支援,這麽一撞還是相當疼痛。然而……


    “貝爾莎,拜托。”它邊飛邊叫著,“我,加油!”


    在閃電接連的轟擊下,這柱小小的精靈依舊在輸風管中奮力飛行。


    ●


    起初沒幾個人注意到,然而——


    “……這是?”


    “音樂……”


    他們忽然發現耳邊回蕩著輕快悅耳的旋律。


    這首曲子聽來像是進行曲卻又不盡相同。一段相似性頗高的旋律不斷重複,然而每次表現出來的音色、節拍和力道又


    有些微不同,讓曲式顯得豐富活潑。


    旋律煽動鼓舞著人心。


    這首曲子節奏強勁,卻又明朗輕盈。


    “……神曲嗎?”


    就在某人驚呼的同時——


    “嗶!”


    一個尖細的叫聲中,啪地竄出了一道電光。


    “發、發生了什麽事!”


    人們驚慌地東張西望,這陣呼喊聲隨著幾道電光一同飛到了頭頂上的輸風管出風口,而音樂同樣也是從那裏傳出的。


    ‘請幫幫忙!快把出風口的蓋子打開!’


    這聲音也是從那裏傳出。


    ‘出風口的蓋子上刻有精靈文字,請幫忙打開!’


    “……”


    有人察覺到,聲音是剛才從輸風管那頭和他們說話的女性神曲樂士所發出,於是幾個人趕忙起身動作。所幸——也許不能這麽說,不過因為天花板崩塌,輸風管出風口處的鐵絲網已經敞開一大半,因而一名身材高大的工人立即便能伸手將它拆了下來。


    瞬間,小小的精靈像顆流星般從出風口內竄了出來。


    “精靈!”


    雖然多少有些心理準備,但大家仍感到些微驚愕。


    這柱勃來在沙塵飄落的辦公室內轉了一圈,接著瞄準某處,忽然像顆子彈一樣鑽進瓦礫堆中。


    “它幹什麽——”


    這柱小小精靈的行動令周遭人群費解,紛紛露出異樣的表情。下一刻……


    “嗚哇!”


    一道閃光竄出,碰的一聲後礫石飛濺。


    “好痛!”


    “搞什麽呀!”


    一直眯眼盯著這柱小小精靈的眾人,在爆炸中揚起了哀鳴——是精靈雷。那柱勃來飛進瓦礫堆中,朝著四周釋放大量精靈雷,將飛散的礫石震碎成不會傷人的大小,同時……


    “哦哦哦!”


    眾人不約而同地揚起一陣驚呼。


    他們從勃來炸開的瓦礫堆中,看到了數名傷患的身影。所幸天花板使用的建材很輕,所以這些傷患盡管因被砸中而受到一、兩處新傷,不過並沒有嚴重或出血性的傷勢。


    周圍的人見狀,趕忙跑過來撥開剩下的碎石子,將這些傷患移到其他地方。至於那一柱小小精靈則是有些得意地繞著他們飛來飛去。


    ‘怎麽樣?沒事吧!’


    出風口處又傳來剛才那名女性神曲樂士的聲音。


    “沒事!大家都沒有生命危險!”


    其中一名禾萊臻管理處員工,一邊幫忙搬運傷患,一邊大聲回應。然而——


    “啊……”


    方才那是他憑著反射神經做出的回應。當他察覺到自己說了什麽話之後,旋即露出羞愧的表情噤口。


    他覺得自己根本沒資格回話。因為,正是他拒絕了謝爾烏托的好意並且稱她為怪物,同時更對托爾巴斯神曲學院的一群孩子們投以猜忌的眼光。


    他因為羞愧而難以開口。然而——


    “沒事!大家,沒事!”


    望著那柱小小精靈高興地在頭上盤旋叫嚷,男子露出了自嘲的微笑。


    接著,他將雙手張開貼到嘴邊兩側,大聲將梗在心裏的話用力呼喊出來:“謝謝!謝謝你們!”


    其他人也都愣住了。他們彼此相望,然後紛紛露出愧疚的表情低下頭。


    不知道輸風管那頭的女性神曲樂士,是不是感受到他們的愧疚和自我厭惡情緒,她說:‘這柱勃來叫小基加!雖然它隻聽得懂簡單的字匯,不過如果你們需要它幫忙盡管說!隻要有我的神曲支援,它的力氣可是比人還大呢!’


    “……”


    聽到這些話,在場的人再度彼此互望。接著……


    “對、對不起!”


    其中一人率先抬頭對著出風口說道,不過聲音不大。


    ‘咦?抱歉,我聽不清楚,你說什麽?’


    輸風管那頭的女性神曲樂士似乎並沒有聽見。於是,幾個人便一起走到出風口處,用更清楚的聲音對著出風口喊道:


    “對不起!請原諒我們!”


    “我們不該責罵精靈,不該把問題推到你們身上!”


    “謝謝你們!”


    仿佛河水潰堤,眾人將心中累積的感激和愧疚全都投入了輸風管中。


    也不知道他們的情感是否確實傳達給了對方,這名女性神曲樂士回應說:


    ‘有什麽話待會兒再說!現在最重要的是先救出傷患,然後確保大家的安全!’


    她言語中沒有憤怒、嘲弄甚至是勝利者的誇耀等等情緒,隻有純粹的關心。


    接著……


    ‘人類跟精靈其實是一樣的咩!’


    不同於剛才的神曲樂士,輸風管中傳出另一個更稚嫩的少女聲音。


    ‘好比人類之中有好人、有壞人,精靈也是這樣呀!再說好人也會因為某些特殊情況而讓他做起事來像個壞人,壞人有時侯看起來也像個好人。不論什麽事不都是這樣的喵?這點請大家別再忘記了喵!’


    “……”


    確實如此。這不該是需要旁人提醒的道理,卻也是大家總會忽略的事。因為大家總有懶得思考的時候,常會被“精靈怎樣”、“人類怎樣”這種以偏概全而容易理解的論調給蒙蔽眼睛,忽略應該自己觀察、自己思考的重要性。


    沒人認為怠於思考是正確的事。在場的人麵對這樣的指摘,也沒人真想要為自己的過失辯解。因此……


    “我們了解。”其中一人代表發言,“還有,我們還是得跟你們好好說聲謝謝!”


    ●


    不知道是偶然還是刻意,地下三樓中的隔離牆隻有特定區域是關閉的。


    好比依循某人留下的足跡,佛隆等人順著沒有降下隔離牆的通道走著,最後就來到了中央控製室附近。


    (……是有人刻意這麽操作的嗎?)


    克緹卡兒蒂默默地思索。


    (話說,還有一個人我們沒抓到呢……)


    她想到的是碧安卡的同夥。這人有可能是琉妮雅,或者另有其人。


    “……克緹。”此時並肩走在一起的佛隆,忽然出聲叫住她。


    禾萊臻娛樂城的地下三樓中,原本民營化加蓋的部分就少。這裏的走廊牆壁和天花板都沒經過加工裝飾,十分單調無趣。此時佛隆等人所在的區域,似乎因為供電係統出了問題,隻有充電式的緊急照明還亮著,周圍一片昏暗。


    走在這種地方時,佛隆不由地感到沮喪,因此想找個話題轉換氣氛。


    “你之前有提過,這件事其實是反精靈團體在幕後主使的吧?”


    “嗯。”


    “所以,你判斷風丸老師會演奏《奏始曲》,也是被他們要脅的囉。”


    “八九不離十吧。”


    克緹卡兒蒂點點頭,望了身旁的柯邁茵一眼,但黑馬精靈的表情沒有變化。


    “為什麽他們會討厭精靈呢?”佛隆忽然問了一個不著邊際的問題。


    克緹卡兒蒂歎口氣看著他說:“會認真去想這種事情的你才奇怪吧。”


    “咦?為、為什麽這麽說?”


    “因為精靈長壽,因為精靈強大——人類就是會因為這些能力上的差距,而對強悍的一方心生嫉妒不是嗎?


    這是很自然的事情呀。”


    “嗚……”


    佛隆無法反駁,隻能苦笑。


    由身為精靈的克緹卡兒蒂,來教導佛隆什麽叫做人類,實在是相當詭異的畫麵。但站在克緹卡兒蒂的角度,她會說這也是佛隆之所以能成為天才的原因。


    佛隆不會被“理所當然”的觀念束縛。他心裏自有一把尺,絕不會不假思索地接受別人灌輸的想法,也不會要求別人非得接受他所認定的價值觀不可。


    因為這種人格特質,他可以看見許多別人看不見的東西,聽見許多別人聽不到的道理。盡管他沒有自覺,不過克緹卡兒蒂知道,這其實就是他所演奏的神曲能夠如此純淨的原因之一。


    “是啦,精靈是比起人類來得強悍,生命也不像人類那般脆弱……”


    “並不盡然。”克緹卡兒蒂回應:“我們隻是比較經得起物理攻擊而已。”


    “所以,你們的生命不是比起人類來得堅韌嗎?”


    “……有時候,要殺死精靈很簡單。不需要動刀動槍,隻要說一句話。”


    “怎麽說?”佛隆不解地歪著頭。


    “嗯……這個嘛……這麽說吧。”克緹卡兒蒂先是咳了一聲才說道:“像我。要殺死我,其實隻要一句話就夠了。”


    “是嗎?”


    “隻要你對我說,你最討厭的人是我,我就會因為絕望而死了。”


    “……”


    佛隆不知該如何回應,整張臉紅了起來。


    克緹卡兒蒂把話說得這麽清楚後,即使佛隆是根木頭,多少也能明白。


    至於克緹卡兒蒂,雖然抱著某種程度的覺悟才脫口說出這樣的告白;不過,如此大膽的發言仍讓她羞得滿臉通紅,趕忙撇過頭,試圖把話題轉開。


    “話說,那個叫做琉妮雅的小鬼頭。”她先是瞥了柯邁茵一眼,然後繼續說:“你應該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吧?她可能也是參與這次活動的恐怖分子哦。”


    柯邁茵沒有任何反應,倒是佛隆皺著眉搖頭為她辯護:“……我覺得她不是。”


    “你怎麽又說這種話。”


    “不是啦。雖然她跟那些反精靈團體同樣討厭精靈,可是……”佛隆右手握拳支住下巴,以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說:“可是,她的情況又不太一樣……”


    佛隆話未說完——


    ‘陸野.琉妮雅不是反精靈團體的人。’


    啪的一道文字忽然刻在佛隆和克緹卡兒蒂身邊的牆上。接著,紫色的精靈雷繼續在牆上舞動。


    ‘我一直看著她,實在不覺得她跟恐怖分子之間有任何關聯。’


    “我正想問你。”佛隆嚴肅地望著柯邁茵,“為什麽你會像是監視她一樣,始終跟在她身邊呢?這簡直是——”


    簡直是一種挑釁,一種刻意要激起琉妮雅心中憎恨情緒的行為。


    ‘因為我認為這是最好的辦法。’


    淺紫色的精靈雷繼續在牆上刻出宛如打字一般工整的文字。


    佛隆看著柯邁茵的側臉。那張黑色的臉龐文風不動,絲毫無法從它臉上讀出任何細微情緒,它隻是客觀陳述觀察到的事實。


    它繼續為自己的行為做出補述:‘我是精靈,力量和生命周期都和人類相差甚遠,因此無法理解人類細微的情緒波動。然而——’


    ——轟隆!


    “……”


    “……”


    佛隆和克緹卡兒蒂不約而同地停下腳步。


    精靈的耳朵很好,聽了當然知道這是什麽聲音。至於佛隆則是因為聽慣了,瞬間就能分辨出來。


    這是精靈雷引發的爆炸聲——一發、兩發、三發,稍微隔了一會兒之後,接著第四發、第五發的聲音傳來,接連不斷。


    “克緹——”


    “我知道啦。反正就算我攔你,你也不會聽,不過至少多留心一點。”


    “嗯!”


    他們彼此點頭示意之後,隨即往聲音源頭跑去。至於柯邁茵則是稍微遲疑一下,才從容地邁開腳步跟上去。


    佛隆為了以防萬一,在奔跑中將左手放在單人樂團的開關上。


    禾萊臻娛樂城的員工中也有精靈。此時由精靈雷引發的爆炸,若是因為他們被困發怒、想要發泄情緒,那倒還不是什麽大問題。這種情況下隻要稍微安撫一下,問題就能解決了。然而,若是其他情況——比方說是禾萊臻娛樂城外的瑪蓋枝族精靈闖入了建築物內部,那要讓它們安分下來,可就不免要打上一場。


    爆炸聲不一會兒便停下來,但佛隆和克緹卡兒蒂的腳步並沒有因此減緩。


    剛才的爆炸聲並非透過建築物傳來,而是發生在和佛隆等人相通的空間之中。他們和精靈雷引發的爆炸地點之間並沒有隔離牆阻隔。反正即便有,稍微繞一圈也可以趕到。


    這究竟是人為謀劃的結果,還是偶然……克緹卡兒蒂一邊思考,一邊跑在佛隆前方。畢竟,如果發生戰鬥,她非得保護好佛隆不可。


    她加速奔跑,同時在掌中發出精靈雷,以便隨時對應眼前的突發狀況。


    “!”


    正當他們繞過轉角時,一個黑影忽然竄了出來。克緹卡兒蒂反射性地將握有精靈的右手揮出去。結果……


    “嗚哇!”


    她驚叫一聲,同時手掌中的精靈雷光芒也在瞬間渙散消失,唯獨拳頭因為高速慣性而收不回來。她隻能勉強轉彎閃避,化解衝力。


    不隻是克緹卡兒蒂嚇了一跳,對方也同樣驚訝,隻能直愣愣地站在原地,眼睜睜看克緹卡兒蒂的拳頭劃過自己腦袋邊緣,碰的一聲打在牆上。


    “你——”


    “陸野?”


    琉妮雅意外出現,佛隆不禁瞪大雙眼,叫出她的名字。


    琉妮雅和波克特原本是佛隆他們此時搜索的對象之一,不過因為剛才的精靈雷爆炸聲,佛隆主觀認為此時出現的理應是一柱精靈。


    琉妮雅——這個公然表示自己討厭精靈的眼鏡少女,在驚訝和恐懼中僵立在原地。佛隆以為這是由於克緹卡兒蒂差點揍她一拳的關係,但其實琉妮雅因為看到佛隆和克緹卡兒蒂,表情已經放鬆許多。


    “陸野,你沒事吧?”


    眼前的學生安然無恙,令佛隆感到欣喜。琉妮雅望著佛隆寬心的微笑,一瞬間有些茫然,呢喃著:“塔塔拉老師……”


    盡管佛隆不知道琉妮雅前一刻遇到什麽,不過他可以從琉妮雅恍惚的神情和語氣中,聽出她驚魂未定的心緒。想必她對於早先遇上的情況仍無法釋懷吧。


    “西葛老師呢?他沒跟你在一起嗎?”


    “啊……我、我們走散了……”此時的琉妮雅仍喘著氣,無法好好說話。


    “陸野,你沒事吧?”佛隆連忙擔心地開口問道。


    克緹卡兒蒂也察覺到琉妮雅的臉色難看。她同時想起琉妮雅身體虛弱,因為貧血而失足落海,被佛隆和蜜婕德莉特合力救回一條命的事。


    “我……我拚命地跑……”


    琉妮雅仍保有不願和神曲樂士接觸的堅持,完全不理會佛隆伸出來欲攙扶她的手,逕自靠在牆上休息。


    “到底發生什麽事——啊,算了,如果你現在不方便說話就不用勉強。”


    佛隆話問到一半,又慌慌張張地改口。


    就在這時——


    “!”


    琉妮雅忽然圓睜著眼鏡下的雙眼。


    克緹卡兒蒂順著她的視線回頭,看到站在轉角處的柯邁茵。


    “柯邁……”


    琉妮雅咬著牙,從齒縫中用力擠出聲音。然後,她仿佛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當場倒了下去。


    ●


    南部.特蕾絲是托爾巴斯神曲學院的學生,成績不算優秀。


    雖說她才二年級,尚未進入二階段專精實習教育課程。不過這個時期中,學生間的實力落差已緩緩浮現。扣掉疏於練習和經常蹺課的學生,許多人即便付出相當的努力,也不見得能收到令人滿意的成效。


    這確實是非常不公平的結果,不過,這就是所謂的天賦差異。


    特蕾絲正是那種天賦平凡的人。關於這點,她自己也非常清楚。但是,她並沒有完全放棄,也還能維持樂觀的心情麵對事實。


    不能成為神曲樂士確實有些遺憾,不過人生並不會因此而絕望。比方說跟佛隆同屆的校友之中,就有人雖然沒成為神曲樂士,卻在演藝界嶄露頭角。其他像是如歐米科技等精靈相關產業的大企業,每年也都會錄用數位托爾巴斯神曲學院的畢業生。另外,如神曲公社、神曲樂士事務所或其他精靈相關的研究機構等等,也都是托爾巴斯神曲學院的畢業生可以選擇的道路。


    不過,這種情況也相對顯示出神曲樂士之路的崎嶇難行。特蕾絲在托爾巴斯神曲學院就讀的這兩年間,亦深切體認到這點。因此,每當她站在神曲樂士麵前,心裏除了單純的羨慕之外,總會懷有莫名的尊敬。


    “……”


    她用眼角餘光偷瞄貨櫃裏的兩名女性。


    其中一人是神曲樂士風丸.納尼阿特,另一人則是十津川.碧安卡。後者使用的可能是假名,而且還是個反精靈團體的恐怖分子。


    兩人現在一起被綁在這裏,由特蕾絲等十名托爾巴斯神曲學院的學生,加上一柱精靈——米諾提亞斯輪流監視著。


    特蕾絲看著她們,腦中重新開始思考關於神曲樂士和精靈的種種問題。


    早在這起事件發生之前,特蕾絲就已經知道反精靈團體的存在,也知道有少數神曲樂士從事非法勾當。她還知道,並非所有精靈都是善類,都是“人類的好鄰居”。她也沒有那種天真爛漫的性格,會一味相信神曲樂士全都如童話故事中的好人一般品格端正。


    不過,她也就隻是知道而已。“知道”跟“實際體認”完全是兩回事。


    “南部.特蕾絲……”納尼阿特望向特蕾絲,“瀧田.廉頓。”然後,她口中喚著另一位二年級男生。他跟特蕾絲一起負責看管納尼阿特和碧安卡。


    特蕾絲和廉頓聽到叫喚都愣了一下,眨著眼睛彼此相望。


    納尼阿特平靜地看著他們說:“我想我在這次事件中犯下的罪刑,就算可以被赦免,恐怕也難逃神曲樂士資格被注銷的懲戒。所以,現在我想以一名講師的身份給你們最後的忠告。”


    “……”


    “雖說我現在根本不配當老師了……”兩手被縛的她聳聳肩說,“你們聽好,不論神曲樂士或是精靈都擁有強大的力量,這種力量可以化腐朽為神奇。也因為這種力量,才會讓世人對神曲樂士和精靈投以傾慕的眼神。這是一種近乎表演性質的工作,不僅模樣引人矚目,報酬也相當豐厚。我們可以同時獲得精靈和人類的尊敬,也能從工作中得到樂趣。我想,這大概是這世上最令人稱羨的工作了。”


    “……”


    兩名學生沒有回話。他們非常清楚看到在納尼阿特平靜的眼神中,透露出某種深切的覺悟。


    一如他們觀察到的這種覺悟,納尼阿特確實已經無法再繼續從事她口中那般令人稱羨的工作,大概也不會再繼續教書。事實上,如果法庭判決對她不利,她還有可能因此鋃鐺入獄。


    “不過我希望你們記住,我們使喚的終究是一種力量。而擁有力量的人——不隻限於神曲樂士——在行使力量的同時,都會引來正麵和負麵的種種影響。好比權利和義務是同時存在的,隻要有光芒的地方就會有影子產生。不論我們懷著什麽想法使用力量,隻要我們擁有的力量越大,越可能麵臨失足跌倒的危險。”


    納尼阿特其實在說她自己的故事。


    “事情不全都隻有好的一麵,也可能會有壞的一麵。所以——”


    “所以,人類跟精靈根本就不該有任何牽連啦。”


    一個蠻橫的聲音,語帶嘲諷地插了進來。


    “……”


    另一個被囚的女性——碧安卡,一句話就引來眾人的目光,接著她更是露出輕蔑的笑容說:“人類因為精靈的出現而變得安逸,忘記什麽事情都需要努力。反正人們就算放手,卻也因為有精靈幫忙而終究得以成事——也是啦,因為我們周圍就是有這種比起人類來得更強大、更長壽而且無所不能的怪物嘛。我們隻要有神曲這種怪音樂,就可以恣意使喚這些怪物,哪還需要什麽努力呢。”


    無論付出多少努力和毅力,人類終究無法填補自己和精靈之間的實力差距。而精靈如果是與人類毫無關聯的生物,大概也不至於成為某些人的眼中釘。


    然而,精靈就在人類身邊。


    精靈滲入人類社會之中,操著和人類一樣的語言,享受同樣的文明,並且帶著強大的力量和幾近永恒的生命淩駕於人類之上。他們的存在,等於是將“平凡”兩字冠到了人類頭上。而人類麵對身邊如此優越的存在,唯一聰明的做法,就是逢迎諂媚、想盡辦法加以利用。畢竟不管人類怎麽做,在各方麵都贏不了他們——因此,也造成人類停滯不前的惰性。


    放棄追尋是殺死未來的利刃——在人類和精靈如此靠近的關係之中,有沒有什麽是促成人類繼續進步的關鍵呢?


    “把精靈當作人類的好鄰居?”碧安卡嗤之以鼻地笑道,“笨蛋!精靈呀,最好是成為人類的‘敵人’。”


    “……”


    麵對碧安卡的說詞,特蕾絲等人沒有回話。


    碧安卡的說法盡管偏激,不過也包含一部分事實。而且,碧安卡對於自己的觀點更是深信不疑。負責監視她的這兩名學生缺乏曆練,盡管知道她的說詞偏頗,卻仍無法在短時間內想出足以推翻她這種“信念”的論點。


    “你們知道人類的文明跟文化都是在三國戰爭中開始發達的吧?人類是在鬥爭和競技之中進步的一種生物。如果我們希望精靈的存在,能對人類產生正麵意義,那就必須讓他們成為人類打倒、征服、超越、蹂躪的對象。你們說,現實難道不該如此嗎?”


    “所以,你們打算挑撥人類和精靈之間的關係嗎?”


    碧安卡說完話之後,忽然有個低沉的聲音喃喃開口問道——是米諾提亞斯。


    “……”


    對此,碧安卡則是惡狠狠地瞪著這柱牛頭精靈,仿佛在說精靈沒資格跟她說話。


    之前始終沒有開口的米諾提亞斯見狀,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我也是精靈嘛……”


    他說話的語氣中有種事不關己的從容;然而,那坐在地上、超過兩公尺的巨大身軀,卻流露出些許悵然的情緒。


    特蕾絲和廉頓對於這柱牛頭精靈並不熟悉,不過他終究是經曆了漫長歲月、細數過人世間種種變遷的古老精靈。


    此時,他的語氣聽來不僅沉重,還帶著深刻的感慨。


    “沒錯,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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