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尼亞水族館一片盛況。


    因為是假日,別說情侶,帶一家大小出遊的人也不少。


    整體上來說館內的照明偏暗——應該說根本調節到最底限,隻有從牆壁上的幾個「窗戶」上有光滲過來。


    這當然是為了讓情侶們的心情更加雀躍……才怪,是靠著將光源限定在其中一邊,好讓水槽內的生物不會注意到遊客這邊。基本上就跟設置在警察局調查室那類地方的魔鏡相同道理。


    話說如此……透著些許光芒的窗子在昏暗長廊中浮現的景象,還是有著相當的幻想風格。


    在水槽另一側遊動的,是非日常世界的居民——因為該存在來自對生活在陸地與城市的人而言是根本看不見的世界,所以看起來就跟排列著許多「照出遙遠異國風景的魔鏡」一樣。


    「感覺好療愈喔。」


    走在長廊上的貝爾莎妮朵說道:


    「感覺魚本身好像也很喜歡泡泡呢。」


    「是啊,那種邊說話邊吐出泡沫的模樣,感覺好療愈喔。」


    走在貝爾莎妮朵後方半步的佛隆回道。


    展示用的水槽大小各不相同,有能把一家大小全都裝進去的大水槽,也有應該能放在家裏展示的水槽。有些比較小的水槽為了防止缺氧而使用幫浦打入空氣,所以會讓水槽內不斷出現細小的泡沫……而佛隆和貝爾莎妮朵似乎光是這樣就讓他們看得入迷。


    (泡沫……嗎?)


    雖然美麗,但是一浮到水麵就破滅消失,之後什麽也不會留下。


    佛隆忽然想到也有人用那個特性為例,稱呼精靈為「泡泡怪物」。先不提這個稱呼的侮蔑之處,如果隻看在死後就連屍體都不會留下並完全消失這個部分,那的確非常相似。


    大泡泡。


    小泡泡。


    無數的泡沫在水槽中舞動。


    這對居住在水中的生物來說是必要之物。隨著泡沫在水中飄動,氧氣和二氧化碳會從表麵融入水中。二氧化碳能讓海藻行光合作用,氧氣則讓魚、蝦、貝類和章魚——水中的動物們呼吸。


    「嘿……海水和真水出現泡沫的方法不一樣啊。」


    貝爾莎妮朵看著水槽旁邊的牆壁說道。


    看了看解說飼養裝置的看板後,得知就算用同樣的幫浦打氣,海水那邊能讓細小的泡沫長時間存在於水中。不過隻是遊泳的話不需要特別去注意水的黏性——


    「啊,海勃來!」


    有人這樣說道。


    佛隆和貝爾莎妮朵也四處張望,接著在最大的窗戶對麵,看到幾個光球正在舞動。


    帕弗愛爾……俗稱海勃來的精靈。


    基本上與勃來有相同的形狀,也就是球形,不過主要是在水中遊動,所以比起正式名稱更常被大家稱為海勃來。換言之,勃來算是一般人也很熟悉的精靈。


    才覺得帕弗愛爾隻是在水槽中輕輕飄來飄去,他們就突然很有規則地動了起來,還在玻璃上排列出文字。


    『歡迎光臨。』


    『請各位慢慢參觀。』


    一群帕弗愛爾接二連三描繪出文字。


    「喔喔~!」


    入場的客人也高興地發出歡呼。


    帕弗愛爾跟勃來一樣——雖然不算高——具備智能。因此他們並非單純是跟魚一樣的「展示品」,真要說起來其實比較接近職員。是依照水族館的意圖在進行類似宣傳的行動。


    『咖啡廳在一樓後方。』


    『水族館相關商品請在商店選購。』


    等等。


    「啊~還有帕弗愛爾在擦窗戶耶。」


    無論多麽接近自然,水槽終究是水槽——裝了水又有光線照射,那玻璃上無論如何都會出現青苔。擦拭掉那些東西也是帕弗愛爾的工作……或者該說像那樣排列出文字給大家看的動作,其實也算是在擦玻璃。


    「做得真是漂亮。」


    佛隆也露出了笑容。


    這裏應該跟精靈力發電廠一樣,是雇用神曲樂士讓帕弗愛爾們依照水族館的希望動作吧。


    就算沒有隨時提供神曲,隻要讓精靈們知道這裏是「待起來很舒服的地方」,他們就會選擇住下來。水族館則以此為基礎「順便」與他們交涉工作。


    『拜托各位客人。』


    帕弗愛爾們持續排著文字。


    『其實我們的薪水是采業績製度。』


    『請買請買~』


    『我們也想存錢購買神曲。』


    客人之間立刻傳出了笑聲。


    無論是好是壞,帕弗愛爾們都很習慣人類社會了。而且說不定有些陷得太深了。


    「啊,佛隆學長,那邊有企鵝耶!」


    在跟其他客人一同歡樂後,注意到其他水槽的貝爾莎妮朵說道。


    「咦?有嗎?」


    「而且正在喂飼料喔,我們過去看看吧!」


    貝爾莎妮朵邊說邊牽起佛隆的手。


    「啊,嗯、嗯。」


    被貝爾莎妮朵拉著的佛隆也加快速度往企鵝所在的地方——在通道前方的,已經不能稱之為水槽,真要說根本是切下一部分泳池貼上透明塑膠製成的龐然大物——走去。


    這時……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陣慘叫聲傳來。


    「——!?」


    佛隆和貝爾莎妮朵都往聲音來源轉頭看去。


    在麵向通路的其中一個水槽,一片特別大的玻璃前方,有一名年輕女性正捂著臉發出慘叫。應該是同伴的男性正站在她身邊抱著女性的肩膀——


    「怎麽了……?」


    「發生什麽事了嗎?」


    客人們都往女性前方的水槽看去。


    那是放了幾隻大型魚類的水槽。玻璃另一側的空間相對較大,而除了大型魚類外——也有與先前的水槽一樣,正在進行掃除的精靈。


    不過……


    「怎麽了嗎?」


    應該是聽見慘叫聲吧。穿著製服的水族館員工慌張地跑了過來。


    麵對該名員工——


    「你們到底在做什麽啊!」


    同行的男性發出了憤怒的吼叫。


    「咦?您是在說什麽?」


    「怎麽可以展示這種怪物!」


    「……怪、怪物?」


    在男性所指的地方,有著至今仍無法理解狀況,所以一臉困惑的精靈。


    瑪蓋枝族。


    外表類似海豚的水棲精靈。這柱精靈應該與先前的帕弗愛爾不同,因為魚說不定會把小型的帕弗愛爾當成飼料叼走,所以由他專門負責清掃大型魚類的水槽以及投遞飼料等工作。可能是水族館正式雇用的員工吧,他身上纏有印了水族館名稱和標誌的布料。


    「什麽怪物……他是我們水族館的……」


    「根本是怪物吧!她在〈禾萊臻事件〉中——」


    男性大吼、女性呻吟。


    他們的主張因為過於憤怒而嚴重欠缺整合性——不過在稍微聽了一段時間後,佛隆他們也大致上理解了。


    先前的〈禾萊臻事件〉……那時瑪蓋枝族因為奏始曲和〈聖凱魯雷姆之虐殺〉的作用,被迪耶斯聚集、操作,還四處進行破壞。


    這名女性可能在現場附近目睹了那副景象吧。


    因為看到憤怒而瘋狂發著精靈雷的他們,也就是瑪蓋枝族,「可能會被殺死」的強烈恐懼感襲擊了那位女性。這件事情造成了她的心靈創傷,至今也常常因為恐懼在晚上驚醒,就連看到瑪蓋枝族的照片都會發生類似發作的情況。


    「你們竟然靠展示這種怪物來營運,真是太過分了!」


    「不是的,客人。他是一直在我們水族館工作的員工,完全不會使用暴力——」


    「誰管那種事啊!光是有這種怪物存在就讓人不爽!你們要怎麽賠償,她可是受傷了喔!」


    「…………」


    佛隆他們對看了一眼。


    亞尼亞水族館可能有瑪蓋枝族在工作——這種事隻要稍微思考一下就能想到了吧。是剛好沒有想到嗎,或者說他們的目的其實是刁難水族館呢。


    通路上到處都傳出雜音。


    其他的客人們也麵麵相覷,開始竊竊私語。


    「總、總之,請往這邊——」


    趕過來的人類員工要瑪蓋枝族的精靈先到裏麵去,然後開始請依然發出怒吼的男性,已經一直捂著臉哭泣的女性離開展示通道。應該是要等他們到辦公室之類的地方後再繼續談吧。


    原本高興而且溫暖的氣氛一口氣冷卻。


    不過人們依然轉換了心情開始在通路上移動。而佛隆等人則是——


    「總覺得……看到令人很討厭的狀況。」


    「……是啊。」


    貝爾莎妮朵也露出些許消沉的表情點頭。


    「暫停參觀,去咖啡廳休息一下吧。隻要不離開館內,之後應該還是能再逛一次才對。」


    這麽說著的佛隆這次主動牽起貝爾莎妮朵的手。


    「啊——」


    貝爾莎妮朵一瞬間驚訝地眨起眼睛。


    「嗯?怎麽了?」


    「不,沒、沒事喔。」


    搖搖頭對佛隆如此說道後,貝爾莎妮朵也回握住他的手。


    ●


    慘叫聲傳來。


    不過根本已經不成聲,而是單純的「音」了。


    存在本身被徹底破壞時的聲響從嘴中噴了出來。


    同時——藍色的電光爆發而出。


    被稱為精靈雷的東西是精靈的武器、精靈的血液,也有一種說法根本是精靈本身。原本應該跟真正的閃電一樣會擊中牆壁並反彈的東西,如今卻沒有觸及牆壁、地板及天花板,隻是滯留在空中繞圈。


    完全沒有與任何地方接觸。


    要說原因——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正發出泣血般慘叫的是利坎特拉精靈。


    虎頭人身的他周圍覆蓋了大量的精靈文字。


    精靈無法接觸精靈文字。


    正確來說,假若精靈可以主動破壞掉,那該文字就沒有意義了,所以大部分的精靈文字都會在一開始就編織「不準碰」的禁忌進去。


    所以同為精靈一部分的精靈雷也無法碰觸精靈文字。


    就結果來看,飄浮在空中的精靈雷反而化為用來封閉精靈這個主人的牢籠。


    再加上……這名利坎特拉精靈似乎因為精靈文字記載的效果承受著某種痛苦。發出慘叫的精靈眼神中已經沒有理性和意識,全身上下也跟被打上岸的魚一樣持續痙攣。


    然後——


    「……這也不行嘛。」


    透過監視器的影像看著密室狀況的〈空集合〉表示。


    在古色盎然——可以感覺到曆史氣息的辦公室中,他借由置於寬廣辦公桌上的小型熒幕觀察著狀況。在這間擺設了古老家具、壁紙和照明的房間中,那台熒幕和從那裏牽出來的黑色電線散發著強烈不協調感。


    「不行嗎?」


    回應他的是坐在麵對〈空集合〉的接待用沙發上的黑色精靈。不對,黑色是來自他穿在身上的服裝,本人是白色的。而且白到活人不可能有的程度。


    骷髏的精靈——迪耶斯。


    「隻是要殺死很簡單,使其痛苦也一樣。這都是靠現存的精靈文字就能做到的事。」


    「的確。」


    「如果隻是要支配特定精靈,那有〈奏始曲〉就夠了。」


    「這也沒錯。」


    迪耶斯點頭同意〈空集合〉。


    當然——從迪耶斯的位置看不見熒幕中的影像,所以迪耶斯不會受到精靈文字的影響。


    話說如此,與自己同樣是精靈的存在正被精靈文字包圍還發出慘叫,迪耶斯卻完全不在意。白色骷髏就隻露出虛無的表情。


    「所以,這也不行。」


    語畢,〈空集合〉就關上熒幕電源。


    「這樣跟讓精靈島墜落時根本一樣。單純能殺死精靈的力量也好,能夠支配精靈卻隻有一部分人類能使用的力量也罷,光是這樣根本不夠。」


    「…………」


    迪耶斯沒有說話,隻是喀啦喀啦磨著牙齒。


    或者說——他其實是在笑。


    「果然由該個體保管的可能性很高。」


    〈空集合〉將身體靠上椅背說道。


    「知道所在地嗎?」


    「當然把握好了。」


    迪耶斯點頭。


    「由克緹卡兒蒂·阿巴·拉格蘭潔絲和她同伴們保護中。」


    「拓植神曲樂士派遣事務所嘛。」


    〈空集合〉的語氣中很難得地混了些許憂鬱。


    「克拉特·羅比阿特時也好,〈聖凱魯雷姆之虐殺〉時也是……該說實在很礙眼嗎,總是會跟他們扯上關係。雖然看起來都隻是偶然……」


    「偶然——偶然嗎?」


    迪耶斯用諷刺的語氣說道:


    「真不像是你會說的話耶?〈空集合〉啊,你才是偶然的化身吧。」


    「……嗯。所以說這也是必然了。」


    幹脆地接受迪耶斯說法的〈空集合〉點頭道:


    「無論如何……很礙眼這點是事實。」


    「克緹卡兒蒂·阿巴·拉格蘭潔絲和她的契約樂士塔塔拉·佛隆。隻要把這兩人除掉,事情就搞定了吧。」


    迪耶斯表示。


    「其他人都隻是凡人。先不提能力,想法並沒有踏出世俗的框架外。」


    「抹殺〈紅色女神〉和她的契約樂士嗎?」


    〈空集合〉露出微笑看著迪耶斯。


    「你真的——能夠辦到嗎?」


    「當然——要完全抹殺克緹卡兒蒂是不可能的,那就跟要破壞奏世樂器一樣。若是可以同時殺死始祖精靈和聖獸就辦得到,不過能做到這點的人還不存在。」


    迪耶斯聳了聳肩。


    「但還是可以讓他們其中一個暫時從這個世界消失。雖然不清楚要花多久時間才能複活——不過那不是五年十年的短時間能做到的事。」


    「不過克緹卡兒蒂·阿巴·拉格蘭潔絲已經一度,不對,兩度打敗過你了喔?」


    「所以我贏不了嗎?這根本是小孩子的想法啊,〈空集合〉。」


    心情感覺沒有受到影響——迪耶斯反而相當愉悅表示:


    「隻要不要做出正麵戰鬥的愚蠢行為,有什麽做不到的?何況現在的〈紅色女神〉隻要沒有塔塔拉·佛隆根本沒辦法使出多大的力量。而塔塔拉·佛隆就隻是普通的人類。別說精靈雷的攻擊了,隻要一把刀子、一發子彈就能了結了。」


    外露的牙齒喀啦喀啦響著。


    果然是在笑……應該吧。


    「重新去奪回該個體時,說不定能順便把塔塔拉·佛隆給宰了喔。這麽一來克緹卡兒蒂·阿巴·拉格蘭潔絲也會被弱化,這麽一來〈紅色女神〉就成了不需要『侵吞』也能贏過的對手了啊。」


    「嗯……那就來打出下一道牌吧。」


    〈空集合〉緩緩地點了點頭。


    ●


    亞尼亞水族館一樓的咖啡廳生意相當好。


    現在在這座亞尼亞水族館的周圍有營業的飲食店並不多。比較小的店家都因為襲擊沿岸的大浪而受到損害,大部分都還處於停業中。結果無論要吃飯還是喝茶,若想找能坐下來飲食的店家,那實在沒有太多選項——所以客人自然就往這間咖啡廳集中了。


    「其實我是第一次來這間水族館呢。」


    佛隆一邊從端來的白色茶壺中把茶倒入自己和貝爾莎妮朵的杯子,一邊如此說道。


    「比我想像中的還要有趣呢,真的是超乎預料。」


    「對吧,其實我也是第一次來喔,裏麵相當用心呢,展示內容也是。」


    貝爾莎妮朵開心地笑著。


    「玩得愉快嗎?」


    「當然,我很高興喔。」


    佛隆直率地回答。


    「在托爾巴斯也住了好幾年了,不過實在沒有機會去當地的設施逛逛呢。因為一直覺得反正隨時可以去嘛——我甚至有種至今為止都沒有來過根本損失大了的感覺。」


    「對啊,真的是這樣,實在太可惜了。」


    貝爾莎妮朵也不斷點頭。


    「在學生時代移動範圍無論如何都會變窄呢。」


    「是啊。」


    佛隆露出了苦笑。


    雖然能搭乘公車和電車在市內各處跑,不過沒有能隨心所欲的移動方法還是會有所限製……最重要的是學生時代沒有能隨心所欲使用的交通費。不過尤吉莉姊妹在經濟麵上很寬鬆,這說不定是隻屬於佛隆的煩惱也不一定。


    「而且……而且啊。」


    貝爾莎妮朵挺直了身子,擺出認真的表情開口:


    「塔塔拉·佛降學長。」


    「……什、什麽事?」


    「希望你以後,也能跟我,一起去這種場所。我希望能跟你成為,會一起前往這類場所的關係。」


    貝爾莎妮朵像是在做某種宣言般,用明確的發音和帶著擔心的語氣如此表示。


    「所以說這是……」


    畢竟昨天才那個樣子,就連遲鈍的佛隆也能理解。


    簡單來說,貝爾莎妮朵是在說希望能跟自己以男女朋友的身分正式交往。


    不過——應該是為求小心吧。


    貝爾莎妮朵直視著佛隆的臉續道:


    「我喜歡你,佛隆學長。大概——從初次見麵時就喜歡上你了。」


    「貝爾莎妮朵……」


    聽見這令人驚訝的直球告白,讓佛隆隻能陷入訝然。


    當然,他還是有預料到貝爾莎妮朵會提出跟交往相關的話題……不過實在沒有想到會是如此直接的告白。因為至今為止都處於曖昧的「學長學妹」關係,佛隆原本以為貝爾莎妮朵也會選擇慢慢推進這層關係。


    (……啊。)


    這時佛隆注意到了。


    在兩人之間的這張桌子,是以設計為優先的玻璃桌麵——也就是用鐵製的支架來撐住最上麵那塊強化玻璃的形式。當然也就能透過這張桌麵看到她的膝蓋。


    貝爾莎妮朵那雙緊握著放在膝蓋上的手。


    是——純白。幾乎完全失去血色。


    (是嗎……)


    貝爾莎妮朵本身也相當猶豫自己要不要告白吧。


    雖然努力表現得很開朗,但她恐怕一想到佛隆有可能拒絕自己,就會因為恐懼而坐立難安。她正握緊了手,努力壓抑著想立刻從這裏逃走的心情——應該就是這樣吧。


    楚楚可憐,又很可愛。


    這正是佛隆對貝爾莎妮朵的想法。


    要在喜歡與討厭二選一的話,佛隆可以說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前者。


    對於她喜歡自己到這種程度也真心覺得高興。


    但是——


    「我啊……」


    佛隆搔著臉頰表示。


    在把散落在自己內心的感情一個一個撿起做確認的同時,他續道:


    「該怎麽說呢,至今為止我幾乎沒有考慮過戀愛那類的事情。」


    「……是、是這樣嗎?」


    貝爾莎妮朵露出不安的表情回應。


    因為實在無法判斷佛隆究竟打算說什麽——究竟連接著什麽樣的結論吧。「沒有考慮過戀愛的事」、「沒有興趣」、「所以無法接受你的要求」——畢竟佛隆也有可能這樣回答。


    不過……


    「我實在不清楚與女性、與女孩子交往,以及這類事情具體而言是什麽樣的事……」


    「那——那是!」


    貝爾莎妮朵低下頭去滿臉羞紅。


    「就是,接、接吻之類的,然後,在進一步——那個,這個……」


    「啊啊,抱歉,我不是指這個。」


    佛隆搖著頭,製止貝爾莎妮朵繼續說下去。


    「該說我沒辦法想像與女性交往時的自己嗎?總覺得戀愛之類的事情,根本是隻能在電視中看到,屬於遙遠國度的事情……」


    即使近距離看著卡提歐姆他們的戀愛過程也一樣。


    因為——那終究是發生在隔著玻璃的另一側。


    對佛隆來說是屬於非日常的部分。


    「我對於自己能不能認真地去愛著某人這點感到非常不安。」


    被雙親遺棄的孩子。


    自己這個存在否定著「愛」。


    如果連父母都無法愛著由自己賦予血肉的孩子。


    那又有誰能夠保證自己能夠去愛別人?既然自己身上流著雙親那種會拋棄孩子的血液——那就更是無法在毫無根據的情況下去相信這種事情了。


    因為害怕說不定真的被證明——


    自己的內心其實從一開始就不存在著「愛」。


    「但是,佛隆學長不是!」


    貝爾莎妮朵探出身子說道:


    「對克緹卡兒蒂小姐——」


    但是她的話到此打住。


    因為她注意到這個發言與自己的目的互相矛盾吧。


    「…………」


    佛隆歎了口氣。


    自己和克緹卡兒蒂之間的是「契約」。


    佛隆一直對自己這麽說著。不對,有一半以上是自己下意識,刻意不讓自己與克緹卡兒蒂之間的關係脫離「契約」這層認識。


    契約的話就沒問題了。


    這不是男女的戀愛或親子的親情這種,其實根本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的東西。那是有明確約定的契約。


    發過誓後就一定要去履行。


    就隻是這樣的事情——


    「抱歉。」


    佛隆苦笑著表示:


    「該說我真的是很愚蠢——不對,膽小嗎?我對於去確認自己是否會自然喜歡上別人這點感到害怕。」


    「這種事……」


    「所以啊,貝爾莎妮朵。」


    佛隆直視著可愛學妹的眼睛開口:


    「能稍微等我一下嗎?我想思考一下,思考我至今為止從來沒有想過的事情。」


    貝爾莎妮朵很漂亮,惹人憐愛。


    但是這種感情說不定隻是來自性欲。


    克緹卡兒蒂很重要,也很可愛。


    但是那股心情說不定隻是為了排解自己的孤獨——可能隻是為了這點利用了她。這種行為或許隻是一個朋友很少的孤兒覺得不管誰都可以,總之要緊抓住會溫柔對待自己的人。


    喜歡上別人這件事。


    愛上別人這件事。


    必須好好思考過這些事才行。


    無論選擇貝爾莎妮朵或克緹卡兒蒂當戀愛對象,或者兩邊都無法選擇。總之必須先思考後才能下決定。


    至少佛隆是這麽覺得。


    「抱歉了,但是說真的——我……」


    「我知道了。」


    貝爾莎妮朵露出了微笑。


    「我會等的。不敢早點明確告白的我大概也很膽小吧。」


    她明確地這麽表示後,就把杯子中的茶一飲而盡。


    「不過我真的覺得舒服多了。該怎麽說呢……就跟這間水族館一樣吧。」


    「什麽意思?」


    「感覺一直都在身邊,所以什麽時候講都沒關係……」


    「……啊啊。」


    佛隆露出了苦笑。


    因為太過理所當然,反而沉溺於那種日常當中。


    一旦沒有機會,就連理所當然的事情也不會刻意去提。


    然而……


    「不過佛隆學長,我沒辦法等上好幾年喔。」


    貝爾莎妮朵用有些開玩笑的語氣表示。


    「我跟克緹卡兒蒂小姐——跟精靈不一樣。如果等太久,可是會變成老婆婆喔。」


    「我不會讓你等那麽久的。大概吧。」


    「大概……嗎?」


    「抱歉,我絕對不會讓你等那麽久。」


    這次輪到佛隆宣誓般將單手放在胸前表示。


    ●


    與貝爾莎妮朵共進晚餐,並送她回住處——等佛隆開著〈辛克拉碧斯〉回到自己的公寓,已經是晚上八點了。


    「我回來了。」


    佛隆打開大門打了聲招呼。


    「爸爸!」


    踏著輕盈腳步聲來迎接他的是夫拉梅爾。


    「歡迎。爸爸,歡迎肥來。」


    「我回來了,夫拉梅爾。要說『歡迎回來』喔。」


    佛隆笑著摸了摸夫拉梅爾的頭。


    跟夫拉梅爾在一起時,就會想起住孤兒院時照顧比自己年幼的孩子時的回憶,會有種懷念的感覺。孤兒院總是人手不足……所以即使同樣身為孤兒,年長的人負責照顧年幼的人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啊啦?夫拉梅爾,發生什麽事了嗎?」


    這時佛隆發現他的脖子上掛著應該是項鏈的東西。


    那是佛隆今早出門時沒有的東西。


    「得到的。」


    「誰送的呢?」


    「桃莉絲。」


    「……啊啊,桃莉絲來找你玩啊。」


    桃莉絲是先前發生綁架事件時,夫拉梅爾所認識的少女。


    因為年齡相近——當然不是指實際年齡,而是夫拉梅爾的精神年齡——的關係,兩人感情非常要好,放假時她常跟父親一起來找夫拉梅爾玩。


    接著……


    「歡迎回來。」


    邊說邊從屋子裏走出來的是——


    「啊,芭謝爾先生。」


    佛隆微笑著低下頭去。


    而他麵對的則是——一頭熊。


    初次見麵的人應該光是看到就會陷入混亂吧。如果什麽都不知道,就算覺得是突然在城市裏遇到野獸也不意外。


    在街上比較容易見到的……也就是一般人比較熟悉的半人半獸〈利坎特拉〉精靈幾乎都是采取雙腳行走的型態,而外表上也是『基本上有著人類外型,但是一部分比較接近野獸』的程度。


    例如隻有頭部是老虎或野狼,不然就是有尾巴,或者全身長滿了毛皮,雖然有這些地方與人類相異——但基本輪廓還是接近人類。


    總之整體輪廓會讓人一看就知道「不是野獸」。


    但如果是熊的半人半獸模式……那狀況就有些不同了。可能因為跟其他動物相比,熊原本就有很多雙腳站立的照片和圖畫存在,就算隻是很普通地用雙腳行走也常常被當成是野獸——本人是這麽說的。


    芭謝爾·達姆·亞傑爾。


    東穀事務所的上級精靈。


    今早特別請他過來照顧夫拉梅爾——以及奈莉奈。


    「……耶?那是怎麽了嗎?」


    佛隆驚訝地問道。


    出來迎接他的芭謝爾的身體——全身上下都塗滿了鮮豔的色彩。


    芭謝爾原本是全身雪白的白熊。但是現在的他身上幾乎沒有留下白色的部分。雖然身上好歹穿著背心與短褲,不過從頭頂到指甲,隻要露在外麵的毛皮全都塗滿了紅色、藍色和黃色等刺眼的配色。


    「唉呀,隻是用蠟筆在玩而已啦。」


    看來這是把芭謝爾白色的身體當成畫布用蠟筆塗抹後的結果。


    當然也隻有一個人會做這種事。


    「夫拉梅爾嗎……」


    「其實是跟來玩的小女孩一起做的。」


    「對不起……!」


    佛隆很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


    不過——


    「不會不會,在孤兒院時這可是孩子們最喜歡的遊戲呢。算是我的隱藏絕招吧。」


    真要說起來,芭謝爾其實相當自傲呢。


    佛隆也是孤兒院出身,不過他可從來沒見過這種願意用自己的身體陪小孩玩的老師。總之,這算是隻要有那個打算就能解除物質化的精靈才能用的「隱藏絕招」吧。


    「我有選比較容易去除的蠟筆帶過來,別擔心。」


    「是嗎……」


    驚訝地點了點頭後——佛隆看著房間裏麵問道:


    「這麽說來,亞瓦拉貝先生和蕾法絲小姐呢?」


    東穀事務所應該還有派一柱上級精靈過來,而且契約樂士也在一起才對。


    「他們正好去附近買東西。應該很快就會回來了。」


    先是這麽說完——


    「……關於那位女性。」


    芭謝爾稍微彎下身子壓低聲音說道。


    「就我看到的部分,她沒有任何奇怪的動作,周圍也沒有發現可疑的精靈。其實迪安和蕾法絲是在附近巡邏警戒中。」


    「……是這樣嗎?」


    委托芭謝爾他們的任務是「因為目前不清楚奈莉奈這名女性的身分,所以請不要讓她單獨行動」。說實話,佛隆也不覺


    得她是危險人物,但是不敢說迪耶斯一定不會再來襲擊,所以包含這點必須要多加注意。


    「那麽……」


    拿起掛在走廊的外套後,芭謝爾表示:


    「我也差不多該去跟迪安及蕾法絲會合了。」


    「很感謝你的幫忙。」


    「不會不會,這是工作嘛。」


    與夫拉梅爾一起在走廊目送表情十分到位地露出苦笑的白熊——其實身上依然充滿色彩,隻是穿上了外套——離去後,佛隆將視線移往客廳方向。


    在那裏……


    「歡迎回來。」


    從廚房走出來的奈莉奈正笑著迎接他。


    「我回來了。克緹呢?」


    「還沒回來喔。」


    回答完後——奈莉奈就露出惡作劇的笑容發問:


    「約會的狀況如何?」


    「唉呀,那應該不算是約會啦……水族館本身是很有趣喔。」


    佛隆邊想著途中遇到的爭吵邊回答。


    人類與精靈。


    相異的存在。


    應該可以好好相處——卻因為小事在兩者之間造成了「鴻溝」。


    明明不是任何人的錯,卻讓相關的人們全都有了厭惡和哀傷的回憶。


    這就是……


    「先不要提水族館。」


    奈莉奈稍稍探出身子——相當有興趣地問道:


    「從那個模樣來看,你被告白了吧?」


    那個語氣中帶著「就算想隱瞞我也知道喔」的意思。


    「這、這是……」


    「所以,怎麽樣啊?塔塔拉·佛隆的答案是?」


    「什麽怎麽樣啦——那個!」


    佛隆滿臉通紅地回道:


    「我還沒有回答啦。」


    「嗚哇——有夠優柔寡斷耶。」


    奈莉奈邊說邊開心地笑著。


    很明顯就是把別人的戀情當成娛樂在享受的模樣。


    但是——突然。


    「塔塔拉·佛隆神曲樂士。」


    她的語氣在沒有任何前兆下改變了。


    「……咦?」


    對此感到困惑的佛隆。


    奈莉奈的語氣中,有著一名老人——那種經曆過漫長的歲月後,才會擁有的奇妙而深沉的平靜感。至少……那不是十幾歲的少女會有的語氣。


    「〈紅色女神〉的契約者,你對於『和人類似是而非的存在』有什麽看法?」


    「奈莉奈?」


    「又是怎麽看待人類與精靈之間的關係?」


    「…………」


    非常平靜的語調。


    卻有著讓人非得要回答她的沉重感。


    看到奈莉奈突如其來的變化,讓夫拉梅爾露出害怕的模樣,視線也不斷左右遊移——


    「精靈和人類很類似。」


    奈莉奈嚴正表示。


    「這也造就了人類與精靈的關係。」


    「…………」


    佛隆理解到那並非單純在說外型——並非單指人類型態的精靈的事情。


    奈莉奈所說的,是包含知性的價值觀。


    人類與精靈的精神層麵有很多共通的部分。


    當然要說成是精靈正在被人類感化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如果從一開始便完全不同,那也就不可能感化了。例如無論多麽接近,昆蟲也不可能模仿人類的活動。


    因為很接近才能走在一起。


    但是相似也會造成相克。


    真要說起來,沒有共通點的話,兩者根本不會有所接觸。


    「雖然類似卻不同。貝爾莎妮朵是人類,克緹卡兒蒂則是精靈。」


    「奈莉奈,這跟那個是不——」


    「是一樣的。」


    奈莉奈斷言道。


    「舉例來說,如果希望得到身為人類理所當然的幸福,那麽塔塔拉·佛隆,你應該要選貝爾莎妮朵。」


    「…………這!」


    「不對,不用選她也無妨。總之應該要跟人類的女性交往,與那位女性生育孩子,與她走過相同的時間,最後去世。」


    「…………」


    如果——真的能做到一定會很幸福吧。


    那是一個家族理所當然的存在方式。


    有妻子,有孩子,有著一個家庭。


    普通、平凡,非常令人滿足。


    然而那是佛隆想要也得不到的東西。是即使內心隨時都在渴望,他卻連碰都碰不到的東西。所以——如果真的能得到,那肯定是非常美好的事情。能得到一定會很幸福。


    佛隆真心這麽覺得。


    接著——


    「你一定,會拋下克緹卡兒蒂·阿巴·拉格蘭潔絲自己離去。」


    這句話。


    「那是——」


    無聲無息地深深刺入佛隆的胸膛。


    這是其中一件他一直努力不去思考的事情。


    「你可能覺得這樣也無妨。去世後你也無法為此難過。直到死去為止都陪著克緹卡兒蒂·阿巴·拉格蘭潔絲——讓她束縛住你的人生。或許你會為此感到滿足,但是……」


    奈莉奈看著佛隆的眼睛。


    擺出絕對不允許說謊或瞞混過去的態度。


    「被留下來的她會變成什麽樣子?」


    「…………」


    隨著進入社會的精靈們增加,遇上這種問題的人類也逐漸變多。因為相似所以相戀。但也因為相似而無法在一起。那麽這個問題究竟會落到什麽地方呢?而解決的方法恐怕——有多少與之相關的人就有多少種方法,但是應該沒有任何一種能算是正確答案。


    自己該怎麽做。


    就跟他對貝爾莎妮朵所說的一樣——一直在逃避的佛隆,根本沒辦法立刻說出答案。


    (…………夫拉梅爾也是吧。)


    佛隆轉頭看向夫拉梅爾。


    在他胸前晃動的項鏈。


    這麽說來,夫拉梅爾的存在跟普通精靈不一樣,既然他是克緹卡兒蒂的「半身」,那應該也有跟她一樣變成「大人」型態的時候吧。


    這麽一來,如果他跟桃莉絲一起成長,然後墜入情網——


    他應該也會為了同一件事情煩惱吧。


    (是嗎,這麽說——克緹也是一樣。)


    或者說因為她活了比佛隆還要漫長、近乎永遠的時光,所以在更早以前就開始思考這件事也不一定。


    這麽說來,以前她口中那句「我總有一天會找到幫你生孩子的方法」,說不定也是她內心的懊惱驅使她說出來的。


    與精靈交往,也就表示是自己親手把與人類女性結婚、生子,看著孩子成長,最後在子孫圍繞下去世——這種平凡,而且肯定能感到滿足的人生拋棄。


    把自己的生命聯係到未來的可能性放棄掉。


    正因為理解到這點,克緹卡兒蒂才——


    「你是否曾經——」


    奈莉奈眯起了眼睛。


    看著佛隆的那道視線中——蘊含了足以刺穿他的銳利度。


    「覺得還不如一開始就不要相遇比較好?」


    「……咦?」


    「你與克緹卡兒蒂。或者說——人類與精靈根本就……」


    奈莉奈用唱歌般的語氣說道。


    然而那是足以凍徹佛隆背脊的冰冷話語。


    「這跟那個是……」


    佛隆喘息般說道。


    光是這樣就已經用盡全力了。


    奈莉奈的話語把附著在佛隆意識角落,那些細微、但是絕對無法忘記的疑問全都挖了出來。


    「不同嗎?或許的確不一樣,但絕對不是毫無關係的事情。」


    奈莉奈表示。


    如果精靈與人類沒有相遇。


    恐怕現在的人類世界會呈現完全不同的模樣吧。


    沒有精靈的世界。所以神曲樂士也不存在的世界。


    人類必須隻靠自己的力量解決一切問題——但也因為這樣不會去嫉妒精靈,不會與精靈相戀,不會去憎恨精靈,也不會避諱精靈。


    那邊才是對的?


    哪一邊才是正確的?


    關於這點——


    「…………」


    「…………」


    說不出話來的佛隆。


    靜靜地等著他的奈莉奈。


    夫拉梅爾依然害怕地交互看著兩人——牆壁上的時鍾秒針靜靜地繞著圈圈,持續計算著隔閡在佛隆和奈莉奈之間的沉默時間。


    終於……


    「我跟貝爾莎妮朵也這麽說了。」


    佛隆露出了苦笑。


    他不知不覺中放鬆了緊繃的肩膀,並且在歎了口氣後表示:


    「能稍微給我一點思考的時間嗎?」


    「這個——是無妨啦。」


    稍微把身子向後靠恢複平時的開朗後,奈莉奈說道:


    「不過,可能沒有多少時間能給你考慮了。」


    佛隆是在幾個小時之後——才弄懂這句話真正的含意。


    ●


    「…………」


    轉動門鎖打開大門。


    若是普通的精靈可以默默穿過牆壁,不過克緹卡兒蒂因為受到長時間的封印,以及幾個特殊狀況的影響讓她沒辦法這麽做。


    因此當她很晚才回家時,就得跟加班後回家的上班族,或是夜遊後回家的學生一樣,非得注意不要吵醒家裏的人。即使是這位高傲的紅色精靈,也還是有會讓她感到愧疚的事。


    「……我回來了。」


    她用蘊含著道歉的語氣低聲說道。


    當然,克緹卡兒蒂並沒有期待會有回應——


    「啊啊,歡迎回來。」


    卻立刻有一道聲音回應了她——這讓克緹卡兒蒂如同吃驚的貓咪般全身僵硬。


    「佛隆?」


    「回來得正好。我做了雞蛋三明治當宵夜。要吃嗎?」


    佛隆從房間裏探出身子問道。


    他的表情跟平常一樣——看起來完全沒有要責備突然一個人出門的克緹卡兒蒂。


    「啊……啊啊。」


    克緹卡兒蒂點著頭走近餐廳。


    如同佛隆所言,餐桌上的盤子裏放著剛做好的雞蛋三明治。從旁邊放著保鮮膜這點就能證明,那個三明治並非自己想吃,而是佛隆為了克緹卡兒蒂特別做的。


    「奈莉奈跟夫拉梅爾已經睡了——所以隻有我泡的茶,可以嗎?」


    「當、當然。」


    克緹卡兒蒂回道。


    佛隆裝好水後就把水壺放到瓦斯爐火上。


    在這段時間——克緹卡兒蒂隻是呆呆地看著他的模樣。


    「佛隆。」


    下定決心後,她叫出契約樂士的名字。


    「什麽事?」


    「有什麽——想跟我說或要問我的事情嗎?」


    或者該說那種無意義的沉默讓她覺得好心痛。


    「……啊啊,這個嘛。」


    佛隆露出了苦笑說道:


    「你說你是去找朋友對吧?」


    「嗯……是的。去見一些老朋友。」


    從謝爾烏托開始,馬納伽、米諾提亞,甚至還去找了平時幾乎不會見麵的艾列因德斯,以及〈銀色曆史學家〉艾絲緹兒·拉爾薩·赫裏奧巴斯。


    除了謝爾烏托外,每一個都是古老的精靈。


    不論是不是契約樂士或異性,他們都是曾數度經曆過與親近的人類死別的精靈。


    當然,克緹卡兒蒂自己也經曆過與親友的死別。然而那是早就做好覺悟的事情,而且在一起的時間隻有短短數年——她並沒有看到朽葉馨衰老、去世的模樣。


    人類與精靈決定性的差異就在於「被賜予的時間」。


    分割兩者的絕對「鴻溝」。


    她是……四處去詢問他們究竟是怎麽克服這個問題。


    其實,克緹卡兒蒂雖然身為存活了漫長時間的精靈,但是與人類接觸的次數和時間,與前麵提到的精靈們相比,卻是非常稀少而且短暫。雖然有知識卻沒有經驗。如果是別人的事情還能依照知識冷靜地下判斷,但是發生在自己身上時就不一定能做到,反而會被感情牽著走。


    在這層意義上,她其實相當不平衡。


    就像是——因為初戀而困惑的少女。


    「佛隆。」


    「什麽事?」


    佛隆邊把熱水倒入茶壺邊回應。


    「關於諸多至今為止一直拖延著沒跟你講的事情……就目前的狀況來看似乎該全部告訴你了。」


    「…………」


    佛隆停下手邊的動作看向克緹卡兒蒂。


    「那是指——貝爾莎妮朵的事?」


    「不對。雖然那也是其中的一部分。」


    克緹卡兒蒂答道。


    「是我之前刻意沒有告訴你的——所有事情。」


    「…………!」


    佛隆瞪大了雙眼放下熱水壺。


    「怎麽了……為什麽突然?」


    「雖然我也還沒有確定。」


    克緹卡兒蒂往後麵的房間看了一眼。


    現在奈莉奈和夫拉梅爾就睡在那裏才對。


    「不過應該沒有錯……那個開始有動作了,奈莉奈恐怕就是從那邊逃出來的吧。而迪耶斯也是那個的走狗。」


    「……『那個』?」


    佛隆皺起了眉頭。


    雖然感覺像是在指某個人物——卻不是使用「那家夥」、「他」或是「那個男人」。這個說法比較接近在形容某種事物、或是事實。


    「其實已經提過很多次了吧。」


    克緹卡兒蒂表示:


    「〈空集合〉——『不屬於任何東西的空存在』。」


    「咦?」


    「那家夥是——」


    先是短短歎了口氣後,克緹卡兒蒂才續道:


    「『但丁』。」


    ●


    津江城·賽菲爾斯是一名軍人。


    他隸屬於梅尼斯帝國陸軍諜報部——也就是以「間諜活動」為基本行動的組織。雖說是軍人,不過也不是扛著槍械在山林或沙漠跑來跑去,他們大部分的任務主要是在城市中,以金錢和騙術當武器徹底搜集情報,然後將情報並排在辦公室桌上一一分析。


    因此他們都擁有好幾種頭銜。


    而原本同時身兼軍人和神曲樂士的他——在表麵上為了更容易進行諜報活動,還擁有複數的名字和職業。特別是綜合進口業公司的年輕社長這個「麵具」在各方麵上都很貴重。即使積極地四處搜集情報,也隻要說「因為很在意股價」、「要買期貨」就不會有人懷疑了。


    如今——


    「……這究竟是怎樣啊。」


    賽菲爾斯看著放在桌上的文書皺起了眉頭。


    表麵上的身分之一,在帝都美納德登記立案的「津江城進口貿易」總公司的辦公室,正是他現在待的地方。當然,雖說是公司但包含老板與職員在內不到五人,是連辦公室也是跟高聳的混合大樓承租的超小型公司。


    這個程度的規模比較不會受到多餘的注目,行動起來較為方便。


    總之——


    「怎麽了嗎?」


    「了嗎?」


    「了嗎?」


    在辦公室內整理文書的三名少女同時往這邊轉過身來。


    三人都有著清爽又楚楚可憐的外表——不過初次見到她們的人在感歎容貌可愛前,會先有一種不舒服的感覺。


    那三個人——有著完全相同到會讓人害怕的臉。


    與其說有三個女孩,不如說根本是同一個人站在雙合鏡中增加成三個,有著某種奇妙的氣氛在她們之間飄蕩著。就連剛剛轉身的動作,都仿佛受到一條線操作般一秒不差地同時做到。


    而且……她們三人都幾乎沒有顯露出表情。


    普通的人類就算沒有特別偏向喜怒哀樂其中一種情緒,也會因為心情好壞程度在臉上浮現淡淡的表情,但是這三個女孩就連這種表情也沒有。甚至可以說,從一開始臉上就不曾浮現過表情這種束西。


    所以當她們並排站在那裏——看起來就像大量生產的人偶在架子上排列。實際上,如果沒有綁在頭上的緞帶,就連賽菲爾斯也無法分辨她們。如果不是這間公司的成員,恐怕連總共有三名少女這件事都不會注意到吧。不過這對賽菲爾斯來說反而是好事。


    她們是古藤三姊妹。


    蒂特、雅茲兒、威爾蒂。


    表麵上她們是以職員的身分配屬在賽菲爾斯下麵,但她們其實也是隸屬諜報部的軍人。不過她們沒有正式的戶籍和軍籍就是了。因為她們是在陸軍某個部署單位的暴走下所產生的人型兵器。


    先不提這個——


    「陸軍的一部分預算……有奇怪的動作。」


    「……?」


    賽菲爾斯的話讓三姊妹同時歪過頭去。


    「原本隻是想看看預算申請的賬目合不合……」


    「不足嗎?」


    「不,多了。」


    賽菲爾斯皺著眉頭。


    「這……又是機密費嗎?但是……」


    軍中的一部分將官操作預算賬簿浮報一定的金額,在身為統帥的梅尼斯帝國皇帝、帝國議會、幕僚本部都不知道的狀態下做運用——這種事情至今為止其實相當頻繁。


    實際上,這種沒有記載在公開預算表上的機密費用,有一部分是流到情報部當活動資金,其中也有賽菲爾斯和古藤三姊妹的薪水。


    但是……陸軍在前年爆發了大規模醜聞,所以在人事上有大規模的換新。


    尤其是用慘無人道的人體試驗製作出「特殊士兵」,還用他們來組織秘密實驗部隊一事,甚至發展成召開了把海軍也拖下水的軍法會議和帝室法庭的情況,在這種錯綜複雜——周圍監視的眼光非常嚴峻的時期,應該不會有將官去重新設立、經營秘密部隊才對。


    「會是至今為止都沒有人注意到的部隊嗎?」


    賽菲爾斯要古藤姊妹拿出過去的預算表和人事異動相關文書。隻要一一仔細對照,就算沒辦法知道一切,也可以大略預測出預算、物資和人員的流向。


    「是這兩年多發生的事?就部隊規模來看隻是小隊規模。」


    就軍隊整體來看,那絕對不是多大的「動作」。


    而且又埋藏在大幅度的人事刷新中,讓這些動作更難被察覺。


    但是……規模雖小,武器和人員都有流動也是事實。


    追查流向後,發現手法實在很巧妙——最糟糕的情況是連被調動的士兵們,都有沒注意到自己在做什麽的可能性。


    「這究竟是……?」


    到底是誰,又是為了什麽?


    「有必要稍微調查一下嗎……?」


    現在身為陸軍諜報部一員的賽菲爾斯,也在進行跟先前提的人事換新相關的善後工作。這是為了向相關部會展示陸軍的自我淨化能力,也能算是宣傳任務吧。


    雖然因為偵察內部同僚的工作很多,讓人心情很沉重……不過因為站在相對不受限製的立場,所以比較能自由進行工作。


    「單就這裏看到的——」


    蒂特拿著文書說道:


    「能夠直接斷言有出現與這個同樣的預算操作,是在一年多前發生的。恐怕比這更小規模的操作早在兩、三年前就開始了。」


    「一年前嗎……」


    賽菲爾斯低聲說道。


    「狀況從那時出現改變,或者說完成某種準備,開始進入下一個階段——所以改變預算和人員操作的規模嗎?」


    賽菲爾斯一邊回想一邊讓聯想的枝幹延伸。


    「一年前、一年前……而且是跟軍隊有關的事件。」


    「不是軍隊內部的事嗎?」


    發問的是威爾蒂。


    「如果是軍隊內部應該更早以前就發現了。調查對象可以拉大到退役軍人,軍隊相關的業者去思考。」


    退役軍人並非隻有老人。


    一旦因為受傷或生病被判斷無法跟過去一樣繼續執行軍務時,就算還年輕也有可能自軍隊退役。遇上這種情況的人會進入薪水更好——但是沒有政府當後盾——的民間保全公司或那一類的組織就職並不稀奇。


    雖然他們在文書上已經不是軍人——卻有著軍人等級的能力。


    「一年前的話,就是『愛爾斯藥廠事件』和『克拉特·羅比阿特事件』了。」


    「——『克拉特·羅比阿特事件』嗎?」


    賽菲爾斯邊低聲重複邊把事件內容從記憶底部撈出來。


    「是那個嗎,找到了但丁奏始曲那類東西——而克拉特·羅比阿特本身也是傀儡的那個事件?」


    克拉特·羅比阿特俗稱「奇跡的大富豪」,是神曲·精靈相關企業克拉特公司的高層。本來跟軍隊毫無關聯,不過他用「找到但丁的奏始曲」「能夠自由控製精靈」等等誘因,向軍隊提出將奏始曲做為兵器利用的計劃。


    另外還發現軍隊中有幾名將官對此產生興趣,所以將在文書上退役的舊世代槍炮暗中交給克拉特公司的情況。


    當初以為克拉特·羅比阿特就是事件的幕後黑手,不過後來在路沙市警方的調查下,發現他後麵還有〈空集合〉這名人物。


    「難道……」


    如果這些跟軍隊相關的醜聞都跟〈空集合〉有關聯的話。


    那這次這個預算和人員流動的隱瞞很可能也有關係。


    「到底是打算做什麽呢?」


    賽菲爾斯歪過頭去。


    若是打算


    要反叛,那規模實在太小了。


    但是除了預算外還有調動人員,應該不是單純的侵占。


    「暫時以這件事為主來進行調查。」


    「了解。」


    古藤三姊妹同時點頭回應賽菲爾斯的話。


    ●


    過去空中曾飄浮著巨大的島嶼。


    產生精靈們的那個天空之島——在不知不覺中被稱為『精靈島』,還設立了以神曲樂士為目標的人們就讀的學校。最後更成為聚集全世界的神曲樂士誌願者,與精靈們一同磨練自己技術,互相鼓勵的地方。


    那裏仿佛——


    「跟現在的托爾巴斯一樣。」


    「…………」


    佛隆隻能驚訝地聽著這些話。


    因為他也不知道該做出什麽反應。島嶼在天空飄浮——光是這件事,就因為規模太過龐大讓佛隆感覺不到實際感。


    「那個精靈島在某個時間點墜落,再加上當時發生一些事情造成了大量死傷……不過島嶼本身至今依然存在著。」


    這時克緹卡兒蒂指了指腳下。


    「就在這裏。」


    「……咦?」


    「托爾巴斯的克什萊特自然公園,那裏原本是精靈島墜落的地點。」


    「是、是這樣嗎?」


    原本那個仿佛傳說般發生在遙遠世界的故事,突然開始有了奇妙的真實感。


    因為克什萊特自然公園以及托爾巴斯各處,確實常常挖掘出不知屬於什麽時代的遺跡……


    「沒錯。不隻是托爾巴斯,殘骸飛散的範圍其實更廣大。」


    「更廣大?」


    「梅尼斯帝國全土。」


    「…………」


    內容突然又超越佛隆能想像的範圍。


    於是佛隆決定先不去對內容做具體的想像,專心聽取克緹卡兒蒂的話中能理解的部分。


    「話雖如此……在精靈島的中央,其實有過某樣東西。」


    「有過某樣東西?」


    那種說法聽起來就不像是指人類或精靈。


    難道那個「某樣東西」是指動物一類的嗎?


    「連我也很難正確說明那個究竟是什麽……」


    克緹卡兒蒂為難地雙手抱胸。


    「或許該說是完全沒有進化過的原形質吧。」


    「完全,沒有進化過?」


    「該說沒有成為個體嗎?雖然有意識,也有龐大的力量。但是那跟一般所指的生存又不一樣。感覺比較接近道理或法則的影子,或者是那一類東西的具現。總而言之,我們稱之為『雷普洛司』。」


    「那不就是……」


    佛隆也曾聽過這個名字。


    是在核心搶奪事件——歐米科技公司發掘物搶奪事件時,克緹卡兒蒂曾說過的話。「沒想到會讓雷普洛司覺醒過來」……那是克緹卡兒蒂對著那個發掘物——仿佛用石頭雕刻的腦髓所說的話。


    「沒錯。就是那個。正確來說那是雷普洛司的殘骸。」


    克緹卡兒蒂表示。


    「不過,雷普洛司也可以說是世界的眼睛或中心。也有不少人稱之為神。」


    「神……是奏世神嗎?」


    「當然,雷普洛司沒有八隻手和四張臉啦。」


    克緹卡兒蒂說道。


    「真要說起來——那個應該有著無數眼睛和耳朵吧。因為雷普洛司為了監視、調查、理解人類和精靈,製作了相當多自己的觸手——終端機。」


    「終端機……?」


    「身為雷普洛司的一部分,但是能夠自律思考、判斷和行動的某物。」


    雖然克緹卡兒蒂做了說明,不過佛隆現在沒有一件事能理解。


    「原形質」、「龐大的力量」、「世界之眼」、「神」、「無數的眼睛和耳朵」——即使把克緹卡兒蒂至今講出來的話全搜集起來,佛隆依然無法具體想像雷普洛司本體究竟是什麽東西。


    「不是手下或部下之類的……嗎?」


    「講極端一點,對了,應該比較接近蜜婕德莉特那個的存在吧。蜜婕德莉特雖然都是蜜婕德莉特,不過卻分成兩個人對吧?」


    「嗯。」


    「雷普洛司也是做出雖然是自己的一部分,卻可以個別獨立於自己的個體,將其散布到人類之中。而那個個體就是——」


    「『娜諾波妮特』。」


    聲音——從佛隆的背後傳來。


    「奈莉奈?」


    「正確來說——」


    從房間裏走出來的奈莉奈麵對驚訝轉身的佛隆表示:


    「我不是奈莉奈,那是假名。」


    「這個……我是知道啦。」


    應該沒有在聽到那種隨便的自我介紹後,還覺得會是本名的笨蛋。


    「奈莉奈是某種花朵的名字。因為我的本名也是花的名字,所以就臨時挑了個同種的花名來用了。」


    自稱是奈莉奈的少女聳聳肩表示:


    「我真正的名字是莉可莉絲。」


    「莉可莉絲……?」


    「其中一個隸屬於雷普洛司,名為娜諾波妮特的終端機。」


    她平靜地如此告白。


    「——果然是這樣嘛。」


    克緹卡兒蒂點了點頭。


    看來她已經知道奈莉奈的真實身分了。


    「因為跟在精靈島見到時氣氛差太多,連發型也變了。所以我沒想到會是同一個個體……」


    「是絲諾……還有時間的影響。」


    莉可莉絲露出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說道。


    「在精靈島墜落後,我跟她一起以女仆的身分侍奉普莉姆羅絲。一旦模仿人類生活個一千年以上,性格自然也會改變吧。」


    「那個,也就是說……」


    從曆史中也不曾記載的過去,一路存活下來的雷普洛司的終端機。


    簡單來說,莉可莉絲並非人類。


    綜合克緹卡兒蒂之前所說的話來看,奈莉奈——不,莉可莉絲是那個雷普洛司的一部分,也就是用來監視人類和精靈的「機關」。然而即使她本人如此承認,在佛隆眼中她依然是一名人類。


    「放心吧,我不會把你吃掉啦。」


    莉可莉絲露出了苦笑。


    「不,我沒有在擔心這個。」


    佛隆慌忙搖頭否認。


    說實話……佛隆覺得現在的莉可莉絲比先前自稱奈莉奈時——比起仿佛戴上麵具隻顯露開朗感情時更有人情味。有光就有影,這樣其實反而比較自然。


    「——話雖如此。」


    克緹卡兒蒂就像是要把話題導回正軌般插嘴。


    「雷普洛司在精靈島墜落時,理解到自己的『死亡』。」


    「神……死了?」


    才剛講完,佛隆就想起來了。


    那個被稱為核心的腦髓狀化石,就隻是殘骸——也就是空殼。


    雖然正好因為佛隆拚命的演奏才暫時「覺醒」過來,但也不代表複活了。那或許隻是佛隆的意識借由神曲進入雷普洛司構造中所造成的結果。


    「雖然是能跳躍到過去的存在,卻無法幹涉到未來的事情。而雷普洛司在自身崩壞之際,把構成自己的情


    報——講得更極端一點,就是把自己的『魂魄』分割、壓縮後,送進自己的終端機當中。」


    「這……這是什麽意思?」


    未知的概念一口氣暴增。


    分割魂魄?壓縮魂魄?


    不,在講這個之前,那個「終端機」究竟是什麽?


    就在佛隆已經快要跟不上話題時——


    「類似把自身分解成零件,然後放到個別的容器中保存吧。如果這樣還是很難懂——對了,就想成是要從這個房間搬家的情況吧。」


    在一旁的莉可莉絲也開口幫忙說明。


    「這個房間可以算是一個巨大的『箱子』對吧?」


    「……是……這樣沒錯。」


    「但是佛隆,這個箱子也有被破壞的時候吧?無論原因是重建或火災怎樣都好。這麽一來,佛隆你會怎麽做?」


    「這麽一來——就隻能搬家了。」


    「沒錯。」


    莉可莉絲點點頭。


    「但是就算要搬家,也沒辦法一口氣把整個房間移走吧?」


    「……是這樣沒錯。」


    「所以才要把東西分別裝箱。就差不多是這個感覺。」


    「喔……」


    果然還是似懂非懂。


    究竟誰能夠把「精神」分割保存呢——一旦做出這種事,就跟人類被分割時一樣會死掉吧。佛隆是這樣覺得。


    不對。因為雷普洛司的「存活」,真要說起來跟一般的含義不同,所以無法用人類的思考去套用。


    話雖如此——


    「——所以啊。」


    莉可莉絲把手放在自己胸前。


    「雷普洛司的一部分碎片就在我裏麵。」


    莉可莉絲是其中一個娜諾波妮特。


    娜諾波妮特則是雷普洛司的終端機。


    這麽一來,雷普洛司的碎片在莉可莉絲體內也是有其道理的,不過——


    真要說起來,雷普洛司既然已經失去本體,佛隆無法判斷繼續抱著這種東西究竟有沒有意義。拿剛剛舉的例子來說,如果沒有可以搬過去的地方,那打包根本沒有意義吧?


    然而——


    「然後,現在有某個東西想要那個。那個想要的不是雷普洛司本身,而是雷普洛司擁有的知識、技術。」


    「…………難道!」


    「那就是但丁。」


    克緹卡兒蒂表示。


    「但是克緹,但丁不就是……」


    那是確立了精靈與人類關係的「初始的神曲樂士」。


    雖然佛隆也知道他的奏始曲隻是會讓精靈服從、足以稱之為邪惡的東西,但是單看但丁·伊布凡布拉這名人類的話,他應該在很久以前就已經去世了。


    「啊啊,是嗎?也對,佛隆,你們所認知的但丁的確是如此。」


    克緹卡兒蒂歎了口氣。


    在佛隆眼中,那是非常深邃、沉重的氣息。


    「但丁並非人類的名字。」


    「……咦?」


    「那其實是一種法則的名字。」


    「耶?法、法則?」


    完全出乎意料的詞句,讓佛隆隻感到一陣困惑。


    法則。所以說那是一種自然法則。


    「說得更正確一點。」


    莉可莉絲也從旁補充。


    「但丁並非是以單一人類的個體,而是做為掌管開始與結束的法則誕生。」


    「開始與……結束?」


    「如果精靈與人類之間的『關係』開始於但丁,那麽讓其結束的也會是但丁。換言之,開始的但丁和結束的但丁同時存在。這個世界就是這個樣子。並非誰的意誌或陰謀這類的俗物。而是在人類與精靈的蜜月時期開始與結束時,就會有某個人『成為』但丁。」


    「…………」


    佛隆愕然地聽著這些話。


    這些內容完全出乎他的理解——甚至是想像。


    「但丁·伊布凡布拉,你所知道的但丁其實是——第十四名『開始』的但丁。而第十四名『結束』的但丁,就是你們口中的〈空集合〉。」


    「……咦?」


    雖然發出驚訝的叫聲,不過佛隆內心還是有部分同意之處。


    〈空集合〉究竟是在哪裏找到奏始曲,並做出改良這個疑問……如果是由本人重新作曲,那就沒有什麽好覺得不可思議了。


    「某種意義上,那個名字其實完全顯示出本質。成為但丁的人就不再是人類。雖然擁有人類的肉體,卻沒有個人的意誌和價值觀。隻是為了終結精靈與人類的世界,為了達成這點的生物。」


    「為了達成這點的……生物。」


    失去個人意誌和價值觀的存在。


    隻為了實行法則的存在。


    如果真的有那種東西存在,那麽做為一個人——他根本已經等同死亡了。


    而且……


    「第十三名『結束』的但丁在讓精靈島墜落後,曾一度使用奏世樂器讓曆史回歸白紙。」


    「奏世樂器……」


    那是跟佛隆等人有關的「神器」。


    神在創造這個世界時所使用的——道具。


    那也是一種「法則的具現」,四樂聖們是這麽說的。


    因為是法則所以無法破壞。


    就跟如何施加外力也無法破壞方程式一樣。


    「但是可能因為奏世樂器的使用方法不完全吧。」


    莉可莉絲看著窗外——完全貼上夜晚黑幕的虛空說道:


    「世界並沒有完全『重置』。雖然他可能是打算靠精靈島墜落時的巨大破壞力,以及奏世樂器的力量,讓人類與精靈的關係化為白紙,但是那不夠完全,依然以遺跡或是殘留於人們深層記憶的模式,殘留了類似碎片的東西。」


    人類與精靈的關係並沒有完全斷絕。


    佛隆也經曆過類似的事情。


    在〈歎息的異邦人〉首領聖德拉·波爾森的計劃下,四座奏世樂器曾一度集合在一起演奏過。因為那時也是不完全的演奏,世界並沒有完全被覆寫,造成把演奏前的世界當成事實記住的人,和把演奏後有了些許改變的世界當成事實的人兩者並存。


    雖然是神器,一旦使用的形式不夠完整,就無法讓一切回歸白紙。


    所以——


    「所以第十四名『開始』的但丁早早就出現,造就現今這個更早讓文明發達起來的社會。」


    有些人記得人類與精靈的關係。


    基於他們的存在,人類與精靈的關係自然就開始複原,就法則而言是一種矛盾。


    畢竟人類與精靈的蜜月期,非得由但丁這個存在為起點來展開才行。


    所以反過來說——為了讓但丁持續做為「掌管開始與結束的法則」存在,就必須早早讓開始的但丁誕生,好造就自己是精靈與人類關係的起點這個事實。


    (法則這種東西——)


    佛隆突然有種頭暈目眩的感覺。


    這實在——太殘酷了。


    為了合乎道理就隨意扭曲世界、曆史的存在。


    「然後——所以說。」


    克緹卡兒蒂的語氣中混雜了愧疚。


    「馨也知道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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