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9


    大戰結束, 天下恢複太平,罪臣當懲, 功臣當賞。


    英國公府, 英國公、二公子陸涯都得到了賞賜,而大房,除了陸濯獲得了追封, 陸濯的母親賀氏賜封一等誥命夫人, 魏嬈因揭發韓家通敵大罪有功,賜封武安公主, 阿寶也因父母的戰功賜封寶華郡主。


    可再多的封賞也換不回陸濯。


    擊退西羌時還威風凜凜的英國公仿佛一下子蒼老了下來, 他仍然擔負著神武軍主將的職位, 卻把重整神武軍的軍務交給了四爺與陸涯, 征伐幾十年的英國公終於脫下戰甲, 留在府裏陪伴老妻。英國公夫人已經送走過三個兒子, 如今長孫去了,老夫人傷心是傷心,但年紀大了, 更容易看開, 她更關心賀氏與魏嬈。


    魏嬈看起來很好。


    除了陸濯下葬那日, 魏嬈再也沒有在人前落過淚, 哪怕賀氏在她麵前哭成淚人, 魏嬈也能心平氣和地看著,起初她還會安慰賀氏, 後來發現安慰無用, 魏嬈連那些車軲轆話也懶得說了, 隻叫馬嬤嬤抱走阿寶,別讓阿寶被賀氏的哭聲嚇到。


    賀微雨帶著孩子回來小住了, 魏嬈沒有那個耐心哄賀氏,賀微雨有。


    英國公夫人心疼賀氏的喪子之痛,可賀氏能哭出來,能哭就是正常的,等賀氏哭夠了,時間一長就會慢慢平複下來。英國公夫人更擔心魏嬈,這孩子明明在意長孫,明明都為了長孫親赴戰場,如今卻像沒事人一樣照顧著阿寶,把悲痛都憋在心裏,熟知堵不如通,長此以往,會憋出病來的。


    出於擔心,英國公夫人把壽安君請來了。


    壽安君平時不來京城,為了外孫女,她當然要跑這一趟。


    壽安君來到鬆月堂時,魏嬈正在陪阿寶玩算盤。


    還沒有兩歲大的阿寶,是不懂得喪父之痛的,她可能連爹爹的樣子都記不得了,隻要娘親在,隻要熟悉的玩伴都在,阿寶便無憂無慮,會因為看到風吹葉子而跑著去追,發出歡快清脆的笑聲,會因為看到娘親看賬本,而要求坐到娘親的腿上,要求玩一玩娘親的算盤。


    “外祖母,您怎麽來了?”


    壽安君來到鬆月堂,魏嬈才得到消息,忙抱著女兒出來迎接。


    壽安君站在走廊這一頭,看著跨出廳堂的外孫女。


    陸濯的喪事期間,壽安君來過英國公府,那時候她看到的魏嬈,剛從邊關回來不久,形容消瘦憔悴,除了眼淚少,與別的早早喪夫的年輕媳婦沒什麽區別。而今一個月過去,魏嬈又恢複了那白裏透紅的好氣色,又恢複了曾經的明豔過人。


    距離陸濯戰死,尚且不足三月,賀氏還在淚水漣漣,魏嬈這副模樣,也就英國公夫人心善,還擔心魏嬈強忍悲痛憋出病來,換個狹隘的老夫人,都要懷疑魏嬈絲毫不在意陸濯了。


    讓馬嬤嬤、碧桃等人陪阿寶玩,魏嬈將壽安君請到了內室。


    “老夫人擔心你,叫我過來看看。”壽安君開門見山,並沒有隱瞞什麽。


    魏嬈多少猜到了。


    “嬈嬈,你心裏到底是怎麽想的,跟外祖母說說。”壽安君握著魏嬈的手道。


    魏嬈笑笑,看著外祖母皺紋越來越多的手背,她輕聲道:“能怎麽想,他死了,在草原的時候,我幾乎每天都哭,想他罵他怨他,夜夜都夢到他,可死了就是死了,我還要為他哭一輩子不成?當年父親死的時候,我也沒有哭多久,母親走了,我也隻有病了委屈了才會想母親想到哭,祖母去世,我眼淚收的更快……”


    說著說著,兩行清淚沿著那白皙明豔的臉龐滑落下來。


    壽安君憐惜地將外孫女抱到了懷裏。


    她明白外孫女的意思。


    幼時喪父,少時離母,被人陷害,被人詬病,被人刺殺……


    有的人一輩子可能都攤不上一件這樣的事,她的外孫女,從記事起到現在,就沒能真正快活多久。


    從未受傷過的人,手指被針刺一下都覺得疼,可對於隔不久便挨一刀的人來說,突然再來一刀,疼疼也就過去了。


    “外祖母,我還是想他,可我不能因為想他,連日子也不過了吧。我既想他,也想把我自己的日子過好,我說的,您懂嗎?”


    壽安君懂。


    親爹親媽死了,做子女的哭幾天,後麵還不是該怎麽過就怎麽過?誰規定做妻子的,就要為亡夫日日以淚洗麵?有的人沉浸於痛苦的時間長,有的人沉浸於痛苦的時間短,不是說長的才是用情至深,短了便是虛情假意。


    有的人把心力都寄托在一個人身上,當這個人出了事,那人便覺得天塌了地陷了,快要活不下去了。有的人要打理生意要照顧孩子,那他必然會告訴自己不能深陷下去,寄托越多,越不會陷在一處。


    “嬈嬈這麽想就對了,遠的不提,拿守城的事說,陸家眾人心裏都痛,可大家還不是慢慢恢複過來了,老夫人想得開,二公子想得開,你婆婆跟你性子不同,她哭她的,你不想哭就不用為了做樣子去哭,老夫人那邊我會替你解釋。”壽安君聲音慈愛地道。


    魏嬈點點頭,靠著外祖母的肩膀道:“過完年我會帶阿寶回公主府住,住在這邊太累了,別人以為我傷心難過,本來聊得開心見到我都得收斂喜意,再小心翼翼地關照我,我不需要這種關照,也不想打擾他們,我搬出去住,對大家都好。”


    壽安君也覺得外孫女回到公主府更自在,隻是……


    “你搬過去,你婆婆想阿寶了怎麽辦?”


    魏嬈道:“每個月我都會帶阿寶回來住兩晚,婆婆若願意,也可以跟我去公主府住。”


    壽安君:“可這樣,阿寶與陸家這邊的兄弟姐妹,關係會不會遠了?”


    魏嬈笑道:“若性情相投,離得再遠該親的還是會親,像我與慧珠表妹,像世子與他的幾個兄弟,若性情不合,住在一個屋簷下也會相看兩厭,就像我與魏嬋。”


    壽安君聞言,拍拍外孫女的肩膀,慚愧道:“外祖母真是老了,這點事居然還沒有嬈嬈看得明白。”


    魏嬈這麽跟外祖母說的,也是這麽打算的。


    翻了年,過完正月,魏嬈就去找賀氏、英國公夫人商量此事。


    賀氏眼圈一下子就紅了:“嬈嬈為何要搬過去?”


    守城就阿寶一個女兒,兒媳婦帶走阿寶,她怎麽活?


    話她問了,英國公夫人就看著魏嬈,想聽聽魏嬈怎麽說。


    魏嬈直接跟老夫人說了實話:“祖母,守城是為了救二弟才出事的,二弟一直心中有愧,二嬸、二弟妹也都覺得愧對於我,每次在府裏見麵,他們看到我與阿寶都會變得心情沉重。還有三嬸、四嬸,時時刻刻都想著關照我,可我早想開了,她們那樣我反而受之有愧,所以我想,我帶阿寶搬到公主府,每個月回來探望兩次,這樣大家都能自在一些。”


    英國公夫人理解魏嬈這種感受。


    就像當年她死了兒子時,本來自己都熬過去了,可別人見了她,甭管出於真心還是禮節都要關懷一番,她既覺得累,又因為被勾起傷心事而疼,索性哪都不去,一個人待在家中清靜。


    或許有這種想法的人有很多,隻是大多數人除了忍耐無處可躲,但魏嬈是公主,有她的公主府,她完全可以帶上阿寶,去過無人打擾的生活。


    至於阿寶,英國公夫人願意把阿寶完全交給魏嬈。


    她年紀大了,再沒有心力手把手地教養一個孩子,賀氏年輕是年輕,卻不能勝任教養阿寶的職責,把阿寶交給魏嬈,英國公夫人相信,再過十來年,京城會重新多出一個神采飛揚灑脫無羈且忠勇雙全的好姑娘。


    魏嬈就知道,老夫人一定會支持她。


    她再去哄賀氏,希望賀氏隨她一起去公主府,如果可以,魏嬈也想多一個人時時刻刻疼愛她的女兒,賀氏的性子再有不足,她都疼愛阿寶,而且公主府的環境,賀氏搬過去也能住的開心,總比留在陸家看其他三房圓圓滿滿的好。


    賀氏感激兒媳婦對她的孝順,可她不想走。


    她是陸家的媳婦,丈夫給了她誥命,兒子也拿命送了她一等誥命夫人的榮耀,賀氏若因為自己痛快搬去公主府,她對不起丈夫對不起兒子,也對不起老夫人對她的關照。而且,大房就剩她們娘仨了,兒媳婦阿寶走了,她若再走,誰還記得陸家大房,還記得她英勇犧牲的丈夫與兒子?


    為了丈夫與兒子,賀氏哪都不會去。


    魏嬈尊重婆母的選擇,承諾會定期帶阿寶回來給長輩們請安。


    當晚,陸家眾人一起吃了頓飯,席上,英國公夫人宣布了魏嬈要搬到公主府常住的事。


    英國公點點頭。


    這個孫媳婦從來都是不按規矩做事的,當年長孫死乞白賴地求魏嬈重新嫁給他,英國公雖然覺得長孫沒出息,但小兩口一個願打一個一個願挨,老妻都笑著看戲,他便不管。後來魏嬈為了長孫趕赴草原,不但救了老二還替老大報了仇,英國公記住了這份恩情,別說魏嬈隻是回公主府住,魏嬈就是坐到長孫的墓碑上喝酒,英國公也不管。


    陸涯低著頭,心中滿是愧疚,祖母單獨與他談過,大嫂離開,是為了讓他們二房從容生活。


    二夫人默默地看著魏嬈與阿寶。


    她曾經接受過魏嬈,又嫌棄過魏嬈,到如今,二夫人對魏嬈隻剩敬佩與感激。她還是不會把自己的女兒孫女養成魏嬈那樣,她沒有那樣的勇氣與膽識,可在魏嬈做了這麽多事情之後,二夫人終於明白,女人也有另一種活法,離經叛道不一定是錯。


    她感激魏嬈救了兒子回來,感激魏嬈替陸家報了韓家的仇。


    二夫人都如此,陸涯的妻子喬氏對魏嬈這個大嫂更加心悅誠服。


    三夫人同樣敬佩魏嬈。


    四夫人就更不用說了,在她心裏,她把魏嬈當貼心的妹妹,無論魏嬈做什麽,她都支持。


    遙遠的烏達北境。


    夕陽西下,在遼闊的草原上灑滿金色的餘暉,牛羊被牧民趕進圈中。


    炊煙四起,該用晚飯了。


    一個叫寶雅的七歲女童端著一碗溫熱的羊奶,來到了隔壁的氈帳中,帳中有三個鋪蓋,兩個屬於她的哥哥,哥哥們此時正在陪爹娘吃飯,剩下的那個鋪蓋上,躺著一個披頭散發下巴滿是胡岔的男人。


    他的臉上有一條長長的刀疤。


    這個男人剛被爹爹帶回家時,鼻青臉腫,刀疤外翻,寶雅看都不敢看。男人昏迷不醒,隻能強行喂進去一些羊奶,在爹爹的精心照料下,男人臉上的刀疤漸漸愈合,沒有那麽猙獰了,他高腫的眼眶臉龐也消了下去,看起來還很好看。


    可能是娘誇了一句,爹爹故意剪亂了男人的頭發,不許娘親洗,也不許娘親幫男人刮去胡茬。


    男人一動不動,像平時一樣死氣沉沉,寶雅跪坐在床邊,熟練地一手掐著男人的下巴,一手拿著勺子往他嘴裏舀羊奶。


    喂了羊奶,寶雅拿起爹爹搗好的藥草渣子,敷到男人手臂、小腿上的傷口。


    這是爹爹從戰場帶回來的族人,爹爹說,男人叫阿古拉,是個孤兒,非常可憐。


    寶雅認真地給這個可憐的男人上藥,昏迷了這麽久,不知道他還能不能醒來。


    忽然,男人垂在身旁的手指輕輕地動了動。


    寶雅一怔,抬頭,就見男人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


    寶雅大喜,放下盛放藥草的大碗,跑去喊爹爹。


    陸濯渾身無力,手指尚且能動,雙腿毫無直覺。


    目光掃過周圍,是個打了很多補丁的氈帳。


    外麵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簾子突然被人挑開,一個高大瘦削的漢子走了進來。


    陸濯剛剛就覺得那女孩子有些眼熟,如今看到這烏達漢子,他終於記起來了。


    “阿古拉,你終於醒了,我隆布發誓不會將你丟在戰場上,便一定做到。”烏達漢子來到他床邊,背對著妻子兒女,目光複雜地看著陸濯道。


    陸濯心中一動,用烏達語回了聲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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