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克先生,您的電話。」


    在書桌前工作的夏洛克,聽見安東尼的呼喚而抬起頭。


    「——真難得啊。」


    當夏洛克決定要入住這間住宅時,安裝電話便是他優先考量的幾個選項之一。就算英格蘭銀行認為沒有這個必要,就算母親嘮叨著既然要安裝電話,不如就住在同一屋簷下,或是就算親朋好友中沒有人家裏有電話,夏洛克還是認為使用機能便利的工具是有其必要性的。


    盡管他如此主張,然而這偏偏是一個沒有同樣擁有電話的對象,就無法使用的工具……


    「是誰打來的?」


    「呃——『薔薇色』的……潘蜜拉小姐。」


    「你早說嘛。」


    夏洛克快步走下樓梯,接起客廳裏的壁掛電話,透過交換局接上通話。潘蜜拉與克莉絲不同,對於使用新型的工具似乎沒有太大的猶豫。


    『是我,能找到你真是太好了。』


    潘蜜拉以俐落的聲音說著。


    夏洛克一邊將話筒按在耳朵上,一邊靠著牆壁,手則插在口袋裏。


    「什麽事?——克莉絲有話要你轉達?」


    潘蜜拉的反應像是大歎一口氣似地。


    『抱歉,不是這樣的。我有事情想拜托你,你能不能去一趟維納斯劇院呢?如果沒有去你那裏的話,我想克莉絲可能是自己一個人到那邊去了。有個很想拿到暗之禮服的女人,把克莉絲找去那裏。』


    「——你說……什麽?」


    『詳細情形我很難說明——而且這樣電話交換局的人也正在聽呀——客人叫克莉絲去維納斯劇院,而那位客人好像想讓克莉絲縫製暗之禮服,雖然克莉絲大概也有發現了,但是她什麽都沒有告訴我,大概是想去跟那個女人談談。可是,想到之前又發生過愛麗絲的事情——』


    「難道,克莉絲做了暗之禮服?」


    「不是的,唯獨這種事她不會做的。」


    「——知道了,我馬上過去。你呢?」


    『等一下,不要那麽著急,別忘了要考量很多情況和那孩子的想法。』


    「這我知道,你有想到對方會是誰嗎?就我知道的範圍——」


    『我不就說了等一下嘛!我還有一件事要拜托你,我希望你能借我一筆錢。』


    「錢?」


    夏洛克立刻朝安東尼招手,於是安東尼湊近話筒。


    『我現在人在埃莉諾旅館,下次見麵的時候我一定會還給你的,麻煩你借我打電話的錢。因為我把所有手邊的錢都給了客人西蕊爾,隻剩下搭火車的錢而已。打這通電話究竟需要多少錢?』


    「你跟他們說把請款單寄給我。現在安東尼會過去你那邊,克莉絲在維納斯劇院的哪裏?」


    『說是四點的時候會在不用講也知道的地方,不過我並不清楚,你知道嗎?』


    「——大概知道。針對克莉絲要見的人,接下來我要講的人名之中,如果有你認為可能是的名字,那就告訴我,可以嗎?潘蜜拉。」


    『好。』


    夏洛克在隔了一小段空白後,緩緩地說道:


    「艾拉·柯伯特·華納,或是單純叫做柯伯特女士,基爾雷、尼珥、休貝爾·沙利夫、琳達·巴雷斯……」


    『除了尼珥和休貝爾之外的所有人都有可能,不過我不清楚對方有多少人。』


    「謝謝你,潘蜜拉。」


    潘蜜拉的回答簡潔而明白,夏洛克這時已經將話筒交給安東尼,細節的部分他打算之後再慢慢詢問。


    「我開車過去。安東尼,你去接到潘蜜拉之後,就到維納斯劇院來。」


    「是的。請問搭火車還是馬車過去?」


    「這你自己想吧。」


    夏洛克給安東尼下了最明確的命令,然後又轉身去準備手槍。像這種時候,肯尼斯不在真是令人煩躁。


    幸好下雨了,克莉絲如此心想。


    克莉絲緩緩地從伊夫舍姆走到了維納斯劇院。闊邊女帽深深地壓低,再加上她披罩著深藍色的鬥篷,不管是麵貌或是身影都會隱藏起來,不會讓周圍的人看見。


    這並不是克莉絲第一次到維納斯劇院,之前接下瑪格麗特的委托時,她已經來過好幾次了。那時候,她比現在更害怕麵對其他人。然而,努力讓自己進到裏頭,甚至於昏倒了,最後卻仍是與眾人建立起了友誼。


    我所做的一切都不是白費,克莉絲想著。不管過去所做的一切,或是往後所做的一切。


    劇院裏頭冷冷清清地,連招牌也沒有。穿過了門口,大廳牆壁的木板裸露在外,螺旋梯的扶手被拆了下來。或許是在改裝中,然而卻沒見到任何一個正在進行工程的人。通往休息室的入口布廉放了下來,垂掛搖動著。


    克莉絲走進場中,裏頭漆黑到不凝神細看便看不清楚,盡管空蕩蕩的,不過改裝的工程並沒有進行到這裏。原該是紅色的地毯起了無數毛球,看起來就像是黑色的草地一樣。


    克莉絲拿下帽子,自觀眾席間往前方走去。舞台上一個人都沒有,往左右收起的厚重垂幕,上頭全覆蓋著塵埃。


    就在這時——某處傳來了聲響。


    「你終於來了呢,克莉絲……我一直在等你呀。」


    克莉絲站住了腳步。


    隱約可以看見舞台前方有一道女性的身影。


    煤油燈光暗暗地從後方照射而來,那名女性的影子有如妖豔的東洋人偶一般。


    然而,克莉絲知道是誰。


    就與其他那些已經忘掉名字的客人一樣,她並沒有要特別記著對方名字的意思,然而麵對這明明清瘦卻顯得豐滿的體型,克莉絲有印象。因為媽媽曾縫製過那人的禮服。


    在西蕊爾拿給她看之前,克莉絲從來就不知道媽媽在三年前所縫製的禮服,原來竟是卡珊德拉的戲服。


    「艾拉·柯伯特·華納女士……」


    克莉絲第一次開口叫出這個記得的名字。


    「是的——正確來說,應該要再加上一個姓,克萊因。不過,反正是眾多丈夫的其中一位,我並不在乎。我希望你叫我艾拉,就像你母親那樣。將那件戲服取名為『夜想』的,就是琳達喔。其實更早之前就有了——不過自從取了名字之後,那東西就變得好像確實存在了一樣。」


    艾拉·柯伯特·華納,克萊因——克萊因爵士夫人。


    媽媽的戀人的妻子。


    媽媽曾一臉苦惱地說,一定得縫製克萊因夫人的禮服才行。


    克莉絲印象中對於所謂的克萊因夫人,純粹就隻有說話陰沉的感覺。


    這可是暗之禮服呢,媽媽開心似地說著。穿上這件衣服的話,克萊因夫人就會死。無論多少次,我都要做出一件會殺了她的衣服。


    你也願意幫我一起縫製嗎?克莉絲。


    「媽媽沒有任何錯,因為她隻是縫製禮服而已。」


    克莉絲說著。事情就是這樣。


    就算以結果來說,造成了多麽恐怖的情況發生,媽媽也沒有錯。


    為什麽自己三年前沒有辦法這樣說呢——


    「是啊,不是琳達的問題,畢竟最先縫製出暗之禮服的人——不是琳達,而是她的女兒——克莉絲汀小姐嘛。」


    柯伯特女士說著,聲音似乎是前所未有的溫柔。


    克莉絲閉上了眼睛,調整著氣息。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了——感覺幾乎就要死去……


    「不是的……我也一樣不是嗎?我隻是縫製自己的禮服而已。」


    克莉絲如此說著。


    克莉絲那時九歲,她縫製的第一件禮服是自己的禮服。因為媽媽去修那裏,克莉絲感到極為哀傷,


    因而替哀傷的自己做了那樣的一件禮服。


    「那是一開始呀。可是,你應該很清楚自己那件禮服才對喔,戀之禮服和暗之禮服是同樣的東西——隻不過,方向稍微有些不同罷了。這我很明白,因為我穿過琳達所縫製的暗之禮服,『夜想』。」


    「可是,你穿了『夜想』並沒有步上死亡。」


    「是啊,我是沒死。」


    柯伯特開心地笑道:


    「想死的,是偷穿了那件衣服的蠢女人——就是像西蕊爾那樣,帶著黑暗的女人才會想死。不過,我沒事地活下來了,我知道為什麽,因為我每天都得在舞台上死過一回嘛。」


    「西蕊爾小姐——穿了『卡珊德拉』的戲服?」


    「對,西蕊爾三年前是我的貼身侍女。明明就是什麽都不會的女人,卻愚蠢到懷有野心!真是可憐的黑暗女人!看她穿了『夜想』,我還以為她會死掉呢,沒想到居然沒有。這一次,基爾雷發現了那女孩的時候,我好高興,一直在想如果由你來替她縫製禮服,不曉得會怎麽樣呢!西蕊爾的衣服在哪裏?就算你再怎麽厲害,也不可能縫製得出戀之禮服的。因為那女孩的心裏是一片黑暗,從來就沒有愛過誰,也從來沒有被任何人愛過呀!」


    「西蕊爾小姐的禮服不在這裏,因為我請潘蜜拉送去旅館了。」


    克莉絲說道。


    隨著眼睛逐漸適應了昏暗,舞台上那名女人的臉也越來越看得清楚了。對方是一名美麗的女性,看起來十分適合演出卡珊德拉,那個隻會預言壞事的美女角色。


    而且那張臉——也和她很像。


    她……愛麗絲·華納,一名扮成惡魔的美麗女子。


    原來是這麽一回事呀……愛麗絲也是乖乖聽從母親的女兒嗎?


    克莉絲閉上雙眼,然後睜開。她的呼吸這時已經平順了下來。


    「——旅館?」


    柯伯特詫異似地回問。


    「對,因為我覺得西蕊爾小姐不可以來到這裏,西蕊爾小姐隻是在生存方式上,出了點差錯而已。所以我帶著這樣的意念,為她縫製了禮服。」


    如果你覺得西蕊爾小姐心中是一片黑暗的話,那是因為你自己身處黑暗的關係。克莉絲想要這麽說,卻說不出口。


    克莉絲走近舞台前,舞台前方有段壞掉的階梯。


    「所以你背棄了約定?你也會做這種事?」


    笑容從柯伯特的臉上消失,她站在舞台中央往下看著克莉絲。


    克莉絲並沒有受到挑釁,她亦回望著柯伯特。


    「媽媽——在哪裏?柯伯特女士。」


    克莉絲問。


    這個名字是屬於這個女人的,並不是媽媽的。


    與媽媽再次相見時,媽媽以柯伯特女士自稱。舍棄了琳達·巴雷斯的身分——難道媽媽在持續縫製這名女人的禮服的這段期間,最終變成了她嗎?媽媽是這麽希望的嗎?怎麽會!媽媽看著克莉絲說,你變漂亮了呢。那是克莉絲最喜歡的,媽媽的聲音。


    「——媽媽在哪裏?我要帶媽媽回去。」


    「你要帶琳達回去做什麽?」


    克莉絲心想,媽媽說不定就在這舞台的某處。克莉絲的嘴巴裏處於幹渴的狀態,腦中浮現出某個人的身影。拜托,給我力量,聽我說,媽媽。克莉絲握緊了雙手。


    「要一起經營裁縫屋,不再縫製暗之禮服,努力重新打造起『薔薇色』。不管媽媽遭遇什麽困難,我都會幫助她的。潘蜜拉也一定可以諒解,我有客人、有朋友,一定可以重新再站起來的。」


    「那麽,琳達曾經縫製暗之禮服的過去呢?」


    「我不會告訴任何人,這樣就沒有人會知道的。」


    柯伯特女士沉默了數秒鍾。


    「真是糟糕的孩子!克莉絲汀小姐果然是個壞心腸的人呀,從以前就是如此,跟琳達完全不一樣呢,所以才能縫製出暗之禮服呀。我說呀,把槍對準了愛麗絲的人是你吧?」


    克莉絲驚訝得身體一震。這件事應該沒有任何人知道才對。


    「你還真的是很厲害呢。雖說如果開了槍會更好,不過好像受到阻撓了是吧。克莉絲我問你,如果你開了槍,夏洛克的事你要怎麽辦?」


    克莉絲凝視著柯伯特女士,突然間心裏的某個部分幾乎要崩裂。


    「——夏洛克?」


    「是啊,我很有興趣想知道呢,夏洛克是一位相當優秀的人,為人直率而端正,你覺得他能接受暗之禮服的事情嗎?說得也是——如果你可以告訴我你的想法,那我也不是不能告訴你琳達的所在位置,她就在這個劇院裏喔。」


    克莉絲反射性地轉頭環顧四周。沒錯,果然跟她猜想得一樣。


    二樓——還是三樓,或者在舞台深處。因為克莉絲感覺到了母親似乎正在看著。然而,從克莉絲的地方所望去的觀眾席是一片漆黑。


    克莉絲仔細地看著觀眾席,她希望至少琳達可以看向自己這邊。


    「沒用的,琳達不會出現。她很單純,將所有的愛都獻給了修。你呢?夏洛克的事情你打算怎麽做?不想擁有他嗎?」


    「擁有——?」


    「就算裝做沒看見,心裏也明白吧?克莉絲。你總有一天會被夏洛克·哈克尼爾侯爵拋棄的。就算今天沒有問題也還有明天,然後就算明天也仍相愛著,還是得麵對後天,現在越覺得幸福,就越會帶來如切割身體般的痛楚、難過。要用什麽方式得到夏洛克先生的愛,這我們都很清楚喔。比起拋棄女兒的琳達,其實你更想知道這個對吧?」


    克莉絲望著柯伯特女士,不行——不可以中了她的挑釁。


    忽然之間,克莉絲的腦海裏,浮現出奧克斯賽馬那天的情形。


    她看見夏洛克與相當美麗的艾蒂兒·奧爾索普。


    夏洛克那望著我的榛木色眼瞳,倘若哪一天我失去它時,我一定會死去的。


    說什麽維持像現在這樣就好,根本是騙人的。其實想要擁有他的心情有如烈火一般——這種強烈的心情更勝於追尋媽媽?


    「我該——怎麽做?」


    克莉絲退縮了。


    柯伯特縱聲笑道:


    「把我們當成你的同伴呀!克莉絲——我們就和你一樣呀,在知道有暗之禮服之後,許多關於戀愛的煩惱都逐漸解決了。雖然也曾經比你更不顧一切,但所謂的愛情本身就是一種不顧一切的行為,這些隻要你願意成為我們的同伴就行了。『薔薇色』的禮服,比任何階級、所有金錢都具有更強大的力量,比起向任何醫師諮詢都更值得信賴,這點是你所明白的吧?」


    柯伯特迅速安靜地昂揚起頭,那姿態毫無疑問是屬於女演員的。


    『背叛者、背叛者!


    是的,即便確切如此,


    你耳裏所聽得的,那新娘初上褥墊的哭泣聲,


    那綻裂的幽暗,兩者都不見光明,


    然期望至少能安穩睡去……』


    柯伯特身體傾斜,視線轉而落向下方。那聲音裏頭已完全不複先前的傲慢。這就是因悲戀而哭泣的邪惡占卜師啊!


    克莉絲畏縮地往後退。


    卡珊德拉——她正在預言的,是誰的未來?


    接著——就在這時,舞台上頓時乍現光亮。


    人在舞台上的柯伯特遮住眼睛,腳步踉蹌,克莉絲因刺眼的燈光而後退了幾步,然後她看見了舞台上,還有另一名黑色女性身影。


    纖細宛如少女的身材,還有那對綠色雙瞳——那是她所熟悉的臉孔。


    「——媽媽。」


    克莉絲低聲念出。


    同時她衝了出去,飛快奔上樓梯。


    琳達


    來到舞台中央,憐恤似地拉起腳步不穩的柯伯特的手。克莉絲絆到了腳,整個人摔倒在地上。


    兩名穿著黑色禮服的女性——黑發、綠眼——如此相似卻又不相同的兩名女性腳下,地板咿軋地微微搖顫。地板如截斷般開始移動。


    那地板有著什麽樣的機關,克莉絲很清楚。


    她曾經見過有名女性,在戲劇終曲時從該處消失。


    是通往底層的升降機關!柯伯特和媽媽就要消失在如深淵般的地麵下。


    「——不要,不要走!媽媽!」


    克莉絲大叫著,琳達看著克莉絲,手從柯伯特身上放開。


    這時,一名男子如風般從後頭出現,介入兩人之間,然後將一個長黑色物體抵在柯伯特腹部。


    是夏洛克!


    夏洛克一進到維納斯劇院後,馬上就繞到休息室去,


    柯伯特所謂的不用說也知道的地方,夏洛克一直認為大概就是在舞台上。


    那裏是愛麗絲曾接近瑪格麗特·貝爾,並試圖殺掉她的地方。


    柯伯特的眼睛不好,而在劇場裏麵,最能夠操控照明燈光的地方——就是在舞台上。


    幸好維納斯劇院裏的電燈還會亮,夏洛克隻要柯伯特動彈不得就好了。眼睛因為燈光而昏眩的柯伯特,腳步跟著踉嗆不穩,而舞台後方接著又出現了另一名女子,早在她要拉住柯伯特的手之前,夏洛克就已經往舞台衝過去了,並且看見另一頭的克莉絲攀過殘壞的階梯而來。


    夏洛克拿著槍,裏頭已經裝好子彈,但盡管就在極近的距離,他仍是不打算開槍。柯伯特和另一名女子似乎正爭執拉扯著,而舞台的另一端則有克莉絲在,夏洛克一心隻想著要抓住柯伯特而已。


    現場沒有看到基爾雷,大概是——為了再要其他的小手段,正在另外一個地方準備著吧。夏洛克以槍托深深抵住柯伯特的腹部。


    「艾拉·柯伯特·華納,你是愛麗絲的母親吧!」


    柯伯特微微抬起頭,眯細了眼睛。在那眼瞳中,隱約可見妖媚般的神色。這個可惡的娼婦!夏洛克一麵將柯伯特的手扭向後方,一麵看向另一名女子。


    (琳達·巴雷斯!)


    根本無需再確認,琳達與克莉絲模樣相似——還有著一對稍稍比克莉絲深暗的美麗綠色雙瞳。那女子並沒有抵抗,甚至讓人以為要同時抓住兩名女子是很容易的事情。


    這時,現場響起了喀噠一聲,腳下的地板開始傾斜。


    而這他也預期到了。


    如果使用這裏作為見麵地點的話,大概就是打算用這底層的機關吧,真像女演員的手法呀,這亦是愛麗絲逃走時用過的方式。而負責操作的男子,人應該不是在這裏。


    琳達夾在機關與地板間的狹小間隙中,發出了輕聲的哀叫。柯伯特滑開腳步,打算就這樣落至下方。夏洛克卻沒有鬆開手,想要將她拉回舞台上。


    「——媽……」


    「克莉絲,不要過來!」


    夏洛克吼出聲的同時,槍聲響起。


    子彈穿過夏洛克與琳達之間。


    「夏洛克·哈克尼爾,你為什麽會到這裏來?」


    還沒看到人影,聲音就已經先傳了過來。夏洛克咬住嘴唇。


    —他沒有想到,對方居然這麽快就帶著槍現身。


    一身黑漆漆的長大衣,雙腳修長而細瘦,左手持著黑色長槍的基爾雷,從舞台深處緩緩地走來。他從夏洛克的反方向出現——也就是克莉絲那一邊!


    「那才是我想問的,基爾雷——為什麽……」


    基爾雷沒有讓夏洛克把話說完,便又再次開了一槍。夏洛克彈開似地從升降機關躍上舞台,他退到柯伯特後方,重新拿好槍。


    「射偏了。」


    基爾雷說道。臉上表情毫無一絲變化。


    一陣戰栗驀然竄過夏洛克的背脊。


    這是他打從出生以來,第一次感受到真正的殺意。


    這家夥,打算殺了我——打算殺了夏洛克·哈克尼爾。


    沒有理由,甚至連仇敵、憎恨都不是,就單純隻是對獵物——對於目標的殺意。


    基爾雷逐步走向夏洛克,接著突然——就真的是仿佛現在才注意到一般,他的視線落向了舞台一角。


    而該處,克莉絲正驚愕地瞪大著眼睛。


    「等等!基爾雷!看這邊!」


    夏洛克吼叫著,他在蹲下的同時揪住柯伯特的脖子,將槍口從後方抵住。琳達像是蹲在升降機關中,望著克莉絲。


    基爾雷看向夏洛克,左手往夏洛克直直伸去,夏洛克沒有退縮,強行將頹軟無力的柯伯特轉向麵對基爾雷。


    「快點放開柯伯特小姐。」


    基爾雷說著。


    柯伯特透過長長的睫毛望著夏洛克,那抹妖豔甚至要教人感到恐懼。朱紅的唇瓣,嘴角處微微勾起。


    「……開槍,我無所謂。」


    「克莉絲,走開——拜托你快走。」


    無視柯伯特的話語,夏洛克如此呐喊著。克莉絲則瞪大著雙眼,凝視舞台的中央處。


    基爾雷再次將目光移向克莉絲,左手的槍猶豫著要對準夏洛克,還是克莉絲。


    拜托你克莉絲,快點離開吧,拜托你離開這裏——夏洛克在心裏祈求著。他的槍法,並沒有好到能在這種情況下一槍擊中基爾雷,而且還是得單手扣發。


    夏洛克忘了自己也正受到生命的威脅,他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如此迫切地祈求過任何一件事物。如果克莉絲被殺害的話,我會殺掉在場的所有人。


    喀嚏!一道聲音傳來,就像某個卡住的東西被拿走似地,升降機關又再次啟動。


    基爾雷跑了起來,當夏洛克意識到時,他的手部已經被基爾雷的長腳往上用力一踢。


    夏洛克整個人往後摔,肩膀以莫名緩慢的速度撞上了舞台,同時聽見槍枝掉落地板的聲音。


    然後,機關往下降。


    「——媽媽!」


    克莉絲出聲喊著。


    夏洛克馬上就站了起來,並看見基爾雷縱身躍進機關底部。夏洛克的身體像滑行般地撿起了槍枝,並衝回升降機關那裏。他持著槍,上半身探入了機關之中,舞台下方卻超乎他想像地深。舞台裝置降落到一半,可以看見舞台下方有許多交錯的木頭相互組織撐起。基爾雷、柯伯特——還有最後麵的琳達·巴雷斯,正穿過間隙匆匆離開。


    夏洛克打算追過去,然而他看見了克莉絲在一旁拉動著裙身,準備要跳入機關裏。


    「克莉絲,不可以過去!」


    就在克莉絲準備縱身朝機關裏跳下之際,夏洛克一把抱住了克莉絲。


    「不要!放開我!」


    「不行!」


    夏洛克使盡全力將克莉絲拉回舞台上,就像是撲倒一般,夏洛克緊緊地抱住克莉絲,讓她動彈不得。


    垂掛在半途中的裝置,又再次喀噠一聲地停住。寂靜無聲的劇場內,回繞著咿軋、咿軋的聲響。


    克莉絲在夏洛克的懷抱裏,力氣緩緩地自克莉絲飽受折騰的身體中消失。


    潘蜜拉步下安東尼的馬車,快步穿過了維納斯劇院大門口,就在這時她看見水藍色的汽車——夏洛克和克莉絲正走向那台小梅費爾號。


    「……發生什麽事了嗎?」


    潘蜜拉問著夏洛克。


    克莉絲整個人無力地靠在夏洛克身旁,帽子由夏洛克拿著。克莉絲的臉色慘白,眼神沒有對向任何一個人,一副就是無法交談的狀態。


    「對,之後再說。」


    夏洛克回答。盡管一如往常地冷靜,然而衣服上滿是灰塵,表情也相


    當嚴厲。不曉得是不是多心了,總覺得還有聞到火藥味。


    「……我知道了。沒有受傷吧?不好意思,可以麻煩先直接送我們回店裏嗎?」


    「不,我們要過去倫敦的住處。」


    潘蜜拉伸出手,準備從夏洛克那裏接過克莉絲,夏洛克卻製止了她。


    「你的意思是要帶克莉絲過去嗎?」


    「如果你擔心的話也可以一起來,不過,我今天就是要陪在克莉絲身邊。」


    夏洛克以不容反駁的口氣如此表示。


    潘蜜拉仔細望著克莉絲的眼睛。


    「克莉絲,要不要緊?今天你打算怎麽樣?」


    不在乎夏洛克露出厭煩的嘴臉,潘蜜拉問著克莉絲。


    這時克莉絲終於看向潘蜜拉了。


    「……潘蜜拉……」


    「要回店裏嗎?還是覺得去夏洛克那邊比較好?」


    「——我剛不是有說不回去裁縫屋了嗎!」


    「這樣好嗎?」


    克莉絲先看向潘蜜拉,接著又轉向夏洛克,眼神終於慢慢地開始聚焦並恢複明亮。夏洛克的手從背後緊緊地環住她,仿佛是不想讓她逃開似地。


    克莉絲低著頭,輕輕地「嗯」了一聲。接著,靜靜地主動靠上夏洛克的身體。


    在門的另一頭,終於找到這三人的安東尼,慌忙地趕了過來。


    「……我知道了,那我回店裏去,因為我相信你。」


    「那是當然的。你就讓安東尼送你回『薔薇色』吧,今天真的幸虧有你幫忙。」


    「要道謝的人是我才對,不過送我回去就不用,這些路我都已經很熟了。」


    潘蜜拉明確果斷地說道。


    如果克莉絲要在夏洛克的住處過夜,那麽至少安東尼也要在同一個屋簷下,不然可會令人擔心的。


    在從伊夫舍姆到倫敦的這段路途中,克莉絲似乎有稍稍平靜下來了。


    夏洛克猶豫著不知該帶克莉絲到宅邸裏的哪間房間,後來決定走到位在最深處的客房。


    床鋪原本就都已經是備好的了。安東尼在檢查的時候,才剛順便打掃完宅邸的每一處而已。


    「我去拿酒過來,你放輕鬆一點,不用擔心我。」


    夏洛克像是保護似地帶克莉絲進了房間,並同時如此說著。


    盡管對潘蜜拉說了那樣的話,然而像這種時候,他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珊卓拉已經回家了,而如果伊恩在的話,現在也該是叫他過來的時候,但伊恩今天並沒有來這附近出診。


    夏洛克也因為被基爾雷踢了一腳,手部正疼痛著。不過克莉絲希望的話,這種程度的疼痛倒是還可以抱她到床上。


    總麵言之,夏洛克先在水壺裏倒滿水並拿至房間裏,克莉絲這時站在窗邊。


    克莉絲回過頭,看著夏洛克並伸出手。


    先前也曾有過這樣的時候,夏洛克心想。他明白克莉絲內心渴求著某種事物,更勝於水。夏洛克將托盤放在桌上,將手套拿下後丟到長椅上,然後握住克莉絲的手。


    就這麽維持如此狀態一會兒後,夏洛克感覺克莉絲的臉色漸漸地好轉了。


    夏洛克心想,克莉絲的心情毫無保留地傳達給我,克莉絲人在這裏的事實溫暖了我,混亂或是失去的自信、對於未知事物的恐懼,全都轉化成了其他的東西。


    「你不用擔心任何事,隻要將一切都交給我就好。」


    夏洛克說道。


    克莉絲抬頭望著夏洛克,綠色的眼瞳蒙上陰影,猶如深不見底的湖水一般。


    夏洛克抱住克莉絲,並覆上她的唇瓣。


    克莉絲一瞬之間有些抗拒,然而隨即就順從了下來。


    「夏洛克先生!不、不好了!」


    就在這時,門猛然地被開啟,安東尼衝了進來。


    安東尼撞見兩人的模樣,頓時愣在原地。


    「……抱抱抱……抱歉……」


    「——沒關係,什麽事?」


    夏洛克轉向安東尼。


    「那個……在這裏——有點不方便……」


    安東尼礙於克莉絲而不好開口。夏洛克的手依舊環在克莉絲背後,以平靜的口氣告訴安東尼:


    「我知道了,去書房吧。」


    「是。」


    安東尼行過禮後,慌慌張張地離開了房間。


    「在這裏等我一下,克莉絲,我馬上就回來。」


    夏洛克執起克莉絲的右手,在指根處輕輕印下一吻,往房間門走去。在離開之前他還回頭看看,就見到克莉絲微微低著頭,露出害羞的表情,看起來就像帶著微笑一樣,夏洛克於是安下心來。


    「呃,就是這個,這消息刊在傍晚的報紙上。」


    正當夏洛克還在書房門口要進去不進去的時候,安東尼就已經遞來了報紙。該篇是刊載著貴族消息的相關社交欄位。


    上頭出現一段文字,以比報導八卦還要稍微正式一點的方式寫道,哈克尼爾公爵家的長男夏洛克·哈克尼爾侯爵,已與艾蒂兒·奧爾瑣普小姐締結婚約。


    「還真慢啊。」


    夏洛克不禁失笑。


    幾個禮拜前,兩方的雙親或許的確是有談及這樣的事情沒錯,但是現在報導也太遲了一點。對夏洛克來說,艾蒂兒的事情早就已經結束了。


    一想到是被這種事情幹擾了與克莉絲的相處時光,夏洛克不禁感到惱怒。


    「……所以——這難道是真的?」


    「當然不可能是真的。」


    聽夏洛克這麽一說,安東尼的表情隨即像鬆了口氣般和緩下來。


    夏洛克翻過報紙看看報社的社名,如果和該報社老板是朋友的話就好了,不過不巧的是,這一家是敵對關係的報社。


    夏洛克一麵走向書桌,同時忽然笑了出來。


    隻要想到克莉絲的事情,自己就會激動起來。絕不能傷害她,為了堅持自己的立場和信念而壓抑情緒的時期,都已經結束了。


    比起為了不要失去而戰鬥,看來我比較擅長為了獲得而戰鬥啊……


    「安東尼,讓我告訴你像這種時候你該做什麽工作。」


    夏洛克一邊折起報紙,一邊以冷靜沉穩的口氣向他的仆人說道。


    夏洛克先生


    真的很抱歉,造成您的麻煩。


    我先回『薔薇色』去了。


    克莉絲汀·巴雷斯


    將寫有留言的信箋放在桌上,克莉絲披上已拍掉塵埃的鬥篷。


    屋內的走廊上寂靜無聲,沒有任何人在。克莉絲獨自走出了房屋的大門。


    愛情真是一種可怕的東西,克莉絲如此心想。


    自己簡直都快要變得不像自己了。


    一切都變得曖昧含糊,從唇邊消融而去。


    兩人再這樣相處下去,自己最終似乎就會忘了一切,甚至於把心獻給夏洛克。無論是工作的事情,或者是媽媽的事情全都拋在腦後,什麽都不求,隻單單仰賴著他而活,隻單單因為他而感到滿足……感覺自己最終似乎就會變成這個樣子。


    「夏俐……」


    在出來到大馬路之前,克莉絲如此喃喃念著。


    鬥篷中,她將右手按在心髒上。


    夏季晚晝開始漸入昏暗。馬路上,蒙蒙細雨被瓦斯燈照耀著,夏洛克所居住的房子已經看不見了。泰晤士河那寬闊和緩的湧動,宛如一窪無盡的泥沼。


    得趕上最後一班蒸汽火車才行,克莉絲想著。


    今天,就在我自己那簡陋卻溫暖的屋簷下入眠吧。


    那是自己和潘蜜拉兩個人一同打造起來的,就算我將心全獻給了那個人,唯


    獨那間裁縫屋不是屬於那個人的。


    這麽一想,克莉絲便多少感覺輕鬆一點了。


    克莉絲重新將帽子深深地戴好,並努力讓自己的腳步不被人潮影響,開始往車站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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