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提斯用憔悴的眼神一直盯著卡露瑟看。


    他待在卡露瑟的房間裏,以同一個姿勢坐在同一張椅子上已經數十個小時了。這段時間裏麵他根本連眯個眼都沒有。


    而卡露瑟則是橫躺在床上,靜靜地看著天花板。


    阿提斯特別注意讓自己不去想卡露瑟的事情,所以她不像平常那樣會說話。


    沉默的卡露瑟表情可以說是柔和又高雅,整個人看起來非常有氣質。但那是應該在被埋葬的死者臉上才會出現的祥和表情。這就是卡露瑟目前真正的模樣。


    麵對這樣的卡露瑟,阿提斯隻是不斷地思考著。


    他想要讓卡露瑟複活——不是像現在這種半吊子的複活,而是確實把卡露瑟的人生還給她。因此阿提斯必須想辦法保護卡露瑟。


    但與魔王的交涉卻在最糟糕的情況下中斷了。


    魔王對魯莽行事的阿提斯表示自己握有絕對的指揮權。他應該是想把阿提斯完全變成自己手裏的一顆棋子吧。


    下次和魔王見麵的時候,阿提斯就得要做出決定。


    究竟是要在無法確認卡露瑟是否能複活的情況下,繼續看魔王臉色並且討他歡心呢?


    還是選擇與魔王對決,然後接受與卡露瑟永遠分離的命運?


    到時候,眼前這個「美麗的物體」將在一瞬間溶化成肉汁,緊接著分崩離析。光是想像那種模樣,阿提斯就感到一陣顫栗。這讓他痛苦到幾乎要窒息,也快要再度流出眼淚來。


    最後他終於無法忍受而歎了一大口氣。


    而像是在呼應他的行動似地,卡露瑟坐起身來。


    「你怎麽了阿提斯?臉色這麽難看,看起來沒什麽精神。」


    阿提斯蓋住了臉。


    當注意力一分散,卡露瑟馬上就自己開始行動,仿佛真人般說起話來。


    「有好好睡覺嗎?偶爾也得運動一下才行。現在是女孩子的身體了,也得注意言行舉止才行——」


    卡露瑟還繼續說著。全部都是阿提斯希望卡露瑟對自己說的溫言軟語,而且完全按照阿提斯心裏想的順序。


    「…………我不要緊的,卡露瑟,我沒事。」


    「這樣啊,那就好。」


    卡露瑟用溫柔的表情回答。


    ——不對,卡露瑟她不是這樣的。


    當阿提斯一感到不對勁,卡露瑟馬上就重新說道:


    「通常一個人說自己不要緊,就是心裏有事的證據唷?」


    卡露瑟以溫柔的表情回答。


    阿提斯覺得自己的腦袋一片混亂。


    當阿提斯開始意識到這件事時,卡露瑟也就越變越不自然了。而與此同時,阿提斯也感到自己越來越孤單。


    陷入絕望深淵的阿提斯,感到荒謬而笑了起來。


    「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接著邊哭邊嚅囁著的阿提斯順手把放在鄰桌上的花撕爛。


    「別這樣,阿提斯!」


    為了不讓自己繼續聽見卡露瑟的聲音,阿提斯將桌上的花瓶摔在地上打破。當他繼續將桌子踹倒之後,上麵的東西全部掉落下來發出巨大聲響。而放在桌上、早已被遺忘的金屬塊就這樣滾落到地麵。原來是移動皇宮騎士團的徽章。


    「——這種東西!」


    阿提斯眯起眼睛將團章撿起,一口氣把它往窗外丟去。


    「為什麽要背叛我!為什麽!密特拉斯·阿格帝斯提斯!」


    他用力吼完之後,整個人便軟倒在地上。


    ——魔王與阿提斯打從一開始就沒有什麽信賴關係可言。


    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其實阿提斯早已注意到這一點,所以他根本不用繼續在意這件事了。但是……


    「發生什麽事了!」


    可能是聽見吵鬧聲了吧,照顧卡露瑟的年老侍女長急忙衝進房間裏。


    「沒事……」


    阿提斯一邊激動地喘息著一邊靜靜回答道。


    但是侍女長卻因為阿提斯奇怪的樣子而感到困惑與害怕。


    但她為了要守護卡露瑟,還是不斷瞪著阿提斯看。對侍女長來說,現在的阿提斯隻不過是最近剛當上衛兵隊長的不知名女軍人而已。


    「發生什麽事了?卡露瑟公主她不在嗎?我能夠謁見她嗎?」


    房間外麵傳來了男人的聲音,侍女長像是想起什麽事般發出「啊啊」的聲音,接著便轉頭看著走廊。這時一個男人從背後把侍女長推開、強行進到房裏。


    「失禮了。但因為我有急事——」


    當然實際上是男人覺得這裏的氣氛有點不對勁,所以想進來幫忙吧。


    但是那個男人——第5連隊的連隊長貝羅衛斯·托利卡司提在看見阿提斯的臉色之後馬上發出驚訝的聲音:


    「為什麽你會在這裏呢?你是衛兵隊長,我還以為你一定會隨行以保護國王的安全——」


    「什麽隨行……你說我嗎?隨行到哪去?」


    「當然是維克絲家族和國王的會談了。你沒被通知嗎?」


    阿提斯沉默了一陣子之後,好不容易才回答:


    「……抱歉,貝羅衛斯。今天是幾號了?」


    確實阿提斯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和魔王一起行動了。這時他才發現——自從那天晚上最後一次見麵之後,已經又過了好幾天。


    看見阿提斯這種奇怪的模樣後,貝羅衛斯這時才了解狀況有點異常。


    他同時也注意到室內物品遭到破壞的模樣,並且也對坐在床上不發一言的卡露瑟感到很奇怪。阿提斯像是要遮擋貝羅衛斯的視線般朝著他走了過去。


    「這裏不方便說話,我們到外麵去吧,貝羅衛斯。我整個人也有點亂了,我想仔細聽你說明一下情形。」


    他說完後便催促貝羅衛斯到外麵去。


    貝羅衛斯雖然覺得有些奇怪,但還是點頭同意了阿提斯的提議。


    接著他們便留下滿腹疑問的侍女長,離開了卡露瑟的房間。


    阿提斯與貝羅衛斯一起來到了王城外麵。


    他們兩人走在一條沿著王城外圍延伸,樹木繁多且人煙稀少的道路上。


    這是貝羅衛斯看見阿提斯奇怪的模樣後首先說出來的提議。老實說,阿提斯在見到久違的太陽與天空後確實感到有些頭暈。


    看見阿提斯這種樣子,貝羅衛斯似乎很想開口對他說些什麽。


    但在這種尷尬的氣氛之下,連阿提斯也找不到開口的時機。


    結果是貝羅衛斯幹咳了一下之後,勉強開口說出「這是緊急事件,我可以講了嗎?」。而阿提斯隻是默默地點了點頭。


    「其實我想立刻出動第5連隊,實際上我也已經開始準備了。不過現在國王不在,所以沒有可以對連隊發命令書的人,所以我才會到那裏去想拜托卡露瑟公主……既然阿提斯大人你在的話,那拜托阿提斯大人可能會比較好吧。」


    「拜托我?」


    「是的。王城衛兵隊為了保護國王,是可以自行判斷並且展開行動的組織。而我想讓整個第5連隊都編入到王城衛兵隊裏麵。如果是衛兵隊的話,我就可以自由調度士兵了。」


    「……我知道了。不過一定是相當嚴重的事情吧?」


    阿提斯的臉緊繃了起來。


    「不好意思,可不可以請你從頭說明?我真的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好的。」


    貝羅衛斯——很貼心地不過問其他事情——直接就從頭開始說明起來。


    「首先我剛才也說過,魔王密特拉斯為了進行討伐盜賊的協議而出發去和維克絲家族談判。原本的計劃是在知道談


    判結果之後,才有可能對軍隊發出出動命令,不過實際上我們必須要先做好準備才行。」


    阿提斯點了點頭後說了聲「嗯」。


    連隊是一個人數相當多的集團,等到下達命令才開始作出動的準備,通常都已經太慢了。一旦耽誤了到戰場的時機,原本能夠獲勝的戰鬥也將會落敗。


    「於是我便先派遣部下去調查要討伐的盜賊大概有多少人數。」


    阿提斯再度點了點頭。這種事先的敵情偵查是理所當然的事。


    「但是進入提克特地方的偵查兵,發現了貝魯卡姆斯帝國的一個軍團偷偷越過國境正朝著加隆奴前進,於是他便急忙趕回來報告。現在事情已經不是盜賊那麽簡單了——」


    「這的確非常嚴重。但為什麽要到加隆奴去?那裏隻有古老的遺跡,可以說根本沒什麽人住,而且補給也相當困難——」


    「現在魔王密特拉斯和維克絲家族的會議就是在那裏舉行啊!」


    貝羅衛斯耐著性子對完全搞不清楚狀況的阿提斯說明著。


    「這樣下去我們會同時失去國王與年輕能幹的行政官克拉蒂亞·維克絲。」


    但是阿提斯馬上就理解克拉蒂亞究竟是和誰聯手了。


    「……原來如此,克拉蒂亞·維克絲就是利用這種方法來挑戰魔王嗎?」


    想起她那充滿決心的表情後,阿提斯呆呆地呢喃著。


    但這對貝羅衛斯上校來說是絕對無法忽視的一句話。


    「原來是這樣嗎?維克絲家族原本就不懷好意,故意請我們國王過去,還招攬貝魯卡姆斯軍與他戰鬥。你明知這件事,為什麽不傳達給國王知道呢!?」


    「……當我想說時,魔王他就離開了呀!」


    阿提斯對怒吼的貝羅衛斯感到不愉快,於是他也很不客氣地回答。


    「這隻是克拉蒂亞·維克絲與魔王的私鬥而已,沒必要整個王國都為了他而勞師動眾。」


    但是貝羅衛斯卻一把抓住阿提斯的胸口,表情因為憤怒而扭曲了。


    「別開玩笑了!我不知道你們之間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不,一定發生了什麽事才對。但是——請你振作一點好嗎,勇者阿提斯!這是聯合他國的地方叛亂啊!」


    但知道魔王被有王國魔法守護著的阿提斯來說,實在無法對貝羅衛斯的焦躁感同身受,他認為隻是稱呼有所不同而已。


    於是他轉過頭去,完全不作任何回答。


    「…………魔王密特拉斯所說的,原來就是這麽回事嗎!」


    貝羅衛斯吐出深感遺憾的一句話後,隨即放開了阿提斯的胸口。


    接著他便丟下茫然的阿提斯,快步往王城的相反方向走去。


    「他在說些什麽啊……」


    阿提斯隻能回身搖搖晃晃地往王城正門廣場的路上走去。


    他現在腦袋裏麵可以說是一片混亂。


    其實不用看貝羅衛斯對待他的態度,阿提斯也知道自己真的有些奇怪。


    但這其實也不能怪他,因為這是經過他無數次考慮後所做出的結論。


    之前是因為有卡露瑟還活著這個最大的前提,阿提斯才決定在新體製的王國底下好好努力的。


    但現在才知道這一切都是假象。


    那阿提斯今後又該為了誰的笑臉而繼續努力下去呢?


    阿提斯已經失去與這個世界的「連結點」了。


    這簡直就像阿提斯本身就要從這個世界消失了一樣。


    「不……還沒結束。」


    阿提斯握緊了自己的雙手。


    卡露瑟不是完全沒機會複活了。


    就算魔王不值得信賴,也還有天空人這個方法。


    或者世界上的某一處,會有足以與魔王匹敵的大魔導師存在也說不定。


    總之隻要能讓卡露瑟複活,阿提斯就能再度得到「連結點」,也能重新回到這個世界上,找回自己存在的價值。


    所以當務之急是要找出讓卡露瑟複活的方法。


    隻要能夠成功,阿提斯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應該是這樣才對。


    忽然——


    一直低著頭走路的阿提斯完全不知道自己究竟身處何方,於是他急忙抬起頭來看著周圍。


    這時候阿提斯已經來到王城前的正門廣場了。


    由於剛好站在目的地前麵,讓他安心地鬆了一口氣。


    從這個廣場所能見到的王城,到前陣子為止都還有一大半是傾斜而且處於損毀狀態。阿提斯當時心想,這一切簡直就像是映照出這個滿身瘡痍的王國一樣。


    但那也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


    王城在不知不覺間已經回複到過去的模樣。


    而王城前麵,也就是廣場最深處的地方,還有斐希那斯王國的國旗在那飄揚。


    那是由垂直線與斜線——僅僅兩條線所構成的簡單國旗。


    垂直線代表著豎立起來的木頭,而另一條斜線則代表著由木頭延伸出去的陰影,也就是整片大地的意思。那表示「這裏」就是「我們的家」,是斐希那斯人從以前到現在都在使用的唯一一個記號。


    ——「我們存在於此」。


    隻是要宣告、肯定並讓他人認同如此簡單的一件事情。而這雄壯的旗幟就代表著他們的誓言。為了實現這個理念,不知道有多少人不惜犧牲自己的生命。


    應該是這樣才對。


    「我……」


    我究竟是誰呢?


    那麵雄壯的旗幟之下,有道小小的人影。


    已死的卡露瑟沒帶任何隨從,一個人孤單地站在那裏。


    她總是這個樣子,簡直就像在等待阿提斯歸來一樣。


    而卡露瑟沾了泥土的手上正拿著阿提斯丟棄的移動皇宮騎士團徽章。


    卡露瑟把阿提斯故意丟掉的團章撿回,並且站在這裏等他。


    卡露瑟就在王國的旗幟之下,舉起被阿提斯丟棄的騎士團徽章。


    阿提斯說不出話來,隻是癡癡地看著這幅景象。


    不知為何,他可以確定這不是自己讓她這麽做的。


    但究竟是誰的意誌,還是什麽樣的魔法,讓卡露瑟做出這樣的事情呢?


    不過對現在的阿提斯來說,這些都已經不重要了。


    籠罩在他心裏的烏雲散去,內心開始出現了曙光。


    「我知道了啦,卡露瑟……」


    阿提斯隻要注意到一件事情,那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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