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開眼睛的瞬間,早苗摸摸隔壁輕歎。


    榻榻米上隻有一組床鋪,神無不在身旁。確認女兒是否安好的動作在不自覺間已經成為了不可根除的習慣了。


    早苗聳拉下肩膀,爬出被窩,比鬧鍾預定響的時間更早醒來。她按停鬧鍾鳴叫按鈕,走向浴室。房間內冷得吐口氣都化成白煙。翻翻月曆,一個月也過去了大半了,不由得歎息。


    慢慢洗好臉,喝了幾口牛奶,啟動取暖器。再拉開窗簾,坐在被鋪上取暖。


    不一會兒,伴隨著鈍重的響聲和汽油臭味,取暖器開始轉動。她把冰冷的指尖放在暖風出口處,靜靜地凝視機械內部左右搖晃的藍色火焰。


    室內空氣稍微變暖後,她拉過疊好的衣服換上。以緩慢的動作重複日常生活,拿起有點舊的手提包,切斷取暖器電源,環視室內。


    以前這陰沉狹窄的房子中,還有人目送早苗出去。盡管寡言,卻還是努力看著她的唯一一個人。很久以前的道別中,她垂著頭,聲音小得聽不見。多少次拿起話筒想給她打電話,結果卻無法按下那早就能背誦出來的號碼。


    她不知道連接音過後,要說什麽好。


    而更害怕的是被無言拒絕。


    早苗拿起鑰匙,穿上冰冷的鞋子。時鍾顯示八點了,她推開門,吐出的氣息全化為白霧,融入大氣中消失不見。髒舊的走廊跟房間內一樣,充滿了沉重的氣氛。


    鎖好門,看向樓梯方向的早苗,身體如凍結一般無法動彈。


    走廊盡頭,皮膚晶瑩通透的女兒安靜地佇立著。她屏息,一步步地往前走,想要確定。黑色長發拍打在白色外套上,發出細微聲響。


    頭腦一片空白,無法思考。早苗連眨眼都忘記了,隻是看著靠近的少女。


    隻能在夢中遇見,很重要很重要的唯一的——


    “神無……?”


    沙啞的聲音自唇中溢出。她的女兒成為鬼的活祭品。她的懇求保住了女兒的一命,卻在絕望的情況下以十六歲之齡墜入冷酷的鬼手中。


    ——應該墜落了的。


    “媽媽。”


    但本該消失的女兒就在她眼前。她以為無法再見到的女兒。


    “神無?”


    她再一次呼喚女兒的名字。以難以置信的眼光凝視女兒,幹裂的唇中擠出聲音,然後屏息靜氣。


    孩子的成長很驚人。短短一段時間,因為一點消失,孩子就會產生顯著的變化。她發現女兒的變化,詫異不已。本來暗沉的表情變得溫柔,比以前更加有血色。瘦削異常纖細的身體即使被覆蓋在外套下也能看出變得圓潤有女人味,雖然身體線條一樣纖細,但變得更加有少女氣息。


    那可以說是驚人,劇烈的變化。


    早苗無言地看著神無,知道不善言辭的女兒正努力尋找詞語。而身為母親的早苗也不是多言的人,是在不知道改說什麽好。


    心裏有很多話想對她說。


    辛苦嗎,寂寞嗎,害怕嗎。盤踞在噩夢中的鬼之裏,遠處於深山而且麵積廣,她一個人是如何生活的呢?


    問題無法化為言語,也許是害怕知道她在陰沉的鬼之裏生活,因此早苗才下意識閉嘴不問。


    正如過去一樣,早苗不敢看女兒的臉。早苗咬著唇,害怕沉重的氣氛,垂下頭,這是一隻纖細白哲的手舉起來。


    手指上有陌生的指環。沒有多餘的錢購買首飾之類的早苗緊盯著女兒手上光滑的指環。左手無名指--款式簡約,以花朵裝飾的可愛指環。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明白那是結婚戒指。


    “媽媽。”


    早苗抬起頭。


    “我可以起來嗎?”


    神無自製地問,她慌忙點頭,女兒害羞地哭了。那是她第一次看到女兒溫柔開心的笑容。


    “遲些……三個人一起來。”


    “呃?呃呃。”


    不明所以地點頭,女兒一臉可惜地轉過頭走去。啊啊,她要走了嗎--異常失望的早苗雙手握住鐵圍欄,目送女兒下樓梯的身影。途中,發現公寓前停泊著一輛陌生車輛,喉嚨忍不住發出悲鳴。


    過去曾與之對峙的鬼站在車前。給女兒烙印、要她以新娘契約交換姓名、帶走女兒想要殺死她的冷酷的鬼--對她來說,隻象征著恐懼和絕望的男人。


    全身顫抖。身體比思維更快,下達逃跑的命令。


    “神無……”


    但她緊握住鐵圍欄,腿如灌鉛般無法挪動半分。想要開口喚住女兒,卻發現眼前驚人的一幕。


    男子動了,伸出手。神無毫不疑惑地伸手與之交握,男人輕柔地牽著女兒,低聲說什麽,聞言神無笑著點頭。


    然後她仰望神無,輕輕揮手。


    早苗呆呆地看著女兒。她無法理解狀況動彈不得,女兒則在男子的嗬護下坐進車廂。


    難以想象的光景。


    本該殘酷的鬼臉容跟過去完全不同,他以沉穩的視線專注地凝視女兒,盡管隻是短短瞬間,卻讓她明白那鬼很珍愛女兒。


    他仰望早苗。眼瞳中沒有憎惡和侮蔑,隻是像隆冬湖麵一般平靜。終於,他別開視線,坐進駕駛席。


    目送車子緩緩遠去,早苗思緒混亂,怯懦地踏出腳步。


    毫無實感,就連剛才出現眼前跟自己說話的女兒,都好像是一場美夢。像喉嚨中堵塞著什麽的違和感始終不散。


    早苗驅動遲鈍的思維,如往常一般把包包放到自行車籃子上,踩上腳踏。


    女兒離開後,她辭掉夜晚的兼職。在附近的小麵包店打工,賺取些許金錢,勉強能維持生活,日子也就這樣過下去了。對沒有業餘興趣,也沒有什麽願望的她來說,不餓肚子的生活是失去女兒後唯一的道路。


    穿過熟悉的小道,經過兩個紅綠燈,越過工程中的公寓前,轉入寬敞大路。工作的麵包店就在前麵。


    麵包店門外,店長已經開始打掃。


    “啊,早上好,朝霧。”


    手裏拿著掃帚的店長笑著說。


    “發生什麽事了嗎?今天來得比平常晚呢。”


    店長問,她把自行車停好,惶恐地低下頭。


    “對不起,今天早上我女兒--”


    說出口的瞬間,心底湧上了什麽。


    每天她都在後悔放走女兒。那種悔恨不已的感覺不分晝夜地灼燒著她的心,幹枯的心每天都在掙紮撕扯中生存。


    但是,現在不是了。


    “女兒--”


    害怕別人的注視,每天躲在狹窄的房子中過活的女兒,幸福地笑了。


    現在她終於想起來。前往眾鬼居住深山的途中,前來迎接女兒的鬼真摯的話。


    神無一定會幸福,一定會成為深受寵愛的新娘。


    那時候早苗認為這不過是男人的安慰、同情的說話。跟十六年前一樣的憎惡--不,她甚至比憎惡更加討厭華鬼。所以她不相信流於表麵的言辭。


    但,她錯了。從女兒的表情她深信,那時候男人說的話不是假的。


    “神無來見我了。”


    說出這句話的瞬間,臉頰傳來熱熱的濡濕感。店長驚訝地丟開掃帚,跑到哭泣的早苗身邊,慌忙地問:


    “你沒事把!?朝霧!?”


    想要說沒事,卻發現嘴巴隻能發出哽咽。淚水宛如衝破關卡的洪水,一發不可收拾,哭得肩膀直顫抖。


    “神啊……”


    無論怎樣都無法逃避的命運,每次看到女兒肌膚上禁忌烙印,她都會陷入絕望深淵。


    如果說鬼要奪走她的姓名,沒人會相信吧。別人會認為她頭腦有問題,好不容易保護住的女兒甚至會被奪走。她在絕境中


    卻不能跟任何人商量,眼看時間越來越緊迫,不願逃避別人的關注,隱形人般生活。


    沒有神。神不存在與世界任何角落。


    --她一直、一直這樣想。


    “神……神,那孩子……”


    希望以後自己深愛的女兒不會再哭泣——她不斷祈禱。


    淚珠跌落在緊握得發白的手上。


    如孩子般哭泣的她,無法想到有什麽詞語能總結自己的心情。


    希望那笑容能永遠持續、還有希望女兒永遠幸福。


    牢固地緊閉著的門開啟了。想起神無離開自己的過程,越想越覺得心情複雜。但自己深愛的孩子,沒有被過去束縛,全身都沉浸在幸福中,笑了。


    知道女兒比想象中堅強,她放心了。


    害怕的不是蜷縮在黑暗中的女兒,也許是不斷虛張聲勢的自己。她首次有了這種想法。


    “朝霧,先到店內去。”


    店長說,早苗這才發現店長一臉困擾的樣子。她點點頭,仰起臉,露出些許微笑,走進店內。


    “先坐下,我給你杯咖啡。”


    一盒紙巾被遞到麵前,早苗一臉淚痕地笑了笑。


    “哎呀,第一次呢。”


    “呃?”


    “你笑了。我們延遲開店吧。”


    走到櫃台後的店長朗聲說。咖啡豆和麵包的甜香味溢滿店內,讓她激動的情緒漸漸安靜下來了。小小的店麵反映了店長爽朗不拘小節的性格,讓人覺得莫名的舒服。


    “不介意的話就說給我聽聽吧。”


    不是強製要求,而是很自然的聊天——她驚訝地把原本落在桌子一角的視線轉向櫃台。但是他背對著她,開始準備煮咖啡。


    她眨了眨眼。想著不回答也沒關係吧,但她裝出任性的樣子,有見及此她笑了。


    那天之後,像偶爾想起那樣,她家的電話響起來了。


    打電話來的人隻有一個,第一句問候語也是相同的。自製的聲音每次都會叫“媽媽”,她總是選擇沉默。覺得那聲音相當溫柔的早苗,還是那麽沉默,無法說出任何快樂的話題,然而還是精心等待女兒的電話。


    春來夏去,世界沾染上美麗色彩的時候——


    愛女跟人生伴侶的鬼一起來到老舊的公寓。他們珍惜地抱著年幼的小生命,一起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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