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九年。


    夏。


    齊魯戰線七軍二十一營。


    營帳是被紮在了半山腰上的,前不著村,後不挨店,唯一的優勢大約也就是高了。


    可高,也有高的難處。


    一旦高了,上便困難重重,下那也是曆經艱險,一行人仿佛被困在那空中樓閣裏,束手無策,聽天由命。


    天氣又熱,滅絕了人性一般的炙烤,地上冒著煙,腳踩上去便要泛起了一種熟肉般的香氣。


    上麵不下令,營地裏的人便隻能死守。


    彈藥倒還算充裕,可存糧卻已經是吃盡了,後續的軍需又跟不上來,一行人仿佛已經是知道了自己的命運,是要被活活餓死烤死在這荒郊野嶺之外了。


    夜晚,那還是好熬的,大不了逼著自己去睡,睡著了,也就忘記了那種種煎熬,到了白天,一切知覺都複活,人便成了空蕩蕩的輕飄飄的一道道幽魂。


    餓,再加上熱,整個大營簡直是怨氣繚繞。


    那年紀輕輕的軍需官便覺得,他自己都可以把自己做了軍糧,活生生的喂給了這一眾大爺們了。


    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便餓得慌,更何況,是那頓頓不吃的大小夥子們聚在了一處去,心都亂轟轟的,坐立不安寧,所以,那飯,是一定要吃的。


    可吃什麽呢?


    任他小小一個軍需官是百般靈巧,天花亂墜,尋死覓活,到底還是難為無米之炊。


    肖勁生二十二歲,出身於軍人世家,父親肖雲峰是馮將軍手下的一名副官,後來外放了團長,到底也是做到了中校的位置上了。肖家的老二,老三,甚至是妻舅,托這位肖團長的福,都在軍隊裏混了一個小官做一做,然而一家子人仿佛伺候慣了長官,天生的奴顏婢膝,全無風骨,見風使舵,指哪兒打哪。


    那肖勁生更是,自小就得了父親的真傳,最擅長揣摩人心,逢迎拍馬,遠遠見了人還不等說話,便先帶了三分笑模樣出來。


    這樣的神功也不是一般人能練得出來的。所以,即便,是在軍校裏筆試差,麵試糟,武力平平,全無長處,他竟然也是脫穎而出,被羅營長帶到了二十一營來做軍需官了。


    話說起來倒是容易,可這位羅營長又哪裏是個好伺候的人物了,他出身太高,年輕,氣盛,毛病多的出奇,在這個吃字上是份外的挑剔,難為那肖勁生小小年紀便花樣百出,想盡了辦法,竟然也是把他給哄住了。


    一說便是已經是四年之久了。


    四年來,兩個人也算是相依為命,從河南打到了北平,又從北平打到了山東,事到如今,終於是走投無路,彈盡糧絕了……


    “這已經是最後一碗小米粥了……”肖勁生捧緊了那碗再金貴不過的粥水,吃完這一頓,可就再也沒有下一頓。


    一頓接一接。


    過了今天,沒有明天,後天,大後天的,又讓該他怎麽辦呢。


    他不知道……他手軟,腳也是軟的,軟趴趴無心無力走了羅營長的帳子,那些大兵全部都退開了,給他讓出了一條路,有飯也是要濟著長官先吃的。


    再餓又怎麽樣?


    別的不說,便是軍需官手裏麵過糧無數,如今不也是把自己餓成了一個林妹妹了嗎?


    “肖勁生!我日你親娘!”然而隔了帳子,那羅營長的怒吼卻遠震了山林,要不是方圓數裏之內的鳥獸都已經被他們吃光了,這一聲怒吼,隻怕就又是一副萬鳥驚飛的盛況了,“當初,你來投奔二十一營的時候你爹是怎麽說的?”


    不等他開口,那羅營長又接著罵道:“他說你妙手生花,心靈手巧,就算是無糧,也能種出糧來,如今倒好了,不過一個月的時間,你他娘的就給老子吃這種清湯寡水了!”


    肖勁生無奈,被罵得抹了一臉的口水。


    羅營長生得無比俊秀的一張麵孔,花團錦簇,如珠似玉,偏偏被那些丘八們帶壞了性子,出口必成髒,不罵人不說話。


    肖勁生對了這麽一位粗暴的長官,就算他天生性情平和,也實在是無話可說:“我的營長啊……”他歎了口氣,想要使出了一貫的手段去哄哄他,可又覺得,實在也沒什麽好哄的了,事實就是這樣了,無法改變,羅營長不過是一肚子火氣無處發泄,要拿他撒氣罷了。


    “我去想想辦法……”他壓低了聲音,一味的叨念著,“一定是會有辦法的……”


    “有辦法?”那羅營長越發是要氣極敗壞了,“有辦法你他娘的不早說,讓我們滿營的人餓了一個月的肚子!”


    肖勁生苦笑,是啊,要有辦法,早有辦法了,又哪裏用等到了如今,所以說,長官畢竟還是長官,無比敏銳,一句話,就把重點給揪出來了。


    可就這樣等死了嗎?


    肖勁生可不想死。


    說來慚愧,往往溜須拍馬之輩,也兼並貪生怕死的功能。


    這四年在前線上,出生入死,他經曆了多少次險境,那羅營長可不是個什麽體貼的人物,便是身處後勤又怎麽樣?年紀小,有關係,父輩托付在他眼裏根本就不值一指,到了用人的時候他才不管你姓不姓肖,一樣要把他推到了前線上去。


    虧著肖勁生命大,四年都沒有死成。


    事到如今,總不能把自己這樣悄無聲息的餓死在這半山腰上吧。他苦笑一聲搖了搖頭,算了,這種事情誰又能說得清呢。


    戰事到了這時候,機會成了平等的,什麽將門虎子,背景雄厚,天縱奇才,說得花一樣好聽都沒用處了,一但被逼到了絕境裏,誰也救不了誰了。


    饑餓,酷熱固然是讓人無法忍受。


    可未知,迷茫,看不見任何一點生機才真正令人絕望。


    希望變成了那一線朝陽,明明白天已經升起來了,可到了晚上卻依然是無聲無息的便落下去了。人都站不住了,翻來覆去,心像是被放在了火上煎熬。


    都是最血氣最旺的年紀,家裏父母等著他們奉養,妻子等著他們看顧,甚至,還有孩子嗷嗷待哺,誰甘心?


    誰情願?


    誰能就這樣被困在了半山腰上活活餓死呢?


    肚子一天比一天更空了,人都薄成了一張紙,搖搖欲墜,昏頭轉向,找不到一顆糧食,草也被拔光了,樹皮剝下來,鳥獸無聲,看不見蟲子,掘地三尺,了無生機,處處都透出了一種將死的氣息來。


    生機是規矩。


    希望是人性……


    一但看不見任何一點希望和生機,規矩也便缺了人性。


    反正也活不下去了。


    站也是死,坐也是死,躺也是死,臥也是死,不知哪裏睡著睡著就死過去了,還有什麽事情值得他們避諱呢,紀律一天比一天鬆散,人心混亂,神智模糊,看不清黑白,辯不出真假,仿佛也不想去費腦子想些什麽,任憑那全無道理的留言遍布了營地。


    “一定是那姓肖的,他藏了糧,你們看,快看,那羅營長還有吃的,卻偏偏和我們說什麽吃的都沒有了。”


    “對,就是這王八蛋,整日裏就看他圍繞了羅營長轉,恨不能跪下去舔了長官的腳。”


    “你當他靠什麽,他們姓肖的一家都不過是這麽個東西,卑躬屈膝,厚顏無恥,扒了咱們的皮去供奉那些當官的……”


    “咱們餓死了,他倒能升官了……”


    明明他們是親眼看見了,肖勁生把最後一碗粥送到了羅營長的帳子裏去,明明他和他們一樣的餓,瘦,扁成了紙,明明他們也都知道的,可不知怎麽那些話就都說到了他們心裏去……對的……


    是這樣的……


    他有辦法。


    他有糧食。


    一定是他的藏起來了。


    讓他交出來他們就有吃的了,吃的,吃的,人人紅了眼,放了光,死死盯在了那空蕩蕩的一碗清水裏,憑什麽,憑什麽……


    種種流言躥過了腦海。


    終於,還是有人按捺不住了。


    “姓肖的!”那人站起來了,完全是不受控製的揮舞了雙手,憑什麽,憑什麽,羅營長有米吃他們卻要天天夜夜喝這種清水。


    一個多月了,永遠都是樹皮,草根,連一粒米糧都看不見,除了沉默,便是沉默,偌大一個飯廳生生是被他們靜成了靈堂,那雙手捧起了粥碗都是顫抖的,憑什麽……羅營長是人……他們就不是了嗎?


    羅營長吃米,難道他們,就連口米湯都撈不著嗎?


    “你他媽的壞了良心了!”


    嘩啦一聲,那一碗熱水從天而降,夾帶了風聲就砸到了肖勁生臉上去。他嚇了一跳,反手剛要把那熱乎乎的一臉清水抹下去,那一群人卻已經徹底瘋了,撲上來,圍了他個水泄不通。手抓住了他衣服,揪他的頭發,按住了他。


    “一個多月了啊!”那些人怒火衝天,聲聲嚎叫著,“人都要餓死了,你他媽的還要藏起了糧食去供奉那些當官的……”


    “把糧交出來……”


    “糧食呢,你藏到了哪裏去了……”


    糧,糧,糧,糧,人人都叫著糧,說著糧,鬧著糧,追著糧,躁動不堪,眼珠血紅,全沒有理智,肖勁生又如何能跟他們說清楚呢。


    “哪裏還有什麽糧啊……”他慘叫,也沒有人理會,說是糧,什麽糧,誰不知道早已經是彈盡糧絕,生死由天了嘛,不過都是找個途徑發泄一下絕望。仿佛隻要揪住了他,打他,就可以逃出生天了似的。


    他蜷縮起來,被一眾大兵圍在了當中,全沒有還手的力氣。


    “別打了……”他叫著,往前爬,卻又被人踩住。


    血流了一臉,眼前一片昏黑,痛,再加上無力,他也開始沒有掙紮的餘力了,四年,屢次,在戰場上逃生,沒死在敵人的槍下麵,竟然是要活活被群毆在自己的營地裏了嗎?真諷刺,他不甘心,可又能怎麽樣?


    在一群幾近瘋狂的餓鬼裏又有誰能聽他說些什麽。


    聲音越來越亂了,他聽不清楚,頭也漸漸垂下去了。


    這時候忽然轟的一聲響,子彈穿堂,竟然是擦過了眾人的耳邊飛過去了。


    “啊!”


    人群叫著散開去,混亂過去,卻都如同木偶一般的呆住了。


    聲音靜下來,那理智,也如同退潮一般的漸漸湧回了身體裏。


    這是怎麽了,他們是瘋了嗎?


    幸好有人製止,不然,真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麽事情來。目光閃爍,心裏麵砰砰的跳,劫後餘生,後怕的,遠不僅僅是那倒在了地上爬不起來的傷員,還有他們自己,人與獸,獸與人,喪心病狂,也不過是就是一念之間的事。


    人都有些木然的,仿佛被釘住了,關節吱呀呀的響,緩緩抬起了頭尋著槍聲來處望過去。


    日頭高高的掛在了天上,影子拖下來,把那一道身形襯得是越發修長了。


    天氣這麽熱,別人光著膀子都還覺得大汗淋漓,那人卻是把軍裝穿成了時裝,筆挺筆挺的,連風係扣都牢牢的係住了,臉是玉一般的白,隱隱透出了一股意,看一眼,就涼一絲,簡直發聾振聵,清音醒腦,顧盼之間神采熠熠,玉齒珠唇,全不見一絲斷糧多日的憔悴,要不是在這樣一種場景裏看見了他,真讓人有一種花前月下,九霄雲外的錯覺了。


    “參謀長!”不知是誰叫了一聲,人都怔住了。


    這是哪門的邪風,竟然把這尊大神給吹來了。


    他也不說話,隻在門前一站,一個個望過去,目光平靜,卻讓每個人都噤若了寒蟬。


    這二十一營裏,羅營固然是凶名在外,招惹不得,可真正最難纏的還是這位極少露麵的參謀長了。


    他姓宗,宗苑林,陝西人,因為生得好,剛進軍校的時候就引起了轟動,被一眾曠的發瘋的男生戲稱為秦嶺一枝花,他們是開玩笑,沒什麽惡意,可就這樣與他玩笑過的人卻沒有一個能安穩走出了軍校的大門。


    他不比羅營長,沒什麽背景,甚至,是連那小小的軍需官父輩的托付都沒有,就靠了一個人一路高升,竟然是年紀輕輕的就已經榮任二十一營的參謀長了。


    人都怕他,更恨他,寧願是撞在了羅營長手裏也不願撞見了他,他也知道,自己是不招人待見的,平日裏深居簡出,不到開戰的時候是看不見他身形的。


    可今天,這一場大鬧竟然是連他都給驚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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