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之間砰的一聲巨響。


    “迫擊炮……”


    敵軍竟然是為了一人之力動用了重武,所有人全身一震,眼睜睜看著李離身形斷了線一般的斜飛出去,撞在了崖壁上,被伸出來的樹枝掛住了,一動不動,也不知道是死了還是暈過去了。


    目瞪口呆的人們仿佛這時候才剛剛醒悟過來,發了瘋似的掃射過去。


    “王八蛋!”那羅營長也氣瘋了,火冒三丈,脫下了軍裝甩到了地上。


    李離是最機靈也最可有能完全這項任務的人了,連他都折在了這裏,剩下的那幾個小兵更是嚇破了膽子止步不前了,他就不信了,有他在,難道還能讓他們壓在這崖壁上一動不動了!


    往前走了幾步,肖勁生和高明君都看出了他的意圖,急忙伸手攔住了他:“營長,你身份貴重,大敵當前,還得要您坐陣呢。”


    “放你娘的狗屁!”羅營長越發是氣極敗壞了,“接不到糧,人都餓死了,還坐陣,老子去坐鬼的陣啊!”


    “營長不能去……”肖勁生也脫了衣服甩到了一邊,“我去……”


    “滾!”羅營長一把推開了他,“弱雞似的添什麽亂,引體向上都做不到三十個,你他媽的想爬山崖,當這裏是蕩秋千呢……”


    肖勁生讓他罵的臉都紅了。是,他一個搞後勤的,體力武力都不如他們,可如今已經是無人可用,總不能讓將官親自上陣去闖這險情,他要死了,這一營的人群龍無首那就徹底任人擺布了。何況,那李離做得到的事情,憑什麽他就做不到。


    不等那羅營長攔住了他,轉身他便衝到了涯下去。


    “你給我回來。”羅營長真是氣極了,平日裏看這小子軟趴趴的沒一點兒氣性,怎麽事到臨頭強成了這樣。


    幾步衝到了涯前,羅營長便了那涯壁直攀下去。


    “營長!”


    “不能這樣營長……”


    身後那些聲音他聽耳不聞,全無理會。


    九點五十七分,距離飛機到達投放點的時間隻有三分鍾了,三分鍾,是連澗底都到不了的,更何況那提前規劃的投放點呢,拿不到補給,全軍覆沒,哪有功夫再去計較之後那些事情了,羅營長修長一道身形快成了閃電,不過幾步,便已經把那戰戰兢兢全不敢動的肖勁生越過去了。


    可憐肖勁生掛在了崖壁上目瞪口呆,嘴上說得再硬氣也沒有用,硬件是他這個弱雞實在跟不上的啊。


    “肖勁生……”忽然宗苑林一聲大叫,“小心……”


    他猛一回頭,對麵子彈啪啪連擊,頓時,不遠處戰友中了槍,血如泉湧,濺了他一臉,看著那人手一鬆掉了懸崖他腿都軟了。死這個字,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事到臨頭根本就不是那麽回事兒啊。


    他抬了頭往看上,見那冷麵冷心的參謀長向他比了一個“二”,第二次了,他又救了他一命,肖勁生苦笑著抹了一把臉上的血,奇怪,人人都盯緊了羅營長,他倒有閑心看著自己……


    救命之恩,是要命來報答的。


    隻是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這個命。


    表一直在響,噠噠,噠噠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成了催命的咒符。時如流沙,瞬間而過,忽然他聽見那個指針噠的一聲,十點,約定的時間終於是走到盡頭了。


    他全身一震,猛然抬起了頭來望向了天空。


    朗朗晴空,一望無雲,可他明明就聽見那重重疊疊的火炮聲中傳來了機翼震動的聲音,該來的總會來的,他不由自主的低下了頭去望著懸在了崖壁上的那個人:“營長……”


    他叫了一聲,時間到了,飛機來了。


    可卻沒有任何一個人達到了約定的地點。


    千萬不要像李離那樣鋌而走險啊,羅營長是幹的出來的。他喜歡的人都像他,不管表麵上多裝的多淡定,骨子裏全部都是九死一生的亡命徒。


    天,仿佛就在眼前黑下來了,那一瞬間聲音放大了,更大了,無數倍,飛機漸漸映入了人們的視線,便是連肖勁生都能認出來那破舊不堪的家夥是個什麽東西,小維美,一九一七年從英國進口的轟炸機,早該退役的老古董,戰力全無,機件老化,居然又讓總部那幫人當運輸機給搬出來了。


    “混蛋!”羅營長罵了一聲。


    真不知道這幫官僚整天都在想什麽。


    不願給,不給就是了。


    給的困難重重曆經艱險,不像是來支援他們的,倒像是與敵軍串通一氣設了陷井要弄死他們了。


    “快……”他低喝了一聲。


    一行人飛速往下降去,敵軍也終於意識到了他們自殺式墜崖的目的何在,飛機來了,意味著補給,意味這場漫無邊際的拉鋸戰將會漫無邊際的延續下去,山澗兩處,頓時人如泉湧,都向同一個方向擠過去了。


    那飛機剛剛是降低了一些,想要靠近了投放點,便又被炮火逼得飛上了半空。


    十二年前的老式機,和如今射程的火力根本就不在一條線上了。


    “小心……”高明君低呼了一聲。


    然而迫擊炮威力無窮,直衝雲霄,飛機掙紮了一下,仿佛是要拜托某種不可挽回的命運似的猛上躥,那一瞬間炮火卻追趕了它。轟然一聲響。


    火光便在半空中徹底綻開了。


    血色映滿了所有人的視線,它的每一步變化仿佛都被放慢了,擴大了,爆炸,向山澗直衝而來。


    “散開!”羅營長的叫聲未落,那巨大的飛機已經迎頭而下。


    這唯一的一線希望非但沒有挽救他們,反而成了這戰線上最大的一道催命符。


    “快跑!”


    “快……”


    人都大叫著往後跑,然而腳步再快,到底也比不過那飛機墜落的速度。


    轟然一聲巨響,那飛機落在了地麵上炸開了,在山頂滾了幾下,又沿著崖壁直墜下去。還掛在了崖壁上的人眼睜睜地看著那殘骸卷了一團烈火向自己逼近過來,噩夢化開了,所有人都被裹進去。


    然而那高溫真實的過了份。


    人成了烈火裏唯一的一點燃料,輕易就被卷進了那熊熊無盡的烈焰中去了。


    瞬間便跌向了崖底。


    ....................................................................................


    黑暗始終是壓迫了他,抬起不頭,也動不了,聲音,呼吸,生命,所有一切仿佛都被那無盡的黑暗給吞沒了,他便聽見自己像一個垂死的病人一般掙紮著,嗓子裏擠出了喀喀喀一連串的聲響,終於是“啊”的一聲大叫。


    肖勁生猛然一下子驚醒過來了。


    眼前卻依然是黑的,伸出手來都看不見自己,有一瞬間他幾乎以為自己是瞎了,可隨即便又仿佛看見了什麽,苔蘚?水滴……分不清楚,這是什麽地方?那麽靜的,空寂,些微一點動作便要引起了一片回聲。


    “營長……”肖勁生清清楚楚的聽見了自己聲裏的惶恐。


    “高連長?”


    “參謀長……”


    每個人的名字每每掠過了他唇邊,換來的卻都是一片無邊無際的回聲,他這是死了嗎?人像是被與世隔絕了,在一個渺無人跡的空間裏,除了他,隻有他,他的聲音毫無間斷的回應了他自己。


    “營長……”


    “營長……”


    崖壁把他的呼喚全部都擋回來了,他依然是不肯放棄,喊他,反反複複,不知怎麽他就是有這一樣種執念,便是旁人全都死光了,羅營長也一定會肆無忌憚的活下來的。他扶了牆壁爬起來了,一步,一步的往前摸索碰上。


    他便聽見自己的腳步聲砰砰作響,呼吸,咒罵,那所有有關於自己的一切全部都被無限的放大了,放大了,無數倍,他,他,他到處都是他,平日裏隻嫌自己占的不夠多,如今舉目上下,終於就隻剩下他了。


    黑暗讓人絕望。


    他全身都是汗,腳也濕透了。


    眼淚不要錢往下的淌著:“營長……營長……”


    “閉嘴!”忽然,一片咒罵迎麵而來,砸得他眼花繚亂喜出望外。


    “我還沒死呢,嚎什麽喪!”


    “營長!”是營長,他還活著,肖勁生熱血上湧,一個斜撲衝著聲音來處就飛過去了,身下那人頓時悶哼了一聲,肖勁生吃了一驚,“你受傷了……”


    “滾!”羅營長恨不能一腳踹飛了他,他卻欠了半個身子把自己挪到了一旁去,雙手依然是不肯離開了他,“傷在哪裏了?我看看……”


    山洞裏黑,什麽都看不清楚,羅營長讓他摸的又痛又癢,要不是動彈不了早就一槍斃了這個沒眼力見的東西了。


    “立正!”


    “是!”肖勁生完全是反射性站起身來挺的筆直。


    “靠在牆壁上。”


    腦子徹底放空了,什麽都不去想了,既然羅營長下了命令,他說什麽,他便做什麽,他都習慣聽他擺布了,他讓他往東,他不敢往西,他讓他蹲下,他是不能站著的。


    他伸出了手去摸,仿佛是碰到了什麽東西,軟軟的,像個人。


    冰冷而柔軟的觸覺簡直讓人毛骨悚然,然而瞬間他便摸到了那人身上的肩章:“李離……”


    “李連長……”他反應過來,抓住了他搖晃。


    李離,這可是禍害遺千年的李離啊,最活潑,最機靈,也最聰明的少年連長。


    他才二十一歲。


    肖勁生叫著,哭出來,想要喚醒他,希望他隻是睡著了。


    “行了……”羅營長打斷了他,“閉嘴吧……”


    打仗總歸是要死人的。


    看上去最不可能死去的人到底也隻是肉體凡胎,不堪一擊。


    “人死為大,入土為安……”羅營長聲音平靜,讓肖勁生到底也是安靜下來了。


    便順了他的話,他不由自主的挖開了崖土,緩緩放入了李離的屍體。抱著他的時候才知道,這個看似鐵骨錚錚的漢子竟然是這麽輕的。


    完全還是個孩子。


    “這個,給他……”


    肖勁生順了聲音摸過去,拿到了那枝金筆,眼淚一下子就又掉下來。


    “營長,當初你可是說過的,要是我回不過來了,就把那支什麽克金筆送給了我當陪葬……”


    一句戲言,一語成讖。


    “活著,回來,這才是你的……”


    李離得到了他心心所念的寶貝,卻到底還是沒能遵守諾言。


    坐下來細說,肖勁生才知道那飛機墜毀撞在了山崖上,竟然是把守在崖壁上的那些人全部都卷進來了。爆炸傷人無數,許多人連屍體都找不到了,他們卻是被蜀風卷進了這半山腰上山洞裏才撿了一條命。


    如今活下來的不過幾個人了,順了聲音挨個摸過去,卻見那二連長高君明也在,隻是眼睛似乎是看不見了,人也有些糊裏糊塗的樣子,還有林濤,齊三兒,全部都身受重傷,一動都不能動了,最讓人意外的是,參謀長宗苑林居然也被卷進山洞裏來了。


    “你還好吧……”見他不動,呼吸微弱,肖勁生從頭到腳把他摸了一遍,也沒發現他到底是傷在哪裏了。便隻好弄了一些水與他喝下去了。


    都是傷員,一個比一個傷的厲害。唯一能動的便剩下肖勁生這個弱雞了。平日裏也不見他有什麽重要的地方,如今卻成了所有人的希望,保姆,發泄桶,和飼養員。


    雖說平時,他做的其實也是這些事情,可飼養一群健康人和一群傷員是完全不同的。


    潮濕,陰暗,傷痛,高熱,讓傷員都陷入了迷亂之中,不清醒,喝水都成了一場搏鬥。按住了這個,又鬧起了那個,一向最穩重的高明君更是一巴掌拍了他個死去活來。他是個弱雞,哪裏經得起他們這樣折騰,坐在了地上半天都緩不過神來。


    可是,不行,不能,不可以放棄的……


    那一點點微弱的信念支持著他。


    活下去,一個都不能死。


    羅營長冷眼旁觀,每每以為他要撒手不幹了。可每次,他都默然無聲的站起來又去給他們擦拭傷口了。他從來都沒有看錯過他,從軍校裏領他出來的那一天他就知道。


    麵臨絕境的時候,他的小軍需官才是堅持到最後的那個人。


    山洞是高高懸上在了崖壁上的,深不知幾許。


    肖勁生摸到外麵看了幾次,似乎就是李離失手墜落的那個地方,上不見崖頂,下不見山澗,空空如野,一片空白,繩梯,大樹,但凡可以攀爬的東西是一概都沒有的。倒是敵軍始終在對麵虎視眈眈的盯緊了他們。


    上不去,下不來,走不掉,絕境成了死境,便是傷員好起來了似乎也沒有什麽出路。


    山洞漆黑,深不見底,除了水之外再沒有其他可供飽腹的食物了。原本就是餓著肚子來的。已經不知道餓了多少天了,一天又一天,說都不說清,唯有身體空蕩蕩的銜恨著,平白就把腸胃咬出了無數個空洞來,人仿佛是被蛀空了,隻剩下一層皮,風一吹過來就會發出卡拉拉的輕響。


    牆壁和地麵都被掃蕩過一遍,什麽都沒有了,那一點劫後餘生的慶幸全部都變成了痛恨,甚至,有人幹脆是把肖勁生都恨上了。


    死了算了。


    為什麽不讓他們死。


    像李離那樣反而落個痛快。


    肖勁生被他們折磨的一點脾氣都沒有了:“喝點水吧……”


    “滾,老子又不是花,你老澆我幹什麽……”


    “不澆就真死了。”


    “死便死吧……都死了吧哈哈哈哈……”


    連計較都和他們計較不起來了,人都是傻的,瘋的,入了魔,心智全無,氣極敗壞。說什麽呢。


    什麽都別說了。


    倒是羅營長一向壞脾氣的人這時候反而分外冷靜自持了,營長就是營長,不服不行,他傷得很重,都在腿上,山洞裏又濕又低,泡了他兩條腿重傷不愈,可從來就沒聽他說過任何一個疼字。


    他其實是個公子哥,大好前程,人生似錦,偏偏卻要來受這種罪。


    肖勁生心疼他,怕他傷口潰爛了,睡覺的時候便把他腿放在自己腿上抬高了一些。他腿便被水泡得冰涼,一夜一夜的緩不過來。羅營長再硬的心腸如今也有些軟化了。都說他是個馬屁精,這也算是拍馬屁的業務範疇之一麽。


    隻是人都要死了。


    便是哄他再好似乎也沒有什麽用處了。


    “你過來……”


    肖勁生還以為他是哪裏不舒服,靠近了他,剛要說話,那羅營長卻忽然伸出了手來把他按在了地上,肖勁生臉撲在了水裏嚇了一跳,掙紮著,要起來。


    “別動……”做夢一般的,他聽他聲音沉沉,呼出來的熱氣就在他耳邊上,“那姓宗的小白臉兒……”他一開口,肖勁生下意識的就側過了一下頭,姓宗的?小白臉兒?生死與共這麽多天,什麽磨難都經過來了,參謀長在他眼裏依然是個姓宗的小白臉兒嗎,“他傷在了哪裏?”


    肖勁生微微一怔,他還真沒細問過。


    宗苑林平時話就不多,他與他並不親近。受了傷更是一句話都沒有了,讓喝便喝,讓睡便睡,其實是要比其他人更好擺布一些的。


    見他不回答,羅營長低低冷笑了一聲。


    肖勁生下意識的便衝口而出:“說不定是內傷。”


    “你是不是傻……”羅營長讓他氣得咳了一聲差點喘不過氣來。肖勁生急忙連聲認錯。撫了他後背順過氣來:“我傻,我傻……營長你別急……”


    兩個人伏在了地上唧唧碴碴,幸好是天黑看不見,不知道的還以為這兩人死到臨頭還要風流一把呢。


    “傷病的人底氣微弱,呼吸不暢,和健康的人根本就不一樣……”羅營長現身說法,簡直要用自己給他做個榜樣了,“那姓宗的小白臉便是想裝也裝不出來……”


    媽呀,你這聽得也太細了。肖勁生根本就沒留意宗苑林是怎麽呼吸的。再說了,如今無戰可爭,沒吃沒喝的,宗苑林又何必在他們麵前偽裝些什麽呢。


    羅營長和參謀長互不對盤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事到如今,又何必再去計較這些呢……


    “五天……”羅營長見他不說話就知道他根本就不信,宗苑林對旁人固然是不假辭色,可對肖勁生,總和別人是不一樣的,也難怪他心裏從來沒有懷疑過他,“五天的時間,別人都已經奄奄一息了,隻有他的呼吸一如既往,長息不衰。你個傻操,老子平時怎麽教你的……”他說著便又急躁起來了,“便是眼睛瞎了,看不見,難道你連耳朵也聾了聽不見嗎?”


    肖勁生全身一震,忍不住便向宗苑林所在的方向看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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