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是一個教育機構。


    不過並不是依據學校教育法所組織的機構,它位於不受社會共識或一般常識束縛的領域裏。


    就算找遍這個國家的公文,也看不到這個機構的名稱。


    就算翻遍這個國家的各種地圖,也找不到這個機構的所在地。


    那是一個不應該存在的機構,一個不可能存在的機構。


    因為這個教育機構所教導的事情與普通社會是無法相容的,那些事情是用人類在經營社會生活時所丟棄的東西堆積起來的。


    不過,有丟棄者就有撿拾者。


    這是一個學習的場所,一個讓那些孜孜不倦把遭受一般社會常規所拋棄的東西加以琢磨的人、以及持續做著這些事的人從事學習的場所。在「便利」、


    「效率」、


    「經濟效果」、


    「確實」等枯澀無味的實用主義下,那些應該被拋棄的、不可思議卻又嚴謹的事實——為了學習這些事實,而有這樣的場所。


    因此,和這裏有關係的人,懷著各式各樣的心情,如此稱呼這個教育機構。


    隱居於現代社會的魔法師們的學園——魔法學園。


    第一話來自學園的邀請


    在等人的時候,自己似乎打了個瞌睡。


    感覺到自己的頭「哆」地晃了一下,拓人睜開眼睛。


    「嗯嗯……?」


    像要把黏在眼球上的睡意抹掉似地眨了兩三次眼睛之後……他抬起頭來,映入眼簾的是車站前的風景。瞥了一眼掛在車站牆上的大時鍾,發現時間已是六點。雖說因為夏天的關係,天色還很明亮,不過在這種時間,空氣裏已經開始混入夜晚的氣氛。


    「……呼。」


    路旁有用紅磚徹成的花壇,拓人在花壇的一端坐了下來,呆呆地看著熟到不能再熟的車站風景,小聲地歎了口氣。


    羽瀨川拓人,十六歲——高一生。


    如果要用一句話來形容他,


    「平凡」這個詞匯是最貼切的。


    不管是肉體方麵或精神方麵都沒有特別突出的能力,也沒有什麽特別的嗜好,隻要用「好好先生」這個詞匯就能完全道盡他的性格。羽瀨川拓人就是這樣一個到處都看得到的高中生。


    他的長相也是如此。


    個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帥不醜——從頭到腳都很中庸,用「無可無不可」這個概念來形容少年的容貌,就能大致描繪出他的長相。他的長相很端整,和善的表情能讓旁人覺得安心,不過那張臉沒有什麽魅力,不會讓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就是這樣的一個少年。


    所以他很容易跟四周的風景融為一體。


    即使在這個車站前也不例外。雖然有不少人看了一眼坐在站前廣場花壇上的他——卻沒有人因此停下腳步,也沒有人回頭多看他一眼。擦身而過幾秒鍾之後,行人們或許就會把他的存在忘得一幹二淨了吧。


    不過……這種情況並不是隻會發生在拓人身上而已。


    「……」


    像螞蟻一樣默默地從車站走出來的人們。


    學生、主婦,或者是上班族,之類之類的。


    當然——成群結隊的人們仍舊擁有各自的個性。不同的年齡、不同的容貌、不同的體格、不同的服裝、不同的表情、不同的步調。沒有人會跟另一個人一模一樣。


    可是,每個人的個性總是會瞬間埋沒在「群眾」這個集合體裏。


    例如……即使某人瞬間被另一個人取代、或是直接消失無蹤,周圍大部分的人們應該都不會注意到吧。由於彼此之間沒有關係,基本上不會有人去注意走在自己身邊的人們。在他們的認知裏,隻知道「有某個人在那裏」而已。


    所以——整體看來,人們的姿態構成了一幅非常單調的風景。


    擁有個性的人們都被均質化,抹去獨特性,變成毫無個性的集合體,隻要用「群眾」這個詞匯就可以毫無問題地形容這個集合體。


    然後……


    「……七月也結束了啊……」


    某段對話的片斷傳進拓人耳中。


    「七月也結束了」——這是什麽意思呢?


    七月也好,八月也好,都是同樣的事情。夏天也好,冬天也好,這些季節也都是一樣的。均質化的人們過著均質的每一天,雖然多少有一點差別——不過也隻是類似的時間一再延續下去而已。


    跟昨天一樣的今天,跟今天一樣的明天,跟明天一樣的後天……


    這個車站前的情景應該也是一再地重複出現吧。


    當然——這種事情沒有對錯,甚至還可以算是一件好事。


    跟今天一樣的明天會理所當然地到來。有些人就算再怎麽渴望,也得不到這種平穩的生活,對他們來說,這或許是像作夢一樣的生活。例如說,這一刻,世界上的某處仍然存在著戰爭,人們會因饑餓而死去。在他們眼裏看來,車站前這幅景色或許就像樂園或天國一樣吧。


    所以拓人並下會去否定眼前的景致。


    可是——


    「……」


    似乎有什麽東西碰到自己的肩膀。


    拓人瞥了旁邊一眼——


    「……?」


    ——他想都沒想就側身往旁邊閃開。


    距離他剛剛所坐的地方不到一公尺處出現了一個郵筒。


    郵筒。


    這不是比喻,至少這個東西完全具備了郵筒該有的要素。整體漆成紅色,除了「郵件」、


    「post」等字樣之外,


    「日本郵政公社」的白色字樣也浮刻在上麵。圓筒上有一個會讓人聯想到帽子的蓋子,這是舊式的設計——熟悉四角形郵筒的少年少女們,或許不知道這也是一種郵筒吧。


    這就算了。


    問題是在拓人打瞌睡之前,這裏並沒有郵筒。


    而且——郵筒下緣似乎離地麵好幾公分,像是在追逐拓人似地憲憲宰奉移動。


    「……」


    拓人窸窸窣窣地閃躲,郵筒也憲憲奉宰地靠近,所以雙方的距離並沒有拉開。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窸窸窣窣窸窸窣窣,然後繼續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像是在演什麽滑稽短劇似地,拓人和郵筒保持一定的距離,繞著花壇周圍移動。在第七次移動時,試著要追上拓人的郵筒被地麵些許的高低落差絆了一下……


    哆——地摔了一跤。


    「……」


    「……」


    風冷冷地吹過。


    「……那個……不要緊吧?」


    再也無法忍受尷尬的沉默,拓人先開口詢問。那個郵筒似乎格外堅強,像裝了彈簧似地重新彈起來站好,移動到拓人身邊之後,再度停了下來。


    「那個……」


    在困擾的拓人麵前——這個郵筒像吐舌頭一樣,從信件投入口吐出一張紙。


    『小拓』


    像是從筆記本撕下的紙片上寫著這兩個字。


    會把羽瀨川拓人叫做——寫做——「小拓」的人,就拓人所知,至今隻有兩個人。拓人的親生媽媽已經過世,爸爸也早在好幾年前就不用這個令人難為情的昵稱叫他。像是在堅持什麽似地繼續這樣叫他的,隻有他的嬸嬸和——


    「……鈴穗?」


    他的堂姊,羽瀨川鈴穗。


    「你在幹什麽?」


    聽到拓人這麽問,郵筒裏又發出像是有某個物體在動的窸窣聲,然後吐出一張紙。


    『什麽?當然是因為快要遲到了,所以趕快跑過來啊』


    「不,我不是說這個。」


    拓人歎了口氣,用手指哆哆地敲著


    郵筒。看樣子材質跟真正的郵筒下一樣——如果真的是鐵製的話,穿上後應該連動都動不了吧——敲起來的感覺像是紙糊道具。


    「我是在問……你為什麽會打扮成這樣?」


    『這裏的人太多了,很可怕,為了不引人注目,所以把自己偽裝起來』


    「我覺得……這樣反而更引人注目……」拓人說道。


    郵筒跟艙了幾步。憲憲宰竄,然後——又吐出一張紙。


    『咦咦?』


    從那慌亂的字跡看來,她一點自覺也沒有。


    『是這樣嗎?』


    「應該是吧,如果看到郵筒在路上走,鈴穗難道不會多看一眼嗎?」


    郵筒像是要確認拓人的話似地環顧左右——大概吧,郵筒沒有臉,不過動作看起來像是在環視四周。


    突然出現在車站前、會走路的郵筒。


    不可能下引起旁人的注意——雖然還下至於吸引滿坑滿穀的人,不過行人們都睜大了眼睛看向拓人他們。有些人以為是在拍戲,左右張望尋找攝影機的蹤影。


    『唔唔……有盲點』


    郵筒一邊顫抖一邊遞出紙片。


    「這算是盲點嗎?」拓人露出苦笑。


    「要不要先脫掉?不熱嗎?」


    『可是可是』


    「穿著反而更引人注意吧?」


    拓人說道——郵筒像是在猶豫什麽似地發著抖,然後啪嗒一聲裂成兩豐,從裏麵走出一個少女。


    『這是人家的自信之作說……』


    像是要躲避行人視線似地,少女慌慌張張地躲到拓人身邊,然後遞出寫著這幾個字的筆記本。


    「……」拓人沒有吐槽,隻是望著站在自己身前的少女。


    如果要用一句話來形容少女的長相,那就是「樸素」。


    白色襯衫配上咖啡色裙子,看起來非常樸素。幾乎蓋住那張稚氣圓臉大半的圓形眼鏡也非常樸素。雖說不是長得難看,不過整體看起來就是顯得土氣,氣質雖然清純,不過卻缺乏能夠吸引他人目光的華美豔麗——她就是這樣的一個女孩。她似乎是在下課之後直接過來赴約的,身上還穿著樸素的深色製服,看起來更加土氣。


    她當然也沒有化什麽妝。最近的高中生多半都會擦口紅、塗指甲油,有的甚至還會畫眼影,化起妝來一點都不輸空姐。不過這個少女幾乎可說是素著一張臉。


    她身上也沒有耳環或戒指之類的裝飾品,綁在微卷黑發上的白色大蝴蝶結大概是她身上唯一的飾品,看到那個蝴蝶結,不禁讓人想問:


    「這是學校規定的款式嗎?」——總之就是這樣一個中規中矩的樸素飾品。


    「話說回來,鈴穗——你遲到十分鍾羅。」拓人說道。


    鈴穗縮起身體,想要盡量減少自己暴露在旁人視線下的麵積。她不能發出聲音,所以用簽字筆在筆記本上沙沙地寫著,然後像盾一樣把筆記本擋在自己身前。


    『對不起嘛』


    「沒關係啦。」拓人聳聳肩。


    明明是自己主動邀約,結果卻還遲到,這樣實在有點說不過去——不過拓人知道對鈴穗來說,光是要外出、到人群聚集的地方,就要消耗相當多的精神。鈴穗隻不過遲到了十分鍾,拓人並不會因此而生氣,反而很想跟她說:「可以一個人到這裏來,真是太棒了。」


    鈴穗在這種情況下還沒有開口說話,是因為她得了失語症。


    由於某個事件,導致她無法發出聲音。她的聲帶似乎沒有問題,無法出聲純粹是心理因素,後來,為了跟他人交談,她都會隨身帶著筆記本。


    那次的事件還造成另一個問題——恐人症。跟失語症相較之下,她的恐人症症狀算是比較輕。她非常害怕陌生人,除了家人和比較親近的朋友之外,她沒有辦法正眼看其他人。


    這一身郵筒裝扮,或許就是患有恐人症的她為了外出而絞盡腦汁想出來的變通辦法吧。


    「小拓、那個、你在生氣嗎?」鈴穗惶恐地在筆記本上寫著。


    「唔?沒有啊——我沒有生氣。」拓人苦笑著說道。


    『真的嗎?』


    「我幹麽說謊呢?為什麽你會覺得我在生氣?」


    『因為小拓的表情有一點恐怖』


    「……啊啊。」困惑了幾秒鍾之後,拓人終於了解鈴穗的話了。


    拓人並不是在生氣,剛剛他因為在想事情,所以露出了憂鬱的表情。


    有好幾年時間他們兩人就像姊弟一樣共同生活,鈴穗也不是不想去了解拓人情緒的微妙變化……不過,畏縮的她容易鑽牛角尖,也很容易受驚嚇,一旦被嚇到就驚慌失措——這是鈴穗一直以來從未改變的性格。她隻要一失敗就會馬上哭出來,這時候負責安慰她的,一直都是拓人。兩人的角色是不可能那麽簡單就互換的。


    「我沒有生氣,隻是在想一些事情而已。」


    『是這樣嗎?』


    「嗯。」拓人點點頭。


    『太好了』鈴穗寫著,這時她才終於露出笑容。


    可是——


    「我們不是說好,遲到十分鍾以上的話就要請客嗎?」


    『那個』


    鈴穗的表情變得僵硬。


    她瞪著眼睛望著拓人,秀出筆記本上淩亂的字跡。


    『可是可是遲到十分鍾左右在日常生活裏應該是可以容忍的範圍是經營圓滑人際關係不可或缺的要素不是的沒有所以這是小拓的肚量問題啊啊可是可是我不是說小拓不好該怎麽說才好呢不用說也知道吧這個啊那個啊』


    「會說出這種話是因為鈴穗平常都會習慣性遲到吧?」


    『呃呃、那個』


    鈴穗的簽字筆停在這個地方,看樣子她也有所自覺。


    因為鈴穗患有前麵所說的恐人症和失語症雙重問題,就算出門也沒辦法順利移動,一般人三十分鍾可以到達的地方,她通常要花一個小時才能到達。就某種意義來說,遲到其實也是沒辦法的。


    於是……由於每次都遲到,後來她就會覺得「對方應該可以預料到我會遲到吧。」


    「我沒有要你請很貴的東西啦,一直待在這裏也不是辦法,我們走吧。」


    「嗯」鈴穗用鬆了口氣的表情點點頭。


    「目標接近中。」


    陰暗狹窄的車內響起了這句話。


    密室——這個詞匯非常適合用來形容這個地方。所謂的窗戶,隻有一條小細縫。照亮室內的光源就隻有從電腦螢幕上散發出來的光線。由於地板、牆壁,以及天花板都加裝了好幾個設備,讓這個原本就像洞窟一樣狹窄的空間更有壓迫感。


    在這個空間裏……有兩道人影在動。


    「這邊也確認完畢,尤尼雅,準備施展法術。」


    「遵命。結界端子——自一號至十三號依序啟動,模擬吟唱齒輪旋轉次數固定為每秒十五次,再三十秒法術即可生效。」


    「車輛偽裝用防禦罩展開——成功。我們自己也準備一下吧。」


    「遵命。」


    兩道人影朝彼此點點頭,然後打開後車廂的蓋子。


    拓人和鈴穗在染著黃昏色彩的街道上慢慢走著。


    像溫水一樣緩緩流動的時間。下知為何擦身而過的人們看起來都像舞台背景一樣沒有現實感,感覺就像褪了色一樣。


    不過,在這個陷入慵懶氣息的世界裏,鈴穗看起來卻有些高興、有些興奮——甚至有種想要大聲嬉鬧的樣子。她是容易鑽牛角尖的溫順女孩,隻有長久以來一直跟她在一起生活的拓人才能察覺她的變化。


    『你在煩惱什麽嗎?」


    鈴穗邊走邊問。


    「唔?為


    什麽這麽問?」


    『你剛剛不是說過嗎?』


    「啊啊……你說我在想的那些事啊。這不是最近才開始的,其實就像習慣一樣,一直都有在想,不過最近思考這些事情的次數變多了。」


    『這樣啊?』


    「不是什麽重要的事啦。」拓人歎了口氣說道。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拓人開始對某事感到煩惱。


    有關自己的「平凡」。


    如果用「樸素」來形容鈴穗的話,那麽最適合用來形容拓人的詞匯就是「平凡」,而且拓人的「平凡」——雖然這麽說有點奇怪——可是經過千錘百鏈的。


    並不是說他比下上別人,就某種意義而言甚至可以說他比別人優秀。不管什麽事情拓人都可以跟別人並駕齊驅,無論是課業、運動、美術,在大部分的情況下他的成績都剛好是班上的平均數,學校給他的評語也是如此。


    他幾乎沒有稱得上是缺點的地方。


    可是,他也沒有明顯比其他人優秀的地方。


    長相方麵也是一樣。他雖然不醜,但也稱不上是美男子,身材不胖不瘦,如果要找個人貼上「日本高中男生」的標簽,他是最理想的範本。


    下知是幸或不幸——對這件事有所自覺的他,對自身情況的態度非常冷靜。


    雖然下曾被別人欺負,但是也不會被別人尊敬或嫉妒。


    就某種意義而言,他是一個像空氣般的存在。


    雖然不會特別覺得自己差勁,但另一方麵,這種漂浮在空中——找下到方向的情況卻又令他感到十分焦慮。


    他能做到的事情,似乎都無法為自己帶來滿足。


    如果能找到想做的事情,自己應該就不會這麽猶豫了吧。不管是什麽——沒錯,隻要找到能讓自己熱哀的興趣就好了。這跟有沒有才能無關,隻要自己打從心底想做那件事,然後朝目標邁進就可以了。當然,如果有才能的話會更好。


    可是,拓人找不到什麽想做的事。


    他像一般高中生一樣看書、看電影、打電動、聽音樂,不過也就是這樣而已。不管對哪一種活動都感覺平平,沒有一種活動會讓他目不轉睛地深陷其中。要是問他最喜歡哪一種活動,他一時之間大概也答不出來——就是這種程度而已。


    當然,拓人並非光坐著歎氣,他嚐試過很多事情。


    隻要有機會,他總是很積極地在各種場合露麵,隻要人家約他,他多半都會答應。


    讀書、看電影、釣魚、騎腳踏車、玩遙控車、網球、棒球、收集卡片、格鬥技、漫畫、動畫、玩野戰生存遊戲、電腦、樂器、跳舞,甚至還去學插花、茶道、香道,最後甚至還開始研究股票——當然,因為沒有錢,所以沒有真的去玩。


    可是,下管對哪一種活動他都沒有什麽心動的感覺。


    不,這種時候可以用消去法。把自己不擅長的、討厭的東西一一消去,然後把最後剩下的東西當做自己的誌向就可以了。這也是一種選擇的方法。


    可是連這一招也沒用。


    一般在這種情況下,已經可以用「沒用到不行」來形容那個人。不過拓人並不是沒用,可是也無法以「有用」來形容他。


    就這樣一再重複著毫無特征的生活方式、度過毫無特征的人生、迎接人生毫無特征的最後一刻——或許這也是非常有價值的生活方式,然而,拓人畢竟是十幾歲的高中生,沒辦法好好肯定像白天的路燈一樣沒用的自己。


    所以——該怎麽辦才好呢?


    在沒有明確目標的情況下度過每一天。


    仔細想想,自己已經快要升上高二了,不管是要繼續升學或就業,也該為自己的未來尋找一個明確的答案。雖說人生不是不能修正,但是在這段時期,大部分的少年少女都會大致決定自己未來的方向,如果現在做不到這一點,難保以後能夠做得到。


    所以——這就是拓人每天悶悶下樂的原因。


    雖然很討厭缺乏決斷力的自己,可是他自己連用來下決定的判斷材料都沒有。


    「該怎麽說呢——我覺得自己什麽都很中庸。」拓人喃喃自語似地說著。


    「不管是個性、特征或才能都是——這樣好像是致命的缺陷。仔細想想,總覺得很丟臉。」


    回過神來,他們兩人已經離開車站站前,走進住宅區的街道。


    距離拓人和鈴穗家最近的車站是同一個,所以拓人並沒有特別意識到——不過現在走的這條路是他們平常沒有走過的。越是在住家附近的地方,習慣走的路越是隻有那幾條。就算隻是下小心走到一條南北向的單純直線大道,人們也會習慣性地回頭尋找平時常走的路。拓人頓時覺得自己被帶到一條陌生的道路。


    『啊、小拓,我們去看看」鈴穗寫著。


    鈴穗所指的是位於住宅區正中央的公園——正確說來,是公園裏正在營業的一家路邊攤。


    看起來是用白色箱型車改造而成的臨時攤販,賣的是可麗餅。旁邊有幾張折疊式的長椅,看樣子可以直接坐在那邊吃。


    車站前的人潮不是比較多嗎?下知道老板有什麽堅持,或者隻是單純喜歡在這個地點擺攤——總之,那家可麗餅攤子並沒有主動招呼客人,而隻是默默地在那裏營業。


    『請你吃那個好嗎?』


    鈴穗似乎把「遲到十分鍾以上就要請客」這句話當真了。拓人當時雖是半開玩笑地說著,不過既然人家要請客,他也沒有理由拒絕。


    「歡迎光臨。」


    從攤子裏麵——也就是從箱型車的助手席上,一個女孩探出頭來。


    那是一個非常美麗的女孩。年紀大概在二十歲上下,又長又直的銀色頭發傾泄而下,滾著大荷葉邊的白色圍裙不是深藍色洋裝,散發出柔和光芒的大眼睛是綠色的,身材纖細,從洋裝袖口伸出的手腕細到似乎一折就斷——然而,胸部和腰圍卻又玲瓏有致,從衣服線條就可以看得出來。


    這是一個氣質清新沉穩的女孩,就像高原吹過的風一樣。從發色和眼珠的顏色看來像是外國人,不過應該也很適合穿和服吧。


    可是——


    「……」


    拓人不由自主地呆立在那裏。


    並不是看美女看到兩眼發直,那個賣可麗餅的女孩的確美到會令人看呆,不過吸引拓人注意力的,是其中些許不尋常之處。


    『小拓?』


    像是沒注意到讓拓人愣住的那些事——鈴穗用平常的語氣叫道。


    「啊?啊啊、那個——」


    是自己眼花了嗎?


    鈴穗似乎完全沒有表現出驚訝或錯愕的樣子。


    「請參考我們的菜單。」女孩一邊說著,一邊迅速遞出一張護貝過的紙。


    寫在上麵的是——


    「特製魔法可麗餅:時價。」


    上麵隻寫著這幾個字。


    「可麗餅怎麽會是時價啊?」拓人哀號似地說著,抬起頭來。


    他望著遞出那張「菜單」的女孩。


    「——怎麽了?」


    那個女孩歪著頭露出微笑。


    拓人總覺得哪裏怪怪的。


    不——事情沒有那麽簡單。


    下對,有哪裏怪怪的,那不是人類的臉。


    拓人堅信心中的感覺。


    沒錯。


    很像,非常像。事實上很難分辨。如果不集中精神仔細看的話,那個女孩看起來就像一般人類。


    可是——


    「……鈴穗。」


    拓人扯住鈴穗的手,跑離那個可麗餅攤子。


    『小拓、怎麽了?』


    「不、那個——你不覺得那家可麗餅店


    怪怪的嗎?」


    『是嗎?那個女生很漂亮啊,小拓喜歡那一型的嗎?』


    鈴穗用鬧別扭的眼神抬頭望著拓人。


    「沒有,雖然她是很漂亮沒錯啦。」


    所以——那種怪怪的感覺才更明顯。


    想到這裏,拓人回頭一看。


    「……咦?」


    站在那裏微笑的是一個非常普通——不過非常漂亮——的女孩。剛剛為止都還覺得哪裏怪怪的,可是現在卻完全感覺不出來。


    「這位客人,怎麽了?」


    「……」


    拓人再次走回可麗餅攤子前,看著放在臨時櫃台上的菜單。


    原味


    二oo圓


    巧克力


    二五o圓


    鮮奶油巧克力


    三oo圓


    「咦?啊——這個——剛剛不是寫時價嗎?」


    拓人慌張地翻來覆去看著那張菜單,可是上麵看不到「時價」二字。


    是自己眼花了嗎?


    「客人,您怎麽了?」


    「沒事、那個……這個……」


    賣可麗餅的女孩柔柔地問道,拓人仍舊陷在一片混亂的情緒裏。


    自己的眼睛怎麽了嗎?或者說——有毛病的其實是自己的腦袋?


    「這個跟這個是我們店裏特別推薦的口味。」


    賣可麗餅的女孩很周到地指著菜單上的幾種口味說道。


    『我要水果布丁,小拓要什麽口味的?』


    「啊……這個……巧克力香蕉好了。」


    不知為何就是無法感到安心。


    或許這種形容方式太誇張了——不過,拓人現在的感覺,就像是原本一直相信腳下所踩的是堅固無比的大地,結果卻突然發現它其實隻是一層薄冰而已。


    (我的腦袋或眼睛是不是有問題啊?)


    他想著。


    『關於我們剛剛講的事情啊』


    在等可麗餅端上來的空檔,鈴穗一邊在長椅上坐下來,一邊在筆記本上寫著。


    「剛剛的事情?」


    『就是中庸啦、沒有特征啦』


    「啊啊——那個啊。」


    拓人苦笑著說道。聽到別人說出或寫出這幾個詞匯,感覺起來更難為情。


    可是——


    『我認為不是這樣的』


    「是嗎?」


    『嗯,沒那種事,絕對沒有』


    一直畏畏縮縮、下會堅持自身主張的少女——現在卻突然自信十足地斷言。


    「話說回來,鈴穗,你特地約我出來,有什麽事嗎?」


    『嗯,其實是關於那件事』


    「啊?什麽事?」


    『關於小拓的才能』


    「——啊?」


    對方出乎意料之外的話讓拓人不自覺地呆叫了一聲。


    因為鈴穗說「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講」,所以拓人才跟她一起出來……可是他沒想到對話的焦點會栘到自己身上。


    『小拓』


    鈴穗突然把兩手合攏,跟筆記本一起規規矩炬地擺在同樣並攏的膝蓋上。


    突然改變姿勢的少女稍稍抬頭望著拓人——像是要纏著他討東西,也像是在祈求什麽似的。


    「怎——怎麽了?怎麽突然這樣?」拓人慌慌張張地問道。


    有時候——他會覺得鈴穗這種樣子可愛到不行。由於像姊弟一樣一起生活,平常多半不會意識到這種事,可是,如果把鈴穗當成異性來看的話,她其實是個很有魅力的女孩。雖然鈴穗一直覺得自己太眫——不過在拓人眼裏看來,她隻是瞼圓了一點,還算不上「胖」的程度。


    暫時不說這個——


    『小拓』


    寫到這裏,店員已經端著可麗餅走過來了。


    「讓您久等了。」店員笑著把可麗餅遞給他們兩人。


    輕輕朝對方點頭,拓人幾乎是無意識地把可麗餅放進嘴裏——


    「……?」


    暈眩。


    整個世界好像開始扭曲。


    「……!……?」


    拓人想都沒想就立刻站起來。


    可是,他眼前的景色已經開始扭曲,沒有辦法好好地站著。四肢越來越重,相反地,意識卻焦灼地迅速翻攪。


    可麗餅裏被混入什麽毒藥或藥物嗎?可是為什麽要特地把那種東西混進一個高中生的食物裏?對方打算要綁架嗎?那樣的話為什麽不選擇容易下手的小女孩?


    「……鈴穗!」


    想到這裏,拓人下意識地回頭尋找自己的堂姊,可是他已經無法分辨眼睛所看到的是風景還是人物,眼前的一切就像是把五顏六色的顏料亂灑一通。


    覺得很下舒服。


    某種瘋狂的感覺順著視線進入意識深層,接下來,就連意識也漸漸模糊,跟黑暗融為一體。


    然後。


    「……」


    三秒鍾之後——拓人的意識完全被黑暗吞沒。


    ——好熱。


    混濁的意識裏最先變得明確的是這個想法。


    什麽東西很熱?有多熱?為什麽這麽熱?


    (……?)


    先確立一個熟悉的立足點之後,開始逐一整理自己的思緒……意識漸漸變得透明。拓人這時才發現自己剛剛昏倒,他睜開眼睛。


    「……啊。」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夜空。


    拓人呆呆地望著綴滿無數星星的黑色天幕。


    「……」


    幾秒鍾之後,他才發現眼前的景色似乎有哪裏怪怪的。看樣於他意識的某部分還沒開始運作,所以無法區別星光和像螢火一樣飛舞的光點。


    飛舞,飛舞,飛舞。無數的星火——在夜空裏飛舞。


    「……?」


    好熱,那些星火。


    瞬間聯結在一起的兩個詞匯的意義讓拓人嚇了一跳,他扭動身體——這時才發現自己仰躺在地上——慌慌張張地起身。同一時刻,本能再次運作起來,對周圍狀況產生反應,擺出戒備姿態。


    「什麽?」


    巨大的火焰覆蓋住四周。


    不管朝哪一邊看都是火焰,看起來簡直就像整個世界都燃燒了起來。火焰釋放出的強大熱量造成熱風,轟隆作響,撼動著空氣,眼前的風景隨之扭曲。


    所謂的四周——具體來說,是現代日本已經很難看到的粗糙房屋。不是水泥或木造房子,而是僅僅用上牆和其他空間區隔開來的建築物而已。房子的門或細部構造也許用了木頭或稻草——不過現在已經完全看下出來了。


    應該是全部燒光了吧。


    無數的房舍同樣燃著熊熊烈火,殘留的土牆也因高溫而完全幹透,像風化一樣啪啦啪啦地崩毀。拓人雖然不曉得這場火災的規模有多大——不過他很清楚自己完全束手無策。


    「……這是……怎麽回事?」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而且,這裏到底是什麽地方?自己為什麽會在這裏?


    拓人所熟悉的平凡街景已經下複存在,舉目所見,隻有一大片壓倒性的滅亡景象在眼前不斷拓展。


    四周看下到半個人。


    到底是已經逃跑、或者是已經死掉被燒成灰燼——不曉得是哪一種情況。就算想要確認,也因為火勢太強,完全無法靠近那些房舍。


    「……怎麽回事?」


    意識的某處似乎還處於麻痹狀態。


    突然發現自己身處於異常狀態中,讓他的思考回路產生阻礙。總覺得自己似乎忘了什麽很重要的事——可是卻想下起來。他知道自己一定記得,隻是沒有辦法讓那些事浮到記


    憶的表層。


    不知道該怎麽辦的拓人隻能呆呆站在那裏。


    下知在瘋狂燃燒的烈焰裏站了多久之後——


    「你在幹什麽?」


    慘叫似的聲音從他背後傳來。


    「還下快逃!」


    某人粗暴地抓住拓人的左手。


    還來不及確認對方是誰,拓人就被那隻手的主人拖著往前跑。


    「喂!還不快跑!想死是嗎?」


    與其說拓人跟在對方後麵跑,不如說他是被拖著跑、反射性地拉正快要跌倒的身體、然後又因為被拖著跑而險險摔倒——就這樣一再重複,踉踉艙艙跑著。


    他伸長脖子,想要確認拉著自己的人是誰。


    一個老人——大概吧。


    之所以無法斷言,是因為他隻能看見對方的背影。不過對方駝著背、身材矮小、長長的頭發灰白稀疏——是典型的「老人」姿態。身上所穿的衣服似乎帶著西洋風,不過之所以能夠證明那不是禮服或角色扮演的服裝,是因為那身衣服帶著充滿生活感的陳舊味道。


    那個老人——從聲音聽來應該是老婆婆——右手拿著像蛇一樣卷曲的木製手杖,左手拉著拓人,大聲叫道:


    「快、快一點——你想跟我這個老太婆一起被燒死嗎?」


    「咦?……咦?」


    拓人隻能一邊疑惑地叫著,一邊被那個像老婆婆的人拖著跑。


    滿頭霧水的他抬頭一看——


    「……?」


    由於太過錯愕,他發出了不成調的聲音。


    在充滿星光和點點火花的夜空裏——有一個比遙遠夜空還要黑暗的東西飛了過去。


    橫越天際的巨大黑影。


    那個物體光是在那裏就能讓周圍的人感受到它所擁有的強大力量,把「強大無比」這個概念展露無遺,迫使抬頭看見它的人拜倒在它的腳下。


    那是——


    「……飛龍?」


    拓人因錯愕而半開的嘴裏清楚地吐出這幾個字。


    比大象更巨大的身體,無與倫比的巨大翅膀,覆蓋在身上的是一枚一枚像鞋拔那麽大的深綠色鱗片,頭上長著角,腳部和翅膀上的關節也都長著銳利無比的凶惡爪子,用來恫嚇看到它的其他生物。


    沒錯——那的確是隻存在於電玩或奇幻小說裏的幻想生物——龍。


    「怎麽……會有這種事?」拓人低聲說著。


    他知道龍這種生物,在卡通、電影、電玩,或漫畫裏常常見到——那是一種老掉牙的主題。


    可是——那應該是幻想中的生物。


    對拓人來說,龍是人們想象出來的產物,絕對不會從映像管或書裏飛出來,更下要說會在夜空裏飛翔,刮起足以讓皮膚能夠感受到的空氣漩渦——應該不可能有這麽鮮明的存在感。


    可是……活生生的實物現在就在拓人頭上。


    「騙人……這種東西……」


    不應該存在於現實世界裏。


    拓人隻能呆呆地抬頭看著那個龐然大物。


    老婆婆一邊抱怨著「還不快走啊臭小子」、


    「你是想找死嗎」,一邊拖著他跑。


    拓人用大半麻痹的心想著「這個老婆婆真是好人啊」。其實可以把他這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丟在那裏就好——不過老婆婆卻死命拉著拓人朝沒有被火焰吞噬的地方逃去。


    可是……


    「……?」


    飛舞在空中的巨大魔獸之王——當拓人看到它爪子上抓著的物體時,腦中一直在空轉的齒輪終於相互咬合。


    「——鈴穗!」


    拓人下意識地大叫。


    雖然因為有一段距離,很難看得清楚——但他不可能不去注意到。


    綁在三股辮上的白色蝴蝶結和大大的圓框眼鏡,那的確是拓人堂姊的東西。


    「鈴穗!鈴穗?為什麽——」


    「喂!你這小子還不快走!」


    老婆婆大叫。拓人衝動地甩開她的手——朝飛龍的方向跑過去。


    當然,若能冷靜地想想,就知道這是愚蠢至極的行為。


    追過去的拓人什麽都不能做。對方在遙遠的天空上,體積是拓人的好幾倍——不、是好幾十倍。它身上的利爪和牙齒一看就知道是致命的凶器,說下定它還會操縱火焰或雷電。不——其實它隻要一甩尾巴就可以把拓人打死。


    可是……拓人不能眼睜睜地看著鈴穗送死。


    對於有一段時間曾寄住在嬸嬸家的拓人來說,鈴穗就像他的家人一樣,雖說這個少女由於過去的事件而得了恐人症和失語症,常常做出引人注目的奇特舉動,而且超愛鑽牛角尖,是個麻煩的女孩……


    「鈴穗!」


    就算是這樣,她仍舊是拓人最重要的姊妹。


    「混帳——」


    拓人口不擇言地喃喃說著。


    不行,再這樣下去不行。


    再怎麽樣他都隻是一個平凡的少年而已,他恨死了自己的平凡。當然,就算是奧運選手或諾貝爾科學獎的天才也沒有辦法應付眼前的情況——可是,對於「在緊急情況下束手無策」的自己,拓人覺得非常憤怒——雖說這種憤怒是很強人所難的。


    「混帳!混帳!畜生!」


    難道自己的平凡會讓自己眼睜睜地看著最重要的人被奪走嗎——


    「你這個笨小子!」


    老婆婆一臉忌諱地大叫,舉起手中的木杖——口中迅速喃喃念著。


    這個瞬間——


    「——!」


    其實並沒有發生什麽特殊狀況。


    既沒有閃光,也沒有聲音,或者該說這些狀況隻是被火光掩蓋,所以自己沒有察覺——總之,沒有發生什麽引人注目的征候。


    「唔……」


    拓人的身體在沒有任何預兆的情況下突然變得僵硬。


    全身的神經就像被麻醉一樣,身體的感覺隨之凍結。除了身體動彈不得之外,就連皮膚也失去觸覺。除了腦袋以外——下,應該說除了眼睛、耳朵、鼻子以外,其他地方都不聽使喚。


    「害老人家花這麽多功夫,喂——快跑!你這個笨蛋小鬼!」


    老婆婆一邊大叫一邊用木杖敲打拓人的腰。


    然後——原本像石像一樣動都不能動的拓人開始動了起來,他的身體完全不聽自己使喚,不過卻老老實實地聽從老婆婆的命令跟她並肩跑著——後來老婆婆命令說:「抱著我跑!」拓人也照著她的話做。


    當然——他無法回頭看那隻飛龍。


    (鈴穗……!)


    連大喊都辦不到。


    快要令人發狂的思緒就這樣留在那裏——拓人抱著謎樣的老婆婆逃離了那個燃燒的村落。


    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麽跑過來的。


    他當然下認識這附近的路,再加上身體明顯受到控製,除了看著前方拚命奔跑之外,什麽事都不能做。雖然惦著被抓去的鈴穗,可是他連轉頭張望四周都辦下到,隻能把混亂的意識封在不自由的身體裏,死命地往前跑。


    然後——


    「……」


    回過神來的時候,拓人已經跑到森林深處了。


    即使是白天也仍然陰暗蒼鬱的森林裏,有一間小屋隱藏其中。乍看之下像是廢屋或成堆的廢棄木材,但仔細一看,就可以看到突出的煙囪裏微微冒出像煙一樣的東西。


    拓人就在老婆婆的操縱下打開那棟小屋的門走進去——把老婆婆放下來時,身體才終於恢複自由。看樣子老婆婆似乎解除了拓人身上催眠術之類的法術。


    「……呼……」


    拓人不由自主地一屁股坐到地上。


    各方麵部非常中庸的他,體力也跟普通人一樣。雖說老婆婆身材矮小,不過抱著她狂奔之後,也難怪拓人腿軟。剛才他隻是連疲累的感覺都被麻痹而已。


    「真下敢相信會有你這種笨小子——」


    老婆婆一邊說著,一邊在房間內側的椅子上坐下來。


    一旦走進這個房子,就發現裏麵隻是一個普通的房間而已。


    大小大概是十五個榻榻米。


    裏麵的東西雖然又多又雜,不過並不是到處亂丟,牆上有幾個架子,東西部整齊地擺在上麵。桌椅雖然用到發黑,但沒有一絲灰塵。整個房間流露著井然有序的生活感。


    而且……擺在架子上的是藥瓶之類的物品,以及瓶罐、大壺、骷髏頭、水晶球之類令人毛骨悚然、意義下明的東西。然後——最顯眼的是從房間正中央的天花板垂吊而下,散發出特殊氣氛的大鐵鍋。


    乍看之下,這裏散發出一種「魔女住處」的氛圍。


    「我本來想去看看有沒有人生還,結果卻找到你這個連自己在幹麽部下曉得的笨小子,怎麽可以去做自己一點都不擅長的事呢?差點連我這老太婆的命都賠進去了。」


    老婆婆用尖銳的聲音說著——不過語氣並沒有像那些話的字麵意思那麽生氣——然後用手杖指著幾乎呈現恍神狀態的拓人,口中喃喃念著。所有感覺再度從拓人身上消失,他慢慢站起來。


    同一時刻,像是被某個看下見的人推動似地,椅子從地板上滑過來,接著突然在拓人身後硬生生停下。拓人的身體像是在等待那張椅子似地,


    「哆」地一聲坐下。


    「……這到底是……」


    自己的身體到底怎麽了?這個老婆婆究竟是誰?這裏是什麽地方?那隻龍是什麽?還有最重要的——鈴穗下知道怎麽樣了?


    「算了……會恍神也是沒辦法的,小子——你是從異世界來的吧?」


    「……?」


    拓人下由自主地發出哀號。


    異世界。


    對拓人來說,這個詞匯跟「龍」


    一樣,都屬於電玩或漫畫裏的語言。


    可是,就另一方麵而言,隻要使用「異世界」這個詞匯,就可以完全說明現在的異常狀況和那隻飛龍,這的確也是事實。


    「我這老太婆好歹也算是個不成材的魔法師,我以前聽說過,在異世界出生的人和在這個世界出生的人,被施予魔法的時候會有些微不同的反應。另外我也從你的打扮跟無知的樣子來推測。」


    「這……是……」


    「這個嘛……就算是異世界的人應該也知道吧。你跟我這老太婆現在所處的情況並沒有那麽難懂。」


    「……啊?」


    「隻不過是村莊外圍住了一個壞心眼的魔物而已。」


    「壞、心眼的魔物……」


    也就是指那條龍吧?


    老婆婆像是看穿拓人內心想法似地點點頭。


    「沒錯,就是那家夥。雖然也有人把它當成神明一樣地崇拜,可是對人類來說那是個跟天災沒兩樣的東西,沒有任何對抗它的方法。那個怪物可以像踩碎雞蛋一樣輕輕鬆鬆地滅掉一個村落——就像你看到的那樣。」


    「……」


    這的確不是什麽複雜難懂的情況,甚至可以說太老套,要是出現在漫畫、小說,或電玩裏,很容易讓人覺得掃興。


    突然來到異世界。


    遭到惡龍襲擊。


    女孩被抓走。


    說真的實在太老掉牙了。


    可是——看到眼前正在燃燒的村落跟飛過天空的巨龍,就沒有功夫去想掃不掃興了。剛才看到鈴穗被抓走時,自己不顧一切地追上去,現在回想起來,實在是蠢到不行的舉動。那隻龍巨大的程度像鯨魚在天空飛翔,那種躍動感和鮮明的感覺是一般飛機絕對無法比得上的,在它麵前,隻會更加覺得在地上行走的自己是多麽地矮小脆弱。


    這不是開玩笑的,完全不是——


    「我不知道你是從哪裏來、是怎麽來到這個世界的。不過……你運氣不太好,才剛剛來到這個世界,就遇上了那個怪物。」


    老婆婆用非常輕鬆的語氣說著——以「運氣不好」


    一語帶過,這種「偶然」的發生機率未免也太殘酷了。


    「小子,你臉上寫著『那你又是誰』。你的世界裏沒有魔法師嗎?」


    「怎麽可能會有啊?」拓人皺著眉頭說道。


    他並不是腦筋死板的唯物論者——他也曾遇過一兩件無法用科學或常理解釋的不可思議事件——可是他已經不是會去相信飛龍、魔法師以及聖誕老人是實際存在的小孩了。


    「『怎麽可能會有』……這樣啊。」老婆婆露出苦笑說道。


    「那是你們那個世界的常識,在我這老太婆的世界裏,存在著其他不同的常識。」


    「……或許吧。」


    「不過,就算是在這個世界裏,也不是所有人都知道魔法師的存在。但『魔法』的確是存在的——剛才你自己也體驗過了吧?」


    老婆婆指的應該是操縱拓人身體這件事。


    或許也可以把它當作某種瞬間催眠,不過,當時拓人的注意力都放在鈴穗身上,在那種狀態之下,老婆婆很難去催眠拓人。


    這麽說來,老婆婆口中的『魔法』——或者是類似魔法的東西,的確存在於這個世界裏。


    「不隻是我這老太婆而已,隻要是魔法師,都會被凡人們討厭。不過,沒辦法住在村裏也許是一種幸運,所以這次才沒有被卷進那場災難。」


    「可是……你為什麽會在那裏?」


    「沒什麽……老太婆我可不是為了什麽義務感才去的。」


    老婆婆稍稍撇開視線說道。


    說不定——她是在害羞。


    「就算村人們害怕、討厭我這老太婆,我也沒有理由討厭他們。人要是死了,就談不上什麽喜歡討厭了。」


    「……是啊。」


    這個老婆婆果然不是壞人——拓人開始對這個怪裏怪氣的老婆婆產生好感了。


    「我是偶然看到飛龍降落在村裏的,想說能幫一個是一個……沒想到唯一活著的是你這個從異世界來的小子。」


    「下……除了我以外還有另外一個人活著。」


    「唔?」


    「那個……你有看到飛龍爪子上抓著一個女孩嗎?」


    「啊啊?這麽說起來好像沒特別注意到。』老婆婆歪著頭說。


    「如果說我是異世界的人,那個女孩也是。她是我堂姊。」


    「是嗎?可憐啊。」


    老婆婆說得像是鈴穗已經死掉一樣。


    「那是一場可怕的天災啊。」


    「等一下,我看到的時候鈴穗——」


    應該還活著。


    因為隔了一段距離,如果被問到細節,自己也沒有什麽回答的自信——不過至少鈴穗看起來沒有外傷,臉上似乎也沒有痛苦的表情。整個人看起來之所以軟綿綿的,應該隻是因為昏過去了吧。


    「放棄那個被帶走的女孩吧。龍的確會抓走活人,被抓走的人應該還可以活幾天……龍之所以要抓活人,大概是要拿來給剛孵出來的幼龍當食物。剛出生的幼龍愛吃活人,所以母龍會在蛋孵化之前先準備一、二十個活人給幼龍當食物。」


    「那麽……」


    鈴穗還活著的可能性很高。


    可是——


    「還聽不懂嗎?我叫你放棄。」老婆婆皺著眉頭說道。


    「可是……」


    「那女孩現在也許還活著,可是下管是什麽女孩,隻要被龍抓去,一定會被它或它的


    小孩吃到肚子裏。」


    「沒辦法打倒那隻龍嗎?」


    聽到拓人的話——老婆婆楞了好一會兒。


    然後——


    「——哈!」老婆婆用下自然的笑容說道:「哈哈哈——無知是最可怕的事情啊。你說打倒?打倒它?打倒那隻龍?那隻地上最強的魔獸?你這天真小子果然是異世界來的人啊。」


    「……我的話有那麽奇怪嗎?」


    拓人有點火大地問道。


    「不是不可能辦到吧?既然它是會吃東西會生小孩的生物……跟我們人類應該是相近的生物。那樣的話,應該可以打倒它吧?」


    「不可能。」


    老婆婆斬釘截鐵地說道。


    「……可是。」


    「不可能殺得了那隻龍,你一個人去幹麽?手無寸鐵的你要怎麽打倒那隻龍?」


    「這……」


    老婆婆說得沒錯。


    可是,如果不是靠拓人一個人的力量,而是集合眾人之力的話。


    或者——


    「不可能,人類不可能辦到,這是已經注定了的。」


    「婆婆不是會用魔法嗎?如果你能幫我的話——」


    「……」


    老婆婆歎了口氣。


    「那為什麽老太婆我不救那個村子?為什麽我救不了那個村子?」


    「這……」


    訴說著結局的殘酷事實。


    「我不是在耍壞心眼,你聽好,魔法並不是萬能無敵的,憑老太婆我的力量沒有辦法傷到那隻龍半分,更不要說打倒它了。不……就算有那樣的力量,還是不可能辦到。」


    「為什麽?」


    「聽好,從異世界來的你也許什麽都下懂——」老婆婆用木杖前端指著拓人說道:…這個世界的一切是相克的。」


    「相克?」


    「也可以說是天生就注定好的。例如隻要把水倒在火上,火就會消失,所以水可以製火。簡單說來這就是所謂的『相克』,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是這樣注定好的。


    「『是這樣嗎?』——小子,你臉上寫著這個問題啊,好好聽人把話說完可以嗎?龍跟人類也是這種相克的關係,下管怎麽樣人類都沒辦法打倒龍——這是注定好的。」老婆婆放下木杖,一邊靠在椅背上一邊說道:


    「過去人們為了打倒龍,曾經號召了一千個魔法師,也曾經號召過百萬名士兵,可是每一次都以失敗收場。」


    「那隻是因為力量不夠強大而已吧?」


    「你真的這麽覺得?」


    老婆婆用哀傷的眼神望著拓人。


    「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該有多幸福啊,至少可以抱著『說不定下一次就能打倒龍』的想法。」


    「……」


    「可是啊,這跟力量的大小無關,『人類無法打倒龍』——這個世界的真理早巳如此注定。


    例如說——就算號召了一萬個士兵,一定會有部分士兵生病、遇到事故,或者臨陣脫逃,刀劍會折斷、馬會發狂。就算號召了一千個魔法師,一定會有部分魔法師的法術失效、魔杖壞掉、魔法書破損,一定會發生這種事!


    隻要跟龍有關,人類無論如何都沒辦法集結一定的力量,就算集結了眾人之力,也沒辦法用那些力量來打倒龍,連『偶然』也會站在龍那一邊。為了遵守『人類無法勝過龍』這個絕對原則,世界一定會朝這個方向運行。


    這就是所謂的『相克』,


    『人類無法勝過龍』,這個道理早已被某人決定好了。」


    「……」


    「當然,也有人想把魔法的力量提升到極點,這是在人們還沒清楚認識『真理』或『相克』這些道理的時代。」


    老婆婆很懷念地說道。


    「就算別人說不行,還是會試著找找其他可行的辦法,魔法師就是這種人。有人想辦法獲得了強大的魔力,改良現有的魔法,重複使用儀式,希望自己能成為比龍更強的魔法師。」


    「……然後呢?」拓人問道。


    老婆婆露出了自嘲似的笑容說道:「結果各有不同,當然,死掉的比較多,活下來的也無法全身而退,有人失明、有人失去兩隻腳,有人一口氣老了十幾歲,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


    你懂了嗎?人類如果想獲得超乎人類所能擁有的力量,一定會失去某個部分,以符合一切的規則,這就是真理。總之,人沒辦法做跟自己身分不相稱的事。」


    「……」


    拓人咬緊嘴唇。


    「跟自己的身分不相稱」——這句話打到拓人心裏的痛處。


    的確,平凡至極的自己想要救出被龍抓走的少女,的確是自不量力。那是被選出的勇者才有可能完成的豐功偉業,沒有半點長處的少年是做不到的。


    「可是,即使這樣……」


    現在的確了解了大致的狀況。


    而且——也知道了要救出鈴穗的機率小到多麽令人絕望。


    即使如此,拓人還是沒有辦法丟下鈴穗不管。


    這跟倫理或正義無關,那些東西隨便怎樣都無所謂。


    ——拓人無論如何都受不了。


    當鈴穗醒過來的時候……心裏會怎麽想?


    如果拓人就這樣放棄,鈴穗就隻能在失意和絕望當中迎接殘酷至極的死亡。被拓人拋下的話,鈴穗就隻有死路一條。


    令人難以忍受。


    拓人很清楚被拋棄者的傷痛。


    「……還下放棄嗎?」


    老婆婆像是在看任性孫子似地望著拓人。


    「我都說不可能了,放棄吧,那個女孩是你什麽人?戀人?還是家人?我知道她是你重要的人,可是,就算賠上自己一條命,你也要守護她嗎?」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即使如此——還是沒有辦法丟下鈴穗不管。


    「謝謝你告訴我這麽多事情,雖然這麽說很下識好歹,不過可以請你告訴我那隻龍的巢穴在哪裏嗎?」


    「……」


    老婆婆瞪著拓人好一會兒——


    「真是個笨小子。」


    「這一點我很清楚——」拓人苦笑著抓抓臉頰。


    老婆婆長長地歎了口氣,一邊說著『嘿咻』,一邊站了起來。


    「就算告訴你,連地名都下曉得的你也隻會迷路而已,好吧,老太婆我就陪你走到附近吧。」


    「……真的可以嗎?」


    拓人睜大了眼睛問道。


    如果老婆婆的話是真的,那麽龍應該是非常凶惡的生物,就算隻是帶路到巢穴附近,也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那跟有沒有敵意無關,對龍來說,隻要是人類,通通都是它的食物,它並不會去斟酌區分每個人。


    「當然——要是情況危急的話,老太婆我會把你丟在那裏、自己逃命的。」


    老婆婆苦笑著說道。


    前往龍的巢穴時,沿路的景觀簡直就像在展示龍的強大威力。


    一開始,錯愕和不安的情緒讓拓人非常動搖——不過到了第三天就下再那麽驚訝


    聽老婆婆說那些直徑五十公尺的半圓形平滑凹穴,是「龍之吐息」所造成的結果,拓人後來對其餘大部分的事情就沒有那麽驚訝了。以距離來說並這不是什麽了不起的數字,不過以高度來說,這個數字相當於十二層樓高。大概是用高熱讓地麵熔出那種凹穴的吧——從那些像是經過打磨的光滑凹穴邊緣俯看最深處,拓人全身冒出雞皮疙瘩。


    當然,他所看到的不隻這樣。


    被毀滅的村落,被翻掘的大地,被蒸幹的湖泊。一切的一切看起來都像是在勸拓人「趕快回頭」。


    魔法


    師老婆婆同樣也用一副「放棄吧」的表情和語氣,仔細地解說龍所造成的破壞痕跡。


    ——為什麽不放棄?


    就算別人這麽問,拓人也沒有辦法清楚地回答。


    因為鈴穗是重要的家人,因為自己知道被拋下的人會有多麽痛苦。這不是裝酷或打腫臉充胖子,隻是……就算說出所有的原因,似乎也下足以構成硬要走向絕望未來的理


    或許是心裏存有某種疑問。


    他不是下相信老婆婆的話。


    可是——拓人總覺得有某種懷疑在心裏某處拉扯著,總之就是很在意那種感覺,沒辦法。


    龍真的無法打倒嗎?


    世界上的真理真的無法扭轉嗎?


    人類的極限真的是天生注定的嗎?


    然後——還有一件事。


    (我……我……)


    拓人注意到心裏的情緒與其說是恐懼,不如說是某種興奮。


    自己豁出性命去挑戰一件事。


    就算投入自己的一切恐怕還是很絕望——不,應該說他要去赴一場注定絕望的戰役。不,或許連戰役都稱不上,這隻有單方麵的殺傷力而已。拓人和龍之間存在著相當大的力量差異。


    但是,他卻連一點要逃走的意思都沒有。


    心裏反而有一種非常輕鬆愉快的感覺,像是發現了自己應該前往的場所,像是找到了能把胸口鬱積多年的東西燃燒殆盡的方法。


    (……說不定我瘋了。)


    拓人也這麽想過。


    仔細想想,這也許是一種自殺行為。


    一直為平凡的自己感到煩惱。


    就是很討厭沒有特征沒有專長、平凡的自己。


    所以,也許是這樣的。


    與其要平凡地結束人生——拓人心裏的某個部分的確存在這種想法。也許隻是因為很幹脆地放棄了自己的一切,所以才會產生這種輕鬆愉快的心情——或許這隻是絕望的另一種表現方式而已。


    然後——


    「……其實啊。」老婆婆像是想起什麽似地開口,這時他們已經來到距離龍的巢穴隻要三十分鍾腳程的地方。


    被燒焦的廣大原野。


    原野上隻剩下一些原本應該屬於房屋某部分的殘骸。除此之外什麽都沒有,連人類的屍體都沒看見。


    是因為連骨頭都沒剩下、通通燒成灰燼了嗎?還是因為這些骨頭被野狗之類的動物吃光?無從得知。這一路上,除了老婆婆之外,拓人沒看到其他人類。根據老婆婆的說法,這一帶是龍的勢力範圍——龍一旦把這裏劃為自己的勢力範圍,人類就隻有逃命的分而已,特別是越接近巢穴的地方,居民們大概早就逃之天天了吧。


    因此……一直沒有看見其他人的蹤影,不禁開始覺得這世界上隻剩下自己和老婆婆而已。


    「有些話啊,老太婆我一直猶豫著該不該說。」


    「……什麽?」拓人在一片焦土正中央停下腳步,回頭望著老婆婆。


    「其實不是沒有辦法。」


    令人意外的話。


    拓人沒想到會從一直強調著「不可能」的老婆婆口裏聽到這種話。


    「……咦?……方法?你是說……打倒龍的方法?」


    老婆婆點點頭。


    「我這老太婆——我曾經也是想要打倒龍的其中一個愚蠢魔法師。」


    「是嗎?」


    這時——拓人才注意到自己連這個老婆婆的名字都不知道。


    來到這個世界之後,除了老婆婆以外,沒有遇到其他人,所以也下必特地用姓名來稱呼對方。


    可是……


    「想要打倒龍的魔法師們不是都會失去什麽嗎?」


    「你記得真清楚。」


    老婆婆露出微笑。


    「有辦法可以打倒龍」——既然這麽說,表示老婆婆曾經擁有超越龍的力量、曾經擁有打倒龍的力量,或者知道該如何得到這些力量。可是,她除了老了一點之外,手腳十分健全,身體方麵似乎沒有什麽問題。至少在拓人眼裏看來是這樣的。


    「我——」


    有著深深皺紋的臉上刻著自嘲的微笑。


    「你相信我其實還不到二十五歲嗎?」


    「——咦?」


    拓人下意識地直直盯著老婆婆的臉。


    怎麽看都是精力日漸衰竭、邁入老年的一張臉,絕對下像老婆婆所說的那個年紀——至少就外表看起來是這樣的。


    「我所失去的是『未來』,五十年的時光……以及生育小孩的能力。」


    「……」


    拓人說下出中句話。


    如果這是真的,跟失去視力和四肢比起來,這樣下曉得算幸運還是不幸。不是當事者的拓人,當然不可能知道——


    「『人類無法勝過龍』——那是世界的真理。」


    老婆婆——或者該說有著老婆婆外型的魔法師稍稍改變語氣說道。


    之前她那種倚老賣老的語氣,或許隻是在扮演一個老人而已。仔細想想,她的說話方式有時會產生微妙的差異。


    「反過來說,這句話有漏洞。」


    「……什麽意思?」


    「如果你想要贏過那隻龍的話——」


    魔法師用木杖指著拓人的臉。


    「隻要不當人類就行了。」


    「……」


    ——拓人一時沒聽懂她的意思。


    「人類並不脆弱,龍也不是那麽強大,隻是因為真理如此注定,所以我們贏不了龍。那麽,就隻能在沒被規範的領域裏戰鬥。如果以非人的姿態迎戰,結果究竟會怎樣?這個世界的真理恐怕沒有規定這一點。」


    「可是——」


    「如果在『人類的軀殼』裏毫無限製地增強力量,一定會出現破綻,所以就不要再當人了,這樣的話就不必受到人類軀殼的限製。」


    魔法師用平淡的語氣說道。


    「方法已經確定了,可是——這必須付出代價。我已經老到不能親自試試這個方法了,不過倒還有能力在你身上施展這種法術。」


    「……不要……繼續當人……」


    「沒錯,最後你會變成什麽樣子,誰也不曉得,你將會舍棄身為人類的所有要素。除了外貌之外,記憶和心靈當然也都會變質,所以你沒有辦法再變回原來的模樣。如果想要幫助你說的那個女孩,必須在你還保有人類意識的時候速戰速決。」


    「……」


    拓人吞了一口口水。


    「在我還保有人類意識的時候……我有多久時間?」


    「這個嘛,我說過對異世界的人施予法術會有不同效果,我下知道正確的情形是如何——但如果用類推的話,倒是可以回答你,你大概有半個小時左右吧。」


    「半個小時——」


    很短的時間。


    下管是能幫助鈴穗的時間,或是身為羽瀨川拓人所剩下的人生——隻有這麽短的一段時間。


    「還有。」


    魔法師從懷裏掏出一把短劍。


    「『轉生』儀式需要祭品,當然,如果要換回兩條生命,就必須要有另外兩條生命死亡,這就是世界的天秤。所以——」


    魔法師把短劍遞給拓人。


    那把劍——遠比看起來還要沉重。


    「殺了我這老太婆吧。」


    「……?」


    拓人下意識地來回望著短劍和老婆婆。


    魔法師露出冷笑,繼續說道。


    「不必擔心,就算我這老太婆死了,我所發動的魔法還是會發揮效果的。」


    「我不是在擔心那種事!」


    「那麽你在


    怕什麽?」魔法師嘲笑似地問道。


    她雖然這麽問著,但心裏似乎已經有了答案。魔法師的眼睛望著猶豫不決的拓人,眼神裏寫著:「你這個膽小鬼。」


    「那種事——我做下到。」拓人呻吟似地說著。


    他既不恨這個老婆婆,而且也不討厭她——甚至還對這個老婆婆有好感,更何況老婆婆還有恩於他,他怎麽能下得了手殺了這個老婆婆呢?再說——羽瀨川拓人這個少年出生之後就一直住在日本這個法治國家,在這個視殺人為最嚴重犯罪、把殺人當成禁忌的世界裏,從小就把這種事當成常識的少年……怎麽可能突然為了「因為有這個必要」的理由而毫下猶豫地下手殺人呢?


    可是——


    「那麽就隻好放棄了。」魔法師很幹脆地說道。


    「下要去救那個女孩了。」


    「這個……可是……


    他想幫助鈴穗,這是理所當然的。


    可是,他沒有辦法為了幫助鈴穗而殺害眼前這個人,就算能下手殺老婆婆,也會後悔一輩子,這是很容易想象的。


    「不行——我做不到!」


    「那你到底想怎麽樣?


    老婆婆不耐煩地問。


    「這種事——你真的無所謂嗎?你一點都不珍惜自己的生命嗎?」


    「我不管變成怎麽樣都無所謂!」


    魔法師說道。


    「重點是你想怎麽做。聽好,如果想要獲得什麽的話,就一定會付出代價、失去某個東西。這是一定的!是這個世界最基本的真理!如果想要打倒那條龍、救出那個女孩——如果你非救出那個女孩不可,如果你硬是想要迎戰,就一定要付出代價!」


    「可是——」


    「如果不敢殺我的話,那就去找其他能當作祭品的生物啊。」


    「問題不在這這裏!」


    拓人下由自主地大喊。


    可是,魔法師露出冷笑問道:「那問題在哪裏?」


    不想殺害魔法師、然後對鈴穗見死下救?


    或者殺掉這個魔法師、救出鈴穗?


    還是找其他祭品、幫助鈴穗?


    不管怎麽做都會有人死掉。


    殺掉誰、讓誰活下來——拓人必須做出選擇,隻是這種選擇而已,下需做其他事。


    可是……


    「反正我也不能長生下死,我本來就希望這條命最後能用來打倒那隻龍。換個方式想,可以看成我這條命是用來打倒那隻龍——打倒那隻人類無法打倒的生物。」


    「……可是!」


    「沒有時間了。」


    魔法師說著——在旁邊的石頭上坐下來。


    拓人看著她好一會兒,可是不管他怎麽等,魔法師都不再開口,她就像在等什麽似的,隻是閉著眼睛坐在石頭上。


    她在等什麽?不用說也知道是在等拓人的決定。


    之所以閉起眼睛,大概是表示就算拓人拿她當祭品也無所謂吧。


    「……」


    被逼到走投無路的拓人抬頭望著天空。


    在那裏——


    「——!」


    有飛舞的影子。


    一個非常非常巨大的影子——


    以及——跟在那道影子後麵,搖搖晃晃飛著的小影子。


    「是龍!」


    「……啊啊。」


    魔法師睜開眼睛,跟拓人一樣抬頭望著天空。


    「幼龍差不多也到了離巢自立的時候了。」


    「可是你不是說龍是為了即將出生的孩子而抓走鈴穗——」


    「所以啊……」


    魔法師聳聳肩。


    「龍是少子的生物,一次隻能生下一兩顆蛋,它們的產卵時期是三年一次,幼龍出生三年後就必須離巢自立。你聽得懂嗎?」


    「……」


    拓人搖搖頭。


    「也就是說……如果無法自立,那隻幼龍就會妨礙下一隻幼龍的養育,所以會被母龍趕出巢穴,甚至被吃掉。」


    「……」


    「過了三年還不會飛的廢物沒有資格活著,因為少子,所以龍必須留下比自己更強大的後代,這是生物的本質。所以當母龍發現幼龍很明顯是個廢物時,就會把它吃掉,當作自己的養分,好為下一次產卵做準備。


    就算幼龍運氣好沒有被吃掉,無法離巢自立的幼龍不能回到原本的巢穴,因為下一隻幼龍已經快要孵化了,母龍會全力養育剛出生的幼龍,不再理會之前的孩子,搞不好還會把之前的孩子當成敵人殺掉,或者殺了它,拿來喂養剛出生的孩子。」


    「……」


    說殘忍還真是殘忍。


    可是……要說合理,這也的確很合理。魔法師像是要證明這一點似地繼續說道:「你臉上露出了『好過分』的表情,不過這種事不值得大驚小怪,某些魚類也會做同樣的事,很多野獸也會做類似的事情,人類就算為此感傷也沒有用。」


    「……或許吧。」


    說著——拓人注意到了。


    幫助鈴穗的事,打倒龍的事。


    總之——那不就等於殺死一隻剛出生的幼龍嗎?失去母龍的幼龍是沒辦法長大的,那麽拓人等於連幼龍的未來都奪走了。


    或許不需對龍產生栘情作用。


    然而到最後,得到某物、舍棄某物的交換原則仍舊沒有改變。


    「我……」


    拓人抬頭望著搖搖晃晃跟在母親身後飛翔的幼龍,呻吟似地說著。


    幼龍的身影看起來格外弱小。


    或許是因為還不習慣飛翔吧,幼龍忽左忽右搖搖晃晃地飛著,在一旁看著的拓人不由得開始擔心它會不會摔下來。


    可是……那隻幼龍長大以後,應該會用巨大的身軀和力量,毫不留情地獵殺人類吧。這樣的話,趁現在殺掉它或許比較好,那是人類的天敵、是有害的野獸,拓人不需要感到良心的苛責。


    可是……


    「可惡」


    不行,狀況變得太複雜了,沒有辦法在短時間內理出頭緒。


    到底該選擇哪一種作法?


    到底應該……舍棄什麽?


    「……沒有時間讓你在那邊煩惱了。」魔法師用冶酷的口氣說道。


    即使是異世界——被龍燃燒殆盡的荒野上仍舊有朝日升起。


    看著太陽從地平線的那一端探出頭來,拓人一邊沐浴在陽光下,一邊長長地歎了口氣。


    「睡不著嗎?」


    聽到魔法師的聲音,他轉過頭。


    魔法師剛從穿透地表、直徑一公尺的洞穴裏爬出來,洞穴是斜的,底下的空間足以讓人伸直身體睡覺。為了在這沒有半點草木的荒野裏休息,魔法師用魔法做出了這種「壕溝」。


    「開始同情龍了嗎?你這個無可救藥的笨小子。」魔法師苦笑著說道。


    「不是的。」拓人用略顯憔悴的表情說道:「我不是同情龍,而是同情它的小孩。」


    「……原來如此。」老婆婆點點頭。


    「那麽——你得到結論了嗎?」


    「這個嘛……」


    拓人一邊說著,一邊眯細眼睛望著地平線那一端。


    「你說過『一切都是被注定的』。」


    「——嗯?」


    「『人類無法勝過龍』,這是早已注定的——你這麽說過吧?」


    「我是說過,那又怎樣?」


    「這是——誰去決定的?」


    「……啊?」


    魔法師一時語塞,露出困惑的表情。


    「你問這是誰決定的?這個——」


    「這一切真的無法改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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