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從塔回到人間以後,又過了幾天。


    因為得到書本的力量,涅莉慢慢地恢複健康了。在她枕邊念書念了很久的恰烏列裏老師終於展開愁眉,所以我們也就先回家了。輪回本來想在涅莉身邊陪到她醒來為止,但又不能一直待在塔裏不回家,而且恰烏列裏老師也說涅莉已經度過危險期,她才勉強答應離開。


    臨別時,輪回在沉睡中的涅莉臉上親了一下,並且滿懷感激地擁抱恰烏列裏老師。他突然被輪回抱住似乎吃了一驚,抿起了白胡子底下的嘴唇,最後還是輕輕地拍了拍輪回的背。


    回到人間之後,還有g的訓話在等著我們。


    輪回發現一走出門看到的竟然不是自己的臥室而是離館,當場嚇了一跳。當天g一如往常地溫柔迎接她的歸來,不過到了隔天,安心夠了之後,她的態度卻變得迥然不同。g得知了輪回瞞著大家偷偷地持續使用馭時的工具,還害自己陷入那麽危險的狀態,一定覺得有必要好好教訓她一頓,所以把我們叫到離館,訓話訓了整整三個小時,還要我們供出拿到「時間把手」之後自由往來塔和人間的一切事情。


    g深深地歎著氣。


    「……真是的,我終於知道為什麽輪回大小姐這陣子老是打瞌睡,而且也聽不進我講課的理由了。」


    「……那個,你會告訴媽媽嗎?」


    輪回戰戰兢兢地問。g盤著雙臂,眼神銳利地瞪著輪回。


    「不,我不會告訴夫人。不過還是希望輪回大小姐記住教訓,以後別再做這麽危險的事,可以嗎?」


    我們一句話都不敢反駁,隻能乖乖答應,不過這次在塔裏發生的一連串事件所帶來的騷動似乎繼續擴大了。我們要聽的訓話還不隻是這些,幾天之後,意想不到的大人物也出現了。


    「真是服了你們,竟然搞出這麽大的事情。」


    形同輪回監護人的未到春奈小姐談起輪回在塔裏那段並非出於自願的「豐功偉業」,幾乎每秒都會來一句諸如此類的諷刺。


    「我到過去未來繞了一圈,就聽說塔被搞得天翻地覆,什麽『新來的碎時又在鬧事了』之類的。雖說把整套碎時裝備和那個把手交給你的確實是我,不過你使用時好歹也拿捏一下分寸嘛,你似乎還把塔的外牆打穿一個洞呢。真是受不了,才一下子沒盯著你就……」


    這裏是市區某間典雅咖啡廳的一角。春奈小姐跟從前一樣毫無預警地現身,帶我們走進店裏,這位碎時大姐姐毫不在意自己的美貌自然地聚集眾人的目光,她在感慨之中還不時加入揶揄。


    「對、對不起。」


    回到人間以後幾乎每天都被年長女性責備的輪回沮喪地垮下肩膀。我不忍心看到她這麽失意的模樣,忍不住幫她說話:


    「可是春奈小姐不是對輪回說過『沒有任何事是你不能做的』嗎……」


    一道銳利的目光朝我射來。


    「你說什麽?」


    「……沒有。」


    「凡事都得適可而止呀。真是的。」


    春奈小姐不滿地說。


    「女孩子家應該要端莊一點。碎時的確沒有『不能做』的事,但是在那些家夥的地盤上演全武行,甚至破壞『杜蘭提封印』,都絕對屬於『不鼓勵』的範圍。你好歹也幫我這個收爛攤子的人想一想嘛。」


    「嗚嗚……」


    輪回愧疚地縮起身子,春奈小姐自己也以稱不上端莊的態度探出上身問她:


    「所以是誰?」


    「嗯?」


    「是誰告訴你們要怎麽見到碎時的?沒關係,姐姐不會生氣的,你就說吧。」


    輪回察覺到春奈小姐乍看和氣的話語之中帶有難以形容的魄力,所以畏懼地回答:


    「那個……是一位叫做恰烏列裏老師的老爺爺。涅莉昏倒之後,我們把她送到老師那裏去。」


    「哼,果然,我就知道是這樣。真是的,那個臭老頭。」


    看春奈小姐噘著嘴怒罵的模樣,我想她一定認識恰烏列裏老師。不過就算是春奈小姐也不該把恰烏列裏老師稱作「臭老頭」吧?


    「春奈小姐認識恰烏列裏老師嗎?」


    輪回好奇地問道。春奈小姐很罕見地露出不悅的神情。


    「是啊,真是孽緣啊。要說塔內年紀比我還大的人就隻有那個老頭了吧。我聽到你們在梅昂孤塔裏麵閑晃時就覺得不太妙了……原來那個老家夥還活著啊?哼。不過我怎麽也想不到那家夥的多管閑事會讓你們見到羅莎。」


    春奈小姐嗤之以鼻地說。接著輪到我發問了,我對那個人的疑問多到不可勝數。


    「請問,那個人到底是……」


    「她叫做羅莎·洛賽裏娜,是七個碎時之中最會操縱時間的一人。你們最好牢牢記住她的長相,因為和她為敵的話一定會倒大楣。」


    「那個……她是個怎樣的人呢?我總覺得她好像……」


    「你發現了嗎?」


    春奈小姐笑著反問輪回。


    「老實說,你們跑進那家夥的地盤竟然沒被大卸八塊還真教我意外。她的心情大概不錯吧,這種好運可是很難得的,你們得好好感謝祖上積德。」


    「這、這是什麽意思……」


    「她認知的時間不是循序漸進的,所以記憶經常跳來跳去,對她來說,過去、現在、未來都是永遠的『今』。也就是說,她的時間雖然掌控於同樣的人格,但是沒有連續性,所以她沒有所謂的一貫作風。即使她乍看之下溫和得像個慈母,也有可能隨時變得冷漠無情,甚至還會突然攻擊別人。所以你們明白我為什麽說你們運氣很好了吧?」


    我和輪回不由得麵麵相覦。我想起和羅莎小姐對話時經常有牛頭不對馬嘴的感覺,聽到春奈小姐這句「認知和記憶的時間不是循序漸進」,我頓時理解了理由何在。發現這項事實的涵義之後,我害怕得問道:


    「那、那麽危險的人物為什麽可以成為碎時呢?」


    「為什麽可以成為碎時?因為她很厲害啊,比任何人都厲害很多。除此之外還會有其他理由嗎?」


    春奈小姐揚起了嘴角。我仿佛看到了她平時藏在豔光四射美麗容顏之下的真實麵貌。碎時好戰又冷酷的麵貌。


    看我們說不出話的模樣,春奈小姐活潑地眨眨眼睛說:


    「五十五年前長柄去了人間之後,羅莎就用『杜蘭提封印』這個強力封印關起自己,寂靜度日,沒人知道這是為什麽。不過她停止活動躲在梅昂孤塔,因此造成時間靜止不動,那座塔變成了沒人敢接近的可怕地方,它的真實樣貌也漸漸變得不為人知。尤其是最上層,她用來封閉自我的碎時之殿。」


    「……」


    這麽說來,我和g、遊佐、瑠羽看到的那個奇異空間就是她製造出來的時間世界羅?理解這件事以後,我才後知後覺地感受到,真虧我們有辦法通過那個地方。


    「我真想不到竟然會有人傻傻地跑去找她借書,應該說這次的一連串騷動全都超乎我的想像才對。我都忍不住懷疑自己不該給你那個門把了。」


    被諷刺到這種地步,輪回大概也忍不下去了,她氣憤地試圖反擊:


    「哎呀,可是春奈小姐完全沒教過我要怎麽使用這些道具呢。我第一次使用那個門把時還碰上了很麻煩的狀況耶,而且我也不知道塔的時間流速比較快……」


    「嗯?你是指什麽?」


    春奈小姐不解地問。


    「指什麽……就是說塔裏的時間流速比人間快了二十五倍左右啊。」


    我和輪回向春奈小姐解釋我們把「時間把手」裝在衣櫥門上,利用兩個世界的時間差,每天多賺幾個小時的事。


    春奈小姐


    很認真地聽著,但是她的臉上漸漸露出笑意。


    「原來你們是這樣使用那個門把的。」


    「這樣使用是什麽意思?」


    「沒什麽,隻是沒想到時間門把竟然有這種用途,真是服了你們。」


    春奈小姐調侃地說,然後又斂起表情。


    「我得告訴你們,塔和人間的時間流速是一樣的。」


    「咦?可、可是……」


    「不可能的,因為我們親眼見識了幾十次耶。對吧,久高?」


    「嗯。」


    我肯定地附和輪回的論調,然後詳細描述我們每次從塔回來,人間的時間都隻過了一下子,卻還是可以在塔中經曆那麽漫長的時間。春奈小姐點點頭,問了一個奇怪的問題。


    「你們是怎麽往來塔和人間的?」


    「這還用說嗎?當然是用時間把手……」


    我真搞不懂她幹麽這樣問,但還是乖乖地回答。


    「沒錯,也就是說你們不知道現實中的巴別塔到底在哪裏,也沒見過塔外的景象。如果看不到太陽升起、月亮下沉或是晚上出現的星星,你們要怎麽判斷時間的流動?難道塔裏有時鍾嗎?」


    「……這話是什麽意思?」


    春奈小姐說的話讓我聽得一頭霧水。她從外套口袋拿出一樣東西放到桌上。


    「就是這個東西讓你們以為『塔上』和『地上』有時間差的。」


    那是輪回的「時間把手」。我吃驚地問:


    「為、為什麽這東西會在春奈小姐的手上?」


    「沒辦法,因為留在你們那裏太危險了,所以我要沒收這東西。」


    「沒收……」


    輪回失落地垮下肩膀,春奈小姐看她這副模樣,麵帶微笑地說:


    「看來你們好像有什麽誤會,就讓親切的大姐姐來解釋一下吧。這東西的功能不隻是用來聯係兩個空間,它除了可以消除兩地之間的距離之外,還能連接不同的時間,也就是說,這是個簡易的時光機。它的作用是聯係兩個空間,而且能讓使用者回去時盡可能趨近原來的時間,也就是盡量趨近『使用者轉動這個把手的瞬間』。這種功能不太精確,還是有一些誤差,至於誤差大小就得看使用者在塔中待的時間長短。你們利用這東西往來塔和人間,自然會誤以為塔裏的時間快,人間的時間慢。」


    「時光機?」


    「……什麽意思?」


    春奈小姐輕輕撐著臉頰,盯著滿臉錯愕的我們說:


    「你們不是親身體驗過那種『落差』嗎?從塔裏回來後,你們的記憶和體驗之中還留著在塔裏幾小時的經曆,身體卻回到和出發時間相差不久的房間裏,這都是把手製造的效果。換句話說,你們每次用把手打開門,就等於進行了一段小型的時空旅行。以『塔』和『臥室』這兩處為背景的時空旅行。」


    「可、可是……為什麽要這樣……」


    我好不容易比較能理解春奈小姐說的話,但還是難以接受地問道。


    春奈小姐輕輕地聳肩。


    「理由沒什麽大不了,這東西一開始是為了方便碎時運用塔內書庫而發明的,所以加上了縮短調閱圖書時間的功能。你們已經看到塔借給碎時的二十四間書庫了吧?裏麵的藏書數量是以天文數字計算的。隻要利用這個東西,就算去塔裏的書庫看再久的書,回到原來世界之後也能使花費的時間大幅減少,對於忙碌的碎時來說確實是很實用的功能。」


    春奈小姐說完,以優雅的姿勢拿起桌上的咖啡杯,輕輕貼在嘴邊。


    我和輪回沉默地看看彼此。如同水慢慢浸濕幹布似的,理解也漸漸充斥於我們的心中。同時我也開始感到焦慮,總覺得這番說明令人無法不介意。我已經明白把手的功能是「縮短調閱圖書的時間」,但我似乎還遺漏了某件重要的事。


    輪回成功地搶先我一步把疑問轉變成語書。她甩甩金發,向春奈小姐提出尖銳的問題。


    「可、可是我還是覺得很奇怪,就算這個把手真的是時光機好了,這邊和那邊的時間流速也不可能一樣吧?如果真是如此,涅莉就不會因為見不到我們而那麽寂寞了。」


    我點頭附和輪回的發言。沒錯,這一點和現實不符。如果「時間把手」隻是用來連接塔和人間,其實兩邊時間的流速相同,那麽我們和涅莉相約時也不會那麽麻煩了。涅莉的鬱悶,輪回的哀傷,都是因為她們不能長久待在對方的時間中。


    春奈小姐點點頭說:


    「這就是時間把手最教人頭痛的地方了。一旦使用了把手,它就會把第一次的時間壓縮比例設為基準,自動算出接下來每一次的時間,將使用者送到同樣比例之後的未來。也就是說,使用越多次,就會到達更遙遠的未來。正如你們所說,人間和塔的時間壓縮比例是一比二十五。」


    「把使用者送到更遙遠的未來……」


    輪回呆滯地說著。


    「是啊,不過隻限『塔裏』的未來就是了。換句話說,從第二次使用這個把手開始,你們在塔中看到的都是未來的景象。」


    「未來的……景象……」


    我複誦了春奈小姐這句話之後,突然有種奇特的感覺,我的理智還沒搞懂這代表著什麽意思,這項事實已經帶給我貫穿全身的劇烈衝擊了。


    「……所以說……」


    我不由自主地結巴了起來。


    「所以說……我們看到的一直都是未來的涅莉嗎……」


    輪回聽得大吃一驚。春奈小姐簡潔地回答:


    「就是這麽回事。」


    「怎麽會……」


    我和輪回愕然地望著彼此。


    這真是出人意料的事實。我們呆呆地互望,不知該如何接受現實。我們的心中不斷浮現那個女孩的鮮明身影,那個有一頭黑發、黑眼睛、褐色肌膚和害羞笑容的可愛女孩的身影。


    「可、可是為什麽要這樣……?」


    輪回像是胸腔塞了空氣以外的東西似地喘氣,一邊輕聲問道。


    「門把沒辦法精確地控製時間,或許因為那是實驗品,或許是因為故障,再不然就是功能有限,總之隻有問製作者才會知道。反正無論在多遠的未來,書的內容也不會改變嘛。」


    有一股空前強烈的怒氣溢出我的胸中,我忍不住大叫:


    「書不會改變,但是人會改變啊!每一秒、每一分、每一天,對人來說都是很重要的,就算隻是一天見不到麵,在我們和涅莉的心中都是無可彌補的打擊,輪回和涅莉為此受到了多少委屈……」


    可能是我太大聲了,店裏突然變得靜悄悄,所有人都在看我們這一桌。


    如今回頭想想,我這樣大發脾氣的確很不講理,而且發脾氣的對象也挑錯人了。春奈小姐沒理由受到我的責怪,畢竟她不是「時間把手」的製作者,也沒有慫恿我們使用。


    即使我這麽生氣,春奈小姐依然不為所動。她沉默了一下,稍微挑起眉梢,平靜但果決地說:


    「你是不是搞錯什麽啦?這東西是為了讓碎時方便使用塔裏的書庫和書房,不是讓你們拿來見『塔上居民』用的。自己不依照製作目的來使用,還責怪它功能有限,你們也太任性了吧?」


    「……」


    這句話確實是無可反駁,我隻能沉默不語。她說的一點都沒錯,「時間把手」本來就是「為了讓碎時方便使用書房」而借給輪回的工具,是我們自己好奇心太重,不分青紅皂白地拿來試用。時間把手隻是聽命行事,發揮出原本的功能,沒有絲毫的增減。


    春奈小姐看著臉紅低頭、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的我,眼中多了一絲柔和的神情。她爽快地起身說:


    「來,我


    們出去走走吧。」


    我們隨著春奈小姐走到店外。


    室外的空氣吹得讓人臉頰刺痛。太陽逐漸西傾,街上開始浮現傍晚的氣氛。掉光葉子的行道樹上,有片灰色雲層飄浮在北方的天空。


    「……話說這個世界還真冷,實在搞不懂怎麽會有人想住在這裏。」


    春奈小姐雖然是神通廣大的碎時,好像還是沒有轉寒為暖的能力。主動邀我們出來走走的她冷得渾身發抖,縮起了裹在紅色外套衣襟中的脖子。


    聽到這句抱怨,我不自覺地望向剛剛被我發了一頓脾氣的大姐姐。她的白皙肌膚被寒風吹得泛紅,原本像雕像般冰冷死寂的美麗臉龐多了紅潤的氣色,感覺變得生氣盎然、神采飛揚。


    或許是因為我看得太出神,春奈小姐露出苦笑,然後對我拋了個媚眼,說道:


    「你隻顧著看我,小姑娘是會吃醋的唷。」


    我麵紅耳赤地轉開目光,輪回也聽得一臉錯愕。


    我們隨著春奈小姐在積雪的街上散步。我和輪回分別在比我們高出一個頭以上的春奈小姐兩側慢慢走著。


    穿過鬧區,來到大通公園時,先前默默踏雪而行的輪回終於開口了:


    「春奈小姐,我可以問一件事嗎?」


    「什麽?」


    「……塔上居民來到人間是很嚴重的事嗎?」


    「嗯。」


    春奈小姐稍微挑起眉梢,轉頭看著輪回。輪回沒有發現她在看自己,紫色眼睛依然盯著前方的行人。


    人來人往。


    到處都是穿著外套、包著圍巾、往來交錯的行人。有些悠然漫步,有些快步而行,有些三五成群。人們走在積雪已被踩得堅實的路上,沒有一個人注意到鞋底下的雪聲。


    我可以理解輪回此時心中的想法。她一定正在思念不久前來訪此處、有著褐色肌膚的好朋友。


    聽到她的問題,春奈小姐雙手插在深紅色外套口袋裏不動,回答說:


    「你知道『塔上居民』和『地上居民』的人數比例嗎?」


    這個問題太突然了,輪回花了一些時間回想。以前g也告訴過我詳細的數字。


    「呃……是九十一比九。」


    「沒錯。」


    春奈小姐冷冷地說,嘴角若有似無地上揚。


    「就是這麽回事,離開塔來到人間的馭時,隻占全體馭時人口的一成。這個比例大概也代表著這個種族的適應力到達什麽程度。」


    「一成……」


    輪回小聲地念著。春奈小姐點點頭,繼續說:


    「奇特的是,幾世紀以來這個比例一點都沒有改變,雖然這幾年來到人間的馭時比較多了,可是會在這裏落地生根,成為『地上居民』的人數還是非常少。或許人間有某種因素令這個時間的種族無法感到依戀,甚至覺得生存遭受排擠。話雖如此,向往人間的馭時還是一再地出現,他們寧可承受時間差異的痛苦,混在人類之中過活。」


    在寒冷的空氣中,春奈小姐的話語帶有一種玄妙的味道。


    「對他們來說,人間大概是個永無止境的夢想吧。馭時是與書為伴、臣服於語言和文字的種族之末裔。他們曾經激怒神明,語言遭到變亂,隻能住在一度化為廢墟的塔中,巴別塔等於是他們的最終歸宿、永遠的方舟。不過還是有極少數的『地上居民』選擇棲身於有限的時間,把人生賭在不停流轉的時間中的一刹那。」


    「唔……」


    輪回以前所未見的嚴肅表情沉思,我可以看出春奈小姐這些話聽在她的耳裏是多麽地沉重。這也是應該的,畢竟輪回也屬於那「一成」的少數人。


    在漫天細雪中,春奈小姐繼續說道:


    「既然馭時這個種族一定得靠人間產生的資訊過活,『塔上』和『地上』的關係就會永遠持續下去。夾在兩個世界之間的這一成馭時,或許也代表了全體馭時未來的命運,不過這在馭時和人類雙方的眼中各自代表什麽意義就很難說了。」


    說到這裏,春奈小姐的語氣突然一轉。


    「你問長柄的話,她大概會這樣說吧……不過老實說,我是不太懂啦。」


    「咦咦!」


    我和輪回聽到春奈小姐這麽幹脆地推翻先前那番論調,都不禁愕然大叫。春奈小姐不耐地對我們說:


    「這有什麽奇怪的?我可是超越了生死,年齡高達九百歲的碎時耶,我哪有理由去揣測生命有限的家夥怎麽想啊?」


    春奈小姐抬頭挺胸,傲然地宣告。我們雖然傻眼,卻也覺得春奈小姐可以不以為意地說出這種倨傲無禮的發言非常帥氣,很符合她的作風。


    此外,我又想到了春奈小姐和長柄女士不可分割的關係。她們同是身為碎時的盟友,但是長柄女士選擇了春奈小姐說的「有限生命」,離開了人世,而春奈小姐如今仍然負擔著司掌時間的職務。


    當她聽到長柄女士的決定,聽到長柄女士說要「回歸於時間的原本型態」,會有怎樣的感覺?


    當我正在思考這件事時,輪回說:


    「那個……關於我剛剛提到的事……」


    她有點膽怯地問。


    「也就是說,那個……原本住在塔裏的馭時要來人間定居會很困難嗎?」


    輪回會這樣問,一定是想到了她最牽掛的女孩。春奈小姐輕輕聳著肩說:


    「我沒這樣說過,不過這種事的確不像盆栽移盆那麽簡單。」


    「是有什麽理由嗎?因為身體會變得不舒服?」


    「不是的。的確有些馭時是因為無法克服認知型態的差異,最後隻能回到塔裏,不過有更多馭時不能適應人間的理由是形而下的問題。」


    春奈小姐說著,她的外套下擺被風吹得不停飄舞,烏黑長發也在風中擺動,不時露出秀麗的額頭。


    「……形而下的問題?」


    輪回皺著眉頭問道,春奈小姐笑著說:


    「就是指更瑣碎的事情啦。像是社會風俗、生活習慣、在人間獲得大量書籍的方法、如何找房子住、要做什麽工作、如何適應貨幣經濟之類的事。要是這些事處理不好,他們就沒辦法在人間生活了。」


    「喔喔……」


    春奈小姐的論點十分明確易懂,也觸動了我內心某個柔軟的部分。仔細想想,這些都是理所當然的事,可是我們從來沒有想過這些事。我發現自己對這個世界的生活方式竟是這麽漠然,不禁陷入沉默。


    輪回大概也有同樣的想法吧。她過了一下子,才喃喃說道:


    「……馭時要住在人間真的很辛苦呢。以前我什麽都不懂。」


    「喔?看來你好像很感慨嘛。是不是稍微成長了一些呢?」


    春奈小姐伸出包在紅色袖子裏的手臂,勾住輪回的脖子,還用食指戳了戳她滑嫩的臉頰。


    「呀!」


    輪回被戳得尖叫抗議,春奈小姐笑著放開了她,轉頭望著開始點亮的霓虹燈說:


    「總之事情就是這樣啦。人間和塔之間的橋梁又細又脆弱,不過就像我剛剛說的一樣,還是不斷有馭時來到人間,想挑戰這一成的可能性。光是這樣倒是無所謂,不過這些人之中,也有一些是因為覬覦人間這個未曾涉足的處女地,懷著不良企圖而來的。都是些破壞巴別塔『四項禁令』,侵犯人間,為自己的野心施展特殊能力的愚蠢家夥。」


    春奈小姐這句話聽得我們愕然屏息。


    「踰矩者。」


    春奈小姐露齒而笑,沒有回應。她在飄著細雪的風中甩動那頭烏黑秀發,挑釁般地望向我們。


    「好啦,我想說的就是這些。認證儀式以來的這一個月,你過得還滿悠哉的嘛,不過假期已


    經結束了,你正式投入碎時工作的日子差不多快來了。我很期待見識到我們的同誌箕作輪回·梅耶荷德大展身手的那一天喔。你得顧好蘆月長柄托付給你的徽章之聲譽,別丟了碎時的臉喔。」


    「是、是的!」


    輪回收起臉頰被戳時的嘻鬧心情,緊張地板起臉,結結巴巴地點頭回答。


    原本一臉嚴肅的春奈小姐看了就露出笑容,對我活潑地眨了眼睛,轉身繼續往前走,但是沒走幾步又停下來。


    「對了,還有一件事要交代你們。」


    「交代?」


    「是啊。」


    春奈小姐輕鬆地對疑惑的我和輪回說:


    「恰烏列裏叫我告訴你們,『寄放在他那裏的東西』已經醒了,你們隨時可以去探望。」


    「!」


    把這件事留到最後才提,或許也很像春奈小姐的作風吧。


    我們緊張地上身前傾,春奈小姐突然一翻手丟來一樣東西,輪回下意識地接住。


    那是「時間把手」。


    「這東西還給你吧,愛怎麽使用都隨便你們。」


    她最後帶著微笑留下這句話。


    春奈小姐的身影在這冬天的街上消失了。


    隔天,我們就帶著粉紅色日本紙包裝的非洲菊和巧克力磅蛋糕去見涅莉。


    當天早上,輪回還遲遲無法決定要帶什麽東西去探望涅莉,考慮了很久才去花店買了一束大到可以遮住臉的花束,還在途中的蛋糕店買了一盒蛋糕。最後她還是挑了「花和蛋糕」這些老套的組合,不過探望人家也不需要費盡心思玩什麽花招就是了。輪回十分珍惜地抱著這兩樣東西回到房間,精力充沛地說:


    「好!久高,我們走吧!」


    「嗯。」


    自從我在那天衝到離館,把「時間把手」裝在書櫃以來,我們一次都沒再使用過這東西。我將春奈小姐還給我們的黃銅把手握在掌心,裝到衣櫥門上,慢慢轉動。


    塔內的景象仍然一如往常。


    打開門後,看到的還是同樣的光景。我又仔細看看輪回這間有暖爐的豪華書房,在裏麵度過的那些時光變得讓人好懷念。


    從第一次使用這個門把開始,我們來到這個地方多少次了呢?無聊的時候、想玩耍的時候、厭倦讀書寫功課的時候……還有拜訪塔中那位重要朋友的時候。


    我們天天努力擠出時間,瞞著母親和g,被這奇妙衣櫃的呢喃吸引而走進這扇門的情景全都湧上了我的心頭。


    在這些高雅的家具之間,輪回從自己房間帶來的私人物品,如抱枕、雜誌、皮球等東西都還維持著原狀。我心想這些東西也該收拾一下了,同時也被自己的念頭嚇了一跳。


    我們走出書房,前往恰烏列裏老師的家。


    敲了門以後,我們緊張地等待回應,接著看到身穿黑衣,像個老賢者的老爺爺走出來。銳利眼神、高高的鷹勾鼻、滿腮的白胡子。


    「恰烏列裏老師,您好,請、請問……」


    「哼。進來吧。」


    恰烏列裏老師還是老樣子。他抬起皺巴巴的眼角,瞄了一眼抱緊花束的輪回,冷冷地叫我們進去。


    自從送書給昏倒的涅莉那天以來,我們還是第一次踏進恰烏列裏老師的家。雜亂的書房裏堆滿了無數書本。


    「那個……恰烏列裏老師,涅莉呢……」


    輪回一進房間,剛打完招呼,就迫不及待地問道。


    「不用擔心,已經沒有危險了。她還年輕,恢複得很快。」


    「請問,我們可以跟她說話嗎?」


    「如果我拒絕的話,那孩子一定會哭的。就讓你們聊一下吧。」


    這個頑固的老爺爺苦笑著說,抬起白胡子蓋住的尖下巴指向隔壁房間。輪回和我互望了一眼,便走向門口。


    「……涅莉,你醒了嗎?」


    雖然輪回急著想見涅莉,等到真的可以見麵時卻又很不好意思,戰戰兢兢地看著房內。


    涅莉就在裏麵。


    她似乎已經發現我們來了,穿著睡衣的她坐在床上,愉快地看著我們。


    可是……


    我們發現時光無情流逝的痕跡,不禁愕然失語。


    在我們回到人間之後,時間還是不斷地往前推進,現在的涅莉已經不是我們當初認識的小女孩了。即使臥病在床,還是看得出她的五官變得更成熟,肌膚透出光澤,過去穿著小孩尺寸袍子是那樣合身的她也長高了一些,顯然已經是個正要迎向花樣年華的少女了。


    「……」


    如今變得比她年幼的我和輪回,看在她的眼中會是什麽模樣?一想到這裏,我們就更不敢走近,還是扭扭捏捏地站在門口。涅莉朝我們招手說:


    「真的很謝謝你們。」


    她說話時,臉上帶有靦腆的表情。這是我們對她最熟悉的表情。


    「……啊啊,涅莉!」


    這瞬間,輪回的緊張消失了。她跑了過去,撲向涅莉,涅莉也像母親一樣溫柔地抱住她。此時無聲勝有聲。分別住在塔上和地上的兩位少女感受著彼此的體溫,沉浸在重逢的喜悅中。


    「涅莉,你沒事了嗎?」


    輪回笑中帶淚地問。涅莉則是笑容滿麵地點頭。她烏黑的眼睛如寶石一般閃閃發亮。


    「嗯,我已經恢複精神了。都是多虧了你們,謝謝。」


    「沒有啦,我看到你昏倒卻什麽忙都幫不上……但我還是很想為你做些什麽,所以就問恰烏列裏老師該怎麽做……」


    輪回一再用手背擦眼淚,說起話來像幼童一樣語無倫次。涅莉看著輪回這個模樣,也一再地點頭回應。


    「我已經聽恰烏列裏老師說過了,聽說你們為了我冒著生命危險去借書,而且真的把書借回來了……那次行動好像真的很可怕。」


    我忍不住望向一旁的恰烏列裏老師。他發現我在看他,便「哼」了一聲,抿起了白胡子底下的嘴唇。


    涅莉凝視著輪回,輕輕撥開她額頭上的金發說:


    「你小小年紀卻得為我跑到那麽可怕的地方借書……你一定很害怕吧?」


    「不、不會啦,我最怕的隻有你死掉……聽到你沒救的時候,我哭得唏哩嘩啦的呢。可是聽到恰烏列裏老師說有辦法可以治好你,我就變得勇氣百倍了,所以沒關係啦。隻要能救回朋友,我還有什麽理由害怕?呃,那句話該怎麽說?正所謂『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


    「輪回……」


    看到輪回害羞地嘿嘿笑著,涅莉的眼中漸漸盈滿淚水。


    「……輪回,我喜歡你,我最喜歡的就是你了!」


    「我也是,涅莉,我也一樣喔。對不起,是我不該邀請你去人間……」


    「沒這回事啦,我從來沒有那麽開心過呢。」


    兩個女孩再次緊緊相擁,把臉埋在對方的脖子上。


    等到這兩人的感情發泄到一個段落以後,恰烏列裏老師才插嘴說:


    「喂,不要讓病人太激動。雖然這孩子恢複了不少,但她還沒完全痊愈喔。」


    「是、是的!」


    聽到恰烏列裏老師的話,輪回才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整個人撲在涅莉身上,害羞得急忙退開。然後她紅著臉捧起剛剛落在床單上的花束和蛋糕。


    「這束花送給你,祝你早日痊愈。還有,這個是蛋糕,我選了你最愛吃的一種。」


    「哎呀。」


    涅莉樂得眉開眼笑。探望儀式結束之後,我們一起坐在床邊的椅子上。


    雖然涅莉還臥病在床,表情依然十分開朗。要不是她穿著睡衣坐在床上,看起來已經和普通人沒兩樣了,依照恰烏列裏


    老師所說,既然她已經能自己讀書,遲早可以康複。我們終於放下心中大石,為涅莉的恢複狀況開心不已。


    涅莉將放在枕邊的衣服拿給輪回。那是折疊整齊的毛衣和牛仔褲,也就是她初次造訪人間那天輪回借給她穿的衣服。


    「這是你的衣服……一直沒機會還給你,真是不好意思。」


    「不、不會啦。不過……你現在已經穿不下了呢。」


    輪回一邊說,一邊望著變成了耀眼美少女的涅莉。以前在塔裏迷路的時候,看到那個嬌小女孩在前方以小跑步為我們帶路,是多麽地令我們心安啊。在那以後,我們一次又一次地跑來塔裏和她聊天、吃點心、一起看書……在這些平凡的相處之間,她的年齡和我們逐漸拉近,並駕齊驅,如今甚至超越了我們。


    胸中突然湧出強烈的感傷,我連忙甩頭。換個角度想想,我能這樣回顧過去,都是因為涅莉現在活得好好的。畢竟那一天我們差點以為涅莉就要死了。


    兩個女孩在白色床單上緊緊握著彼此的手,一旁的我也細細咀嚼著這段幸福的時光,為之感歎。


    這時恰烏列裏老師仿佛看穿了我的心,直截了當地問道:


    「好啦,接下來你們打算怎麽辦?」


    「什麽怎麽辦?」


    我和輪回表情僵硬地抬起頭來。


    「這還用說嗎?就是那個把手啊。」


    「為、為什麽您會知道『時間把手』的事?」


    我驚訝地問。恰烏列裏老師哼了一聲,回答:


    「你以為我這一千年都是白活的嗎?我怎麽會看不出你們是怎麽來到這裏的?那是用來聯係不同時空的可怕東西,難道你們打算一直用下去嗎?」


    輪回和我默默相對。


    恰烏列裏老師丟出的問題,對輪回和漸漸恢複精神的涅莉而書是一件令人痛心的事。輪回沮喪地低下頭去,恰烏列裏老師看了,那張皺紋密布的臉龐露出一絲笑意。


    「哼,看來你們已經不想再用了吧。」


    「是的。」


    輪回輕輕地點頭,但態度很堅決。


    「我不會再用了。」


    「善哉善哉。像你這種住在人間的小丫頭還是有些優點嘛。」


    涅莉不明白他們的對話,於是抬起下巴擔憂地問:


    「恰烏列裏老師,那個『時間把手』是什麽啊……」


    「就是連接他們的世界和這個地方的鑰匙,也是害他們睡眠不足,害你長久以來這麽寂寞的東西。」


    恰烏列裏老師說完就拍拍輪回的肩膀。


    「好了,差不多該說出來了吧?」


    輪回顯得很慌張,求助似地望像我們。我身旁的恰烏列裏老師靜靜地觀察輪回的表情,他的眼神還是一樣尖銳,就算想客套也說不上溫柔,可是卻帶著力量,充滿鼓勵的光采。


    輪回緊緊咬著嘴唇,沉默很久之後,才猶豫地開口:


    「涅莉……我有些事一直沒告訴你。」


    「……?」


    坐在床上的涅莉疑惑地歪著頭。


    「『時間把手』不是一般人可以擁有的,它能連接塔和人間,塔這邊的出口就在梅昂孤塔的最上層。你也知道,我們第一次見麵時,你帶我們到那座塔的最上層,就是那間碎時大廳。刻在地上的七個徽章之中,最左邊那個……就是我的徽章。」


    涅莉似乎嚇了一跳,但也漸漸理解了這番話的意義,愕然地吸了一口氣。輪回點點頭,斷斷續續地說下去。


    「是的……涅莉,我是碎時,不過目前還是個新手。最上層有個屬於我的房間。」


    「輪回……是碎時……?」


    「呃……嗯。對不起,我本來不想隱瞞,可是我擔心你會怕我,所以一直都說不出口。因為那座塔顯然是為了隔絕碎時而建造的。」


    「……」


    涅莉還是一臉茫然的樣子。輪回看著涅莉的表情,露出了無力的笑容說:


    「我會來到這座塔都是因為巧合,我隻是把人家給我的『時間把手』裝在衣櫥上,一打開門就到了這裏。我從小在人間長大,完全不了解塔裏的情形,還因此嚇了一大跳。不過,我真的很高興能認識你,我每天都想來找你,但是……」


    輪回開始向涅莉說明那個門把的特性,尤其是使用時會引發的問題,也就是使用那個門把越多次,兩個世界的時間就會相差越多,在人間看來,這個時間差是很緩慢的,對塔裏的人而言卻是無比漫長。


    這些事情實在不容易理解,涅莉一開始聽輪回的說明聽得滿頭霧水,後來卻認真到聽得身體前傾。


    「……所以說,你們來這裏不隻是跨越了空間,甚至跨越了時間?」


    涅莉搞懂了情況,同時也一口氣厘清了過去對輪回和我抱持的疑問,她像是除去了喉中骨鰻,恍然大悟地叫道。


    輪回帶著淡淡的笑容點頭。


    「是啊,就是這樣。涅莉,從我們的角度來看,現在的你是未來的人。我和久高等於是跨越了……呃,大概兩年的時間,到未來和你見麵。現在你的年紀比我們大,不過在我們的世界裏,你仍然是比我們年幼的女孩。」


    「……聽起來好複雜。」


    這段解釋大概太難懂了,涅莉因為無法吸收而皺起臉孔。輪回雖然詞不達意,還是很努力地用自己的話繼續解釋。


    「呃……的確很複雜。雖然如此,這都是千真萬確的。也就是說,我們不隻是跨越了塔和人間的隔閡,也是跨越了時間的隔閡成為朋友的。不過,問題在於每次使用『時間把手』都會讓我們的時間相差更遠。」


    輪回的語氣越來越消沉,透露出她充滿痛苦與自責的真實心情。


    「自從我們在塔中認識你以後,我每天都來找你,每天都想和你說話,可是這『對你來說並不是每天』……因為隻要使用『時間把手』,我們就隻能通往未來,時間一直會往前跑。可是我們沒有其他方法,還是隻能靠那個東西來到塔裏。啊,不過我們是很晚才發現這件事的,所以害你長久以來這麽寂寞,對不起。」


    輪回的紫色眼睛輕輕眨了眨。涅莉伸出手來接受輪回的道歉,輪回也握緊她的手說:


    「對不起,涅莉,我都沒發現你忍受了那麽久的寂寞。不對,我根本就是樂在其中,隻會開心地想著怎麽靠這個門把增加玩耍的時間。有一個不會被媽媽發現的秘密基地,得到了一間書房,還有很多書庫,讓我覺得好開心。我一直沒想到我的一分鍾、一個小時、一天,對你來說等於是幾十倍的時間。」


    「輪回……」


    輪回的心中一直懷著悔恨,這點我也是一樣的。所以聽到輪回這樣說,我也不由得低下頭去。做錯事的不隻是輪回,她責備自己的話語就像是插在我心上的匕首。如果我再細心一點,早點發現兩個世界的時間隔閡,就不會讓涅莉和輪回受到這麽多煎熬了。


    輪回拚命思索著用詞,硬擠出聲音說:


    「我睡午覺的時候、在學校和朋友玩的時候、在外麵打雪仗的時候,你都一直在等著我。我發現這件事以後真的好難過,也覺得你好可憐……可是,讓你這麽寂寞的元凶就是我,都是因為我們來到這裏,才讓你受了這麽多苦。對不起,涅莉,我一直很想向你道歉……」


    輪回說話的對象大概不是現在這位年長的涅莉,而是經常躲在牆後用黑寶石般的眼睛望著她、穿著小孩尺寸的袍子、喜歡書本的小女孩。長時間等著她到來的涅莉,每天每天等候她的涅莉。總是獨自坐在泉水邊等待著朋友到來,如今已不複見的小涅莉。


    輪回像是隱忍著痛楚,咬緊了嘴唇。


    在漫長的沉默之後,她對已經變得比


    自己年長的朋友說:


    「所以……所以我決定不再使用『時間把手』了,要是繼續用下去,繼續依賴這個東西,我和你的時間就會越差越遠,就會一直看到你長大,我不想要這樣。所以我不會再使用這東西了。」


    這就是輪回最後的結論。


    聽過春奈小姐解釋「時間把手」的功能之後,輪回和我不得不做出這個結論。我們並不是經過討論而決定的,不過既然知道這個門把會使得我們的時間比例壓縮,當然不能再用下去。就像輪回說的一樣,如果再靠門把和涅莉見麵,她們兩人的時間隔閡就會越來越大,這種結果比兩人從此分離還要悲慘。


    「說起來也真奇怪,如果不使用這東西,我們雖然無法見麵,卻能活在同樣的時間裏。若是使用這東西,我們即使能見麵,也隻能活在各自的時間,所以……」


    不能再見麵了。


    輪回大概想要這麽說吧。她很努力地說到這裏就說不下去了,然後嘴唇顫抖,凝視著沉靜傾聽的朋友。


    可是……


    涅莉的反應出乎我們意料。


    她原本驚訝地睜大那雙烏黑眼睛,但是聽輪回說話時,她的表情漸漸浮現了理解和慈愛的神色。


    聽完輪回這番話,她開朗地說:


    「輪回,我從頭到尾都覺得你好不可思議呢!」


    她仿佛要用溫情溶化眼前這個小小碎時心中的悔恨、猶豫、煩惱……還有其他一切感情,用雙手緊緊抱住輪回。


    「你真的好神奇!不過我終於解開謎題了,我和碎時交了朋友呢!我最喜歡的女生、救了我的女生,就是世上僅有七位的碎時之一呢!」


    「涅、涅莉……」


    「輪回,別露出這種表情嘛。」


    「可、可是……我們再也無法見麵了……」


    涅莉像是安慰快要哭出來的輪回似的,愉快地笑著說:


    「別這麽說嘛,輪回,我又還沒放棄。」


    「咦?這、這是什麽意思……」


    輪回的淚水已經在眼眶裏打轉,聽到這句話突然吃了一驚。涅莉挺起胸膛說:


    「我已經決定了,我長大以後要當個『地上居民』!」


    「要當……地上居民?」


    「嗯!」


    涅莉用力點頭。在我們看過的所有表情之中,她現在的表情是最耀眼的,絲毫不帶半點陰影。


    「我躺在床上養病時,一直在和恰烏列裏老師商量。雖然現在還沒辦法,不過等我身體比較健康之後,我要學習更多人間的事,不久之後,我一定會到人間,我要和輪回一樣住在人間,那樣就不用顧慮時間,可以盡情地和輪回一起玩了。」


    「涅莉……」


    「你說我們不能再見麵,是基於『要用時間把手才能見麵』這個前提吧?既然如此,我們隻要不依賴時間把手,直接見麵就好啦。所以我要去人間,隻要住在同一個世界,我們就不用再煩惱時間差了,因為我們活在同樣的時間之中啊!」


    輪回茫然地聽著涅莉說的話,然後她聽懂了這番話的意義,不禁露出滿臉欣喜。


    仿佛枯萎的花朵得到一陣及時灌溉似的,輪回的眼中再度充滿盎然生氣,我也為涅莉這段發言感到興奮。對啊!還有希望!根本不需要放棄啊!


    「嗯,我會等著的,我會等你來的。不,不對,我要自己去!」


    輪回終於按捺不住,大滴的淚水從紫色的眼睛滾落,流到她白皙光滑的臉頰上。


    「我也要去巴別塔,不是靠時間把手,而是要靠自己的力量。雖然不知道什麽時候才去得了,但我一定會去見你。」


    「那我們就來比賽吧,看誰能先到對方的世界。」


    「嗯,好!」


    輪回一再用力點頭。


    發色、膚色、眼睛顏色和一切都渾然不同的兩位少女跨越了兩個世界的界線互相凝視,仿佛要把自己的一切寄托在對方的視線之中。


    「我不會輸給你的!」


    「我也是!我要更用功讀書,不會再把那間書房當作遊樂室,而是要真的拿來看書。我也要好好運用那些大書庫,盡量充實自己的知識,成為一個能幹的碎時,然後我會回到這裏找你。在那之前,我會在人間好好努力……所、所以……」


    「哎呀,別再哭了嘛,不然連我都要跟著哭了。今天好像會把一整年的份都哭完呢。」


    涅莉說著,仿佛安撫幼童似地溫柔抱著輪回,再三拍拍她的背。她的動作就像個年長的姐姐。涅莉克服了病魔之後,感覺又更堅強了幾分。


    「哼,所以我說不該讓小孩進來嘛,哭完又笑,笑完又哭,真是煩死人了。」


    恰烏列裏老師看著她們兩人,撫摸著白胡子,苦著一張臉說。或許他隻是想要掩飾害羞的表情吧。狹窄的小房間裏響起了恰烏列裏老師的抱怨和我們的笑聲。


    我突然想到春奈小姐上次說的話,關於「塔上」和「地上」這兩個世界的巨大差異,以及兩者之間纖細脆弱的橋梁。


    「他們選擇棲身於有限的時間,把人生賭在不停流轉的時間中的一刹那。」


    這是春奈小姐對「地上居民」的評論。我無法立刻體會到這句話的實際意義,但是如今我已經可以感受到,有無數的人在兩個世界之間努力搭起一座無形的橋梁,那些人現在說不定也和我們懷著同樣的心情,賭上性命跨越那條界線。


    就像輪回、涅莉、長柄女士……還有箕作劍介。


    輪回和涅莉的重逢之日不知道會在三年後還是五年後,不過衣櫥裏這段既漫長又短暫的冒險,還有今天這些美好的記憶,都會一直留在我們的心中。


    而且,總有一天。


    總有一天一定可以……


    「對了,恰烏列裏老師……」


    輪回一發現自己和涅莉的未來還是有可能聚首,就很現實地恢複了開朗天性。她甩甩金發,有些害羞地向恰烏列裏老師問道。


    「為什麽您會知道我是碎時呢?我明明喬裝得那麽巧妙。」


    所謂的巧妙喬裝,大概是說她那件寬鬆的碎時袍子吧。我早已知道恰烏列裏老師一開始就看穿了輪回的真正身分,不過在我插嘴之前,恰烏列裏老師就先摸摸白胡子說:


    「因為前陣子有個像野馬一樣的小丫頭把塔的外牆打穿了,我過去一看,竟然出現一個大洞。你以為那是誰修理好的啊?」


    輪回聞言當場紅了臉。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馭時少女Rinne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清野靜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清野靜並收藏馭時少女Rinne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