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反正春虎你沒錯,用不著在意她。”


    “這哪可能……”


    亂七八糟的自我介紹後,春虎帶著尷尬的心情,在混亂中結束了早上的課。疲憊如岩石 重壓他的雙肩,讓他累得趴倒在教室桌上。


    午休時間。大多數塾生——剛才的京子也一樣——都離開教室,跑去用餐。想當然,沒有人敢上前來找一進教室就掀起軒然大波的春虎聊天。


    隻有一個男子例外。


    “哎呀哎呀——”


    身為半個局外人的冬兒露骨地咧嘴笑著。


    “一入塾就表現得可圈可點,簡直是太完美了,春虎。”


    “你在胡扯什麽完美,是完蛋吧。”


    “才沒那回事,先出個狠招觀察大家的反應,也算是種威力搜索,這做法不錯。”


    “可惡,你居然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何況出狠招的人又不是我。”


    若要論誰比較搶眼,通常毫無疑問地會指向冬兒,根本輪不到春虎,但冬兒這次卻徹底隱身在“禦門家的兩人”背後,甚至表示:“這樣行動起來方便多了,正合我意。”


    “對了,夏目。那個叫做京子的同學平常都是那副德性嗎?她看起來和土禦門家好像有什麽深仇大恨似的。”


    冬兒問,夏目一臉嚴肅地點點頭。


    “嗯……她從不放過可以攻擊我的機會,不過很少有像今天這樣明顯針對我來的情形。拜她所賜,我也覺得全身有點熱血沸騰了起來。”


    “……我看不隻是‘有點’吧。”


    “你有什麽不滿嗎?春虎,我可是為了你挺身而出哦。話說回來,保護自己的式神也是天經地義。”


    夏目神氣又自豪地說,春虎趴在桌上,垂下了嘴角。


    另一方麵,冬兒則是坐到了桌上深思。


    “……難道你做了什麽惹惱她的事情嗎?”


    “不知道,至少我完全沒俚頭緒。”


    “你從剛才起就叫她倉橋京子,該不會是‘那個’倉橋吧?這麽一來, 說不定和那方麵有關。”


    “她確實是那一家的人,不過就算這樣,我還是搞不懂為什麽。父親還有和他們家打交道,但我和倉橋家幾乎沒有來往。”


    夏目答道,露出為難的表情。再次聽到“倉橋”這姓氏,春虎猛地抬起了頭。


    “這麽說來,剛才老師也有提到,所以說那個倉——等等,夏目,冬兒,你們也太熟了吧?昨天不是才第一次見麵嗎?”


    春虎困惑地問道,夏目一聽,身子明顯一顫。


    春虎與冬兒就讀同一所高中,由於父親為冬兒治療的緣故,兩人從以前交情就不錯。不過昨天在和和春虎一起到東京時,冬兒才第一次見過夏目。那時,春虎連夏目其實是個女孩子的事也說了——畢竟在知道本家的“家規”前,他就常向冬兒提起這位小時候常玩在一起的少女;但兩人除了簡單打個招呼,之後也沒再多聊。


    可是,冬兒也就算了,為什麽平常怕生的夏目,此時也和他聊得這麽起勁?


    “呃,這是,那個……”


    夏目柔嫩的臉龐僵硬,說起話來吞吞吐吐,目光遊移不定。


    相較之下,冬兒可說是從容不迫。


    “你不知道嗎,春虎?我可是不管誰都會情不自禁地來找我聊天,充滿魅力的男人哦。”


    “……以前是暴力不良少年的人,居然好意思說這種話。”


    春虎趴在桌上抬起頭,懷疑地皺起眉頭。冬兒笑著把手放在春虎頭上,隨手亂抓他的頭發。


    “好啦,別在意。不知道為什麽,我覺得和這家夥不是第一次見麵,一定是因為我們很合得來。對吧,夏目?”


    “對,沒錯!就是這樣,春虎。我們很合得來!而且我以前養的貓就叫東兒,所以特別有親近感,完全不覺得冬兒是外人!”


    冬兒露出假惺惺的微笑,夏目則是勉強自己哈哈大笑。春虎覺得眼前有場爛戲正在上演,眉間愈蹙眉愈深。


    不過,夏目和冬兒確實不可能早就認識對方,此時也隻能相信兩人的說辭。何況他早在入塾前就暗自擔心“這兩人在性格上恐怕合不來”,反而樂見這樣的情形……隻是看著兩人突然相處得如此融洽,他總覺得難以釋懷。


    “難道你吃醋了?”


    “我說你啊——”


    “你和夏目疏遠了好一陣子嘛,我和她一下子變得這麽親密,你會吃醋也不是——”


    “……好啦,我知道了。老實說,你們要是吵起來,我也很頭痛。”


    聽到冬兒促狹地追問,春虎不得已,隻好放棄追究。


    兩人一旦鬧翻’春虎勢必會更加勞心費神,他隻希望接下來別再惹出什麽風波.


    接著,他轉頭麵向夏目,晚了一拍地向她拍胸脯保證道:“所以囉,就是這麽一回事。夏目,你盡管信任冬兒,不隻是我,有什麽事也可以找他商量。”


    “…………”可是,夏目一時沒有回應。


    本想繼續低頭趴下的春虎”嗯?”了一聲,挺起身子仰望夏目。這一望,發現夏目愣站在原地睜圓了眼,臉頰微微泛紅。


    “……怎麽啦,夏目?”


    “呃,沒什麽……”


    “嗯?難道你還是沒辦法信任冬兒嗎?”


    “不、不是那樣的……隻是,那個……你、你不用擔心……哦?我跟冬兒也沒那麽熟……”


    她的態度忸忸怩怩,話又說得不清不楚。春虎忍不住板起了臉。


    “你到底想說什麽?”


    “我、我的意思是,我相信冬兒,可是……我最……那個……親、親近的人還是春虎,我說真的……”


    她嚅囁說著,看也沒看春虎一眼。春虎聽不懂她話中含意,轉頭向冬兒求助,結果冬兒不知為何仰頭望著天花板,神情愕然有如剛才的春虎,像是被逼看了一場鬧劇。


    “反、反正!”


    夏目慌慌張張地連忙轉移話題。


    “不管是我、冬兒,還是春虎,我們在這裏一切都會很顧利!所以——你們不用在意其它塾生,不管那個女同學也沒關係。隻要你們認真努力,相信她也不會再多嘴。要是她敢再來找你們麻煩,我可不會坐視不管。”


    滿臉通紅地叫了一聲後,夏目突然恢複嚴肅,接著說道:


    “首先——要能盡早獨當一麵,我們來陰陽塾不為別的,就隻有這個目的。”


    “夏目……”


    這句話正透露出夏目在塾裏的生存方式,春虎聽著不由自主端正起坐姿。


    這麽說來,夏目以前也提過,在陰陽塾裏隻要展現出實力,就不用怕被人瞧不起。


    這說法等於直接表明——除了實力,她與其它塾生並無交流,也承認自己在班上被孤立、沒有朋友。這證實了春虎的猜測與擔憂。


    ——可是啊,夏目。


    這絕非好事。夏目扯入的事情盡管複雜難解,他也不認為封閉自己會是正確做法。


    就在春虎猶豫該不該把這憂慮說出口時……”土禦門同學——啊,我要找的是夏目同學。”有個塾生上前搭話。


    那是個戴著眼鏡的男同學。春虎他們同時回頭,惹得他一時僵直了身子。


    “呃——那個人來囉。”


    說著,他指向教室門口。


    教室外頭的走廊上,站著一個身穿西裝的年輕男子。他的體型修長,容貌相當俊俏。一發現春虎他們正注視著自己,他隨即微微


    一笑,朝他們輕輕點頭致意。


    春虎正覺納悶時——”慘了!我忘記了。抱歉,春虎,我得先走了。”夏目驚呼出聲。


    “怎麽了?怎麽回事?”


    “呃……我、我現在在上一堂有點特別的課,午休時間也要上課……你們知道學生餐廳在哪裏嗎?”


    “嗯,應該吧。”


    “那你們去吃午飯吧,我大概在下午的課開始前才會回來。”


    說完,她急忙步下階梯,往教室門口衝去。


    不過,跑到一半她又突然停步,快步回到他們身邊,隔著桌子,向前探出了頭。


    然後——


    “春虎,冬兒,一起努力吧。”


    “——噢,好。”


    “嗯。”


    麵對澄澈的眼瞳和筆直凝視的目光,春虎與冬兒分別做出回應。


    夏目像個小孩子開心地嗬嗬笑著,幾乎是跳著轉過身,終於離開了教室。她和在走廊上等候的男子說沒兩句話,隨即在走廊上消失蹤影。


    夏目突然離開後,春虎整個人一下子鬆懈了,冬兒則是苦笑說:“她還真興奮。”


    “興奮……嗎?”


    春虎凝視夏目離去的走廊,神情複雜。


    “……可能因為她穿著男生製服吧,總覺得變了個人似的,和打扮成女孩子的時候比起 來,該怎麽說呢……感覺孩子氣多了。”


    “哦。”


    “可是,奇怪的是我完全不覺得突兀,反而好像早就習慣了……”


    “噢,這也難怪。”


    冬兒聽見春虎嘀咕,苦笑著低聲應了一句,神情明顯指出“原來這兩人是半斤八兩”。


    “不過……來接夏目的那個帥哥也是這裏的老師嗎?”


    “你想知道嗎?”


    “也還好……”


    “說不定是在這裏交到的男朋友哦。”


    “你、你在說什麽傻話,夏目在這裏可是裝成了男生耶。”


    “那又怎樣?”


    “什麽意思啊,喂!”


    春虎畢竟是從鄉下來的,經在東京長大的冬兒這麽一說,差點相信“這種事情”在這地方根本算不上稀奇。見到春虎那副慌張模樣,這個損友不懷好意地笑了。


    “總之夏目離開正好,難得有這個機會,在威力搜索之後開始進行秘密偵察吧——在這裏等我。”


    春虎發問時,冬兒早已雙手插進口袋,輕快地跨出腳步離去。


    然後——“喲,剛才多謝啦。”他友善地向留在教室裏的其中一位塾生搭話,那人正是剛才前來告知夏目有人來訪的男同學。


    他似乎是自帶便當來校的那一派,冬兒過去時,他坐在位子上正好要打開便當盒蓋。轉學生毫無預警地——而且還是話題中心的轉學上前來打招呼,嚇得他雙目圓睜。


    “你記得我的名字嗎?我是阿刀冬兒,你好。你呢?”


    “啊,是,我叫百枝,百枝天馬——”


    “天馬,這名字真好記,你叫我冬兒就行了。”


    “噢,好,那麽請問……”


    從遠處遙望,也能看出天馬這位塾生相當慌張。盡管冬兒有些莽撞,他在應對上依然不失禮節。


    他的身材略為矮小,體格偏瘦,發型保守俗氣,戴著眼鏡的臉龐流露出國中生般的稚嫩, 乍看之下是個怯懦的少年,卻也因此顯得和藹可親。


    ——原來他說的偵察是這麽回事啊……


    冬兒似乎打算趁夏目不在,向塾生打聽消息,然而這一幕看在遠處的春虎眼裏,簡直宛如不良少年在物色下一個跑腿小弟。


    至於為何選擇天馬做為收集情報對象,冬兒在後來舉出三個原因。


    第一,天馬願意前來告知夏目有人找他,表示他對夏目並未特別抱持敵意,也可證明對於他人拜托的事情,他是屬於會老實照辦的類型。


    第二,那時他正要打開便當,也就是說他沒有合理的理由離席,難以逃離現場。


    第三,他長得一副“很好騙”的樣子。


    春虎聽了雖然錯愕,但早在他們自我介紹時,夏目與京子吵得不可開交之際,冬兒就已經在觀察教室裏所有塾生的反應,鎖定了探聽消息的人選。


    “你正要吃午餐嗎?我打擾到你了嗎?”


    冬兒事先料想天馬的回答——其實根本是以誘導的方式提問。他嘴上怕打擾到對方,又理所當然地笑著坐在天馬隔壁的位子上。


    不出冬兒所料,天馬果然露出善意的笑容,回了句:“沒這回事。”


    “太好了,我剛到這裏,對這地方完全不熟,可以問你一些事情嗎?”


    “這、這樣啊,如果你不嫌棄的話,請問。”


    “真不好意思。啊,不用在意我,繼續吃吧。”


    冬兒可怕的一點,在於他過去明明是個暴力不良少年,舉止又能如此圓滑。事實上,在就讀前一所高中時,春虎就看過好幾個女性,為他冷酷外表與溫柔態度之間的落差而受騙。


    “陰陽塾還真是個厲害的地方,不隻設施新穎,門口還擺了對狛犬。”


    “你說阿爾法與歐米加啊,習慣後,你會發現它們這兩個式神還滿有趣的。”


    “式神啊,我當然沒有也不會使用,不過你已經會用式神了嗎?”


    “唔,人、人造式的話多少會一點……畢竟現在式神的操縱界麵相當優秀。”


    天馬有些緊張,但還是陪冬兒聊了下去。就算冬兒打擾到他用餐,他也不曾沉下臉,個性似乎與外表一樣和善。


    在與天馬聊天時,冬兒朝春虎悄悄招了一下手,大概是說明“這個人可以接近”。春虎於是不情不願地站起身,走近冬兒他們所在的位子。


    “可以讓我加入嗎?”


    “咦,啊——”


    “唉,你不用這麽害怕。我不知道夏目怎樣,不過我可是人畜無害哦。既然班上有兩個土禦門,叫我春虎就可以了。”


    春虎沒料到比起冬兒,天馬居然更怕自己。他承受著輕微打擊,繞到了天馬前方的位子坐下。


    “這家夥也很苦惱呢。一樣是土禦門,他來自分家,對陰陽術一無所知,而且不隻他,我們直到今年夏天為止都在一般高中就讀。至於我們能進陰陽塾的原因,其實也沒什麽大不了。你知道嗎?之前有個陰陽師大鬧引起騒動,其實我們當時被卷進那起事件裏了。”冬兒對著渾身僵硬的天馬咧嘴笑說。


    “欸,冬兒。”


    春虎連忙插嘴,冬兒卻不疾不徐地應了聲:“沒關係啦。”


    “老實說,引起那起事件的陰陽師和陰陽廳的高層有關聯,這一點連對媒體也沒有公開,而我們這兩個普通人就成了‘業界人士’——事情就是這麽一回事。”


    “你說的是那起事件嗎?原來有這樣的內幕啊。”


    天馬麵露驚訝。由於夏天那起事件成了全國新聞,看來他也有耳聞。


    冬兒嚴肅點頭,繼續說道:


    “土禦門家的人莫名轉了進來,他也做好覺悟,準備承受遭人私下指指點點的壓力——隻是沒料到才剛來就遭到當眾批評,搞得他一整個上午都提不起勁。”


    他這話聽來像在貶損,又態度親昵地朝春虎努了努下巴。這番話沒有半點虛假,說辭實在相當巧妙。


    聽完解釋,天馬訝異地睜圓了眼。“原來是這樣啊。”他接受了冬兒的說法。望著春虎的 神情甚至浮現幾分同情。春虎心懷感激,但又覺得實際情形經過加


    油添醋,不禁有些猶疑。


    春虎聳了聳肩。


    “這也算是正如我所願,因為那起事件,我決定成為陰陽師,隻不過……就像冬兒說的,我確實是有點苦惱。”


    “這樣啊,真是不幸呢。”


    說著,天馬露出親切笑容。從正麵一瞧,他有一張可愛的臉龐,春虎這時終於有和“同 學”聊天的感覺了。


    “……所以呢,我們想問一下‘班上的事情’,就你知道的範圍回答就行了——早上那個女同學,我記得她是叫‘倉橋’吧?”


    也許是認為時機正好,冬兒傾身向前以免話傳進其它塾生耳中,並切入正題。天馬聞言 “噢”了一聲,立刻明白冬兒話中的含意。


    “對啊,她是倉橋家的千金小姐。不過她不是那種高傲的大小姐,就連和我講話的態度也很隨和。”


    “……不過她今上還滿犀利的嘛。”


    “嗯,隻要一扯到夏目同學就會這樣……她好像把他當成對手了。”


    天馬柔和的嘴角微微苦笑。看來京子早上的反應不是代表全班意見,隻是出於個人恩怨。


    然而,春虎在意的不是這點。


    “啊,對了,說到‘倉橋’,剛才我就想問了,倉橋家是什麽來頭?很有名氣嗎?”


    聽見這問題,天馬露出和大友剛才相同的反應,雙眼睜得老大。


    “看吧,他真的很不熟這業界。”


    冬兒趕緊出麵緩頰,並到了這時才開口向春虎解釋:


    “倉橋家和土禦門家一樣,都是陰陽道的名門世家,在土禦門沒落後,倉橋家現在可說是第一名門。你也聽到塾長的名字了吧?倉橋美代,那個老婆婆正是名門倉橋家的幕後掌握者。”


    “名門?所以老師才會說她是‘幕後的老大’嗎……那、那麽京子也是嗎?”


    “嗯,她也是出身倉橋一族,不隻如此,她還是倉橋塾長的嫡孫,順帶一提,現任陰陰陽廳廳長是塾長的兒子,也就是她的父親。”


    天馬的補充說明聽得春虎目瞪口呆。


    “這也太誇張了吧,我爸隻是個鄉下的陰陽醫耶,夏目的父親……在做什麽我忘了,總之絕對不是什麽重要的政府官員。這太強了吧!簡直是超級名門!”


    “我不就說了嗎。”


    冬兒對著驚詫的春虎冷冷應道。


    “隻是不管現今的權勢如何,不論曆史或‘家係’,都仍是以土禦門家為尊,倉橋同學因此才會單方麵敵視夏目同學——大家應該都是這麽認為的吧,別說出去囉。”天馬輕輕笑說。


    “單方麵是嗎?”


    “這……一看就知道了。”


    天馬說得略帶歉意。與京子的火爆反應相比,夏目那冷漠的言行任誰看了應該都會如此認為。


    “不過也難怪她會在意,畢竟他們兩人在班上的表現特別優異。”


    “……難道京子同學和夏目一樣,也是從小接受陰陽術的基礎訓練嗎?”


    “她既然是倉橋家的千金小姐,就算接受過那樣的訓練也不足為奇。”


    這麽說來,京子說不定也是個實力堅強的陰陽師。春虎在心中暗自警惕,就算遭到對方挑釁,也絕不能輕易隨之起舞,爆發衝突。


    “不過一年級的課程以聽講為中心,所以實際上也沒人清楚他們的實力,隻是在不時舉行的實際演練中,兩人的表現都很完美,而且在同年級裏,擁有護法式式神的好像就隻有他們兩個人。”


    天馬解釋。


    “護法是什麽意思?”春虎的問題再次讓天馬愕然——”你先閉上嘴。”冬兒於是從旁堵住了他的嘴。看著說起話來一點也不客氣的兩人,天馬看得噗嗤笑了出來,顯然放鬆不少。


    “不過今天早上我還真是嚇了一跳,而且不隻我,其它人大概也都嚇到了。”


    “為什麽?他們不是本來就水火不容嗎?”


    “嗯,倉橋同學常主動挑釁,可是很少遭到夏目同學激烈反駁,那實在不像他的作風……”


    說著,天馬想起兩人與夏目是熟人,投出了窺探的眼神。冬兒見狀要他“別在意,盡管說。”他因此再次麵露歉意,繼續說了下去:


    “他——夏目同學平常很冷靜,這麽說可能不太好聽,但他對身邊的事物簡直是漠不關心,總是給人一個人默默聽講的印象。所以像那樣在大家麵前——該怎麽說呢?像那樣懷慨激昂地與人唇槍舌戰,實在很讓人意外。早上倉橋同學會怒火中燒,就是因為被真目同學那樣的反應嚇到了吧。”


    天馬坦率說出感想,春虎與冬兒聽了不自覺麵麵相覷。從夏目剛才天真的言行舉止,實在難以想象天馬口中的“平常的夏目”。


    不過——


    ……仔細一想,那樣確實比較貼近她的風格。


    春虎自己說過,打扮成男生的夏目顯得孩子氣多了,可是以前的夏目——春虎從小熟識的本家少女給人的感覺,就和天馬所言如出一轍。她背負著土禦門家下任當家的重責大任,一心想成為出色的陰陽師,對其他事物一概不予理會。她自尊心高,對自己與別人都很嚴格,是個即內向排外的少女。


    當然,就算打扮成男生,個性也不可能驟變,她今天會這麽激動、興奮,全是因為——


    “夏目同學很重視你呢。”


    “…………”


    天馬投出的目光別無他意,春虎為了掩飾自己的難為情,轉過了頭。


    夏目卯足了勁為他辯駁,但她鐵定沒考慮過這樣的幹勁會帶給周圍什麽樣的影響。


    春虎隻想盡量安穩地在陰陽塾裏占得一席之地,這麽做不隻為自己,也是為了夏目。因此除了自己與冬兒,說不定就連夏目也必須表現出願意與同學接近的態度。


    “……別煩惱了,‘一起努力吧’。”


    春虎一言不發,冬兒說著,像是看穿他的思緒。在納悶不解的天馬麵前,春虎重重點了一下頭。


    2


    “簡直是奇恥大辱,實在太丟臉了,這隻蠢虎!”


    夏目破口大罵,抱怨連連。


    然而,趴在桌上的春虎早已失去力氣回應,無形烏煙從他的腦門冒出,坐在隔壁的冬兒也托著腮,遙望遠方。


    “我一直覺得你是個笨蛋,不過沒想到你居然笨得什麽都不知道!真虧你這樣子也能進入陰陽塾!就算不是倉橋京子,我也懷疑你根本是走後門進來的!”


    “別笨蛋笨蛋叫個不停,我隻是不知道……”


    “所以我才說你是笨蛋!一個目標成為陰陽師的人,居然不知道也從沒打算搞懂式神的種類,這正證明了你是個貨真價實的大笨蛋!”


    下午的課程告一段落,正值放學時間。


    夏目會這麽火大,理由就出在下午的課堂上。真要說起來,其實沒發生什麽特別的事情,隻是該來的總是逃不了而已。


    簡而言之,就是春虎對與陰陽術相關的各方麵知識有多麽無知,終究攤到了陽光底下。


    “泛式的‘式神’有哪些種類?六壬式占與泛式六壬最大的差別為何?靈災規模與危險等級又有什麽樣的關聯性?”


    “……唔,這個……”


    “什麽這個那個!你之前到底都在搞什麽!”


    她歇斯底裏地吼著,連春虎那聲“在一般高中念書……”也沒聽進耳裏。


    負責上課的多位講師一開始以為春虎在鬧著玩,故意回答錯誤答案。畢竟他就算是新生,還是出自土禦門加,其中甚至有老師當真對著春虎怒聲大吼


    。


    不過,他們漸漸板起了臉孔,接著神情錯愕,最後選擇無視春虎的存在。下午所有前來上課的老師都表現出類似的反應,夏目則是臉色一下青一下白,終於滿臉通紅地狠瞪著春虎,顯得氣急敗壞。


    “入塾前臨時抱佛腳,一考完就全忘光了。”


    春虎趴在桌上,聽冬兒說得淡然又不留情麵,憤恨地怒瞪著他。“另外——”冬兒依然托著下巴,繼續說道:


    “‘泛式’將式神約略分為兩種。一是神佛、鬼神、靈獸——將過往如此稱呼的這類靈性存在做為式神使役的傳統使役式,以及將咒力灌注入形代製成的人造式,現代絕大多數都是這一類式神。其中,人造式又分成單以術者本人的咒力打造的簡易人造式,與同時寄宿外界咒力的一般人造式。簡易式若不直接操縱,就隻能執行事前下達的指示,可是一般人造式在某種程度上可自律性行動,尤其人造式裏還有一種高等人造式,這種式神可獨自思考,也就是說具有獨立人格。”


    “……你這普通家庭出身的小孩為什麽會這麽清楚……”


    “因為我不是笨蛋囉。”


    “那、那護法式、泛式跟家務式又是什麽意思?”


    “那不是製造方式,而是使用用途上的分類,而且才沒什麽家務式的類別。”


    冬兒顯然也有些厭煩,回答的態度異常冷漠。


    不過,除了冬兒之外,把他視為“土禦門家來的新生”的其它塾生無不對春虎的外行表現大感意外。他們和講師一,先是訝異,懷疑他是否別有居心,接著愈來愈驚愕,大失所望,最後不禁失笑甚至勃然大怒,而且連天馬也是神情啞然,實在令春虎大受打擊。


    不消說,引領班上氣氛轉變的人正是倉橋京子。嘲笑與輕蔑的視線理所當然地同時射向式神的主人,夏目羞愧得瑟縮起身子,低下了頭。


    “這是我有生以來遭受到最大的恥辱……”


    她痛苦低吟,臉色鐵青,渾身發顫。她的語氣嚴峻,散發出絕非能以“哈哈哈,說實話實在太誇張了”輕鬆帶過的緊繃氣氛。


    “特訓……你必須進行特訓,而且是地獄式的集中特訓,要一口氣趕上這半年來——不,是自出生後這十六年來落後的進度。首先是《泛式陰陽術概論》和與《陰陽二級》相關的各種參考書籍,以及《現代式神理論》、《再說陰陽史話》……此外還有古典,《金烏玉兔集》一定要讀,《占式略決》需要整本默背,另外還有最基本的《周易》、《五行大義》、《新撰陰陰陽書》、《皇帝金匱經》這幾本……”


    夏目絮絮叨叨地念著,聽在春虎耳中隻覺得像是咒語,而且還是“邪惡”或“黑暗”屬性的咒語。


    “……春虎你住宿舍對吧?”


    “呃,對。”


    “那麽等一下就在宿舍展開特訓。”


    “咦,那裏可是男生宿舍哦……”


    “我也是‘男生’啊。”


    “唔,可是……”


    “用不著擔心,我知道即使徹夜不睡也能保持清醒的咒術,隻要別去管副作用,包準可以撐上一個星期。”


    她凝視春虎的雙眸認真,閃爍著危險的狂意,一點也沒有開玩笑的意思,就連疲憊不堪的春虎也不由得打起冷顏,僵直了身子。


    不過就在這時候……


    “——夏目,中午那家夥又來囉。”冬兒潑冷水似地說。


    教室外頭的走廊上,身穿西裝的男子,午休時間也出現過的那位帥哥正往他們的方向揮手。夏目驚叫一聲,語氣恢複了幾分正常。


    “糟糕,我忘記放學後也要……”


    “這、這樣啊,真可惜,那麽特訓就改天再——”


    春虎正打算提議讓大事化無,冷不防遭夏目一瞪,瞪得他像是被人縫上了嘴不敢多言。


    夏目取出筆記本,拿起自動筆振筆疾書。


    “——給你。這些書圖書館裏應該全都有,你先去借來再說。”


    寫完,她撕下其中一頁,塞給春虎,自己則是急忙收拾書包。


    插畫


    “我等一下會回宿舍,你先把那些書全看過一遍,不對,你得看完那些書,這是命令!”


    毅然決然地拋下這句話後,夏目匆匆走出教室,身影與男子一同消失在走廊另一頭,被拋下的式神連一句反駁的話也來不及說出口。


    他把視線往下移向紙條,上頭條列了文獻與參考書籍的書名,到處是未曾見過的文字,看來有必要先從這些書名的念法開始著手。


    “太好了,春虎,夏目老師很有拚勁呢。”


    “冬兒,這些書你該不會也全讀過了吧?”


    “很不巧,我因為體質問題,隻要一讀*平成以前的文章就會貧血。” (譯注:平成元年為西元一九八九年。)


    損友輕佻的話語總算令春虎放鬆肩膀,歎了口氣。


    要論成績差,春虎原本就是不落人後的不及格大王,在前一所高中也常需要接受課後輔導。此時突然要求他鑽研陰陽術這種極為專門的領域,也難怪他會一入塾就遭遇挫折。


    “這裏的學生全都讀過而且知道這些書嗎?”


    “畢竟是通過陰陽塾考試進來的學生,這點書應該多少讀過吧。”


    “這裏以後都會是那樣的課嗎?”


    “天馬不是說過過嗎,一年級的課程內容以聽講為中心。”


    春虎又趴回桌上,冬兒托著下巴遙望。兩人的眼瞳陰霾混濁,臉上早沒了生氣。


    “我好像快撐不住了……”


    “這裏的課比想象中還累人呢。”


    “沒有讓頭腦變好的咒術嗎?”


    “這是哪門子的白癡咒術啊。”


    他們張開沉重的雙唇,盡扯些無聊的話題。說完,兩人沉默不語,並肩望向前方的講台發呆。


    塾生們似乎都忙得不可開交,教室裏隻剩下他們兩人。


    過沒多久,春虎隨意將紙對折。


    他一折再折,展開兩側,折出一架紙飛機。接著,他輕揮手腕,與冬兒默默以目光追逐著離手的紙飛機緩緩飛越教室,撞上黑板,墜落在講台上的短暫航程。


    “……肚子好餓。”


    “我也餓了。”


    “……走吧。”


    “好。”


    春虎料想得沒錯,前途果然多災多難。


    為了讓全國各地聚集在此的學生生活,陰陽塾特地準備了學生宿舍。


    宿舍分成男生與女生宿舍,前者位於從塾舍步行十分鍾的距離,不同於全是最新設備的塾舍大樓,即使春虎加上冬兒的年齡也遠遠不及這棟宿舍的曆史。


    宿舍外牆以紅褐色磚瓦砌成,走過玄關後,一旁是餐廳兼娛樂室,一路走到底則是改裝後的淋浴間和大浴場。春虎分配到從二樓盡頭數來的第二間房,冬兒則是再往前一間。


    距離晚餐還有點時間。


    春虎拖著沉重的步伐走上二樓,在走廊上與冬兒道別。


    宿舍房間有六張榻榻米大,前一位學生留下的榻榻米還鋪在春虎房內,沒有更換。


    回到房間後,春虎“唉……”地歎了一大口氣,也沒先脫下製眼就在地板上打滾。


    他在昨天傍晚抵達宿舍,事先寄來的行李已經整理妥當,不過除了塞在包包裏的換洗衣物之外,算得上行李的東西隻有棉被,而且房裏家具也隻有一張折疊桌,看不出一點生活感。


    空蕩蕩的房間正如同此時的春虎——目標成為陰陽師的春虎


    。


    “累死了……”


    他喃喃道出心聲,愣愣地仰望天花板。與自家完全不同的天花板正如實道出環境的變化。


    ——我真的在東京了呢……


    第一次來到東京,雖然是宿舍,也算第一次展開獨居生活。遺憾的是,昨晚令人身心舒暢的解放感隻不過一天便消失無蹤。


    “我真是太沒用了……”


    老師們錯愕的臉龐還算不了什麽,在那之後,他們當作春虎這個人根本不存在的態度才令他難受。再加上在教室裏,陌生的同學們不時投來冰冷的視線和意有所指的笑容,在教室時他的感受還不深刻,等到離開塾舍,一個人獨處後,他才發現自己承受的打擊遠超乎想象。


    ——總有種被排擠在外的感覺。


    不過,相較於冬兒事先料想的狀況,這樣的情形可說是好多了。到目前為止,拘泥於春虎是土禦門家出身的人隻有倉橋京子,因此此刻令春虎苦惱的疏離感和他和他的出身並無多大關係。


    問題出在春虎自己身上。


    “真糟……”


    在陰陽塾的入塾考試前,他也曾埋頭苦讀——自認還算認真。真正走到這一步,他才驚覺自己當時的想法有多天真。他苦讀的日子充其量還不滿半個月,夏目所說的“自出生後這十六年來落後的進度”恐怕不是隨口威嚇。


    盡管如此——


    ——“這是命令!”


    “……嘖。”


    他忍不住啐了一聲。


    “我可是綴學來這裏的呢……”


    轉學是他自己下的決定,不想以此要人領情。


    可是——“我可是特地來到這裏”的念頭卻遲遲揮之不去。他放棄了過往的生活,來到夏目身邊;不過,她卻隻有一開始開心,等到發現春虎的無知——其實她應該早就心裏有底——立即翻臉不認人,嚷著:“這是我有生以來遭受到最大的恥辱。”開什麽玩笑,受辱的人是自己,夏目不過是擅自感到丟臉罷了。


    “真要說起來,那家夥該不會把式神當成自己養的寵物了吧?”


    人生至今從未接觸過陰陽師的世界,自然是茫然無知。眼見童年玩伴如此痛苦,她就算鼓勵一下自己,為自已打氣也好,像是以溫柔的嗓音與目光表示——別在意,春虎,還有我在啊……


    “不可能……”


    他試圖想象,但怎麽也拚湊不出那幅情景。夏目如果是這麽可愛的女孩子,自己也不會在國中時與她疏遠了。


    想著想著,他的腦裏乍然浮現逝去摯友的臉龐。


    “……北鬥。”


    他懷念起自己與冬兒、北鬥三人一起玩耍的歡樂時光。一想到這樣的時光永不複返,至今仍令他心痛難耐。


    不對,北鬥——少女外形的式神雖然消失,操縱她的術者此時應該還在道世上某處,要取回那段令人懷念的時光並非絕無可能。或許能見到真正的北鬥——也就是操縱北鬥的人,這同樣是春虎投身這世界的理由之一。


    他想與北鬥再見上一麵。


    他想見她,一起天南地北地亂聊一通。要是知道自已進入陰陽塾,在陰陽塾裏吃盡苦頭,北鬥會怎麽想呢?她會為自己開心,為自己加油打氣嗎?


    她也可能對自己這沒用的德性感到錯愕,隻是她就算錯愕,隨後也會笑著要他打起精神。她這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絕不會像夏目一樣,認為這樣的舉止是讓自己的臉上無光。


    “唉,早知道就照北鬥說的,先向老爸問清楚陰陽術的基本。”


    春虎嘟嚷著在地板上扭動身子。


    接著,他猛然起身。


    “對了……”


    他記起在離家前,父親送給自己一份餞別禮。


    那是式神——亦即封印式神的形代。


    他連忙衝向塞滿換洗衣物的運動包。


    “都怪我昨天太忙忘記了……!”


    既然你的目標是成為陰陽師,你就是“土禦門”的一份子了。


    當時,父親說著,把形代交給離家的春虎。自有記憶以來,這是父親頭一次當著自己的麵提起”土禦門”的名號。


    連式神有哪些種類也不知道的春虎,根本沒想過要問清楚那是什麽樣的式神。不過,父親特地以”土禦門”之名交給自己這個式神,盡管不奢求是像夏目手下名為北鬥的龍那樣的使役式,但還是讓人不禁期盼或許是和白馬雪風一樣方便又威風的式神。況且本家既然是龍,分家理當就是虎,這甚至有可能是個力量強大,讓老師同學刮目相看,心生畏懼的超強式神……


    “找到了!”


    他拿出了一個撲克牌大小的紙包。紙包輕薄,如神社販賣的護身符,背麵以膠封住,正麵以墨水寫上“土禦門”三個大字以及五芒星家紋,裏頭則是放著式符——做為式神形代使用的的符籙。隻是——


    “……糟糕,這該怎麽使用啊?”他用過治愈符,在之前的事件中也曾反射性地使用護符。而且不隻符籙,他也曾握過——盡管隻是拿在手上亂揮——“護身劍”這強大的法器。


    不過,這倒是他第一次接觸式符。


    夏目或許知道該如何使用,不過剛遭遇那樣的態度,可以的話,他也想嚇一嚇夏目。


    “……這難道沒有附說明書嗎?”


    春虎帶著微弱的希望,打算撕開背麵的封膠。


    那一瞬間,臉頰上的五芒星驀地竄過一陣麻意。


    3


    正確來說,那不是氣息,應該是靈氣。


    而且就在他背後。


    春虎反射性轉身,發現一個小孩子跪坐在地,雙手抵在地上,雙手抵在地上,俯身向前。


    “什麽?”


    他不禁懷疑起自己的眼睛。


    由於低垂著頭,看不清長相,隻看得見梳理整齊——可是頭頂有兩處往上翹起——的嬌小娃娃頭。小孩身上的衣服與陰陽塾的製服相似,但更像是製服的原始款式——狩衣或者是*水幹,下半身則是穿著*指貫。衣服略顯寬鬆,體型看來像個小學生,不,也許更年幼也說不定。(譯注:水幹,古代男子裝束的一種,因製作布料時不經上漿,隻單純用水沾濕使其平整,故有此名;指貫,狩衣下半身搭配的和式褲裙。)


    “……”


    事發突然,他頓時啞口無言。


    這孩子到底是什麽時候進房裏來的?春虎在腦中某個角落興起懷疑,但又在另一個角落冷靜思考,這麽小的房間裏,如果有人進來,自己不可能沒發覺。這孩子究竟從何而來,又為什麽會在自己的房間裏,而且還朝自己跪拜,他實在摸不著頭緒。


    “呃,喂……”


    春虎提心吊膽地開了口。


    語聲剛落,那孩子就像遭到熱水潑濺,背脊陡然一震。春虎也不禁跟著身子一顫,吞下了尚未說出口的話。


    然而在此同時,又有東西吸引住春虎的目光。在小孩子發抖的瞬間,平俯的身子後頭——也就是在臀部附近,似乎有個東西在跳動。在察覺到那是什麽東西時,春虎驚訝地睜大了眼。


    是尾巴。


    那是條披覆柔細直毛,呈現樹葉形狀的鬆軟尾巴。春虎嚇了一跳,把親線移回小孩的頭 頂,那不是睡到頭發亂翹或是自然卷,在小孩頭上輕顫的是與尾巴披著相同毛皮,呈三角突起的一對尖耳朵。


    “你、你的耳朵……還有尾巴……!”


    就在春虎驚訝開口的瞬間——


    小孩子倏地抬起低垂的頭。


    那


    是個女孩子。


    女孩留著一頭整齊的瀏海,肌膚如撲上白粉般白皙,長相透露出與年齡相符的稚氣,宛如擁有生命的*市鬆人偶,就連細部也顯得相當精致。(譯注:市鬆人偶為日本江戶時代中期,以歌舞伎演員“市野川市鬆”在劇中的女裝造型為範本製作的人偶。)


    其中最令他印象深刻的是盯著自己的那雙杏眸。


    她的眼瞳散發著湛藍的色彩。


    少女渾圓的瞳孔豔藍,美如琉璃,深邃如蒼穹,令春虎望得出神,把對少女的諸多疑問全忘得一幹二淨,深受她的眼瞳吸引。


    兩人相視片刻之後。


    突然間——


    少女的碧眼落下珍珠般淚滴,春虎這才回過神來,頓時驚慌失措。


    “怎麽了!欸!你怎麽突然哭啦!話說回來,你到底是誰?……啊啊算了,不管是誰都無所謂,拜托你別哭了!”


    春虎伸長了雙臂,又不敢碰觸少女的身體,隻能在半空中胡亂揮舞。少女目不轉睛地凝視春虎慌亂的模樣,睜大了眼默默流淚。


    過沒多久,少女咬住了唇,用袖子使力拭去淚水,然後再次垂頭,揚聲說道:


    “初初初,初來拜見——”


    她即使揚起聲,也不過是卯足力氣擠出原本就很微弱的嗓音,而且那嗓音和外表一樣稚 嫩,春虎簡直腦袋一片空白。


    “……咦?你、你說什麽?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在在在、在下名空,為祖狐葛葉後裔,土土、土禦門春虎大人護法,在此聽候差遣,若有不不、不周,懇請見諒——”


    說著,她磕頭跪拜。當然,春虎早就愣得說不出話來了。


    ——她、她說什麽?祖狐?後裔?見諒……要原諒她什麽?


    所謂無言以對正是指這樣的情形。春虎內心混亂,思緒瘋狂空轉,最後還是回歸到視覺上的震撼。


    也就是那對耳朵和尾巴。


    那不是扮裝,畢竟會動,論質感也是相當真實,何況真正的尖耳與尾巴根本不可能出現在女孩子身上。


    她不是人類的女孩子。


    也就是說,她是……


    “啊!式、式神!你該不會是式神吧?”


    春虎一確認,少女——空立刻用力點頭。


    這下春虎總算搞清楚了。她是式神,一個小女孩模樣的式神,這麽說來……


    “難道——就是這個嗎?這個形代……老爸給我的式神是……!”


    空再度點頭,椎嫩的臉蛋浮現出極為慎重的神情。


    “不、不過,我什麽都沒做啊?你怎麽突然跑出來?”


    “在、在下身為護法,必須隨時守護主人,謹、謹守職責,於暗中保護——”


    春虎錯愕的詢問,嚇得空手足無措,發出蚊鳴般的輕細嗓音解釋。


    “咦?你、你的意思是,自從老爸給我這個形代之後,你就一直在我身邊嗎?可是你根本就不在啊!我完全沒看到你哦?”


    “未、未蒙主人召喚,故隱身隨侍在旁。”


    “隱身?你隱形起來了嗎?雖然看不見,可是你一直都在囉?”


    “是、是。”


    春虎再三確認,空隻是俯身低頭,縮緊了鬆軟的尾巴。


    她看起來緊張而且害怕極了,春虎留意到她渾身異常僵硬,反而恢複了幾分平靜。


    “原來是這樣啊……我、我明白了。總之你先抬起頭來,你這樣拜得我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也很難講話。”


    春虎一說,空立刻抬頭。那張稚氣的臉龐依然緊繃,不改慎重,隻有耳尖不時跳動,像是壓抑不住內心緊張。


    “……這麽說起來,早上阿爾法也說了句奇怪的話,什麽我的式神已經登記……原來那指的就是你啊。”


    春虎盤腿與空相對而坐,重新打量起眼前的式神。空在主人的注視下更是緊張,縮著身子坐起身,雙手仍舊抵在地上,回望春虎。


    姑且不論耳朵和尾巴,空看起來就像個普通的女孩子,不過她確實較同齡少女——其實應該是女童?——更顯成熟,隻是除此之外,她與真正的人類並無分別。她的五官有些過於端正,但筆直凝視的眼瞳,柔和的臉部輪廓,嬌小的櫻唇,無處不顯得“普通”,就像一個“普通”可愛的女孩子。


    ——她是式神?這麽小的孩子居然是式神?


    若是夏目在場,也許會幹脆說明式神慣以“童子”形態現身,隻是不知道這種事的春虎麵對這麽一個畢恭畢敬的小女孩,實在不知道該采取什麽樣的態度應對。


    “……老爸把你給了我?”


    空用力點了點頭。


    “在、在下過往亦曾服侍土禦門分家——”或許是發現光點頭依然解不開春虎心中疑惑,她又開了口做補充。


    “什麽?那是什麽時候的事情?該不會是老爸吧?”


    “過、過往記憶已不複存在,但不隻一次服侍分家確是事實。”


    “也就是說你代代服侍分家囉?原來如此。”


    就像本家的雪風一樣嘛——春虎接受了這個解釋。也訧是說,分家也有像雪風一樣服侍家族的式神,父親就是把這個式神交給了自己。這麽一來,父親會特地提到“土禦門”也就不足為奇了。


    “呃,我說你……”


    春虎一出聲呼喚,空馬上誠惶誠恐,欲言又止地驚叫了一聲。


    “主、主人,請直呼在下之名即可。”


    “主人……我、我知道了,那你也別叫什麽‘主人’,叫我春虎就行了。”


    “春、春春春、春、春、春虎虎虎……大人!”


    “……你用不著那麽緊張。”


    “…………”


    “呃,不會吧!我一點都不在意哦,我完全不在意,所以拜托你別擺出那種表情!”


    空那雙渾圓眼眸再次濕潤,春虎連忙出聲安撫。


    春虎逐漸明白,這個式神似乎把主人——春虎當成了神明般的存在,態度異常恭敬。


    “你先冷靜下來!放鬆心情!深呼吸!好嗎?”


    春虎盡力勸道。空聞言隨即挺直背脊,張大了小嘴深呼吸。她的本性純樸,隻是該如何何相處實在令人苦惱。


    ——話說回來……這也真是太出人意料,總覺得不像式神和主人,倒更接近幼童與監護人的關係。


    至少,她與春虎的期待相去甚遠,並不是個可以讓施術者對外誇耀的式神,在戰鬥中絕對派不上用場,甚至可能得反過來保護她才行。


    不過,最大的問題還是出在外表。畢竟世風日下,帶著這麽一個小女孩到處亂跑,很有可能招致不必要的誤會。


    ——這個混帳老爸……


    本來還以為老爸難得一次認真祝賀兒子離巢,此時此刻他鐵定在背後捧腹大笑,雀躍期待的自己簡直是個傻瓜。


    不過,話別說太快,期待還不一定會落空。


    式神不能以外觀判斷,威風八麵的當然很好,但最重要的還是實力。在小女孩的外表底 下,其實藏著一個強大的式神——這種事情也不無可能。


    “好,就這麽辦。空,我就先來問問有關你的事情吧。”


    春虎說著,空又立即恢複嚴肅神情。


    “首先是……對了,你是屬於哪一類的式神?隻說分類也可以。”


    春虎提出自認最為基本的問題,但隻見空一臉不解,如同要她“抓下屏風上的老虎”一樣,表情略顯僵硬。


    “嗯?你


    不知道自己是屬於哪一類的式神嗎?對了,你剛才說自己是護法吧?難道是冬兒剛才提到過的護法式式神嗎?”


    “是,在下為春虎大人的護法。”


    “對吧?唔……他還說了什麽?也就是說,你是人造式囉?”


    “人、人造……?”


    空臉上原本開朗的神情瞬間籠罩陰霾。她陰鬱的臉上冒出鬥大的汗珠,彷佛認為無法回答是種不可饒恕的罪惡。


    “咦?這你也不知道嗎?……啊,我懂了,你代代服侍分家,難道是比‘泛式’還要久遠的古老式神?唔,你不記得以前的事情對吧?不過應該錯不了。”


    他記得雪風也是由來已久,以“泛式”定義為高等人造式的式神,空很有可能與雪風屬於同一類型。


    “算了,你既然不知道,再問下去也沒用,我還是換別的問題吧。你的拿手招式是什麽?你會做什麽樣的事情?”


    “——是,恕在下愚鈍,在下最擅長的招式為隱身之術。”


    “噢,就是隱形那招嘛,做來看看。”


    “遵、遵命……”


    說著,空倏地模糊身影,瞬間消失。盡管是自己提出的要求,春虎還是嚇了一大跳。


    “哇啊,消失了!太強了,完全看不出來在哪裏。”


    他忍不住伸手,手臂毫無阻礙地穿過空剛才所在的位置。與其說她隱匿身形,其實更像是瞬間移動到別的地方去了。


    “空?你在嗎?”


    “是。”


    “喔喔,我聽到聲音了!太厲害了,你這不隻是讓身體變得透明吧?”


    “這、這雖也可辦到,但現在為脫離實體,並消去氣息。”


    “脫、脫離實體?這是什麽意思?就像幽靈一樣嗎?”


    “是,僅以靈之形式存在……並將靈氣與周圍融合。然、然而,如此開口出聲,靈氣不免波動……”


    春虎一聽,凝視起聲音傳來的方向,看見類似靈氣的殘影。不過他其實不是以目視,而是運用見鬼的能力“視得”靈氣。


    不過,要是空不說話,即便是見鬼也難以察覺。原來這就是隠形啊,春虎興奮點頭。


    “好,可以了。”


    春虎一出聲,空立即現形。盡管就在眼前,她還是和開始一樣“一注意到時就已輕在那裏”,出現得無聲無息。


    “嗯……這麽一瞧還滿厲害的嘛,真有一套啊,空。”


    “承、承承、承蒙誇獎……”,


    “別謙虛了,這一招真的很厲害,讓我刮目相看囉。”


    “不不、不吝嫌棄……”


    空頂著紅通通的臉蛋垂下了頭,尾巴不停左右搖擺,貌似害羞,這樣的表現實在相當可愛。


    “還有呢?你還會什麽招式?”


    “懸、懸浮於空中……!”


    “噢噢,真的飄起來了!好像在變魔術一樣!還有呢?”


    “操、操縱火焰……!”


    “哇啊,火、火球!好燙!這是真的火球嘛!太厲害了!”


    空維持跪坐姿勢,飄浮在離地五十公分高的空中,在頭上生出一個拳頭大的青白色火球。火球接著又增加兩個,總共有三個火球輕飄飄地在房裏飄遊。火球看似人類靈魂,冒出的熱氣卻是貨真價實。


    ——果然很強!式神實在太厲害了!


    盡管起先滿懷疑慮,但她又是隱形,又是懸空,施展了非常具有式神風格、樸實但又方便的招式。火球也是——先不管威力如何——清楚散發出懾人氣勢,春虎十分滿意。


    見到主人這樣的反應,空也是一臉得意,尾巴更是沒有一刻得閑,開心得差點要扭起身子,興奮神情藏也藏不住。


    不過——


    “太厲害了,空!還有呢?你還有什麽其它能力?”


    “……咦?其它……”


    空的臉色一沉,飄浮的火球咻的一聲消失,懸在空中的空也咚的一聲落地。“——嗯?”在無心偏過頭的春虎麵前,她的麵容逐漸蒼白。


    接著,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一雙碧眼閃出詭異光芒。


    她迅即改變跪坐的姿勢,立起單膝,右手同時疾速伸向背後。她的動作利落,從剛才的言行舉止實在難以想象。有個東西在發光——春虎才想到這裏,對方反手握住的匕首已抵在自己鼻尖。


    春虎嚇得倒抽一口氣。


    “隻隻隻、隻要春虎大人一聲令下,在下賤命一條,犧牲亦在所不惜!與與、與春虎大人為敵者,在下必使其成愛刀‘搗割’刀下亡魂……!”


    “…………”


    她的目光凶狠,匕首刀身在眼眸閃燦,令春虎臉色僵硬了起來。


    “……這、這樣啊,謝謝你,空。我知道了,我已經很明白了,你先把那東西收起來吧……”


    在春虎的要求下,空鼻息慌亂,把匕首收回背上,看來刀鞘就插在腰帶上。收好後,她又趕緊端正跪坐。


    ——這樣下去不行。


    “總、總之,空,那把……搗、搗割?這名字還真嚇人……總之沒有我的允許,不許拔 刀。明白了嗎?絕對不能拔刀哦!”


    “可、可是,春虎大人,在下身為護法,有保護主人安全之責,若有不測——”


    “就算我遇上不測,也要事先向我確認!聽懂了嗎?”


    春虎厲聲喝道,空終於不情不願地點了頭。


    ——動不動就拔刀威嚇的式神小妹妹啊,饒了我吧……


    雖然不清楚是在何時製成的式神,看來有必要立刻改掉空那太過古板的言行,否則總有一天會意外造成難以挽救的嚴重事態。


    ——要是這家夥闖了禍,責任都會歸到我身上嗎?開什麽玩笑,我連應付自己的事情都一個頭兩個大了。


    他覺得頭痛極了,實在不是盤算以式神讓周圍對自己改觀的時候。這一切都得怪自己倒黴,春虎在心中喃喃抱怨。


    這時——“我一直覺得你是個笨蛋,不過沒想到你居然笨得什麽都不知道!”


    “唔……!”


    夏目的怒吼聲猛然掠過腦海,春虎連忙收起自命不凡時心態。


    ——笨、笨蛋!我憑什麽擺出這種高傲的態度!


    沒錯,比起自己,這孩子才更應該抱怨。畢竟他隻是個空有土禦門名號的門外漢,又是個跟不上學習進度,成績遠遠落後的學生。論倒黴,有這麽一個主人的式神才是倒黴透頂。


    空似乎以為遭到春虎責罵,垂頭不語,頭上的一對耳朵也喪氣地垂了下來。


    話說回來,空難道不是出於誤解,才會出現這種把春虎捧上天的態度嗎?她也許以為既然春虎出自土禦門家,肯定是個厲害的“大人物”。


    “欸,空,為了避免誤解,我在這裏先說清楚……”


    “呃呃、是。”


    春虎的語氣嚴肅,空聽了立刻緊張地挺直背脊。


    他尷尬地咳了一聲,清了下喉嚨。


    “你、你聽好了,空,我就攤開來講了吧,雖然我是土禦門家的人,可是不像你之前服侍過的那些獨當一麵的陰陽師。老實說,我甚至沒有自信可以充分發揮你的實力……”


    他這麽一說——


    空頓時睜圓了眼。


    湛藍眼瞳映出無限絕望。


    “您、您您您您您這是不需要在下的意思嗎?”


    她淚水盈眶,嬌小的身軀激烈顫抖。”等、等一下!”春虎急忙向前傾身。


    “不對!你誤會了


    !我一句話也沒提到什麽需不需要,跟這一點關係也沒有,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要你別太高估我了。”


    “——?”


    空睜著汪汪淚眼,一臉納悶,似呼完全沒聽懂春虎這話的意思。


    “老實說,呃……我還隻是個學生——就像是陰陽師的實習生,而且成績奇差,程度幾乎和外行人沒兩樣,一點也不厲害,所以你其實用不著對我那麽恭敬。”


    他說得連自己也覺得羞愧,不過事實就是如此,他也無可奈何。


    空聽見春虎這一番告白,雙唇緊閉,滿臉訝異。令他回想起白天——老師和塾生的反應,不禁難為情地別過了頭。


    可是——


    “絕無此事。”


    空果斷說道。


    她一反往常,說得相當流利,嗓音裏帶著堅決的自信。然而,在春虎驚訝地回過頭後,她臉上的堅毅霎時瓦解,又變回原本那副慌亂的模樣。


    即使如此,她仍是努力地表達出自己的想法。


    “方方、方才已果告,在下鎮日守護春虎大人。”


    “——啊。”


    她確實說過,也就是說,春虎在陰陽塾醜態百出的模樣,她全看在眼裏。


    “那、那麽你應該很清楚我真的什麽都不懂了吧?為什麽還……”


    “因為在、在下為春虎大人的式神。”


    “就隻有逭個原因嗎?你就因為這樣對我畢恭畢敬嗎?”


    春虎詫異回問。空一聽,露出困惑的眼神凝視著他,彷佛這世間的常理遭到否定。如果她的態度才算是符合常理……身為夏目式神的春虎,忍不住對這樣的世界感到絕望。


    “在、在下是否為春虎大人添麻煩了?”


    “不……沒這回事。”


    春虎敷衍回應。事實上,他總覺得空把自己捧過了頭,感覺很不自在。


    ——不過……


    在一整天淒慘的經曆後,空那樸實無華的話語感動了春虎的內心。


    仔細一想,要是連自己的式神都表現出輕蔑的態度,那才真的是悲慘至極。慢慢了解彼此後-空的態度應該也不會那麽生硬了。亂揮匕首確實是個令人苦惱的問題,可是既然本人希望如此,也沒有硬逼她改過來的必要。


    話說回來,空既然絕對服從主人,自己最應該要做的就是努力回應她的期望,成為值得受她尊敬的陰陽師。


    “……我明白了,從今以後你是我的式神,我是你的主人,雖然是個不成材的主人,還請多多關照囉,空。”


    春虎暗自下定決心,笑著對空說道。


    空一時間雙頰飛紅,雙目生輝,用力低下了頭。


    “在在在、在下不才,還請不吝指教——”


    她的態度與言辭殷勤有禮,隻有尾巴像個小孩子一樣蹦蹦跳跳。雖然有些過意不去,看見空這麽開心的模樣,春虎也就不再介意。


    ——我有式神了啊,春虎重新審視起此一事實。


    “……好!那麽,空,你跟了我一整天,應該很清楚我是個什麽樣的人了吧?”


    “春春、春虎大人胸襟寬闊,實非吾等膚淺之輩可——”


    “慢著,你不用急著回答,我的意思是要由我繼續發問,像是……對了,你的耳朵和尾巴有什麽特別含意嗎?”


    春虎藏起苦笑,盡量以溫柔的口吻提問。經他這麽一問,空的耳朵與尾巴立刻顫了一下,大吃一驚似地豎了起來。


    “含、含意……在下本為靈狐,因而……”


    “咦,你是狐狸啊?你該不會是狐妖——不對,難不成是狐精嗎?”


    春虎原本還以為那是狗尾巴狗耳朵。聽見春虎的問題後,空點了一下頭。這麽一來,剛 才空拋出的火球說不定正是所謂的“狐火”。


    冬兒解釋過,除了簡易式外的一般人造式式神能寄宿外界咒力。這裏所指的“外界咒力” 套用在空身上即是“靈狐”,也就是說,空是以修練成精的狐狸製成的式神。話雖這麽說,春虎其實一點也不了解靈狐到底是什麽。


    他略感好奇地“哦”了一聲,湊上前去凝視空的耳朵。在春虎的注視下,空也許是覺得害羞,眼眶泛紅,撇開了視線……耳朵卻動得愈來愈激烈。


    “……可以摸嗎?”


    “咿!?”


    “啊,你如果不願意的話不用勉——”


    “絕絕絕、絕無此事,若不嫌棄,請、請摸……”


    她輕輕伸出頭,春虎於是說了聲:“冒犯了。”伸出了手。


    他先用指尖捏起空的耳朵,他這麽一碰,空就像觸電似地渾身發顫。


    “噢噢,好鬆軟哦——哈哈,還一抖一抖的呢,果然很像小狗……啊啊,沒事沒事。”


    “…………”


    “尾巴也可以摸嗎?”


    “當、當然……”


    說著,空羞得不敢直視春虎,背過身去。


    尾巴的觸感比耳朵更加柔軟,春虎輕輕摸著,發出“噢噢!”的歡聲,其實他還滿喜歡動物的。


    “摸起來好舒服哦,又鬆又軟……噢,動了動了。”


    “……承承、承蒙大人欣賞,在下無比……榮幸……”


    “嗯,這摸起來真不錯呢。說到這,我從沒摸過狐狸,原來狐狸尾巴長這樣啊。”


    “…………”


    春虎不斷輕撫狐尾,惹得空不時挺直背脊,又一下子鬆懈下來,拚命忍著不敢出聲,耳朵動得更加急促。


    “啊,抱歉,很癢嗎?”


    “請請請、請勿在意……”


    “這條尾巴可以隨意擺動對吧?具體來說要怎麽動呢?”


    “如、如何——!?”


    春虎隨口問道,空不知為何痛苦哀叫。


    終於她像是痛下決心,抿緊了雙唇,雪白的肌膚連頸項也泛起潮紅,不發一語地站起身。 接著,她背向驚異的春虎,緩緩解開腰間係帶。


    “便便便便、便、便是如此!”


    她說著,猛地扯下指貫。


    春虎眼前出現了一條震顫不止的尾巴與雪白的臀部——


    “這是怎麽一回事,春虎!為慎重起見,我在回來路上繞到圖書館一趟,居然發現我指定的書全都還在——”


    夏目雙臂抱著堆成一座小山高的書,粗魯地打開春虎的房門,連敲也沒敲一聲。隨著她走進房內,怒氣衝衝的咆哮聲戛然消散。


    時間刹那凍結,化為一股沉默。


    空發出不成聲的哀鳴,急忙拉起指貫,卻一不小心卡在腳上。春虎馬上伸手抱住倒向懷裏的空——結果解開係帶的指貫滑落腳踩,兩人就這麽硬生生地抱在一起。


    夏目手中的書紛紛落下。


    空已經完全僵住,春虎於是趕緊以挑戰人類極限的速度抓起滑落的指貫,像在幫小孩子提褲子似的,把指貫往上拉,係好係帶。


    接著,他深吸一口氣,正要開口時——


    “………………春虎?”


    “呃——”


    “………………你在搞什麽鬼?”


    “你誤會啦——”


    打從春虎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聽到夏目這樣的語氣,而他回應的口氣也不像是出自自己口中。


    “好,這樣吧,你先冷靜下來聽我解釋,好嗎?你誤會了,她叫做空,你別看她像個小孩子,其實她是狐狸哦。況且她是式神,根本不是人類。你看她有尾巴,還有那對耳朵也可以證明。所以說你搞錯了,


    不是你想的那樣……”


    夏目板起怒容,雙眸凶猛地散發出”某種”危險氣息。


    同時,看似她親手製作的幾張符籙如變魔術般出現在她的指尖,盡管很在意她為什麽取出符籙,但更引春虎注目的是上頭清楚寫著“危險”兩個字。春虎的辯解愈說愈小聲了。


    “…………態。”


    “慢著——”


    “…………死。”


    “夏、夏目?”


    少女的身體彷佛瞬間膨脹數倍——這是他以見鬼的能力看到的,絕不可能看錯。


    “變態,去死!急急如律令!”


    當我趕到時,你的心肺功能已經停止了。


    事後,隔壁的冬兒如此向春虎說道。當然,那應該隻是個玩笑吧。


    插畫


    4


    在公寓大樓的其中一間房內。


    房裏點著燈,卻莫名飄散著一股幽暗氣氛。輕微的異臭剌鼻,其實是發自一種特殊的香。


    “……影響遠超過預期,真讓人不爽。”


    “……是啊,實在非常遺憾。”


    這是預防萬一所準備的秘密基地,正是所謂的狡兔有三窟。室內沒有家具與電器,地板上擺了好幾個已經打開的紙箱。


    紙箱的大小不一,每個都是單邊長度接近一公尺的大型紙箱,而且外頭全貼滿符籙,裏頭塞滿了土。


    “陰陽廳有動靜嗎?”


    “表麵上平息下來了,不過隻是表麵上而已。”


    “會裏那些人難道不會太慎重了點嗎?王都已經證實了自己的身分啊。”


    “我也有同感,隻是拜他們謹慎行動所賜,我們行動起來容易多了。”


    在熒光燈的冰冷光線下,他小心翼翼地挖起紙箱裏的土。


    過沒多久,他靜靜取出埋在土裏的物品。


    那是一個壺。壺口密封,外頭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咒文。


    他輕輕搖了下壺,壺裏傳出若有似無的氣息。他的嘴角浮起應抑的冷笑。


    “那家夥有連絡了嗎?”


    “您說那位大人嗎?目前還沒有。”


    “也罷,那麽視情形……”


    “……可以的話,我是不打算這麽快就動手的。”


    他揮去壺上的塵土,緩緩撕開封印。


    5


    與製造方式的分類不同,式神的用途分類並未受到嚴格規定。陰陽廳隻是出於方便考量,市麵上販賣的式神以用途分類,至於這樣的分類被公開地廣為使用則是事實。


    舉例來說,有可廣泛運用於各種用途的“泛式”;使用於移動術者與運送物品的“輸送式”;藉由五感進行遠距離調查的“檢測式”;主要為咒搜官綁縛犯人時使用的“束縛式”,以及形代本身即為式神身體的“機甲式”等。


    “護法式”也是其中分類之一。


    隻是,護法式與其它分類的式神在語義上略有不同。


    護法式的“護法”取自密教和修驗道中的“護法童子”,由於“泛式陰陽術”不局限於舊時的陰陽道,更是融合日本各種咒術而成的咒術體係,其中當然也包含了密教和修驗道。究其原意,護法童子本為召喚神靈、鬼神及神佛眷屬並加以使役,或受其加護者。


    實際上,這幾乎等同於“泛式”所定義的使役式.,亦即,護法式為護法童子及使役式的替代品,為負起相同職資所製造的人造式式神。


    時常伴隨主人左右,守護並且遵從主人命令,忠實的人造守護者。


    那就是護法式。


    ……可是昨天幾乎沒派上用場。


    春虎悶不吭聲,暗自嘟嚷。


    在他徘徊於生死邊緣的隔天,陰陽塾校舍的教室裏頭正在上這一天的最後一堂課。講師是導師大友,春虎是第一次上他的課。就算在課堂上,他依然不改輕佻本性。


    與昨天相同,春虎今天也受到了塾生來自四麵八方的關注,但他們不時偷窺春虎的理由不同於昨天。春虎身上隨處可見繃帶,到處貼滿了ok繃與治愈符。


    昨天那件事之後,春虎大量消耗從家裏帶來的治愈符,總算沒造成大礙。而在恢複後,他終於能重新向夏目交代事情始末。


    就算這樣,夏目的心情仍不見好轉。


    不管這中間發生了什麽事,空——以幼小少女之姿現身的空在春虎麵前露臀畢竟是不爭的事實。況且春虎無視指示,沒借書就直接回到宿舍也算有錯在先。


    夏目為了出於誤解“懲罰”春虎一事雖有道歉,但在那之後再也沒有開口對春虎說過隻字詞組,此時也回到了自己位於教室角落的固定位置,堅持看也不看春虎一眼。


    更慘的是,今天就連冬兒也表示要和他“保持一點距離”坐到了稍遠的位子。陰陽塾沒 有固定座位,所以每堂課坐在自己喜歡的位子。冬兒換位子是為了收集情報,使得春虎這一整天都像是從急診室裏逃出來的傷員,孤伶伶地一個人上課。


    不對,正確來說他不是獨自一人。


    “……空,你在嗎?”


    他低聲說道,以免被周圍的塾生聽見。


    “——在在、在此候命……”


    耳邊隨即傳來空的回應,隻是仍然不見身影。


    “空,你聽好了。早上我也提醒過,拜托你今天老老實實地藏起來,要是再惹出什麽風 波,就算再小的騷動我也受不了。”


    “遵遵、遵命,春虎大人……“


    春虎露出猜疑的眼神瞪視聲音傳來的方向,瞬間似乎發現輕微波動,隻是稍縱即逝。


    在昨天那件事發生後,春虎學到教訓,嚴命空在受到召喚前保持隱形,並且決定暫時不下命令,先讓空待在自己身邊。


    ——因為這家夥實在欠缺常識,又不會看人臉色。反正陰陽塾的課暫時以聽講為主,應該沒有她出場的機會,還是靜觀其變才是上策。


    與夏目和解、融入班上同學之間以及學習陰陽術等,要做的事堆積如山。在這堆事情當 中,春虎打算以熟悉環境變化,建立起全新的“日常生活”為第一要務,其中又以別再繼續出醜最為重要。


    “……我還真是可悲啊……”


    夏目似乎對空沒什麽好感,畢竟是護法式,平常能收起來放在別的地方,唯一能做的隻有耐心等待對方的態度軟化。


    這時——


    “欸,在發什麽呆咧,新生!名字裏有春的那個!”


    “哇!對、對不起!我有在聽課,我很認真地在聽課!”


    “那你道歉做什麽?”


    “啊。”


    春虎一時說不出話,教室裏隨處傳出窸窸窣窣的竊笑聲。他感到脖子陣陣抽搐,心想該 會是夏目正在怒瞪自己,但又沒有回頭確認的勇氣。


    “這樣不行咧,春虎同學。入塾第二天就開始恍神,這樣怎麽追回這半年落後的進度咧? 何況其它老師都在說,你的程度和其它人差很多喔。”


    大友故意大歎一口氣,春虎在內心叨念著別特地挑這種場合講,沉著臉低吟了一聲。


    其實大友說這話並無惡意,隻是單純覺得有趣。在開始上課前,他也曾對著春虎的傷勢笑說:“你還真會製造話題咧。”實在令人懷疑做為一個老師,這樣的言行是否恰當。


    “不過要求你一下子趕上課程進度也是強人所難,這裏的課程——尤其是講課的進度安排相當緊湊,教完後完全沒有時間可以複習。”


    “這、這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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