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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宿寺的講堂是間相當寬敞的佛堂。


    木造的平房,後方牆麵以不動明王為中心,沿著牆壁以等距離供奉佛像。午後的陽光斜射進室內,照在地板上,供奉的佛像在幽暗的後方靜靜地關注堂內。


    講堂內有可容納近百人的空間,此時在裏麵的隻有八個人,而且八人分坐在三個方位,彼此對峙。


    其中三人是身穿袈裟的剃發僧侶。


    另外是身穿襯衫與長褲、散發出學者氣質的男性,以及戴著眼鏡的中年女性。


    稍遠處,有個穿著西裝的中年男性和青年,與一位二十來歲的女性。


    最後這三人是寺裏的訪客,也就是陰陽廳派來的使者。其他五人是寺裏的幹部,卻當著客人麵前分成兩派,惡狠狠地瞪著對方。


    「此事早有定論。」


    其中一名僧侶說道。三名僧侶之中,他散發出的壓迫感最為強烈。他年近半百,但目光銳利,傲然睥睨在場眾人。


    「你也差不多該看清楚現實了。」


    學者風範的男子說,毫不畏懼地正麵接下僧侶們威嚇的視線。一旁戴著眼鏡的女子默默點頭,讚成他的意見。


    「再這麽下去,寺裏遲早會陷入困境,這事實明明白白擺在眼前。要讓被時代潮流淘汰的寺院改變型態,繼續存活下去,現在正是大好機會。」


    「荒謬,本寺的曆史悠久,豈是陰陽廳可以相提並論,更不用說讓他們頤指氣使。」


    「就是這樣我才說你們的想法落伍!這和曆史有多悠久沒有關係,重要的是現在還有未來!」


    「不管過去還是未來都是一樣,無論外麵塵世如何變化,本寺始終一本初衷,不曾改變。」


    「不對,寺裏過去也經曆過不少變化!這次是前所未有的改變,我們不能因此裹足不前!」


    「多說無益,你會出現這樣的動搖正證明你修行不足,和你再談下去也隻是白費唇舌。」


    雙方的論點完全沒有交集,麵對嚴峻而且冷酷的僧侶,學者風範的男子拚了命地強忍住自己的怒氣。


    「…………」


    陰陽廳的使者一個是麵無表情,一個暗自冷笑,另一個則是困擾地蹙起柳眉,望向眼前的寺院幹部。


    年長的僧侶露出嚴厲的目光,往他們看了過去。


    「各位陰陽師,抱歉讓你們見笑了。敝寺教導無方,還請見諒。」


    「請別這麽說。」


    靜觀事態發展,始終麵無表情,身穿西裝的中年男子應道。


    「我們沒有要求各位立刻回覆的意思,這次最主要的目的隻是前來提出建議。」


    「隻怕各位不管來訪幾次,都無法得到滿意的答覆。」


    「常玄法師!」


    學者風範的男子咬牙切齒地大喊,但是年長的僧侶瞧也不瞧他一眼。


    「時候不早了,敝寺會為各位安排今晚的住宿,隻是請勿做出妨礙其他僧侶修行的舉動。」


    常玄說完,隨即法衣一翻,在其他兩位僧侶的陪伴下離去。


    他的動作俐落,感覺不出是個上了年紀的人。學者風範的男人和站在他身旁的女性隻是憎恨地瞪著僧侶們遠離的背影。


    蹙起柳眉的年輕女子——偷偷地歎了口氣。


    過沒多久,便有知客僧前來為他們領路。


    ☆


    「雖然之前就有耳聞……但沒想到這地方果真是陸上孤島。」


    一行人被帶到寮房,在談話室裏,弓削麻裏直接道出內心的感想。談話室裏隻有同僚在場,因此她說起話來也毫不掩飾錯愕的情緒。


    弓削為隸屬於陰陽廳祓魔局的獨立祓魔官。


    她是擁有『陰陽一級』資格的國家一級陰陽師,也就是人稱『十二神將』的其中一人。結界技巧高明,為她臝得了『結姬』的稱號。這次她接到特別仟務,進入這座深山。原先穿來的大衣放在房間裏,現在的她和平常一樣身上套著一件夾克。


    寮房和寺務所及廚房增設的空間一樣,在寺內屬於較新的建築物,外觀猶如一間鄉下的旅舍。屋內接上了電,但是沒有空調,山裏的寒氣同樣滲進室內。其實隻要說一聲,寺裏就會幫他們準備火盆,但是弓削沒有使用的自信,因此禮貌地婉拒了對方的好意。


    一般提到「寮房」,想到的是住在禪寺,借由抄經和坐禪的體驗淨化心靈,到了晚上則享用美味的精進料理,是一種很受女性歡迎的休閑活動,這是弓削原本的印象。但是這一次——雖然她早有預感——和這樣的印象有極大的差距。弓削因為工作的關係,鮮少離開東京都內。她暗自期待可以借出差的名義,稍微享受一下旅行的氣氛,遺憾的是這樣的期待——雖然她早有預感——毫不留情地落空了。


    「這裏有電真是很神奇的一件事,在來這裏的路上,我記得根本沒看到電線。」


    「……旁邊那座山上有一座高壓電塔,應該是從那裏傳輸電力過來的吧。」


    一個蹺著二郎腿,坐在談話室裏的藤椅上讀著書的男人回答了弓削的疑問。


    他年約四十,頭發梳理整齊,側邊可以看見幾絲白發。長身痩軀,穿著一套時髦的雙排扣西裝,胸前口袋放了一條手帕。他臉上的表情冷漠,臉色莫名地差,說起話來流利而且語氣平淡,聽來不像是刻意壓抑自己的情緒,單純隻是公事化的說話方式。


    他和弓削分屬不同部門,為同樣身處在祓魔局的前輩。他是情報課的特別靈視官,三善十悟,也是國家一級陰陽師。


    「三善特視官,您到過這裏嗎?」


    「我是第一次來,和你一樣聽說過這裏的事情。」


    三善的雙眼追逐著書裏的文字,頭也不抬地做出回應。「您也是一樣啊。」弓削說。


    「這裏是個奇怪的地方,雖然是間規模龐大壯觀的寺院……沒想到這種落後的生活方式還能維持到今天。」


    「可是這裏有水有電,也接收得到訊號,沒有什麽需要大驚小怪的吧。何況能夠親近壯闊的大自然,不是挺好的嗎?」


    「是、是這樣嗎?」


    「這裏的空氣也很清新,遠離都市的喧囂和繁雜的文明,讓人的心情格外平靜。」


    「……噢。」


    聽見這難以立即表示讚同的感想,弓削尷尬地隨口應了一聲。再說,三善露出陰鬱的臉色娓娓說著這種事情,一時也很難判斷他這話有幾分認真。


    三善翻動書頁,「不過在靈的方麵,似乎就不是那麽平靜了。」又接著補充這麽一句。


    這次弓削也點頭認同他的觀點。星宿寺境內設下了籠罩整個山頂的巨大結界,這已經是相當大規模的咒術,但在其他地方同樣也設有各種大大小小的結界。比方說剛才的講堂就設有堅固的常設結界,平常大概是用來作為「咒練場」使用的地方。


    此外,不隻是結界,境內的人大多是懂得使用甲級咒術的咒術者。


    「這座寺院屬於哪個宗派?密教嗎?還是修驗道?」


    「是新興宗教。」


    「什麽?」


    「正確來說是真言宗星宿寺派,從名稱也看得出來,原本這裏屬於真言宗,在戰後獨立出來自成一派,也就是真言宗體係的新宗教,這裏是他們的總寺。」


    弓削驚訝地睜圓了雙眼,不過三善完全沒放在心上,繼續讀他的書。


    「乍看之下,寺裏的氣氛接近真言宗,可是他們也有自己的一套教義和其他瑣碎的規範。例如剛才那些師父——也就是僧侶,他們彼此互稱『法師』對吧?如果是真言宗的僧侶,應該要稱呼『和尚』,而且他們的穿著打扮也不一致。」


    先前在講堂引見給他們認識的


    寺裏幹部,確實不隻有穿著袈裟的三名僧侶,其他兩人也是這座寺裏的師父,而且同樣以法師稱呼。


    「大概隻要獲得認同,有一定的實力——雖然不曉得是不是會經過傳法灌頂,都能成為師父。他們學習『咒術』代替『佛法』,經過修行成為星宿寺派這個新宗教的師父,就是這樣的結構。」


    「可是……如果這座寺院是戰後興起的新宗教,暗寺的曆史是從戰後才開始的嗎?從剛才那位常玄法師的話裏聽來,這地方似乎有相當悠久的曆史……」


    「這座寺院本身年代久遠,說不定已經存在幾百年的時間。而且就像他們自己說的,這裏表麵上屬於真言宗的宗派,實際上恐怕一直是拿來做為『暗寺』使用。超越教義和宗派,成為『咒術』的殿堂,想必無論在什麽時代都有這樣的需求。」


    「……原來是這麽回事……」


    暗寺與非法咒術界勾結一事,弓削也知道。另外,暗寺收容因為種種原因無法繼續公開活動的咒術者,這件事她也很清楚。星宿寺和其分寺無疑是咒術界的黑暗麵,但同時也是「必須存在的罪惡」。


    弓削和三善講到這裏停了下來。


    這時,「——三善特視官,您知道對方的『戰力』到什麽程度嗎?」提出問題的是先前始終沉默不語的青年,弓削瞥了他一眼。


    青年站在離兩人稍遠處,背倚著牆柱。


    那是個看起來精明幹練,讓人立刻聯想到鋒利這個字眼的青年。體格勻稱、五官端正,但最讓人印象深刻的還是那對冷冽的眼眸。他看起來才能出眾,但是自命不凡的態度讓他渾身散發出目中無人的氣息。


    他的年紀很輕,弓削記得隻有十九歲。他和三善一樣穿著西裝,隻是把單排扣西裝穿得有些隨興,領帶也拉鬆了一些。


    插圖59


    山城隼人,在今年春天取得『陰陽一級』資格,為年輕的國家一級陰陽師。


    「在了解的範圍內就行了,我想知道您的意見,畢竟之後可能需要用到這些情報。」


    山城的用字遣詞彬彬有禮,弓削聽了卻微微板起臉孔,因為青年的聲音表情無不流露出血氣方剛而傲慢無禮的一麵。


    聽見山城的提問,三善的目光始終沒離開手邊的書本。


    目光追逐著文字,「弓削,麻煩一下。」他這麽交代弓削。


    「咦?……啊、是。」


    三善用食指指了下耳朵,弓削見狀立刻明白他的意思,在周圍設下結界。這麽做的目的是為了防止外界以咒術監視或竊聽。不曉得是沒有設想這麽周到,還是認為沒有這個必要,提問的山城臉上瞬間閃過不快的神情。


    另一方麵,三善依然沒有從書裏抬起頭,泰然自若地說:


    「境內除了我們共有四十二人,其中有三十九人是咒術者,另外還有不少式神在這裏,不過可能還有一些隱形的高階式神,無法掌握正確的數量。」


    聽見特別靈視官的報告,弓削不禁暗自驚歎。在到處是結界的環境裏,而且對方態度很難稱得上友善的咒術者巢穴中,三善早已掌握星宿寺內的靈力狀態。


    三善所屬的情報課內有個名為靈視係的部門,為防備靈性災害——靈災發生,需要隨時監控都內整體的靈氣。部門內的陰陽師稱為靈視官,三善則是掌管這部門的長官。


    受任命為靈視官的人,通常是見鬼才能格外優異的陰陽師。弓削這類的祓魔官是現代陰陽師中最出風頭的人物,但是更注重才能——正確來說是天生資質的,其實是靈視官這種職務。尤其是擁有『陰陽一級』資格的特別靈視官,在祓魔局裏可說是無可取代的人才。


    如今,在取得『陰陽一級』資格的『十二神將』中,有三名特別靈視官。其中不論資曆或實力都是高人一等,擁有『天眼』這個稱號的人,便是眼前的三善。盡管外界的知名度不高,但他確實是在祓魔局幕後有極大貢獻的人物。


    「接近四十名咒術者……雖然有些人還在修行,萬一他們團結起來,事情可就麻煩了。」


    「……反正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罷了吧?沒有接受過正式訓練,這種山野間的咒術者不管來多少人都不是我們的對手。」


    山城一句話駁回了弓削的擔憂,語氣裏透露出的不隻是單純的傲慢,甚至能感覺到基於冷靜判斷而得到的堅決自信。


    山城在成為國家一級陰陽師時,陰陽廳將他分配到咒術犯罪搜查部,擔任咒搜官。他沒有三善那樣的特殊技能,也缺乏和弓削一樣強大的靈力或特殊技能,但是在應付咒術者的對人咒術方麵,他的技巧可謂一流。事實上,陰陽廳高層相當看好他的實力,有意將他栽培為未來的幹部。


    可是,「我要提醒你們一點——」三善一板一眼地說。


    「陰陽廳裏麵也有不少星宿寺和分寺出身的人,尤其以祓魔局最多。宮地獨立官是這裏出身,最近的話還有鏡獨立官,不過我記得鏡好像是從分寺出來的。」


    「咦?室長是這裏的人嗎?」


    「噢,你不知道嗎?」


    不知道。弓削這次的任務是由她的上司宮地本人親口下達指令,但是他一句話也沒提及這件事情。


    照樣又是保密主義。腦中浮現那張胡子臉,讓弓削火冒三丈。


    「既、既然這樣,這次為什麽是派我,不是派宮地室長來當使者?這裏算是室長的老家吧?」


    「你想想,我們這次來這裏的目的隻是提議,要是派出可能燒毀一整座山的人來交涉,相信寺院這邊也不會願意平心靜氣地坐下來談。」


    三善答得平靜,但他肯定不知道真正的原因——也沒有興趣知道。這裏是室長出身的地方,大概其中也有很多隱情。心裏雖然這麽想,弓削還是氣憤難平。這個死胡子,弓削沒有罵出口,隻是豎起了柳眉。


    至於知道人數後也不見動搖的山城,在討論到出身者的話題時,臉上頓時勃然變色。


    「『食鬼』是這座暗寺的……」


    他不由自主嘀咕出聲,接著察覺自己說了什麽話出來後,用力咂了下舌。他立刻斂去臉上表情,神情看來卻比先前更加嚴肅。


    三善淡然地繼續說了下去。


    「對咒術者來說,暗寺是個特殊而且嚴酷的環境,因此不時會出現不受『外界』的框架束縛,怪物般的曠世奇才。每個人讓自身才能獲得發展的環境,實在是各有不同。」


    「……也許真是這樣吧,不過這裏如果有像室長那種程度的咒術者在,我們不可能沒有聽說。現在的星宿寺裏有這樣的高手嗎?」


    「雖然不清楚他們的實力有多堅強,但至少先前我們見到的那幾位師父都有過人的靈力,每一個都有派出多位一般祓魔官也敵不過的強大靈力。尤其是那位叫做常玄的男性,他的靈力比不上宮地,但絕對遠遠勝過我們,不過這也隻是從靈力判斷的情形就是了。」


    「居然這麽厲害。」


    三善的見解讓弓削一時啞口無言。


    她確實認為聚集在講堂內的寺院幹部都是非常高強的咒術者,不過祓魔官可說是專業陰陽師中的精英,讓人斷言派出多位祓魔官也敵不過對方,她實在難以置信。雖然說咒術者優秀與否和靈力的強弱沒有絕對關係,但是靈力在咒術戰中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是事實。


    「如果要正確評估對方的『戰力』,隻在意咒術者也沒有意義。這地方是他們的地盤,他們可以趁我們睡著的時候發動偷襲或是放火,做法有很多種。啊啊,還有毒殺這種手段,另外像是……」


    「特、特視官,拜托別說這種不吉利的話。」


    聽三善說得平心靜氣,弓削露出了苦澀的表情。


    忽然間,三善從書裏抬


    起頭,望向站在牆邊的山城。


    「無論如何,我們這次的任務是前來『勸告』星宿寺,沒有說服或是強迫的目的,所以沒有動用武力的必要。」


    他的語氣還是一樣平板,姑且警告了一下山城別逞匹夫之勇。


    山城沒有回答好或不好,隻是回了個和三善一樣公事化的微笑,接著離開了背後倚著的柱子。


    「我到這附近繞一繞。」


    「山城。」


    「我知道。」


    山城回應忍不住出聲叮囑的弓削,離開了談話室。


    弓削無奈地歎了口氣,最近的年輕人真是——想到這裏,她赫然驚覺自己這想法跟個老人家一樣,連忙搖了搖頭。生活讓工作占據之後,連腦子也跟著老化,真是很傷腦筋。


    「……山城好像是倉橋家的門生。」


    三善嘟囔著,視線仍望著山城離去的方向。


    「他自幼進入倉橋家門下,有一段時間直接受過倉橋局長的指導。」


    「這件事我也聽說過,不過上層對他也有期待吧。他的舉動看來好像急著立功,說不定本人也感受到很大的壓力。」


    這麽一想,他平時隱隱約約表現出的那種驕縱態度,倒也不是不能原諒。雖然是個自大的後輩,但他還沒有同僚鏡伶路那麽討人厭。


    「他有一定的實力,我們應該不需要太擔心吧。」


    弓削笑著朝三善轉過頭,但是三善已經低著頭,又讀起了書。弓削反射性地覺得煩躁,說起來宮地也是一樣,這個年紀的男人——尤其是單身的男人——都是這樣我行我素,惹人生氣。


    「……三善特視官您認為呢?星宿寺會答應本廳——陰陽廳的提議嗎?」


    「我也不知道。」


    「隻要說說您的感想就可以了。剛才在講堂那裏反對常玄的——那是理晏法師嗎?我覺得他講得很對。過去暗寺確實是有存在的『必要性』,不過在陰陽法修正後,情況也會跟著改變。陰陽廳不可能繼續放任暗寺,寺裏要是堅持采取反抗的態度,陰陽廳想必也會正式研擬對策,展開行動。一旦發生這種情形,寺院這邊肯定沒有勝算。」


    這次弓削等人帶來的提議,是讓星宿寺與陰陽廳簽約,成為陰陽廳正式的「修行場」。當然,這隻是表麵上的說法,實際上是要一步步地讓星宿寺成為陰陽廳底下的其中一個部門。坦白來說就是,陰陽廳對星宿寺那些與咒術有關的罪行,以及為犯罪提供的幫助既往不咎,但是星宿寺今後必須接受陰陽廳的管理。


    由寺院的立場來看,這等於是「招降」,但是寺裏人們的身分地位可以因此獲得保障,那些實力堅強的人也能借此機會取得陰陽師的資格。不論有什麽樣的隱情,如今的星宿寺在法律上確實屬於「犯罪組織」。在弓削看來,陰陽廳的提議已經是出於酌情考量,給予了破格的優厚待遇。


    然而,三善的意見有些不同。


    「人類即使在麵對性命攸關的危機時,也未必能夠做出客觀而且公正的判斷。不如說,在這樣的狀況下,反而更難做出適當判斷。」


    是這樣的嗎?弓削沒有馬上表示同意,暫持保留意見。


    無論如何,弓削等人接到的任務隻有前來勸告,不管寺裏的選擇帶來什麽樣的結果,都不是弓削他們的責任。


    這麽一來,接下來的問題就是——


    「……然後呢?接著您有什麽打算?」


    「接著是什麽意思?」


    「我是說另一個案子,關於土禦門的,您打算什麽時候行動?」


    「…………」


    三善停止讀書,把頭抬了起來。


    他的臉上表情沒有變化,目光有些遊移不定——看起來是如此。弓削起先不明白他這反應的意思,想通了之後忍不住目瞪口呆。


    「……咦?咦?三善特視官?您該不會忘記了吧……」


    「怎麽可能,我記得很清楚。」


    三善把眼神轉了開來,語氣十分肯定。弓削忍不住頭痛。


    「既然沒有忘記,那剛才在會談的時候,您為什麽沒有提到這件事情?」


    「那是因為……這不是廢話嗎?當時的狀況實在不適合提這件事,因為對方自己起了內哄啊。」


    這解釋聽來言之有理,但是弓削露骨地朝他投去懷疑的視線。三善沒有看向同僚的意思,作勢幹咳了兩聲。


    弓削等人這次的任務除了向星宿寺轉告陰陽廳的提議外,另外還有一項任務,那就是收集有關土禦門春虎的情報。


    土禦門春虎,出生自陰陽道名門·土禦門分家的少年。原本他隻是個就讀陰陽塾,也就是在陰陽師養成機構接受教育的準陰陽師,換句話說不過是一介普通的塾生。


    但在去年夏天,因為發生某起事件,他忽然向陰陽廳舉起了反旗。


    他在遭到拘留的廳舍引起騷動,後來下落不明,在都內各地犯下多起案件,與陰陽廳爆發衝突。此外,他遭懷疑在失蹤後不久行使禁咒,甚至有部分聲音將他當成了恐怖份子。


    如果隻有這些罪狀,土禦門春虎的問題充其量隻是屬於咒搜部的管轄範圍,實際上追捕他的人也確實是咒搜部的咒搜官。不過土禦門春虎因為某個原因,不隻受到咒搜部,也受到陰陽廳高層——甚至是整體咒術界的關注。


    土禦門春虎是「土禦門夜光轉世」,這個謠言傳得煞有其事,甚囂塵上。


    最麻煩的是,這個謠言的可信度非常高。


    比方說,讓土禦門春虎下落不明的契機,也就是去年夏天的那起案件,這起事件正是由陰陽廳指定為禁咒咒具的『鴉羽』這個人造式式神所引起。一派說法認為,一介塾生會產生如此巨大的轉變,是因為被『鴉羽』附身,而『鴉羽』正是夜光打造的咒具。土禦門春虎因為受到『鴉羽』影響,進而「覺醒」成為土禦門夜光,也不算是什麽突發奇想的想法。


    更嚴重的問題是,去年行蹤不明後,土禦門春虎再次出現在陰陽廳麵前時,身邊經常有兩位式神隨行一事,已經獲得證實。


    他們是夜光使役的傳說中的式神,飛車丸與角行鬼。


    當然,這件事情還無法確定,隻是那兩位式神的實力確實極為堅強。他們曾接獲報告,得知其中一位如同傳說是個「獨臂鬼」。土禦門春虎帶著兩位強大的使役式——護法這個事實,成了推動他是夜光轉世這個謠言的一個相當主要的動力。


    土禦門夜光將轉生至自己的後代,這個謠言流傳了十年以上的時間。由狂熱的夜光信徒組成的秘密組織?雙角會,為了促使夜光覺醒,甚至試圖與土禦門家的人接觸。後來雙角會遭到咒搜部掃蕩,但是有關夜光轉世的謠言並未就此消失。


    如今,土禦門春虎仍為了逃避咒搜部的追捕,持續在地下潛伏。


    這座星宿寺正是咒術界的陰暗麵——「地下」情報集中的場所之一,從這裏打聽與逃亡中的土禦門春虎相關的線索,同樣也是這次交代給弓削等人的任務。


    「雖然不是主要的任務,但總是上級交代下來的事情,身為代表的三善特視官如果不確實下達指令,我們也沒辦法行動。」


    「我真的沒有忘記,隻是這是個敏感話題,不是能夠直接開口詢問對方的事情。必須小心翼翼地觀察狀況,不著痕跡地探聽消息。」


    「為什麽?」


    「這還用說嗎?暗寺和夜光有很深的淵源。」


    弓削不知道還有這麽一回事,但是因為先前對話的緣故,她很難馬上相信三善說的話。見弓削盯著自己沒有出聲,三善終於無可奈何地合上書本。


    「你知道星宿寺供奉的主神是哪一位嗎?」


    「不知道……應該不是


    夜光吧?」


    「雖不中亦不遠矣。」


    「別開玩笑了。」


    「這不是在開玩笑。剛才我過去看了一下,這裏的本堂上麵掛著的匾額寫的是『靈符堂』,主神是鎮宅靈符神——也就是妙見菩薩。這尊妙見菩薩名為菩薩,其實是天部諸神之一,也被稱為尊星王。」


    「這麽點知識我還有,妙見菩薩就是北極星神格化——」


    說到這裏,弓削停了下來。


    崇拜土禦門夜光的信徒尊稱他為「北辰王」,北辰也就是北極星,以陰陽道中相當重視的北極星比喻夜光——亦即「夜之光」,因此有這樣的尊稱。


    「……這隻是碰巧而已吧。暗寺的曆史長達數百年,比夜光更古老。難道在夜光叱吒風雲的時代,他們換過主神嗎?」


    「沒有,原本星宿山的山號就是『北辰山』,從古到今供奉的主神都是妙見普薩,這一點不會有錯。」


    「既然這樣……」


    「反了。」


    「什麽?」


    「據說以主神比喻夜光,尊稱他為『北辰王』的,正是這座星宿寺。」


    「——」


    弓削目不轉睛地凝視三善,三善的態度一如往常,但看起來實在不像隨口胡謅。


    「我說過吧?這座寺院和夜光有很深的淵源。不過在稱號方麵,其實和他的護法也有關係。雖然紀錄很噯昧,但在接到軍方要求,建立『帝國式陰陽術』的時候,一般認為星宿寺確實提供了相當大的幫助。」


    「您是指夜光嗎?」


    「沒錯。剛才也提到過,這個地方超越教義和宗派,自古以來就是『咒術』的殿堂。」


    三善的解釋聽得弓削忍不住沉吟。


    如今陰陽廳采行的『泛式陰陽術』雖然名為陰陽術,其實也廣泛網羅了其他宗教行使的咒術。這是因為泛式的基礎,也就是『帝國式陰陽術』統整當時日本各種咒術與超自然力量,所建立而成的龐大咒術體係。這麽說來,建立起這種咒術體係的夜光,很難說和各種宗派的咒術者聚集的暗寺毫無關係。


    「在古代的巴比倫、印度或是中國,都可以見到崇拜北極星這種獨特的宗教信仰,作為象征的妙見菩薩在日本也不隻是星宿信仰,和陰陽道、宿曜道、密教、道教,比較近代的還有日蓮宗都有密切關係。暗寺供奉妙見菩薩作為主神的經過雖然隻能靠猜想,不過作為一座有各種不同立場的咒術者造訪的寺院,這樣的主神確實非常適合。在夜光建立『帝式』的時代,寺裏的師父接觸到他的才能,讚揚他是主神的化身……不過,這些都是古老的傳聞了。」


    「…………」


    「先不管北辰王這稱號的由來,夜光和星宿寺有過合作關係這一點無庸置疑。在這種地方,通緝他的陰陽廳派人來打聽謠傳是夜光轉世的土禦門春虎的情報,我實在不認為他們會老實回答。所以必須小心翼翼地觀察狀況,不著痕跡地探聽消息。」


    三善再次重覆相同的結論,接著又再打開書本,目光追逐起文字。


    弓削不自覺陷入沉思。


    如果三善所言不假,星宿寺很有可能屬於「夜光派」,而外界視為夜光轉世的土禦門春虎,如今正在與陰陽廳作對。


    這件事情要是不好好處理,搞不好星宿寺會與土禦門春虎聯手——這種情形也有可能發生。


    「……說實話。」


    三善喃喃說著,讓新出現的可能性奪去注意力的弓削「咦?」地隨口回問。


    「抵達這裏的時候,我還以為居然一下就中了,可是……『這個』好像是不同的情形。真要說起來,『這個』不是轉生,比較像是還魂那一類……」


    這話是什麽意思?弓削不發一語,凝視著三善。


    特別靈視官始終緊盯著手中的書本,但是弓削發現他的視線有些對不上焦點。


    「……而且有東西被封印了起來……不對,是聯結……這樣才有辦法維持嗎?如果這是寺裏的人做出來的事情,未免太不自然……可是有這種禁咒存在,那些實力高強的法師不可能沒有發現。這到底是……」


    三善說到後來,一個人自言自語了起來,弓削煩惱著是不是該開口搭話,但要是置之不理,話裏內容又讓人耿耿於懷。


    「三善特視官?您在說什麽?」


    弓削提了這個問題之後,三善一度合上雙眼。「沒什麽……」他搖搖頭,又若無其事讀起了書。


    「我隻是在意有死人在這個地方,真不愧是寺院啊。」


    2


    用完藥食後,寺裏的氣氛依然十分緊繃。過去累積的煩躁和緊張情緒傾泄而出——但是沒有爆發,隻是勉強維持在爆發前的狀態。


    負責照顧北鬥的秋乃後來也一直陪在她身旁。兩人一起用午膳,之後秋乃麻煩她幫忙寺務。用完藥食後,又開始忙著寺務。陰陽廳派來的使者抵達之時,寺裏的緊張氣氛達到了最高點,不過秋乃一點也不在乎這種事情,隻是一心忙著自己的工作,直到黑夜來臨。


    平常秋乃睡在廚房旁的寮房,那是寺裏女眾居住的地方。寺裏也有其他女眾的寮房,秋乃和兩位年輕的前輩一同生活在這三坪大的房間裏。


    當秋乃帶著北鬥回來時,同室的兩位前輩沒給她什麽好臉色。


    「這裏哪睡得下四個人,太擠了吧。」


    「忠範那個大叔在搞什麽鬼。」


    如果是上麵吩咐下來的指示,那就另當別論,可是後輩突然帶了一個新人過來,擠壓她們的生活空間,自然引發了她們的不滿。秋乃表示這是忠範交代的事情,但是她們堅決認定,自己從來沒有聽說過這件事。


    到頭來,這天晚上北鬥隻好睡在堆放棉被的置物室。


    「其實秋乃你用不著在這裏陪我。」


    「可、可是,是我沒有成功說服前輩,何況法師交代要我負責照顧你。」


    秋乃連忙向苦笑的北鬥解釋。


    堆放棉被的置物室比剛才的寮房還要大上一倍,但是褪色的榻榻米上麵幾乎占滿了層層疊起的棉被。房間因為坐南朝北,陽光照不進來,室內積滿了灰塵,隱隱約約飄著一股黴臭味。最不方便的是,這個地方沒有燈光,秋乃隻好從櫥櫃裏——偷偷——拿來法事用的蠟燭,用火柴點火,再把點燃的蠟燭豎在小小的燭台上。


    幽暗的燭火搖晃,照出置物室和兩名少女的身影。燭光比不上寮房裏的燈光明亮,但是昏暗的光線正好能藏起其他多餘的事物,待起來反而覺得自在許多。


    因為待在讓棉被占據的狹窄空間裏,秋乃貼近地感覺到北鬥身上的香氣,彷佛感受著她的體溫,不禁心跳加速。


    「抱歉給你添麻煩了。」


    「咦咦?千萬別這麽說!這不是你的錯,用不著放在心上。何況我本來就不討厭這個房間,以前我也常一個人跑來這裏睡。」


    「一個人?為什麽?」


    「因為……有時候會發生一些比較複雜的情形……」


    所謂複雜的情形,指的也就是遭前輩欺負的時候,要向北鬥這個新人解釋這種事情,她覺得實在太丟臉了。眼鏡的鏡片反射著燭火,「反正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她硬是中止了這個話題。


    「該道歉的人是我,入寺第一天就讓你睡在這種地方……」


    「這說起來也不是你的錯,可以趁亂混進寺內,我覺得很幸運。」


    「幸運?為什麽?」


    「啊,呃……我不想受到太多關注。」


    北鬥說,她尷尬地笑了一下。


    這麽說來,北鬥第一次和秋乃見麵的時候,態度也很生硬。說不定她意外是個怕生的人,秋乃莫名湧起了親近的感覺。


    「……咦?可是你在工作的時候,很積極找其他人說話呢。」


    準備藥食的時候,因為寺裏的氣氛浮躁,秋乃找不到什麽機會和其他人介紹北鬥。然而北鬥向廚房的人追根究底提了很多問題,結果遭到怒斥,被趕到一邊。


    北鬥喋喋不休地問的是關於陰陽廳派來的使者——『十二神將』的事情。


    「對不起,那個……來的人是誰,這一點我一定要確認清楚。」


    「啊,用不著向我道歉啦……」


    說到陰陽廳的『十二神將』,那可是咒術界的超級巨星,盡管了解為什麽在意,但一定要「確認」這點就讓人摸不著頭緒了。


    「你打聽到是誰來了嗎?」


    「打聽到了。從聽來的話裏可以判斷出,其中一位是特別靈視官,另一位是叫做弓削的女性獨立祓魔官,另外還有一位好像是最近成為國家一級陰陽師的人……總之知道是這些人,我終於放心了。」


    「放心?」


    「啊,不是,那個……應該說好險不是認識的人……」


    話一說出口,北鬥臉上隨即露出說錯話的表情,低下了頭。秋乃嚇了一跳,因為難得有『十二神將』來寺裏,她原本以為,一般人都會很高興能見到認識的人,但是北鬥的情形好像正好相反。


    「不、不過,雖然今天沒能好好照顧你,但我想那些人馬上就會回去了。等他們回去之後,忠範法師應該會重新向你解釋寺裏的事情,還有交代工作給你,當然也少不了修行。」


    「……說得也是。」


    北鬥聽著秋乃的話點頭,在昏暗的環境裏看不清楚她臉上的表情。不過這樣也好,如果所有事情都看得一清二楚,反而不一定是好事。


    之後,兩人從堆積如山的棉被裏麵挑出比較好的棉被,在狹窄的空間裏並排鋪在地上。


    平常秋乃不習慣和人距離這麽接近,不過她昨天在門前堂也與北鬥共處一室,和當時相比,兩人之間的隔閡消除不少,像這樣枕頭並著枕頭睡在旁邊,也讓她覺得很開心。雖然被人趕出房間,但今晚她心中忍不住暗自感謝那兩位前輩。


    「啊,對了。明天的起床時間是淩晨四點,那麽早你起得來嗎?」


    「這麽說來,今天早上睡過頭的人不是你嗎?」


    「那,那是因為,一個不小心就……因、因為我不熟那個環境嘛!」


    「一般來說,在陌生環境更睡不著吧?」


    「不、不對!今天早上隻是碰巧……倒黴了一點?」


    秋乃麵紅耳赤,回應北鬥的挖苦。雖然被人嘲弄,奇妙的是秋乃並不覺得討厭。盡管害臊又難為情,但沒有討厭的感覺。


    「你、你還不是一樣。一來就板著一張臭臉,完全不說話。」


    「有這種事情嗎?」


    「啊,好奸詐,對自己不利的事情就忘光光。」


    「還不是因為你一口氣吃掉四碗泡麵,讓我嚇得不敢跟你說話。」


    「我、我才沒有吃掉四碗泡麵,是三碗!」


    「看不出來原來你這麽會吃。」


    「我、我隻是肚子餓了。你不知道,這裏可不是隨時都能吃到泡麵的哦。」


    秋乃拚了命反駁,然而在反駁的同時,她也注意到自己的嘴角露出了笑容。北鬥也是一樣。幽暗的光線中,北鬥惡意調侃,不懷好意地微笑著,她的眼神親昵又溫柔,讓秋乃更是害臊與難為情,但也更快樂,這還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有這樣的經驗。


    兩人換上睡衣,坐在鋪好的棉被上頭,不知不覺壓低了嗓音,嗤嗤笑了起來。


    愉快且開心,所有討厭和辛苦的事情瞬間被拋到腦後。這種感覺該怎麽形容呢?奇怪——但是極為美妙。


    「真是的,明天還要早起,都是北鬥你害我睡不著了啦。」


    「是我的錯嗎?」


    「誰叫你講那些奇怪的話,昨天見到你的時候,沒想到你是這種人呢。」


    「嗬嗬,我也是一樣。」


    「什麽一樣?」


    「沒想到來這座暗寺,我會笑得這麽開心。我好久沒笑得這麽開心,真的很久了。」


    「…………」


    聽見這自言自語般的一番話,秋乃沒有開口,隻是蜷縮起身體,抱住膝蓋,雙眼直盯著北鬥。


    忽然間,北鬥斂去臉上的笑容,平靜地看著秋乃。


    「我很慶幸在這裏第一個遇見的人是你,謝謝你,秋乃。」


    她毫不掩飾,坦白道出自己的心聲。


    秋乃一時之間反應不過來,隻是臉頰愈來愈燙,想要開口說些什麽話回應,也隻說得出「呀啊」或是「嗚哇」這類奇怪的辭匯,於是她又連忙閉上嘴。然後,她垂下了頭。


    有一件事可以確定的是,她也是同樣的心情。


    幸好來到寺裏的新人是北鬥,她內心真的很慶幸。為了傳達這一點,秋乃滿臉通紅地抬起頭,透過因為低下頭而滑落的眼鏡看向北鬥。


    北鬥愣住了。


    秋乃不解地看著北鬥,北鬥也看向秋乃,但是……兩人的視線沒有交會。北鬥一臉呆愣,盯著秋乃的頭頂。


    慘叫聲頓時響起。


    「啊!呀啊!不、不要看!」


    秋乃急忙舉起雙手,可惜為時已晚,指尖碰觸到了耳朵的觸感。那是對輕盈往上彈起、傻氣的兔子耳朵。看來是情緒太過激動,一不小心讓兔子耳朵冒了出來。其實她也可以馬上解除實體,但是她太過慌張,反應不過來。


    她一臉泫然欲泣的模樣,高舉著雙手,心想這樣多少能擋住耳朵。


    另一方麵,北鬥依然目不轉睛地盯著秋乃和她的耳朵。


    耳朵輕輕跳了一下,秋乃沒有讓耳朵跳動的意思,可是這麽讓人盯著瞧,她實在無法控製住自己。耳朵擅自跳動,像是表現出秋乃的心情。那對耳朵一抖一抖地跳著,微微改變方向。這時,北鬥睜大了雙眼。


    「……好。」


    「……?」


    「好可愛……」


    「什麽?」


    秋乃的雙耳用力往上跳了一下,北鬥始終認真地盯著秋乃的耳朵,接著眨了眨眼睛。


    「那是什麽東西?兔子的生靈會長出這麽可愛的耳朵嗎?」


    「這、這個我也不是很清楚。」


    「空的耳朵也很可愛,不過……原來兔子耳朵這麽可愛啊,感情的表現也很豐富……啊,又動了。」


    「……空?」


    一邊耳朵驚訝地跳了起來,秋乃悄聲回問。北鬥完全沒有注意到她的問題,反而是一副驚歎的樣子,情不自禁地往前探出身子。


    「這個耳朵也可以聽到聲音嗎?」


    「咦?聽、聽是聽不太到……真要說起來,對氣息的感覺比較敏銳。」


    「原來如此,因為是靈性的東西,和『視』比較接近吧。那麽,可以自由控製嗎?」


    「唔,某、某種程度上是沒有問題……」


    見到充滿期待的眼神,秋乃無可奈何地把手放了下來。


    她再次抱住膝蓋,讓身體縮成一團,接著她重新戴好滑落的眼鏡,讓目光向上,像是瞧著自己的額頭。


    原本垂下的耳朵跳了一下,彎向右邊,接著又跳了一下,移動到相反方向。


    「哇啊。」北鬥驚呼,興奮地紅了眼眶。


    「這個……好可愛。」


    「…………」


    「可以摸嗎?」


    「咦?」


    「啊,如果你不願意就算了——」


    「也、也不是不願意……你、你要摸的話……唔、唔唔……隻、隻能摸一下下哦……」


    秋乃麵紅耳赤,顯得相當猶豫,最後她還是歪斜著頭,讓耳朵倒向前方。


    北鬥輕輕把手伸了出來。


    指尖碰到耳朵,「嗯。」秋乃不由自主閉上了眼睛,感覺比原本想像的還要癢。耳尖忍不住扭動,但是北鬥仍持續不斷地輕柔撫摸著兔子耳朵,似乎沉醉在毛皮鬆軟的觸感裏。


    「好可愛……該怎麽說呢,這和你的個性很配呢。」


    「這、這話是什麽意思?」


    「你有些很像兔子的地方吧?」


    「咦咦?」


    「內向又貪吃,看起來慌慌張張的,其實意外地是個悠哉的人。」


    「什、什麽嘛。」


    才沒有這麽一回事——秋乃說不出口。耳朵癱軟無力地垂了下來,也許是覺得自己說錯了什麽話,傷了對方的心,「啊,對不起。」北鬥連忙放開手。


    「我不應該說這種沒禮貌的話,不過——那對耳朵真的很可愛,很適合你哦。而且從旁邊仔細一瞧,真的是對很漂亮的耳朵,毛色沒那麽白,是偏白的銀色呢。」


    北鬥這話並非客套話,秋乃很明白這一點,隻是心情還是一樣複雜,畢竟那正是她自卑的根源。


    「為什麽你平常要把耳朵藏起來呢?」


    「因為……頭、頭上有這種東西很丟臉嘛,而且大家都會嘲笑我……」


    「很丟臉嗎?」


    北鬥的反應像是覺得很意外,不過看見秋乃頑固的表情,也就沒有特地提出反對或是讚成的意見。


    隻是……


    「我很喜歡你的那對耳朵哦。」


    「…………」


    秋乃緊抿著唇,半張臉埋進了膝蓋裏,拚命藏起臉上的表情。然而,她頭上的那對兔子耳朵先是一時間沒有反應,接著興高采烈地跳了起來。她心裏覺得難為情,更不好意思把頭抬起來了。


    不過,秋乃的耳朵跳著跳著,忽然停了下來。


    雙耳同時動作俐落地改變方向,轉向分隔房間與走廊的那扇拉門。接著,北鬥像是也察覺到異狀,全身頓時緊繃。


    「是誰——」


    「啊,不、不用緊張,我想應該是天狗先生。」


    「天狗?」北鬥驚訝回問,緊接著,喀啦喀啦的聲音響起,房門應聲拉開。


    走廊上的電燈已經關了,從燭火照不到的漆黑之中,悄然滑進一道巨大人影。


    那是個體格健壯的巨漢。


    胸膛厚實,手臂宛如木樁又粗又長,身高也相當驚人,但他像是彎下腰,駝背弓起身子,使他的身影看起來不怎麽像人,倒像是頭猩猩。


    體格雖然奇特,但更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裝扮。男人穿著類似直綴樣式的法衣,頭上綁著一條頭巾,頂著一張威嚴的天狗麵具。


    這麽一個彪形大漢卻沒有發出一點腳步聲,不過這也是理所當然。


    「——式神?」


    「對。」


    秋乃回答了北鬥的疑問。


    仔細觀察可以發現,戴著天狗麵具的式神肩上扛著折疊整齊的棉被。他看也不看準備在這種地方就寢的秋乃她們,徑自往房間深處走去。接著,他把扛在肩上的棉被往房裏的棉被上頭堆了上去。


    「……高等人造式?這是誰的式神?是寺裏僧侶的嗎?」


    「啊,不是,這是野生的式神。」


    聽見秋乃的回答,「什麽?」北鬥愣愣地應了一聲。


    「野生?這、這意思是……」


    「這個式神一直住在寺裏,沒有特定的主人。」


    「啊啊,也就是說他是侍奉星宿寺的……可是,這樣也會有主人吧。」


    「就算你這麽說……嗯,硬要說的話,『大家都是他的主人』吧?隻要在他的能力所及範圍內,不管是誰的請求他都會幫忙完成,而且他的力氣又大,可以幫上很多忙哦。」


    「…………」


    北鬥板著臉,像是沒辦法接受這個解釋。另一方麵,天狗麵具的式神把扛來的棉被全部堆完後,慢條斯理地轉過身,往拉門走了回去。


    寺裏的人就寢後,他同樣一個人忙著寺務。秋乃朝寬厚的背影說了聲:「辛苦了。」


    忽然間,式神停下腳步,轉過了頭。天狗的麵具朝向秋乃她們的方向,「奇怪?」秋乃不禁吃驚。


    接著……


    「這裏,有死人。」


    麵具底下傳來低沉的嗓音。


    秋乃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會動的死人,有意思。」


    秋乃嚇了一跳,兔子耳朵頓時僵硬。


    接著,式神又轉向前方,腳步緩慢地從房間回到走廊上。拉門響起聲響,關了起來,秋乃的耳朵依然僵直。


    「……啊啊,嚇到我了。」


    過沒多久,她終於籲了口氣。


    「我第一次聽見天狗先生開口說話……原來他會講話啊。」


    前輩們肯定也不知道天狗式神會說話,下次遇到千爺的時候再告訴他吧,不過說不定千爺早就知道了。驚訝過後,秋乃覺得有些興奮,畢竟這是千載難逢的場麵。


    「真厲害。欸欸,北鬥,天狗先生平常可是一句話也不會說的哦,今天他是怎麽了呢?北鬥你也聽到了吧?對吧?」


    秋乃興奮地喘著氣,把頭轉向北鬥,隻見北鬥的臉色異常慘白。


    「咦?啊,北鬥你也嚇到了嗎?用不著擔心,他的外表看起來恐怖,可是不會隨便動粗。」


    為了讓北鬥放心,秋乃急忙解釋起式神的事情。然而,她心裏忽然冒出一個疑問。


    式神進入房間時,北鬥雖然緊張,但是一點也不害怕,再說她也不可能被式神開口這件事情嚇到,因為這是她第一次見到天狗式神。這麽說來,為什麽北鬥會嚇得花容失色?


    對了,秋乃終於想到一個最有可能的理由。


    式神是朝著秋乃她們——他看向秋乃和北鬥的方向,說出了那一句話。


    這裏有死人。


    「咦?」


    死人?


    北鬥渾身僵硬,不發一語,咬緊了嘴唇,臉上的表情比起第一次見到她時更為嚴峻而且冰冷。


    秋乃的背上忽而竄過一陣不明的寒顫。


    此時,北鬥身上的薰香仍在房裏幽幽飄散。


    ☆


    夜晚的寺院讓人產生萬籟倶寂的聯想,星宿寺內卻不是如此。


    蟲鳴聲四起,黑暗的深山裏傳來野獸的吼叫聲。人類的活動停止之後,大自然奏起的樂聲更清楚地傳進耳中。此外,原先以為四周會是一片漆黑,實際上隨處有石燈籠點起火光,在境內移動不是什麽大問題。而且這地方不愧是暗寺,點燃的燈火的是咒術的火焰。


    山城從自己的房間溜了出來,離開廚房,走向寺內深處。不消說,他在移動時始終維持隱形的狀態。他小心翼翼地注意周圍情形,一邊快步走進杉林。


    星宿寺內,那些所謂的「雲水僧」,也就是寄宿在這裏修行的咒術者,他們的生活起居一律在寮房,如果成為師父,則會給予堂或庵,也就是一般稱呼的僧房。不過,並不是每位師父都可以分到一棟獨立的建築物,他們都是數人使用一間僧房,將裏麵個別的房間作為私人使用。


    寺裏的生活非常簡陋,隻要是對自己的能力有足夠自信的人,想必都會對這樣的待遇心生不滿。接下來他要前去會麵的這位人物,正是對目前處境不滿的人。


    樹林深處看見了由目的地傳來的光芒,山城停下腳步。


    光芒從建在山林裏的僧房透了出來,山城嗤之以鼻地哼了一聲。


    「……我該在這裏表明身分嗎?還是就這麽闖進去?」


    他隨口說


    著。話一說完,不遠的前方出現輕微晃動,看來是急忙解除了結界。


    對方該不會是想確認自己的實力吧,山城雖然覺得不耐煩,但一一推敲對方的用意也沒有意義——正確來說,根本沒有那麽做的價值。山城帶著冰冷的態度,快步走向前去。


    僧房的外觀宛如山中小屋,他一站到門口,門隨即開啟,像在等候他大駕光臨。門後麵探出一張女人的臉,那是白天在講堂見到的那位戴著眼鏡的中年女性。


    「剛才真是多謝了。」


    「…………」


    從靈氣可以察覺,先前正是這名女性設下的結界。女性的表情有些尷尬,把山城領進屋內,接著立刻關上僧房大門。


    老舊的建築物一如原先想像,不過還是有電可以使用。他脫下鞋子,走進房間,隨著女性的帶領穿過走廊。


    女性把他帶到一間最裏麵的房間。


    「讓你久等了,理晏法師。」


    「啊啊,確實是等很久了,山城先生。」


    房裏的人是之前在講堂和常玄對立,擁有學者風範的男子·理晏。


    那是一間和室,約有四坪大,房內有書桌也有普通的桌子,書櫃置放在牆邊,看來應該是作為書房使用。理晏從椅子上起身,向帶路的女性使了個眼色。女性見狀馬上退出房內,關上拉門。


    這間房疑似是理晏個人的房間。師父請山城坐下,但是他沒有回應,而是直接把手放進西裝內層口袋,掏出一封信來。理晏一見到那封信,臉上神情頓時亮了起來。


    「那是倉橋廳長的……?」


    「對,廳長直接將這封信給我,要我私下轉交給你。」


    理晏飛撲似地接下山城遞出的信,接著拆開信封,全神貫注地讀起信裏的文字。山城往他瞥去,確認他的模樣,接著臉上浮現淺笑,觀察起房內的模樣。


    麵對窗戶的桌上擺著一台打開的筆記型電腦,其他還有智慧型手機和平板電腦,一旁還有一台小型液晶電視。在落伍的山中異界當中,從這張桌上可以看出對外界的可悲憧憬。


    視線轉向書櫃,可以看見佛經和咒術書籍之間夾雜著新推出的商業書籍。玻璃櫃裏擺著一排排的洋酒,種類繁多,價格都很昂貴。實在是個容易看穿的男人,不知不覺中,山城掛在臉上的微笑變成了冷笑。


    「……真是驚人的收藏啊。」


    「咦?……啊,這個啊,要喝嗎?」


    理晏的臉上浮現有些諂媚的微笑,從玻璃櫃中拿出一瓶白蘭地。


    「在你們這裏叫做般若湯是吧。」


    「哼,這裏的戒律有和沒有一樣,何況這也不是多麽嚴重的東西。」


    「確實如此。恕我失禮,我到這裏來的時候嚇了一跳,沒想到這裏的生活居然原始到這種地步。」


    「我們也不是自願過這種生活。你可能不了解,舊習本身就是一種強力的『咒』,即使有咒術方麵的抵抗力也沒用,照樣能束縛人心。」


    「……要破除需要相當程度的『術式』,是嗎?」


    「嗬,就是這麽回事,比方說像是這種東西。」


    理晏說,揮了揮手上的信。


    接著他取出酒杯,打開白蘭地的酒瓶。悅耳的倒灑聲響起,房裏隨之飄散白蘭地的香氣。


    「話說回來,在這件事情裏麵,我做的不過是啟動『術式』罷了。實際上打破星宿寺的封印——名為舊習這個咒的是陰陽廳,更準確來說,是位居陰陽廳之首的倉橋源司廳長。」


    「……這意思是,我是廳長擊出的式對吧?」


    「正是如此。」


    理晏笑著遞出斟滿白蘭地的酒杯,山城——表麵上——恭敬地接了下來。


    「祝星宿寺的未來和陰陽廳的繁榮。」


    理晏說著,高舉起酒杯。他是祝賀自己的未來與繁榮吧,山城暗自奚落著他,同樣默默舉起了酒杯。


    剛才在講堂裏,山城第一次見到這個名叫理晏的男人,不過兩人先前已經透過電子郵件有過幾次聯絡。


    在陰陽廳派出山城等人作為使者之前,星宿寺原本分為保守派和改革派兩大派係,尤其在去年年底陰陽法修正之後,派係之間的對立疑似變得更加激烈。


    過去的陰陽法嚴格規定陰陽師——也就是咒術者的權限和職業領域。說得極端一點,職務僅限於東京都內頻傳的靈災修祓,以及咒術者利用咒術犯罪的檢舉告發,隻有在進行這些相關職務時,可以獲得許可使用咒術。例外的情形有靈性方麵的治療,不過追根究柢也是為了治療靈災導致的靈障。


    如今,陰陽法大幅修正,相當程度放寬了對於陰陽師與咒術的限製。雖然目前還看不出實際效果,但今後陰陽師活躍的範圍勢必能擴大至各式各樣的領域。


    得知陰陽法修正案通過後,星宿寺內的改革派顯然受到了鼓舞,開始高聲主張該趁陰陽法修正的這個大好機會金盆洗手,到外麵的世界發揮所長。這些改革派的成員主要是對寺裏生活不滿的年輕咒術者,中心人物的便是眼前的理晏。


    理晏暗中與陰陽廳接觸,要求陰陽廳支持星宿寺的改革。就以非法活動維生的「暗寺」而言,這樣的行為幾乎等同於背叛,但是這樣的背叛確實值得。理晏因此成功與陰陽廳高層簽訂秘密協定,這件事情連同樣派來作為使者的三善和弓削也不知情,是隻有咒搜部的山城知道的事實。


    理晏在椅子上坐了下來,又把信重讀了一遍。


    「……感謝你幫忙送信,這下肯定能提升大家的士氣。」


    「…………」


    山城依然站著,把酒杯輕輕送到嘴邊。


    理晏等人憧憬外麵的世界,但是從沒想過主動離開寺院這種事。那是因為他們不知道如何在寺外生存,再說他們也沒有舍棄寺裏師父的地位,以一介咒術者——而且是以非法咒術者的身分在外麵生存的覺悟。事實上,這並不是件簡單的事情。寺裏栽培出來的人很難在寺外生存,所以才會處心積慮地試圖開放寺院。


    在山城遞交的信裏,以陰陽廳廳長之名保證以理晏為首的改革派,在待遇方麵能獲得保障,這是理晏與倉橋之間簽訂的密約內容,尤其關於理晏個人的待遇,信裏暗示會幫他安排一個特別的位子。


    這封密信可說是「特地」為他準備的信件。


    「辛苦你了,山城先生。回去後麻煩幫我向廳長問好,寺院開放想必已經是指日可待。」


    見理晏臉上那副自信十足的微笑,山城差點沒啐出聲音。


    「指日可待?這話未免太樂觀了吧,法師?」


    他稍微改變口吻,尖銳地質疑了起來。「什、什麽意思?」理晏目瞪口呆,像是大吃一驚。


    「你和陰陽廳接觸已經有半年的時間,這次我們會到星宿寺來,是因為事情遲遲沒有進展。你之前說過,隻要有陰陽廳作為後盾,寺內的整合會更容易,改革派一定能取得主導權。」


    「那、那是……我們這裏的情形很複雜,不過私下的準備還是有在進行。」


    「結果就是白天那場爭辯嗎?不,那個樣子連爭辯都不算,在我看來,常玄法師那一派根本沒把你們放在眼裏。而且事實上,你們『準備』的結果根本沒有改變任何狀況。」


    「不、不能隻看白天會麵的情形就擅自判斷,寺裏有很多隻有寺裏的人知道的問題,處理上本來就會多花一點時間。」


    麵對年輕使者失禮的指責,理晏板起了臉駁斥。雖說是反駁,但其實隻是沒有內容的空泛借口。真虧這種人也能率領改革派,或許是他在內部的評價很高吧,還是改革派的成員差不多都是這種程度?山城暗自希望至少是前者。


    「無論如何


    ,我會向廳長報告白天會麵的情形,視情況,說不定今後接觸的對象會由你改成常玄法師。」


    「什麽?胡說八道,你也看到了吧?那個家夥絕對不可能答應讓寺院開放!」


    「……就算他不答應,隻要實質掌控這座寺院的人是他,我們也別無選擇。我不知道星宿寺裏的各位時間觀念如何,但是陰陽廳可沒有閑工夫配合各位的步調。」


    山城這番毒辣的說辭讓理晏咬牙切齒,憎恨地瞪著咒搜官,不過他似乎也了解對方的用意不在威脅。


    「可是……不然你要我們怎麽做?」


    「很簡單,在我們下山前拿出『成果』來,陰陽廳想必也希望和可以溝通的對象交涉,隻要理晏法師能拿出『成果』,自然是再好不過了。」


    「…………」


    理晏低著頭,陷入沉思。


    真是個讓人煩躁的男人。山城沒有進一步催促,隻是好整以暇地等待他做出決定,一邊啜飲著白蘭地。


    實際上陰陽廳真的考慮過切割理晏,改與常玄接觸,隻是就現狀來看,屆時交涉勢必會更加困難,尤其是更為棘手。最好是能夠透過理晏掌握星宿寺的實權,如果做不到,隻要擴大星宿寺內部的混亂,陰陽廳也能更輕易地找到機會趁虛而入。這一類暗中進行的行動,也是屬於咒搜部工作的一環。


    經過長時間的沉思之後,理晏說:


    「……有個問題。」


    「什麽問題?」


    「我們的同伴……幾乎都是年輕的咒術者。雖然也有幾位師父,很遺憾的是就目前的戰力看來……」


    「……敵不過常玄法師他們嗎?」


    山城隨口問了一聲,理晏不甘不願地點了個頭。看他那副裝腔作勢的樣子,難不成以為我方沒有掌握到這種程度的情報嗎?


    星宿寺裏有許多實力高強的咒術者,其中大多是從事非法工作的咒術犯罪者,因此對陰陽廳的戒心格外強烈,幾乎是一麵倒支持保守派的常玄法師。陰陽廳不選擇常玄,而是選擇由理晏居中協調——實際上是逼不得已的選擇,這可以說是最主要的原因。


    「萬一雙方發生正麵衝突,我們的勝算不高……不對,這也要看我們采取什麽樣的做法,不過必定會是危險的賭注……」


    真天真啊,山城嗤笑。什麽叫做勝算不高,要是兩派發生咒術戰,理晏等人根本毫無勝算。


    不過,「……法師,我們到這裏來就是為了這個目的啊。」聽見山城溫柔說出這句話,理晏吃驚地抬頭看向年輕的咒搜官。


    「別看我們這個樣子,國家一級陰陽師可是忙得不可開交,你以為陰陽廳為什麽特地讓我們拋下平常的工作,挑選我們作為使者派來這座星宿寺?」


    「可、可是……!其他兩個人也是嗎?」


    「啊啊,抱歉,他們兩個人當然不知道這件事情。隻是萬一有事發生,他們也沒有選擇。再說——這麽說雖然不太好聽,這裏算是咒術犯罪者的巢穴,隻要有意,不愁找不到名目。」


    山城悠然微笑,看得理晏睜大眼,倒抽了口氣。他一時間沒有出聲,最後發出顫抖的嗓音,搖了搖頭。


    「你、你們不知道常玄有多可怕,我沒有貶低『十二神將』的意思,不過那家夥簡直是怪物。因為同樣是寺裏的師父,我很清楚他的實力。」


    理晏這番不祥的話語隻引來山城的嗤之以鼻。


    不過,恐怕他這話也有道理。用不著記起三善之前的戰力分析,眼前的理晏雖然不知道實戰經驗有多豐富,但也可以「視」出他擁有一流咒術師的資質。


    居然能讓有如此實力的理晏這麽恐懼,可見常玄的實力確實非同小可。


    不過再怎麽厲害,頂多也隻是個人的力量。


    「不然我們這麽說吧,理晏法師。常玄法師他們,也就是保守派的勢力,他們『當真』有和陰陽廳作對的覺悟嗎?」


    理晏像是嚇了一跳,睜大了眼睛。


    「這、這個……」


    「沒有對吧?沒錯,我想他們應該沒有這麽堅定的覺悟,至少大多數人應該都還拿不定主意。在非法的世界混得愈熟,理應愈能實際體會到陰陽廳的強大。那些知道陰陽廳有多強大的人,真的有辦法拿起武器對付代表陰陽廳的『十二神將』嗎?隻要放棄抵抗,過去的罪行既往不咎,要是聽到這樣的條件,他們還能繼續堅持下去嗎?」


    「…………」


    「當然,其中勢必也會有些堅持自己的主張、頑固的愚昧家夥,比方說像是常玄法師。不過保守派的各位想必也有判斷能力,萬一星宿寺內部的情勢出現激烈變動,你認為他們會做出什麽樣的判斷?」


    山城這番花言巧語聽得理晏再一次陷入沉默,不過,這次的沉默和之前散發出不同的氣息。他的眼裏出現瘋狂的異樣光芒,嚴肅地抿緊了嘴角。


    山城滿足地露出微笑,輕輕點頭。


    「法師,雖然是非正式的,但倉橋廳長交給我相當程度的決定權。如果遇上麻煩,可以盡管找我幫忙。」


    3


    淩晨四點。四周一片漆黑,仍是夜闌人靜的景象。「雲水僧」們動作輕巧地起了床,彼此沒有多加交談,在石燈籠的火光中往境內四處散去。有人前往準備早膳,有人在為師父們的修行進行準備,此外還有各種其他寺務,每個人各自有自己的工作。


    當然,還沒分配到北鬥的工作,因此她今天也幫忙秋乃的工作。兩人拿著竹掃帚,打掃境內每個角落。如果用上式神,便能輕鬆完成這份工作,不過「寺務」也算是修行的一環,師父指示眾人必須親自動手完成工作。


    寒冬將至,深山裏的早晨酷寒難耐。兩人穿上厚重的衣服,來到工作的地點,不發一語掃起了枯葉。


    雖然沒有規定,但早上所有人都是沉默寡言,還沒完全清醒也是其中一個原因,不過最主要的還是因為清晨深山裏的氣息,讓人不敢發出多餘的聲音。也許是察覺人類的動靜,蟲聲從稍遠處傳了過來,剩下的就隻有兩人揮著竹掃帚發出「沙、沙」的規律聲響。一會兒過後,朦朧晨光與朝靄融為一體,逐漸覆蓋境內。石燈籠散布在境內的火光詭異地晃動,光芒漸漸微弱。


    鳥叫聲在山中回響,再過不久旭日便將升起。


    忽然間,其中一把竹掃帚的聲音停了下來,過沒多久,另一邊的掃地聲也停了。


    秋乃拿著掃帚,低著頭一動也不動。北鬥察覺之後,同樣停下手邊的動作,把頭轉了過去。


    「……秋乃?」


    北鬥喚了她一聲,秋乃沒有回應,依然杵在原地。


    昨天夜裏,天狗式神留下那句不祥的話後,兩人之間就鮮少交談。北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最後還是把話吞了回去。


    「秋乃,我過去那邊掃地。」


    聽見這鬱悶的口氣,秋乃反射性地把視線轉往她的方向。北鬥的側臉映入眼簾,看上去很落寞——秋乃終於鼓起勇氣。她握緊掃帚,往因為顧慮自己而打算離開的北鬥筆直走了過去。北鬥注意到之後,露出驚訝的表情說了聲「秋乃?」。


    一走近,便能聞到北鬥身上那股甜香,不過秋乃沒有把香味的事情放在心上。


    「那、那個,北、北鬥。」


    「是。」


    「昨、昨天那個、那個天狗先生說的話,你、你用不著太在意……」


    「什麽?」


    秋乃嚴肅的眼神讓北鬥難掩困惑,不過秋乃沒多理會,像是說服自己似地說聲「嗯」,重重點了下頭。


    「我、我也是昨天第一次聽到天狗先生開口說話,一點也不懂他為什麽要說出那種話,所以你用不著在意,我、我也沒放在心上。」


    最後那一句話明顯是說謊。


    不過,那也不完全是謊言。


    秋乃從眼鏡後方露出瞪視般的眼神,凝視著北鬥,兩人這麽站在一起,可以發現北鬥比秋乃還要高出半個頭。北鬥有些動搖,看向嬌小的秋乃……


    神情忽然放鬆了下來。


    她的神情不懷好意,眼角卻帶著笑意。


    「可是……如果我真的是死人呢?你還能不在意嗎?」


    「當——當然不在意!這裏奇怪的人又不少你一個,何、何況我自己也是兔子的生靈,當然不會在意這種事情!」


    秋乃非常嚴肅而且認真,斬釘截鐵地說。


    同時,少女頭上出現裂核,長長的兔子耳朵冒了出來。不過,秋乃沒有藏起耳朵的意思,凝視著北鬥的瞳孔濕潤,彷佛隨時可能流下眼淚。


    北鬥靜靜合上雙眼,「……謝謝你,秋乃……你真是個溫柔的人。」語氣平靜地說。接著,她像是難以啟齒似地說了聲:「對不起。」接著繼續說了下去。


    「我——真的有很多事情瞞著你,要是我把這些事情說出來,肯定會害你惹上麻煩。不過……和你比起來,我確是個大騙子。」


    「北鬥。」


    秋乃一臉驚訝,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北鬥。


    「不、不要緊的,這裏每個人都一樣。」


    大家因為各自的原因來到寺裏,隻知道寺裏生活的秋乃很難想像他們遇上的狀況,寺內也禁止追問他人過去的遭遇。由於境內脫離塵世,使這裏成為無處可去的人們最後的安身之處。就這層意義上來說,這地方確實發揮了「寺院」的功能。


    要說不想知道是騙人的,不過總有些事情會讓人不惜說謊,也要保護直相。


    然而,北鬥選擇坦白的事情不隻如此。


    「秋乃,有一點我必須讓你知道,我是為了某個目的來到這個地方。」


    「目、目的嗎?」


    「對,而且……事情結束之後,我又會離開這裏。」


    「……什麽?」


    出乎意料的一句話,假使北鬥真的是幽靈,帶給秋乃的衝擊肯定也遠遠不及這一句話。


    「可可、可是要離開寺裏,沒那麽簡單……基、基本上,隻有成為師父的法師可以離開這裏,要成為師父必須經過好幾年的修行,還有其他師父的認可……」


    秋乃急忙解釋了起來,但她自己也知道,這並非正確的事實。


    入寺的人大多是在外麵的世界無法繼續生存,才會進入寺裏,因此很少有人會選擇主動離開寺院。過去也有人因為不滿寺裏的生活,偷偷溜了出去,這種人最後還是會回來寺院,在接受懲罰後,再度回到以前的生活。


    假使有人從這座山溜出去之後就此逃亡,寺裏也不會特地前去追趕。如果逃走的人不是寺裏師父,隻是個「雲水僧」,更不會有人在意。對無處可去的咒術者而言,寺院是他們最後的依靠,不是牢獄。雖然有除師父以外禁止外出的規定,但說穿了也隻是為了維持紀律,如果那些人有辦法在外麵生存,寺裏也不會硬逼他們回來。


    因此北鬥要是想溜出寺裏,成功的機會很高,除非這件事情提前曝光。


    北鬥表示自己是個騙子,她特地告訴秋乃自己要「離開這裏」這件事,說不定是多少想要做點補償。


    「老在做這麽任性的事情,真的很抱歉。」


    北鬥再度道歉,這次秋乃已經無言以對。


    兔子耳朵哀傷地垂了下來,北鬥在一旁看著難過,說不出話。


    「你……你會在這裏待多久?」


    「……不知道。不過養父讀星是一個星期以前的事情,恐怕很快……大概就在這幾天。」


    「這麽快。」


    秋乃不知道讀星是什麽意思,不過聽到她這幾天就會離開,讀星是什麽意思也不重要了。


    好寂寞。好失望。


    不過,另一方麵……


    ——說得也是。


    她心裏也有這樣的感覺。


    自己不是一直認為她是寺裏罕見、沒有在寺裏出現過的類型嗎?早就應該明白她不可能融入寺裏的生活。再說她漂亮又溫柔,和這個偏僻的異界格格不入,更不可能和自己這種人待在一起。


    北鬥為了她的目的,來到這座與她極不搭調的星宿寺,而自己碰巧是那個為她帶路的人,隻是這樣而已。既然隻是這樣,自己為什麽會這麽失落?自己到底在期待什麽?真是個不知輕重的家夥。


    「…………」


    不能再這麽消沉,因為北鬥的個性溫柔,如果自己的態度這麽消沉,北鬥或許會認為自己需要負起責任。難得她相信自己,還稍微透露了一點秘密,自己絕對不能再繼續喪氣下去。


    「有什麽……」


    「咦?」


    「有什麽我可以幫忙的地方嗎?」


    北鬥睜大了雙眼。


    接著她微微露出苦笑,搖了搖頭。


    「真敵不過你。」


    北鬥嘀咕著,嗓音中流露出藏也藏不住的感謝之意。「咦?咦?」秋乃沒想到會聽到這種答案,顯得困惑不已。


    北鬥把掃帚抱在胸前,重新拿好掃帚,輕細的嗓音難掩興奮地說:


    「不然這樣吧,秋乃,可以拜托你一件有點厚臉皮的事情嗎?」


    「什、什麽事情?」


    「請當我的朋友。」


    兔子的雙耳頓時豎了起來。


    秋乃麵紅耳赤,腦子還沒反應過來要怎麽回答,嘴裏已經擅自發出「哎呀」、「嗚哇」這些奇怪的聲音。


    這麽說沒有自誇的意思,不過秋乃自出生後還沒交過「朋友」。硬要說的話,或許勉強可以把千爺算進去,不過這還是她第一次交到同齡的朋友。對於在寺裏成長,隻知道寺裏的世界,一文不值的自己來說,最無緣的事物之一就是「朋友」。


    可是……


    「你不願意嗎?」


    「不不不、不願意——怎麽可能——不願意——」


    緊張與興奮讓秋乃說起話來結結巴巴,好不容易做出回應。頭上的耳朵興高采烈,忽左忽右地跳來跳去。北鬥笑著,「謝謝。」開心地說。


    ——怎麽辦。


    自己交到朋友了,自己有朋友啦,不過話說回來,交到朋友之後要做什麽呢?她還沒來得及高興就已經是又混亂又焦急。她拚了命地喚起自己貧乏的知識,總之先從麵包開始吧,應該要買炒麵麵包過來,可是自己沒有錢,再說也不知道哪裏有賣炒麵麵包。


    北鬥看著秋乃驚慌失措的模樣,像是覺得很有趣。


    「對了,為了感謝你願意當我的朋友,我讓你瞧一個有趣的東西。」


    「什麽?」


    北鬥嫣然一笑,把右手伸向一旁。「不能告訴別人哦。」她交代,接著往朝上的掌心說:


    「……不要緊,出來吧。」


    這不是在和自己說話——秋乃正這麽想的時候,北鬥的掌心上方閃耀起淡淡的光芒,那是一道和小球一樣大的金黃光芒,接著光芒逐漸伸長成長條形。秋乃屏住氣息,全神貫注地看著那道光芒。


    金黃光芒中——正確來說是光帶集結,出現了一條體長約一公尺的「龍」。


    其實秋乃也不知道那是不是真正的龍,因為要說那是一條龍,體型實在太小。不過就和秋乃知道的一樣,那東西頭上長了兩隻角,也有鬃毛,短短的四肢長了爪子。輝煌的金黃鱗片覆蓋全身,每次隻要優雅地扭動身體,就在朝靄中散發寶石般的璀璨光芒。


    「…………」


    秋乃啞口無言,受到眼前飄浮在半空中的龍深深吸引。另一方麵,龍也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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