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無計可施了——自從出現這個念頭後不曉得過了幾天,不知不覺中二月接近尾聲,離最後期限幾乎沒剩多少時間。


    東京秋葉原的陰陽廳廳舍。


    鈴鹿頹喪地待在自己的研究室內。


    她胡亂套上一件白袍,在沙發上抱緊膝蓋,煩躁地瞪著放在桌上的桌曆。最近她光是看見月曆就忍不住惱怒,那裏不存在姑息與縱容,隻有一律平等的殘酷現實。


    當然,她並不是整天遊手好閑。為了摸索與其他夥伴取得聯絡的手段,她甚至不惜犧牲睡眠時間。隻可惜徒勞無功,她想不出解決的辦法,隻是眼睜睜看著時間消逝。


    「……可惡……」


    鈴鹿咒罵一聲,從沙發上站了起來。


    她再一次在腦中摸索所有可能的方法,不過沒幾分鍾她就放棄思考,自暴自棄地再度倒回沙發。


    這種模擬過程她不知道重複了多少次,過去她恐怕不曾經曆像這樣窮途末路的日子。


    鈴鹿掌握到情報是上個月的事情。


    也就是天馬傳遞訊息給其他夥伴的那一天半夜——翌日淩晨的時候。令人氣惱的是,鈴鹿不是靠自己的力量找到答案,而是「敵人」主動肯定她的疑惑。


    即將到來的三月三日,五節之一的上已。


    那一天他們打算再次發動靈災恐怖攻擊,繼四年前的『上已大祓』和兩年前的『上已再祓』之後,進行第三次『修祓』。


    而且,按照他們的說法聽來,下一次才是「重頭戲」,而且這不是在開玩笑。


    「那些家夥……」


    過去兩次的靈災恐怖攻擊都是由夜光的瘋狂信徒集團雙角會發動,第一次的主謀是鈴鹿的親生父親大連寺至道,第二次的主謀則是他的部下六人部千尋。靈災恐怖攻擊過後,兩人同樣喪失了性命。


    不過,策劃第三次靈災恐怖攻擊的正是他們兩人。


    大連寺至道與六人部千尋以相馬多軌子的護法,分別為夜叉丸與踟蛛丸的身分複活。不對,恐怕打從一開始,這一切就在相馬的計劃之中。二度擾亂首都東京靈脈的相馬終於要真正完成他們的目的——達成他們的宿願。


    了解到這種地步卻無能為力,這樣的現狀讓鈴鹿懊悔不己。


    為了探查情報,鈴鹿重返敵人所在的陰陽廳。她冒著生命危險深入敵營,就這層意義上看來,獲得靈災恐怖攻擊的情報也算是一大戰果。隻可惜,獲得的情報如果不能傳達出去,敲響警鍾,等於一點意義也沒有。


    這地方說是自己的研究室,但實際上是軟禁室——是監獄。原本她就不能與外界聯絡,在掌握到靈災恐怖攻擊的情報後,監禁措施變得更加徹底。比方說,過去是式神在研究室外監視,現在則換成了蜘蛛丸。為了監視鈴鹿,對方甚至不惜把他調離主人多軌子的護衛崗位。


    蜘蛛丸為八瀨童子,是連夏目使役的龍北鬥也不敵的強大式神,不是咒力受到限製的鈴鹿可以孤身奮戰的對手。不隻打不倒他,就連突破他的看守也不可能。


    既然如此,說不定可以故意引起騷動,趁機向其他職員警告目前的危機。鈴鹿目前被關在陰陽廳的廳舍內,隻要踏出研究室一歩,外麵就是一般職員與陰陽師平常工作的場所。如果與蜘蛛丸一邊交戰,一邊高聲喊出他們的陰謀,說不定會有人聽見。


    隻是不管鈴鹿多麽認真呼籲,肯定不會有人相信她的話。畢竟她有「前科」在身,而且是觸犯陰陽法、行使禁咒的前科。高層雖然把這件事情壓了下去,但那頂多隻是對外,不可能連廳內的謠言也全部封鎖。在廳舍工作的人,大多都知道她過去引起的那次騷動。


    她是『十二神將』之一,也是陰陽廳形象代言人『神童』。然而陰陽廳的職員對她最直接的印象,恐怕是因為年輕與才能而被縱容的麻煩人物。這樣的鈴鹿不管再怎麽警告,他們也不可能聽得進去。


    ——更重要的是……


    在夜叉丸這些相馬家的人物背後,是陰陽廳廳長倉橋源司。


    倉橋為名門倉橋家的當家,與鈴鹿同樣是國家一級陰陽師,於名於實皆為現今咒術界的頂尖人物。與他敵對等於與咒術界為敵,這話一點也不誇張。


    真要說起來,倉橋不隻是敵人的同夥這麽簡單,他也是主謀之一。也就是說,靈災恐怖攻擊其實是「陰陽廳犯下的罪行」,因此就算向陰陽廳提出警告,也不可能有人當一回事。


    ——天海老頭也說過,真的有辦法證明是那些家夥引起恐怖攻擊的嗎?


    一般人要揪出咒術犯罪極為困難,當然這個國家的司法機關也是一樣,能證明咒術犯罪的隻有陰陽廳的咒術犯罪搜查部,而咒捜部的部長正是由倉橋兼任。


    倉橋在咒術界獨攬大權,要是違逆他又想求助咒術界的組織幫忙,不論公家機關還是民間組織恐怕都是難如登天。


    ——從多軌子的話裏聽來,相馬家和政治界也有關係……


    多軌子表示,現在的執政黨,也就是新民黨的議員佐竹益觀為相馬一族。不隻如此,他是父親的外甥——也就是比鈴鹿年長許多的表哥。兩人素未謀麵,不過想到自己身上也流著相馬家的血液,就讓鈴鹿覺得痛苦難受,忍不住打起寒顫。


    太平洋戰爭時,相馬家深入軍隊高層,私下建立起自己的勢力,當時的手法到了現代社會似乎依然有效。


    而且不隻相馬家與政治界的關係深厚,倉橋廳長也是一樣。這幾年來,他從未直接參與靈災修祓或與咒術犯罪相關的捜查,也幾乎不曾親自坐鎮指揮,而是利用這樣的時間在廳外為擴展陰陽廳的權限東奔西走。在現今的政治界,他可說是人麵最廣的陰陽師。


    麵對勢力如此強大的倉橋與相馬一族,鈴鹿和她的夥伴們到底該如何對抗?


    「……現在煩惱這種事情也沒有意義……」


    當務之急是阻止準備在下一次上巳時進行的第三次靈災恐怖攻擊,為此鈴鹿必須把手中的情報傳遞出去,傳給真正願意相信她情報的人,那些潛伏中的夥伴。


    「就是因為做不到,我才這麽苦惱啊……可惡。」


    在陰陽廳的生活過了一年半以上,自言自語的習慣不知不覺變得越來越嚴重。盡管明白蜘蛛丸守在走廊外,必須謹言慎行,但長久以來養成的習慣一時之間很難改棹。


    ——看來隻有強行闖出去這一招了……


    這也是她在好幾天前就得到的結論。


    但蜘蛛丸是式神,不需要睡眠也不需要飲食,可以一天二十四小時隨時監視鈴鹿,要衝出這道防守極為困難。她為了找到或是製造機會而絞盡腦汁,可惜至今依然沒想到什麽好主意。


    ——得快點才行……要是再不快點……


    無意間,鈴鹿的視線再次轉向桌上的月曆,臉上因為氣憤——甚至泫然欲泣——而扭曲。


    這時——


    「我進來羅。」


    一聽見那個聲音,鈴鹿頓時全身僵硬,接著從沙發跳了下來。


    她用意誌力壓抑反射性湧起的恐懼,盡可能擺出橫眉豎目的臉孔,轉向聲音的主人。


    站在眼前的是一位身材修長的年輕男子,穿著襯衫搭配背心、長褲再係上領巾,那副模樣使他看來有如古代貴族。隻是他給人的印象冰冷陰鬱,完全感覺不到貴族般的誠懇與高貴。那是多軌子的式神夜叉丸,也是鈴鹿的父親大連寺至道轉生後的模樣。


    「…………」


    「哈哈,用不著瞪我,我隻是來關心一下進度而己。」


    「……你至少敲一下門吧。」


    「啊啊,抱歉抱歉,因為我已經有很長的時間沒辦法開門了。」


    夜叉丸微笑著


    說。


    鈴鹿的研究室以咒術設下了用來隔絕內外的堅固結界,原本是鈴鹿自己設下的結界,現在則是由夜叉丸他們變更術式,他能輕易侵入就是這個原因。


    「所以呢?」夜叉丸若無其事地繼續說:「研究進行得如何?」


    「……上個星期我提出報告了吧,難道你沒看嗎?」


    「看是看了,隻是本人的想法也很重要。有些地方要是不直接與本人溝通,實在讀不出背後的意思。」


    夜叉丸走向沙發,鈴鹿也跟著往後退,拉開距離。他完全沒把女兒這冷淡的態度放在心上,隻是稍微往後倚著沙發背麵,接著轉身越過肩膀看向鈴鹿。


    鈴鹿回到陰陽廳後,夜叉丸交給她一份工作,那就是進行「靈魂咒術」的相關研究。原本鈴鹿就是陰陽廳的研究員,專門研究土禦門夜光建立的『帝國式陰陽術』。與人類靈魂相關的咒術現被指定為禁咒,不過在夜光的時代——在『帝式』當中確實存在,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春虎幫助夏目複活的『泰山府君祭』。


    鈴鹿也曾經打算利用『泰山府君祭』讓死去的哥哥複活,因此對「靈魂咒術」進行過一番研究。不適,在接到夜叉丸命令,瀏覽過相馬與倉橋隱匿的那些咒術書與資料後,她深刻體會到自己當時獲得的知識不過是冰山一角。比如說,讓大連寺至道和六人部千尋分別以夜叉丸與蜘蛛丸身分複活的咒術,同樣也是『泰山府君祭』。當時的鈴鹿根本無法想像可以做到這種事情,『泰山府君祭』不是單指一種咒術,而是土禦門夜光——正確來說是土禦門家以經年累月的時間建立,用來操縱靈魂的「咒術係統」。


    關於『泰山府君祭』,夜叉丸的認知似乎比鈴鹿更深入。即使如此,他還是命令鈴鹿進行研究,針對『泰山府君祭』的係統進行全盤分析,大概是因為他一個人應付不來吧,尤其他還有其他事情要忙。


    「……這樣好嗎?」


    「嗯?什麽意思?」


    「你可以隨便離開多軌子身邊嗎?現在不是蜘蛛丸,是由你負責隨侍吧?」


    「這件事啊,那邊正好結束,沒那麽快醒過來。」


    「……看來『特訓』很順利嘛。」


    「當然,她可是繼承相馬家千年血脈的正統貴族,天之驕子啊。」


    夜叉丸說著,不可一世地笑了起來。


    他的笑中不帶有敵意,也沒有惡意,卻讓鈴鹿感受到無以言喻的壓力,彷佛就要將她壓垮。


    今年多軌子造訪鈴鹿研究室的頻率不如以前多,或許是因為鈴鹿獲得了關於靈災恐怖攻擊的情報,不過她不常來訪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因為她已經進入正式「準備」階段。


    為了相馬一族的宿願,相馬嫡係的巫女公主終於要發揮自己真正的價值。


    「總之我想聽聽你的意見,鈴鹿。我這邊的結論是到頭來隻能走一步算一步……所以希望至少可以盡可能深入了解『泰山府君祭』,畢竟——大戰時的那一次失敗了。」


    夜叉丸說著咯咯笑了起來。


    單片眼鏡的圓形鏡片底下,反射出駭人的冰冷光芒。


    2


    控製還是一樣不夠穩定,不能說是成功駕馭。


    不過已經能逐漸明白「操縱方式」,雖然不是件簡單的事,但至少終於能掌握到那種感覺。


    「嘎啊啊啊啊啊啊!」


    從咽喉發出的嘶吼聲宛如來自他人口中,冬兒將緊繃的精神狀態集中在眼前的戰鬥。


    第三封咒解除,化為烈焰的鬼氣纏身,他化身成鎧甲武士的模樣力抗強敵。


    場所一樣是之前的訓練場,與陰陽塾塾舍舊址鄰接,如今已經關閉的甲級咒術練習場。擔任冬兒對手的是『十二神將』之一的獨立祓魔官鏡伶路,他泰然自若地應付眼見就要鬼化的生靈的猛烈攻擊。


    盡管表現得泰然自若,但鏡其實是冒著生命危險在戰鬥。冬兒驅使著鬼,以全力進攻,好不容易才得到一點空檔,讓他有餘力讚歎對方的表現。如同冬兒隻要稍有差池就會墮入鬼道,充當他對手的鏡也是隻要出一點差錯就有可能喪命,然而鏡隻是悠然發揮自己最佳的實力。


    對方既沒有手下留情,也絕非遊刃有餘,從冬兒能了解到這一點看來,他終於也能冷靜觀察戰況。鏡單純隻是抱著可能會死的覺悟,平心靜氣應戰。他這樣的態度在戰場上確實有效,隻是這並非誰都模仿得來。


    不隻是力量,而是控製戰鬥本身。


    ——沒錯。


    冬兒將鬼的力量發揮到極限,奠定實戰的基礎。他冒著鬼化的風險,總算走到了「這一歩」。雖然附加上幾個危險至極又嚴重限製自由的條件,但他還是盡量匯集「足以應戰」的力量。


    下一步就是如何運用以及驅使這些準備好的力量。


    重點在於戰術和戰鬥方式,如果隻是讓逼近爆炸的引擎全速運轉,使出前所未有的速度,那也沒有多大的意義。


    說實話,光是維持現在的速度就已經讓他卯足了全力。不過速度隻是手段,或者該說隻是「必要條件」。


    真正的挑戰現在正要開始。


    「喔喔喔!」


    他如野獸般啦哮、疾馳。冬兒全神貫注操控著鬼,同時拚命思考戰術。令人目眩的速度中,在隻要一點小差錯就會粉碎的世界裏,讓「冬兒」而不是「鬼」的意誌一點一點、一歩一步反映在戰鬥之中。


    接著,鏡的行動也逐漸出現變化。他不再隻是一味閃躲,開始不時發動正麵攻擊。遭受攻擊的冬兒一時險些控製不住鬼,好不容易才重新握緊韁繩,奪回支配權。感覺猶如駕馭一匹脫韁野馬,或是騎著一輛馬力強大的機車,粗暴地向前狂奔,在慌亂中控製方向,讓力量爆發並且持續戰鬥。


    麵對冬兒現在的狀態,能正麵應戰的陰陽師屈指可數。冬兒感受著強烈的衝擊,貪婪地吸收寶貴的戰鬥經驗。


    不過——「……嘖。」鏡忽然啐了一聲,解除架勢。使出全力攻擊的冬兒一時停不住攻勢,但是鏡以迅速而且毫無破綻的動作往後退開,接著說:


    「冬兒,重新封印,再這麽下去結界會撐不住。」


    「——!」


    鏡這麽說之後,冬兒連忙「視」向結界,這才發現鏡說得沒錯。設置在競技場的常設結界——當時算是全國最堅固的結界——扭曲,彷佛隨時可能瓦解。


    「再封印!」


    大喊聲一出,施在冬兒身上的封印重新作用,束縛住猛鬼。


    冬兒身上的鎧甲與幾乎實體化的烈焰一同出現裂核後消失,宛如生氣遭到連根拔除的感覺襲來,體力迅速消耗殆盡。


    他不由自主一個踉蹌,「——!」就在險些摔倒的時候,好不容易站穩腳步。他咬緊牙,


    讓身體呈現く字形,雙手按住膝蓋,重新取回身體平衡。


    接著冬兒硬是克製住直接坐下、倒在地上的衝動,整個人氣喘籲籲,如今儼然隻剩尊嚴支撐住他的身體。


    第三封咒解除後,即使重新封印也會有一段時間無法行動。可不能容許這麽巨大的破綻一直存在,至少必須做到可以靠自己的力量逃走。


    這時——「冬兒大人。」身穿和服的妙齡女子從訓練場角落急忙趕了過來,那是負責照料冬兒他們的式神·水仙。


    水仙來到冬兒身邊,取出治愈符後貼在他身上。這時冬兒終於能喘口氣,隻是身體還是一樣動彈不得。他對自己的體力有自信,可是要克服這種「折磨」需要相當的毅力。


    另一方麵,水仙以佩服的眼神守望著自己的主人,冬兒事先命令過她不需要幫額外的忙。


    水仙是冬兒的式神,但雙方的契約是以提供她咒力為目的所


    締結的,實際上她照料的是與他一同潛伏的另一個人。


    「嗬嗬,這是你第一次打成平手吧,冬兒。」另一個人愉快笑說,清脆地拍響手中的扇子。


    那是與水仙一同待在競技場角落,坐在輪椅上的瘦削老人。他身穿一套筆挺的三件式西裝,將一頂紳士帽斜斜戴著,脖子上圍著一條圍巾,是位非常適合這種「紳士風格」裝扮的老人家。年事雖高卻感覺不出年紀,或許是因為他的雙眸始終散發出淩厲的英氣。


    他是前咒搜部部長天海大善,如今咒力遭到完全封印,不管到哪裏都要靠輪椅移動的他正是冬兒現在的「老大」。


    冬兒低著頭,在拚命調整呼吸的同時往天海看了過去。


    說起來,這還是他第一次在「還撐得住」的狀態下結束訓練,平常訓練總是在冬兒到達極限時結束。


    隻是要說平手未免過於樂觀,盡管鏡確實認真對戰,卻沒有像冬兒這樣積極取勝。雖然沒有手下留情,但卻刻意采取正麵進攻的攻擊方式,如果他單純想要「擊敗」冬兒,應該不愁找不到手段。


    事實上,相對於貼上治愈符還是一樣站不起來的冬兒,中止訓練的鏡隻是稍微喘了一些。他沒有理會天海的話,撿起了脫下的大衣。仔細「視」的話可以發現,隻有淩亂的靈氣顯露出激戰的痕跡,除此之外找不到其他異狀。老實說,冬兒覺得很不服氣。


    ——不過總算稍微接近了一點……


    原本不論怎麽追趕也望不見的背影終於出現在眼前,他終於能實際體會到自己與鏡之間的實力差距,至少這次對戰讓他有這種切實的感受。


    自己有戰鬥的能力。


    冬兒懷著堅定的信念,憑著一股意誌力挺直了身體。


    「話說回來,這裏的結界發出了哀鳴啊。原本就算一般的靈災實體化後在裏麵肆虐,也不至於影響到結界的強度。」


    天海欽佩地說,然而鏡隻是哼了一聲,接著視線透過墨鏡瞥向冬兒。


    鏡的臉上浮現瞧不起人的嘲諷之意,很有他個人的風格。


    「假鬼終於表現出一點真樣子,雖然說隻有馬力可取就是了。」


    他的語氣一如往常,話裏的內容卻讓冬兒和天海難掩驚訝。畢竟就算隻是形式上,也很難聽見鏡稱讚別人。


    「哦?能得到獨立官的認可,冬兒也挺厲害的嘛。」


    「要成為我的式神,至少得要有現在這種程度的表現才像話。否則要是我心情不好,隨便揍一頓就把你揍死也很麻煩。」


    鏡高傲地奚落著他。


    成為他的式神——這是鏡在答應替冬兒特訓時提出的條件之一。萬一冬兒在訓練時墮入鬼道,自己將降伏他,收作自己的式神使役。冬兒與天海答應了這個條件,一邊戒備鏡耍出什麽花招,不過鏡一次也沒有明顯表現出故意讓鬼失控的舉動。訓練內容雖然嚴苛而且粗暴,但鏡確實是以令人驚訝的認真態度訓練著冬兒。


    事實上,今天把他們叫出來的也正是鏡。


    鏡與冬兒他們交換的條件是,由鏡訓練冬兒,冬兒他們負責提供目前手中有關春虎與大友的情報。換句話說,冬兒他們隻有得到情報的時候會與鏡聯絡,以交換情報為代價接受訓練。


    然而今天鏡特地指定上班前的時間,沒有要求提供情報便主動進行訓練。與鏡交易這一年多來,這種情形還是第一次發生。


    ——說不定這是他的真心話……


    隨隨便便就死了會很麻煩,這句話或許不隻適用於成為式神的情形。進行過這麽多次模擬戰後,冬兒也稍微摸清了鏡的個性。他對咒術的態度相當嚴謹,認真而且真摯。今後鏡與冬兒不曉得是否會站在敵對的立場,但到時候希望能「痛快地」打一場,鏡肯定是這樣想的。


    然後……


    「再說你們就要展開行動了吧?這樣的話,訓練也差不多該結束了。」


    「什麽?這話是什麽意思?」


    「嘖,少跟我裝傻,臭老頭。你們從上個月起不是挺興奮的嗎?也就是說狀況出現變化了吧?」


    聽見鏡指出這件事情,冬兒與天海不由得麵麵相覷。鏡說得確實沒錯,隻是他們萬萬沒想到會讓鏡察覺。


    正如同鏡指出的,現在自己的心態與去年相比有極大的不同。


    冬兒原本搏命的表現是基於冷靜的判斷,他以客觀的角度審視自己,得到這種程度的拚搏是必要的結論。如果為了達成目的需要拚命,他會毫不猶豫地拚上自己這條命,這就是冬兒的個性。


    不過,現在驅使冬兒的不隻是冷靜的算計,還有狂亂的思緒——以無法按兵不動的衝動作為根基。熱情如熾火燃燒,這是那天天馬透過電視轉播點燃的火焰。


    夏目回到東京的事實,以及天馬通知眾人的氣概。


    經過漫長的潛伏,即將有大事發生的預感在冬兒心中起了推波助瀾的效果,絕不是樂昏頭……


    不,不對。


    自己的確樂昏了頭,無法否認心中確實湧起慶典來臨前的雀躍,恐怕天海也是類似的心情。甚至連隻是偶爾碰麵的鏡,都能看出兩人高亢的情緒。


    不過——這不是當然的嗎?畢竟兩人為了迎接這一刻而潛入地下,忍耐了這麽長一段時間。


    「……就算真是這樣,還真是感謝您的費心啊,特地幫我『結訓』。」


    冬兒說得有些挑釁,但是鏡沒有回應。他的唇邊浮現殘酷的冷笑,幾乎是喃喃自語地說:


    「……用不著客氣,我也想確認『現在的狀態』。」


    「什麽意思?」


    「沒什麽,是我自己的事。」


    鏡說著聳聳肩,坐在輪椅上的天海盯著他,像是很在意他這樣的態度。冬兒也一樣露出懷疑的目光看向鏡,可惜終究看不出資深陰陽師內心的想法。難耐的沉默籠罩著競技場,水仙不安地環顧在場這些男人。


    「欸,冬兒。」


    短暫的沉默過後,鏡親昵喚著。


    「等行動開始之後,你可別出醜,一下子就敗下陣來,不然訓練你一年以上的我豈不是像個笨蛋一樣。」


    這種事情用不著他提醒。


    冬兒默不吭聲,瞪了回去,然後他靜靜地點了下頭。


    「啊啊,你就擦亮眼睛等著瞧吧。」


    3


    真受不了。京子盡量注意不讓內心的苦笑露在臉上,姿勢端正地坐在沙發上,盡可能擺出和善的微笑。


    陰陽塾塾舍的會客室裏,包括京子在內共有四個人圍著桌子聊天。


    京子隔壁坐著一位身穿西裝、體格健壯的老人家,他正是陰陽塾現任塾長。隔著一張桌子坐在對麵的是位手裏拿著筆記本和筆的年輕女記者,她旁邊則是坐著一位拿著單眼相機的攝影師,身體前傾,不時把鏡頭對向京子。桌上擺著四杯冷掉的綠茶,另外還有一枝小型錄音筆。


    她正在接受雜誌探訪。


    「京子小姐的父親是倉橋源司廳長對吧?也就是說,京子小姐是名門倉橋家的千金。」


    女記者微笑著確認已知事項,「沒錯。」塾長也得意地笑著做出回應。


    「倉橋廳長本身也是國家一級陰陽師,他的千金京子同學也繼承了倉橋家優良的血統。本塾聚集了全國各地目標成為陰陽師的優秀人才,其中她的表現最是傑出……」


    「不僅如此,樣貌也很出眾呢。京子小姐,您肯定很受異性歡迎吧?」


    「不,您過獎了……」


    「哈哈哈,畢竟是倉橋家的千金小姐嘛,其他男同學恐怕是不敢高攀。」


    「哎呀,身為女孩子,這樣不是反倒會造成煩惱嗎?」


    「沒這回事……」


    由於必須刻意陪笑的緣故,臉部肌肉差點抽筋。幸虧塾長會幫忙回答這些問題,自己用不著回應,也就不需要費心思考發言內容。雖然覺得塾長應該回答得正經點,但塾長看起來卻是心滿意足。


    現任塾長是在祖母倉橋美代卸下陰陽塾塾長的職位後,由陰陽廳退下來的人物。他疑似是父親的信徒,不過比起信奉什麽主義,他單純隻是想討好父親這位權力者。就這層意義上看來,他可以說是個平和而且「規矩」的人,萬一讓他知道父親是雙角會的幕後黑手,說不定他會馬上昏倒在地。


    他大力協助父親推動的咒術界開放路線,為改善陰陽師的排外形象,對陰陽塾進行大刀間斧的改革,像這樣讓一介塾生接受雜誌探訪,也是改革的一環。


    京子瞥向桌上一角,那裏放著一杯自己的綠茶,和女記者在探訪前遞給她的名片。


    雜誌的名稱是『陰陽師月刊』。


    名稱看來冷硬,但其實並非一般所謂的專業雜誌,而是一本提供社會大眾關於咒術與陰陽師這些話題的雜誌。類似的雜誌不少,這是其中曆史最久遠的一本。將取得『陰陽一級』資格的國家一級陰陽師稱為『十二神將』的習慣就是從這本『陰陽師月刊』開始。


    京子以前就是這本雜誌的忠實讀者,『神童』大連寺鈴鹿的特刊現在應該還收在房間裏的某個地方。想起那篇報導把鈴鹿塑造成完美的偶像,京子差點露出與剛才不同意義的「苦笑」。


    「原來是這樣啊~正是所謂的才貌雙全呢。老實說,上個月那場新春會,我徹底受到京子小姐的式神演舞吸引。不隻美麗又優秀,京子小姐很有魅力,將來想必能成為『十二神將』,是新世代的明星呢。」


    「那是當然,本塾的畢業生裏麵有好幾位在後來成為『十二神將』,陰陽塾這塊招牌可不是浪得虛名。對吧,京子同學?」


    「不,您過獎了……」


    京子謙虛地做出回應,疲勞逐漸累積。


    照對方的話裏聽來,上個月透過電視直播的陰陽塾新春會在『陰陽師月刊』的讀者之間,造成了很大的轟動。在電視直播時發生狀況,那些讀者肯定覺得十分稀奇。


    由於式神集團演舞時出現不在預定計劃內的式神群,導致演舞表演失敗。


    最後終究沒有查明原因,因為塾長選擇保住顏麵而非追查原因,事情就這麽不了了之。祖母辭去塾長職務的同時,過去指導京子他們的藤原老師也辭職了。這麽一來,如今知道那起「事件」的「犯人」是誰的,陰陽塾內恐怕隻剩下京子一個人。


    想起當時發生在眼前的景象,京子的內心深處彷佛燃起了溫暖的光芒。


    隻是沒想到,自己居然會以這樣的形式遭到牽連。


    據說『陰陽師月刊』原本打算采訪關於新春會發生的意外,隻是不想提及這件事的塾長自然不可能答應,於是上個月沒有刊載關於新春會的報導。不過,對方似乎希望能趁話題還在延燒時推出相關報導,於是退而求其次決定探訪京子——事情經過大致就是這樣。


    女記者表示,雜誌讀者渴望能有人取代久未露麵的『神童』,成為業界的偶像——拜托放過我吧,京子不禁在內心求饒。


    ——如果可以像天馬那樣,在接受探訪的時候傳遞出什麽訊息就好了。


    可惜她是今天早上突然接到放學後要接受探訪的通知,事先根本沒辦法做好什麽準備。何況『讀星』的訓練還在繼續,她並未得到關於春虎、夏目或是大友的新消息。在言行舉止遭到監視的狀況下,最好別輕舉妄動,以免招來不必要的猜疑,尤其是她心中隱藏著真正的叛意。


    「京子小姐,兩年前『神童』大連寺鈴鹿有一段時間以特等生的身分進入陰陽塾就讀,你們之間有來往嗎?」


    「咦?啊,是。」


    聽見這突如其來的問題,京子臉上的微笑瓦解,下意識地點了個頭。


    女記者見狀一副誌得意滿的樣子,笑盈盈地說:


    「兩位同樣是資優生,果然會有來往吧?」


    「是,我們講過幾次話……小鹿——大連寺同學似乎也很仰慕我這個學姐。」


    「原來如此,這就叫做物以類聚吧。」


    女記者看著京子,在筆記本上迅速寫下文字。


    「大連寺小姐現在已經回到陰陽廳,在她離開陰陽塾後你們還有聯絡嗎?」


    「沒、沒有,因為她也很忙……再說塾生在陰陽塾外與國家一級陰陽師來往太密切好像不太好。」


    無法與鈴鹿取得聯絡確實是事實,畢竟鈴鹿和京子都是處在實質遭受監禁的狀態,不隻是聯絡對方,連與外界接觸都極為困難。


    正因為如此,接下來的問題讓京子第一次感激起眼前的女記者。


    「您有什麽話要對回到陰陽廳的大連寺小姐說的嗎?」


    不能單刀直入,不過還是有可以在這種場合傳達的事情。


    「……雖然見不到麵,但我會永遠支持她。」


    ★


    放學後開始的探訪到結束總共進行了一個多小時。


    在塾生大多已經回家的塾舍大樓內,京子獨自走向後門。京子現在的生活受到管製,必須乘車上下學,當然也禁止繞到其他地方。車子每天隻是往返宅邸大門和塾舍後門,雖然是讓人備感壓力的環境,但久了也就習慣了。


    走廊上,沒有塾生向在塾裏被孤立的京子搭話。京子一路默默無語,快步走向後門。


    「啊啊,太好了,找到你了!」


    「奇、奇怪?您是剛才的……」


    京子正要走向通往後門的走廊時,忽然被人叫住。那是剛才她接受探訪的『陰陽師月刊』的女記者,同行的攝影師不在旁邊,現場隻有她一個人。


    「聽說你都從後門搭車回家,所以我特地在這裏等你呢。」


    「噢……」


    女記者朝困惑的京子露出嫣然微笑。


    「抱歉忽然叫住你,可以占用你一點時間嗎?」


    「咦?又是采訪嗎?探訪需要獲得塾長的許可……」


    「啊啊,不用那麽大費周章,這件事和新春會沒有關係。」


    「可是……」


    京子的視線轉向後門,隻要一出那道門,馬上會有家裏的人來把京子押上車。「過來這裏吧?」不過女記者一邊這麽詢問,一邊相當強勢地拉著京子的手,擅自把她帶進一間空教室,而不是塾舍外麵。她好歹也是媒體工作者,對未成年人采取這樣的態度實在令人傻眼。


    也許是這樣的想法表現在臉上,女記者惡作劇似地笑了起來。


    「一出去就會被你家裏的人發現吧?喏,給你。」


    「……罐裝咖啡?」


    「來這裏之前買的,大概冷掉了吧。」


    「啊,不,我不是那個意思……」


    女記者把咖啡塞進了困惑的京子手中。


    那是個應該隻有二十來歲的年輕記者,身穿不起眼的西裝褲裝,看上去和一般的上班族女性沒有多大分別。


    不過,她那生動多變的表情仔細注意會發現很有個性,尤其那一雙靈活的眼睛,光是看著就讓人充満活力,隻是反過來說也容易帶給人壓迫感。她自己似乎也有自覺,剛才進行探訪時也保持了適度的距離。


    她把咖啡塞給京子後,打開了自己的罐子拉環,「對不起哦。」接著用親昵的口吻向京子道歉。


    「本來我想請你到咖啡廳喝杯咖啡,可是你好像沒有那樣的自由。能有這樣的進展真是費了我很大的工夫呢,因為幾乎沒有可以和你接觸的時機嘛。這種生活換作是我肯定受不了,你真能忍呢。」


    「…………」


    京子的眼中終於升起戒心。


    對方隻是對一介塾生進行探訪,如果是調查倉橋家千金的背景還說得過去,但實在不可能在事前對所處環境進行這麽詳盡的調查。


    「……你是什麽人?」


    「什麽人?啊啊,不用擔心,『陰陽師月刊』記者的這個身分不是造假,剛才的名片也是真的。你還記得我的名字嗎?」


    「……編輯部的若宮理香小姐。」


    「噢,真厲害,不愧是資優生。啊,順帶解釋一下,我和倉橋家的遠親若杉家沒有關係,因為我不是若『杉』,是若『宮』。編輯部裏碰巧也有叫倉橋的,在這個業界裏工作實在很容易搞混,不然你也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


    麵對京子高度警覺提出的問題,女記者——若宮隨和地這麽說道。


    若杉家確實和倉橋家有親戚關係,更正確來說,倉橋家和若杉家同樣是土禦門家的分家。不過,和如今位居咒術界中樞的倉橋家不同,若杉家的知名度極低。特地搬出這種知識,或許是為了證明自己是「業界人士」。


    盡管如此,這樣依然不能讓京子放下戒心。


    「找我有什麽事?」


    京子提高警覺,又問了一次。若宮一時間像是煩惱著不知道該如何說起,不過她馬上下定決心,拿著咖啡罐,用食指指向京子。


    「我想知道關於你以前的同學——土禦門的事情,包括春虎和夏目。進一步來說,還有阿刀冬兒,以及剛才提到的大連寺鈴鹿,尤其是前年夏天——隅田川煙火大會前後發生的事情。」


    京子反射性地咽了下口水,張大了雙眼。


    她隱隱約約猜到會是這件事情,隻是沒想到對方會問得這麽直接。


    若宮臉上依然掛著微笑,凝視京子的雙眼卻很嚴肅。


    「陰陽廳徹底封殺了關於那起事件的消息,不過現場關係者當中抱持疑問的不在少數,你在網路上看過相關的網站或是討論區嗎?」


    「……沒有。」


    「這樣啊,不過我也不推薦你去看就是了。那些幾乎都是來鬧的,大部分隻是推測和猜想。可是從客觀的角度看來,陰陽廳的發言確實有不自然的地方。而且陰陽廳勃然大怒——不惜將獨立祓魔官和特別靈視官調離原本的工作崗位,持續追捕土禦門春虎也是不爭的事實。因為他還未成年所以沒有對外公開,但陰陽廳內現在把他當成土禦門夜光轉世的恐怖份子。」


    不過——若宮向屏住氣息的京子繼續說下去。


    「這種事情我想不用說你也知道,因為你和土禦門他們是朋友吧?」


    這話比起疑問更像確認。若宮露出銳利的眼神,注意的不是京子的回答而是她的反應。京子緊抿雙唇。


    這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事態,京子努力保持冷靜,在身體僵硬的情況下讓思緒運轉。然而她終究想不出好主意,最後隻得放棄,消沉地垂下肩膀。


    ——隻能這麽做了。


    這不是自己的錯,說起來就像意外。京子輕歎一口氣,接著神情變得嚴厲,沒有拿著咖啡罐的左手結成劍印,若宮嚇得睜大雙眼,反射性地往後退開。不過,京子沒有使出咒術的意思。她稍微提升咒力,然後轉身朝背後揮出手臂。


    她手一揮,在略高過她頭頂的位置上,有個東西對她施出的咒力產生反應,空無一物的空間出現裂核。


    「——咦?怎、怎麽回事?」


    「那是式神。」


    「式神?你的嗎?」


    「不是。」


    京子放棄先前的演技,唇邊堆起嘲諷般的苦笑。


    「這是父親用來監視我的式神,也就是說你剛才那些問題全部泄漏出去了。」


    雖然它沒有隱形,可以視見靈氣,但由於沒有實體化,要是沒有見鬼的才能就沒辦法發現這個式神。在確認裂核反應,聽見京子的解釋後,若宮似乎終於察覺是怎麽一回事,馬上驚訝地變了臉色。


    麵對目不轉睛地凝視自己的女記者,京子苦笑說了聲對不起。


    「可是我也無能為力,我能告訴你的隻有這個式神的事情,這樣夠用來付這罐咖啡的錢嗎?」


    京子一口氣把話說完,接著聳了聲肩。


    實際上和剛才想的一樣,這屬於不可抗力。到頭來,對於京子的監視可能會再度強化,而『陰陽師月刊』或許會收到來自陰陽廳的警告,若宮也會遭受某種程度的處分。不過,這種事情無法避免,隻能接受這是無可奈何的事實。


    若宮一時間默不吭聲,隻是默默盯著出現裂核的空間。接著,她把視線轉回京子身上,「謝謝,你很好心呢。」微笑著向京子道謝。


    她的口氣平靜又沉穩,而且露出比剛才更自然的笑容。


    「老實說……我早就料到了。」


    「……咦?」


    「在調查你的時候,我發現你遭受徹底監視……也得到了一些相關情報,所以我早就做好事情曝光的覺悟。之前我不知道被主編訓了多少次,尤其是關於這件事情。」


    她說著雙手一攤,調皮地眨了下眼睛。


    她的態度輕浮,眼神還是一樣嚴肅。京子再一次慌了手腳,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為什麽你要……」


    「我的個性就是這樣。」


    「……和工作沒有關係嗎?」


    「當然和工作也脫不了關係。這社會上有為了討生活賺錢的工作,也有不是這樣的工作。真要說起來,工作其實包括了兩種層麵,該怎麽說呢,就像完成自己的使命那種感覺?等你哪天出社會工作後自然就會懂了。」


    若宮的態度落落大方,說得若無其事,反而讓京子更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而且說實話,我這麽做也是為了個人因素。」


    「……個人因素?什麽個人因素?」


    「其實我的姐姐是陰陽師,不過她工作的地方不在陰陽廳,而是在這裏。」


    「這裏……難不成是陰陽塾嗎?」


    「對,她擔任這裏的講師,雖然好幾年前已經過世了。」


    聽見對方過世,京子一時間說不出話來。不過,說出這件事的若宮身上沒有散發出陰鬱的氣氛,倒是因為吐露出自己的心聲,神情顯得有些不好意思。


    「……你姐姐的死和你在追查的事件有關係嗎?」


    「沒有直接關聯,應該吧。隻是打從姐姐死後,我心裏一直對陰陽廳抱持懷疑,而且在從事這份工作之後,我發現同樣不相信陰陽廳的人不隻是我而已。我認為追查這世上所有可疑的事件是我的使命,雖然主編怒罵說我要做這種事情還早了十年。」


    最後她苦著臉加上這麽一句話後,喝起了手中的咖啡。她一口氣喝下半罐咖啡,然後籲了口氣,重新轉向京子。


    「我也不想給你帶來太多麻煩,總之今天就到這裏先撤退了。抱歉今天打擾你了,不過希望你記住,這世上還有像我這樣的人,說不定之後我可以幫上什麽忙。」


    由於有式神監視,聽見這種話的京子也不能老實答應對方。若宮似乎也不期待她的回答,說了聲「再見。」並稍微揮了下手,打算先行走出教室。


    不過——「對了。」她在走到門前時停了下來。


    「京子小姐,我姑且問一下,如果是同學以外的情報就能說了嗎?」


    「……你想知道誰的情報?」


    「你們以前的導師大友陣,他也在那起事件發生後失去下落了吧?」


    她口中冒出令人意外的名字,果然是調查得相當仔細。隻是京子也不知道大友的行蹤,反倒想從對方那裏得到相關的情報。


    京子沉默不語,慎重地搖了搖頭。「是嗎?」若宮


    微微一笑,感覺不出她有多麽失落。


    「……大友老師怎麽了?」


    「嗯,既然你這麽問了,我就告訴你吧。剛才我提到的『個人因素』和你們沒有關係,其實是和他有關。」


    刹那間——


    ——!


    意識瞬間浮起,出現視野變得開間的奇妙感受。


    眼前的光景與無限寬廣的宇宙重疊,可以看見微弱的星光點起美麗的燈火。


    這是讀星的征兆。京子為最近終於習慣的感覺感到慌亂,同時立即投入狀況。她讓自己隨波逐流,並且把持住自己的意識,輕輕地讓意識往上飄浮——接著著地。


    事情發生在轉瞬之間,實際上若宮完全沒有察覺異狀。她渾然不覺,以和之前相同的語氣繼續說了下去。


    「在大友陣還是陰陽塾塾生的時候,姐姐是他班上的導師。除了他之外,還有後來成為『十二神將』的木暮禪次朗以及另一個人……總之姐姐在家裏常抱怨『那三隻黑鴉又~』,當然那是她生前的事情了。」


    若宮說得落寞,神情有些感傷。


    京子的心髒此時終於驚覺異狀,開始激烈跳動。


    4


    民間咒具公司的先驅者威契夫公司的新地址位於日本橋,自創立後使用的舊址則是位於早稻田。


    舊公司如今用於咒具的開發研究,名稱也改為開發研究中心,公司員工之間習慣將這地方稱為「工廠」。這裏原本是買下改裝汽機車的工廠後改建的建築物,現在仍可以從外觀和部分的內部裝潢找到當時的影子。


    開發研究中心隻是棟小建築物,規模完全比不上全新的公司大樓,不過天馬比較熟悉的還是舊公司。孩提時——父母還在世的時候,他常黏著兩人到這地方玩耍。


    雙親後來在一場意外中喪命,之後他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再造訪這個地方。不過,最近他每個月都會來這裏一次。


    「噢,天馬你來啦,快進來。」


    「您好,鶴叔叔,打擾了。」


    特地到戶外迎接天馬的是一位身穿工作服的男性,年近四十,身材高大,結實的身體不見一點多餘的贅肉。他的肌膚在這個季節依然是曬得一身黝黑,而且發型居然是飛機頭。那副模樣一點也不像個陰陽師,不過令人驚訝的是,他其實是這個研究中心的主任。


    他的名字是鶴田龜雄,這個名字聽起來像在開玩笑,但確實是他的本名。另外還有一件聽起來像是玩笑的事情,公司當初決定錄用他,隻是因為他的名字聽起來很吉利,而以這種理由雇用他的不是別人,正是天馬的雙親。他是威契夫公司其中一位創業元老,也是天馬雙親的直屬部下。


    鶴田將天馬帶進工廠,接著直接往最裏麵走去。


    途中遇見的社員們看見天馬,紛紛喊著「喲」、「嗨」隨和地向他打招呼,這大概是受到直率的職場上司,也就是鶴田這位主任的影響。而且因為他常來這裏,大家都已經認識他了,其中說不定也有人聽說過天馬的事情。天馬一一應和,一路跟隨鶴田沿著走廊前進。


    鶴田把天馬帶進自己位於二樓的主任辦公室。雖然說是主任辦公室,但實際上是用工作桌取代車輛的車庫,工具和咒具隨處散落,裏麵也有一台電腦,不過疑似是自己組裝的,主機外殼一直沒有裝上。


    天馬在多年後到訪時簡直是大吃一驚,這地方的氣氛和父母當年使用的時候幾乎沒有改變。


    鶴田先讓天馬在椅子上坐下。


    「要來杯咖啡嗎?可是砂糖剛好用完了。」


    「好,謝謝。」


    「要奶精嗎?」


    「這樣就好。」


    「哈哈,你可以喝黒咖啡啦……你還記得嗎?你小時候喝了杯黑咖啡,結果吐得亂七八糟。」


    「這麽久以前的事早就記不得了。」


    「居然不記得,虧我還幫你清理,真是忘恩負義的家夥。」


    鶴田笑著拿起一個塑膠杯,從咖啡機倒入咖啡。「給你。」天馬道謝後,接下遞到眼前的咖啡。起先天馬表現得彬彬有禮,後來發現太見外反而會讓鶴田傷心,態度也就不再那麽拘謹。


    威契夫是天馬雙親創立的公司,當時年紀還小的天馬隻有一部分模糊的印象,但對兩人昵稱為「鶴龜」,並且疼愛有加的青年,他的印象非常深刻,而且鶴田好像也記得他。去年夏天,鶴田主動打了通電話到百枝家,問他有沒有興趣進入威契夫工作。


    天馬的雙親亡逝後,鶴田似乎一直惦記著孤身留在世上的天馬。他知道天馬的目標是成為專業陰陽師,因此進入陰陽塾就讀,於是他一直在等待適合與天馬聯絡的時機。


    「你的父母對我來說是恩重如山。」


    麵對多年未見的天馬,鶴田這麽說。


    「公司雖然變了很多,但如果你能在這裏工作,相信你的雙親也會感到欣慰。」


    老實說,天馬一開始很困惑,不過喜悅的心情更勝於困惑。他沒想到除了自己,如今還有其他人仰慕自己的父母。舊公司也很讓他懷念,在睽違許久再度造訪的時候,他忍不住熱淚盈眶。後來,天馬接受鶴田的好意,常假借「求職」的名義到雙親留下的「工廠」露麵。


    「狀況如何?『陰陽二級』的考試沒問題吧?」


    「嗯,其實我沒什麽把握。」


    「欸欸,太悠哉了吧,考試不是下個月嗎?」


    「那是個大難關,本來就沒那麽簡單可以考過。」


    「振作點啊,就算有我幫忙推薦,但公司不可能錄用沒有考取資格的家夥。」


    鶴田泡著自己那一杯咖啡,豪爽地笑著天馬的膽怯。


    對於鶴田邀請自己進威契夫公司的邀約,天馬還沒有給予明確的回覆。他現在在百枝家與外祖父母同住,那兩人與他母親的關係惡劣,幾乎是斷絕親子關係的狀態。


    母親的娘家百枝家為自江戸時代起延續至今的陰陽師家係,身為獨生女的母親原本應該招贅繼承百枝家家業,然而母親拒絶,與父親私奔離開家裏。個性自由奔放的母親無法接受百枝家傳統的家風,後來直到意外喪命之前,她一次也沒回過娘家。


    雙親死後,外祖父母決定扶養無家可歸的天馬。在與他們一同生活的日子裏,天馬慢慢能體會外祖父母對母親的心情。兩人並不氣惱或是憎恨背叛百枝家的母親,隻是為了母親的行為驚訝、受傷,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在永遠失去和解機會的現在,外祖父母對母親的思念無法痊愈,就這麽斷絕在過去。


    威契夫說起來是母親背叛外祖父母創立的公司,天馬實在無法下定決心進入這樣的公司。鶴田似乎也了解這方麵的情形,因此沒有催促天馬盡快做出決定。


    ——而且……


    比起是不是能順利考取資格,更重要的是他不知道自己今後會遇上什麽狀況。搞不好——不對,是有很高的機率可能遭到陰陽廳追捕,要是在這裏工作,恐怕隻會帶給公司和鶴田麻煩。


    ——其實已經算拖累他們了……


    上個月,天馬收到疑似回到東京的夏目來信,於是他趁陰陽塾舉辦新春會時的式神集團演舞節目,讓大量式神混進裏麵並且實體化,在遭到咒搜部監控的狀況下,向其他夥伴秘密告知夏目歸來的消息。


    當時使用的式神是青藍燕子外型,由威契夫公司製造的『wa1·燕鞭』,因為『燕鞭』最符合天馬試圖傳達的訊息內容。


    不過,人造式的式符價格昂貴,原本不是天馬可以輕易購買數十張的東西。再說,『燕鞭』屬於捕縛式,威契夫公司主要供應的客戶是陰陽廳咒搜部,除此以外鮮少對外販售,因此購買本身就有困難。


    而天


    馬之所以能夠取得這種式神的式符,其實正是鶴田給他的。他收下開發研究中心作為實驗使用的式符,或是預定廢棄的中古式符,一個一個親自維修術式。他辯稱這麽做是為了學習,其實正是為了「這一刻」做準備。


    幸虧沒人深入追究那場騷動,隻當成是某人的惡作劇。不過,萬一有人懷疑來曆不明的『燕鞭』而著手展開調查,非常有可能牽累鶴田。那個時候因為時間緊迫,沒空細想,後來想到這一點,天馬不禁深刻反省自己的思慮不夠周到。


    隻是……


    雖然知道這麽做不對,但他自問如果在實行的前一刻注意到「使用『燕鞭』或許會害到鶴田」,難道自己會因此中止計劃嗎……答案是不會。無論是什麽情形,天馬都會以自己的目的為優先,即使這樣會給照顧自己的人惹上麻煩。


    ——真是不好的傾向啊。


    說穿了,這種想法和恐怖份子也沒什麽分別。尤其在「為了目的」這個前提底下,最後推動的還是「樂得輕鬆」的心態。所以他一邊拖拖拉拉地被拉著走,一邊害怕要是遲遲不劃清界線,有一天自己將不再是自己。


    ——話雖然這麽說,結果我還是來這裏叨擾了一杯咖啡,真不要臉啊。


    不論怎麽說,他很高興能和鶴田見麵。「工廠」可以讓他回憶起與雙親相處的歡樂時光,以及當時的氣氛,讓他覺得很自在。


    「對了,天馬。我這裏還有幾張不用的式符,你要帶回去嗎?」


    由於天馬正在反省自己將別人卷入麻煩的行為,心頭不由得一驚。


    他臉上浮現有些僵硬的笑容。


    「謝、謝謝,不過已經不需要了。」


    「什麽嘛,不用跟我客氣啦。」


    「之前拿到的還沒用完……而且您也知道,現在我還得忙著準備考試,拿回去也沒時間研究。」


    天馬膽戰心驚,堅持拒絶。鶴田聽了之後擺出疑惑的表情,「這樣啊。」豪邁笑說。


    ——這麽說來……


    天馬實在按捺不住內心的衝動,想問問鶴田知不知道新春會直播的那件事。在這個業界,尤其是像鶴田這種立場的人,在尋找優秀的新人時,首先關注的就是陰陽塾。事實上,陰陽塾的畢業生也有不少進入威契夫公司。


    假設鶴田不知道,但「工廠」裏工作的員工應該至少有人知道新春會的那場騷動。這麽一來,那場騷動就算在職場裏引起討論也不奇怪,應該說機率非常高。


    萬一鶴田知道那件事,他肯定能馬上察覺真相,畢竟那使用的是他親手交給天馬的式符。不過在天馬麵前,鶴田完全沒提及關於新春會的話題。


    他是不知道,還是刻意隱瞞?如果是後者,為什麽鶴田絕口不提這件事?


    天馬不願意思考對方背地裏與咒捜部勾結的可能性,不過現在的他不得不考慮任何可能的因素。至於相不相信,隻能靠自己的判斷力。


    保持距離應該是最「輕鬆」的,但是天馬越是在現在這樣的狀況下,越是希望能得到相信他人好意的力量。


    「算了,不要我也不勉強,況且比起使用其他人的式神,我倒比較想看你自己製作式神。」


    「在威契夫嗎?」


    「能進來我們這裏當然是最好的,不過場所在哪裏不重要,我單純隻是想看看你親手打造的式神。」


    「我的才能沒有父母那麽優異哦。」


    「你以為隻有優秀的人才可以製作出有意思的式神嗎?這種想法太天真羅,天馬。有時候笨蛋意外可以做出厲害的式神,說起來你的母親還算優秀,但你的父親可就是個無可救藥的大笨蛋了。」


    「是嗎?」天馬覺得意外,忍不住回問。「沒錯。」鶴田也興高采烈地點了下頭。


    「否則怎麽可能做出那種……啊啊,沒事。」


    鶴田正得意地說到一半,忽然慌慌張張地敷衍過去。


    天馬的母親在這個業界相當有名,過去為威契夫公司的首席設計師,表現相當活躍,公司的代表作品『燕鞭』等式神皆為她的傑作。


    不過,她留下最大的功績是製作出「用於特定的用途,因此能在不受個人力量左右的情形下發揮性能」的式神。人造式如今有泛用式或捕縛式等分類,像這樣以用途作為分類的方式,是從她開發出各種類型的式神之後才開始的,簡直是有足以放入日本咒術史教科書般偉大貢獻的人物。


    隻是在母親的光環背後,父親的工作成果鮮為人知,連天馬也不清楚。


    天馬記得他的職稱為首席工程師,常在「工廠」與機械為伍。現在回想起來,他那時候可能是在製作機甲式的形代。不過比起開發者,父親給人「創立公司的經營者」印象更加強烈。


    「……父親也有製作式神嗎?」


    「當然羅,數量上可是比你母親的還要多上一倍,隻是成功的不到你母親的一半……應該沒這麽誇張。畢竟大部分都是些派不上用場的東西。」


    鶴田笑說。


    「你想看嗎?這裏還留著一些測試品。」


    「好,麻煩您。」


    天馬答應後,鶴田拿出來的那些形代果然都是些無聊又莫名其妙的東西。裏麵有引人發噱的東西,也有些讓人忍不住錯愕,不過沒有一個不是精心製作的形代。父親親手打造的形代充滿了玩興,而且每一個都製造得相當精密。


    「……真虧這些東西能留到現在,沒有丟棹。」


    「嗯?公司在這方麵的管理很鬆散,要說管理不周也可以——不過這就是公司的風格,畢竟這是你父母創立的公司啊,對吧?」


    鶴田開心說著,聽不出有幾分是開玩笑。


    像這樣觀賞父親的作品後,不知不覺時光飛逝,注意到外麵就要日落的天馬急忙告別「エ廠」。


    「謝謝,今天非常開心。」


    「噢,不過可別這樣就滿足羅,改天再讓你見識見識你父親的精心傑作。」


    「比今天看到的還要誇張嗎?」


    「保證讓你的嘴巴合不起來。」


    看見鶴田自信十足的樣子,天馬回給了他一個燦爛的笑容。


    然後——「啊啊,對了。不好意思,天馬,麻煩你在回家路上幫忙把這袋東西丟棹。」鶴田說著拿出一個紙袋,天馬接過後打開一看,驚訝地發現裏麵居然是式符。


    「鶴、鶴田叔叔……」


    「沒關係,就『丟』了吧。這些在文件上已經『報銷』了,誰叫我們這裏的風格這麽鬆散嘛。」


    鶴田若無其事地說著。天馬雖然猶豫,但老實說這次他實在「拗不過」對方,所以他盡可能坦然笑著,幹脆地點頭應了聲:「好。」


    5


    不知不覺已經是日落西山,專心整理咒符的鷹寬走到客廳,發現沒有人在後,他接著走進廚房。


    「夏目和秋乃到哪裏去了?」他問著正在準備晩飯的妻子。


    「她們剛才出去了,說是要到車站那附近練習隱形術。」千鶴咚咚切著砧板上的蔥,回答他的問題。


    「隻有她們兩個嗎?」


    「有小夏在不需要擔心啦,那孩子的實力早就能獨當一麵了,一般咒捜官也應付得來,再說小秋逃跑的速度也很快呢。」


    雖然沒有在本人麵前提起過,但千鶴對兩人的評價相當高,而且對她們有高評價的人不隻千鶴。聽見妻子說得輕鬆,鷹寬盡管神情凝重,卻也沒有反駁。


    事實上,兩人的實力大幅超越了她們這年紀應有的程度。雖然因為年輕,行事還有些驚險的地方,但要消除這種不安最好的方式是不依賴大人,靠自己的實力累積經驗,正如同兩人現在的行為。


    「可是就算沒被抓


    住,要是讓人發現行蹤就糟糕了。」


    「到時候再搬到別的地方不就得了,替孩子們著想太周到可不是好教育哦。」


    「……你知道準備一個住的地方很辛苦嗎?」


    「這就是大人發揮實力的時候啦,對吧,老公?」


    與體格高大的鷹寬相比,千鶴是位身材嬌小,仍殘留著少女氣息的女性。不過,成人間的實力高低和體格大小沒有關係,男女之間更是如此。


    「……今天的菜色是什麽?」


    「火鍋。」


    「期待你的手藝哦,老婆。」


    「敬請期待羅,老公。」


    鷹寬沒有再對嫣然微笑的妻子多說什麽,就這麽走回客廳。


    他走出簷廊,進入庭院。孩子們——尤其是秋乃不在,顯得格外安靜。真要說起來,平常的生活實在熱鬧得不像逃亡。


    「……這樣的生活也過了很久啊。」


    鷹寬喃喃說著,從狹窄的庭院仰望夜空。天色幽微,一輪朦朧的明月如幻影,以讓人感覺不到質量的模樣浮現在東方天空。


    前年夏天,土禦門本家的宅邸燒毀,鷹寬與千鶴和泰純因此過起潛伏的生活。後來他們一度進入東京,接回因為禁咒複活的夏目。接著他們立刻離開東京,之後便在各地輾轉,逃避陰陽廳的追捕。


    泰純、鷹寬、千鶴和夏目,這四個人再加上自星宿寺那起騷動後加入的秋乃,則是在去年初冬時發生的事。今年初,他們再度回到東京,簡直是一趟顛沛流離的旅程。


    如果隻有自己這些人也就算了,不管是生於土禦門家,還是嫁進土禦門家,早有覺悟會遇上考驗與動亂。就他個人的感想,其實內心深處反而高興能有這個機會大顯身手,堅決與權力作對的生存方式也不壞。他也不是對鄉下陰陽醫的生活不滿,隻是自從春虎離開後,生活一時間頓失重心也是事實。


    不過考慮到夏目和秋乃,鷹寬也不能當個任性的大人。尤其是秋乃,她甚至沒有接受過正規的教育。雖然在星宿寺接受過一定程度的教育,但考量到她的將來,這樣絕非長久之計。


    可以的話就算隻有秋乃也好,希望能趁現在交給其他可以信賴的人,鷹寬心裏這麽盤算。不過秋乃是所謂的生靈,最好可以托付給與咒術相關的人士。然而,現今咒術界幾乎完全在陰陽廳的掌控之中,也就是受到倉橋以及相馬的操控,而且秋乃不隻是生靈,還與相馬家有血緣關係。


    ——真是奇妙的因縁。


    太平洋戰爭時,相馬家為實現一族的宿願而集聚,與以夜光為當家的土禦門家攜手合作。戰敗後,相馬家分崩離析,遠離中央權力。雖然沒有確切證據,但秋乃家恐怕就是在那個時候離開了相馬一族。


    之後,秋乃不知道為什麽被托付到了星宿寺,隻有一點可以確定的是,相馬家的中樞——相馬多軌子身邊的人想必也沒有掌握到秋乃那一支家係的情形。


    ——就這層意義看來,幸好秋乃進到了星宿寺……不對,難不成是秋乃的雙親為了不讓相馬本家知道秋乃的存在,故意把還是嬰兒的她送進星宿寺?


    這種情形非常有可能。無論如何,這麽做確實是明智之舉,隻要安分守己地待在裏麵,秋乃應該不可能被其他相馬家的人盯上。


    但是……


    ——兔子生靈實在太稀奇了,要是拜托別人照顧,難保這消息不會走漏傳到陰陽廳。


    而且要是知道這個生靈是「相馬家」的人,潛藏在陰陽廳的相馬本家必定會前往與秋乃接觸。總而言之,交給受到陰陽廳監控的「正派」陰陽師,風險實在太高。


    話雖如此,又不能把秋乃交給地下社會的陰陽師。


    ——托付對象最好是鄉下地方的陰陽師……可是我們現在潛入的地方又是東京。


    實在是令人苦惱的難題,不過最讓人傷腦筋的還是秋乃本人的意願。


    共同生活的這幾個月以來,秋乃與鷹寬他們相處融洽,尤其和夏目簡直像是真正的姐妹一樣親密。如果把她單獨托付到別人家裏,她肯定會大受打擊,再說她也不可能輕易接受這種單方麵的決定。


    當然,如果真的有這個必要,他將不惜采取強硬的手段,隻是不論千鶴還是夏目,明顯都會和秋乃站在同一陣線。泰純大概不會過問,隻是就算他讚成鷹寬的意見,老實說也幫不上什麽忙。要是鷹寬孤軍奮戰,與三個女人為敵——他沒有什麽自信能戰勝對方,而且其實他自己也不想把秋乃交給別人照顧。


    「真讓人頭痛啊。」


    雖然希望可以讓泰純讀秋乃的星相,隻可惜生靈的星相難以解讀,沒辦法運用咒術得到答案,而且他也找不到其他對象商量這件事。到頭來,他隻能幫忙訓練,讓秋乃可以靠自己的力量保護自己。另一方麵他心裏也明白,秋乃越有自信,越是會緊緊跟隨自己這一群人。


    ——這種想法……太天真了嗎?


    萬一有一天這樣天真的想法反過來害了秋乃,鷹寬肯定原諒不了自己。


    不過,現在的鷹寬確實想不到其他方法。深思熟慮後,他不得不判斷最好是維持現狀,視接下來的情況變化臨機應變。他歎了口氣——接著微微苦笑說:


    「帶小孩真辛苦。」


    這麽看來,春虎倒是不怎麽讓他操心。當然春虎也不是完全沒有讓人擔心的地方,隻是他不知道為什麽相信「春虎一定不會有問題」。也許是因為了解春虎的個性,也有可能是因為他從春虎還是個小嬰兒的時候就看著他一路成長。


    這麽說來,很久沒見到春虎了。


    「……不知道他現在怎麽了。」


    夜空中不知何時除了月亮,也點亮了繁星的光芒。


    鷹寬打了個噴嚏。因為穿著家居服,凍著了身體,於是他稍微擤了下鼻子,從庭院回到客廳。


    正巧在這個時候,泰純激動地踏響樓梯,從二樓走下來。


    那是個身穿和服,戴著眼鏡,經常保持神情陰鬱的男人。不過在走進客廳時,他的臉色異常嚴峻。


    鷹寬嚇了一跳。


    「發生什麽事了?」


    「鷹寬,我們得馬上換地方。」


    「什麽?要離開這裏了嗎?」


    「對。」


    泰純似乎是認真的,不過他本來就不是會開玩笑的男人。


    也許是察覺客廳的氣氛,千鶴暫時放下廚房的事情,用圍裙一邊擦著手一邊從廚房走了過來。看見兩人的模樣,她的神情立刻變得嚴肅。


    「星相嗎?」


    「對。」


    「是之前看見的那個變動嗎?」


    「不,應該不是,恐怕是那個的前兆——隻是危機已經逼近了。」


    鷹寬他們會潛入東京,是因為泰純讀星,察覺東京在不久的將來將會出現變動。像這樣潛伏在這個地方,主要也是為了等待變動發生。


    不過,泰純現在提到的似乎不是之前看見的變動。鷹寬沉思了數秒。


    「前兆……也就是並非完全無關羅?」


    「恐怕是。」


    「什麽時候要離開?」


    「不知道,隻是越快越好。」


    「泰純,該不會是出現奇怪的星相吧?」


    「沒有明確的征兆,如果有,至少可以更準確地預測時期……」


    泰純為優秀的『占星術士』,隻是他並非能預知所有未來的事。讀星隻是大致讀出未來命運走向的感應能力,要如何解釋隻能仰賴個人的感受與經驗。


    「現在讀到的星相配置相當不妙,好像在看不見的地方有危險的流向正在逼近,最好是小心謹慎為上。」


    不消說,他其實不怎麽有把握。傳達讀


    星結果的泰純本人看起來也很煩惱、痛苦,不知道該如何解釋清楚。


    不過,聽見泰純的話,看見他的態度後——「我明白了。」鷹寬沒有繼續追問,果斷地點了下頭。


    「我們今晚就離開這裏,千鶴,快去做好準備,馬上叫夏目和秋乃回來。」


    麵對丈夫的決定,千鶴完全沒有反駁的意思。


    從以前就是這樣,泰純的讀星和鷹寬的判斷過去曾多次幫助土禦門一家度過危機,隻可惜——


    這次遲了一步。


    「真是敏銳的直覺。」


    三人不約而同轉頭,看向簷廊的另一頭。


    先前鷹寬所在的庭院裏站著一名青年,他身穿襯衫與背心,脖子上係著領巾,戴著白色手套的手插在長褲口袋。青年看著他們的雙陣冰冷,右眼戴著的圓形鏡片——單片眼鏡散發著光芒。


    他們第一次見到這位青年,不對,在他生前其實有過幾麵之緣。


    他們從春虎托付夏目時留下的信裏得知他的存在,隻是一時間沒辦法判斷出那個人就是「他」。


    前國家一級陰陽師,『導師』大連寺至道,如今已經關閉的宮內廳禦靈部部長,雙角會的首領。四年前,引起史上第一次靈災恐怖攻擊『上已大祓』,自己也化為靈災,是位惡名昭彰的陰陽師。


    後來他以八瀨童子夜叉丸的身分複活,如今是相馬多軌子的護法。


    為什麽他會出現在這個地方?


    「『鴉羽』那件事已經過了一年半啦,還真是難找到你們……不過隻要露出一點馬腳,要找到你們就容易多了。」


    他咯咯笑著,反方向——從玄關的方向也有個隱形的式神顯露出自己的氣息。


    那是和眼前的青年夜叉丸類似的氣息,是另一位八瀨童子。


    遇上對方的突襲、夾攻,鷹寬沒有立即采取行動,腦中掌握事態的速度慢得有如在泥土中爬行。


    「勸你們別做無謂的抵抗。」


    夜叉丸以冷冽的語氣告知,接著把雙手從長褲口袋抽了出來。


    「——其實這才叫無謂的勸告嗎?總之這就開始吧。」


    ★


    約一個小時前,夏目察覺到氣氛不太尋常。


    吉祥寺車站附近不存在與咒術相關的公司或設施,然而今天這裏的陰陽師特別多。雖然不是一大群人聚集在一起,但由於過去從未發生過這種情形,更讓她不由得在意。


    那些陰陽師大多為西裝打扮,其中也有人穿著不同的服裝,不過都一樣是不起眼的裝扮。要不是夏目在潛伏生活中培養出無意識觀視靈氣的習慣,不可能察覺這些陰陽師的存在。


    ——難不成是咒捜官嗎?


    雖然不想這麽認為,但又否定不了這樣的可能性,因為他們的氣息和夏目認知裏的咒搜官有些相似。


    「夏、夏目……」


    「……不要緊,繼續隱形。」


    夏目一邊安撫不安的秋乃,一邊繼續在車站附近徘徊。


    她一方麵留心別因為過度的反應引起對方注意,不過要是置之不理,恐怕又會招來致命的危機。幸好在對方發現自己之前,她早一步發現了對方的蹤跡。既然如此,不如活用這份幸運,在回到鷹寬他們那裏之前盡可能收集情報。夏目慎重地與對方保持距離,觀察這些來曆不明的陰陽師動向。


    後來在某個時間點,這些陰陽師忽然有了動靜。他們變得慌慌張張,除了少數幾個人留在原地,其他人全移動到別的地方。他們彼此裝作不認識,不過動作明顯看得出關聯。這時夏目終於察覺,他們全用圍巾或是帽子掩飾疑似無線通訊器材的東西。


    ——那些人果然是咒搜官。


    這時,夏目傳了封簡訊告知鷹寬目前的狀況。接著她更慎重地提高警覺,觀察車站附近的情形。


    留在原地的陰陽師不時從耳機接受指示,恐怕是在與其他移動到別處的陰陽師取得聯絡。之後,他們沒有明顯的動靜,隻是持續在原地待命。


    難不成他們不是來找我們的?夏目衷心期盼這一切隻是自己白忙一場。


    「…………」


    稍微確認過附近狀況沒有變化後,夏目決定先回到潛伏處。她會這麽判斷是考慮到如果出現進一歩的狀況,帶著秋乃同行過於危險。而且接下來如果要采取行動,也需要仰賴鷹寬他們的判斷。


    夏目謹慎地抑製住氣息,與秋乃一起離開車站。離開車站後她才驚覺,剛才傳出的簡訊沒有收到回覆。


    「奇怪?」


    她自認將狀況描述得十分緊急,難不成是還沒看見簡訊嗎?不對,也有可能是因為報告的內容過於危急,造成對方猶疑,不敢貿然回信。突然的來電可能會擾亂隱形,昨天一起到街上時鷹寬才提醒過這件事情。如果是這樣,說不定鷹寬現在正直接過來這個地方找尋夏目她們。


    為了解釋剛才的情形是誤會一場,夏目急忙撥打電話到鷹寬的手機,可是打不通,似乎是沒有開機,這麽看來他果然是出來找夏目她們。夏目暗叫不妙,懷著過意不去的心情撥打千鶴的手機。


    無人接聽。


    「……奇怪?」


    這個時間千鶴應該在準備晩飯,尤其夏目她們晚歸,晩飯應該早就準備好了。難不成千鶴也和鷹寬一起出來找夏目她們嗎?可是兩人的手機都沒電,這不會太奇怪了嗎?


    「…………」


    她想起剛才那些慌忙移動的陰陽師——


    莫名的不安在心頭亂竄。


    ——父親應該會接。


    泰純一定會留在家裏,夏目再一次按下養父的電話號碼。


    可是——「夏目!你、你看那裏!」秋乃忽然拉住夏目的衣袖,發出輕細的慘叫聲,伸長了手臂。眼鏡底下的雙眸睜得老大,臉色慘白。


    秋乃指向馬路對麵的電器行,一樓櫥窗陳列著小型液晶電視,正在播放新聞節目。夏目把手機貼在耳邊,凝視著電視螢幕。


    在路人穿梭來去的另一頭,隱約可以看見熟悉的風景。那是夏目原本準備回去的雙層樓老舊民宅,門前有警察阻擋媒體記者繼續接近,畫麵底下可以看見字幕打出「吉祥寺」、「土禦門」等字眼。


    以及「逮捕」。


    電話無人接聽,父親沒有接電話。


    「……騙人。」


    電視上播出鷹寬等三人遭到逮捕的新聞。


    告知電話無人接聽的語音係統猶如說著異國語言,從手機傳了出來。夏目茫然自失地杵在原地,愣愣望著陳列在櫥窗裏的絶望情景。


    眾多星辰正要同步開始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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