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陽師——有鬼盜走玄象琵琶


    一


    說個奇妙男子的故事。


    若要打比方,故事中的男子,就像朵隨風飄蕩,懸浮在夜闌虛空的雲。


    我們看不出飄浮在黑暗中的雲朵,瞬息間形狀會有什麽變化,但持續注視,卻會發現雲朵已經在不知不覺中變形。明明是同一朵雲,形狀卻無法分辨。


    這正是那樣一個男子的故事。男子名為安倍晴明,是陰陽師。


    據說他生於延喜二十一(公元九二二)年,正是醍醐天皇的時代,不過,他的生卒年和此故事沒有任何直接關係。或許不去判明生卒年為何時,反倒能增添故事的妙趣。


    總之,暫且不要在意這問題。


    我打算順其自然,讓故事隨心所欲的發展。要敘述安倍晴明的故事,這種寫法應是最恰當的。


    平安時代——是個暗昧(注:原文為此。)尚存的時代,當時有不少人對妖魔鬼怪的存在仍深信不疑。這時代,妖魔鬼怪不住在水遠山遙的森林或深山窮穀中,無論是人、鬼、或陰魂,都同時存在於京城暗處,有時甚至會屏氣斂息地與人同居一個屋簷下。


    陰陽師……簡單說來,大概可以說是占卜師吧。雖然也可說是幻術師或靈媒,但兩者都不夠確切。


    陰陽師懂得觀星宿,通曉人相學。不但會看方位,也會占卜,更會畫符念咒致人於死地,還會施行幻術。對於人們看不見的力量——例如命運、靈魂、鬼怪之事,都深知原委,並具有支配這些神工鬼力的技術。


    這是服事朝廷的官職之一,朝廷內甚至設有陰陽寮(在律令製中,隸屬於中務省的機關)。


    晴明本身自朝廷授受了“從四品下”的官位。


    從一品是內政大臣。


    從二品是左右內大臣。


    從三品是大納言、中納言。


    依晴明的身份地位,在朝廷中應該有很大的發言權。


    有關安倍晴明的事跡,《今昔物語》中記載了幾個很有趣的小故事。


    據說,安倍晴明自幼時便追隨一倍名叫賀茂忠行的陰陽師習道。


    而且,從那時起,晴明就顯示出其陰陽師的特殊才能了。


    似乎是一種天才。


    《今昔物語》中記載,晴明還是少年時,某夜,跟隨師傅前往下京。


    下京在今日的京都南部。


    一行人乘車自皇宮出了朱雀門,再穿過朱雀大路,直到京城南方盡頭的羅城門附近。


    從皇宮中心到羅城門,約有八裏多的路程。


    一行人乘車出發。


    《今昔物語》中沒說明是什麽車,或許是牛車吧。


    也沒說明為何非得在夜晚去下京,可能是忠行想和老相好幽會。在這個故事中,這種設定比較相稱。


    晴明也在隨從行列中。


    忠行獨自坐在車內,隨從徒步。


    包括晴明在內,隨從應該隻有二、三人。一人牽牛引路,一人提燈照明……另一人應是年少的晴明。書中雖未明記他當時的年齡,不過,可以想像那時的晴明大概不過十來歲。


    其他隨從可能身著整潔體麵的布服,而晴明身上大概是略微陳舊的窄袖褲裙便服,還打赤腳。晴明所穿的,應是他人的舊衣。


    雖然身上穿的是舊衣,不過,若是他那眉清目秀的五官,凜然鮮明地煥發與生俱來的才氣,的確是煞有介事,架勢十足。然而,事實上應該不是如此。晴明的容貌顯然很端正,但外觀必定跟一般同齡孩童無異,乍看之下,隻是個隨處可見的凡童。


    或許,晴明是個不時有些老成言行的奇異少年。


    偶爾,師傅忠行會在少年晴明的雙眸中,發現他眼底蘊含著與眾不同的才氣。不過應該僅隻於此,並未大驚小怪。


    忠行是經曆了這天夜晚的事件後,才首次覺察晴明內蘊的天資。


    言歸正傳。


    牛車悠閑的前進,來到京城盡頭附近。


    忠行正在車內呼呼大睡。


    走在牛車一旁的晴明,不經意地望向前方,發現前方有詭狀異形的東西。


    迎麵朝牛車方向走來的那一夥人,不正是青麵獠牙的惡鬼群輩嗎?


    晴明轉頭望了一下其他隨從,似乎沒人看得見那批惡鬼。


    他趕忙打開牛車車窗,喊:“忠行師傅……”


    叫醒忠行後,晴明告知自己方才看見的光景。


    醒來的忠行從窗口探頭望向前方,果然看見一批惡鬼迎麵而來。


    “停車!”忠行吩咐隨從,“大家快躲到牛車背後,屏住氣息不要亂動,絕對不能發出任何一點聲響。”


    說完,忠行施行法術,讓惡鬼看不到牛車與一行人,與惡鬼擦身而過。這夜以後,忠行便時時刻刻讓晴明跟隨在自己身邊。


    書上說,忠行將自己所知的陰陽道,悉數傳授給晴明。


    《今昔物語》中描述:


    有如騰出瓶中水。


    意思是說,本來將在賀茂忠行這隻瓶子中的水——也就是陰陽家之學,原封不動地全部倒入安倍晴明這隻瓶子中。


    忠行過世後,晴明宅邸修築在土禦門小路以北、西油院大路以東。


    自皇宮中心的紫宸殿看來,宅邸位居東北方——換句話說,正是艮位。


    艮,鬼門也。


    平安京東北方有比睿(原文這個睿字右邊還有個又字偏旁,我打不出來)山延曆寺,皇宮東北方有陰陽師安倍晴明宅邸,這種雙重構造,當然並非偶然形成。


    早良親王由於涉嫌藤原種繼暗殺事件,遭受廢太子科刑,平安京的外型與構造,正是為了製止早良親王的冤魂向桓武天皇報複而設計。


    因此,桓武天皇舍棄隻住了十年的長岡京,重建了平安京。


    然而,這些都是晴明出生前的往事了,與這回的故事沒有直接關係。


    再度言歸正傳,回到《今昔物語》。


    話說……某天,一位老法師前來造訪晴明那棟位於鬼門方位的宅邸,身邊跟著兩個十來歲童子。


    “請問有何貴事?”晴明問。


    “在下來自播磨國。”法師回道,“名為智德。”


    老法師報出自己的名字後,說明來意。


    在下早就極想學習陰陽道。素聞此方麵,您是出類拔萃的首席陰陽師。能不能請您教授在下一斑半點陰陽學……


    智德老法師向晴明略述如此原因。


    ……啊哈。聽了老法師的來意,晴明心裏有數。


    此法師必然熟諳此道,故欲考驗吾來也……


    這法師一定擅於陰陽道法術,因而刻意來試探自己——晴明察覺了老法師的真麵目。


    ……伴隨老法師的那兩名童子,大概是識神吧。


    識神,亦是式神。發音是“しきしん”(shikishin),也可念成“しきがみ”


    (shikigami)。四國現存的陰陽道流派之一“いざなぎ(izanagi)流”,則稱之為“式王子”。


    是一種平素看不到的精靈。


    談不上是上等精靈,算是雜靈。陰陽師能夠施法使這些雜靈化為識神,並操縱他們,隻不過操縱的雜靈程度不一,或下等或上等,完全取決於陰陽師能力。


    “原來如此。”晴明邊點頭,邊暗地讚賞,……這老法師的能力還不錯。


    這位智德老法師帶的隨從識神,換做隻對陰陽道一知半解的陰陽師,絕對無法操縱。


    “來意知道了,但是今天湊巧有事,騰不出空來……”


    晴明要老法師今天暫且先回去,日後擇個吉日歡迎再度光臨。


    邊說,雙手邊伸進衣袖悄悄結印,口中低聲念誦咒文。


    “那麽,將擇吉日再訪……”


    老法師搓了一下手,再將手擱在額上,告辭離去。


    然而晴明卻文風不動,挽著胳膊立在原地,仰望天空。


    不久,猜想老法師已經走了二百公尺左右時,又見老法師自洞開的大門走進來,邊走邊探看可以藏身的門廊或台階暗處。


    老法師再度站在晴明眼前。


    “老實說,明明應該一直跟在我身後的那兩名童子,突然不見蹤影。能不能請您還給我?”老法師說。


    “還給你?”晴明裝糊塗答道。“我沒做什麽呀,跟你一道回去的令公子最清楚了。我隻是站在這兒而已,怎麽可能藏匿兩名童子?”


    老法師聽畢,向晴明俯首請罪:


    “對不起,實際上那並非童子,而是我操縱的識神。今天登門造訪貴府的目的,是想試探您的力量。我已知自己技不如人,請原諒我。”


    老法師不知如何是好。


    “喂,你要試試我也可以,不過半瓶醋的技倆可騙不過我……”晴明突然轉變語調,得意地笑了一下。


    嘴角浮現一抹雖不至於粗俗,卻也不怎麽高雅的微笑後,低聲念誦起咒文。


    剛念畢,隻見兩名童子馬上自門外跑進來。


    那兩名童子手上各自提著酒瓶和下酒菜。


    晴明頑皮地說:“我讓他們去附近買酒菜。你們讓我很愉快,這些酒和菜就帶回去吧……”


    ——若真如此寫來,故事也許比較有趣。不過,《今昔物語》中沒這麽描述,隻說兩名童子跑回來而已。


    老法師心悅誠服,興奮的臉都紅了。


    “雖說自古以來操縱識神並非難事,但我未曾見過有人能藏匿別人操縱的識神,可見您的力量確實非凡。”


    老法師堅持要當晴明的入室弟子,並寫下名牌遞給晴明。


    一般說來,術士絕不會親筆寫下自己的名字,交給同樣是術士的人。這等於將自己的性命交給對方。


    《今昔物語》中與晴明有關的記述還有一段。


    話說某天,安倍晴明出門拜訪住在廣澤的寬朝僧正。


    很多年輕的貴族子弟、僧侶,都趁機向晴明搭話。由於大家早就聽聞有關晴明的種種風聲,談話內容自然都集中在法術上。


    有人直截了當的問他:“聽說您能操縱識神,那麽您也能操縱識神殺人嗎?”


    “一開口就問人家專業的奧義,你也太冒失了吧。”晴明可能還故意橫眉豎眼地瞪視提出問題的貴公子。


    看到公子眼裏害怕的神色,內心得意洋洋,再微笑說:


    “不,想殺人沒那麽簡單。”


    待公子安下心後,或許又加一句:


    “不過,倒是有很多方法。”


    另一位公子插嘴問:“那殺隻小蟲應該很容易吧?”


    “哦,沒錯。”


    晴明回話時,庭前剛好有五、六隻蛤蟆跳來跳去。


    公子又問:“您能殺其中一隻嗎?”


    “當然能,我能殺它,可是……”


    “有問題嗎?”


    “我的確能殺那隻蛤蟆,殺了之後,卻無法讓它複活。無益的殺生是造孽……”


    “拜托,請表演一次就好……”


    “我也很想看看。”


    “我也想看!”


    “我也想看!”


    年輕公子與僧侶全聚集過來。


    姑且不論與晴明有關的謠傳是真是假,大家感興趣的不外乎晴明的法術。好奇心令他們雙眼炯炯發光,想實際瞧瞧法術到底有什麽威力。對他們而言,如果晴明百般推托,不當場施法,其實也無所謂,反而可以留下“那男人有名無實”的話柄。


    晴明瞪了大家一眼,嘀咕一句:“你們真是造孽。”然後伸出右手。


    潔白手指夾住垂落屋簷下的新綠柳葉,漫不經心地摘下。


    隨手拋出柳葉後,口中念念有詞。


    柳葉飛往空中,輕飄飄飛舞而下,落在一隻蛤蟆身上。刹那間,蛤蟆立即粉身碎骨,一命嗚呼,碎肉和內髒四處飛濺。


    《今昔物語》中描述:


    眾僧見狀,皆驚魂失色,戰栗不已。


    家中無人來訪時,晴明似乎經常使喚識神。


    明明家中不見人影,但板窗會自動閉合,即使無人動手,大門也會自動關上。


    晴明四周似乎會發生各種不可思議的現象。


    雜然翻閱其他有關晴明的資料,可以發現不少類似智德法師與蛤蟆等事的記載,看樣子,晴明好像很喜歡用法術嚇人。


    嚇人似乎是他的樂趣。平日一本正經裝模作樣,其實也有孩子氣的一麵。


    以下隻是我的想像。這名為安倍晴明的男人,雖在朝廷做官,卻不拘小節、馬馬虎虎,對民情物理了如指掌。


    高個子,膚色白皙,眉清目秀,是相當俊俏的美男子。


    當他衣冠楚楚、舉止風雅地在宮中悠然漫步,所有女人一定都七嘴八舌地盯著他。


    想必也收過幾封來自貴族女子、寫滿柔情密意的情書。


    在朝廷處事圓滑、八麵玲瓏,不過偶爾也會表現出狂妄粗魯的態度。


    “喂!”——很可能一不留神就這樣稱呼天皇。


    嘴角時常掛著文質彬彬的微笑但有時也會露出卑劣笑容。


    由於陰陽師是特殊的職業,他不但必須精通歪門邪道的暗事,又由於身在宮中,更須識禮知書。


    中國古詩大略都能背誦,和歌才華更不用講了。至於樂器,琵琶或者笛應該也相當熟練。


    我想,平安時代是典雅的黑暗時代。


    此刻,讓我開始來講述這位男子的故事。他宛如隨風飄蕩的雲朵,超然自逸地飛舞在雍容文雅且慘惻的黑暗世界中。


    二


    水無月初,源博雅朝臣來到安倍晴明宅邸。


    水無月是太陰曆六月。相當於現代七月十日又過幾天。


    梅雨期還沒結束。連續下了幾天雨,今天罕得放晴。


    不過,倒也不是陽光燦爛的晴天,隻是天空泛白的像貼了一張薄紙。


    清晨時分。


    濕潤的樹葉和花草光鮮動人,空氣沁涼如水。


    源博雅邊走邊觀看右方晴明宅邸圍牆。


    那是大唐建築式圍牆。


    胸至臉部高之處有雕飾,上麵是唐破風式裝飾屋瓦。令人聯想起寺院圍牆。


    博雅身上是圓領公卿便服,腳下是皮靴,由鹿皮製成。


    空氣中飄浮著無數比霧氣還細微的水滴。光是走在其中,衣服便會吸進水氣而變重。


    源博雅朝臣——身分是武士,左腰佩帶長刀。


    看來年約三十六、七歲,行步和舉止雖流露出武士特有的粗枝大葉,容貌卻不粗獷。


    長得一副老實樣,表情卻無精打采。


    臉上顯得悶悶不樂,臉中似乎懷有憂慮。


    博雅立在大門前。


    大門沒關,門戶大敞。往裏頭探望,可以看見庭院。


    滿院子的應時花草青翠繁茂,還殘留著昨晚的雨滴。


    簡直像一座破廟——博雅的表情如是說。


    庭院雖還不到荒野的地步,卻看得出幾乎從未修整。


    這時,一陣甘美香味飄進博雅鼻腔。


    博雅立刻明白個中道理。


    原來,草叢中有一株高大的老藤樹,莖上有一串遲開的紫藤。


    “不知晴明真的回來了沒有……”博雅喃喃自語。


    雖然深知晴明那任由


    花草樹木自由從生的作風,但這庭院似乎也太不像話了。


    博雅歎了一口氣,突然發現一個女人從正房走出來。


    明明是女人,身上竟然穿著狩衣。


    女人來到博雅麵前,微微頷首請安:“恭候光臨。”


    是個二十出頭、鵝蛋臉的漂亮女人。


    “你在等我?”


    “吾家主人說博雅大人大概快駕臨了,吩咐我出來迎客帶路……”


    怎麽知道我會來?博雅不明所以地就在女人身後。


    木板房間上鋪著榻榻米,晴明盤腿坐在榻榻米上,望著博雅。


    “來了?”晴明開口。


    “怎麽知道我會來?”博雅問道,同時坐到榻榻米上。


    “我叫人去買酒,那人回來告訴我,說你正往這邊走。”


    “酒?”


    “前些日子出了一趟遠門,回來後很想喝點京城酒。你呢?怎麽知道我已經回來了?”


    “有人通知我,說晴明宅邸昨晚點燈了……”


    “原來如此。”


    “最近一個月你到底去哪兒了?”


    “高野。”


    “高野?”


    “嗯。”


    “為什麽突然去高野?”


    “有件事我想不通。”


    “想不通?”


    “也不是想不通,是突然想到一件事,所以去高野找和尚聊了一下。”


    “什麽事?”博雅問。


    “說出來也無妨,可是……”


    這兩人年齡相仿,但晴明看起來比較年輕。


    不僅年輕,五官也很端正。鼻梁高挺,嘴唇紅的猶如淺淺含著胭脂。


    “可是什麽?”


    “你是個老實人,可能會對這話題不感興趣吧。”


    “別說廢話了,到底是哪方麵的事?”


    “咒啦。”晴明回說。


    “咒?”


    “我去跟和尚聊了一些有關咒的事情。”


    “聊了些什麽?”


    “比如說,‘何謂咒’這類的問題。”


    “咒不就是咒嗎?”


    “話雖這麽說,可是我突然想到有關這問題的答案。”


    “想到什麽?”博雅追問。


    “嗯……例如,咒的意義很可能是名。”


    “什麽名?”


    “喂,博雅,別急。好久沒一起喝酒了,來一杯如何?”晴明微笑著問博雅。


    “雖然不是請我來喝酒,不過人家請喝酒我不會拒絕。”


    “別這麽說,陪我喝吧。”


    房外馬上傳來布帛磨擦地板的聲音,旋即出現一位雙手捧著盤子的女人。


    盤子上有酒瓶和酒杯,酒瓶內似乎已經盛好酒。


    女人先將盤子擱在博雅麵前,退出房後,捧出另一盤子擱在晴明麵前。


    然後,女人在博雅酒杯內斟酒。


    女人斟酒時,博雅一直凝視著她。


    這女人也身著狩衣,但與方才出來迎客的不是同一人。年齡也是二十出頭,豐滿的嘴唇和白皙的脖頸,散發撩人的魅力。


    “怎麽了?”晴明問,博雅正目不轉睛望著女人。


    “她不是剛剛那女人。”


    聽博雅如此說,女人微笑著行了個禮,接著為晴明斟酒。


    “是人嗎?”博雅問道。


    博雅的意思是,這女人是晴明操縱的識神,或是其它東西。


    “想試試看嗎?”晴明說。


    “試什麽?”


    “今晚讓她們潛到你房間……”


    “別開玩笑了,無聊!”博雅回說。


    “幹杯吧!”


    “幹!”


    兩人飲盡杯中酒。


    女人再度斟酒於空杯子裏。


    博雅注視著女人,歎了口氣,自言自語:“每次來,每次都搞不清楚。”


    “不清楚什麽?”


    “搞不清楚這棟房子裏到底有多少人。每次來都看到新麵孔。”


    “何必想那麽多。”


    晴明說畢,伸手向盤子上的烤魚下箸。


    “是香魚嗎?”


    “早上有人挑來賣,就買下了。是鴨川香魚。”


    香魚長得相當肥,也相當大。


    用筷子戳取熱騰騰的魚身時,戳開處還冒出一股熱氣。


    敞開的房門外,庭院盡入眼簾。


    女人起身退席。


    博雅借勢又重拾話題。


    “再繼續下去,剛剛那有關咒的話題。”


    “剛剛講到哪裏?”


    “別賣關子啦!”


    “舉例來說,你認為這世上最短的咒是什麽?”


    “最短的咒?”博雅想了一下又說,“別讓我想,晴明,你說吧。”


    “嗯,這世上最短的咒正是‘名’。”


    “名?”


    “嗯。”晴明點點頭。


    “例如你是晴明、我是博雅這類的‘名’?”


    “沒錯。其他如山、海、樹、草、蟲等,這些名稱也是咒的一種。”


    “我不懂。”


    “所謂咒,簡單說來就是束縛。”


    “……”


    “要知道,名稱正是束縛事物本質的一種東西。”


    “……”


    “如果這世上有無法為其取名的東西,表示那東西其實什麽都不是。也可以說根本不存在。”


    “你講的道理很難理解。”


    “……再舉個例來說吧,博雅是你的名字,你和我同樣是人,但你是受‘博雅’這個咒所束縛的人,而我是受‘晴明’這個咒所束縛的人……”


    可是,博雅還是一副無法理解的表情。


    “如果我沒有名字,是不是代表我根本不存在於這世上……”


    “不,你依然存在,隻是博雅消失了而已。”


    “可是,博雅就是我呀!如果博雅消失了,那我應該也跟著消失才對呀!”


    晴明微微搖頭,不肯定也不否定。


    “這世上有眼睛看不見的東西。即使是眼睛看不見的東西,也可以用名來束縛。”


    “是嗎?”


    “比方,男人喜歡女人,女人也喜歡男人。如果用名稱來束縛這種感情,便是‘戀情’……”


    “原來如此。”


    博雅點頭,卻仍是無法理解的樣子。


    “可是,就算沒有‘戀情’這個名稱,男人一樣會喜歡女人,女人也一樣會喜歡男人吧……”博雅說。


    “那當然啦……”晴明爽快回答,“這是兩回事。”


    說完,晴明端起酒杯。


    “我更不懂了。”


    “那換個說法吧。”


    “嗯。”


    “你看院子。”


    晴明伸手指向一旁的庭院。正是有那株老藤樹的庭院。


    “那兒有藤樹吧?”


    “喔,有。”


    “我把它取名為‘蜜蟲’。”


    “取名?”


    “就是我在它身上下了咒。”


    “下了咒又怎樣?”


    “結果它就很癡情地等著我回來。”


    “什麽意思?”


    “所以它還有一串遲開的紫藤。”


    “你真是個莫明其妙的男人。”博雅說。


    “還是用男女的例子還說明比較易懂?”晴明望著博雅。


    “你給我說清楚一點!”博雅回道。


    “假如有個女人非常愛你,你也可以利用咒取得世上的任何東西,送給她——即使是天上的月亮。”


    “怎麽取得?”


    “隻要伸手指向月亮,再對女人說,‘親愛的,我送你那月亮’,這樣就可以了。”


    “什麽?”


    “如果女人答應接受,那月亮便屬於女人。”


    “這就是咒?”


    “是咒最基本的本質。”


    “完全聽不懂。”


    “不懂也沒關係,高野那些和尚個個自以為是,認為隻需要一句真言便能對世上所有事物下咒。”


    博雅聽了之後,目瞪口呆。


    “喂,晴明,你在高野待了一個月,難道都跟和尚討論這問題?”


    “是啊。實際上隻討論了二十天左右吧。”


    “咒真是難懂呀!”


    “對了,我不在時,有沒有什麽趣事?”


    “也許不能說是趣事,不過十天前,忠見過世了。”


    “《迷戀伊人矣》的壬生忠見?”


    “是啊,整個人骨瘦如柴。”


    “還是什麽都不肯進食?”


    “是啊,等於是餓死的……”博雅回說。


    “今年三月——彌月時的事吧?”


    “嗯。”


    兩人連連點頭說的,是三月在皇宮清涼殿舉行的和歌競賽。


    和歌競賽,是將歌人分為左右兩組,分別朗誦事前出題並已作好的各一首和歌,彼此競賽優劣的大會。


    晴明所說的《迷戀伊人矣》,正是壬生忠見在和歌競賽中所詠的和歌首句。


    迷戀伊人矣我隻自如常日行風聲傳萬裏


    此情才萌發心頭但望人人都不知


    這是忠見的作品。


    彼時和忠見較量優劣的,是平兼盛。


    私心藏密意卻不覺形於言色吾身之憂慮


    怎的人人皆探問為誰而若有所思


    這是兼盛的作品。


    當時甄別作品好壞的審判,是藤原實賴,而藤原實賴無法鑒別這兩首和歌孰優孰劣,正左右為難時,村上天皇見狀,喃喃念出其中一首。天皇念出的,正是《私心藏密意》。


    藤原實賴宣布平兼盛獲勝時,忠見低聲尖叫了一聲,臉刷地變白,血色盡喪。好一陣子,這事成了宮中的熱鬧話題。


    那天以後,忠見食欲喪失,回家後一直臥病在床。


    “聽說最後咬斷了自己的舌頭,自盡而死。”


    據說,忠見曾努力想進食,卻怎麽也無法吞下食物。


    “外表看起來溫柔文雅,其實是凡事念茲在茲的男人……”晴明低聲道。


    “真是難以置信,不過是作品輸給人家而已,竟會連東西也吃不下。”博雅喟歎不已,端起酒杯。


    此時,已沒人為他們斟酒,兩人都自酌自飲。


    博雅拿起酒瓶為自己倒酒,再望著晴明說:“結果,聽說出現了。”


    “出現什麽?”


    “忠見的冤魂出現在清涼殿。”


    “嗬。”晴明嘴角現出微笑。


    “聽說有好幾位值更人都看到了。他們看到麵無人色的忠見,口中喃喃念著《迷戀伊人矣》,於深更半夜在蒙蒙絲雨中,哀哀欲絕地從清涼殿踱步到紫宸殿……”


    “真有趣。”


    “你不要覺得好玩。這是近十天來發生的事。萬一傳進皇上耳朵裏,驚嚇之餘,搞不好會吵著要遷居。”


    看博雅一本正經的樣子,晴明連連點頭表示,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話說回來,博雅,你到底怎麽了?”晴明突然開口問。


    “什麽怎麽了?”


    “該講正題了吧?你不是有事要對我說嗎?”


    “你知道了?”


    “你臉上寫得很清楚呀。你本來就是個老實人。”


    晴明的口吻雖飽含嘲弄,博雅卻不苟言筆地回答。


    “晴明,老實說……”


    “喔!”


    晴明手中握著酒杯,深感興趣地湊過頭來。


    “玄象”是一把琵琶的名稱。雖說隻是樂器,但凡是名器均有專名。


    玄象原是醍醐天皇的珍藏,是大唐傳入之寶。


    古籍《胡琴教錄下》記載:


    背為紫檀,麵板為三片銜木岑木。


    “到底是何人、何時、用什麽方法偷走的,一點眉目都沒有。”


    “那可真傷腦筋喔!”


    可是,晴明的臉上卻毫無傷腦筋的樣子。在博雅麵前,晴明似乎會不自覺表露本性。


    “而且前天晚上,我聽到玄象彈出來的琴聲。”


    三


    聽到玄象琴聲的那晚,博雅剛好在清涼殿值更。


    《今昔物語》中也記載了這晚的事。


    此人(博雅)熟諳管弦之道,每思及玄象遭竊之事,時長籲短歎。某夜夜深人靜,博雅聽聞清涼殿南方,隱約傳來玄象琴聲。


    醒來後,博雅傾耳靜聽,發現果然是熟悉的玄象琴聲。


    起初,博雅以為壬生忠見的冤魂因和歌競賽敗陣而懷恨在心,為了報複村上天皇,所以盜走玄象,在南方朱雀門附近彈奏。


    另一方麵又懷疑自己聽錯了。再度傾耳遠聽,聽到的仍是琵琶聲,且毫無疑問,是玄象的音色。博雅熟諳管弦之道,不可能聽錯。


    博雅覺得很奇怪,於是,沒有通知任何人,隻帶書僮一人,身上穿著便服、套上皮靴,便出門了。


    從監府值班室出來,循著琴聲往南走,到了朱雀門。


    但琴聲依然自遠方傳來。於是博雅繼續循著朱雀大路往南前進。


    ……如果不是朱雀門,難道是前方的瞭望樓?


    看樣子,不是忠見的冤魂盜走玄象,真正盜走玄象的人正在瞭望樓上彈奏琵琶。


    然而到了瞭望樓前,才知琵琶琴聲依然遠在南方。


    琴聲大小和在清涼殿聽到時一樣。真是不可思議。聽起來不像是這世上的人所彈奏的音色。


    跟在身後的書僮,嚇的臉都綠了。


    就這樣繼續往南走,不知不覺,來到羅城門前。


    羅城門是日本規模最大的城門,高約十八公尺。此時,聳立在黑漆漆的天色中,更覺得烏黑一團。


    不知何時,蒙蒙細雨彌漫四周。


    琵琶琴聲自上方傳來。


    上方一片漆黑。


    站在城門下,藉由書僮手中的火光往上看,依稀可以看見羅城門。但二樓附近卻已溶入黑暗,什麽都看不到。


    琵琶琴聲在黑暗中錚錚作響。


    “回去吧。”書僮建議,但博雅生性耿直,既然來了,總不能空手而回。


    然則這琵琶聲真是美妙呀!雖是從未聽過的曲子,音色卻緊緊扣住博雅的心弦。


    琵琶聲錚錚地響。


    錚。


    錚。


    “喔!這世上竟有不為人知的秘曲……”博雅深受感動。


    去年八月,博雅也聽過同樣是琵琶秘曲的《流泉》與《啄木》。


    彈奏者是名為蟬丸的盲眼老法師。博雅持續拜訪了三年,才有幸聽到上述兩首曲子。


    當時,有位盲眼老法師在逢阪關卡附近蓋了一間草堂住下。老法師本來是服事式部卿宮的雜工。


    這位老法師正是蟬丸。聽說是琵琶名人,又聽說會彈奏現今已無人會彈奏的琵琶秘曲《流泉》與《啄木》。


    博雅由於自己也懂著琵琶、笛等所有樂器,聽到這種風聞,便迫不及待地想麵聽老法師彈奏琵琶。


    博雅派人到逢阪坡的蟬丸住地。


    何以居如此不期之地?未知可否遷居京城?


    “您為什麽住在這種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呢?原不願意搬到京城來住?”


    下人如


    此轉達博雅的心意,蟬丸卻不作任何回答,隻彈唱了一段琵琶。


    世上豈無安居處貝闕珠宮土階茅屋終是中看不中留


    “在這世上,橫豎都活得下去。不管住居是豪華宮殿或簡陋茅屋,反正總有一天都會失去……”歌詞大意如此。老法師藉著


    琵琶琴聲,唱出自己的回答。


    博雅聽後,更加欽佩莫名。


    “真是位耐人尋思的人啊。”


    從此,博雅便朝思暮想,熱切渴望要聽蟬丸彈奏琵琶。


    老法師不可能會長生不死,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壽命到底有多久。萬一老法師哪天突然過世,《流泉》與《啄木》這兩首秘曲便會同時絕傳。我一定要設法聽到這兩首曲子。無論如何都要聽到。想盡辦法也要聽到。


    博雅如癡如迷。


    但是,如果前去拜訪懇求老法師鳴彈,超脫不俗的老法師一定甚覺不快。就算願意拔弦彈奏,恐怕也彈不出真情流露的曲子。


    如果可能,最好是在老法師無所勉強、油然彈奏時聽到。


    耿直的博雅說做就做,此後便風雨無阻,每晚前往老法師住居。


    博雅躲在蟬丸草堂附近,夜夜癡情巴望,今晚會彈嗎?今晚會彈嗎?


    這已是三年前的事了。有時博雅因在宮中值更不能去,但他的熱情實非應景而已。


    每逢月明風清或蟲鳴水沸的夜晚,博雅更會心頭亂撞,以為如此夜晚肯定最適合彈奏琵琶秘曲,而傾耳靜待琴聲傳出。


    直到第三年的八月十五日。


    那晚,月色朦朧,清風徐來,是神清氣爽的夜晚。


    盼望多時,博雅耳邊總算傳來餘音嫋嫋的琴聲。曲子某一部分,正是博雅曾經恍惚聽過的《流泉》。


    當晚,博雅聽得心滿意足。


    朦朧夜色中,老法師不但興之所至彈奏了秘曲,更隨著琵琶聲吟唱。


    逢阪關卡夜未央大雨滂沱風疾馳


    孤窮一身蓬室居隻因世間不容人


    博雅聽畢,淚流滿麵,心中哀憐不已。


    《今昔物語》如是說。


    過一會兒,老法師喃喃自語。


    “啊?這真是令人雅興大發的夜晚呀,不知這世上有沒有其他懂情趣的人?若是有人願意光臨舍下,而且對琵琶稍有素養,老僧真想與他暢談通宵啊……”


    博雅聽到這句話,情不自禁跨前一步:“此處有合適的人在。”


    想必這個耿直男人不但欣喜若狂、怦然心跳,同時麵紅耳赤、彬彬有禮地露麵吧。


    “您是……”


    “貴人多忘事。在下源博雅,曾經遣人招邀大師到京城來住。”


    “喔,是那時的……”蟬丸沒有忘記博雅。


    “剛剛大師彈奏的是《流泉》?”博雅問。


    “您知道這首曲子?”聽到蟬丸驚喜交加的聲音,博雅大概樂得眉開眼笑。


    於是,老法師應博雅所望,又盡興彈了秘曲《啄木》……


    聽著羅城門上傳來的琵琶聲,博雅回想那夜的往事。


    而此刻響在耳邊的曲子,足以淩駕《流泉》或《啄木》。


    這曲子旋律新奇,音色極其哀戚悲切。博雅甚至深受難以名狀的感動。


    博雅側耳細聽由漆黑夜空傳來的琵琶琴聲,佇立在原地良久。


    最後開口問:“是何方神聖在羅城門上彈奏琵琶?這音色分明是前天夜晚宮中失竊的玄象。今晚在清涼殿聽到這音色,令我不由自主循著樂音來到此處。玄象是天皇所珍藏的琵琶……”


    說到此,琵琶琴聲突然停止,所有景象都消失了。


    書僮手中的火把也熄滅了。


    四


    “結果,我回來了。”博雅對晴明說。


    書僮嚇的渾身發抖,泣不成聲,火把也熄了。當晚,主仆二人狼狽不堪地歸來。


    “這是前天晚上的事?”


    “嗯。”


    “昨晚呢?”


    “老實說,昨晚也聽到琵琶聲了。”


    “你又去了?”


    “當然去了。這回是單獨一個人。”


    “去羅城門?”


    “唔。單獨一個人去。聽了一陣琴聲後,我相信琴藝能夠那麽精湛的,一定不是人。當我出聲詢問後,琴聲又停止了,火把也熄滅了。不過這回我有準備,馬上點亮火把,上樓……”


    “上樓了?羅城門上?”


    “對。”這男人膽量大的令人搖頭。


    羅城門上的黑暗不是一般的黑,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假若對方也是人,上樓後,萬一對方一言不發便砍下來,那還了得。


    “不過,後來還是算了。”博雅又說。


    “沒上樓?”


    “對。上樓途中,樓上突然傳來聲音。”


    “聲音?”


    “不知是人聲還是什麽,很像人或野獸哭泣的聲音。聽起來很恐怖。”


    博雅接著又說:“我仰臉望著上方登樓時,突然有樣東西從樓上掉在我臉上……”


    “什麽東西?”


    “下樓仔細一看,才知道是一顆腐爛的人眼。大概是從墳場找來的東西。”博雅便不想再上樓了。


    “萬一強行上樓,對方一氣之下砸壞玄象,就沒意思了。”


    “那你找我做什麽?”晴明問。


    此時,酒喝完了,香魚也吃光了。


    “今晚陪我去一趟吧。”


    “你還要去?”


    “要去。”


    “皇上知道此事?”


    “不知道,目前僅我一人知道。也吩咐書僮絕對要保密。”


    “唔。”


    “羅城門上的一定不是人。”博雅說。


    “不是人,是什麽?”


    “不清楚。應該是鬼魅。不管是什麽,既然非人,那就是你的工作了。”


    “原來如此。”


    “雖然目的在取回玄象,不過我實在很想再度聽到那琴聲。”


    “好,陪你去。”


    “喔!”


    “不過,有個條件……”


    “什麽條件?”


    “帶酒去。”


    “酒?”


    “我也想邊喝酒,邊欣賞琵琶琴聲呀。”


    聽晴明這麽說,博雅默默不語,凝視了晴明一會兒。


    “好吧。”最後低聲答應。


    “走。”


    “走。”


    事情就這樣決定了。


    五


    這晚,有三人聚集在紫宸殿前。大家事前約在櫻花樹下見麵。


    晴明出現的較晚,身上隨意披著白色狩衣,左手提著一瓶用繩子係住的酒瓶。右手雖拿著火把,卻沒點上火,似乎就這樣摸黑走到紫宸殿。腳上是黑皮淺底鞋。


    博雅早已在櫻花樹下等候,全副武裝,宛如要上戰場。不但穿著正式禮服,頭上還著卷纓冠。左腰佩把翹得厲害的長刀,右手握長弓,背著箭袋。


    “噢!”晴明先打招呼。


    “喔!”博雅回應。


    博雅身邊另有一位矮個兒法師。背上以細繩綁著竹琵琶。


    “這位是蟬丸大師。”博雅向晴明介紹。


    蟬丸微微屈膝,行了個禮。“您是晴明大人?”


    “是,在下是陰陽寮的安倍晴明。”晴明的口吻謙恭有禮,舉止沉穩。


    “久仰大名,博雅時常提起蟬丸法師佻的事。”晴明的證據爾雅溫文,態度與在博雅麵前時大不相同。


    “老僧也從博雅大人那兒久仰晴明大人。”矮個兒老法師再度行了禮。老法師頸項細瘦,宛如仙鶴長頸。


    “我將半夜傳來琵琶琴聲的事告訴了蟬丸大師,大師說也想同我們一起聽聽。”博雅解釋。


    晴明仔細看了博雅的裝扮,問:“難道你每晚出門時,都這身打扮?”


    “不,不,今晚是因為有陪客,單獨一人時不會這樣鄭重。”


    博雅剛說完,清涼殿附近傳來男人的低沉聲音。


    那聲音工作者嘶啞,陰鬱暗澹。


    迷戀伊人矣……


    悲切地念念有詞。


    聲音逐漸挨近,夜裏也能辨別的灰白色人影從紫宸殿西方角落繞出來。


    冰涼夜氣中,蒙蒙細雨霧茫茫地籠罩四周。那人影有如浮遊在空中的雨滴,不落地而凝聚出人形。


    我隻自如常日行風聲傳萬裏……


    人影飄飄然自柑橘樹下踱步過來,蒼白的臉,無視四周景物。


    身上穿著白色文官官服,頭上戴頂文官巾子冠帽,腰佩裝飾長刀,身後拖曳著官袍底衣束帶下擺。


    “是忠見大人……”晴明低語。


    “晴明!”博雅呼喚晴明。


    “他有他的苦衷才會出來,我們別管他吧……”


    其實晴明根本無意向忠見施法。


    此情才萌發心頭但望人人都不知……


    人影消失在紫宸殿前。


    仿佛稱心快意地融入大氣中的煙靄,人影朗誦完詩歌,便與聲音同時消失了。


    “那聲音實在哀哀欲絕。”蟬丸自言自語。


    “那也可以算是一種鬼魅吧。”晴明說。


    不久,遠處傳來琵琶琴聲。


    啪,晴明輕拍手掌。


    黑暗中,一位女人靜謐無聲地迎麵走來。


    身上緊密穿著華麗唐裝……是位全身包裹著十二單衣的絕世佳人。


    那女人身後拖曳著下裳,步入博雅手中燈火可及的光圈內。


    全身是紫藤色的寬鬆唐裝。


    女人立在晴明麵前,低垂著嬌小白皙的眼瞼。


    “讓蜜蟲幫我們帶路吧。”晴明道。


    女人伸出白淨小手,接過晴明的火把,隨即點亮。


    “蜜蟲?”博雅莫明其妙,“那不是你為院子那株老紫藤所取得名字嗎?”


    博雅想起早上在晴明宅邸庭院看到的那株老紫藤,以及那串遲開的紫藤花、甘芳醉人的香味。不,不僅想起來而已,眼前這女人的確也在冷冽夜氣中散發著同樣香味,香味飄蕩至博雅的鼻孔。


    “識神嗎?”博雅問。


    晴明隻微微一笑,低聲回答:“是咒。”


    博雅不禁凝望著晴明。


    “我深切感覺你真是不可思議的男人。”博雅感慨地歎了一口氣。


    他瞄一眼將火把遞給女人的晴明,再將視線轉回到自己手中的火把。


    蟬丸手中沒有任何火把,三人中隻有博雅持火把。


    “隻有我需要光亮?”


    “老僧是盲眼人,晝夜都一樣。”蟬丸低聲回應。


    蜜蟲轉過紫藤色唐裝身子,嫻靜地步向煙霏霧集的蒙蒙細雨中。


    錚。


    琵琶聲響起。


    “出發吧。”晴明道。


    六


    晴明提著酒瓶,漫步於煙雨霏霏的冷冽夜氣中。


    他不時將酒瓶舉至唇邊啜飲,似乎享受著今晚的夜氣與琵琶琴聲的情調。


    “博雅要喝酒嗎?”晴明問。


    “不喝。”博雅起初斷然拒絕。


    “怕喝醉之後,箭射不準嗎?”


    經不起晴明取笑,博雅幹脆也喝起酒來。


    盡管如此,琵琶琴聲依然是哀怨歌調。


    蟬丸始終一言不語,恍如夢境般邊走邊傾耳細聽琵琶琴聲。


    “我第一次聽到這曲子,感覺非常哀戚。”蟬丸輕聲道出感想。


    “聽起來真叫人心如刀絞。”博雅將長弓掛在肩上。


    “大概是異國旋律吧。”晴明舉起酒瓶回說。


    樹木在黑夜中閑情逸致地豐熟,夜氣中融合著綠葉芳香。


    一行人抵達羅城門下。


    果然,羅城門上傳來餘音繞梁的琵琶琴聲。


    三人默默聽了一陣子。聽著聽著,可以聽出彈琴人一直變換曲調。


    彈到某首曲子時,蟬丸低聲道:“這曲子老僧依稀聽過……”


    “真的?”博雅望向蟬丸。


    “已故的式部卿宮生前某天,彈過一首據說不知名的妙曲,老僧記得旋律和這首曲子很相似。”蟬丸解下肩上的琵琶,抱在懷中。


    錚,蟬丸配合羅城門上傳來的旋律,彈奏起琵琶。


    錚。


    錚。


    兩把琵琶的琴聲開始纏繞。


    蟬丸的琴聲起初有點生硬。


    不過,可能是蟬丸的琴聲傳進了對方耳裏,羅城門上的彈琴人已不再換曲子,變成重複彈奏同一首曲子。每重複一次,蟬丸的琵琶琴聲便逐漸流暢起來。重複幾次後,蟬丸彈奏的旋律已同羅城門上的人一模一樣。


    那真是出神入化的合奏。兩把琵琶魚水和諧,膠漆相融,琴聲回響在夜氣中。那琴聲會令人渾身起雞皮疙瘩。


    蟬丸陶醉地閉上盲目雙眼,有如追趕體內某種激昂情懷,不停從琵琶上奏出琴聲。臉上浮出歡欣若狂的表情。


    “我感到自己真幸福,晴明……”博雅感動得含淚喃喃自語。


    “沒想到身為一個凡人,居然可以聽到如此美妙的琴聲……”


    錚。


    錚


    琵琶琴聲飛升至夜空。


    那聲音最初小得有如夾雜在琵琶琴聲中的竊竊私語,後來竟愈來愈大。


    聲音來自羅城門上。


    原來是羅城門上那非人之物,邊彈琵琶,邊嚎啕大哭。


    不知何時,琵琶琴聲雙雙停歇,隻剩下大放悲聲的號哭。


    蟬丸的表情無比幸福,盲目雙眼仰望著上空,像是在尾追殘留大氣中的琴琶餘韻。


    哭泣聲開始夾雜著語聲,是異國語言。


    “這不是大唐語言。”晴明道。


    “是天竺語……”晴明嘟囔著。


    “你聽得懂?”博雅反問。


    “聽懂一些。”晴明補充,因為他相識的人多是和尚。


    “他說什麽?”博雅反問。


    “他說,很悲哀。又說,很高興。還有,好像在呼叫女人的名字。”


    天竺語,即古代印度語,也就是梵語。佛教經典原本以梵語寫成,中國所翻譯的佛典,大都以漢字音譯而成。平安時代有幾位能說梵語的人,實際上,也有一些真正的天竺人定居日本。


    “女人的名字?”


    “她在呼叫蘇利亞。”


    “蘇利亞?”


    “也可能是索利亞,或許是俗利亞。”晴明若無其事地仰望羅城門上。


    火光隻能照亮一小部分,再上去便黑漆一團了。


    晴明用異國語言向黑沉沉的城門二樓低聲呼喚了一句。


    霎時,哭聲停止了。


    “你跟他說什麽?”


    “我說‘你的琵琶彈的很好’。”


    不久,頂上傳來低沉的聲音。


    “彈奏我國度的音樂,又會使用我國度的語言,你們究竟是何許人?”雖然帶點鄉音,卻毫無疑問是日語。


    “我們是事奉宮廷的在朝人。”博雅回說。


    “何姓何名?”


    “在下源博雅……”博雅回道。


    “源博雅,你是連續兩天都來這兒的那一位吧?”聲音問。


    “正是。”博雅回道。


    “老僧是蟬丸。”蟬


    丸開口。


    “蟬丸……彈琵琶的人是你嗎?”


    錚。這回蟬丸沒回答,隻彈奏了一聲琵琶。


    “在下是正成。”晴明報出名字後,博雅不知究理地回望著晴明。


    ……為什麽用化名?博雅的表情如此說著。


    晴明視若無睹地仰望著羅城門。


    “另一位是……”聲音說到一半,頓住了。


    “……好像不是人吧?”再度低聲問道。


    “沒錯。”晴明回說。


    “是精靈嗎?”聲音又低聲問道。


    晴明點點頭。


    看樣子,樓上的人看得到樓下。


    “閣下呢?尊姓大名?”晴明反問。


    “漢多太……”聲音細語回答。


    “是異國名?”


    “正是,我出生在你們稱為天竺的國家。”


    “應該已不是這世上的人吧?”


    “是。”漢多太回道。


    “你原本是什麽身分?”


    “我是雲遊樂師。原本是天竺某小國的國王庶子,自從鄰國擊滅我國後,就離開了故鄉。從小我對武藝沒什麽興趣,比較喜歡音樂,十歲時已能彈奏所有樂器。最拿手的是五弦月琴……”聲音飽含思鄉之情,“我隻抱著那把月琴到處漂泊,最後流浪到大唐,度過一生中停留一地最久的日子。一百五十年前,搭乘空海和尚的船,來到貴國……”


    “然後呢?”


    “我死於一百二十八年前。原來在平成京法華寺附近製造琵琶為生,一天夜晚強盜入侵,砍我的頭顱,我就死了。”


    “為什麽你會變成今日這等模樣?”


    “想在死前再度目睹故國一次。想到自己不得已離開故國,最後客死異鄉,就感到悲哀至極。是如此情懷令我死不瞑目吧。”


    “原來如此。”晴明頻頻點頭。


    “可是,漢多太啊!”晴明呼叫漢多太。


    “是!”聲音回應。


    “你又為什麽竊取玄象琵琶呢?”


    “老實說,這把玄象,是我在大唐時製造的作品。”聲音低沉、穩靜地回答。


    “原來是這樣……”晴明大大歎了口氣。


    “這真是不可思議的緣分呀,正成大人……”聲音歎道。


    聲音呼喚的是方才晴明報出的化名。


    然而,晴明靜默不語。


    “正成大人……”聲音再度呼喚。


    博雅看著晴明。晴明鮮紅的嘴唇含著微笑,抬頭仰望著烏黑城樓。


    博雅猛地想起一件事,便不再追問。


    “或許那把玄象從前是你的東西,但現在已歸屬我們,能不能請你奉還?”博雅瞪視著樓上。


    “還給你們是沒問題……”聲音低聲道。


    沉默了一會兒,聲音再度響起:“不過,你們能不能答應我一個請求?”


    “什麽請求?”


    “說來有點難為情……我潛入宮中時,看上一名宮女。”


    “什麽?”


    “十六歲那年,我娶了妻子,那名宮女長得很像我妻子……當初潛入宮中,其實隻是想見宮女而已,沒想到每晚進出時,偶然發現了玄象……”


    “……”


    “當然,我可以憑鬼神力量魅惑那名宮女。可是我不忍心,便竊取譯玄象作為替代,彈著琵琶緬懷往事,思念吾妻蘇利亞,藉琴聲撫慰自己。”


    “那……”


    “請你們幫我說服那名宮女,讓她來我這兒。隻要陪我度過一夜就可以了。請她當我的一夜之妻。如果你們願意,我會在早上放那名宮女回去,然後立即離開這兒。”


    說完,聲音之主忘情地潸潸淚下了好一會兒。


    “我了解了。”博雅回應,“回去後我會向皇上報告。如果皇上答應,明晚同一時刻,我會帶那名宮女來這兒……”


    “感激不盡。”


    “那名宮女有什麽特征?”


    “她皮膚很白,額上有一顆痣,名為玉草。”


    “如果可以如願,明天中午,我會射一支箭到這兒。如果不行,我會射上黑箭。”


    “萬事拜托了。”聲音回應。


    “對了,喂……”好一陣子緘口無言的晴明,突然向樓頂搭話。


    “可否再彈奏一次剛才的曲子給我們聽聽?”


    “琵琶?”


    “唔。”


    “那真是求之不得。按道理,應該下樓在你們麵前獻醜,可是我已經麵目全非,見不得人,請原諒我就地班門弄斧吧。”聲音道。


    錚。


    琴聲餘音嫋嫋,不絕如縷,猶如懸在大氣中的蛛網。這首曲子,比方才的更加美妙。


    一直安詳旁觀的蜜蟲輕盈地蹲下,將手中火把擱在地上,再輕盈起身。


    夜晚的靜謐氣氛中,蜜蟲飄逸地舉起白皙雙手,珊珊轉了個圈。原來,是配合著琵琶旋律婆娑舞起。


    “噢……”博雅驚歎,看得入神。


    曼舞與琵琶結束。


    城門樓上傳來聲音:“舞得真美,今晚就到此為止,請各位先回去吧。不過,為了以防萬一,我還是展示一下力量給你們看。”


    “以防萬一?”


    “為了預防你們明晚輕舉妄動。”


    聲音還未說完,羅城門上便閃出一道綠光,飄然落在蜜蟲身上。


    綠光籠罩住蜜蟲,瞬間,蜜蟲臉上浮出痛苦表情,張開紅潤雙唇。雪白牙齒依稀可見時,綠光與蜜蟲已同時化為烏有。


    一片東西飄舞在地麵火把光圈中,最後噗咚落地。


    晴晴走過去拾起,竟是一串紫藤花。


    “請各位多多關照。”頭頂上又拋下來一句,然後歸於寂靜。


    鴉雀無聲的暗夜中,隻有絲綢般的霧氣緩步細搖。


    晴明舉起夾在白皙右手指中的紫藤花,貼在丹唇上。


    唇邊掛著安寧微笑。


    七


    第二天夜晚。


    羅城門下站著四人,陰暗天空飄著柔軟的霏霏細雨。


    晴明、博雅、一名男子與一名女子,佇立在細雨中。


    男子名為鹿島貴次,是武士。


    他腰佩長刀,左手握弓、右手握著數支箭。鹿島是一位猛將,兩年前曾用手中弓箭射殺了一隻出現在宮中的貓妖。


    女子是玉草,雙眸圓大,鼻梁高挺,是位美女。年約十八、九歲。


    晴明的裝扮同昨晚一樣,隻是手中沒提酒瓶。


    博雅也隻是手中少了弓箭,身上裝扮跟昨晚相同。


    琵琶琴聲在四人頭上作響。


    不久,琴聲休止。


    “恭候已久。”聲音從城門上傳來,與昨晚一樣,但聲調中隱藏不住興高采烈的情緒。


    “我們如約來了。”博雅回應。


    “你們替換了一位男人。”


    “蟬丸沒來。即使我們守約也不知道閣下會不會遵守約定,所以請這一位陪同我們來……”


    “這樣嗎?”


    “我們會讓宮女上樓,琵琶可以歸還了吧?”


    “先讓宮女上樓。”聲音要求。


    接著,從頂上滑落一條帶子。


    聲音吩咐:“叫女子抓住這條帶子。我先拉她上來,確認她的確是那名宮女後,再將琵琶放下去。”


    “好。”


    博雅和玉草同時跨前一步,博雅協助女子抓住帶子。


    女子剛抓住帶子,帶子便輕快地往上飛升,人影也與之同時往羅城門上飛去。


    一忽兒,女人便不見蹤影。


    過一會兒。


    “喔。”聲音響起。


    “蘇利亞!”心花怒放的聲音:“確實是她沒錯。”


    不久,帶子上綁著一樣東西,再度自頂上降落。


    博雅解開帶子:“是玄象!”


    他手持背為紫檀的琵琶,回到兩位同行者身邊,遞出玄象讓晴明過目。


    這時,羅城門上傳來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像是痛不堪忍的野獸吠聲。


    “你騙我。”野獸聲音說。


    接下來隱約可以聽見纏鬥的聲音,繼而是令人膽戰心驚的女人尖叫。


    尖叫聲立即中斷。


    潮濕的聲音打在地上,類似水從小水桶潑出的聲音。


    那東西滴落在地麵,一陣溫暖腥膻的味道擴散於夜氣中,是血腥味。


    “玉草!”晴明、博雅、貴次同時大喊,三人奔至城門下。


    地麵有一灘黑色淤漬。舉起火把照看,果然是鮮血。


    咯吱,咯吱,嘖嗑,嘖嗑。


    頂上又傳來令人全身起雞皮疙瘩的聲音。


    咚!重重的一聲,有東西掉落下來。


    是一條連有手腕、血淋淋的女人白皙上臂。


    “糟了。”貴次大叫。


    “怎麽了?”博雅抓住貴次肩膀。


    “玉草失敗了。”


    “什麽?”


    “我讓他帶了一把汲取叡山和尚靈氣的小刀,打算斬獲妖怪首級。看樣子,她失敗了。”


    貴次邊說,邊將箭搭在弓上。


    “玉草是家妹。這是我們事前說好的計劃。身為貴次之妹,明知對方是妖怪還投懷送抱的話,定當遺臭萬年,因而……”


    “什麽?”


    博雅剛說完,羅城門上出現一團綠光,緩緩浮蕩在黑暗半空。


    貴次用力拉弓,瞄準綠光中心射出箭。


    嗷嗚!類似犬吠的聲音響起,綠光掉落下來。


    三人眼前出現一個形貌異常的全裸男人。


    膚色淺黑,鼻梁挺直,瘦骨如柴的胸部,肋骨清晰可見。兩眼炯炯有光,獰視著三人,口角綻裂,露出獠牙。口中叼著女人手腕,嘴邊沾滿自己與女人的血,一片猩紅。軀體腰部以下全是獸毛,雙足也是獸腳。獸毛之間,陰莖仰天而立。額頭上深深插著長箭,有如獸角。


    的確是個妖魔鬼怪。


    那鬼怪雙眼流著血淚。


    骨碌一聲,妖怪吞下叼在口中的手腕。


    雙眼充滿憎惡與哀怨,獰視著三人。


    貴次再次射出箭,箭頭沒入鬼怪的額頭。


    “糟了!”晴明叫出聲時,鬼怪已奔馳過來。


    鬼怪跳躍到正想射出第三支箭的貴次身上,獠牙咬下貴次喉頭的肉片。


    貴次仰躺在地上,箭頭射向陰暗半空。


    鬼怪以哀戚眼神望著兩人。


    博雅拔出腰上的長刀。


    “不準動,博雅。”鬼怪大喊。


    “不準動,正成。”鬼怪又轉向晴明發下命令。


    博雅手中握著拔出的長刀,動彈不得。


    “太悲哀了。”鬼怪喃喃自語,聲音嘶啞:“悲哀啊,悲哀啊……”


    每說一句,鬼怪口中便吐出熊熊綠火,在黑暗中飛騰。


    博雅額上汗下如雨,右握長刀,左抱玄象,似乎想動也無法動彈。


    “先吃掉你們的肉,再同玄象一起離去吧……”


    鬼怪還未說畢,晴明便開口:“我的肉可不能給你。”嘴角浮出安詳的微笑。


    他若無其事的跨前一步,取走博雅手上的長刀。


    “你騙了我,正成。”鬼怪道。


    晴明隻是笑笑,沒有回應。


    即使是化名,隻要對方叫你名字而又給予回應,便會受咒所束縛。昨晚,博雅不但報出出真實姓名,而且在鬼怪呼叫自己時也回應了,此時才會受到咒的束縛。


    晴明報的是化名。


    鬼怪的頭發倒豎起來。


    “不準動,漢多太!”晴明開口。


    頭發倒豎的鬼怪漢多太,僵在原地。


    晴明不費吹灰之力,便將長刀剌進漢多太腹部,挖入腹腔。


    鬼怪腹部血流如注。


    晴明自鬼怪腹部挖出一團血肉模糊的東西。


    那是活生生的犬首,犬首咯吱咯吱咬牙切齒,想反咬晴明。


    “果然是狗。”晴明低聲道。


    “這正是鬼怪的原形。漢多太的鬼魅大概不知在何處尋到一隻瀕死的狗,便附身在它身上吧。”


    晴明還未說畢,漢多太動彈不得的肉體已開始變化。


    不但麵貌變形,全身也長出狗毛。


    原本是麵貌的地方,變成狗的臀部。


    臀上紮著兩支箭。


    突然,博雅的身體恢複了自由。


    “晴明!”他高聲大叫,聲音哆嗦不已。


    原本漢多太站立的地方,此時躺著一隻麵目全非、幹巴巴的無頭狗。


    晴明手中那血肉模糊的犬首還在動。


    “把玄象給我……”晴明說,博雅抱著玄象過來。


    “這次就附身在不是生物的這把琵琶上好了。”


    晴明右手捧著犬首,伸出左手到犬首旁前。


    喀!犬首齜牙咧嘴,一口咬住晴明左手。


    晴明立刻鬆開右手,用右手遮住犬首雙眼。然而,緊緊咬住晴明左手的犬首始終不肯落地。


    “博雅,把玄象放在地上。”晴明道。


    博雅將玄象擱在地上。晴明蹲下身,讓緊緊咬住自己左手的犬首置於玄象上。


    “聽我說,喂……”晴明溫和地呼喚犬首。


    “這琵琶琴聲真是美妙啊……”晴明呢喃細語,緩緩收回遮住犬首雙眼的右手。


    犬首閉上了雙眼。


    晴明抽出犬首咬住的右手,手腕上流著鮮血。


    “晴明……”博雅呼喚。


    “漢多太已附身在玄象上了。”


    “你施咒了?”


    “嗯。”晴明點頭。


    “剛剛哪句是咒?”


    “你不知道嗎?博雅,這世上沒有比溫柔話語更有效的咒了。如果對方是女人,應該更有效……”晴明嘴角浮出微笑回道。


    博雅仔細端詳著晴明的臉。


    “你真是個不可思議的人……”博雅最後歎道。


    不覺間,玄象上的犬首已化為白骨,是時代久遠且枯黃不堪的狗顱骨。


    此玄象猶如生物。凡遇彈者技巧拙劣,即怒形於色,悶聲不響。又,蛛網塵封,久未彈奏,亦怒形於色,悶聲不響。其情緒顯露在外,一望而知。某天,宮中失火,雖無人將其取出,玄象卻自行逃脫,現於庭中。怪異之事,不勝枚舉,人口雲雲,留傳於世。


    《今昔物語》第二十四卷〈有鬼盜走玄象琵琶第二十四〉


    完


    [錄入]陰陽師——梔子花之女


    一、


    源博雅造訪位於土禦門小路的安倍晴明宅邸時,皋月已過了大半。


    皋月是陰曆五月,在現在來講,是六月中旬。


    源博雅朝臣,身份是武士。


    一如平日,晴明宅邸依然門戶大開。


    站在大門前,野草叢生的庭院清晰可見。與其說這是一座宅邸,不如說是隨便用土牆圍起某處野草叢生的山野而已。


    環繞在宅邸四周的圍牆,是以雕刻裝飾的大唐式建築,牆上安有唐破風式的裝飾屋瓦。


    博雅定睛細看圍牆和庭院,廢然長歎。


    午後陽光,斜照在庭院裏。


    愈長愈盛的夏草,在庭院中隨風搖曳。


    草叢中有一羊腸小道。


    那不是刻意鋪設的步道,而是人們在進出之際自然形成的小徑,類似所謂的獸徑。連這小徑上也覆滿了野草。


    若是在夜晚和清晨出入庭院,和服褲裙大概會吸取草上的夜露,不一會兒就變得又濕又重了吧。


    幸好現在有陽光,草叢還算幹燥。


    博雅沒打招呼便鑽進門內。他穿著公卿便服,綠草的葉尖沙沙掃拂褲裙下擺,而腰上佩帶的那把朱鞘長刀,刀尖往後上翹,宛如潛行在草叢中的獸尾。


    往年這時期通常已是梅雨期,但今年卻還不見到雨季來臨的跡象。


    一股甘甜花香夾雜在綠草味道中,傳到博雅鼻尖。


    是梔子花香。


    看樣子,這宅邸內的某處已有梔子花開了。


    博雅在宅邸入口頓住腳步。


    “還是這麽粗心大意……”


    兩扇門扉一左一右地敞著。


    “晴明在不在呀——,”博雅往裏打招呼。


    沒有回應。


    停頓一下,博雅再度開口:“我上去嘍。”說完,便跨進門堂。


    “要脫鞋喔,博雅。”


    博雅腳邊突然傳來這句話。


    博雅望向腳邊,發現地上有隻用後腳站著的小萱鼠,正睜著黑眼珠仰望自己。


    萱鼠與博雅四目相交後,小聲吱吱叫了一聲,便奔竄得無影無蹤。


    博雅脫掉鹿皮靴,抬腳跨上地板。


    “在屋裏嗎?”


    他沿走廊繞進宅邸裏屋,果然看見身穿白色狩衣的晴明,正枕著右手肘橫躺在走廊上。


    晴明觀賞著庭院,麵前擱著酒瓶和酒杯。


    酒杯有兩隻,一旁還有個素燒陶盤,盤上有沙丁魚幹。


    “你在幹什麽?”博雅開口。


    “等好久嘍,博雅……”晴明仍橫躺著回應。


    晴明似乎於事前便知道博雅會來。


    “你怎麽知道我要來?”


    “你經過一條戾橋來這裏的吧?”


    “恩,是啊。”


    “那時你在橋上喃喃自語,說不知道晴明在不在對吧?”


    “好象說過,可你又怎麽知道?”


    晴明不回答,隻嗬嗬笑了一聲,撐起上半身,然後盤起腿來。


    “對了,聽說你在那做戾橋下養著式神。是那式神告訴你的嗎?”


    “你就認為是這樣好了。先坐吧,博雅。”晴明回道。


    晴明皮膚白皙,身材高挑,眉清目秀,五官俊美。


    雙唇仿佛微微抹上一層胭脂,含著微笑。


    看不出年齡有多大,說是四十出頭也不為過,但有時看來卻像個不到三十的青年。


    “剛剛有隻萱鼠對我講話。晴明,那是你的聲音喔。”盤腿坐到晴明身邊的博雅這麽說。


    晴明伸手抓起沙丁魚幹,撕碎後拋到院子。


    吱!在庭院裏等候的萱鼠叫了一聲,靈巧地用嘴巴接住晴明拋來的沙丁魚幹,咬著魚幹消失在草叢中。


    “那是給萱鼠的謝禮。”晴明回答道。


    “你家到底有些什麽鬼花樣,我完全搞不懂。”博雅的坐姿始終端正,耿直的歎道。


    方才聞到的那股甘甜花香,隨風四處飄蕩。


    博雅望向庭院,庭院深處,白色梔子花星星點點的開著。


    “梔子花好香啊。”


    博雅語畢,晴明微笑著回說:“真是希奇。”


    “希奇?什麽希奇?”


    “沒想到你才剛坐下,酒還沒下肚就開始賞花了。”


    “我又不是不解風情的大老粗。”


    “我知道,你是老實人。”


    晴明端起酒杯,為兩人斟酒。


    “今天我不是來喝酒的。”


    “不過也不是專程來拒絕喝酒的吧。”


    “你嘴巴真甜。”


    “這酒的味道更甜。”說著晴明已端起酒杯。


    博雅依然端坐著,伸手舉起酒杯:“喝吧!”


    “唔。”


    兩人互敬一聲,仰頭喝盡杯中之酒。


    這回輪到博雅在兩隻空酒杯中倒酒。


    “忠見大人還好吧?”晴明端起第二杯酒,邊喝邊問。


    “恩,值夜更時偶爾會碰見他。”博雅回道。


    忠見,指的是壬生忠見。


    去年三月,宮中清涼殿舉行了和歌競賽大會,壬生忠見因為敗給了平兼盛,因而患上不飲不食之病,最後撒手人寰。


    忠見所作的和歌是:


    迷戀伊人矣我隻自如常日行風聲傳萬裏


    此情才萌發心頭但望人人都不如


    兼盛的和歌是:


    私心藏密意卻不覺形於言色吾身之愛戀


    怎的人人皆探問為誰而若有所思


    結果,忠見敗給了兼盛。


    宮中眾人背地裏都說,忠見會生病,是因為輸了和歌競賽。


    從那以後,忠見的冤魂偶爾會出現在宮中,每次都哀戚地吟誦自己所作的(迷戀伊人矣),在暗夜宮中漫步,最後消失無蹤。


    僅是無害的幽靈。


    “對了,博雅……”


    “什麽事?”


    “下次我們帶酒去聽忠見大人吟頌和歌吧。”


    “別開玩笑了!”博雅張口結舌地望著晴明。


    “這有什麽不好?”晴明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我最近突然感覺人生實在無常,老是聽到一些有關幽靈的事。”


    “是嗎?”晴明咬著沙丁魚做的下酒菜,望著博雅。


    “你聽說過小野宮右大臣實次看到的那個事嗎?”


    “沒有。”


    “大約七天前,實次進宮覲見皇上後,沿著大宮大路南行回家時,在牛車前發現一個小油罐。”


    “唔。”


    “聽說那小油罐跟活的一樣,在牛車前一直往前跳。實次覺得小油罐實在很奇怪,便跟著小油罐走,結果那小油罐聽在某戶宅邸的大門前。”


    “然後呢?”


    “宅邸大門緊閉著,小油罐進不去。後來小油罐就朝著鑰匙孔跳呀跳,不知跳了多少次,最後終於達到目的,從鑰匙孔你鑽進去了。”


    “真有趣。”晴明輕聲道。


    “回家後,實次一直惦記著這件事,便命人到那宅邸打探……”


    “結果呢?那宅邸有人死了嗎?”


    “晴明。你怎麽知道?去打探的下人回來向實次報告,說那宅邸有一位長年臥病在床的年輕姑娘,就在當天中午過世了。”


    “果然如此。”


    “沒想到這世上竟也有那種陰魂。”


    “當然有吧。”


    “晴明,漫道非人也非動物的東野也能夠顯魂?”


    “那還用講。”晴明回答的幹脆爽快。


    “我是說沒有生命的東西耶?”


    “即使是沒有生命的東西,靈魂也會憑付其上。”


    “怎麽可能?”


    “當然可能,靈魂可以憑付在任何東西上。”


    “連油罐也可以?”


    “對。”


    “真是難以置信。”


    “不隻是油罐,連隨處可見的小石頭都有靈魂。”


    “為什麽?我可以理解人或動物有靈魂,可是為什麽連油罐和石頭也有靈魂?”


    “那我問你,你不覺得人或動物有靈魂很奇怪嗎?”


    “當然不奇怪了。”


    “那再問你,為什麽人或動物有靈魂一點都不奇怪呢?”


    “那是因為……”博雅講到一半又頓住了。


    “我不知道,晴明。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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