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陽師——鳳凰卷之泰山府君祭》


    一


    安倍晴明坐在窄廊,背倚柱子。


    曲折的左膝,橫貼在地板上;右膝支著右肘,右手則托著右頰。


    微傾著頭;脖子與臉頰的傾斜角度,散發出一股不可言喻的撩人魅力。


    細長的左手指握著玉杯,偶爾將玉杯中的酒送到唇邊。


    無論是啜酒前或正在啜酒,甚或是啜酒後,晴明那粉紅雙唇總是含著微笑。


    源博雅坐在晴明麵前,同樣在喝酒。


    支柱細長的燈燭盤上,點著燈火。幼兒小指粗細的紅焰,呼吸般地左右搖曳。


    此刻是夜晚。季節剛跨入梅雨期。


    中午降下的雨似乎停了。現在隻有似雨滴、又似霧氣的微立水分,不浮不沉地晃漾在天氣中。


    月亮似乎躲在黑暗天空的某處,隱約發出朦朧青光。宛如夜氣在懷中擁抱著發出微弱亮光的青墨。


    晴明與博雅一旁,是庭院夜景。


    這庭院有如將部分的山野或曠野原封不動切割下來,再移植到此地。某些地方長滿了又高又密的雜草;而另一方,卻又可見綻開粉白花瓣的百合。


    夜氣沁涼如水,但還不至於令人覺得寒冷。


    晴明身上的白色狩葉,因吸滿了濕潤夜氣而加重。


    “晴明啊,事情就是這樣。”博雅放下酒杯,歎息的說。“你不能想想辦法嗎?”


    “博雅,辦不到的事情,就是辦不到。”


    “可是,這是皇上的詔令。”


    “不論是不是詔令,辦不到就是辦不到呀。”


    “唔。”


    “事物運行的道理就是這樣。”


    “唔。”


    “這道理跟皇上降詔明天別讓太陽升起,但太陽還是會升起一樣。我並非不願意做,而是辦不到。”


    “我知道。”


    “我是說,我無法讓人長生不死。就算如白比丘尼那般青春永駐,終有一天,她也逃不過死亡的宿命。這正是天地之理……”


    “可是,皇上已經降詔,要舉行泰山府君祭。晴明啊,老實說,我也很為難……”


    “泰山府君祭這玩意兒,不是任何人可以隨便舉行的。”


    “皇上沒有命令其他任何人呀。晴明,皇上指定由你主辦。”博雅說。


    “話說回來,那男人幹嘛沒事說出泰山府君這名字?是不是有人在一旁出鬼主意?”


    “好象的卻是有人出了主意。”


    “誰?”


    “聽說是道摩法師大人。”


    “蘆屋道滿?”


    “據說,正是這個曾施行返魂術的可怕男人,向皇上建議‘去找晴明向泰山府君要回這和尚的性命吧’。”


    二


    大約十天前,三井寺的智興內供病倒了。


    說是病倒,應說是一覺不起,醒不過來。


    那天,早課時間到了,但每日必定於早課時間出現的智興內供,竟然不見蹤影。心生疑惑的年輕和尚去房間探看,發現智興仍在熟睡。喚了幾聲,智興依然沒醒來。年輕和尚於是伸手搖晃智興的肩膀,還是搖不醒。


    年輕和尚暗忖,或許內供昨日太過疲累,便任智興繼續睡。然而,直至中午,森製到夜晚,第二天早晨,整整一天,仍沒有醒來的跡象。


    到了第三天,眾人終於感覺事有蹊蹺。


    無論給智興內供喝水或拍打他的臉頰,種種方法都試過了,還是無法叫醒他。


    熟睡中的智興會看似痛苦地呻吟,也會幹咳一聲清清喉嚨。


    第四天,氣息逐漸微弱;第五天,臉頰也消瘦了。再這樣下去,似乎有性命之憂。第六天,至今為止送進他口中還能勉強喝下的白開水,也無法吞咽了。到這地步,連藥師也束手無策。


    也曾認為有東西附身。大家誦經祈禱,依然不見效果。


    第七天,名為惠珍的弟子帶來一位據說是法師的人物。


    這法師披頭散發,滿臉蓬鬆胡子,一口黃牙,隻有雙眼炯炯發光。


    此人正是道摩法師。


    道摩法師伸手貼在熟睡中的智興頭,或用手指按一下臉頰,更觸摸腹部與脊椎。全身都看過後,開口說道:“這大概不行了。”


    “哇”的一聲,眾人聚集過來時,智興已停止呼吸,心髒也不再跳動。


    “如今隻能拜托安倍晴明趕緊向泰山府君借助力量,否則別無他法。”道摩法師說。


    所謂泰山府君,原本是唐國之神,是中國五獄之一、東獄泰山的神,別名東獄大帝。


    自古以來,泰山便是死者靈魂歸宿的山嶽。泰山府君正是審判死者靈魂善惡的神。據說,佛教傳入日本後,信仰中的泰山府君與地獄的閻羅王結合,成為掌控人類壽命與生死的神。


    再補充一件事。以泰山府君為主神,經常舉行泰山府君祭的,正是土禦門係族的陰陽師。其中,尤以安倍晴明最有名。


    話說回來,道摩答師的建議於第八天傳進皇上耳裏。


    第九天,皇上暗地召見源博雅,命源博雅當使者宣詔,要安倍晴明盡快舉行泰山府君祭。


    因而,第十天的今夜,博雅才避人耳目地造訪晴明宅邸。(不明白為啥米要避人耳目,汗……)


    三


    “晴明啊……總之,事情就是這樣。”博雅說。


    “可是,那男人為何如此關照三井寺的智興內供?”


    “那是因為……”博雅擱下酒杯,望向庭院。


    依照往昔習慣,每逢晴明稱呼皇上‘那男人’時,博雅必定會規戒晴明一番,但今晚他卻沒開口罵晴明。


    “因為皇上曾經受智興內供多方麵照顧……”


    “照顧了什麽事?”


    “這是皇上的秘密。皇上戀慕過一名女子,她過世後葬在三井寺內。某天夜晚,皇上非常想再見那女子一麵……”


    “結果呢?”


    “智興內供便瞞著眾人,在皇上麵前挖掘那女子的墳墓,讓皇上與她相會。”


    “和屍體會麵?”


    “恩。皇上在火光下見了那女子的遺體,落淚,感慨地說,‘原來死亡是這麽一回事。原來人在生前須盡歡,才不枉費為人。往後參加筵席時,定要時常回憶起這容顏。’……”


    “……”


    “忘了是何時,年青的皇上不是曾與某個女子定約,說將來定要迎她入宮嗎?就是那名每晚都駕駛一輛沒有牛拉曳的牛車,想要入宮的女子。”


    “哦,她的名字好象是龍膽。”(該故事為第一集的《鬼戀闕紀行》,等有時間再錄吧,或者看姝妮大人有沒有時間錄。)


    “龍膽的墳墓也在三井寺。”


    “原來如此,原來是這麽回事。”


    “智興內供正在處理這些事的三井寺住持。因此,皇上聽到內供過世後,情不自禁下詔要你讓他起死回生,是有緣故的呀。”


    “唔。”


    “隻是,自皇上頒詔後,已過了一天半了,也許上意又有所變化了。”


    “希望如此。”


    “不過,智興內供的遺體和生前完全一模一樣,不會腐爛,所以皇上才情不自禁說出‘讓智興起死回生’這種任性的話吧。不知道現在……”


    博雅話未說完,晴明便製止他繼續說下去。“慢著,博雅,你給說什麽?”


    “我是說,內供的遺體和生前完全一模一樣。畢竟是品高德重的人,連遺體也與常人不同……”


    “喂,博雅,智興內供活象還未過世。”


    “可是氣息停止了,心髒也不跳了。”


    “那要我去確認後


    才知道。”


    “你肯去?”


    “恩。”


    “太感激了。”


    “不用感激。如果智興內供隻是患了前述症狀的病,或隻是有某種東西附身,那麽,就還有我出手的機會,事情就這麽簡單……”


    “喔,喔……”


    “隻是,有些事想不通……”


    “什麽事?”


    “為什麽會跳出蘆屋道滿大人和泰山府君……”


    “唔,唔。”


    “反正現在想這些也沒用。”


    “那,那……”


    “走吧。”


    “唔,恩。”


    “走。”


    “走。”


    事情就這樣決定了。


    四


    第二天中午,晴明與博雅來到三井寺。


    出來引路的是名為惠珍的年輕和尚。


    智興內供仰躺在地板上的床褥中,晴明與博雅坐在他枕邊。


    “昨天和前天,都請了叡山和尚來為師傅誦經祈禱……”惠珍說。


    “結果都沒什麽變化吧?”晴明若無其事地回道。


    “是。”惠珍頷首。


    “為什麽請叡山和尚來?”博雅問。


    “以前,圓仁大師從大唐迎來赤山明神,分祀在比睿山驪的赤山神社。那神社的主神,其實正是泰山府君。”晴明回道,“應是皇上命他們舉行形式上的泰山府君祭吧。”


    “今天也有人從叡山來奧妙?”博雅問惠珍。


    “事前已派人通報晴明大人將要來訪,今天應該不會有人來了……”


    “那太好了。”語畢,晴明望著仰躺在床上的智興。


    由於事前已讓他人回避,房內除了智興,隻有晴明、博雅、惠珍三人。


    智興的臉看上去很消瘦,雙頰的肉像以刀刃削掉一般,隻剩皮包骨。渾圓的眼球外形清晰可見,頭骨更像是隻貼了一張皮而已。


    不但沒有氣息,把脈時也感覺不到心髒鼓動,但皮膚依稀殘留著潤澤,筋肉也很軟。


    伸手觸摸智興的臉頰與脖子,可以感覺肌肉並不冰冷,似乎還留著些許體溫。


    晴明伸出右掌覆在智興內供臉上,接著緩緩往脖子、胸部、腹部等處移動。


    不久,晴明收回手掌,說:“內供體內好象有什麽東西。”


    “有東西?”惠珍問。


    “什麽東西?”博雅也探前問道。


    “不知道是有東西附身,還是有其他東西侵入,實際狀況還不太清楚,但確實有什麽東西存在。”


    “……”


    “智興內供還活著。”


    “那……”


    “我可以拯救他的性命,隻是……”


    “隻是什麽?”


    “道滿大人為什麽會提出泰山府君的名字?這點我很掛意。”


    “意思是……”


    “我們之間,或許有人會有性命之憂。”


    “我們之間?喂,晴明,你說的是誰?”


    “不是我,就是你。不然就是惠珍大人的性命。”晴明說。


    “如果是我,我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來到三井寺已二十餘年,雖然每天束身修行,卻無法得到滿意的成果。如此無用之身,如果能為內供大人犧牲,實是於願已足。”惠珍回道。


    “既然你決意如此,能不能請你準備筆墨紙硯……”


    晴明語畢,惠珍立刻準備了東西過來。


    “我現在要做的,是想瞞過吾輩主神泰山府君。”晴明邊磨墨邊說明,“萬一失手,我也會有性命之憂。不過,事情處理完之前,就讓泰山府君的注意力暫時專注在你身上吧。”


    “我該怎麽做才好?”


    “請等一下。”


    晴明用毛筆沾滿磨好的墨汁,取起紙,在紙上沙沙寫了些什麽。


    “晴明啊,你在寫什麽?”


    “都狀。”


    “都狀?”


    “用唐文寫的泰山府君祭文。”


    寫畢,晴明用紙張遞給惠珍,說:“能不能請你親手寫下自己的名字?”


    惠珍接過毛筆,在祭文最後寫下自己的名字。


    “你把這祭文收入懷中,再於窄廊那邊豎起一張屏風,躲在屏風後念經。”


    “要念什麽經?”


    “《法華經》或《般若心經》都可以,一直念到我喊停為止。否則,你和我都會有生命危險。”


    “是。”


    惠珍退出房間。不久,便傳來惠珍的念經聲。


    “晴明,你做了什麽?”


    “那祭文的意思,是讓惠珍大人當智興內供的替身,將自己的性命獻給泰山府君……”


    “那,惠珍大人他……”


    “別擔心,隻要他不停念經就沒事。同時,我們解決掉這邊的問題就行了。”


    “怎麽解決?”


    “這樣解決。”


    晴明伸出左手拿起剩下的紙張,再從懷中掏出一把小刀,用那小刀開始裁紙。


    “你打算做什麽?”


    “你就看著吧,博雅。”


    晴明用小刀靈巧地裁出兩樣東西,一張是小紙人,看上去是個身穿甲胄、腰佩長刀、手持弓箭、全副武裝的武士。另一是豆立大小的紙犬。


    “先將這個……”


    晴明伸出左手,用手指扳開智興雙唇,再撬開牙齒,將小紙人塞進智興口中。


    接著處理豆立大小的紙犬。


    晴明左手掀開智興身上衣服的下擺,將右手中的紙犬塞進下擺。


    “你到底在做什麽?”


    “我要把這隻狗塞進智興大人那高貴的後庭裏。”


    晴明似乎很快便完成動作,收回伸進下擺的右手時,指間已不見那隻紙犬。


    接著,晴明口中小聲念起咒文。


    然後,智興小腹突然動了一下。


    “喂,喂,晴明啊,剛剛腹部動了。”


    晴明不回聲,繼續念咒。


    智興腹部再度動了一下。


    “又動了。”博雅叫出聲。


    抽搐。


    抽搐。


    智興內供體內之物開始四處蠕動,而且逐漸往上半身移。


    “到底是怎麽回事?”


    “那隻狗現在正在追趕智興內供體內的東西。”晴明回答博雅後,再度念起咒文。


    不久,智興喉嚨附近的筋頭像是有東西在往外推,咕、咕地往外蠕動起來。宛如有某種小野獸在喉嚨內橫衝直撞一樣。


    智興雙唇之間不時會伸出獠牙後再收回去。而且,額頭附近好象將要長出兩支角,不時往上隆起又複平坦。皮肉已裂開,甚至滲出血滴。


    “喂,喂,晴明,內供大人要化為鬼了……”


    “別緊張,博雅,暫時袖手旁觀吧。”果然如晴明所說,伸出又收回的獠牙、額頭上的角以及在喉嚨內橫衝直撞的東西,都逐漸安靜。


    最後,一切靜止不動。晴明說:“看樣子似乎結束了。”


    晴明伸出左手扳開智興的雙唇,再撬開牙齒,右掌攤開在智興的嘴前。


    隻見智興口中走出一個帶著狗的武士。


    “晴明!”


    那武士與狗一起跳到晴明的右手掌上。仔細一看,武士雙手捧著一個麻雀蛋大小的球狀物。


    “一切結束了。”晴明剛說畢,武士與狗都恢複成原先的小紙人與紙犬。晴明的右手掌上,隻剩下兩張白紙和一個白色的蛋。


    “這是什麽玩意兒?晴明。”


    “是智興內供大人體內的東西。”


    “體內的小?”


    “也可


    以稱之為蟲,或稱之為疾病。總之,是棲息在智興內供體內的惡氣。”


    “為什麽外形像一粒蛋?”


    “為了讓惡氣暫時不能動彈,我把惡氣變成蛋。”


    “不能動彈?”


    “是啊。萬一惡氣動了,附在你身上的話,博雅,這回就換你變成智興內供大人那樣咯。”


    “那,智興內供大人呢?”


    “已經沒事了。你看,他不是開始呼吸了嗎?”


    聽晴明這麽一說,博雅望向床上的智興。果然沒錯,智興的胸部已開始微微起伏。


    “智興內供大人早晚會醒離開。”晴明向博雅說,“博雅,應該可以了,麻煩你去請惠珍大人過來吧。”


    五


    雖然雙頰依舊消瘦不堪,不過,智興被供的臉已恢複血色。


    方才讓他幾度吸吸吮沾濕的布,所以喝了不少水。


    智興內供緊閉雙眼,正在輕聲打呼。


    晴明與博雅、惠珍,坐在智興枕邊。


    “接下來……”晴明向惠珍說道,“你必須向我說明其間種種經過。你應該懂得我的意思吧?”


    惠珍似乎早已下定決心全盤托出,聽晴明這樣說,抬起臉點頭低道:“是。”


    “你們到底做了些什麽讓道摩法師趁虛而入的事。”


    晴明所言,令人大吃一井,博雅尤其比惠珍更吃驚。“喂,晴明,你怎麽突然說出這種話?”


    “說難聽一點,蘆屋道滿就像專門侵蝕人心的蟲,是人心呼喚他接近的。而且,為了打發無聊,他離去時會順便啖齧人心……”


    “……”


    “然而,即便是道滿,也無法強迫你們做出不符己意的事。你們到底向那男人要求了什麽?”


    聽晴明如此問,惠珍低頭嘶啞地輕聲回道:“是……色、色戒……”


    色戒,亦即僧侶犯了淫戒,與女性發生肉體關係。


    “你們……不是你們,是智興內供吧,他到底如何犯了色戒?”


    “屍、屍體。智興大人用女人屍體犯了色戒。”惠哦珍的聲音支吾期艾,說畢便噤口不語。


    “如何發生的?”晴明問。


    惠珍嘶啞地開始低聲說明來龍去脈。“我自從當沙彌以來,一直受到智興大人的寵愛……”


    六


    沙彌是寺廟舉行法事或祭禮時,盛裝曾經儀式的金童。年齡大約七歲至十二歲,有時候也會充當神靈降臨時的乩童。


    由於戒律禁止僧侶犯色戒,於是,沙彌有時候便成為僧侶發泄的對象。


    惠珍坦白說出自己是沙彌時,遍已成智興的禁臠。待惠珍成人,升為僧侶,依然持續兩人的關係。


    “這樣下去,直至臨死之前,我大概終生都無法得知女人的滋味……”


    惠珍說,三年前開始,智興偶爾會吐露這種內心的遺憾。


    智興今年六十二歲。不但肉體衰弱,體力也大不如前。


    “臨死之前,隻要一次就好,真想體驗一下女人肉體的滋味。”


    然而,又不能實際犯色戒。


    此時,道摩法師出現了。


    某夜,惠珍與智興雨散雲收後,惠珍正想離去時,智興內供又夾雜著歎息,喃喃自語類似的話。


    就在這時,房外突然傳來聲音。


    “反正人的性命終究有限,既然這麽想做,為何不做?”


    惠珍與智興往外一看,才發現道摩法師佇立在夜晚庭院的月光下。


    “不管服事神佛或服事鬼,一生就是一生。一生沒有嚐過女人肌膚的滋味,真是無趣啊。”道摩法師得意笑著,並說:“能不能給吾人一碗泡飯?讓吾人吃一碗泡飯,吾人可以教你們一件有趣的事,以當謝禮。”


    法師是個奇妙的男人。打赤腳,外表看上去肮髒不堪,身上隻穿一件賤民穿的破爛窄袖便服。


    這人到底從哪裏潛進來?不過,這人有一種如磁力般吸引人的力量。


    惠珍不由自主地替道摩法師準備了泡飯。他接過後,在庭院站著吃,眨眼間便吃光了。


    “人稱吾人為道摩法師。”男人將碗擱在窄廊說道。


    他既未剃發,也沒穿法衣,如何稱得上是法師?但惠珍卻仿佛著了迷,問道:“法師大人,您剛剛說有趣的事是……”


    “你想知道?”


    “是。”


    “不犯色戒,卻可以玩女人。”道摩法師若無其事的說。


    “怎麽可能?”


    “今天中午,後山埋了個女人。是個剛死不久、二十四歲的女人。你聽好,已經死了的女人不算女人,隻是個具有女人肌膚與女人陰部的物體而已。最重要的是,守口如瓶。現在還沒生蛆也沒生蟲,不過,錯過今晚,恐怕就沒機會了。吾人說的謝禮,正是這件事。”


    語畢,道摩法師轉過身,丟下一句“吾人走了”,便失去蹤影。


    “真不像話,怎麽可以……”惠珍邊說邊回頭,刹時,硬吞下還未說完的話。


    原來智興眼中凝結著堅定亮光,渾身微微打著哆嗦。


    那模樣,與惠珍至今為止所熟知的智興,判若兩人。


    七


    “結果,你們去了?”晴明問。


    “是。”惠珍點頭,“我用鋤頭挖出全身都是泥土味的女屍。然而,那屍體……”


    “智興內供做了?”


    “是,而且是三次。”


    “三次?”博雅叫出聲。


    “第三次結束後,我們身後傳來聲音。”


    聲音叫喊著“看到了”、“看到了”,那聲音令人毛骨悚然。


    回頭一看,才發現道摩法師渾身披著月光,佇立在後。


    道摩法師放聲大笑:“果然做了、果然做了。”又喜不自禁地說:“喂,你們知道嗎?她是三月二十八日生的巳年女。”


    “你們玷汙了與泰山府君同一天生辰的女屍,應該知道這代表什麽意思吧……”道摩法師興衝衝說著。


    “你們偷了本來要獻給泰山府君的供品,不知結果會如何喔。”道摩法師說完後,在月光中手舞足蹈地消失了。


    “這是十天前夜晚的事?”晴明問。


    “是。”


    回到寺裏,智興便說頭痛、身體不舒服,就這樣臥病在床。


    “這就是事情的始末。”惠珍說。


    “聽說你曾經帶道摩法師來過一趟……”


    “不,其實是道摩法師自己來的,說是來探看智興大人是否無恙。”


    “果然如此。”


    “他到底為了什麽目的而來呢?”


    “他目的是提出我的名字,故意安排我到這兒來。”


    “那法師……”


    “沒錯,至今為止,大家都隻是受他擺布而已。不但是你,我也是……”


    “……”聽晴明如此說,惠珍無言以對。


    “方才雖然差點喪命,不過,現在沒事了。”晴明說。


    “真的?”


    “剛剛給你的祭文,能不能請你還給我?”


    晴明接過惠珍從懷裏取出的祭文,攤開紙張,拿起一旁還沒收拾的毛筆,刪掉惠珍的名字,再於惠珍名字旁寫上自己的名字。


    “啊!”惠珍叫出來,“晴明大人,這……您……”


    “不用擔心。”晴明邊說邊站起來。


    “喂,晴明,你打算怎樣?”博雅也慌忙站起來問道。


    “這兒的問題全解決了。所以我打算回家。你就向皇上報告,事情全部結束了,就說是我說的,這樣應該可以吧。”


    “喂,喂。”博雅呼喚已邁開腳步的晴明。


    “快走吧。必須先做好迎接泰山府君的種種準備,今晚會很忙。”


    八


    兩人在喝酒。


    地點是晴明宅邸的窄廊。


    於昨晚一樣,窄廊上隻點著一盞燈火。


    晴明背倚柱子,悠閑自在地舉杯送到唇邊。


    博雅也同樣舉杯送到唇邊,但他顯然有點坐立不安。


    兩人之間,另擱著一隻琉璃酒杯。酒杯中,有個小小的類似鳥蛋的東西。正是紙武士從智興內供體內趕出來的東西。


    上空的青光比昨晚稍亮,不知是因為即將滿月,還是大氣中煙靄般的微粒水分比昨晚少……


    濕潤的植物芳香濃鬱地飄蕩在兩人吸入的夜氣中。


    “話說回來,晴明啊,到底是怎麽回事?我完全無法理解。”博雅邊喝酒邊問。


    “我不是說過了?”晴明問道。


    “你說過什麽?”


    “那個道滿大人為了消遣,耍弄了大家一場。”


    “為了消遣?”


    “是啊。那男人最初出現時,不是慫恿智興內供去犯色戒嗎?那時,智興內供便已中了他的咒。”


    “又是咒?”


    “是啊。那是智興內供內心想做的事,他隻是將智興內供的息怒說出口,拴縛了人心。”


    “是嗎?”


    “這次事件裏力量最大的咒,大概正是泰山府君吧。”


    “泰山府君?”


    “所以智興內供才會嚇得有如驚弓之鳥,在自己體內製造出這種東西。”


    晴明將視線移至琉璃酒杯中的物體。


    “這東西到底是什麽?”


    “是智興內供因驚嚇過度而製造出來的東西,說淺顯一點,就是鬼怪。”


    “你說的根本不前線。為什麽這東西是鬼怪?”


    “對智興內供而言,即便對方是屍體,色戒終究是色戒。罪行的自覺,對泰山府君的恐懼,還有至今數十年的修行仍無法舍棄的種種欲念,都在這東西內。”


    “原來如此。”博雅似懂非懂地回應。


    “等這東西孵出來,我打算當成式神來用。”


    “用這東西?”


    “恩。”


    “到底會孵出什麽?”


    “我也不知道。裏頭本來就是些沒有形狀的欲念,隻要我下令,大概可以隨意變成任何種類的蟲或鳥吧。”


    “是這樣嗎?”


    “正是這樣。博雅,這可是珍貴寶物。”


    “哪算是寶物?”


    “你想想看嘛。這是智興內供曆經長久修行後,最後依然無法舍棄的東西,一定可以成為力量很強的式神。”


    “晴明,難道你到三井寺的目的,一開始便是為了這個?”


    “怎麽可能?”


    “我不相信。”


    “我是聽到道滿的名字後,感覺他想利用這回事件引誘我出麵,才去三井寺。”


    “你剛剛不是說,這全是道滿為了消遣而做的?”


    “說了。”


    “明明知道是消遣,你還去?”


    “我也會想消遣一下。想看看道滿大人這回到底準備了什麽遊戲。”


    “可是,不是很可能會出人命嗎?”


    “沒錯。”


    “而且照你所說,事件似乎還未結束?”


    “恩。”


    “泰山府君會到這兒來帶你走嗎?”


    “應該會來吧。”


    “真的?”


    “真的。”


    “晴明,我還是無法相信你的話,泰山府君這玩意,真的存在嗎?”


    “說存在,便存在;說不存在,便不存在。這回是道滿大人說出這名字,令智興大人中咒,所以應該存在吧。”


    “我聽不懂。


    “博雅,這世上是由幾個‘層’與‘相’構築而成的。”


    “……”


    “這些‘層’與‘相’的其中之一,正是泰山府君。”


    “可是,我就是無法相信在某個地方有地獄,而泰山府君就在地獄中隨心所欲地決定人的壽命,或延長人的壽命。”


    “博雅,我以前也說過,即便是泰山府君,終究也隻是一種力量而已。若是說,有這種肉眼看不到的力量在決定人的壽命長短,那麽泰山府君確實存在。”


    “……”


    “人們祭祀這種力量,並將之稱為‘泰山府君’那一刻開始,這力量本身便成為泰山府君了。一旦世上知道‘泰山府君’這名字的人全部消失,‘泰山府君’這玩意兒也會跟著消失,隻殘留力量的本身。此外,若是改變這力量的稱呼,換句話說,改變咒,那麽,這力量雖是泰山府君,但會以另一種形式出現於這世上。”


    “這麽說來,泰山府君之所以是泰山府君,說來說去,隻是人下的咒而已?”


    “正是如此。博雅,這世上所有東西的存在狀態,都由咒決定。”


    “聽不懂。”


    “不懂嗎?”


    “雖然不懂,可是,那個泰山府君今晚會來帶走你吧?”


    “因為我將那紙上的名字改為我的名字了。”


    “若是來了,我們看得見嗎?”


    “想見的話,就看得見。”


    “到底是什麽形狀?”


    “總之,你覺得泰山府君是什麽形狀,他就會以那種形狀出現。”


    “唔。”


    “那是一種無比強烈的力量。不過,到這兒來的,隻是力量的一部分。”


    “你不怕嗎?”


    “船到橋頭自然直。”晴明剛說畢,庭院中突然出現一個人影。


    “那是什麽?”博雅剛想站起身,人影便出聲了。


    “是我。”蘆屋道滿——道摩法師——正佇立在庭院草叢中。


    “歡迎。”晴明說。


    “我來看熱鬧。”道滿說著,一邊緩慢地從草叢走向兩人相對而坐的窄廊。


    “來看你到底如何應付泰山府君。”道滿得意地笑笑,抓起窄廊上的酒瓶,在窄廊一端盤腿而坐。


    三人又開始喝起酒來。


    彼此默不著聲。


    時間逐漸消逝。


    不知是不是錯覺,上空的月光似乎明亮了一些。


    “博雅,笛子……”晴明道。


    博雅自腰間取出葉二,貼在唇上。笛聲旋律流瀉於夜氣中。


    又過了一段時間。


    突然——


    “來了……”道滿低聲說。


    博雅正想停止吹笛,晴明卻用眼神製止了他。


    博雅繼續吹笛,眼光瞄向庭院一隅。


    隻見高大楓樹樹根的草叢中,浮出一團朦朧的白色物體。看上去像是反射著月光的微粒水分,凝固在楓樹下的夜氣中,又看似身穿白色圓領公卿便服的人影。


    博雅心想那是個人影時,白色影子似乎也逐漸形成人的形狀。


    那東西又看似盤蹲在那兒,全神貫注地傾聽博雅的笛聲。


    不知何時,那東西逐漸挨近過來。穿著白色公卿便服的人影,明明沒跨步走來,卻在不知不覺中已來到附近。


    目光明亮,看似年輕男子,又看似女人。五官沒有任何表情,有點令人毛骨悚然。氣氛非常恐怖,令人感覺就算他冷不防張開血盆大口、露出獠牙,也不足為怪。


    持續凝視那東西,會讓人背部陣陣發冷,起雞皮疙瘩。


    那東西終於來到窄廊前,晴明伸出右手微舉盛有白蛋的琉璃酒杯。


    白蛋在酒杯中破裂了。


    破裂的白蛋中,流溢出類似霧氣的柔軟光線,再從酒杯邊緣滿溢出來,逐漸增大。


    然而,光線化為一隻麻雀大小的大青蝶。


    晴明以左手自懷中取出寫有祭文的那張紙,將紙遞到青蝶前。青蝶輕飄飄地浮在半空,用腳抓住紙張。


    那是隻美麗的青蝶。


    青蝶的頭部,是晴明的臉。


    青蝶抓著紙張在半空翩翩飛舞。


    接著,白影子突然動了一下。


    公卿便服的影子沒有任何動作,隻是飄然浮在半空,將青蝶合攏在雙掌內。眾人見到一陣銀色霧氣在夜氣中流動,公卿便服的人影與青蝶早已失去蹤影。


    晴明仰望著人影消失的半空。


    博雅放在笛子,沙啞地開口:“結束了?”


    “結束了。”晴明回道。


    “好險。如果不是在吹笛,我大概會大叫出來,逃之夭夭。”博雅吐出一口大氣,再問晴明:“那是泰山府君?”


    “沒錯。”


    “在我看來,那是個五官有點像你,身穿白色公卿便服,年輕貌美的男子。你呢?你看到什麽了?”


    然而,晴明卻沒回答,默無一言。


    “太高明了……”道滿語畢,將酒瓶擱在窄廊,站起身。“泰山府君將你變出來的式神當作是你而帶走了……”


    “是。”晴明平穩地點頭。


    “嗬嗬。”道滿輕笑一聲,走了幾步,又在庭院中途停下,回頭叫喚。


    “喂,晴明……”他滿足地笑笑,“下次再陪我玩吧。”


    轉過頭,晴明再度邁開腳步。


    “在下隨時都願意奉陪……”晴明回道。


    道滿在草叢中前進,月光悠然飄落在他背上。


    不久,道滿的影子溶入庭院黑暗中,消失了。


    晴明微微歎了一口氣。


    [錄入]陰陽師-鳳凰卷之月見草


    一


    天空掛著滿月後過了一天的月亮。


    從屋簷上空斜射下來的月光,映照在窄廊。


    月光中,源博雅和安倍晴明正在把杯對飲。


    窄廊上相對而坐的晴明與博雅之間,擱著盛酒的酒瓶。飲盡自己杯內的酒時,兩人便會不經意伸手,自己在杯內斟酒。


    彼此均自斟自飲。


    庭院中密密麻麻長滿夏草。草葉上皆有露珠,每顆露珠都似月亮棲宿其中,閃閃發光。


    幾隻螢火蟲在黑暗中飛舞。


    螢火蟲降落地麵時,會讓人幾平辨別不出是露珠或螢火蟲的亮光。


    晴明身上是寬鬆白色狩衣,支著單膝,背倚柱子。左手舉著酒杯,偶爾將酒杯送到唇邊。


    博雅觀賞著月光,陶醉地歎了一口氣,再喝一口酒,眼神如癡如迷,喃喃自語:“晴明,今晚的夜色真舒服。”


    晴明隻是有一句沒一句地回應博雅,大部分時間都讓博雅自言自語。


    晴明唇角經常含著若有似無的微笑,每次送酒到唇邊時,都看似在孕育唇角的微笑。


    博雅像是突然想起某事。“話說回來,晴明啊,你聽說了前陣子那件事嗎?”


    “哪件事?”


    “皇上與菅原文時大人的事。”


    “什麽事?”


    “皇上召見文時大人,命他陪皇上作詩那件事。”


    “黃鶯嗎?”


    “原來你早知道了?”


    晴明輕聲地喃喃念出:“宮鶯轉曉光。”


    “正是這個!”博雅拍了一下膝蓋。


    事情是這樣的:前一陣子,村上天皇如見菅原文時,命他作詩。


    曆代天皇中,村上天皇特愛風雅之道。不但對藝文深感興趣,也擅長和琴與琵琶等樂器。偶爾也會吟歌作詩,是位才子。


    這時期,吟歌指的是作和歌;而所謂作詩,則是作漢詩。


    博雅提出的話題,正是村上天皇作詩的事。


    詩題是“宮鶯轉曉光。”詩文如下:


    露濃緩語園花底


    月落高歌禦柳陰


    意思是:拂曉時分,黃鶯躲在滿布露珠的花叢中,悠閑啼叫;月亮西斜時,便躲在柳樹陰影下高歌。


    村上天皇極為中意自己所作的這首詩,於是吩咐近待:“傳喚菅原文時上殿。”


    菅原文時是當代首屈一指的文人,也是菅原道真(菅原道真生於西元八四四年,卒於西元九零三年。受父親影響,以文人身分從政,二十六歲即通過方略試。曾權傾一時,締造“寬平之治”,但遭其他貴族排擠,自右大臣之位貶至福岡大宰府任官,兩年後逝於福岡。)之孫,更是文章博士(官吏培育機關“大學寮”的教官,專門教授詩文與曆史,官位從五品下,唐名為翰林學士,文章學士等)。


    村上天皇召見了菅原文時,讓他看自己剛完成的詩,問他意見。


    “這詩作得如何?”


    “相當不錯。”文時回道。


    “你也作一首看看。”


    村上天皇命菅原文時以同一題目另作一首詩。


    這時,文時的詩文如下:


    西樓月落花間曲


    中殿燈殘竹裏聲


    意思大概是:拂曉時分,月亮西斜時,黃鶯在花叢中高歌;中殿的燈火還未熄滅時,便在庭院前的竹林啼叫。


    村上天皇閱畢,歎道:“朕自認此題出類拔萃,文時所作亦佼佼不群。”


    村上天皇認為在這個題目下,自己所作的詩應該無人可以比擬,但文時所作的詩,也非常出眾。於是天皇向文時說:“我們來比比看。”


    “啊?”


    “文時,我們來比較一下,你的計與朕的詩,到底哪個好?”


    文時一聽,左右為難。


    “小臣認為:皇上的作品極為傑出,尤其是下句七字,勝過文時……”


    “不然。”


    沒那回事——村上天皇不同意文時所言。


    “你說的是恭維話吧。老實說出你的意見,要不然,往後無論任何事,都不準你向朕奏議。”


    文時一籌莫展,將額頭貼在地板,老實承認皇上的詩與自己的詩不分優劣高下。


    “實為禦詩與文時之詩對等。”


    “既然如此,你在此發誓吧。”村上天皇依然逼迫文時說出老實話。


    “實為文時之詩略高一籌。”


    束手無措的文時,隻好承認自己的詩確實比皇上的詩稍微高明一些。語結,便“逃之夭夭”,打退堂鼓了。


    “結果,晴明啊,聽文時大人老實招出後,皇上反而很過意不去。”


    哎,朕實在很不起文時——


    “皇上這樣說,而且對老實說自己的詩比較傑出的文時大人,讚不絕口。”


    “那男人就是這樣。”晴明微微一笑。


    晴明口中的“男人”,指的是村上天皇。博雅正想開口指責,晴明接口:“那,博雅,你知道昨晚的事嗎?”


    “昨晚?什麽事?我不知道。”


    “博雅啊,其實也有其他人聽聞這件事後,深受感動。”


    “深受感動?”


    “你知道大江朝綱大人嗎?”


    “喔,當然知道。大概八、九年前,於天德元年(西元九五七年)過世的那位文章博士大江朝綱大人吧?”


    “嗯。”


    “他怎麽了?”


    “事情就是這樣的……”


    二


    晴明開始說明來龍去脈。


    昨晚——亦即八月十五日夜晚。


    幾位平日喜開弄筆墨的朋儕,此夜聚集在某宅邸喝酒。主要話題正是前些日子村上天皇與菅原文時之事。


    “不愧是文時大人,實話實說……”


    “雖


    然對方是皇上,但畢竟詩文之評與官位進退無關啊。”


    “是嗎?那你敢像文時大人好般說出真話嗎?”


    “那當然了。”


    “事後或許會遭受責備,這樣你了敢說出來?”


    “是呀,沒人敢像文時大人那樣說的。”


    由於文時不在場,眾人隨心所欲地各抒己見。


    “不,真正了不起的是皇上。聽說皇上不但沒責備文時大人,還褒讚不已。”


    “嗯,皇上大概也為文時的詩比自己高一等,才會追根究底吧。”


    眾人議論紛紛,最後話鋒一轉,計論起至今為止到底哪幾位文人的文章能與文時媲美。


    “首先,古來便有高野山的空海和尚……”有人說。


    “文時大人的祖父菅原道真大人,不是也有兩手?”也有人如此說。


    “那,已故的文章博士大江朝綱大人所寫的東西,不是也很出色?”


    “喔,朝綱嗎?”


    “他過世幾年了?”


    “八年或九年吧。”


    “對了,朝綱大人的宅邸,應該在二條大路與東京極大路的交叉路口一帶吧?”


    “可是,聽說現在沒人住了。”


    “那正好。怎樣?幹脆大家帶酒一起到朝綱大人宅邸,邊喝酒邊繼續討論文章的話題。”


    “好主意,而且今晚是八月十五,滿月。”


    “既然如此,大家以月亮為娛,在月光下吟誦各自喜愛的詩歌也不錯。”


    “喔!”


    “好!”


    事情便如決定,大家準備了酒,相偕出門到朝綱宅邸。


    三


    一行人借助手中的燈火穿過大門。隻見庭院荒無不堪,宅邸也傾塌了,處處雜草叢生。


    月光將眾人身上的衣物染成青色,明亮地映照了荒廢宅邸。


    連屋頂也長滿雜草,簡直無法相信文章博士曾在這兒住過。


    “哎呀,這真是……”


    “人,還是活著時才有價值。”


    “不,這也不錯。換個角度來看,這光景也別具風韻。”


    “嗯。”


    拖著雜草夜露潤濕的下擺,眾人四處走動,發現隻有廚房的屋頂尚未傾塌,還殘留原狀。


    “就坐這兒吧。”


    大家選定了廚房的窄廊。有人在窄廊擱著圓草墊坐下,有人站在庭院,飲酒作樂,吟詩作對起來。


    某人吟出述詩句:


    踏沙被練立清秋


    月光長安百尺樓


    大意是:踏著河岸白沙,肩上披著絹帛,站在清明秋氣中,隻見明月高高懸掛在長安城高樓上。


    吟詩者向眾人說明了詩詞意思,接著又說:“這是《白氏文集》(現今的《白氏文集》中沒有這首詩,但《今昔物語》中卻有這首詩的典故。)中的一句,正適合今晚的月色吧?”


    白氏——即白樂天。


    “白居易往昔住在大唐長安城時,因讚賞八月十五的滿月而作此詩。”


    “原來如此,果然動人心弦。”


    “唔,唔。”


    眾人一致讚同。正當大家重複吟詠這句詩詞時,東北方出現一個人影,踩踏著潮濕草叢,在月光下靜悄悄走過來。


    眾人一看,原來是尼僧打扮的女子。


    女人來到眾人麵前,問道:“是何方貴客來到此地遊玩?”


    “今夜,月明如畫,我們是來賞月的……”


    由於月色太美,我們刻決來到這裏賞月吟詩,享受月色。其中一人向女子說明來意。


    “各位知道這兒是誰的宅邸嗎?”女人問。


    “是大江朝綱大人的宅邸吧?”


    “我們認為既然要賞月吟詩再也沒有別處比這兒更適合了。”


    “話說回來,深更半夜到這種地方,師太到底是何方人物?”眾人各自回答了女子的問題,最後如此反問。


    “我是已故朝綱大人的女待之一。往昔的眾多隨從,如今均已各奔東西……有些人過世了,有些人形蹤不明,目前隻剩下我一人……”女人沙啞地回道,“隻剩我一人守在這兒,雖不知能活多久,不過,我打算在些度過終生。”


    聽畢女人的話,來者中亦有人潸潸淚下。


    “方才開始便一直聽聞各位大人的談話,不知是哪位大人吟詠了《文集》中的詩句……”女子問。


    “是我。”吟詠白樂天詩詞的人回道。


    “方才您說:‘月亮登上長安城百尺樓’,往昔,朝綱大人並非如此解詩。”女子問。


    “是嗎?”


    “那又如何解釋?”眾人興致勃勃地探著身子追問。


    “如果我的記憶無誤,應該是這樣……”女子說畢,經嘹亮嗓音在眾人麵前揚聲吟詠。


    月亮誘人登上長安百尺樓……


    “原來如此。聽師太吟詠,意思果然是這樣的。”


    “有道理,我也覺得不是月亮登上百尺樓,而是人受到月亮吸引,登上百尺樓的說法比較正確。”


    女子吟畢,眾人紛紛同意。


    “有件事想請教各位大人……”女子一本正經地說“朝綱大人曾惠賜我一首和歌……”


    “什麽和歌?”眾人深感興趣地望著女子。女子揚聲吟詠:


    月缺倍珍惜


    踏沙行此宮


    “咦?”


    “沒聽過,原來朝綱大人曾經作了麽一首和歌……”


    “我想請求大人幫我解開這首和歌之謎。”女子說。


    解謎——女子的意思是,幫她分析這首和歌的隱意。


    “哎,解不開。”


    “到底有什麽隱意?”


    正當眾人百思莫解,女子哀戚地仰望月亮,輕聲低喃:“請大人務必記住這首和歌!如果有人解開這首和歌的隱意,勞煩他到這兒一趟,告訴我和歌的意思。”


    語畢,女子在月光下深深行了一個禮。


    然後,她宛如融於月光中,消失蹤影。


    四


    “總之,就是發生過這樣的事……”晴明說。


    “可是,晴明,你為什麽知道這件事?”博雅問。


    “女子消失後,眾人突然害怕起來……”晴明笑著說。


    搞不好那女子不是這世上的人……


    不僅吟詠和歌,又請求我們解謎,如果置之不顧,是不是會發生不祥之事……


    於是,眾男子憂心忡忡,決定找晴明解決問題。


    “今天早上,其中一人便來找我商談。”


    “原來如此……”博雅點頭,“結果呢?你解開和歌的謎了?”


    “不,我也解不開,所以打算去見那個女子。”


    “見那女子?”


    “夜晚去的話,應該見得到。其實今晚也可以……”晴明望著博雅。


    “今晚?”


    “嗯。”


    “你是說,我也一起去?”


    “如果你害怕,明晚我單獨去也可以。”


    “我才不怕。”


    “那,去不去。”


    “唔……”


    “去嗎?”


    “嗯……”


    “到底去不去?”


    “走。”


    “走。”


    事情就這樣決定了。


    五


    兩人來以朝綱宅邸時,已是深夜。


    晴明與博雅穿過大門,眼前果儋是荒廢的庭院。


    “那女子在這兒嗎……”博雅說。


    “應該在吧。”晴明踩踏著草叢往前走。


    “你要去哪裏?”


    “東北方,那


    兒應該有什麽東西。”


    博雅跟在晴明身後,轉到宅邸後院,晴明停下腳步。


    後院有個埋沒在雜草中的小墳塚。


    “喂,你念一下《文集》中那詩句吧。”


    博雅開口吟詠:


    踏沙被練立清秋……


    還未吟畢,草叢中便出現一個人影。仔細一看,正是前夜人們所述的那位尼僧打扮女子。


    “昨晚有客,今晚也是。請問是何方人物?”女子細聲問。


    “我們是來解謎的,解你昨晚吟詠的那首和服之謎。”


    聽晴明這麽一說,女子的表情像是反射著陽光,明亮起來。


    “大人知道了那首和歌的隱意?”


    “不,還不知道,不過,應該可以解開。為了解謎,你必須先向我們說明一些事由。”


    “什麽事由呢?”


    “聽說,那首和歌是朝綱大人為你作的?”


    “是。”


    “朝綱大人到底是在什麽情況下作了那首和歌呢?”


    “是。”女子深深點頭,繼續說:“那我就坦白說。其實,我雖是朝綱大人的女待之一,但與朝綱大人也有男女關係。朝綱大人時常指導我作詩或作和歌。”


    “然後呢?”


    “約在朝綱大人過世前一年吧,某天,朝綱大人傳喚我,給我這首和歌。”


    女子說,朝綱當時告訴她,“你照顧我很多年,我大概也活不久了。萬一我有什麽事,我會留足夠的東西給你,你就利用那東西過餘生吧……”


    又說,“以前我不是教過你《文集》中詩句的解法嗎?這首和歌正與那詩句有關。如果我有什麽意外,你再打開看看。”


    朝綱說完,遞給女子一封信箋。


    “朝綱大人過世後,我打開信箋,信箋內容寫的正是那首和歌……”女子哀戚地低下雙眼,“可是,我無法理解和歌的隱意。”


    月缺倍珍惜


    踏沙行此宮


    晴明喃喃念起和歌內容。


    “怎樣”博雅,你懂嗎?”晴明問。


    “完全不懂。文中的‘月缺’,意思有兩種,一是月亮缺圓,另一個是記掛在心(日文中的記掛在心及月缺諧音。),正好成為謎語。我隻懂得這點。”


    “既然懂得這點,應該猜得出全部隱意。”


    “應該猜得出來?晴明,你猜得出隱意?”


    “你說呢?”回答過博雅,晴明再轉頭問女子:“白樂天的詩句,是八月十五日滿月。滿月過後的月缺,是什麽?”


    “新月?”女子低語。


    “不,滿月過後的月缺,是半月。朝綱大人的意思,很可能是叫你掛念半月,珍惜半月吧?”


    “可是,那又是什麽意思?晴明,我完全猜不出來。”


    “另一句說的‘此宮’指的正是這棟宅邸。博雅,詩句中的‘沙’,是河岸白沙。作者是白樂天,地點是長安的話,應該是曲江的白沙。”


    “是嗎……”


    “請問,與朝綱大人有關的地方,有沒有哪裏牽涉到水?”晴明問女子。


    “我想起來了……”女子點頭,“朝綱大人引水到庭院建造池塘時,曾經提過幾次,說如果這宅邸是長安,池塘是曲江。”


    “請你帶路吧。”


    女子興致昂然地在草叢上邁開腳步。不久,女子停下腳步。


    “是這兒。現在雖然幹涸了,不過,從前這兒有池塘……”


    “觀賞池塘時,朝綱大人通常站在何處?”


    “那兒。正是大人您所站之處的附近。”


    “那麽,我人產來挖挖看。”


    晴明從荒廢宅邸內取出木板,就在自己剛剛站立的地方開始挖掘起來。挖了約一尺深,木板似乎碰解到什麽東西。“出來了,這就是半月。”


    晴明將手中的東西舉至月光下映照,原來是半月形的象牙梳子。


    “哎!”女子發出驚叫聲。


    “應該不隻這個,和歌暗示要記掛月亮、珍惜月亮。喂,博雅,能不能換你挖一下?”


    博雅接過木板,在原地繼續挖掘,木板果然又碰解到某樣堅硬的東西。


    “好像有東西!”


    博雅持續在下挖了約一尺,結果,從泥土中挖出一個手掌大小的小甕。甕上有木蓋,以繩子捆綁。


    博雅把小甕擱在草叢上,解開繩子。


    “我要打開嘍。”


    博雅打開木蓋,甕內的東西在月光下閃閃發光。


    “這不是黃金嗎?”博雅說。


    “正是這個,朝綱大人留給你的東西,正是這個。”晴明說。


    “謝謝大人。”女子頷首:“朝綱大人過世後,我一直惦記這件事,始終無法離開這棟宅邸。死後,也為了這件事而無法瞑目。現在總算可以放下一顆心了。”


    女子望著晴明:“麻煩大人利用這些沙金,請某寺院的僧侶幫我和朝綱大人念段《觀音經》。剩下的,請大人隨意用吧……”


    還未語畢,女子的影子便在月光下逐漸淡薄起來。交代完後,女子就消失了。


    “晴明,原來世上也有這種事。”博雅手上還握著木板,不勝感喟地說。


    “解決了。怎樣?博雅,要不要繼續下去?”


    “繼續什麽?”


    “回家繼續喝酒呀,喝到月亮不見影子。”


    “好,就這麽辦。”


    “嗯。”


    “嗯。”


    含著夜露的雜草,有如被月光水滴淋濕了一般。晴明與博雅踏在其上,走出宅邸。


    來到大門,咕咚一聲,博雅將手上的木板拋向地麵。


    月光下,兩人徐緩地邁開腳步。


    [錄入]《牽手的人》鳳凰卷


    一.


    中午開始便在喝酒。


    地點是安倍晴明宅邸的窄廊。源博雅坐在板條窄廊上,右手持盛滿的琉璃酒杯,與晴明


    相對而坐。


    晴明細長右手指端的,也是琉璃酒杯。


    是異國酒杯,來自胡國。


    雨季於十天前結束,季節已經進入夏天。


    文月(陰曆七月)初。烈日照射在庭院。熱。即使文風不動,博雅背部也滲出了汗水。


    庭院茂密的夏草,已經長及腰。


    雖然橘梗、敗漿草都開花了,仍舊抵不過夏草的強勢。院景有如將整塊山野原封不動地搬進來。


    每當風吹動夏草,悶人的青草熱氣便會傳過來。


    太陽已經從中天略微西傾,隻是,離太陽完全落到山頭還有一段時間。


    晴明穿著寬鬆白色狩衣。背倚柱子,支著右膝,端著酒杯的右手肘則擱在膝上。額頭和頸項均不見任何一滴汗珠。


    晴明那細長手指所端的琉璃杯,透明綠色令人感覺涼快。


    兩人之間的窄廊上,擱著一瓶酒瓶。另外是一個盤子,盛著灑上鹽巴的烤香魚。


    兩人以香魚為下酒菜,正在喝酒。


    “晴明啊,你不熱嗎?”博雅問。


    “熱呀。”晴明移開紅唇邊的酒杯,“那還用講。”


    “可是,你看上去一點也不熱……”


    “不管看起來熱或不熱,熱還是熱啦。”晴明不幹己事地說。


    “真羨慕你能維持不熱的樣子。”博雅語畢,抓起香魚送入口中。


    “這是鴨川的香魚。”


    “噢。”


    “是鸕鶿匠賀茂忠輔剛剛送來的香魚。”


    “是黑川主那時的賀茂忠輔?”


    “對,正是那個千手忠輔。”


    “可是,忠輔為何沒事送香


    魚來?”


    “那件事以來,每到香魚季節,他都會送香魚過來。不過,這回另有事要我幫忙。”


    “什麽事?”


    “隻有我能解決的事。”


    “難道忠輔那邊有發生了什麽妖異的事?”


    “妖異是妖異,但是不是忠輔出事。”


    “那是誰出了事?”


    “忠輔的友人,一個叫猿重的砍竹人。”


    “砍竹人?”


    “到山上去砍竹或收集藤蔓,編成籠或簸箕賣。聽說本名是重輔,由於身手敏捷,能夠輕而易舉爬到樹上收集藤蔓,所以不知道何時開始,人家就叫給他取個猿重的綽號。他也很中意這個綽號,之後就以次自稱。這是忠輔告訴我的。”


    “那妖異之事為何?”


    “聽忠輔說,事情是這樣的……”晴明開始講述起來。


    二.


    猿重住在法成寺附近、鴨川河畔。


    他在河水不會泛濫淹沒的河堤上搭了一間茅屋,與妻子同住。


    平日砍柴、收集藤蔓編成各種工具,再拿到京城去賣,勉強可以維生。也時常將裝魚或者鸕鶿的籠子送到賀茂忠輔家。


    妖異之事初次發生,是在六天前夜晚。


    那天,夫妻倆到大津辦事,回來後當夜便發生妖異之事。


    歸途中,猿重為了一件小事,曾和妻子吵嘴。


    到大津的目的是去賣捕魚籠子。是猿重設計的。


    他用竹子編成圓筒狀的籠子,籠子中央編成細細的腰部,入口處則放寬。然後,再編另一個小竹筒。小竹筒不是籠子,是上下都有開口、名副其實的圓筒。隻是,這圓筒一端開口比較大,另一端開口比較小,成漏鬥狀。


    這圓筒是用來嵌入上述的籠子。將小圓筒的小開口往裏嵌,大開口朝外。大開口的寬度與籠子腰部寬度一樣,可以嵌的嚴嚴實實。


    小圓筒放些蚯蚓或者死魚之類的魚餌,再將整個籠子沉在河川或水池。


    沉一晚,第二天撈起籠子時,籠子內便會有許多鯽魚、鯉魚、鰻魚與其他雜魚或螃蟹。


    雖然也有人利用類似的籠子捕魚,不過,猿重設計的籠子比較方便。


    住在大津琵琶湖的漁夫聽聞籠子的好評,特地向猿重訂貨。


    這籠子本來是猿重自己想在鴨川捕魚糊口而設計的,並且實際用籠子在鴨川捕魚。忠輔覺得好玩,自己也使用猿重的籠子捕魚,風聲便傳開了。


    “這籠子是在很方便。”


    大津的漁夫聽忠輔如此褒獎猿重籠,便爭先恐後向猿重下訂單。


    這天,夫妻倆正是去交貨。


    歸途中的夫妻吵嘴,是妻子先開火。


    “你為什麽教他們?”妻子問。


    原來猿重不僅賣了籠子,他還把自己獨特設計的籠子編織法,統統告訴了大津漁夫。妻子埋怨的正是這點。


    “話雖這麽說,但那玩意兒不是想隱瞞就隱瞞得了的。手巧一點的人,隻要觀察我的籠子,想編多少都編得出來。”


    “可是,你也沒必要教他們編織方法啊。”


    “別這樣講,他們不是很高興嗎?而且又出高價買了我的籠子。”


    “可是……”


    結果,到了鴨川橋上,夫妻倆還在吵嘴。當天夜晚,兩人分開睡了。


    正是這晚,有人造訪猿重的茅屋。


    猿重正在熟睡,突然聽到有人呼喚。聲音來自茅屋外。


    “請問……”


    “有人在嗎……”


    猿重在黑暗中睜開雙眼,隻見細長月光從茅屋入口的草席門縫隙鑽進來,照射在屋內。


    “請問,猿重大人……”聲音從草席門外傳進。


    似乎有人站在門前呼喚猿重。


    猿重揉著眼睛起身。看似半睡半醒,腦筋迷迷糊糊。


    “快衝走了。”聲音說,是男人的聲音。


    “在這樣下去,會被衝走了。”是猿重沒聽過的聲音。


    猿重掀開草席門,看見月光下站著一個男人。男人穿著碎花連襠褲。


    “快,快,猿重大人……”


    猿重站在門口,左手給男人伸出右手握住。


    “快衝走了,快衝走了。”


    男人牽著猿重的手,邁出腳步。


    到底什麽東西快衝走了?這和自己又有什麽關聯?


    猿重很想問對方,但不知為何,竟無法開口。喉嚨似乎有東西哽著,好像有泥巴或者小石子噎住喉嚨似的。


    “快衝走了。快衝走了。”


    男人牽著猿重的手,心急的趕路。


    沿著鴨川走在河堤上,一直往下遊方向走。


    兩人走在月光下。黑暗深處,傳來潺潺河水聲。


    不久,眼前出現了橋。正是白天猿重通過的那座架在鴨川上的橋。


    住在附近的認通稱這座橋為“碎花橋”。


    “快,到這邊來……”


    男人牽著猿重的手,在月光下過橋。猿重跟在男人身後。


    “快衝走了。快衝走了。”男人口中喃喃自語。


    走到橋中央,男人突然轉彎。


    左轉——男人牽著猿重的手,走向上遊方向的欄杆。


    “快,就是這裏。”


    男人越過欄杆,跳進橋下的河川,手仍然牽著猿重。


    一陣很強的力量拉著猿重的手。就在猿重感到將要掉進河川時,耳邊傳來尖銳叫聲。


    “良人!”是女人的聲音,“危險!”


    然後,有人拉住猿重。猿重回過神來,才發現那女人正視自己的妻子,而自己則在欄杆探出上半身,連腹部都探出去,正從橋上俯望黑漆漆的河麵。再差一點便會掉進河裏。


    “你打算自殺嗎?”妻子問。


    猿重額頭上布滿汗珠。


    “不,不是,我根本不打算自殺。剛剛有人來家裏,是那人牽著我的手來到這裏。”猿重說完,嚇得麵無血色。


    “你再說什麽呀?你始終都是單獨一人呀。到底是誰牽著你的手?”


    “可是,直到剛剛,我身邊不是一直有個男人……”


    “沒有,沒有任何人。”妻子說。


    根據妻子的說明,事情是如此的。


    本來在被褥中熟睡的妻子,聽到丈夫在另一端窸窸窣窣準備起身的聲音,自己也醒過來。


    “良人……”


    妻子叫喚丈夫,但丈夫完全沒聽到。


    不久,丈夫掀開入口的草席門,走出去了。


    妻子起初以為丈夫移情別戀,要到情人家幽會,才會於深夜出門。妻子便決定跟蹤丈夫。


    跟在丈夫身後,妻子發現丈夫獨自走在河堤,一直往下遊方向前進,來到白天從大津歸來時通過的橋頭。


    丈夫過了橋。走到橋中央附近,丈夫突然轉向,打算越過橋邊的欄杆。


    丈夫不可能為了白天的夫妻吵嘴而打算自殺,可是,若越過欄杆掉進河裏,肯定會喪生。


    於是,妻子才開口大聲叫喚丈夫,而丈夫也才回過神來。


    聽畢妻子的描述,丈夫毛骨悚然。


    第二天,怪事又發生了。


    夜晚,猿重睡著時,發現妻子起床。本以為妻子是起來如廁,看她的樣子又感覺有點不對勁。


    廁所在茅屋外,若是如廁,直接走出去便可以了,可是妻子卻站在草席門前,看似回應某人般地頷首說:“是……”


    到此為止,猿重依然半睡半醒,神誌尚未清醒。直到妻子走出草席門外,才猛然想起一件事。


    他想起的正是昨晚自己的遭遇。


    猿重趕忙從被褥起身,追趕妻子。然而,門外卻不見妻子蹤影。


    原來妻子在河堤上朝另一端前進,離茅屋已有一段距離。


    在月光下定睛一看,河堤上隻有妻子一人。妻子的左手往前伸,看似讓人牽著手,頭也不回的往前走。


    明明是用走的,速度卻快得如同小跑步。


    猿重暗忖,難道是……昨晚自己遭遇的事,今晚發生在妻子身上?


    昨晚,自己明明聽到男人的聲音,看到男人的身影。而且,也能確實地感到某人正用力牽著自己的手吧!


    猿重想追趕妻子,卻兩腿發軟。如果自己一無所知,大概會不假思索追趕上去,呼喚妻子。可是,自己於昨晚聽過妻子的說明。


    但妻子的模樣又顯然不正常。


    難道,現在牽著妻子的那隻手,是昨晚牽著自己、想拖自己跳河的那隻手?


    想到有某種妖物或厲鬼正附在妻子身上,追趕妻子的腳步便不由自主緩慢下來。


    就在躊躇不決時,妻子的身影越來越遠。


    總不能就這樣掉頭不顧,猿重隻好再度提起精神,繼續追趕妻子。


    妻子的腳步非常快。


    好不容易才將追上,妻子正在過那座橋。


    猿重加快腳步。


    猿重雙腳踏上橋時,妻子已身在橋中央,正要越過欄杆。


    “等等!”猿重大叫,呼喚妻子的名字,奔馳起來。


    聽到猿重的叫聲而瞬間回神的妻子,上半身已越過橋上的欄杆。


    飛奔過去的猿重從背後抱住妻子。


    被抱回來的妻子,發現救回自己的正是丈夫,當下就摟住丈夫。


    妻子全身打著哆嗦。她似乎理解自己到底發生什麽事情。


    回到茅屋,聽了丈夫的說明,夫妻倆總算明白,妻子果然遭遇了猿重昨晚經曆的事。


    隻是,今晚呼喚妻子出門的不是男人,而是女人。


    當晚,妻子聽見有人呼喚自己,掀開草席門一看,眼前站著一個身穿青色窄袖服裝的女人。


    “不快去的話,會被衝走。”女人說。


    說畢,女人便牽著妻子的手往前走。


    妻子隻覺得如在夢中。


    “昨晚走得太慢,所以沒趕上,今晚要走快一點。”女人說完,便趕著上路。


    要是猿重沒趕得及抱住妻子,妻子大概與前夜的猿重一樣,險些就掉進河裏而喪生。


    翌日——


    夜晚,猿重和妻子都不睡。腳邊擱著砍竹子的柴刀,地爐裏燒著火柴,夫妻倆一直交談,以免睡意來襲。


    到了深夜——


    “請問……”


    “請問……”


    門外響起男聲與女聲。


    事後兩人討論時才知道,這是猿重聽到的是男聲,而妻子聽到的則是女聲。


    “出來吧。”


    “出來吧。”


    門外傳來男女呼喚聲。


    “不快點的話,會被衝走。”


    “會被衝走。”


    “快,快來開門。”


    “開門呀。”


    “打開這兒吧。”


    “打開這兒呀。”


    猿重與妻子在地爐旁,仿佛要製止對方的顫抖般相擁。猿重緊緊咬著牙根,右手握住柴刀。牙齒上下打戰,發出咯吱聲響。


    “不開門的話……”


    “我們無法進去呀。”


    “請開口允許我們進去。”


    “請出聲呀。”


    “不請我們進去的話,我們就要自己尋找入口了。”


    “要尋找入口了。”


    門外的人如此說,也傳來對方移動的聲音。


    那兩人似乎左右分開,一個往左,一個往右。類似足音的聲音,在茅屋外繞到左右兩側。不久,腳步聲停頓下來。


    “這兒嗎?”


    “這兒嗎?”


    每當聲音響起,釘在茅屋外側的木板也會咯吱咯吱作響。


    “這兒有點狹窄。”


    “這木板隻能支撐到四天後的夜晚。”


    “會被風吹走。”


    “嗯,吹走。”


    “吹走的話,我們就可以進去了,可是還要等四天。”


    “四天後會來不及。”


    “嗯。”


    “嗯。”


    兩人的腳步聲再度繞回到入口。


    “喂,猿重大人……”


    “猿重大人……”


    “請開門呀。”


    “請開門呀。”


    “說一聲‘請進’吧。”


    “說一聲‘請進’吧。”


    “要不然會衝走呀。”


    “要不然會衝走呀。”


    兩人的抱怨聲,整整持續了一夜。


    第二天的夜晚,第三天的夜晚也發生了同樣的事,猿重夫妻終於忍無可忍,到友人賀茂忠輔住處找他商討。


    三.


    “所以,今天忠輔送香魚過來時,順便向我提起這件事。”晴明說。


    待晴明說完,太陽也完全西斜了。夕陽斜斜照射在庭院。


    上空雲朵似乎在急速飄動,雲朵影子也落在庭院。


    “原來如此……”博雅點頭,再問晴明:“可是,為什麽那兩個男女妖物,無法進入茅屋?”


    “房屋四壁本身就是一種結界。對毫無因緣的東西來說,無法輕易闖入。不過,那男女如果與猿重夫妻關係不淺,便又是另一回事了。否則,隻要屋內的人不說‘請進’,或門窗緊閉,即便對方是妖物,也無法輕易進入屋內。”


    “原來是這樣。”


    “但是,若妖物的心願比現在強烈,總有一天會闖進去吧。”


    “唔。”


    “根據忠輔的描述,今晚大概很危險。”


    “好想說過是四天後的夜晚。”


    “正好是今晚。”


    “喔。”


    “今晚大概會發生某事。”晴明說。


    “什麽事?”


    “不知道。”


    晴明仰頭望著天空。不知何時,天空有許多烏雲移動,自西往東飛奔。


    烏雲遮蔽了陽光,外麵昏暗下來。風吹庭院草業沙沙作響。


    “結果,晴明啊,你向忠輔怎麽說?”


    “人家每次都送好吃的香魚來……雖然不知道能不能圓滿解決,總是要過去一趟吧。”


    “要去嗎?”


    “嗯。”


    “什麽時候?”


    “今晚。”晴明又仰頭望著烏雲越來越多的天空,“博雅,你打算如何?”


    “唔,唔。”


    “去嗎?”


    “嗯。”


    “走。”


    “走。”


    事情就這樣決定了。


    四.


    晴明與博雅由忠輔帶路,來到猿重的茅屋。四周已將要完全天黑,河灘上的草業迎風左右搖曳。


    時刻並非傍晚,而是天空布滿了厚重烏雲。


    “看樣子將有一陣暴風雨。”


    博雅剛說完,一粒石子般的粗大雨滴便敲打在晴明臉頰上。


    忠輔向猿重介紹了晴明與博雅後,慌慌張張地回家了。


    大吃一驚的是猿重。


    光是晴明肯親自光臨茅屋,就讓猿重感到惶恐,卻沒想到連殿上人原博雅也跟來了。


    況且,兩人沒坐牛車,都是徒步而來。


    忠輔曾將“黑川主”事件告訴猿重,所以猿重當然知道晴明與博雅。隻是,一旦兩人實際出現在自己眼前,真是連話都說不出來。


    晴明一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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