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天起──


    音羽離開後,過了將近一個月。


    連續多日的炎熱日照開始緩和,令人感受到季節的變化。


    緩和下來的不隻是強烈的日照。


    失去音羽的痛楚,也隨著時間一點一點平複──


    話雖如此,有時不經意發現音羽留下的東西時,心頭還是會一陣激動。


    被寂寞與哀傷絆住,甚至無法繼續往前走。


    可是,我非繼續向前邁進不可。


    『要幸福喔。』


    這是音羽最後留給我的話。


    如果現在就此停住,她一定會很難過。


    所以,我得向前邁進才行。


    為了總有一天抬頭挺胸地去見音羽。


    (音羽……)


    視線朝放在桌上的相框望去。


    裏麵是大家一起拍的合照。


    我把音羽遺留在平板電腦裏的照片印出來了。


    音羽笑著站在眾人之中。


    看起來非常開心。


    「……寂寞嗎?透流?」


    見我凝視照片,銀發少女喚我的表情中帶著一絲憂慮。


    「說不寂寞是騙人的,可是一直這樣下去,音羽會擔心……」


    「這樣啊……」


    「我們走吧,茱莉。」


    「好。」


    最後朝照片投以一瞥,在心中對音羽說聲「我出門了」,我和茱莉一起走出房間。


    昊陵學園短暫的暑假已經結束,再次恢複日常生活。


    從那天起,和過去大大不同的日常生活。


    改變的不隻是音羽不在這件事。


    也多了幾件令人困擾又擔心的事。


    其中之一是──


    「茱、茱莉……」


    「──嗯?」


    茱莉歪著頭,詢問我什麽事嗎。


    當然是有事才會叫住她。


    我低下頭,紅著臉開口。


    「不用牽著也沒關係啦……」


    視線前端,茱莉小巧白皙的手正牽著我的手。


    「不行,沒關係,請不用擔心。」


    什麽沒關係,什麽不用擔心啊?


    牽手這件事或許有療愈心靈的作用,但現在的狀況隻會帶來反效果。


    畢竟現在我們並不在自己房中,而是在房間外──從宿舍走向教室的路上──暴露在眾人毫不留情的目光下。


    「那兩人果然……」「早就知道了。」「九重必須死」、「嗚嗚……」「別哭了啦……」


    伴隨著眾人的視線,還能聽見這類竊竊私語。


    「今天也很恩愛嘛……」


    沒錯,不隻是今天。


    看過音羽留下的留言影片後,茱莉開始頻繁采取這種行動。


    根本原因應該是我在她胸前哭泣那件事。


    那天之後,隻要一看到我想念音羽,茱莉就會用她自己的方式為我打氣。


    她想安慰我的心情雖然令人欣慰,但真希望她能稍微顧忌一下旁人的視線。


    隻可惜,「絆雙刃」茱莉連一丁點也沒有接受到我這份心思。


    更別說,旁人這下完全以為我和茱莉總算開始交往了。


    (不是、不是這樣的……)


    但我也知道,在這種狀況下說什麽都是徒勞。


    所以隻能內心暗自歎氣。


    這就是改變之後的日常生活中,令我感到困擾的事。


    自從茱莉溫柔撫慰哭泣的我之後,兩人間確實產生某種尷尬的情緒,正因如此所以更困擾。


    一如往常地走進教室,過了一會,搖晃一對兔耳的月見來了。


    開始開班會,月見環顧教室苦笑。


    「那兩人好像踏上愛的逃亡之旅,不打算回來了呢☆」


    看看兩個空著的位子,白兔模式下的月見用調侃的語氣說。


    莉莉絲和小虎──


    我出院回宿舍隔天,他們兩人就從學園裏消失了蹤影。


    沒有告訴任何人,實在太突然了。


    據最後看到他們的人說,小虎和莉莉絲一起搭上她的私人直升機離開。


    不隻是我,所有同學隻看過他們鬥嘴吵架,誰也沒看過他們感情和睦的模樣──拜此之賜,關於兩人之間關係的話題甚囂塵上了好一陣子。


    加上對我和茱莉關係的誤解,大部分人都猜測他們是戀愛了。


    隻是始終沒有新的動向和消息,直到現在也不見他們回來,漸漸地,這件事也不再是眾人討論的中心話題。


    不久前我問過理事長,她也隻是苦笑著說不知情。


    「雖然是朋友,但她這人本就隨性,捉摸不定。」


    ──最後她還附加了這句。


    (他們兩人到底上哪去了……)


    從莉莉絲的個性看來,有可能是為了紀念兩人交往而提議旅行──雖然也有這樣的傳聞,但追根究柢,那兩人之間從未有過交往的蛛絲馬跡啊,雅如此強烈否定。


    雖然我對男女感情很遲鈍,但也讚同雅的說法。


    一定發生了什麽事吧,難道──


    (至少該留句話給我們吧……)


    ──出神地想著這些時,聽見趴在桌上的泉叨叨絮絮的低喃:


    「唉,九重和茱莉整天卿卿我我,小虎和莉莉絲踏上愛之旅,連音羽都去留學了,今年夏天真是多重打擊……」


    「……………………」


    察覺我微微低垂的視線,茱莉握住我的手。


    「謝謝,不過我不要緊。」這句話雖然沒有說出口,見我微微一笑,銀發少女也理解地點點頭。


    不過,她卻沒有放開手,從手掌傳來的體溫感受到她的貼心,讓我心情輕鬆了幾分。


    在我的要求下,對周遭同學隱瞞了音羽的死。


    向理事長打過招呼後,決定表麵上的說詞是:出完上次任務後,音羽就轉學到黎明機構設籍海外的學校了。


    音羽原本就不是「超越者」,隻是出於某些原因才暫時來昊陵上學。由於原本就是這樣告訴身邊的人,所以大家也不特別驚訝,接受了上述說詞。


    因此,現在同學們偶爾會跟我聊起「妹妹最近好嗎」、「妹妹不在身邊很寂寞吧」之類的話題。


    這種時候,我總是笑著回應「她一定過得很好」、「我也不能讓她擔心」。


    對同甘共苦的同學們說謊產生的罪惡感,令我有些心痛。


    上完第一堂課,覺得喉嚨有點渴,我朝教學大樓出口走去。


    出口旁有個自動販賣機(免費)──


    看到從戶外走向教學大樓的兩個人,我不由得停下選果汁的手。


    是昊陵學園理事長「操焰魔女」九十九朔夜──


    以及像個影子跟在「魔女」身後的隨從,這裏的教務主任,三國老師。


    「──結束研習後到這裏……對,在宿舍……」


    從斷斷續續聽見的內容判斷,應該是和任務有關的事。


    走到入口處,兩人也察覺了我,我輕輕點頭致意。


    理事長平靜地笑了笑,三國老師則沒什麽特別反應。


    「那麽,之後我會把資料帶來,在那之前請好好休息。最近您──」


    「三國,我剛才已經說過了,準時過來,知道嗎?」


    「……是。那我先告退。」


    理事長以略顯強硬的語氣打斷三國老師的話。


    低下頭,三國老師朝警衛隊的方向走去。


    至於理事長,對我投以一瞥後,什麽也沒說地走上樓。


    (她是不是沒怎麽休息……)


    黑衣少女望向我的時候,我大概能明白三國老師擔心的原因。


    她眼睛下出現黑眼圈,臉上倦容明顯。


    「……不要太勉強自己喔。」


    朝她背後這麽一說,「魔女」笑著轉頭回應:


    「嗬嗬,沒想到會有讓你擔心的一天。」


    「我和你之間訂有契約,擔心也是應該的。」


    「明明不是出於自己意願訂下的契約,你還這麽講禮數?話說回來,比起擔心我,是不是該擔心一下自己比較好?」


    見我瞬間為之語塞,理事長笑了笑,留下一句「日安」便再度走上階梯離開。


    她是打算回辦公室吧。


    剛才之所以說不出話,是因為被她一針見血地說中了。


    「星紋狂衡」──


    這個現象隨時可能在現在的我身上發作。


    憑著堅強的意誌力──靈魂之力超越肉體極限,原本超出自己程度的高階「黎明星紋」產生了反應。


    然而,這隻是暫時的,當肉體恢複正常狀態時,就會出現頭暈目眩、欲嘔等痛苦症狀──這就是「星紋狂衡」。


    雖然沒有和茱莉及大家說,其實這一個月來,我身上已經出現過幾次這症狀了。看來一切都逃不過理事長的手掌心。


    我目送理事長離開──原本是這麽打算的。


    「──咦!」


    走到樓梯一半時,黑衣少女的身體忽然以不自然的姿勢晃了一晃。


    幾分鍾後──


    我抱著黑衣少女,和三國老師一起來到辦公室。


    倉促之間,我跑過去接住從樓梯上摔下來的理事長,她卻發出規律的鼾聲,絲毫沒有察覺自己剛才身處險境。


    和她平常的樣子相較起來,眼前這符合稚嫩年齡的安詳睡臉真令人心情複雜。不過,我立刻回過神來,趕緊叫住還在附近的三國老師,再來就是現在了。


    「這邊走。」


    ──三國老師引領我到隔壁房間,那裏似乎是理事長的私人房間。


    (她生活起居都在這裏嗎……)


    年僅十一、二歲就當上昊陵學園的理事長,同時還要協助「黎明星紋」的開發工作。


    為了達到自己的目標,不惜做出不人道的行為,有時甚至呈現令人感到瘋狂的意誌力。這樣的她,自稱「操焰魔女」。


    我到現在才察覺,自己對她私底下的生活一無所知。


    (還真不像個孩子的房間……)


    金碧輝煌的吊燈、豪華的大紅地毯、裝飾細致華麗的家具、桌子,以及附有頂蓋的床,我想起電視裏偶爾會介紹的貴族房間。在我的認知中,放眼望去看到的都不該是理事長這年紀的女孩該感興趣的東西。


    「讓她在這裏暫時休息一下吧。」


    讓理事長躺在床上後,三國老師觀察了一會兒她的狀況,輕輕蓋上棉被,稍微壓低聲音這麽說。


    一回到辦公室內,我立刻問三國老師:


    「發生什麽事了?」


    「……什麽事是指?」


    得到的是他這樣的反問。


    「她是不是太勉強自己了……」


    「和你沒有關係──我很想這麽說,但是就現狀而言,你是有可能達成朔夜小姐目標的人,雖然我無法告訴你太多,隻能這麽說──」


    三國老師以淡然的語氣告訴我:


    「時候快到了。」


    這句話代表什麽意思。


    看三國老師的表情,即使問了他也不會說吧。


    不過,從剛才說的話來想像,我心中也浮現了答案。


    在「靈魂」與「力量」淬煉極致之後,抵達的終極領域──「絕對雙刃」。


    晚餐時,我恍惚想起白天的事──回想起三國老師說的話。


    (「絕對雙刃」啊……)


    進入昊陵學園那天和之後,不知道聽過多少次這個詞匯,我們「超越者」總有一天會到達的領域──「絕對雙刃」,這就是理事長的目標。


    三國老師說的確實是「時候快到了」。


    (是誰即將到達最高「位階」了嗎……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會是誰……?)


    我能想得到的,就隻有在雪山宿營時遇見的瓦萊裏婭教官。


    如果是那位人稱最強「超越者」的教官──


    「透流……透流……」


    「嗯?」


    茱莉的呼喚使我回神,坐在老位子──我身邊的她正緊盯著我看。


    「你沒事吧?」


    「啊、嗯,隻是在想點事情……」


    「這樣啊,那──」


    茱莉把筷子伸向我的盤子,夾起炸雞塊。


    她這麽做,當然不是想擅自吃我的食物。


    「請張開嘴巴,透流。」


    「不不不不……」


    對著想喂我的茱莉拚命搖頭。


    看來她是誤會我又在想音羽了。


    茱莉隻是一如往常用她的方式在關心我,不知情的周遭眾人卻對我投以或冷淡或溫暖的視線及笑容,各種複雜的感情朝我們集中。


    「呃、呃……」


    我向坐在對麵的雅及橘求援──


    「啊哈哈……有、有什麽關係……?」


    「你就老實接受人家的好意吧,九重。」


    知情的兩人隻是苦笑,也不幫忙製止茱莉。


    以前遇到這種情境時還有莉莉絲會介入,但她今天還是沒有回來。


    結果我在羞恥中發著抖讓茱莉喂我吃下炸雞塊,立刻以讓茱莉和雅驚訝得瞪大眼睛的速度吃完晚餐。


    橘再次對我苦笑說:「我明白你的心情,不過吃東西還是要細嚼慢咽再吞下。」


    回到房間不久,我前往浴室洗澡。


    訓練後已先淋浴衝掉汗水,但還是得泡個澡才能消除整天下來的疲勞。


    最重要的是,洗澡是我一天中唯一能平靜獨處的時間──本該如此。


    「透流,我幫你刷背。」


    「噗────?」


    原本在房間看電視的銀發少女,突然闖進浴室。


    她一踏進來,我立刻伸手遮住視線。


    「沒事,沒關係。」


    這麽說著的茱莉,隻用毛巾遮住身體重要部位,在這樣的情境下,就算是她也不免有點害羞臉紅。


    「話、話不是這麽說……」


    就算她說沒關係,眼前的光景對我這年紀的男生來說還是太刺激了。


    平常在房間裏她就已經隻穿一件襯衫(因為是夏天,穿不住我以前給她的運動衣了),害我不知該將目光放在哪裏才好。不過,那和眼前的光景比起來根本隻是小巫見大巫。


    (等等!趁還沒泡澡,還可以趕快請她回房裏!)


    「茱、茱莉……」


    「────?」


    回頭一看,茱莉手上拿著蓮蓬頭與洗澡海綿,做好幫我刷背的萬全準備,一副充滿幹勁的樣子等在那裏。


    「好吧……那拜托你隻刷背就好。」


    「好的?」


    茱莉一臉開心,對照之下,我則是偷偷歎氣。


    說實在的,有人幫忙刷背真的是很舒服。


    話雖如此,茱莉把毛巾圍成那樣,一看就知道她滿心想一起洗澡。我在心中發誓,等一下絕對不能被她牽著鼻子走。


    一方麵害羞,一方麵心癢難熬,偏偏又覺得很舒服,在這樣的心情下,很快地讓茱莉用蓮蓬頭幫我衝完了背。


    「謝謝啊,茱莉,超舒服的,再來隻要泡澡就好,你可以先回──」


    嘩啦!


    「──嗯?」


    晚了一步。


    與我開口同時,茱莉也往自己身上衝水了。


    「沒、沒什麽……」


    除了放棄之外別無他法,這次輪到我幫茱莉刷背。


    將洗澡海綿遞給我,茱莉解開包住身體的毛巾,向我袒露背部。


    「……………………」


    「……透流?」


    「啊、啊啊……」


    不敢直視白皙纖細的身體,稍微轉移視線焦點,拿起海綿開始刷背──


    「透流,謝謝你這麽溫柔,不過可以再用力一點沒關係。」


    茱莉提出要求,於是我稍微加重力道。


    「這樣可以嗎?」


    「嗯唔……好、好舒服……再用力一點……嗯唔……」


    正如映在麵前鏡子上的表情,她好像真的覺得很舒服。


    用力擦背時,聽見她略帶性感的喘息聲,連我都開始覺得舒服得不得了。


    ──這時,我突然察覺。


    鏡子裏的茱莉用來遮掩胸部的毛巾有點下滑。


    (~~~~~~~~~~~~唔!)


    好像看到什麽不能說出口的東西。


    急忙轉過頭,但已經來不及了,經過超化的動態視力早已看見。


    「這樣差不多可以了吧?衝水可以麻煩你自己來嗎……」


    「好,謝謝。」


    毫不知情的茱莉頻頻點頭,我趕緊背對她泡進浴缸。


    茱莉用我還給她的海綿開始擦洗身體,我為了拂去綺念,開始在腦中高速念起繞口令。


    差不多鎮定下來時,隻聽見噗通一聲,浴缸水麵漾起一圈漣漪,茱莉也泡進來了。


    茱莉麵對我,將身體沉入水中,而我們的浴缸絕對稱不上大。


    於是,她變成坐在我的雙腿之間,不用說,肌膚當然緊貼著我。


    「泡澡果然很舒服,好放鬆喔。」


    茱莉似乎想尋求我的認同,我卻是處於超級緊張狀態。


    好不容易鎮定下來,這下剛才透過鏡子看見的茱莉身體又浮現腦中。


    「──嗯?」


    看到我苦悶的表情,茱莉歪了歪頭,我的腳抵在她的腰上,她彷佛一點也不介意。


    「你怎麽了?」


    「呃、呃──對了!晚餐時你好像誤會了,我還是把話說清楚好了──」


    一方麵為了掩飾此時的心情,我將晚餐時自己的思考──關於理事長的事和從三國老師那裏聽到的話──告訴茱莉。


    「他說『時候快到了』……指的就是那件事嗎?」


    「是啊。所以我並不是為了音羽的事難過,你不用那麽擔心……不過還是謝謝你。」


    「好……」


    先是微微低下頭,抬起頭之後的茱莉用佩服的表情看著我。


    「話雖如此,沒想到你竟然知道我在擔心,真是意外。」


    我差點在浴缸裏跌倒。


    「不過──」


    水滴沿著雪白的肌膚滑落,茱莉露出微笑。


    「如果想依賴誰的話,請隨時告訴我。因為我寂寞的時候,透流也總是讓我依靠。」


    心頭小鹿亂撞,心跳加速。


    茱莉溫柔的笑容實在太有魅力了。


    「透流?」


    見我看傻了眼,茱莉露出不明就裏的表情湊近我。


    「啊……啊,那到時候再拜托你了……」


    深紅色的雙眸一如往常靠近,兩人的距離近得聽得見彼此的心跳,我不由得別過頭──不過,這次我的態度實在太不自然,茱莉更加狐疑地逼近。


    緊盯著我看──────────────────────────────────!


    「「……………………」」


    率先試圖打破狀況的人──是我。


    「差、差不多該起來了,身體也泡得很暖和了……!」


    難耐緊張的氣氛,我嘩啦嘩啦地站起來。


    「啊……」


    從茱莉的櫻桃小口中發出輕聲驚呼。


    「咦……?」


    一邊狐疑她為何驚呼,一邊發現茱莉身體僵硬,滿臉通紅。


    我的男性象徵,正名副其實地掛在她眼睛鼻子前麵。


    「嗚哇啊啊啊啊啊啊!」


    慌忙用雙手遮住雙腿之間,跳出浴缸。


    茱莉則和剛才一樣,保持身體僵硬,滿臉通紅的樣子。


    「……那個、抱歉……冒犯了……」


    「不、不會……」


    背對著她道歉,回應的是心不在焉的微弱聲音。


    我就這樣離開了浴室,關上浴室門前朝身後迅速一瞥,隻見茱莉還以相同姿勢僵在原地。


    約莫一小時後,我獨自在夜空下散步。


    茱莉洗完澡後,房間裏一直彌漫一股尷尬的氣氛,我坐立不安地留下一句「如果我太晚回來,你自己先睡」,就這麽逃出房間。


    (即使如此──)


    在校園裏繞了一圈,再次回到看得見宿舍燈光的地方時,先前在浴室裏所看到的景象浮現在腦海裏。


    我想起的,是茱莉背對我時,背上那令人心痛的傷痕。


    令銀發少女成為「複仇者」的詛咒。


    「一樣嗎……」


    過去茱莉曾這麽說:


    「我和透流一樣……都是『複仇者』。」


    重要的人在眼前被殺害。


    發誓一定要複仇。


    不是由別人,而是自己親手完成複仇。


    和我一樣──曾經。


    原以為再也無法再見的寶貴親人──音羽。


    直到她重新出現我麵前為止,我一直是那麽想的。


    然而,死者並不冀望我的複仇。


    被留下的人應該要擁有幸福的未來──


    這是第三者阻止複仇者時經常說的話。


    可是,不是當事人怎能明白這句話有多沉重。


    這就是為什麽很少人能順利阻止複仇。


    但是,音羽在那段奇跡般的日子最後,這麽拜托了我。


    她說希望我能擁有幸福。


    音羽的心意讓我產生一個念頭。


    茱莉的父親一定也帶著和音羽一樣的心願離世。


    回過頭,朝聳立夜空下的鍾塔望去──過去我曾在那裏和茱莉誓言成為「絆雙刃」,發誓要保護她。


    「複仇……」


    揮下複仇之刃以後,會發生什麽事?


    死者希望活下來的人擁有什麽樣的未來?


    回到宿舍時,距離熄燈還有一段時間,我決定前往交誼廳。


    交誼廳裏還有十幾個學生,我在其中看見幾個平常和我頗有私交的同學。


    「啊、透流同學。」「九重,晚安!」


    交情特別好的其中一人是雅,接著也發現坐在她身邊的吉備津。


    另外,坐在她們兩人對麵的橘正拿著講解將棋的棋譜,聽到我的名字才抬起頭。


    「嗨,九重。」


    我一邊輕輕揮手回應,一邊問雅她們在做什麽──


    「我和小桃在看這個喔。」


    ──說著,雅指向放在桌上的雜誌,那是一本以青少女為對象的流行雜誌。


    從打開那一頁的大標題看來,她們正在看的是介紹秋季時尚的特輯。


    「已經開始介紹秋天的衣服了啊……」


    看著雜誌裏穿長袖服裝的女生,我心想這不會太早了嗎。


    最炎熱的高峰期雖然已經過了,暫時還是得穿短袖過日子吧。


    「嗬嗬,明明還這麽熱,對吧?」


    看出我的反應,雅笑著說,吉備津也頻頻點頭同意。


    「啊、對了,透流同學現在有時間嗎?」


    「嗯,熄燈前想在這裏打發時間。」


    「是喔,真難得沒跟茱莉同學在一起。」


    心髒中箭。


    「哎、又不是『絆雙刃』就得二十四小時在一起。」


    「也對──」


    看吉備津很乾脆地不再追究,我也鬆了一口氣。


    問題是,雅卻一直盯著我的臉。


    「雅、雅……?」


    「啊……如、如果透流同學樂意的話,我想聽聽男生的意見。」


    雅略帶苦笑地指指雜誌,看來是在想找時機跟我搭話。


    「可以啊,但我的意見值得參考嗎?」


    「充分值得參考啊。畢竟自己認為適合的衣服,看在別人眼中可能很奇怪。」


    「原來如此,既然是這樣的話──」


    「你想問的不是男生的意見,是九重同學的意見吧?」


    「──唔!才、才不是呢,不是啦!小、小桃你不要亂講話好不好……」


    紅著臉的雅慌忙否認,看到她那副模樣,吉備津更戲弄起她來:「愈說愈可疑了喔!」


    「總、總而言之,可以拜托你給我意見嗎?透流同學……!」


    「那我也一起拜托好了,如果買下九重同學幫我選的衣服,穿上之後就能看到你心動的樣子了。」


    「──咦?小、小桃你不是已經有月見老師了嗎……」


    把同性送作堆好嗎?


    ……算了,搞不好當事人覺得很幸福。


    「是啊,不過我也喜歡九重同學~」


    「唔唔唔,我忘了這件事……」


    「再說,這也是老師吩咐的事呢。」


    月見不知道跟她說了什麽,我們催著吉備津快往下說。


    「呃,她叫我穿上可愛的衣服邀九重同學出來約會,老師會在約會到一半時來會合,這樣九重同學就會很高興地請我們吃好吃的東西。」


    吉備津說得一臉悠哉自然,我和雅卻是聽得頭痛。


    「咦?小雅和九重同學你們怎麽了?」


    「這、這根本就是仙人掌吧……」


    「你想說的是仙人跳吧?」


    聽到橘從一旁發出的吐槽,真想挖個地洞鑽進去。


    這個姑且不提,還以為最近月見也顧慮音羽的事而安分了點,沒想到她竟然暗地裏進行這種邪惡的計畫。


    (真是個沒救的家夥……)


    不過,她的計畫有一大破綻──我和吉備津不可能單獨外出。這就是這個計畫絕對不容忽視的缺陷。


    不,追根究柢──


    「呃,可以換我說了嗎?那個,九重同學還沒告訴我你的意見。」


    「啊、喔,好。」


    我的思考被雅打斷,為了回應她的要求,我從兩人並坐的沙發後方探頭朝雜誌內頁望去。


    「橘不看嗎?」


    我問對青少女雜誌毫無興趣,再度埋首棋譜的橘,得到她半是苦笑的回答:


    「還是棋譜比較適合我。再說,我的衣服隻要交給雅,讓她幫我挑選就行了。」


    「其實我覺得你可以嚐試更多不同的風格……」


    雅有點無奈地歎著氣說。


    話雖如此,這種事也無法強人所難。於是我和雅及吉備津再次看起雜誌。


    「嗯,這件怎麽樣?」


    雅從各種秋季流行服飾的照片中,指著一個身穿胭脂紅色針織衫的女生。


    「這件很可愛耶!」


    「呃……」


    我看看雅,再看看雜誌,反覆了幾次,腦中想像她穿那件衣服的樣子。


    「……應該會很可愛,但是我覺得你更適合再穩重一點的顏色。」


    「我倒是覺得這種明亮色係很好啊。」


    「嗬嗬,那我下次去店裏找找有沒有其他顏色再說好了。」


    意見一開始就分歧,雅立刻巧妙地打了圓場。


    之後,她們兩人繼續熱烈討論起「這件如何?」「我喜歡設計但希望有其他顏色」等等意見,我也提出自己的想法,一頁一頁往下看。


    (……這件衣服,好像很適合茱莉。)


    途中雖然想著這種事,但也提醒自己現在是要給雅和吉備津意見,所以沒有說出口,不料──


    雅指著攤開的那一頁裏一件白色係的衣服,朝我轉頭說:


    「這好像很適合茱莉。」


    「茱莉啊……對耶,好像很適合。不過要說這件適合的話,前兩頁有一件也很適合。」


    腦中浮現茱莉的身影,我終於提起剛才注意到的那件衣服。


    「不愧是『絆雙刃』,隨時把對方放在心裏……」


    雅微笑著說,我笑笑回答「或許吧。」


    「那我也以『絆雙刃』立場展開對抗吧。」


    說著,雅這次指的是剛才那件白衣服旁的頁麵。


    「這件衣服,應該很適合小巴。」


    「我……?」


    聽見自己的名字,抬起頭的橘臉上滿是困惑。


    「你、你這樣說我是很高興啦,可是這衣服不會太誇張了嗎?裙子也太短了……」


    「和製服差不多,或是短一點而已吧?」


    「製、製服是製服,便服要另當別論。」


    我看了看發表奇怪理論的橘,再看看雜誌,再看看她,腦中想像她穿那件衣服的樣子。


    這當中,女孩們繼續討論。


    「小巴長得美,身材又好,不打扮一下太可惜了。」


    「就、就算你這麽說我也……身為武家之女,我無法想像自己穿那麽誇張的衣服──」


    「嗯──我倒是覺得挺適合的啊……」


    「九、九重你在說什麽啊!」


    「沒說什麽啊,隻是說你適合而已吧。」


    「唔……」


    似乎沒想到我會和雅站在同一條陣線,橘說不出第二句話。


    「我也覺得很適合,不如下次去店裏試穿看看吧?」吉備津說。


    「唔唔……」


    麵對三對一的狀況,橘也難以反駁了。


    「我很想看看你穿起來是什麽模樣,就像吉備津說的,去店裏試穿看看如何?如果不喜歡,不要買就好了。」


    「我、我為什麽要因為你想看就去試穿啊──」


    分不出是為難還是生氣──橘帶著這樣的表情這麽說,就在此時。


    舍監來到交誼廳,提醒我們還有十分鍾就要熄燈,要大家快回房間。


    「時間到了啊,還差一點就要說服橘了呢。」


    「你、你是在開我玩笑嗎?」


    「一半一半啦,不過我說想看你穿是真的喔。」


    橘睜大眼睛,嘴巴開開闔闔,我衝著她笑笑地說「我可是很認真的」,再向咯咯笑的雅和一旁點頭的吉備津道晚安後,正想離開交誼廳時──


    『禍稟檎(蘋果)!』


    這個字眼忽然跳進耳中。


    倏地做出反應,我停下腳步。


    聲音從放在交誼廳的電視裏傳來。


    『震撼全美的飲料,今年秋天登陸日本!』


    ──隨著這句廣告詞,畫麵上出現malus high、果汁等文字,以及喝了這飲料的人們興奮變身動物,在街道上奔馳騷動的模樣。


    簡單來說,就是一種新商品廣告。我歎口氣,視線離開螢幕。


    (我想太多了嗎……)


    malus──這個帶有「蘋果」意涵的字,讓我想起一個月前


    的戰鬥。


    與「666」的支配者「圜冥主」之一──「第四圜」莫卓的戰鬥。


    那家夥確實曾經在戰鬥過程中說了:


    「禁忌的禍稟檎」──


    破壞現在的世界,改變為由「力量」決定一切的世界,「666」的這個計畫名稱,就叫「禁忌的禍稟檎」。


    我們打敗了莫卓沒錯。


    可是,「666」並未毀滅。


    組織裏還有其他「圜冥主」──我的魔法老師雨果視為危險人物的「第一圜」克洛維也仍健在。


    正因如此,可以肯定他們的「禁忌的禍稟檎」一定也未消失。


    (聖祭之夜,是嗎……)


    很顯然地,這指的是執行計畫的日子。


    聖誕節──


    慶祝聖人誕生日的祭典,黑暗中蠢動的惡意以這天為目標。


    那家夥一定也潛伏在這股蠢動的惡意之中。


    鳴皇榊──殺死音羽的仇人。他絕對在那裏。


    ◇


    「我是莉莉絲?布裏斯托,你呢?」


    「………………」


    「喂、喂?別不理人自己睡著啊!是淑女就該報上名號才符合禮儀吧!」


    「我是莉莉絲?布裏斯托,你呢?」


    「………………」


    「……啥?又不理人?這已經是第四次了耶……算了,這樣的話,不管幾次我都會來的。別看我這樣,可是很纏人的喔!」


    「……這我已經確實感受到了。」


    「我是──」


    「都第七次了,我再不想知道也記住了好嗎?莉莉絲?布裏斯托。」


    「啊……嗬嗬,終於願意和我說話了嗎?」


    「如果繼續不理你,以後就別想好好睡午覺了。」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一定要來薔薇花園?」


    「你剛說什麽?」


    「沒什麽,我什麽都沒說,別管那個了,告訴我你的名字吧?」


    「九十九、朔夜。」


    「你醒啦,朔夜。」


    「如果你覺得我現在不是醒著的,那你最好去看個醫生。」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茶會已經準備好囉──」


    「我沒那個時間,前幾天也明確告訴過你了吧?」


    「哎呀,我已經問過研究所的人,這個時段有三十分鍾的休息時間對吧?午睡十分鍾,來回的時間多抓一點一樣算十分鍾──你說,還剩下幾分鍾?」


    「……好啦,不過,就隻能十分鍾。」


    「是啊,當然。來吧莎拉,幫朔夜泡杯茶?」


    「如何?」


    「……什麽如何?」


    「一起喝好茶的這段時間,沒你想像中的差吧?」


    「要是不陪你喝茶,你一定會糾纏到我答應為止啊。」


    「當然?原因不重要,重要的是先來認識新世界。當這一點變成理所當然時,再來思考那個世界是不是重要。」


    「補充糖分可以消除疲勞,陪你喝下午茶可以節省回研究所後的麻煩──隻是如此而已。」


    「是喔……


    話是這麽說,你最近開始露出輕鬆的表情了喔?」


    「你在做什麽,朔夜。」


    「爺……爺爺……」


    「這不是月心大人嗎?我爺爺平時承蒙您照顧了──」


    「我現在是在問朔夜。如果有話要說,請等一下再說……朔夜。」


    「我在喝茶……為、為了補充糖分……」


    「已經超過給你的休息時間了吧?」


    「……很抱歉。」


    「回答我,你存在的意義是什麽?」


    「繼承『操焰』名號,創造神。」


    「對,這就是你生下來的目的。你隻為了達成這個目的而存在,這就是你的價值。」


    「是……」


    「再次體認到自己價值何在了嗎?既然如此就回去吧,朔夜……還有,莉莉絲小姐,今後請不要再浪費朔夜的時間了。」


    「……………………」


    「莉莉絲?布裏斯托,以後就算你再到研究所來,我也不會陪你喝下午茶了,特此聲明,你確實聽見了吧?那麽──日安。」


    在昊陵學園裏的歐式涼亭中──


    「……朔夜小姐,時間到了。」


    幾年前繼承了「操焰」名號的「魔女」──九十九朔夜,聽見負責擔任她護衛的三國呼喚聲,睜開眼睛。


    昨天,幸好透流就在不遠處,千鈞一發之際才沒有受傷,為了多少能夠消除一點疲勞,今天特地騰出時間午睡。


    不斷犧牲睡眠與飲食,換來的是愈來愈差的效率。


    朔夜自己最明白這一點,即使如此仍勉強自己是有原因的。


    一個月前,「修羅會」即將落幕時──


    就在失去音羽的透流茫然自失之際,那個幽暗靜謐,有著夜色般眼瞳的少年這麽對朔夜說:


    「下次再會,『操焰魔女』,就在不遠的將來──終焉之地。」


    不遠的將來──這表示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


    如果無法達到那個目標,自己將失去活在這世界上的價值。


    因此才會不斷勉強自己,直到不支倒下。


    然而,還沒有結束,還有時間。


    隻是剩下的時間究竟還有多少,包括朔夜在內,身邊的人都不知道。


    就是因為這樣,朔夜才會稍微改變自己對研究的態度。


    改成這種保持在臨界點前耗損身心與生命的方式,直到那一刻來臨。


    瘋狂的另一種說法就是固執,在這樣的執念下,一心隻想攀上「黎明星紋」的巔峰領域。


    「……………………」


    拿起眼前的咖啡杯,湊近嘴邊。


    三國準備的咖啡相當濃,苦得連大人喝下都會皺眉。但是朔夜卻麵無表情地喝下。


    並不是不覺得苦。


    也喝得出香氣和滋味。


    隻是沒有感覺罷了。


    對朔夜來說,睡眠與飲食隻是占據研究時間的煩心事。


    很快地喝光咖啡後,黑衣少女站起來,對三國說:


    「那我出發了──前往祖父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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