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的新賜宅邸坐落在槐樹斜街,原是前明福王在京的藩署。福王府遠在洛陽,按明律諸王無事不許擅入京師,所以這宅子其實一直閑置。若論它的規製,華麗軒昂,京師八個鐵帽子王府誰也難比。康熙八年前,因鼇拜當政,人人怕樹大招風,誰也不敢問津。康熙十年之後有幾位王爺想請旨住進去,卻又無端鬧起鬼來。眼瞧著樓閣亭榭畫梁雕棟,樹木成蔭,鬱茂蔥蘢,可是無人敢要。惟明珠不怕鬼,奏明康熙後,住了進去。說也蹊蹺,自他住進以後,鬼也就沒有了。


    因知康熙要來見高士奇,明珠回府第一件事便是命人布置府邸,將諸如大玻璃穿衣鏡、鍍金自鳴鍾、玉製朝珠如意、金佛玉馬統統收藏到後花園的庫房中,又到琉璃廠市上胡亂買了幾十箱舊書擺到前庭,一直折騰到第二日辰時才算停當。明珠這才想起,回來後還一直沒見著高士奇,便派人到書房叫兒子性德到前頭問話。他疲倦地坐了,剛吃了一口茶,門官老王頭拿著一封拜帖進來,稟道:“中堂老爺,靳輔中丞來見!”


    “快請進來!”明珠一按桌子起身,剛到天井,便見靳輔已進了二門。明珠滿臉堆起笑容,將手一拱,說道:“紫桓兄,久違久違!自康熙十二年風陽府一別,轉眼就是五載,兄弟可是掛心得很。”因見靳輔身後還跟著個布衣荊釵的女子和兩個總角童子,便又問,“這二位是——”


    “我們進去再說。”靳輔答道,明珠見性德過來,便用眼神示意在廊下候著,又轉臉對靳輔笑道:“老兄,愣什麽喲?請,請——把聖上賜我的大紅袍茶泡上來四杯,另包一包送給靳大人!”


    “紫桓,”明珠一邊給靳輔和李秀芝親自奉茶,一邊說道,“你幾次來,我都不在家,實在抱歉,帖子斷不敢當,隻好退回。不過你老兄也太古板,留下你的住處,難道我不能跑幾步去看你?見著聖上了沒有——都有些什麽旨意?”說著,用眼睨了一下李秀芝,關心地說,“你隻管用茶,不必拘束客氣。”


    靳輔見明珠這樣殷勤好客,心裏踏實下來,笑道:“聖上已召見三次,因忙,話沒說透,命我在京且住幾日……”說著,便把自己入京以來的情形說了個大概;並將李秀芝母子的事也稟告了明珠。


    “啊……好,好!”明珠含糊答應了一聲,坐了,雙手捧著一杯茶,出了半日神,問秀芝道:“你如今怎麽打算呢?”


    “我也不知道……”秀芝低頭拭淚道。


    靳輔沉默了一會兒,說道:“晉卿不肯相認,她手中又沒憑據,這是很棘手的。若驚動皇上,似乎對晉卿太苛了些,秀芝也不忍心——如實在不行,隻好暫且送到家母那裏……”


    “這事紫桓兄不必管了,明珠一手包辦!”明珠拿定了主意,慨然說道,“這種事要的什麽證據?現放著李秀芝還不是人證?晉卿寫的詩還不是物證?——你看看這兩個孩子,可憐見的,活脫脫是兩個小李光地!”他話沒說完,李秀芝早忍不住,眼淚簌簌落下,抽泣不止。明珠也不理會,隻大聲叫道:“老王頭,叫管家的來!”靳輔和秀芝惶惑地對望一眼,不知這個明珠要做什麽,正沒計較時,管家已是跑著進來,請了安,畢恭畢敬地問道:


    “主子有什麽吩咐?”


    “通州不是新買了一處宅子麽?”


    “是,已經成交了。三進三院,後頭還有個小花園……”


    “行了。”明珠打斷了他,指著秀芝說道,“這是李部堂的夫人。那處宅子就贈給她住。你指派二十個丫頭、三個老媽子去侍候。每月照夫人的月例撥過去四十兩銀子——謹密些兒,這事要讓別人曉得,我先揭了你這奴才的皮!”


    靳輔睜大了眼睛望著滿麵笑容的明珠,早就聽說明珠為人灑脫大方、輕財好施,但初見之下,厚待如此,是不是過分了?李秀芝抬起淚光閃閃的眼,愕然惶顧了一下靳輔,起身斂衽說道:“明中堂,這如何使得?我是來投奔李光地的,這兩個孩子是他的骨血,他不能不管。我出身微賤,不是享福的命,沒的折了我的陽壽……”


    “嫂夫人不要說這個話,明珠也討過飯,寄人籬下不是滋味。”明珠歎息一聲說道,“光地不是個沒良心的人,目下不能認你們母子,定必有他的難處。他眼見就要做大學士,不能在這事上栽筋鬥——這樣,這房子和人都算明珠借給你的,你也並沒沾我什麽光,日後我和晉卿兄結這筆賬。但隻是不要性急。我慢慢覷機會說話,他年輕新進,正要麵子的時候兒,逼急了反而弄出大亂子,也難稱你的心!紫桓兄也在這兒,我把話說明了,你們兩個都放心。”


    這番話娓娓動聽,既替李光地遮掩,又顧全了李秀芝母子,又聲明自己並無他圖,聽得靳輔心中一陣發熱,點頭道:“想不到明相如此熱腸!”李秀芝早率兩個孩子撲倒在地,哭得淚人兒一般。


    “不能虛留紫桓兄了。”明珠抬頭看了看天色,已過午時,很怕康熙突然駕到,撞上了不好看,因笑道,“你先回去,這兩日過後,我去看你,可要叨擾兩杯了!聽說門上還收了你一二百兩銀子,我已查辦了這事——這批狗奴才真不是東西!吾兄還是收回去,京裏用銀的地方多著呢!”說著,將一張銀票遞了回來。靳輔哪裏肯接,因見明珠還有事,便笑著說:“賞下人們吃茶用罷。”


    安置了李秀芝母子三人,明珠籲了一口氣,這才叫過性德問道:“你高世叔呢?”


    納蘭性德才總辮兒不久,生得粉麵朱唇,穿得齊齊整整地躬身侍立。自高士奇來,性德天天纏著他講詩詞古文,他二人倒似忘年交般形影不離了。他抬頭看了看父親,輕聲說道:“昨個兒高世叔、徐世伯帶著兒子去看花市。後來高世叔請徐世伯用轎把我送回來。說有事要在外頭耽誤一日,今兒後晌才能回來呢!”


    高士奇常常如此,也不算稀奇,康熙也未必今日就來。明珠也就沒再問,隻說:“花市有什麽逛頭,要去一日?——你徐世伯呢?”“徐世伯”便是前科狀元徐乾學,因來府走動得勤,和家人也差不多。聽父親問,性德忙道:“徐世伯奉旨去大佛寺看望顧炎武和傅青主二位先生。回來又約了穆子煦軍門一同去會施潤章、杜訥,說是去一會兒就回來的……”


    “哎呀,明相!”父子倆正有一搭沒一搭說話,二門外傳來徐乾學爽朗的笑聲,“怎麽一夜之間府上就大變了樣子呢?要不是門口那兩隻漢白玉大獅子,晚生還疑心踏錯了門檻呢!”說著已挑簾進來,一邊拱手作禮一邊環顧四周,“嗬!滿架圖書,滿室翰墨,真個叫人心醉神迷喲……”


    徐乾學的相貌甚是平常,金魚眼,鷹鉤鼻,一對暴牙齜出,被煙熏得黑裏透黃,一副玳瑁眼鏡用絲線吊在大襟旁一晃一晃,一說話老鼠髭須上下顫動,怎麽看怎麽別扭。人們一見他這副尊容,便會不期而然地想:“如此德性樣兒,怎麽會是個狀元?”但他卻是貨真價實的一甲一名進士,敲得響的狀元,學問文章都沒得說。


    “坐吧!”明珠拍拍炕沿,又擺手示意命性德退下,忙問道,“到何桂柱府去會文了?施愚山他們怎麽樣?李光地和老何是鄰居,也該順便去瞧瞧嘛!”


    徐乾學“啪”地打火,呼嚕呼嚕抽了幾口煙,方笑道:“何桂柱夫人歿了,前頭的喪事辦得熱鬧,後花園裏也會不成文,說了一會子話就散了。這兩位先生不比大佛寺的那兩位,施、杜二人倒是挺歡喜的。還說:‘便是取不中也不枉了來京師這一遭’——這還有什麽說的?晉卿那裏倒是去了,架子大得很,不見!說是杜門思過——其實我心裏也有數,陳夢雷已經交大理寺審過,估摸萬歲還要禦審他們二人這件官司,他不過是躲躲嫌疑而已。”


    “好嘛,當了大學士,隻等著入上書房宣麻拜相了!”明珠撇嘴兒一笑,“萬歲的口風怕是不再審了。不過他想殺陳省齋倒是真的,須知天下不如意的事多著呢!告訴你,皇上已密地召見了陳夢雷。又問我該怎麽處置。你想,他和晉卿兩個人的事,死無對證,人是好亂殺的?陳省齋那麽好的學問,皇上素來愛重,我請皇上發落他去奉天,過兩年風頭過了再調回來就是了。”“這案子是沒法審。”徐乾學眯縫著眼笑道:“大理寺審他,聽說隻問了一句就退堂了。”明珠詫異地問道:“那怎麽會呢?”


    “他們問,‘陳夢雷,你為什麽要在耿逆精忠叛軍中做官?’”徐乾學道,“陳夢雷說‘是皇上於康熙九年十月十日當麵派的差使!’——再往下還怎麽問?”


    “於是乎就散了?”明珠不禁縱聲大笑,徐乾學賠笑道:“他們總不能把皇上提到大理寺對質吧!”


    兩個人正說笑,老王頭抱著一大疊紅拜帖進來,恭恭敬敬呈放在桌子上,卻身慢慢退了出去。明珠知道這都是館選官吏不知通了多少關節才送上來的,此時他不想看,因見徐乾學要辭,便道:“把這些帖子帶出去璧還了他們。要捐官的成千上萬,誰不想補缺?都這麽來求我,我就是千手觀音也辦不及——告訴他們到吏部去挨號兒候著!”


    徐乾學接了帖子,頗有些犯嘀咕:這些捐官人不知花了多少銀子才走到這一步。隻求明珠見一見都不成。我何必去做惡人?他沉吟著,將一封封帖子在手裏倒換著看。突然,爆發出一陣狂笑,“竟有父母給兒子起這樣名字的!徐乾學讀書多年,卻沒這樣的見識,真乃大千世界,無奇不有!”明珠接過來看時,隻見這份帖子上端端正正寫著“徐毬毛恭叩明相萬安”的字樣,不禁也捧腹大笑,便叫老王頭出去傳話:叫這姓徐的進來,其餘的半個月後再見。徐乾學生怕明珠再給什麽難辦的差使,一躬身辭了出去。


    片刻,一個方麵闊口的官員搖著快步走來,穿著八蟒五爪袍、綴著白鷳補子,水晶頂戴,在天井裏打了馬蹄袖,叩了頭,報了職名。


    “嗯。”明珠半仰在椅上,強忍了笑,雙手把玩著他的帖子,扯著官腔說道:“進來吧!你是捐的官?”


    “是。”那官員斂容答道,“卑職康熙十四年捐的縣丞,漸次進為知府銜……哦,這次進京,家父命家兄帶了一方好硯,敬獻中堂,伏望哂納……”那官員一邊說,一邊從懷中取出四四方方一個紅續包兒呈上來。


    明珠接過來,手被壓得往下一沉,心知必是黃金所鑄——卻並不急於打開來看。隻漫不經心將“硯”放在桌上,說道:“知府的出息已是很好的了,為什麽還要鑽刺門路?”“中堂明鑒:下官圖的是能光宗耀祖,為皇上出力!”明珠笑道:“你這人看來還伶俐。不過我看還得加上一句,也得在任上好生替百姓做點好事,補缺的事嘛,等吏部司官送上票擬後自然會有消息的。”


    “謝中堂!”


    明珠見他端杯呷茶,知道他要退下,便笑道:“你不要忙。我看你像是讀過點書的,為何取了這麽一個名字,這怎麽能進呈禦覽呢?”


    “卑職排行屬‘球’字輩兒,因命中缺水,所以家祖特為起名‘球壬’。”徐球壬莫名其妙地說道,“不知為何不便呈交皇上?”


    明珠聽了,方知他原叫“徐球壬”,但不知是誰在“球壬”二字上各添了一筆,變成了“毬毛”,當下也不便說破,隻笑了笑,問道:“這帖子,你是交給哪個書吏呈進來的?”


    “不是書吏,”徐球壬忙躬身賠笑道,“是府上一位姓高的先生正好到書吏房,接了卑職的帖子……”


    一切都明白了,又是這個高士奇在捉弄人!送走徐球壬,明珠不由一陣陣光火。什麽“羯鼓四撾”、什麽“高出杜上”,他竟是逢人就捉弄;必定是高士奇接了徐某的銀子,又恐自己心緒不好不肯接見,才弄出這個笑話兒來。想著,不由一陣寒森森的冷氣直襲明珠心頭。他倒不在乎自己挨罵,叫人心寒的是此人如此洞悉自己的脾氣,玩弄自己於股掌之上!想想此時也無良謀整治高士奇。明珠的眼神黯淡下來,一言不發將帖子撂在一邊,咬著牙自語道:“我偏不給姓徐的補缺,等著他咬你吧!”


    高士奇卻不知道他離府這一天多發生了什麽變化。他在南西門花市支走徐乾學和性德是有緣故的。因為他見到芳蘭帶了個丫頭正到槐樹斜街白衣觀去燒香。大約家中生意好轉的緣故,芳蘭出落得越發水靈標致了。上身著一件盤蝴蝶結扣兒繡花水紅小襖,外套杏黃絲綿坎肩,下頭著的百褶裙子卻是蔥綠。高士奇眼巴巴瞧著小竹轎一悠一悠地過去,自己在後邊不遠不近地跟著,心裏暗忖:“論身份,當然不及陳天一那位;說到風流小巧,卻足強過一百倍!呸,什麽大家閨秀,國色天香,哪及得上這樣小家碧玉麽?”


    眼見芳蘭在廟前旗杆旁下了轎,一主一仆在階前水盆裏盥了手,高士奇幾步搶過去,不等丫頭潑水,慌忙就著殘水也洗了手,卻似忘了帶手帕,紮煞著濕淋淋的手發怔。


    “這不是高先生麽?”芳蘭一轉眼,見是高士奇,又驚又喜,忙蹲了個方福,抿嘴笑道,“您吉祥!這些日子不見,您比先前氣色好多了——梅香,把我的帕子拿給高先生擦手!”


    這幾聲鶯語燕呢、嬌婉春啼,再加之笑靨如暈、流眄似波,幾乎酥倒了高士奇。他一邊打著主意,一邊慢慢擦著手問道:“你怎麽……也到了這裏?”因讀書人極少到觀音廟湊香火,這句話本該是芳蘭問的,高士奇搶先這麽問,倒把芳蘭問了個怔。眼見高士奇擦完了手,將帕兒抖抖,竟塞進自己袖子裏,芳蘭不禁騰地紅了臉,心頭突突亂跳,慢慢低下了頭,半晌沒言語。那梅香卻嘴快,在旁代答道:“劉掌櫃的把姑娘許了東門胡家,才過了聘就聽說胡家少爺得了癆病,催著姑娘過門衝喜……姑娘過來是給觀音菩薩還願的……”


    高士奇聽到“許了胡家”,頭“嗡”地一響,後頭的話已一字不入,便是一桶冰雪水淋下,也沒有這般的冷。他打了個寒噤,半晌才回過神來,勉強笑道:“……那也是該當的。你們且去求佛,我到那邊隨喜。一會兒出來我還有話說……”


    看著她們進了廟,高士奇在石階上坐下,抱膝仰臉想了半日,仍覺得事情棘手,妙計難出。(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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