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的大軍又進發了。這是個寒冷的秋天,大片大片的衰草、枯葉,在草原上起伏如波。白毛風吹得嗚咽作響,白天行軍倒也不覺什麽,到夜晚露寒霜凍,宿在帳篷中的軍士們無不凍得牙齒迭迭發抖,但接濟的冬衣卻還要半個月才能送到。更吃不消的是,糧道越來越遠,根本供應不上。士兵們隻好殺馬充饑。康熙幾次派人嚴令索額圖速將糧食運來,索額圖都答複勉力供應,但供應的糧食卻少得可憐,幾乎是一到就光。飛揚古知道,這是在烏蘭布通戰役中索額圖將軍糧全部東調的結果,但他是主帥,不敢將真相奏明,隻好命北路軍節衣縮食,勒著腰帶趕路。


    待到九月初,康熙的中軍已隻餘了三天軍糧,離著塔米爾還有十日路程,恰這時接飛揚古軍報,北路軍已經斷糧!從行的武丹、素倫見康熙急得容顏憔悴,都勸暫停行軍,以待軍餉。


    “今兒是初九,”康熙仿佛不勝感慨,苦笑一下說道,“京裏正是攜壺登高、賞菊消寒的日子,他們哪裏曉得朕在這裏吃苦?送來的折子都是‘恭請聖安’,誰知道他們心裏都想些什麽!”


    阿秀和素倫對望一眼,他們心下也是酸楚,卻不敢回康熙的話。武丹卻歎道:“這裏離著甘陝這麽近,卻要從科爾沁、隆化調糧,真不知這些大爺們當初是怎麽調度的!”


    一語提醒了康熙,想起自己在延安、榆林秘密安置的幾個廳,那裏有的是糧,為什麽舍近求遠?康熙此刻真是感念周培公銘心刻骨,精神一振,說道:“飛騎去飛揚古軍中傳旨:命派幹員至榆林、延安、伊克昭,取出糧食全部供應北路軍!”“那我們這邊怎麽辦?”素倫問道。康熙說道:“北路軍要切斷葛爾丹歸富八城之路,又要攻城略地,路途遙遠,斷不可無糧。我們這邊——從今日起,自朕至馬夫,一日僅供一餐,等待索額圖的援糧!”


    這怎麽行?武丹愣住了,張了張口,卻說不出話來,半晌才叩頭,嗚咽著說道:“奴才遵……旨。隻求皇上您……”


    “不要勸了。”康熙眼中飽含淚水,看了看這個跟了自己多年的侍衛,“朕和眾人一樣,士氣才保得住,不然,走得更慢……”


    皇帝與馬夫一樣,每日隻在午間供應一餐!詔旨傳下,將士們無不失聲痛哭。康熙卻顯得毫不在意。當日即召集從駕千總以上的官佐,命全體席地而坐,語重心長地說道:“朕雖沒嚐過餓肚子的滋味,也知道很難過的。好在我們是在草原上行軍,野羊獐麅之類的偶爾能見,還能邊打獵邊行軍。從朕的將士,朕已令人記名,朕是忘不了你們的。今日有難同當,異日自然有福共享,這是朕這會子想的頭一件。”康熙深邃的目光望著遠處,又道,“第二層,如今國家處*開國最為興旺之時。昨日朕看了邸報,山左大熟,山右大熟,江南也是大熟,國庫的糧食多得十年吃用不盡!我軍乏糧,隻是一時運不上來而已。葛爾丹困守塔米爾,也是兵疲糧盡,且是毫無糧源。不數日間我軍糧食就會運上來,大家何必為一時之困憂心?朕此役乃為了天下一統,西域中原永不再遭兵亂,師出有名,堂堂正正,慢說有糧在後,即便無糧,朕就是吃雪,也要窮追到底,剪除亂我中華的禍根……看到你們受累挨餓,朕心裏很難過……”說至此,康熙低下了頭,場中一片唏噓之聲。


    “抖擻起精神來!”康熙陡地提高嗓門喊道,“河南巡撫的奏本說黃河清了,這就是天降之祥瑞。黃河清,天下一統,這是朕多年的宿願!違天不詳,順天者昌,願與諸君共勉!”軍官們聽至此,齊聲跪起,腰刀馬刺碰得叮當作響,雷鳴般答應一聲:


    “喳!”


    ……餓著肚子行軍八日,前鋒軍已和葛爾丹軍交上了火。看樣子,葛爾丹的軍隊也是餓得僅能保命,雙方一戰淺嚐輒止,打了個平手便各自回營。巳時時分,康熙後營來報,說糧食運到,雖說隻有四百石,但於此時,卻不啻久旱逢甘雨,軍士們立時埋鍋造飯,準備下午全力進擊葛爾丹的大營,搗毀這一最後的巢穴。


    不料午飯後,敵營在陣前縱起火來。此地因久經戰亂,無人放牧,荒草長得齊腰高,秋雲風烈,枯草茂密,霎時間,從南到北無邊無際一片火海卷將過來,烈焰騰空,黑煙和燃著的草葉衝起老高,乘著西風漫卷而來。清營立時一片慌亂。


    康熙剛剛巡營回來,聽見外頭人喊馬叫,想是葛爾丹舍命前來踹營,一步踏出帳外,便被武丹和素倫一邊一個挾著扶上了馬。武丹扯著韁繩,滿頭熱汗,大叫:“皇上快走,奴才帶著中營撲火,就是死了,也得叫它一個時辰再燒過來!”素倫一把推過武丹,說道:“皇上不能沒你,你護著主子走。這是我的差使,你快,快!”說罷返身便命令隨從,“有種的就跟我滾出一條火路來!”


    “慢!”阿秀忽然掀簾出來,她的臉色鎮靜異常,“你們不知道草原上的火,隻要不下雨,你跑死馬,照樣追得上你!”


    “臭婆娘!”武丹早已忘了禮儀,暴怒地破口大罵道,“要不是你這陰人在軍裏,怎麽會招來這陽火?不走,難道就燒死在這裏?”


    阿秀冷冷一笑,說道:“你粗人說急話,我不計較,但我說的是實情!”說著,取出火煤子,晃著了,向地下一丟,立即將腳下的草燃著了。


    康熙立時大悟,在馬上拔劍命道:“傳令各營,立即點火,燒出空場,把大營移過去!”頃刻之間,清營也是一片火海,向東蔓延燒去,待西邊烈火到時,康熙早已安全移營。


    夜幕悄悄降臨在燒焦了的草原上。沒了草,也就沒了慣常夜夜作響的沙沙聲,沒了鳥獸,沒了時而傳來的狼嚎豺叫,真個是萬籟俱寂。康熙巡營回來,見武丹在帳邊轉來轉去,遂問道:“不是叫你去安置運來的糧食麽?你在這裏做什麽?”武丹紅著臉,低著頭用腳跐著草根,說道:“……奴才今個兒犯粗,錯罵了貴主兒,奴才……”康熙爽朗地一笑,罵道:“你這強驢子,誰計較你!辦你的差去吧!”說罷徑自進帳來,笑謂阿秀:“幸虧帶了你來,不然,朕就要去見列祖列宗了!武丹方才負荊請罪,朕打發他去了。”


    阿秀緊鎖眉頭,半晌才籲了一氣,說道:“主子,你想過沒有?我們放的這把火要阻了後頭的糧道……”康熙聽了不禁一怔,良久,舒眉笑道:“運糧的都是蒙古人,他們不要緊!不過……恐怕要慢些了。”正說間,外頭素倫進來稟道:“皇上,北路軍的年羹堯來了,求見皇上!”


    “年羹堯?”康熙一時想不起,良久才笑道,“是那個穿白衣的驍將!叫他進來!”話音剛落,年羹堯已一步搶進來,伏地叩頭道:“奴才年羹堯,恭見萬歲請罪!”


    康熙不禁詫異,問道:“你請的什麽罪?慢慢說,不要急!”


    “北路軍已與回部會師,阻住了葛爾丹西逃南竄之路,葛爾丹的侄子阿拉布坦遞表歸順朝廷!葛爾丹率一百人突圍不成,在阿察阿穆塔台吞金自殺。奴才……”


    “且慢!”康熙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止住了年羹堯,“你說什麽?!”


    “奴才說葛爾丹已經死了。”年羹堯說道,“正麵敵軍是葛爾丹的女兒指揮,原想擋住我軍,讓葛爾丹逃走,她不知道我軍已經斷了歸路……”


    “死,也要有個屍首?”康熙還是有點不信。


    年羹堯抖索著手,從靴頁子中抽出一張紙雙手捧上,說道:“這是葛爾丹的絕命書。飛軍門令奴才代轉,未能生擒此獠,有負聖上珍重寄托……”


    康熙一把抓過來看時,上頭歪歪斜斜用漢字寫著:


    雕弓斷,羽翼飛,親朋叛,士眾散,天亡我也,非戰之罪也。葛爾丹絕筆


    怔了良久,康熙突然哈哈大笑,說道:“你就為這請罪?朕說生擒葛爾丹,也不過要明正典刑而已。他既死了,朕歡喜還來不及呢!有酒沒有,斟上一碗來!”


    “奴才殺了葛禮!”年羹堯突兀加了一句,說罷,用頭重重碰地。


    帳中眾人聽了無不大吃一驚,年羹堯一員微末偏將,怎麽就敢如此?一個個都嚇白了臉,阿秀正喜極而泣,也不禁愕然注目,一時帳中一片死寂。


    “為什麽呢?”半晌才聽康熙問道。


    “他扣發甘陝運向北路軍的軍糧!”年羹堯硬邦邦地回道,“大帥命我督糧。他說糧食全已分發難民,奴才親往榆林、延安糧庫,見庫中尚有一百餘萬石糧,逼他立即發出,他卻左推右諉,說無馬無車,難以資軍,也是奴才急了,罵他兩句,他就說奴才以下犯上,怙惡不悛。奴才一怒就斬了他!”


    此人年方而立,位輕人微,不是他自己說出來,誰也不信他竟如此強悍凶惡。康熙盯了他移時,說道:“你是哪一旗的?”


    “漢軍鑲黃旗。”年羹堯亢聲答道,“現在四爺藩署當差。奴才擅戮大臣,請旨抵命!”


    “那葛禮是新起複的甘陝總督,”康熙回身坐了,說道,“扈從如雲,親兵如林,你怎麽就能殺掉他?”年羹堯叩頭答道:“軍中餓死士卒近千,幾次督糧不到,奴才借了大帥的天子劍,誅了他,請旨治罪!”康熙沉默良久,不置可否地說道:“此事暫且不議,你不必歸營,就在禦營待命,去吧!”


    康熙屏退了所有的人,他想獨自思索一會兒。臨出北京前,曾屢下密詔給北方各省,全力支援飛揚古。葛禮怎敢如此大膽,公然抗旨?科爾沁和察哈爾供應的六千輛糧車,為什麽不用,卻用馬匹一點一點地接濟前線?更令人詫異的,榆林等廳的設置,除自己和高士奇之外一人不知,葛禮又怎麽偵得實訊,難道高士奇竟敢泄露麽?……一大串的疑竇想得康熙腦門發燙。他站起身來踱了幾步,忽然聽見外頭遠處幽幽的一陣簫聲,嗚嗚咽咽十分淒楚,歪著頭聽了一陣,覺得曾聽過此曲,因叫進素倫問道:“是誰在吹簫?”


    “是明珠。”素倫答道,“方才武丹回來,說明珠帶著枝簫在那邊土坎邊上轉悠……”說話間武丹已進帳來,康熙便問:“武丹,你聽聽,什麽時候曾聽過這個曲子?”


    武丹側耳細聽良久,笑道:“後一半兒奴才聽出來了,是那年在葦子胡同魏東亭家,明珠吹的,前半截卻沒聽過!”“前半部是當年在悅朋店何桂柱家,明珠吹的!”康熙又聽了一陣,突然恍然大悟,二十六年前初見伍次友,和在魏東亭家聚集侍衛策劃清除鼇拜的往事一齊湧上心頭。他取下掛在帳壁的鬥篷披上,一聲不響地便向外走,武丹和素倫隻好遠遠地跟著。


    這些日子,全軍最不好過的要算明珠了。自打中軍缺糧,他就被減成兩餐,康熙令全軍日餐一頓,卻又被人克扣,有時隨便丟兩個窩頭給他。人情冷暖,世態炎涼,明珠經曆過很多,並不十分在意,可怖的是跟著監視他的親兵,待他愈來愈凶,動不動就發作他:“該死的人就該自己去死,何必定要皇上發話?”這明珠像一隻落架鳳凰,能有什麽辦法?無以排憂,踱至這焦荒的秋月下,不禁思緒萬千,遂靠著土坎兒吹了一陣子簫。蒙矓間昏昏欲睡時,卻聽有人道:“明珠興致不壞嘛,是你吹的簫麽?”


    “萬歲!”


    明珠驚得一怔,一骨碌翻身俯伏在地,說道:“萬歲,奴才明珠,不合吹簫驚動聖駕,望乞恕罪!”


    “起來吧!”康熙略招了招手,月光下見明珠瘦骨伶仃,滿麵憔悴,頭發足有二寸餘長,想想一個上書房大臣落此地步,不由一陣憐憫,“這些日子斷糧,恐怕你吃的苦頭更大,難為你頂了過來!”


    “奴才區區之身,何足道哉!”明珠哽咽道,“此次葛爾丹逃逸,全軍斷糧,乃是人為之禍!”


    “什麽人為之禍?”


    “有人想將皇上餓死在草原上!”


    “誰?”康熙心中一動,厲聲問道,“你仍想害人麽?”


    “臣豈敢!”明珠並不害怕,大聲說道,“臣此生坑陷人已多,伍先生、周培公皆臣害死,如今已懺悔不及,哪會再去陷害別人。臣已絕了皇上賜生的念頭——既然懺悔而死,皇上應允臣盡言而終!皇上想想,是誰把河北、山西的軍糧全部調往烏蘭布通的?蒙古有成千上萬的馬匹,為什麽隻用一千匹運糧?難道缺糧嗎?烏蘭布通之戰,布置得天羅地網似的,怎麽偏偏就走了元凶?——飛揚古一代名將,又怎會有此失漏?若不是有人從中作梗,怎會有皇上這次萬裏之行!”說罷,竟自嚎啕大哭,“奴才是該死之人……遭逢聖世,本應做賢臣,卻做了佞臣……萬歲,你殺了我吧……”


    康熙聽著,臉色愈來愈蒼白,聯係南巡時的怪事,他心中若明若暗已有成見。半晌才道:“你……也不用這樣。自明日起,有事仍可直接奏朕……”說罷一聲不吭徑自回帳,布置第二日全力進攻小珍的軍營。


    但仗已用不著再打了。第二日淩晨,小珍軍營正中寨門大開,穆薩爾和小珍自用黃綾捆縛著至康熙大營投誠,僅餘的三千葛爾丹驃騎兵棄刀丟弓,列成隊跟在他們後邊亦步亦趨,走至康熙大帳前,黑鴉鴉跪了一大片。康熙忙不迭命人解縛,迎進帳中說話。原來小珍以為丈夫已死在清軍之手,要誓死與康熙周旋的。穆薩爾繞道數千裏,當日才趕回大營,又聞知了葛爾丹死訊,小夫妻本來就不願與朝廷為敵,一商議便帶全軍前來投誠。阿秀和小珍本就是好朋友,說起來小珍還救過阿秀的命,此刻姊妹見麵,不禁抱頭大哭,滿帳中蒙、滿、漢人見此情景無不淒惻墜淚。


    康熙此時真是喜憂交加,搓手連連感歎,數十年之憂,竟然就這樣煙消雲散!但兩軍皆是沒有糧食,馬、駝已經殺得殆盡,又如何是好?正為難間,年羹堯卻道:“皇上想是為糧食擔憂?您想,正麵之敵一去,飛軍門那邊的糧食就能運來!今日飛馬去傳旨,臣料三日之內必有大批糧餉運到!”康熙盯視年羹堯良久,大笑道:“好,好,看你不出,竟是良將之材!你殺葛禮乃是代天行令,朕不加罪,你放心吧!”


    消息一傳過去,果然第四日傍晚,兩千輛大車滿載著小米、高粱米、燕麥、黃米、豬肉、牛羊肉浩浩蕩蕩自西而來,卻是飛揚古親自押運。清營和穆薩爾營轟動了。各族兵士立時狂歡雀躍,高叫“萬歲”,塔米爾河畔一片雷鳴似的歡呼聲,唱歌聲,快樂的人們不分彼此,擁抱著,舞蹈著,蘆笛聲、馬琴聲在草原上空四處飄蕩。


    “萬歲,你瘦多了,叫你吃這樣的苦,臣心裏……”飛揚古枯瘦的身軀伏在康熙麵前,已是泣不成聲,語無倫次地奏說:“……好在葛爾丹總算是殄滅了,糧食也供……供上來了,我的兵……餓死了一千四百十一個呀……”


    康熙雙手扶起了他,端詳半日說道:“不要哭了,今日是喜日子麽!今晚兩師相會,還有穆薩爾投誠的軍士將佐,有酒有肉有糧,我們痛痛快快地樂一樂!你也是瘦得……朕都快認不出了,回去叫墨菊好好給你調養調養……”說著說著,他自己眼中也滾出豆大的淚珠兒。


    當夜,從康熙的中軍大帳到穆薩爾的各個營盤,俱都大設筵宴,多日餓得頭昏眼花的軍士們在燈燭火把中舉酒相慶,酣飲暢食。中軍大帳裏,康熙為首,傍坐飛揚古,武丹、素倫也破例賜坐右側,這邊下首,端坐著穆薩爾和小珍,卻是阿秀相陪,真個觥籌交錯,歡聲笑語,呈現出一派和和睦睦、親密無間的景象。


    “萬歲,”飛揚古乘著酒興,見康熙高興得臉放紅光,因道,“葛爾丹兵敗之後,他的侄子策妄阿拉布坦已經奪權為汗,向朝廷稱臣。土爾扈特汗是策妄的嶽父,也與朝廷握手言和,西蒙古諸部已經綏靖無事。奴才想……”


    “嗯,”康熙聽得極專注,見飛揚古遲疑,催道,“說下去。”


    “奴才想,應該效法中原,將喀爾喀諸部政體改為郡守製。”飛揚古道,“如此,中央節製有力,可保西疆永無兵患!”


    聽到這話,穆薩爾、小珍、阿秀都是一怔,住了酒,都把目光盯向康熙。康熙緊張地思索著,許久許久沒有言聲。良久,小珍身後一個雪白胡子的蒙古老人操起了馬頭琴,顫巍巍說道:“博格達汗,蒙古人是不吃枯酒的。我們很久就盼著能見到您的風采,今天不能悶坐。我叫老胡,雖是蒙人,和我的公主格格都從了漢姓。我有薄技,願意獻來佐酒!”


    “好!”康熙一時拿不定主意,遂笑道,“聽聽你的馬頭琴,寬鬆疏散一下!”


    老胡躬身一禮,盤膝而坐,略一調弦,悠揚的馬頭琴立時響起,卻聽老胡唱道:


    雪花如絮撲戰袍,


    奪取黃河為馬槽。


    滅我名王兮虜我伎歌,


    我欲走兮無駱駝!


    嗚呼黃河以北兮奈若何!


    嗚呼北鬥以南兮奈若何!


    唱罷伏地大慟,涕泗滂沱,舉座盡皆唏噓,康熙聽著也不禁動容,因對飛揚古說道:“你說的不行,還是蒙古人自治的好。不過不能像從前那樣各自為政。喀爾喀部首領仍可稱汗,但要分為四十九旗,軍隊各由旗長指揮,直屬中央。朕還沒有想得很仔細,流落關內及漠北的喀爾喀親貴要回歸舊地,分封為親王、郡王、貝勒、貝子、鎮國公、輔國公各類等級。大體就是如此,則喀爾喀就算置於朝廷管轄之中了。這件事回去和上書房諸臣工再詳議一下,然後發明詔頒布天下!”


    康熙粗粗一想,這番議論便已勝人一籌:設郡設府,不但政府要增加開銷,且蒙漢之間極難和衷共濟到底,一遇變故,天高皇帝遠,鞭長莫及,仍舊要生亂子。蒙人自治,又分權直屬中央,很難再團成一處與朝廷為敵。安定了喀爾喀,也就等於在西疆設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長城,不但不怕伊犁的準葛爾部再起異心,連羅刹的內侵之路也堵得嚴嚴實實。穆薩爾以下,連阿秀、小珍都沒有體味到康熙的深意,但求蒙人自治,已是喜出望外,不禁熱淚盈眶,一齊舉杯為康熙上壽,高呼:“願至尊天子博格達汗聖壽無疆!”


    西域戰爭既畢,車駕即刻回鑾。從沙漠瀚海,惡風寒漠的塞外進入甘東,已是陽春四月,甘陝高原草木蔥蘢、青山碧水,遠山如黛,白雲悠然。這支九死一生得勝還朝的軍隊,人人都恍若有隔世之感。過了東勝城,不遠就到黃河,大軍即由此東渡,過大同直趨北京。因在途中閱奏報,說黃河水清了,康熙還隻道是臣下謬報祥瑞,隻用來激勵軍心。待過河時親眼看見,汩汩東瀉而下的黃河,真的靜如處女。他到河岸,雙手掬起一捧水來,雖不是一點泥沙沒有,但手上的指紋都清晰可見,有似剛淘過不久的井水,微濁而已。


    “天!”康熙雙目望著蒼穹,任水從指縫中淌下,“真的清了,真的——”他心裏猛地一動,像靳輔、陳潢這樣的治河奇才不得其用,那真是人君一大過失!急忙登舟,命道:“快,快些趕回北京!”


    高士奇和索額圖在葛爾丹死後便請旨先回到北京。聽到聖駕即將回鑾,滿京城都轟動了。自居庸關至北京全用黃土墊道,日日灑掃,沿途數十萬百姓以香花醴酒,歡迎王師凱旋,幾百座彩門均用黃綢旋裹著柏葉燦花,鞭炮爆竹不斷頭地響成一片,真個繁花似錦、富貴風流。皇太子率張廷玉、佟國維、高士奇、索額圖直迎出三十裏外。


    “朕安!”康熙隻看了伏地叩頭的索額圖一眼,略抬手示意大家起來,用目光掃視著一個個精神煥發的大臣們,問道:“靳輔呢?沒有來麽?”


    佟國維忙上前躬身答道:“回皇上話,三個月前靳輔已經病死。他是已革官員,按例不予陳奏……”


    “嗯。”康熙陰沉著臉答應一聲,徑自升輿而去,一大片青葦廬棚中預備的水陸珍肴、鮮果醴酒一口未用,弄得文武百官麵麵相覷,急忙從駕入城。


    康熙回城,謁過太廟,拜了鬥壇,祭了天壇,回至紫禁城,已是酉正時分。太監何玉柱、李德全一幹人忙亂了多少天,將這裏整治一新,到處堆放著康熙平素愛吃的東西,又新添置了許多古玩和西洋貢品,康熙都不在意,隻傳旨叫進張廷玉和高士奇。


    “明珠的案子該結了。”康熙命阿秀端了參湯,一邊啜著,一邊慢吞吞說道,“貪墨、科場舞弊、坑陷大臣都是有的,著革去散秩大臣,在京致休,永不敘用。”


    “是。”張廷玉輕聲答應著便去擬旨。高士奇趁機說道:“明珠一案涉及奴才。眾臣所劾的,雖有出入,但天子明堂之下,不宜有玷汙之人,奴才願聖主網開一麵,容奴才引咎辭去上書房大臣之職。”


    康熙沉默良久,說道:“你暫回避一下也好,然而你的才學亦不可廢置。熊賜履去後,國史館無人掌管。你退出上書房,專事修史,如何?”高士奇提得老高的心頓時放了下來,感激之餘,竟流下淚來,跪奏道:“主上到底愛我護我,奴才雖結草銜環,不足報聖恩於萬一……”


    “萬歲,”張廷玉拿著詔書草稿過來,靜靜地捧給康熙,隻說了聲:“請聖上過目。”


    康熙接過來仔細看了看,說道:“沒有株連,甚好,拿去用璽吧。”張廷玉接過轉身便走,康熙卻叫住了,“你去傳旨,索額圖自即日起不必入值,有話由簡親王喇布代奏。哦——還有,即刻將陳潢由獄神廟提來見朕。”


    “是。”張廷玉目光一閃,隨即躬身應道,高士奇一刻也不想在這是非之地多呆,便也告退。康熙卻顯得很和氣,竟起身送出殿外,立在滴水簷下說道:“你若有事想見朕,告訴廷玉一聲兒,進來給朕說話兒解悶也好,去吧。”


    半個時辰後,陳潢奏旨提到,不過是用擔架抬進來的。他本就黑瘦,此時病骨支離,直挺挺躺著,垂目不語。臉色又青又灰,亂蓬蓬的頭發,衣服不知已有多少日子沒換了,帶著一股獄中的黴臭味。阿秀靠在龍案上,臉色雪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陳潢,”康熙走近來,彎著腰輕聲叫道,“陳……陳先生!”


    陳潢慢慢睜開雙眼,見是康熙,目光中火花一閃,又閉上了,用微弱的聲氣說道:“是……萬歲啊……我已六脈俱絕,決無生望……由著您……處置吧……處置吧……”


    “朕……朕已鑄成大錯,朕要起用你!”康熙說道,“還有彭學仁、封誌仁,都要起用。你……不可絕望,朕有好醫生,好藥,朕要醫好你。你不是喜歡治河麽?朕把黃河交給你!黃河……已經清了……朕要它清下去,一千年,一萬年……”


    陳潢此時神智才清醒了些,無力地搖了搖頭,說道:“於成龍是好官,但他不會治河……治黃——其實是治沙……他不會,他隻會挖沙,不會治……主上一定要叫他治……治沙!”他抖著手吃力地從懷中取出一卷子爛得破布似的紙,“這……這是我寫的《河防述要》……紙不好,筆不好……也沒有桌子……”他將紙卷遞給康熙,驀然間,看見了靠在龍案邊渾身發抖的阿秀!


    人生有多少奇遇啊!怎麽會在這裏這樣見麵?斯時、斯人、斯情、斯景,阿秀心中萬感交集,連一句話也不能說。陳潢也隻是目中波光一閃,當即暈絕過去。康熙幾步踏出殿外,厲聲命道:“快,來人將陳潢送太醫院!”


    當夜,搶救無效,茹苦含辛,一生奔波於黃河上的陳潢溘然長逝。這一夜,康熙和阿秀都失眠了,暗夜中誰也不言語,睜著目光炯炯的眼睛各想各的心事。


    陳潢說的千真萬確,於成龍確是治沙無術。三年來黃河下遊的河床已經淤得老高。幸是陝甘高原植草栽樹,封山育林,水土保持得好,減了沙流,不然早就決潰了。至康熙三十六年,秋汛過來,實實抵擋不住,自蘭考以東竟有七十二處同時決潰,將靳輔、陳潢原修的減水壩、滾水壩、引河道毀得一幹二淨,僅清江、高家堰就淹了四十二萬頃田,當初為之爭得頭破血流的屯田全部變成一片澤國。於成龍幾次投水自盡,都被部屬救起。他變得癡癡呆呆,每天在岸邊茫然地轉悠,幕僚們嚇得寸步不離地跟隨著他,生怕他再尋短見。


    於成龍死不成,見成千上萬的災民沿街乞討,又不願活著看。朝廷旨意卻是辭氣溫和,又是調糧賑濟,又是遣使撫慰,叫他好生振作竟連句重話也不說。但越是百姓無怨言、朝廷不降罪,於成龍越覺得羞在人間。盤算了幾個月,他竟自己釘了一麵枷,乘官船親趨北京請罪!


    一個封疆大吏,帶枷進京,而且枷上寫著“決河總督於成龍”!立時轟動了北京。康熙立命武丹帶著太監硬將他拖進轎裏,抬進了乾清宮。


    “你這叫做什麽?”康熙親自為於成龍開了枷,“國家大臣,如此意氣用事,太不像話!治河決潰,常有的事嘛!朕又沒有降罪!”


    於成龍叩頭道:“皇上不降罪,不見得就是無罪。有罪而不降罪,比殺了臣更難過。臣既不能死,隻好自己取辱了……”


    “你這人太固執了。”康熙笑道,“這是又一種小家子氣。靳輔當年治河,也決潰不少,朕也沒有因決潰怎麽樣他嘛。”此刻提起靳輔,於成龍心中比刀剜還難受,低低地垂了頭,隻是哽咽,半晌方泣道:“臣為古人書所誤,鑄成大錯,雖知昔日之非,但已無可挽回。臣願……一死以謝靳輔、陳潢……可憐二人生前受盡了臣的氣,竟未享過一日之福……”


    康熙的心也是一陣刺痛。陳潢死後不久,阿秀便提出要帶發修行,康熙沒有降罪,也沒有恩準,隻將地處蒙漢交界的隆化指做她的采邑,為防物議,更名為皇姑屯。麵對悲淒愴楚的於成龍,想起往事,能不傷情?他籲了一口氣,說道:“古人的書是要讀的,但不可膠柱鼓瑟,一味生吞活剝,你的毛病正在於此。這裏有陳潢寫的《河防述要》,朕已命人繕清,你拿去好好讀。河務總督一職還由你承擔,如今不比往昔,每年可撥四百萬銀子給你,你定要把黃河、漕運給朕治好!”


    於成龍謝恩含淚辭出,已過未時,該是傳晚膳的時候了,康熙一點也不想吃。此時禦爐香煙繚繞,自鳴鍾哢哢作響,外邊長長的甬道兩邊,兀立著帶刀侍衛和羽林軍,一片森嚴肅穆。


    盛世之中有隱憂,康熙默然沉思著踱出殿外。此刻,他最怕的是蕭牆之內埋伏著致禍之根。……想著,他揚起臉,命道:“傳請皇太子!”


    “傳請皇太子!”


    “傳請皇太子……”


    一聲遞一聲的傳呼聲愈傳愈遠……(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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