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狼的土寨就在獅子園西北五裏處。這裏南依臨山、西接塞湖、東臨避暑山莊、北邊山口處是廣闊無垠的大草原。因禦駕要來,圍子上連夜修了女牆,隻不過垛子修在裏頭,當作欄杆,以防人從牆上跌進下頭的狼群裏。從駕官員們尚不知太子已被軟禁,依班在寨下請了安,有的人還拿眼到處搜尋胤礽。但皇阿哥們一個個都心中雪亮,各懷心思,按著爵位長幼垂手侍立在康熙左右,都是默不作聲。張廷玉一眼瞥見鄂倫岱也混在從駕官員中,心裏很驚訝,便踱到馬齊身邊,悄悄問道:“馬中堂,這鄂倫岱是怎麽回事,調任旨意沒傳到麽?”“傳到了。”馬齊一邊跟著康熙拾級登城,一邊回道,“他今早跑到我處,說從沒見過這樣獵狼,想開開眼界。我瞧他挨打受黜,怪可憐的,就應允了他。”


    張廷玉心知不妥,若要回報康熙,就要得罪馬齊,沉思片刻,搖搖頭退後兩步,深悔自己多此一問。此時,康熙已經登上土圍,立在黃傘蓋下招手兒笑道:“你們都快上來!——這麽多的狼!”


    這是一座不大的土圍子,依著半山修成。直徑不到半裏,是用茅草和泥垛起來的,高約兩丈。圍子裏邊的狼有四五百隻,東一群,西一夥,一個個餓得眼紅。有的臥著,有的煩躁不安地來回跑動,不時傳來一陣陣嗥叫,叫得人心裏發瘮。


    狼喜愛群居,每一群自成體係。裏頭一共圈了五群,各占一方,由於饑餓難忍,看樣子已經相互爭鬥過多次。中間有一後空場,半人深的白茅被踩得像打麥場似的。草上殘留著一攤攤殷紅的血跡。各個狼群職守分明,中間母狼護著狼崽子,狼崽子餓得嗷嗷叫;公狼則守在四周保護自己的家族,伸著血紅的舌頭,齜牙咧嘴地望著牆上的人群,眼中放射出鬼火一樣的綠光。


    “老三,”皇長子胤禔本來立在康熙身邊,躊躇滿誌,因見胤祉過來,便笑嘻嘻地走過來拍了拍老三的肩頭說道:“老三啊,你是咱兄弟裏頭讀書最多的一個,聽說過老四這樣的獵狼法兒麽?”胤祉卻看不慣胤禔這副派頭,遂笑道:“書上該寫的東西多著呢!即便寫了,天下的書汗牛充棟,我也未必就讀到了。”胤禔高興得一夜沒睡,自古立太子不是立嫡就是立長,現在“嫡”已給廢了,再立會立誰呢?皇上授我護衛大權,還不明擺著,太子一位舍我其誰?滿想著這個博學精明的老三會改弦更張,投到自己身邊,不料他竟如此冷漠輕慢,心中不禁起火,臉色立時陰沉下來,正瞪著眼找話回敬,卻聽康熙向胤禛笑道:“四阿哥,看你的了!”


    “喳!”胤禛答應一聲,回頭將手一擺,府裏四五個力士抬出一頭縛得牢牢實實的野豬,放在女牆上,用刀割斷了繩子,往下一推。那野豬也是餓了幾天,壯牛似的在下頭打了個滾兒,四蹄齊立,渾身一抖,尖嚎一聲,就近兒撲到一群狼窩裏,一口咬住一隻公狼,長長的獠牙立時刺穿了狼腹,鮮血淋漓地就大口撕咬起來。


    其餘的狼先是驚得一退,但很快就看出這是人們喂它們的美味。幾十隻公狼高興得伸長脖子長叫一聲,一齊圍了過來,不要命地撕咬。野豬是林間猛獸,身子塗了一層鬆脂砂土,堅如披甲,口中獠牙又似利劍,等閑虎豹都不是它的對手,哪裏把狼放在眼裏?它發瘋似地吼叫著,狂奔亂拱,十幾隻狼立時被它咬得開腸破肚,血肉橫飛!


    草原上的餓狼,百無禁忌。這裏有了可食之肉,五群餓狼,一齊爭奪。有的紅著眼圍著野豬撕咬,有的撲向受傷的狼。聽了狼嗥聲,豬叫聲,人們無不毛骨悚然。


    康熙臉上毫無表情,睨視胤禛時,胤禛靜靜叉手而立,父子三人俱都不動聲色。胤禩、胤禟、胤祥、胤,有的剔牙,有的說笑,有的怒目而視。隻胤禔在康熙身後微歎一聲道:“法子怕是不好?太殘忍了。”康熙也不言聲。


    圍牆下邊的野豬早已抵擋不住了。脖子上的長鬃都已被拔得精光,有幾處皮已經受傷出血。那畜生疼痛不過,從狼群中鑽出來,瘸著腿沿牆便逃,霎時又被咬倒在地。五群狼也亂了陣,不分你我,見屍體就拖,傷狼倒地,立時就被撕成肉片……頃刻之間,圍子裏的狼群擠成團,滾成蛋,嗥叫聲、哀鳴聲響成一片。


    “射箭!”


    胤禛突然大喝一聲:“不要讓它們吃飽!瞄準狼頭,狼皮留著主子賞人!”胤禛家人近百,聽得主子下令,哪個不要在康熙跟前露臉?在土圍上一個個弓開滿月,瞄準了狼頭,頓時箭如飛蝗,傾瀉下來。


    康熙慢慢踱至胤禛這邊,見胤禛正和胤禩說話,便站在一旁觀看,卻聽胤禩說道:“四哥,我讚賞你的用心。這些狼群不是相互咬死,就會被箭射死,何必弄頭野豬?”胤禛笑道:“這不過想讓皇上樂一樂,解解悶。說打獵,皇上還缺了野味?說留皮,難道皇上就缺這幾張狼皮賞人?唉……我是瞧著皇上鬱悶,變個法子給他開開心哪!”胤禩也歎道:“你這心自然是好的。不怕你惱——到底太殘忍了。皇上一向寬厚仁慈,瞧了未必歡喜。”胤禛答道:“我隻能本我的心去孝敬。這狼是什麽好獸?叫它們咬一架,我看也不壞。”


    在箭雨中狼群四處逃竄,有的東奔,有的西躥,真的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由於明令隻許射頭,那狼素有“鐵頭豆腐腰”的特點,頭最耐熬,因此一直射了兩個時辰,直到申牌時分,才被全殲在土圍裏。


    “好,痛快!”康熙突然鼓掌大笑。挨身站的胤禛、胤禩都嚇了一跳,忙都退後幾步。康熙興奮地說:“走,下去瞧瞧!”“阿瑪!”胤禛忙賠笑道:“叫兒孫們去收拾,您在上麵瞧著就是了……萬一有的沒死,驚了駕……”


    狼已死盡,那景象也真夠慘的。有的狼群互相扭在一處,有的已被撕得血肉模糊;有的小狼崽子還叼在母狼的口裏……薄雪中到處是帶肉的白骨和一汪汪紫黑的血塊。天空中濃雲密布,高牆下悲風嗚咽,昏鴉盤旋,煞是淒涼荒漠。康熙帶著胤禛一家,默默踏看了一遭,心裏有一股說不出的滋味。想起方才群狼激鬥的情景,陡然覺得胤禛此舉似有諫諍的意味。自思百年之後,這群阿哥們若真的也像餓狼一樣爭奪皇位,自己親手創立的大業將會是什麽模樣?難道臨終前還要引起大亂,死都不得安定麽?想著,淚水不由自主地滾了下來,為了不讓兒孫們看見,裝著揉眼,偷偷拭去。


    張廷玉在圍牆上看得清清楚楚。眼見康熙感傷不能自已,想到自家身處群狼之中,不知將來結果如何,不覺搖頭歎息。身旁馬齊卻道:“皇上一向仁慈,難免感傷不已!雍王未免太殘忍了些。”張廷玉聽他說的不得要領,隻裝作沒聽見。


    阿哥們卻另是一番心思。胤禔和胤祉都裝傻,指點著看熱鬧。胤卻夾不住半個屁,湊過去對胤禟悄聲說道:“萬歲哭了,瞧見沒有?”


    “瞧見了。”胤禟點了點頭,“老四自己吃不到野豬肉,在變法子砸鍋!”胤翻眼想了想,笑道:“用這法子拍馬也算獨具匠心,說不定會拍到馬蹄子上,踢他個仰八叉!”


    胤禩瞟了一眼胤禔,心裏也在翻騰,胤禛自知儲位無望,不想奪太子位,未始不是件好事,但是他擔心此舉也許會感動皇帝,不再廢胤礽。如若這樣,自己立時就會轉福為禍,豈不可懼?正尋思間,忽聽下頭護衛們驚呼一聲!原來康熙一腳踩在那隻野豬蹄子上,那畜生並沒氣絕,狂嚎一聲,竟站了起來!


    “啊!”站在康熙側旁的弘時嚇得一個趔趄,卻被弟弟弘曆一把扶住。劉鐵成正要撲上去,弘曆厲聲喝道:“站住!你的職分是護駕!”一邊說,一邊挺劍上前,一步步逼了過去。八歲幼童竟有如此膽識,看得眾人瞠目結舌。


    那野豬已是奄奄一息,方才這一站不過是蹬腿兒掙紮。站起來後,身上被狼咬破的幾處,鮮血如注,霎時間便支撐不住。它瘟頭瘟腦地看了看這個逼近了的少年,再沒力氣撲過來,哼了一聲,身子一歪,倒了下去,四蹄一伸,死了。


    “唔!”康熙跨前一步,仔細看了看屍體,踢了踢,真的死絕了氣,不禁驚疑地盯著弘曆,語意雙關地說道:“這是司命造化安排。”


    出了土圍子,已是申末時牌,雪下得大了。眾臣工在閘門口迎接康熙。康熙命大家散去,自帶隨從回煙波致爽齋。剛上馬,便見東邊官道上雪塵飛揚,一隊騎兵足有三百餘人狂奔過去,接著又是一隊。胤禔見康熙在馬上凝神眺望,因問張五哥,“這是誰的兵?膽敢在禁苑中放肆!你過去,叫他們為首的過來!”


    “喳!”張五哥答應一聲縱馬而去,不一時便和一個人並肩而來,下馬稟道:“萬歲,是熱河都統淩普率軍前來護衛皇上!”


    康熙打量淩普,心裏陡起疑雲,淩普是胤礽的乳兄,此時稱奉旨率兵進園,莫不是這孽障起了殺逆之心?康熙打了個冷顫。胤禔不等淩普說話便問:“淩普,誰叫你帶兵進苑的?”淩普沒有理會,先向康熙從容行禮,方起身道:“回王爺的話,我是奉了十三爺的指令,帶兵前來護衛的。”


    康熙不禁大吃一驚,臉上肌肉劇烈抽搐兒下,故作平靜地笑道:“恐怕你是聽錯了吧?朕身邊的領侍衛皇子是胤禔。十三爺怎麽會叫你帶兵進園?”


    “萬歲!”淩普這才意識到事態嚴重,慌忙跪倒在地,從靴頁子裏抽出一張紙雙手捧上,說道:“這種事奴才怎敢兒戲!是鄂倫岱派人傳話,帶著十三爺的手諭,說老侍衛們都調走了,萬歲跟前人手少,叫奴才多帶些人來……”康熙越聽裏頭名堂越多,心裏愈加不安。一邊示意馬齊接過手諭,一邊插口問道:“你帶了多少人?”淩普抬起頭來,臉上毫無懼色,說道:“帶了一千四百七十名,我的中軍營全數帶來了,請皇上聖鑒:十三爺是我的旗主,又有侍衛處的牌照,他命我帶兵護衛,難道奴才做錯了麽?”


    胤禔冷笑道:“鄂倫岱已經調走,怎會派人傳信?你快說實話,是不是太子府的人給了你什麽信兒?”淩普一臉茫然之色,說道:“直郡王,這種事誰敢騙您,方才奴才還見他來著!再說這事與太子爺什麽相幹?奴才倒越聽越糊塗了!”


    康熙不禁又吃一驚,鄂倫岱竟到現在還沒有離開!他滿腹狐疑,沉吟片刻,改容笑道:“大阿哥現在掌護衛之權,隨便問你一下,並沒有別的意思。朕原曾打算召你來山莊的,不過是召你本人。承德的駐蹕關防由喀左綠營接管,狼瞫的一萬二千先頭騎兵再過半個時辰也就到了。你帶的這些人立刻回原防地,你留下。狼瞫的兵一到,統歸你節製。”說罷,又對張五哥說:“你陪著淩普,由張廷玉和馬齊一塊到淩普軍前宣旨,叫軍士們連夜趕回去。這裏禦林軍綠營兵統屬不一,鬧出誤會不是玩的。”說罷徑自催*去了。眾人知康熙心緒不好,大氣兒也不敢出,隻悶著頭跟著。不料行至“戒得居”康熙忽然勒住了馬,說道:


    “傳旨,叫胤礽、胤祉、胤禛、胤禩、胤禟、胤、胤祥、胤八個皇子並鄂倫岱立即都來侍駕!”說罷,徑自下馬進了戒得居。


    戒得居隻是一座閑宮。四鄰不靠,很是空曠。看守太監們沒想到康熙會突然來此歇息,忙著點了幾十支蠟燭,安置康熙在正殿東暖閣炕上歇息。康熙要來熱水泡腳,慢慢吃茶。馬齊、張廷玉和張五哥進來,問道:“淩普呢?他的人奉詔了麽?”


    “順當得很。”馬齊忙道,“旨意一宣,兵士們就走了。淩普麽——”他看了張廷玉一眼沒做聲。張廷玉笑道:“奴才想著主子今兒著實勞乏了,狼瞫的人還沒到,這會子沒他的事。就叫了幾個侍衛陪淩普吃幾杯接風酒。主子想見他,奴才這就去傳。”


    康熙滿意地點點頭,說道:“朕不見他。”說罷深深透了一口氣,不再吭聲。馬齊卻不知道康熙為什麽突然在這裏駐駕,見康熙不言語,隻是出神,便問道:“皇上今晚不回煙波致爽齋了麽?這地方兒太涼,夜裏當心凍著了。”


    “叫人把這外頭收拾一下,委屈你兩個就在這裏辦事。”康熙冷笑著對馬齊道:“你曉得朕為什麽叫廷玉也來做這個領侍衛內大臣?朕看你這人是忠厚有餘!論起體會朕意,辦事縝密,十個馬齊不抵一個張廷玉!到現在還說什麽‘太涼’,豈不知凍死還是個全屍!”馬齊驚得一怔,正要回話,便聽鄂倫岱在外頭粗聲粗氣地說道:“奴才奉旨見駕!”話音剛落,已是挑簾進來,打個千兒便退至一旁。


    “你跪下!”康熙一見他便氣不打一處來,回頭對張五哥道:“下了他的刀!”


    鄂倫岱鼻子裏哼了一聲,不待張五哥走近,自己摘了腰刀往身旁一丟,歪過臉不吱聲。


    康熙格格一笑,轉臉對馬齊說道:“看見沒有?小人難養,真是半點不假!鄂倫岱祖父、父親都是跟著朕出兵死在外頭的,看著這功勞情分,就把他驕縱得這模樣!天老爺第一,他鄂倫岱是第二!你是奉旨黜降的人,為什麽到如今還不走?有什麽大事要辦!”


    “萬歲!”鄂倫岱叩了頭,說道,“奴才不是無禮,是想不通。奴才自小兒就是皇上的侍衛,是皇上看著奴才長大的。當日皇上怎樣看顧……奴才來著?如今皇上不知生了誰的氣,隻拿奴才發作,究竟有什麽不是處,說明白了,就是死了,也是個明白鬼。就算奴才奉旨降調,遲走一日,親朋好友見一見麵,又有何妨?這是人之常情麽!萬歲何至於就發這麽大的脾氣……”說著,已是哽咽得語不成聲,伏地不能仰視。康熙見他這樣,想起當年他父親阿勇,身受七八處創傷戰死,自己親自吊祭、撫孤的往事,不覺眼圈一紅。正要說話,胤禔在旁斷喝一聲道:“你在皇上跟前無人臣之禮,就是死罪!在乾清宮前撒尿,是你不是?!”鄂倫岱哪裏把他放心上,盯了胤禔一眼,說道:“水火無情,侍衛不得擅離崗位,乾清宮側旁又沒茅廁,王爺知道麽?說這個沒規矩,那個沒規矩,有人心裏還藏著沒王法的事,說出來嚇死人!”


    胤禔聽了,不知自己有什麽把柄攥在這家夥手裏,倒氣怯了。張廷玉也怕這個鐵頭猢猻信口雌黃,把事情攪得越發不可收拾,遂問道:“鄂倫岱,淩普帶兵進山莊,是奉了誰的命,又是誰傳的令?”


    “哪個王八羔子砸我的黑磚,指出來,我碎刀子割了他!”鄂倫岱兩眼瞪得銅鈴似的,“萬歲爺,你隻管細查,要真有這事,您剮了我!”


    康熙緊張地思索著,正要說話,卻見邢年進來,稟道:“阿哥爺們都到了,在齋外頭候著,主子見他們不見?”康熙略想了想,冷冰冰說道:“不見!叫他們在雪地裏跪著,醒醒神兒——鐵成,你帶鄂倫岱出去,且在侍衛氈幕中侍候!”說著便站起身來。


    一大群侍衛簇擁著康熙出來,往齋後新搭的氈幕裏走去。跪在雪地裏的胤礽心裏百感交集。自出娘胎,他就被封了太子,寸步不離紫禁城。皇帝常常把他抱在膝頭逗著玩。年稍長些,皇帝就叫他學習處置政務,三十餘年哪一日不見康熙三五次?父子情深無人能比,曾幾何時,竟落到這般田地!方才聽說淩普帶兵進莊的事,胤礽更有一種莫名的恐怖襲上心頭:誰這麽歹毒,製造大逆的罪名往自己頭上扣!他疑惑地看了看身後的胤禩、胤禟。胤朝前跪了跪,小聲說道:“二哥,禍在不測!今晚你不去向皇上解說,往後連麵也見不上,那可真完了。”


    胤礽目光霍地一跳:對,為什麽不大膽闖過去見見父皇?雙手一撐地站起身來。身子忽被人拽了一把,回頭看是胤禛,胤礽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向康熙大帳踱去。(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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