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回到北京,第二天,便召見胤礽、胤禛等人詢問豐昇運和任伯安的事。這兩件事康熙在揚州批過,不但刑部被駁得魂飛魄散,連太子也是灰頭土臉,早已遵旨辦理過了。這會子豐昇運和任伯安人頭都臭了,怎麽還沒完?眾人摸不到康熙的真意,一時都不敢回話。半晌,胤禛跪前一步,說道:“豐昇運一案是刑部一時糊塗,施世綸因跟著兒臣查賬,也有失察之過,都是兒臣的不是。聖旨一到,當日就腰斬於市,已是結案了……”


    “結案了?”康熙端茶一啜,又道,“你奏下去!”胤禛怔了一下,沉著地叩了頭,又道:“任伯安一案前奏已經說明。人犯是兒臣拿的,因忙不過來,兒臣自作主張請九阿哥胤禟審結,也已遵旨淩遲處死,於十月二十九日行刑。”康熙點點頭,問胤礽:“刑部量刑失當,應自請處分,何以不見奏章?聽說任伯安淩遲處死,是一刀剜心斃命,是什麽緣故?那任伯安盤踞北京,製約官場達二十年之久,到底私下陷害了多少人性命?又是誰在保護他?難道朝中無人撐腰,他一個撮爾小吏就能如此張狂?你說說,你和馬齊怎樣商議的?朕想聽個明白!”


    胤礽口中囁嚅道:“兒子前一陣有病,辦事有些著三不著兩的。隻顧了清理貪賄幾十個案子,想著四弟、十三弟和九弟精明強幹,必能料理妥當。至於刑部請罪折子,因皇上不日就要回京,是兒臣留下來沒有發。阿瑪既要審閱,明日就恭呈禦覽。”康熙呆著臉道:“馬齊,太子身體不適,有些事你這上書房大臣就該料理。怎麽不見你有本章?反倒遞了一份告病折子,這是什麽道理?”


    “皇上!”馬齊一肚子的委屈,隻是沒地方訴說,見康熙嚴詞質問,忙連連頓首道:“奴才確實患有心疼病,有太醫院脈案為證,焉敢詐言欺君!雖然如此,朝政失缺,大臣之過,奴才難辭其咎。總求皇上重重治罪……”說著,淚水奪眶而出,衰弱不堪地伏在地下。張廷玉不住搖頭,隻是暗自嗟籲:想不到留在北京的幾個人竟是群龍無首,各行其是!


    胤禛心一橫,又道:“任伯安所抄檔案即有三千餘斤,實在駭人聽聞!據兒臣拙見,若一一查實,必定株連數百名大臣。聖上不在京都,豈可草率?因此沒敢拆封細查。兒臣若處置失當,求萬歲訓海,檔案俱在,鐵證如山,尚可挽回……”


    “你也病,他也病,朕在江南,就知道如今是告病成風。”康熙淡淡說道,“真有病的自然也有,朕若認起真來,下旨著太醫院一一密陳,隻怕有些人難當其罪!據朕看來,有的是害了情思不振的病,有的是憂讒畏譏的病,有的是畏難避禍的病。感極而悲,悲極生疾,害的都是心病,可見範仲淹的所謂‘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說說容易,做起來何其難也!”眾人聽著,不禁羞懼交加,卻又無言可對,隻都伏身連連頓首。方苞見滿殿隻有自己一個人站著,自覺不妥,袍子一撩長跪在地道:“據臣看來,四阿哥處置任伯安一案很是妥當,鎖拿貪賄官員已經震驚朝野,任伯安一案若再仔細審理,定會引發百官憂懼之心,甚屬可慮,臣以為任氏所立之偽檔,應一火焚之,或可安定人心。”


    這就是說,康熙離京期間,處置得最好的案子是胤禛辦理的。胤禛不禁大起知己之感,刹那間,他覺得這老人有點醜得可愛。康熙笑道:“方苞你不知底細。朕心裏生氣,不在這上頭,吏治如此敗壞,卻還要掩飾,太不成體統了。”方苞心知康熙為貪賄名單一事不滿,便含糊勸道:“此類事,治世也常有。大抵太平日久,吏治就要生事。應先安定人心,再徐圖更張。求之過急,反而易生不測。”


    “朕是不中用了!”康熙怔怔盯著殿外,浩歎一聲道,“東亭是曉得的,朕在當年,早就把這些事辦了!阿拉布坦屢次東侵幾次派兵竟無功而返,要依朕年輕時的性情,何至於如此呢?偏這幾個犬子,連京師這點子細務都七顛八倒,豈不令人可畏可歎?”


    魏東亭一生最是精細,生怕自己也卷進這令人膽寒的漩渦,思量著說道:“此一時彼一時,主子說不得當年的話。依著奴才見識,幾位爺差使辦得也罷了,還查出一件巨案。既要理事,難免小有失誤,得罪人也是少不了的事。”康熙無可奈何地一笑,起身伸欠一下,說道:“胤礽,朕不是一回來就尋你的晦氣,實在為你擔憂!朕已是半截子入土的人了,這祖宗基業,得放心看著你能夠拿得起來呀!你自個看看,你定的這個鎖拿名單,是出於公心,還是發泄私憤兒?薑宸英一個老名士,狀元出身,為二十兩銀賬,你革他的職;何懷順是出了名的清官,僅有一個告刁狀,你也鎖拿他進京——真正成千累萬行賄受賄的,你偏偏不拿!——你是怎麽了?是不是還在算老賬,凡推舉胤禩的,都要一網打盡?你不夠精明呀,胤礽!這樣行事,叫臣工們怎麽不怕,怎麽不告病?”他微微喘了一下,又道:“事情既然辦出來了,要好好善後。你擬的那些鎖拿名單上的官員,人既來了,要好好甄別。案子不清的,不許隨便處置。朕盡力成全你的體麵,但冤枉了人,不行。”說著又叫過馬齊,指著方苞道:“你帶他去各部看看,還有侍衛們,都見見。他初來乍到,人不熟。任伯安抄家清單上有幾處宅子,由著方苞挑一處合意的。要是因為是布衣,你們輕慢了他,朕是不依的。”


    胤祥退出乾清宮回到府邸,已是申末時分。文七十四帶著二管家賈平正督率著長隨們出來掃雪。一群人拿著掃帚、木鍁推板出來,見胤祥興致勃勃地下轎,忙都躬身行禮。胤祥笑道:“老文,這些事你管它做什麽?雪一概不要掃!你進去告訴紫姑,弄點好酒,正好賞雪嘛!”賈平忙道:“門前的雪還該掃一下的,溜滑兒的一不當心就會摔倒。”胤祥道:“你才從莊子上來,不懂爺的脾性,瞧著這雪,我心裏安逸。你一掃,就敗了爺的興。這天還要下,等再下雪時你們再掃,懂麽?”


    賈平道:“奴才懂了!這是主子體恤我們!這雪白乎乎的有什麽看頭?”胤祥啐一口,笑罵道:“你懂個狗屁!爺就愛著雪,你掃得黑洞洞的,還有什麽趣兒?還不快滾蛋!”說完,背著手兒徑直來到上房屋裏。


    “十三爺回來了!”


    “嗯,回來了。”胤祥隨口答應一聲,抬頭看時,卻是廊下架上鸚鵡在招呼,不禁失笑。上前逗了逗,見阿蘭、喬姐過來,頭也不回地問道:“怎麽不見紫姑?”喬姐盯著阿蘭說道:“紫姑回家去了。說她娘發熱厲害,人恐怕不中用了,大概再過一時就回來了。酒已經預備下了,爺是在廊下吃,還是在屋裏呢?”胤祥笑道:“就在這堂屋吃,你們兩個下圍棋,我吃酒觀戰!”


    阿蘭聽了便命人收拾炭火,喬姐抱著雲子盒兒和棋盤過來,笑道:“爺今兒真好興致!”胤祥擎壺傾酒,飲了一口,似笑非笑道:“是麽?我今兒確實高興!”為什麽高興,其實他自己也說不清,反正自乾清宮回來,心頭極為輕鬆。


    阿蘭的棋力很弱,饒四子的棋,走了三十餘著,已經漸落下風。喬姐毫不容讓,一邊著子兒,一邊笑道:“你隻顧殺我,沒見自己盡是漏著兒。角上這‘大豬嘴’你不補,我一個子兒就點死了你!”阿蘭笑道:“要殺你就殺。我是個拚死吃河豚的,輸光了,這塊大棋我也得保住!”說罷向喬姐陣中落下一子,兩個人又歸沉默,皺著眉頭想招兒。胤祥在安樂椅上端杯沉吟,兩個姬侍對弈。這兩人一個是黛眉弱質,一個靈秀妖嬈,都是秀色可餐。胤祥不禁暗想,可惜了兩個美人胎子,竟受人指使,甘心潛在自己身邊給人家當坐探,還以為自己不知道!正想著,見紫姑帶著兩個小丫頭揣著手爐進來,便坐直了身子問道:“回來了?你娘身子骨兒怎麽樣?要不要我去請太醫?”


    “十三爺回來了。”紫姑的臉色很蒼白,像是剛哭過。因見胤祥看棋,在旁蹲了個萬福,勉強笑道:“我娘的病是不中用了,隻一時還咽不了氣。我是哪牌名上的人,敢勞動禦醫!”胤祥見她頭上有雪,便替她拂了,道:“外頭又下了麽?你臉色很不好,回房歇息著吧。要用什麽藥,明兒告訴賈家的,到萬生堂去抓,那裏藥全。”紫姑“嗯”了一聲,似乎有點哽咽,噙著眼淚去了。胤祥因見兩個人的棋越發下得七顛八倒毫無章法,便亂了局道:“你們回去吧,都是臭棋!明兒我來指教你們一盤。”


    阿蘭帶幾個小丫頭在隔壁暖房裏歪著聽招呼。空曠的上房裏幾盞燭燈似明似滅地默默燃著。胤祥倚著大紅引枕,半躺在炕上閉目養神。一時想到康熙對自己和四哥辦差滿意,甚感欣慰;又想這次自己辦差得罪了八哥他們,不禁惕然;轉思胤礽如此小人心性,將來不知如何?對胤禛甩開太子獨自為政,又覺不可思議。忽而又想起一生坎坷的母親,這大雪天裏在塞外皇姑屯獨對青燈古佛,是何等淒涼,不禁又滴下淚來。耳聽著大自鳴鍾沙沙作響,連撞了十一下,方蒙矓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突然房中“砰”的一聲,仿佛摔碎了茶杯,胤祥陡地一驚。靠丫頭坐值那邊帷幕旁一丈紅上的花盆竟也無緣無故掉了下來,摔得稀碎!


    “怎麽了?”胤祥雙手一撐坐起身來。迷迷糊糊說道:“地震了麽?”定睛看時,並無異樣,隻見紫姑呆若木雞,端著個茶盤發愣地立在當地,胤祥笑道:“原來是你!”他陡地收斂了笑容,想起那花盆,怎麽會無故就摔下來?當下不及細想,回身拽了件大氅披上,趿了鞋下地來,睨一眼麵白如紙的紫姑,沒言聲。


    帷幕後的丫頭們早就驚動了,阿蘭帶著出來,見主子披衣趿鞋,紫姑捧茶侍立,都羞得紅了臉,卻不敢取笑。紫姑這會兒才回過神來。訥訥說道:“敢怕是貓蹬翻了花盆兒?嚇死人了……請……爺用茶……”


    “嗯。”胤祥竭力保持鎮靜,端過茶,看了看,並無異樣,目光閃了一下,吩咐道,“貓就在我炕上,捉過來!這茶雖好,隻是我不渴!”說罷,將茶杯放在桌上,迅疾反手一把擰翻了紫姑,紫姑被甩出五六尺遠,額角登時碰出殷紅的血來!胤祥大喝一聲:“搜她!”


    幾個丫頭先是驚呆了,略一遲疑,便上來圍住紫姑,扯腕掀衣,一陣混搜。忽然一聲驚叫,一柄雪亮的匕首“當”地落在地上!丫頭們如見蛇蠍,“媽”的一聲四散逃開。


    “是你喝呢?還是灌貓?”胤祥凶狠地盯著瑟縮成一團的紫姑,把正呼呼“念經”的貓抱在懷裏撫著,口氣卻十分冷靜,“隻是這隻波斯貓,懷著崽兒呢!”


    紫姑慢慢抬起頭來,盯了胤祥移時,突然一陣哈哈大笑,伸手就抓地上那把匕首!胤祥一個箭步上前,一腳踏下,那隻細白如凝脂的手立時血肉模糊……順手提起又是一摜,獰笑道:“好一個紅顏荊軻,巾幗聶政!若不是上蒼佑我,我此刻已在鬼門關了!說,誰指使你的?”


    “沒有人指使。”紫姑咽了一口血唾沫,慘笑道,“我和你前生有緣,想共赴黃泉……”


    此刻連喬姐等睡在廂房的人都驚動了,擁進來侍候胤祥。胤祥睥一眼喬姐、阿蘭,陰沉沉笑道:“你並沒有古押衙、紅線女的手段,卻想殺我。恐怕沒有同謀不成吧?”他的滿腔憤怒突然爆發出來,“殺人可恕,情理難容!眾人都在這裏,你當眾說說,我十三爺什麽地方對你不住?你居然對我下這樣毒手?你隻說一件我的不好處,我立刻放你走,胤祥若有半句虛言,就不是大丈夫!”


    “你知道,桀犬吠堯各為其主嘛?”紫姑撫了一把蓬亂的頭發,“我爹爹犯了死罪,任爺替我救了出來;我娘病死,是任爺幫著發送的;……他叫我跳舍身崖,我也決不遲疑片刻!你能殺任爺,我自然也能殺你!”她淒厲地笑著,平日那種溫柔,恬靜的神態一掃而盡。胤祥聽得身上汗毛森豎,臉色又灰又青,半晌才道:“你母親……早已死了?!你一向說歸寧,都去了哪裏?今日又在何處?任伯安早已死了,必定另有他人指使你!我勸你,還是說了的好,免得天明送刑部——奴才弑主,依律該淩遲處死——受三千七百刀魚鱗剮,這可甚難消受啊!”紫姑一哂,臉一揚說道:“你自作多情,誰要你可憐!我為報恩而死,忠孝兩全,見了老娘,依舊團圓了——別說三千七百刀,就是三萬七千刀,我要叫一聲疼,死了下阿鼻地獄!”


    在場的人聽她慷慨陳詞,人人震驚。胤祥倒抽一口冷氣,盯視紫姑良久,忽地想到那年自己在獄神廟被折騰得七死八活,紫姑晝夜服侍湯藥的往事,心裏也上下翻騰,五味俱全。沉吟良久,胤祥方歎道:“既有今日,何必當初?”他黯然傷神,低了頭擺手道:“你……去吧!”


    “什麽?”


    眾人無不大吃一驚,瞠目望著這個青年主子,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阿蘭、喬姐料定是放長線釣大魚,不禁對視一眼。紫姑先是一愣,旋又冷笑道:“你打諒我是個傻子麽!你想派人盯梢我麽?別做夢吧!”


    “你去你去!”胤祥煩躁地擺手道,“阿蘭,你帶她去賈平那兒,支二百兩銀子,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說著跺腳道,“你走,你快走!我永遠不要見你!”


    阿蘭呆了半晌,才醒過神來,踱至紫姑身邊,輕聲道:“主子饒了你,快走吧!我給你收拾幾件衣裳去……”紫姑不言聲站了起來,茫然掃視一眼眾人,夢遊人似地跟了出去。廊下鸚鵡見她出來,跳了一下叫道:“紫姑,給我添食水!”


    紫姑慘笑了一下,一陣寒風襲來,激得她渾身一顫。突然之間,她醒悟過來,渾身熱血一湧,紫漲了臉,咬牙切齒向天罵道:“老天爺!你是睡著了,還是死了?你為什麽發落我來這世上!既來了,為什麽又安排我這樣的命?你……你好狠的心!”說罷,一手挽發,撲身撞在院裏的石鎖上。“噗”的一聲,鮮血汩汩流出,染紅了一大片雪地,雙腿一顫,已是香魂出竅。


    胤祥趕出一步,站在廊下,好一陣子心裏空落落的,似乎想得很多,又似乎什麽也沒想。回頭向著做噩夢似的眾人道:“好生……埋了吧。她雖害我,卻是忠孝兩全的烈女,你們該學她為人。唉……”


    這裏剛收拾完,天已大亮,那雪越發丟絮扯綿般紛紛落下。賈平從二門外進來請安,因見胤祥和內房姬侍丫頭都呆呆地站在簷下出神,紮了個一千道:“爺起得早!您愛看下雪時候兒掃雪,奴才這就叫他們進來掃。”


    “唔。”胤祥看了看雪景,忡怔半日方緩緩說道:“備轎,去雍親王府。”(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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