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 十九日


    春海和人是個書癡。


    因為是書癡,今天仍然苦苦尋求書本,因而來到新稻葉站附近的本田書店。


    高闊的藍天下,我踏進店內,抑製著心中的雀躍。


    不過,腳步還是自然而然地加速。


    看中的書陳列在新書平台上,我拿起一本、走向櫃台,甚至沒空和大叔閑聊,結賬後立刻走出店外。


    奔跑、疾奔。為了盡快開始閱讀。


    到達清陽茶店,我在進門的同時丟出一句「咖啡」,接著走到平時的位置坐下。


    冷靜下來。


    像對待陶器似的,小心翼翼從書包中拿出書。


    鮮紅書皮的書。


    外形幾乎像個便當盒,彷佛要挑戰書本厚度的極限。


    我欣喜得雙手發抖,差點沒辦法順利翻開封麵。


    呼吸急促,汗流不止,心髒鼓動加速,感動到快要落淚,臉頰泛紅。


    等好久了。期待已久的書,此時此刻就在手中。


    秋山忍《原罪係列》的最後一集,第七集。


    這本書令人等得望穿秋水。


    這真是人生的頭等事件。要挑戰這樣的書,得有相稱的禮儀,絕不能懷著輕慢之心,絕不能先看介紹。


    集中精神,深呼吸之後才翻開封麵。


    正要一頭栽進書中世界時,突然出現異狀。


    好黑,全都是黑的。


    書頁是黑的,封麵是黑的,紙是黑的,嚇得放開的雙手也染上黑色。


    「咦……呀!」


    我摔下椅子。


    眼前盡是一片黑。


    桌子、地板、窗戶、天花板、人,全都染上漆黑。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想要慘叫卻叫不出來,想要逃走卻動彈不得。


    視野是黑的,身體是黑的,嗚咽是黑的,從窗口瞥見的天空也是黑的。店內、地麵、一切的一切,全世界都塗上黑色。我被黑色壓倒,被黑色吸收而不停旋轉,全身受到不快的感受侵蝕。


    被黑色蹂躪、翻騰、奪取。


    無法抵抗。


    殘餘的意識仍被黑色淩辱,全都沉沒在黑色之中。


    * * *


    睜開眼睛後,我看到色彩正常的世界。


    『原來是夢……』


    我歎著氣說道。


    頭好痛,全身倦怠,意識模糊,好像還沒從夢中醒來。宿醉大概是這種感覺吧,雖然我沒體驗過。


    總之,全身上下都很不舒服。


    好可怕的夢。好痛苦的夢。得到秋山忍《原罪係列》第七卷的狂喜,還殘留在我手中。


    如果在現實世界遇到這種情況,我一定會有同樣的感覺。這實在太恐怖,正要開始看書卻被阻撓真的很悲慘。好殘酷,太殘酷了。


    另一件事該不會也是在做夢吧?我懷著一絲希望看向右手,結果看到狗掌。那不是右手,而是右前腳,我差不多已經看習慣。


    春海和人依舊是隻狗,還在寵物店待了一周。


    就算不想承認也得承認的現實,醒不來的夢還是沒有改變。看來。我真的在現實之中。


    改變的事隻有一件——我不在寵物店裏。


    我回想起昏倒前的情況。


    有人買下我這隻狗。


    我目前所在的籠子和寵物店裏的那個不一樣,上方沒有破洞,壓克力柵門也沒有壞,這個是新籠子。


    看看柵門外,外麵是木質地板。牆上有一扇窗戶,看得見藍天,可知這裏是建築物內部。雜亂的房間裏有球棒、籃球、觀賞植物、除臭劑、鹿標本、市售感冒成藥、洋芋片空袋、前衛藝術品、詭異的麵具、武士刀,一點都不協調。


    不,有一種異樣感。


    好像哪裏怪怪的。在堆了這麽多雜物的房間裏,竟然獨缺書本。


    為什麽?怎麽會呢?書才是最重要的吧!


    「狗,你終於醒啦。」


    冷冽如北風的聲音吹走我的疑惑。


    籠子往上飄浮,像是被吊起來,我升高的視野裏出現一個坐在搖椅上的女人。她翹著二郎腿,望向我的視線帶有掌權者的威勢。那明明是普通的椅子,看起來卻有如寒冰寶座。她強勢的眼神彷佛能把人盯成石頭,儼然是個女王。


    黑女王。


    她拿著銀剪刀,宛如一陣暴風出現在寵物店裏。


    剪刀女正在我眼前,她的表情還是一樣不悅。


    『你是……』


    「夠了,別叫個不停,你這隻狗。給我安靜地說話,你這隻狗。吵死人了,你這隻狗。」


    他連珠炮似地罵著。


    『什麽……』


    「叫你別吵了,你這隻狗。害我的腦袋嗡嗡作響,你這隻狗。給我閉上嘴說話,你這隻狗。要不然就永遠別說話,你這隻狗。」


    『什麽跟什麽……』


    剪刀女粗魯地抓抓頭後按著太陽穴,言行舉止顯示出她很不愉快。


    閉上嘴要怎麽說話?難不成你是愛提無理要求的輝夜姬嗎?我又不是機智小和尚,怎麽辦得到啊?


    「哎呀,明明辦得到嘛,這樣很好。」


    『啊?』


    她竟然響應我,害我嚇得腳軟。


    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


    我呆滯的視線和她絕對零度的視線交會。銳利得好像連人心都能看透的雙眼,不帶半點溫度的眼神盯得我渾身僵硬。


    剛剛發生一件非常不合理的事。


    『呃……我剛剛……』


    「我不是叫你安靜地說話嗎?你這隻狗。沒辦法,還是得詳細解釋到連狗都聽得懂的程度……」


    剪刀女的眼神依然冰冷,但是語氣變得比較柔和。她像是厭煩又好像很愉快地癟起嘴說:


    「我可以 讀出你的想法,也就是讀心吧。」


    對,她以宣布死刑般的冰冷語氣說道。


    『放過我吧!』


    「你要吵到什麽時候啊?這隻囉唆的狗。」


    『饒過我吧!』


    「哎唷!煩死人了,這隻笨狗!」


    我在籠子裏繞圈,把全身倦怠和不適都拋開。


    她可以看穿我的心思。


    無論是胡思亂想、無邊妄想、一切意念,全都會被她看穿。


    內心是私人的世界,是外界絕對無法入侵的最後樂園,亦即一個人的仙境,照理說不應該被人看穿。


    可是,真的被看穿了。現在哪是為泄漏心思而驚慌的時候,根本連隱私都沒有。


    我看過很多書,藉由書本體驗過無數異常現象。讀心術、心靈感應,這些都是被用爛的題材,老套中的老套,所以才會經常被拿來用。我也有過這種念頭:「啊,我的想法或許被看穿了!被那家夥看穿啦!喂!你能看出我的心思吧?我可是一清二楚喔!」


    大概是國二的時候,真幼稚,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那叫『中二病』吧……」


    默默地思考也會得到響應,實在太糟糕。


    我已經不記得自己想過什麽,本來就不可能全都記得。而且我現在是狗,人類變成狗是非常嚴重的事,所以我應該沒有心思想其他事。


    變成狗的事已占滿我的心思,我應該沒空想其他俗事吧……


    我應該沒想過可恥到不能讓人知道的事吧……


    「……也不是沒有喔。」


    『不要我想什麽你就回答什麽啦!』


    剪刀女輕輕鬆鬆突破我勉強拉起的防線。


    簡直是螳臂擋車。


    「你唱完獨角戲了嗎?」


    『哇啊啊啊啊!拜托你別再看穿我的心思!求求你!』


    「那你別再讓我看穿啊。」


    『胡說什麽!不,請別這樣說!拜托你!』


    我已經是一隻徹頭徹尾的狗,不止外表如此,連自尊都降到狗的等級,完全無意抵抗。我像狗已經像到聽見她說「想要擺脫這種狀況就來舔我的鞋子」,便會立刻飛撲過去的程度。


    『我是說真的,這不是在開玩笑。』


    「你真的很吵耶,蛋狗。」


    『蛋狗是什麽玩意兒啊!』


    「既是笨蛋又蠢到無藥可救的狗之簡稱,多學著點吧,笨蛋!」


    『你已經直接叫我笨蛋啦!』


    一人一狗在室內對話。要是有人看見,一定會以為她對著狗在發神經。因為老是獨自關在房間,所以隻能和狗說話。


    ……真悲哀,我該裝出同情的樣子嗎?


    「說得挺有趣的嘛,你這隻狗。說出這麽有趣的事情的嘴在哪裏?相處這麽有趣事情的腦袋在哪裏?你說我悲哀?那我也來讓你的身體變得悲哀吧!」


    銀剪刀從壓克力的門縫中鑽進來。


    真的是凶器,這已經違反刀械管製法。


    『對不起!請原諒我!求你別再看穿我的心思!』


    狗的外表加上狗的卑微態度。


    抵在胸前的刀刃好冰冷,磨刀聲造成我的心理創傷。


    總而言之,心思被人看穿是很嚴重的問題。如果不想想辦法,一定會危及生命,我非得封閉心思不可。難道我是忍者還是什麽嗎……真想脫離忍法一族……


    「喔?你有辦法封閉心思就試試看吧,低狗,要是辦得到我會給你獎勵。」


    『獎勵不用了,你還不如幫幫我。』


    「你真敢說呢,劣狗。是誰把你從寵物店的魔掌裏救出來的啊?」


    『為了逃離魔掌而被另一隻魔掌抓到,這哪算是根本的解決之道?』


    隻是把問題延後而已。


    「無論如何,跟著我總比跟著爆炸頭好吧?」


    『你別小看爆炸頭!他人很好!』


    「去死吧!」


    『咦咦咦咦咦咦!』


    我根本搞不懂自己是怎麽觸怒她的。


    「你再羅裏羅唆,我要剪下去囉!」


    『剪什麽?你要剪哪裏?』


    光是聽到那個喀嚓喀嚓的聲音,我便全身發軟。


    我無法抵抗剪刀聲。這跟意誌無關,身體擅自抖個不停。


    她說到做到,絕對錯不了,這個剪刀女確實有這種氣魄。


    不是言出必行,而是未言既行。她隻要一想到便會下手,沒有半點猶豫。


    我該不會是被一個很要不得的人買下吧……


    總而言之,和她說話的時候盡量放空心思吧。這是什麽修煉啊?


    「那我要開始問問題囉。」


    『問問題……』


    我也有一大堆問題想問。


    總之,我得先正確掌握目前的狀況。


    「是啊,你要做的事很簡單,隻要回答我yes或no即可。」


    『好。』


    「要是答得不對,就得扣一分喔。」


    『……具體來說是怎樣?』


    喂喂,氣氛怎麽好像變得很奇怪?


    「每一分就是一塊皮。」


    『什麽皮?』


    「要是回答得好,便能得到一分。」


    『回答我的問題啦!具體來說到底是怎樣?』


    「每拿到一分,就能獲得被割下一塊皮的權利!」


    『咦?我真的死了,原來這裏是地獄?』


    太淒慘、太悲哀、太不幸,但我還是得繼續說話,思路也要繼續運轉。就這樣,腥風血雨的問答單元開始。


    沒想到我除了生死危機以外竟然又麵臨其他危機。


    沒辦法,還是先闖過這一關。隻要闖得過去,一定能開拓我的未來。


    對,一定是這樣。我在瞬間給自己施加幾十次暗示,拿出幹勁衝下去!


    硬逼自己正麵思考,會不會造成反效果呢……


    我到底做錯什麽事?


    我應該活得很正直啊……


    「第一題,在我腦海裏大吵大鬧的是你嗎?」


    一開始便是難以回答的問題。


    坦白說我不太確定,可是答錯了真的會有生命危險,還是想清楚一點比較好。


    如果隻是淋上一身泥巴倒還好,但要是答得不對,我可是會被千刀萬剮,所以得抱著必死的覺悟回答。


    看來剪刀女真的可以讀出我的心思。這隻是第一題,最好憑著直覺老實回答。在寵物店的那一周裏,我全副心思都在渴求書本,因此動不動就大叫。要是剪刀女聽得到我的心聲,說不定也能聽見我的叫喊。


    這不是我自己能控製的,如果坦白承認一定可以從寬處置吧?所以我的回答是:


    『yes。』


    「很好,總算逮到凶手,那來行刑吧。你還有什麽事要交代嗎?不過,即使有我也不會理你。」


    啊!失誤一次!


    而且這是最後一條命!


    no tinue!


    我的冒險即將在此畫下句點!


    『那、那就no吧!求求你讓我回答no!』


    「很可惜,時間到了。」


    『等一下!我的得分咧?』


    「積分卡昨天已經廢除,從今天起請加入手機會員。」


    『這是詐欺吧!』


    而且,怎麽可能有手機會員?


    『等一下!給我等一下!我已經老實回答啦!你不是可以讀出我的心思嗎?你一定知道吧?我才沒有說謊!』


    「早點承認可以減刑唷。」


    『刑罰未免太重了!』


    「我又還沒說要怎麽處罰……」


    『那你就別喀嚓喀嚓地動剪刀啊!很恐怖耶!』


    沉默是銀——銀剪刀之刑。其實,這是魔女的審判吧?法庭上隻有被告和劊子手,根本不算審判,而是處刑。完全沒有翻盤的機會,也不會有人救我。


    「唉,真是沒完沒了。」


    『最沒完沒了的不是你嗎?』


    「……」


    『不要默不吭聲啦!我也有事情想問你。』


    「我不回答。」


    『有什麽關係嘛!一次換一次!』


    「防禦。」


    剪刀女的雙手在胸前交叉。


    『你幾歲!』


    「……二十歲,怎樣?」


    看來還滿年輕的,原來比我大。


    「順帶一提,三圍從上到下是九十二、五十八、八十五。」


    『……看起來的確是。』


    我看著眼前的黑色峭壁,戰戰兢兢地點頭。那是一流攀岩選手也難以應付的峭壁,難度aaa級。


    「想說什麽老實說啊。」


    『如果我老實說,你一定會捅我吧?』


    「嗯~」


    『你還真老實!』


    「……我姑且聽聽好了,要問什麽就問吧。」


    該不會她真的隻打算聽聽看吧?


    『你是誰?這裏是哪裏?』


    「問題隻限一個。」


    『你直接回答不就好?』


    「問題不值一顧。」


    『好過分!回答我啦!』


    狗吠聲響遍整個房間,剪刀女按著頭呻吟,大概是被吵得頭疼。糟糕,要遭到報複了——想到這裏,我的思考頓時凍結,一定會遭到一百倍的報複吧。


    「唉,真是沒完沒了。」


    『這句話你剛剛已經說過。』


    「……」


    『你不要默不吭聲嘛!』


    「去死吧~」


    『你到底要我怎麽做啊!』


    談不下去。即使我是人類,也一定和她談不下去。


    剪刀女絲毫沒有待人處事的技巧,她的狀態一定是「應對」、「體貼」之類的。問題太大,她完全不是可以溝通的對象。


    但我還是努力和她溝通,因為繼續這樣下去我會有生命危險!


    『你聽得懂我說的話吧?』


    「吵死了,閉嘴。」


    『……我繼續問喔。你會讀心術嗎?』


    「不會。」


    『那你聽得到其他動物的想法嗎?』


    「沒聽過。」


    『你聽過有誰碰到一樣的狀況嗎?』


    「沒聽過。」


    『那你為什麽聽得懂我說的話?』


    「又不是我自願的。」


    我垮下肩膀,問題實在太多。


    雖然不明白原因,但是剪刀女確實聽得到我的想法,這實在太異常。


    變成狗就算了,我還可以接受;心思被人看穿也就算了,我已經放棄掙紮。


    不過,對象為什麽是她?既暴力又沒耐心,乍看之下好像很冷靜,其實比誰都暴躁。她的個性在我能想象的範圍內是最差的,足以媲美定時器故障的定時炸彈,或是拔掉撞針的手榴彈。


    換成其他任何人都好,即使這個剪刀女能和我對話、能讀出我的想法,還是無法溝通嘛。和這個人的所在之處相比,地獄簡直是天堂。


    「說什麽地獄嘛,你還真敢說。」


    『你果然會讀心!我可以確定了!』


    「冷靜點,暴狗,我們來玩遊戲吧。」


    『什麽遊戲?』


    我從不知道「遊戲」二字聽起來竟是這麽可怕。


    「很簡單,隻要你死了我便獲勝。」


    『這種過關條件是不是太過分?』


    「如果我輸了你就得死。」


    『我實在搞不懂你想幹嘛。』


    「你死了遊戲便結束!」


    『這是什麽整人遊戲!』


    地獄說不定還比這裏好,閻羅王一定不會這麽不講理。


    「不過呢……」


    剪刀女的語調改變。


    我因另一種惡寒而渾身發抖。


    像被槍指著的時候一樣,那是壓倒性的恐懼。


    她撒嬌的聲音好恐怖,想瀕臨潰堤的水壩。


    再怎麽掙紮還是無能為力,我確信逃不過毀滅的命運,現場彌漫絕望的氣氛。


    「就是說啊,如果你死了,應該會比較安靜。」


    『你說話能不能婉轉一點!』


    「對不起,我這個人就是這麽直。我還真不會說謊……跟你一樣呢。」


    『我比較喜歡善意的謊言。還有,你能不能別再用那種可愛的語氣說話?聽起來反而更恐怖。』


    「啊?我宰了你喔。」


    『我的意思不是叫你凶一點啦!』


    看她的表情變來變去,還挺有新鮮感的。


    不過,有新鮮感也不能怎樣。


    「真麻煩。」


    『怎麽可以隻憑這種理由就要殺我啊!』


    「讓我告訴你地獄的特產吧。」


    『這是死亡台詞耶!你想死嗎?』


    「我不會死的,因為我要保護你。」


    『你分明是要殺我吧?』


    「如果你死了,那一定是我殺的。」


    『我早已知道啦!』


    無論是再聰明的名偵探也做不出其他結論。


    「算了,機會難得,我告訴你吧,我叫夏野霧姬,職業是女人。」


    『你以為你是女間諜嗎?』


    不對,我也不確定女間諜會不會這樣說話。


    總之她的名字是夏野霧姬,我終於知道剪刀女的名字。雖然是個重要數據,但我現在顧不了這麽多,光是擔心自己的性命安危已經很忙,胸中小鹿亂撞,心髒敲得像鑼鼓陣似的。這是愛情嗎?才怪,根本是嚇壞了。


    「其實那是假的。」


    『竟然是假的!你是指哪個部分?難道你不是女人?還是說那是假名?你剛剛不是說自己不會說謊嗎?』


    「一下子就變得這麽會吐槽,你是知名的吐槽家嗎?」


    『都是因為你啦!你這家夥!』


    我已在不知不覺間練成吐槽屬性。


    這種能力會有派上用場的一天嗎?別在意想不到測場合害到自己就好。


    「哎呀,『機會難得』是假的。」


    『什麽意思?』


    「你有意見嗎?笨狗。啊?還是蛋狗?話說回來,真的是狗嗎?還是猴?還是雞?」


    『你先想清楚再說吧。』


    「哎呀,我玩膩啦,你差不多可以死了嗎?」


    『如果你還算是個人,先改一下你那敷衍的個性!』


    「笨狗,讓我看一下你的胃~」


    『那種東西怎麽可以隨便讓你看一下!』


    簡直是biobase(注2),你想害好孩子們留下心理創傷嗎?


    「哪有,隻是稍微割一下而已。」


    『割下去就死啦!』


    「隻是稍微kill一下而已。」(注3)


    『你還真會說笑!』


    不料剪刀女果真言行一致,銀剪刀從柵門的縫隙之間插進來。


    我沒再開口。


    因為我已死到臨頭。


    插進籠子的銀剪刀大大張開,刀刃長到好像能很輕易將我這隻小狗的身體一刀兩斷。即使想逃,我在這狹窄的籠子裏也無路可逃。


    兩片刀刃貼在我的脖子上,右邊是鐵的觸感,左邊也是鐵的觸感。在窗外光芒的照耀下,剪刀冰冷的尖端閃爍著金屬光澤。


    注2 biobase,電玩遊戲「大貝獸物語」之中造成眾多玩家童年創傷的絕望場景。人類及動物被抓去當作生物能源,在意識清晰的狀態下漸漸被吸收,魔王一死也會跟著死亡。


    注3 「割」和「kill」的日文讀音相同。


    插進籠子的凶器緩緩夾住我,簡直像斷頭台。


    這令我回想起死亡,一周前剛經曆過的難忘回憶。


    我又要回到那裏嗎》那個模糊不清的七彩世界。


    下一次會是人?是狗?還是蟲子?或是那種奇跡隻會發生一次》因為有那個天外奇跡,我現在才會在這裏,我猜大概不會再發生第二次,這次真的會死。


    腦海裏浮現狂人的凶惡樣貌。


    和強盜打鬥、指著我的槍口、飛出的子彈、被射穿的身體,好黑、好暗,衝擊震碎全身,我又想起當時的痛楚和絕望。


    其中有個聲音,清晰的金屬聲,我在垂死之際聽到、殘留在耳底的怪聲。


    當我想起那是鋼筆寫字聲的瞬間,斷頭台在距離我脖子一張皮的距離之外停住。


    「……你怎麽會知道那件事?」


    比刀刃更冷冽、比冰柱更尖銳的聲音,缺乏人性、絕對零度的聲音。然而,聲音中帶有一股執念,一股熱度。


    我突然想到……


    真意外,這種熱情我的確親眼見過。


    這種高貴我也見識過。


    像夜色一樣漆黑,宛如深夜般的黑衣女。


    自稱夏野霧姬的剪刀女。


    『難道你是當時的夜女?』


    銀色刀刃離開我的身體,對著籠子一揮。


    眼前閃過銀光,刀


    刃來回一揮的軌跡切碎壓克力柵門。


    剪刀女的左手伸進洞中,抓著我的脖子往外拖。她將我提到視線的高度,專注地盯著我。


    像是會把人吸進去似的紅色大眼睛。


    「……看來有必要多談一下。」


    這的確是我當時見過的認真眼神。


    「高興吧?我有理由讓你活下來了。」


    一如往常,事態再次無視我的想法自行發展。不顧我怎麽想,仍像雲霄飛車一樣拖著我上上下下。


    事態是依照我眼前這個微小的剪刀女、夜女、夏野霧姬的意思發展。


    我依然一無所知。


    這狀況恐怖得令我不禁認為無知還比較好。


    「都流汗了,我先去衝個澡。」


    夏野說完便走出房間。


    不過她立刻又回來,並且在我麵前丟下一樣東西。


    是書。


    封麵寫著「」,這是我讀過無數次的秋山忍出道作。


    「給我像隻狗一樣,乖乖看書等著吧。」


    我已經不在乎她那不合理的發言,以及像是看著髒東西的眼神。我甚至忘記自己、忘記世界、忘記現在。


    重要的事隻有一件。


    現在有一本書在我眼前。有書!書!書!書!book!


    我向前飛撲,像成癮患者一樣重重喘氣飛撲過去。


    因為太過心急,我試了好幾次才抓住。狗的前腳真難用,但我不在乎,看書的欲望淩駕身體的不便。


    我在短短幾秒之內便掌握技巧,用左前腳按著書,並用右前腳翻頁,不管這副身體再難操縱都無法妨礙我看書。


    翻開書本,狗的靈敏嗅覺立刻將墨水和紙的氣味送進我體內。這是我一直渴求的東西。文字在腦中打轉,無法言喻的幸福。


    我貪婪地看著。睽違一周的書中世界讓我不禁流下淚水。


    像是第一次看書的時候一樣,新鮮、愉快的閱讀。


    如果我真的複活了,想必是在此刻。


    〈以下詞匯收錄於名詞表〉


    【詭異的麵具】模仿阿茲特克戰士形象製作的黃金麵具,麵具旁的裝飾比蓋住臉的部分更大。直徑一公尺,非常嚇人。


    【從上到下是九十二、五十八、八十五】「要當個默默原諒女人撒謊的男人」是春海家男子代代相傳的家訓。


    【】秋山忍的著作,全名是「what a wonderful world」。


    * * *


    「嘿!」


    書突然被一把抓走,白紙黑字的位置隻剩下黑色爪子。


    不能看書令我瞬間爆發,把所有怒氣發泄到搶走書的對象上。雖說那個人一直踩在我頭上,但是我現在的憤怒已超過恐懼。


    『啊!你幹嘛啦!我宰了你喔!』


    「態度一下子變得這麽差啊?」


    『少囉唆!竟敢像個靈長類一樣囂張!』


    剪刀聲。


    『對不起,主人,我錯了!』


    「很好。」


    好驚人,身體竟然不聽使喚,擅自宣誓效忠,


    真可恥,我已經徹底沾染狗的習性。就算麵臨如此嚴重的事態,隻要聽到那個聲音我還是無法反抗,這就是狗性啊。


    我連內心都徹底變成狗,搞成這樣還有辦法恢複嗎?老師。


    「喂,危狗。」


    『幹嘛?危人。』


    夏野又坐回搖椅上睥睨著我。


    她超級適合翹著二郎腿的姿勢,真像個女王。


    但我的心中隻有憤怒。竟敢妨礙我看書,真是罪該萬死。


    混賬,我隻看了四遍耶!我這陣子鉛字攝取量不足,至少還得再看五遍才夠!


    「你看到我的打扮什麽都沒想嗎?這隻色狗。」


    『沒有……要想什麽?』


    夏野的身上隻有內衣。黑色胸罩、黑色內褲、黑色吊襪帶、黑色長襪,每樣都有細致的蕾絲,質料似乎很高級。垂到腰間的大波浪黑發濕淋淋的。


    「我在問你是不是想著下流的事,這隻淫狗。」


    『哪有……』


    我的確有些驚訝,不過也隻是這樣而已。


    而且女性應有的……那個,尺寸也不太夠。


    基本上,立體的東西很難讓我的下腹部動搖。


    『隻有色情小說能讓我高潮……變成文章以後再來找我吧。』


    「我真的要剪下去囉。」


    『剪什麽?對不起!請原諒我!』


    「好,你這隻狗,露出你的大犬陰囊(注4)吧。」


    『那是植物的名字吧?你隻是在說植物,不是在隱喻什麽吧?』


    「……是啊,不好意思。」


    『知錯就好。』


    「應該說小犬陰囊。」


    『不是啦!這又不是尺寸的問題!』


    「你沒有自信嗎?」


    『呃,不至於沒有自信,大概和一般人的尺寸差不多……你幹嘛害我說出這種話!這是畢業旅行男生房間裏的話題吧!』


    「我支持性別中立。」


    『再中立也得有個分寸!』


    「簡單說,就是粗陋吧。」


    『我要告你喔!』


    「哎呀,有什麽關係,粗陋哪裏不好?」


    『我第一次聽到這種形容……』


    與其說粗陋,我還比較喜歡雄偉。


    「因為你很可愛嘛。」


    『說男人可愛是一種侮辱!』


    「哈啾~」


    夏野突然發出俏皮的噴嚏聲,都是因為才剛洗完澡就一直胡鬧。


    『你快去穿衣服吧,會感冒喔。』


    「是啊,都是因為你的反應太冷。」


    『是我害的嗎?』


    「冷成這樣,就算是夏天也不用開冷氣,啊哈哈。」


    『別說那麽老掉牙的話!』


    夏野一邊幹笑一邊走出房間。


    休息片刻之後又重新開始。


    夏野穿著運動服回來。該說很合理嗎?她連運動服都是黑色的,簡直像個黑子(注5)。這種東西到底是從哪裏買來的?


    「好,接下來是重要話題時間。」


    『好不容易啊……』


    我還在準備階段就已經快累壞了。


    注4 一種開藍花的草本植物,中文名阿拉伯婆婆納、波斯婆婆納、台北水苦蕒。


    注5 穿黑衣、蒙黑色麵紗的舞台工作人員。


    「讓我看看你在茶店見到的景象吧,接著要告訴我事情經過。」


    『咦?你也讀得到我看過的畫麵嗎?』


    「好像可以。」


    所以,她能讀出的不隻有我的心思囉?


    夏野剛才的凶行讓我無意識地想起死亡的景象。那段記憶太強烈,所以在我的腦中形成清晰的畫麵,然後再被夏野接收到。


    原來如此,隻要明白原理,便能簡單地故技重施。雖然一想到那件事就心痛,我還是喚起記憶,建構出生命結束的瞬間、死亡的印象。


    我在腦中描繪的場景是清陽茶店,時間大概是十天前,八月十日,《白管家與阿拉伯王》的發售日。


    看書、見到槍、挺身保護夏野、製止強盜、扭打、中彈,我讓夏野分享當日發生事情的全程經過。


    「……我也在場呢。你當時看到的景象就是這些嗎?」


    『……應該吧。』


    「你後來中了一槍?」


    『……就是這樣。』


    怎麽回事?說出這些話讓我有點頭暈。


    「有件事我不明白。」


    『嗯?』


    「你曾學過什麽格鬥技嗎?看你的外表也不像……怎麽看都隻是個軟腳蝦。」


    猜對了!而且猜得有夠準!


    「像你這種軟腳蝦幹嘛挺身對抗帶槍的強盜?」


    『呃,那是因為……』


    「你那時候為什麽要救我?」


    她很認真地問道。


    她突然這麽問,我該怎麽回答?到底是為什麽?


    我隻知道不是基於「我一定要救這個人」或「我可以代替她死」這種書中主角會有的帥氣想法。


    『嗯,為什麽呢?硬要說的話,可能是身體擅自行動吧。』


    「唔……」


    夏野沉思著點頭。


    「那麽,我來問問你的身體。如果把你倒吊起來敲敲腦袋,說不定會有答案。」


    要是真的這樣做,我一定會失去全部記憶。


    我繼續說下去。


    努力說明我臨死前看到的七彩世界、醒來之後變成狗、待在寵物店的經曆、因為沒書看而痛不欲生的情況。


    簡直像在做夢、吹牛,或是妄想。


    雖然這是我的親身體驗,不過嘴上一邊說著,心裏也在懷疑這究竟是不是真實。夏野倒是聽得很投入。


    「唔……」


    『你相信我說的話嗎?』


    「聽起來很離譜……」


    的確很離譜,不過我可是說真的。


    「……」


    『……』


    夏野拍一下手,點頭說:


    「……好,我姑且相信你。」


    她幹脆地說完,現場突然陷入沉默,我的情緒也陷入低迷。


    「……你在怕什麽?」


    『沒什麽……因為你突然不說話,我忍不住害怕……』


    「你這隻狗真膽小,如果你還算是個男人就帶種一點……勇敢一點。」


    『為什麽特地改口?為什麽盯著我的兩腿中間?』


    「因為……因為那樣嘛。」


    她的目光變得超溫柔!


    夠了!別用那種眼神看我!


    『有什麽問題嗎?我有什麽問題嗎?』


    「加油!」


    『不要鼓勵我!這種情況下最不適合鼓勵人!』


    「那麽,今天的晚餐吃小香腸。」


    『這菜單太惡毒了!』


    說不定我是法蘭克福香腸呢!雖然不是事實……


    就這樣,我向她交代一切的來龍去脈。


    光是為了解釋而回想起那些事,我就覺得不舒服。


    是因為無法看書才會變成這樣嗎?好恐怖,簡直是藥物成癮患者的更生紀錄片之類的悲劇。


    從口中說出來以後,我更深刻地意識到自己碰到的事態有多詭異。中槍、死亡、變成狗、複活,根本像一部爛劇本。


    『我再問一次,你真的相信我說的話嗎?』


    夏野厭煩地回答:


    「囉唆,同樣的事情你要問多少次?真不像個男人。」


    她這句話讓我稍微獲得安慰。


    我抬起頭問:


    『……你願意相信就好了。』


    「你變成狗還能這麽悠哉啊?」


    『這件事的確很嚴重,不過我早已度過驚慌時期,現在再慌張也於事無補。』


    「是啊,快點適應是好事呢,邪狗。」


    『我又不是自願習慣的。』


    但是一直不習慣也不是辦法。


    該不會到最後才發現這是夢結局(注6)吧?


    「……既然習慣了,我就把你不知道的後續發展告訴你。」


    夏野從房間角落搬出一個紙箱,接著從中拿出一捆大約十天份的報紙。


    狗的腳沒辦法靈活翻報紙,所以她將報紙鋪在地上給我看。


    注6 最後發現一切都是夢的拙劣收尾方法。


    整個版麵寫的都是同樣事件,報導標題是「慘!瘋狂歹徒入侵下町」,裏麵有茶店的照片,以及附有「死者」說明文字的春海和人照片。


    哇!這是我高中入學時的照片,好年輕。當時的我還對未來充滿希望……好像也沒有,應該和現在差不了多少。


    『這是……』


    「你應該不知道案發之後的情況,也不知道案子還沒解決吧。」


    『還沒解決?什麽意思?』


    我有不好的預感。


    「就是字麵上的意思。強盜殺死你之後便跑走,目前還在逃亡。」


    『喂喂……警察到底在幹嘛啊?』


    真是的,那可是殺死一個人的凶手耶。你們這些警察工作認真一點嘛,我已經死了所以無所謂,不過你們還得保護其他人吧。


    「……強盜的名字是中原冬至。他在清陽茶店犯案後,仍帶著獵槍逃亡至今。」


    我連名字都是第一次聽到。畢竟我一見到他就被殺了,所以無可厚非。原來他長成這副模樣,光看就覺得火大,簡直像血腥小說裏的人物,可以的話真不想再看到他。


    「就算他現在看到你也認不出來,因為你是狗嘛。」


    『不,這樣正好可以趁他掉以輕心的時候攻擊他。』


    「憑你那小不點兒的身體嗎?」


    『別叫我小不點,即使是狗也能打倒吃人的大熊喔!』


    我的拔刀牙要爆發了。


    「……你想報仇嗎?」


    『沒那麽誇張,隻是覺得白白被人擺一道很不痛快,如果有機會當然要討回來。』


    「你還真消極。被揍就要揍回去、被殺就要殺回去,身為男人怎麽可以沒有這種氣概?」


    如果所有男人都是這樣,那簡直是世紀末霸王的世界。


    「假如真的有機會,你打算怎麽做?憑你現在的身體大概隻能咬死他,或是從高處把他推下去……」


    『全是殺人行為啊!』


    我從頭到尾都沒說過一個「殺」字,不要若無其事把你的危險思想灌輸給我!


    「這點程度的懲罰是他應得的吧?」


    『你對「這點程度」的判斷標準太過異常!』


    夏野露出一副難以釋懷的表情。


    話說回來,我大概不會再見到中原吧。日本的警察很優秀,他們隻是需要花些時間調查,很快便會抓到凶手,用不著我親自動手。


    『話說回來,你還真了解情況,報導裏可沒提到他拿的是獵槍。』


    「我也是當事人啊,這是從警察那裏聽來的,我都聽到膩了。」


    『對耶,當時你在現場,這樣說來也沒錯。』


    「……就是這樣。」


    夏野露出難受的表情,或許是因為想起那件事。


    這表情稍縱即逝,她的眼中立刻恢複好勝的神采。


    「對了,你需要什麽東西嗎?」


    『喔?為什麽這樣問?』


    「因為你情況特殊,不能隨便出門。要是被人發現你這隻狗能和人類溝通,運氣好是展覽,運氣差是解剖,走起路來像百合。」(注7)


    『不要隨便亂接!不過,你的建議確實有道理。』


    「所以你暫時住在這裏吧。」


    『……』


    我說不出話。


    「怎麽?幹嘛一臉呆樣?」


    『……你怎麽會這麽體貼?感覺好奇怪。』


    基本上體貼就是陷阱,這樣想比較好。


    大野狼想把小豬養胖再吃的時候也會有這種表情。


    「嗯?我的剪刀放在哪裏?」


    『對不起!』


    我好像已經被調教到會下意識地道歉,完全染上狗的習性。拜托別拿出剪刀


    ,我一定會做噩夢。


    不過,夏野的提議正合我意。


    雖然我現在是狗,但本來畢竟是人類。


    隻要我還擁有人類的意識,就會忍不住想要親近人類世界。若是情況允許,真希望能活得像個人,而且隻能以人類的方式活下去。人類可以用金錢換取食物或住所之類的東西,狗辦不到這點。


    既然她願意照顧我,我當然沒有理由拒絕。


    雖然回不了人類社會,但我還是想待在人類社會裏。


    無論今後如何打算,都必須花一些時日好好思考,所以,我把她的提議當作好運收下吧。


    『……但我還是覺得很怪。』


    「不知道狗好不好吃?」


    夏野不動聲色地發起脾氣。


    『別這樣!是我不對!請先把剪刀收起來!』


    我死命哀求。身為一隻狗還是別反抗人類比較好,尤其對方是這種人。就算我是人類,大概也沒有勇氣反抗夏野吧。世上有很多不該挑戰的事,這是我在幾十分鍾之內學到的狗生教訓。


    「你覺得『狗鍋』如何?」


    『你是說把小狗放到陶鍋裏,然後驚歎「哇!好可愛喔」的意思吧?絕對不是煮來吃的意思吧?』


    「……好像很好吃呢。」


    『虧我還這麽努力幫你說話!』


    說不定真的會被吃掉。


    夏野霧姬是我的恩人,但也是個危險人物。


    「你想到需要的東西了嗎?」


    『這個嘛……』


    春海和人是個書癡。


    即使變成狗,這點也不會改變。


    無論是死前或死後,我滿腦子想的都是書。藉由這次意外,我清楚地意識到,就算死去、就算不再是人類,我追求的東西還是不會改變。


    注7 源自俚語「站著像芍藥,坐著像牡丹,走起路來像百合」。


    如果是一般人,可能會追求比較不一樣的東西。


    但我既然還是我,這點絕對不會改變。


    『……書。』


    「書?」


    『嗯,有書就好。』


    「對耶,你之前的確一直鬼叫書啊書的。也好,要書的話我有,跟我來吧。」


    夏野說完走出房間,我便跟了過去。


    多虧爆炸頭的照料,我的體力已經恢複八成,走路也沒問題。雖然我是第一次用四隻腳走路,狗的身體還是使喚得來。


    房門外是走廊,這條走廊大得誇張,我差點以為自己走進另一個房間。


    光是這條走廊就比住穀莊的一個房間還大,一眼望去可以看見幾扇門,所以感覺更寬敞,而且每個地方都好高級。難道我在一棟豪宅裏?


    『這裏是你家嗎?』


    「嗯,與其說是我家,不如說是我住的公寓。」


    『這間公寓好大!你是有錢人嗎?』


    「是啊,我是高額納稅人。」


    聽她回答的語氣彷佛不覺得有何大不了。她說她二十歲?這麽年輕卻能如此淡泊,真是不可思議。不過,我現在有更好奇的事。


    『對了,剛才那個房間也很大耶。』


    「那是倉庫啦,哪裏大?東西越堆越多,我還覺得很狹窄。」


    『明明就很大,你的判斷力是怎麽回事?』


    我們邊走邊聊,來到離剛剛那間倉庫不遠的一扇大門前。


    「這裏是客廳兼工作室。」


    夏野說著,打開那扇大門。


    這個房間有夠大,我剛看到的時候還有點暈眩。格局和先前大不相同,實在太過寬廣,好像可以用來開派對,大到無法言喻。或許是因為狗的身體矮小,這房間看起來簡直像小學的體育館。原來如此,任何房間跟這裏相比都會顯得狹窄。


    我不禁大叫,身不由己地大叫。


    『哇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從門口望去,右邊有一張黑色的桌子,麵積約有半坪的桌子上擺著文具、紙、筆記本電腦。桌子對麵有一扇棕色的門半開著,可知還有另外一個房間。裏麵有類似冰箱的東西,大概是廚房吧。正前方有兩張榻榻米擺在木質地板上,形成一個小和室。榻榻米上有一張茶色的小矮桌,就是傳說中的老爸翻桌攻擊會用的那種圓桌,桌上準備周到地放著日式點心。小矮桌後麵是一扇大窗戶,再外麵則是陽台,耀眼的陽光灑進室內,我沒有看到遮光用的東西。


    房間左側則是天堂。


    有書。


    不,全都是書。


    書櫃占據房間一半以上的空間。像圖書館一樣整齊排放的書櫃聲堆滿書本,儼然是一座書本堆成的要塞,光看都有一種壓迫感。書櫃好像隨時會倒下來似的,讓人有種想要拔腿就跑的壓迫感。


    『好棒!超棒的!』


    我基於直覺反射衝過去。


    沒辦法正常思考,這種時候當然要衝過去。


    我在書櫃之間跳舞似地狂奔。


    書!書!書!每個方向都是書!視野三百六十度都堆滿書!


    整齊羅列的書本美得有如藝術品,依照題材、出版社、尺寸大小分類,整體外觀很美,並列的書背拍成漸層的色彩。圍繞在書本中的書籍空間,簡直是樂園!


    『喔喔喔喔喔喔!這是什麽?天堂嗎?我死了嗎?我死了吧?真的死了吧?』


    「你早就死了,冷靜一點。」


    『我哪裏冷靜得下來!太棒了!你真是太棒啦!wonderful!』


    「……也罷,你高興就好。」


    『wonderful!太wonderful!對狗而言真是太wonderful!』


    「……你是指對人類而言不怎麽樣嗎?」


    我完全不在意夏野變冷的眼神,現在我的心中隻有書。還沒摸到眼前這些書,我是不會滿足的!


    糟糕,我已經不在乎死不死的問題。


    說不定我真的死了!不知道啦!誰管他啊!


    * * *


    我狂奔十分鍾左右才回到夏野的腳邊。


    『……好難過。』


    「你白癡啊?」


    的確是。


    真難受。旁邊是天堂,體內卻像甲子園地獄,我好想吐。


    「你忘記自己才剛複原嗎?走路還無所謂,像那樣猛衝當然會不舒服。」


    她說的對,我突然想起自己曾經被丟在雨中的事。我現在還不太適應狗的身體,所以不知該怎麽拿捏分寸。


    深呼吸之後,混雜著紙張和墨水味道的空氣吸進體內,令我稍微恢複精神。這氣味像高原的清新空氣,在我的胸中漸漸擴散。


    「冷靜下來了嗎?」


    『嗯,很冷靜!』


    「你想看什麽書就去看吧,反正你也沒有其他事情可做,這隻無業狗。」


    『真的嗎?你簡直是神啊!』


    「沒錯,快點崇拜我。」


    『是!』


    神氣挺胸的女人、恭敬平伏的狗,我一點都不想吐槽。


    『我先前對神太不敬,在此由衷致上歉意。』


    「是啊,我已經完全是個神呢。」


    『沒想到我有這個榮幸麵見活神仙,真是惶恐。』


    「盡量崇拜我、景仰我吧!」


    『請容我鬥膽提問,神一定已看完這些書吧?』


    「啊?喔,其實這間房間裏的書我大多都還沒看。」


    『什麽!難道還有其他像這樣的房間嗎?』


    「不是,我是指我看的書不多。」


    『你怎麽不去死?』


    冷了,我一瞬間就冷下來,心中懷有無比強烈的輕蔑


    。


    剛才我還那樣卑躬屈膝,如今卻徹徹底底看不起她。什麽神嘛,根本隻是蛆蟲,連被書夾扁的蒼蠅都比不上。


    沒想到我說得出這麽冰冷的話語,連我自己都嚇到了。可是,這家夥竟然不看書?這還算是人嗎?連原始人都會看書吧?既然不看書,表示她比原始人還不如吧?也對,看她每次動手都比動口快,便知道她根本是靠本能生存的野獸。既然如此,我隻能用書本的權威開示她,跟這種笨蛋相處真不容易。


    「喔?你很敢說嘛,這隻石狗。」


    『好恐怖!可是……你為什麽不看書?別拿出剪刀啦!』


    她一開口抱怨,銀色刀刃,馬上飛來夾住我的脖子,我雖然害怕還是堅持地追問。


    隻要跟書有關,我絕不會輕易退縮。


    『聽好,讀書七罪是:任意泄漏結局!不珍惜書本!討論沒看過的書!弄髒書本!隻借書不買書!打擾別人看書!買了書卻不看!』


    「這是你自己想出來的嗎?真閑。」


    『少囉唆!總之買了書卻不看是無庸置疑的重罪,不,是死罪!』


    「是嗎?」


    夏野無畏地露出笑容,銳利的目光好可怕,手上的剪刀更可怕。


    「買書的時候,買書人和書之間已產生聯係,打算何時再看是買書人的自由,再說看書也有適當的時機,必須考慮到生理狀態、心情、環境等等,怎麽可以漠視這些因素?隻要買了立刻看,那根本不是看書,隻是例行公事而已。」


    『呃……』


    「心血來潮走進書店,發現喜歡的書並買下,這個相遇的經過才是書的韻味。重要的不隻是讀,還包括邂逅。」


    「書如果買來不看又有什麽意義?」


    「即使不看,還是會有收獲。」


    『……看來我跟你意見不合。』


    「這樣嗎?我最喜歡把意見不合的人染上我的色彩。」


    這個超級虐待狂!


    「嗬嗬嗬。」


    『總有一天我會讓你接受我的看法……一定會!』


    不對,其實我更想和她斷絕往來,但是丟著這一大堆書實在太可惜。


    我要先把這裏的書全部看完,讓她照料我的生活,再叫她多準備一點書,等到盡情享受過後再跟她斷絕往來。


    「你這墮落的壞蛋。」


    所言極是。


    「不過你說的讀書七罪真有趣,我先記下來。」


    她說完便從外套口袋裏拿出一樣東西。


    『嗯?那是什麽?』


    「看到有興趣的事我都會立刻記錄下來。」


    仔細一看,那東西類似掌上電腦,比口袋書稍大。上麵附有鏡頭,似乎還有照相功能。對折的機器打開後,可以看到液晶屏幕和折迭式鍵盤。


    夏野以驚人的速度開始敲鍵盤。


    「……你看。」


    她展示的畫麵上寫了一行「以下詞匯收錄於名詞表」,下麵則是我剛剛對「讀書七罪」這個名詞所做的解釋。此外還有很多其他詞匯,以及各詞匯的說明。這是她自己編輯的電子詞典嗎?


    畫麵上有行「kiripedia」的文字在發光,真是個愛出鋒頭的女人。


    「這是私人隨身百科名詞表『霧百科』,我從小就喜歡這種東西。」


    『喔,真有你的。』


    「平時多積累數據,以後便能派上用場。」


    什麽用場?


    〈以下詞匯收錄於名詞表〉


    【讀書七罪】青海和人的讀書禁忌,固執又偏頗的一己之見。


    【墮落的壞蛋】不工作、不上學,給他東西就滿口抱怨,不給他又會一直討,動不動就生氣,別人說話都當成耳邊風,隻會躺著看書吃零食。這是我的理想目標。


    【霧百科】這機器的外號。夏野霧姬藉此記錄有興趣的詞匯,製作自己專用的名詞表。附有照相功能,可為收錄詞匯加上圖片。


    「話說回來,你叫過我的名字吧?」


    『咦?你的名字?』


    不管怎麽說,反正我現在已經有書看。該從哪一本先看起呢?我正在思考這奢侈的問題時,夏野突然問道。


    名為夏野霧姬的剪刀女、夜女。


    『我不記得,你該不會是聽錯吧?』


    「不可能,你明明叫過很多次,叫到我都嫌煩了。」


    我完全不記得這回事。他的名字很少見,隻要聽過一次絕對不會忘記,如果我以前聽過,一定會立刻想起來,但我完全沒有印象,而且我不可能認識這麽怪的人。


    「真奇怪,你確實叫過我,所以我才會去那間寵物店。雞貓子鬼叫的吵死人了,我本來想去滅口的。」


    『太恐怖啦!』


    原來你不是去救我,根本是去殺我的啊!


    『我真的不知道,今天才第一次聽到夏野霧姬這個名字。』


    「喔,不是這個啦,我說的是秋山。你不記得自己叫過秋山忍這個名字嗎?我每天聽著你的聲音,聽到快要精神不正常的地步。」


    『啊……秋山?』


    「是啊。」


    『秋山……秋山忍?』


    秋山忍。


    這個名字我的確有印象,不,太有印象了。


    聽到這名字,我隻會想到一個人。那是我朝思暮想、魂牽夢縈的對象,所以絕對不會弄錯。


    『你說秋山啊,那我確實叫過……咦?』


    那是我在夢裏都惦記的名字,即使死去仍念念不忘的名字。


    『不對,我叫的是作家秋山忍啦。』


    「當然啊,難道還有其他秋山忍嗎?」


    『我也不認識其他秋山忍……你的名字不是夏野嗎?你叫夏野霧姬沒錯吧?』


    「那是本名,作家可以另取筆名。你連這種事都不知道嗎?這隻蔑狗。」


    『作家?那那那那那那……你就是秋山忍?』


    「好像沒有第二個叫秋山忍的作家,所以應該沒錯。」


    『真的假的?』


    嚇我一大跳,真的嚇壞我了。


    近來碰上不少驚人的事,但沒有一件比這更驚人。如果身體動得了,我一定會用全身表現出最劇烈的驚嚇反應。秋山忍竟然是這麽年輕的女性?


    我的腦袋打結、情緒暴漲。


    『哇,真的假的……快點寫《原罪係列》最後一集啦!』


    「沒頭沒腦地說些什麽啊?無禮的狗。」


    這是標準的書迷心態,平時想的事直接脫口而出。


    活生生的秋山忍站在我麵前,我當然會驚慌失措,不小心說出一、兩句無禮的話也很合理。哎呀,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了,隨便啦!


    『不好意思,老師,真的很對不起。請你快點寫,快點讓我看吧,可憐可憐我這隻不如人類的狗畜生吧。』


    「好啊。」


    夏野從桌子的抽屜裏隨手拿出一迭紙丟到我腳邊,那是堆積如山的稿紙。


    寫在第一頁的標題是……


    『這……哇啊!』


    「你不是想看嗎?那就看吧。」


    一看到標題,我立刻發現這是《原罪係列》的最後一集。秋山忍所有著作中最特殊、最厚重的一本,那本書的原稿正在我的眼前。


    讀者絕對無緣麵見,作家親筆直書的原稿,我倒吸一口氣,喉嚨刺痛。


    那是秋山忍的片段靈魂,好想看、好想看、好想看!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可是……』


    「怎麽?不看嗎?」


    『我會看的,一定會看!但不是現在!』


    我喜歡書,喜歡天底


    下所有的書。


    我想看書,想要看完天底下所有的書。


    我可以抬頭挺胸地說,我是為了看書才誕生在這個世界上。


    在所有書之中,這份原稿可說是居於顛峰,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即使說我現在以狗的形體活著都是為了看這本書也不為過。


    但我有自己的尊嚴,那是讀者的最後防線。


    『不對!這樣太不應該!』


    「什麽?」


    『還沒印成書就先看,這是違反規則的!大概吧……』


    「什麽?這樣也會觸犯讀書七罪嗎?」


    『不,不是啦!該怎麽說呢……我不太會解釋,總之這樣不公平!』


    我的確很想看那本書,心中某處不停大叫「想看就看吧」,但我還是把視線撇開。要是繼續盯著,一定會被吸引過去。我竟然會轉頭不看書,還真是破天荒頭一遭。


    話雖如此,我仍是拚命壓抑自己本質之中的某種東西。


    「了不起。不過,那份是作廢的原稿,應該沒關係吧?」


    『竟然是作廢的!』


    這句話使我既安心又失望。


    還好沒有看。


    可是,堆在我麵前的原稿少說有將近一千張,即使尚未印製成書,分量也很驚人。既然已經作廢,代表這個作品不會公諸於世。


    『……這是怎麽寫的啊?』


    「很平常地寫啊。不過,總覺得一直沒出現嗶嗶嗶。」


    『嗶嗶嗶?』


    「就是嗶嗶嗶或噗噗噗的一瞬間。」


    『我還是聽不懂……』


    「該怎麽說呢》我有時會突然覺得全身毛細孔瞬間放大,開始嗶嗶嗶這樣。」


    『喔……』


    她大概是指靈感吧,作家也有很多煩惱呢。不過若是笨蛋,即使出現嗶嗶嗶也沒辦法寫出那麽精彩的傑作。


    『……話說這稿子的分量真是驚人。』


    「當然,這個世界上有趣的事情太多,明天寫的書一定比今天洗的更精彩,寫再多都不夠。」


    『既然作家這樣說,應該是這樣吧……』


    如果秋山忍不滿意這份作品,我更不應該看。


    好想看,超級想看!好可惜,真的好可惜!但是,我隻能吞著口水含淚目送它。


    夏野撿起散亂的原稿,在我麵前揮動。


    「你真的不看嗎?」


    『真煩耶!我想看的是書,還沒變成書的東西我沒興趣!』


    「好麻煩的狗。隻要不是書都不能看嗎?譬如大綱之類的。」


    『呃……如果隻是這樣的話,那麽……』


    不行!心中的天使和惡魔異口同聲地呼喚我。


    「如果隻是開頭第一行呢?」


    『呃呃呃……』


    不行啦不行啦!天使和惡魔開始大合唱。


    別屈服啊!我的意誌力!別走啊!我的良心!


    「如果隻是第十三頁的第七行呢?」


    『喔喔喔喔喔……』


    這已經跟天使或惡魔無關,連我都快把持不住。


    不行,絕對不行。


    「如果我把紙張對折再用訂書機釘起來呢?」


    『我好想在哪看過這種東西……』


    主要是在夏季和冬季的有明(注8)。


    「不看就算了。我要回去工作,你這條狗害我損失不少時間。」


    『我的身體好像也一直麵臨實質上的損失,就當作扯平吧。』


    「總之,這房間裏的書你想看就看,伸長身體等著我寫完《原罪係列》啊。」


    『我會一直等下去的。』


    「是是是。」


    我們背對著背,走向各自的戰場。


    注8 每年夏、冬兩季在東京有明舉行的大型同人誌販賣會。


    夏野霧姬迎向寫作。


    春海和人迎向閱讀。


    「這就是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你幹嘛幫我亂加旁白!』


    「這時的他完全沒想到,這竟是此生最後的離別……」


    『如果真是這樣,凶手一定是你!』


    「怎麽能跟狗共處一室!我要留在這裏!」


    『你到底想怎樣啦!』


    結果夏野在客廳開始提筆寫作。


    這家夥的個性一定是有仇必報。


    〈以下詞匯收錄於名詞表〉


    【黑色內衣】邊緣有蕾絲,在會員製郵購中心買來的,一套三萬圓。


    【稿紙】小學寫作文用的是一頁二十行、一行二十字的四百字稿紙,工作用的是每頁三十四行、每行三十九字的訂製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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