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十二月,天氣也變得更加寒冷。就在十二月某個陰天的早晨,我接到一通來自威瑪時代交情不錯的編輯所打來的電話。


    『我終於發現關於席勒老師的線索了。』


    『真的嗎?』雖然還是清晨,我卻忍不住大聲呐喊。其實從很久之前,我就洽詾相關人士幫忙尋找弗裏德。


    『我查詢所有的鐵路公司,終於找到看過席勒老師的站員。據說老師是前往格裏森的方向。』


    恪裏森……我記得是位於喘士東邊的角落。這個時代還沒有瑞士的存在,總之是在阿爾卑斯山裏的地區,又不隸屬神聖羅馬帝國。弗裏德究竟去那裏做什麽呢?去爬雪山嗎?怎麽可能?弗裏德可沒那麽喜歡戶外運動。


    『國外嗎……接下來就很難調查了。』


    『嗯,不過我會問問幾個認識的人。可是歌德老師……』


    對方放低音量問道:


    『席勒老師發生了什麽事呢?』


    『……咦?』我才想問這個問題。


    『鐵路公司和站員也問了我們一樣的問題。據說之前也有其他人在調查席勒老師的足跡,好像是教會的人。』


    『教會嗎?』


    這個年代的教會不是單純的宗教團體,而是和神聖羅馬帝國並駕齊驅的龐大勢力。為什麽他們要調查弗裏德的足跡呢?


    『兩位老師離開事務所之後,據說教會也曾經去調查事務所。我這陣子好不容易才從房東口中問出消息。果然一和教會扯上關係,大家嘴巴就閉得很緊。』


    『我完全不知情。』


    如果是我還很有可能被調查,因為我無庸置疑是和惡魔簽下契約的背教者。但是為什麽連弗裏德也要調查呢?


    『是嗎……席勒老師還真教人擔心。歌德老師和席勒老師什麽時候會回到威瑪呢?我們又創立了新刊,而且我們所有人都相信老師還會再回來的。』


    我隨便蒙混過去,喃喃地道謝之後就掛了電話。


    對於威瑪,我沒有一絲留戀。畢竟當初我不是出於自願執筆文藝評論,而且現在弗裏德也不在威瑪。


    我望向窗外黑暗的天空,心想:弗裏德,你到底在做什麽呢?為什麽突然消失呢?又為什麽遭到教會的調查呢?他當初說想出去玩,所以要去旅行。難道其實是有更複雜的理由嗎?好歹打通電話給我呀。


    我朝厚重的雲層問道:你現在究竟在哪裏呢?


    「您想見席勒先生嗎?」


    梅菲在我耳邊問道。視線的角落出現一對搖晃的黑色狗耳朵。看來梅菲似乎是在我肩膀高度的空中趴著休息,真是個靈活的惡魔。


    「當然想,我不但有很多事情想問他,現在還擔心起他來了。」我老實地回答。


    梅菲把手腕和下巴搭在我的肩膀上,格格地笑了。


    「騙人。」


    「騙什麽?」


    「我絲毫感受不到您對席勒先生的友誼。」


    你這句話是什麽意思?我閉上嘴巴,數了一會在運河河岸搬運貨物的作業員灰色的小小身影。


    其實梅菲沒有說錯,我對弗裏德絲毫沒有任何友情。畢竟我們隻是一起工作兩個月的同事又一起去泡過溫泉而已。歌德本人和席勒的感情當然相當深厚,他們會閱讀彼此的作品,互相批評影響,還一起創作。兩人當時的回憶應該還殘留在我腦中,不過之於我隻是別人的記憶。


    既然如此就算了吧……我開始想放棄搜尋弗裏德了。他就算被教會追殺,也和身處維也納的我無關。他是歌德的好友,但不是我的朋友。既然他已經逃到國外,應該就不用找了。一不小心插手,可能還會卷入與教會相關的事件。最重要的是他說過他也不知道歌德如何呼喚我來到十九世紀。所以他應該沒有任何可以讓我回到未來的線索。


    正好窗戶左方角落出現聖史蒂芬大教堂的影子,我彷佛想躲藏般地關上窗戶。梅菲也不知何時消失了。


    不過,教會和我不是毫無關係,反而以出乎我意料的方式踏入我的生活中。


    ※


    一開始的徵兆是貓。


    那陣子小路似乎一直忙著創作困難的曲子,幾乎寸步不離自己的房間。就算我問她在寫什麽曲子,她也隻是對我怒吼:「完成之前當然都是秘密!」穿透牆壁的琴聲,總是突如其來的一連串和弦。大家可能以為作曲是一邊彈奏樂器一邊創作,其實幾乎都是在腦內完成。我父親就曾經說過浴室最適合作曲。至於小路這種管弦音樂的專家可以自行在腦中組合各種樂器的聲響,所以不管什麽程度的交響曲都能在書桌前完成。


    由於小路廢寢忘食的埋頭於創作,所以黑白貓兒就由我來照顧了。畢竟我隻是義務性地喂食,所以早上並沒有發現少了一隻貓;四隻貓兒向我投訴時,我也擅自以為它們隻是比平常肚子更餓,所以就隻是盛了更多燉魚。


    等到中午時分,小路搖搖晃晃地來到我房間。


    「我終於完成最後樂章的結構……還差一步就完成了。我想作和貓咪玩耍的夢,床鋪借我一下。」


    「回自己房間睡。」床單上又要沾滿貓毛了。


    「我的房間堆滿樂譜,連踩的地方都沒有。」


    「那就去外麵!」


    生氣的小路隨即轉身離去,真的往玄關方向走去。因為她的腳步實在太危險,我趕緊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拉回來。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你倒在路上,我也很頭大。總之在我這裏吃飽了就睡一下吧。」


    小路打開窗戶,發出如同貓兒一般的叫聲,呼喊她的友伴。黑色和白色的毛球接二連三衝進房間,我也朝廚房走去,準備料理貓咪的飼料。就在此時——


    「……十六音符不見了!」


    我聽到小路近乎悲鳴的呐喊,轉過頭去就看到臉色鐵青的她被四隻貓咪包圍。


    「在哪裏……被帶走了?被誰?黑色?黑色的家夥?是人類嗎?裙子?是女人?是男人?男人?」


    小路把最大的白貓——我記得是叫全音符——舉到眼睛的高度質問。是說小路能跟貓對話嗎?不,重點不是跟貓講話,誰不見了?


    我這才發現—名叫十六分音符的麒麟尾小黑貓不見了。


    「我想起來了,從早上就沒看到它……」


    「為、為、為什麽不那時候就去找呢?」


    路放下白貓,爬向玄關的方向。


    「它們說十六分音符被人給擄走了,要、要趕快去找才行啊!」


    結果爬到一半,小路就因為疲倦和饑餓所導致的暈眩而倒在地板上。


    「就跟你說不行了!」


    小路抓住我要扶起她的手,淚眼汪汪地說:


    「yuki,求求你!幫我找到十六分音符!它們是我重要的朋友!而且十六分音符還那麽小,嗚……嗚。」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會幫你找的。」


    我一邊回答一邊思索要怎麽找到一隻幼貓時,突然一名男子打開窗戶衝進來。


    「我是樂迷俱樂部一號會員瓦爾舒泰伯爵!事情就交給我吧!」


    ……這裏可是三樓耶。接下來是天花板出現一個洞,冒出一名男子的頭。


    「我是樂逃俱樂部二號會員裏西諾夫斯基侯爵!我一定會找到的!」


    廚房櫃子的門也被打開,跑出一名男子。


    「我是樂迷俱樂部三號會員洛布柯維茲侯爵!我會救出貓咪,讓路德維卡寶貝感謝得抱住我!」


    「……你、你們這些人,為什麽會在這裏?」


    跨過窗框,踏進房間的瓦爾舒泰伯爵指著我說道:


    「因為我們要監視你!免得你這家夥對路德維卡寶


    貝做出不可原諒的猥褻行為!」「你們才是犯罪者吧?」「剽竊的家夥出現了!」小路躲在我身後大喊,貓咪們也露出利牙衝向三名跟蹤狂貴族。


    「啊!等、等一下!路德維卡寶貝!」「我們不是什麽怪人喔!」「我們想偷的隻有你的心啊!」三個變態的辯解就在貓叫聲、爪子的攻擊聲和悲鳴中消失了。


    但是,我們現在的狀況的確連貓的手都想借來用(注:日本俗諺,意指非常忙碌)。我把伯爵和兩名侯爵抓出公寓之後向他們確認:


    「呃,你們真的會幫忙找貓嗎?」


    「當然啦!」「我可以為了路德維卡寶貝耗盡所有家財!」「我可以賭上一輩子!」


    聽起來很可靠,不過真不想拜托三個滿臉被貓抓傷的人。


    「你們還有很多會員吧?如果有人有空願意幫忙——」


    「我們想有時候總會發生這類事情,所以早就叫所有人待機待命!」


    伯爵的話一說完,公寓付近的小巷子就跑出了幾十名男子。這類事情是哪一類事情啊?雖然有他們在的確是幫了我們大忙沒錯。


    「瓦爾舒泰會長,發生了什麽事嗎?」「喔,副會長也在!」「名譽的傷痕?」「你們守護了路德維卡寶貝的貞操嗎?」


    我不禁覺得貴族淨是這種家夥,難怪平民想要發動革命了。


    「那麽我回去問清楚貓的事情。」


    「各位會員,組織搜索隊!」


    「是!會長!我來搜索路德維卡寶貝的房間!」「我來搜索路德維卡寶貝的衣櫃!」「我來搜索路德維卡寶貝的裙子裏!」「你們差不多一點,那是我的工作!」「你們才給我差不多一點!」我忍不住大吼起來。


    不過當小路帶著停在手臂上、頭上和肩膀上的貓兒走出來的時候,大街上的會員們馬上安靜地排成四列。小路淚眼汪汪地眚訴他們貓兒平常玩耍的地方和擄走貓兒的黑衣人的特征之後,會員們馬上充滿幹勁地奔向維也納的大街。


    瓦爾舒泰會長帶領大量的部下,抱著小黑貓回到公寓時,太陽已經開始西沉了。


    「路德維卡寶貝,是這隻貓嗎?」


    的確是這隻貓。我不可能認錯這條分叉的尾巴。


    「十六分音符!」


    小路衝出公寓的大廳,從伯爵滿是傷痕的手中抱起小貓。


    「啊,太好了!你沒事就好……怎麽全身濕漉漉的呢?要趕快擦乾啊!」


    小路衝回房間,踩得樓梯喀喀作響。我代替她向樂迷俱樂部的會員致謝。


    「真的非常感謝各位。」


    老實說,我沒想過他們居然可以找到,而且是在這麽短的時間內。


    「你們是在哪裏找到貓的?」


    「聖卡爾教堂的池塘邊。」


    聖卡爾教堂位於維也納市區的南邊,是巴洛克風格建築的巨大教堂。教堂正麵有個水池,小貓濕漉漉的應該是掉進池塘裏了吧?


    「對我而言,追蹤路德維卡寶貝附著在貓咪身上的氣味可是家常便飯。」


    瓦爾舒泰會長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膛。


    「會長,是我找到的!」「對啊!是靠我們的人海戰術!」「是我們找遍了所有教堂!」


    「你們怎麽知道貓是在教堂?」


    我有點驚訝地詢問伯爵身後的部下。


    「路德維卡寶貝形容擄走貓的人所身著的服裝,怎麽聽都像是司祭的法袍。」會員號碼個位數的年輕人如此回應。


    「啊……的確小路有提到。」


    身著黑色裙子的男子原來是指神父平日的裝扮。那麽小路說的是真的羅?原來她真的可以和貓對話……


    可是,神父為什麽要刻意擄走一隻貓呢?


    「總之俱樂部的功勞就是我的功勞!」伯爵說道:「所以由我代表成為路德維卡寶貝的貓!」「會長太卑劣了!」「居然想一個人霸占所有功勞!」


    會員們又開始爭吵。功勞嗎?我該怎麽表示謝意呢?反正打掃家裏地板的時候,撿到一堆小路的頭發。就送他們小路的頭發吧……我居然想出這種惡劣的點子,趕緊搖搖頭打消念頭。


    「緯之非常感謝各位,改天我會請小路再向各位致意……現在她已經累壞了。」


    一如往常,會員們又開始爭吵要陪小路睡或是用自己的體溫溫暖小路。我為了把他們趕回去,耗費了一番功夫。


    回到房間,發現小路已經蜷縮在地板上睡著了。紅色的裙擺彷佛滴落在地板上暈開的血漬,黑貓和自貓也一同緊靠在小路的裙擺上睡覺。來自窗外的夕陽照射在小路身上,勾起思鄉的情緒。


    隻有一隻裹在毛巾裏的小黑貓抬頭對我小聲地喵喵叫。我一方麵安心到全身放鬆,一方麵又覺得非常疲倦,於是倒在小路身邊。


    為了怕小路感冒和吵醒貓兒,我小心翼翼地把毯子蓋在小路身上。今天真是累壞了。明明不是我去找貓,卻如此疲倦。


    「……這張睡臉真是可愛到讓人想吃掉她。」


    身邊突然傅來一個女子的聲音。梅菲跪在我身邊,緊盯小路的臉龐。夕陽下的紅黑對比彷佛希臘悲劇的結尾,讓我不禁打了個冷顫。


    「她真是一點戒心也沒有,居然在您的房間呼呼大睡。這可是您的好機會呢!」


    「什麽好機會?她可是聽得見你的聲音,你要小心點。」


    「您是要我那種時候不可以發出喘息聲嗎?」


    「我哪有說那種話?」不要害我大喊!小路不是在睡覺嗎!


    「先不談這個,」


    梅菲突然朝小路伸出雙手。正當我覺得不知所以,想要阻止她時,才發現她的手其實是伸向裹在毛巾裏的小黑貓。惡魔的手鬆開毛巾,抱起微濕的小貓。


    「……梅菲?」


    就算我呼喊她,她還是沉默地凝視小貓的肚子。十六分音符似乎癢得扭動身子。原來梅菲可以觸摸我以外的生物,我一直以為她跟沒有實體的幽靈一樣。


    「啊,果然不出我所料。」梅菲低聲說道。


    「什麽不出你所料?」


    「請您注意它的脖子底部,有一部分的毛被剃掉了,看得出來嗎?」


    梅菲抬起十六分音符的下巴,果然如同她所說,部分的肌膚因為剃毛而裸露出來。


    仔細一看,剃除的部分呈現十字架的形狀。


    ……十字架?


    「這是怎麽一回事?」


    「這是檢驗的結果。小貓之所以會濕漉漉的也是因為被潑灑聖水,而不是因為掉到池子裏。您看,身為惡魔的我出現排斥的反應了。」


    梅菲將小貓丟到地板上,向我張開手心。她的掌心泛紅,好幾個地方還冒出水泡。


    「這是……怎麽一回事?」


    「教會的人懷疑這隻小貓是惡魔的同夥。」


    我瞪大眼睛,盯著十六分音符。小貓已經走回小路的臉附近,蜷縮在毛巾上。它的麒麟尾搔著小路的鼻尖。


    「因為它分叉的尾巴,所以才會引起教會的疑心。真可笑……神父們的腦袋也很可笑,居然現在還相信黑貓是惡魔的使者。」


    梅菲忍不住晃動肩膀,發出邪惡的笑聲。


    「小心啊,我親愛的主人。這陣子教會非常注意這棟公寓,好可怕好可怕呦……」


    惡魔的聲音與身影一同淡去,消失在寂靜的夕陽中。啞口無語的我望著窗外染紅的天空。為什麽教會要注意這裏呢?難道小路做了什麽違背信仰的行為嗎?


    我翻出櫃子深處的教科書,想要找出一些關於當時教會的情報。不過背後傳來小路磨磨蹭蹭的聲音,大概是醒了吧?我趕緊把教科書收回書包,關上櫃子。


    「……嗯……我睡過頭了,得趕快回房間一口氣完成最後的樂章才行。」


    小路抓抓一頭紅色的長發,站了起來。她四周的貓兒也一起醒來,隔著幾步的距離好像很擔心地望著她。


    「謝謝你們,我的朋友。十分的溫暖喔。」小路環視貓兒一圈之後說道:「十六分音符沒感冒吧?那麽我要回去工作了。」


    「你再睡一下吧……我的床可以借你用。」我如是說道。


    「我不能再睡了。不趕快記錄下來,充斥腦中的靈感可是會消失的。薩裏耶利老師已經為我安排好樂團,我得趕快完成曲子好讓大家練習。這可是前所未聞的名作,我想仔細練習之後才召開發表會。」


    那麽了不起的作品嗎?那會是貝多芬的哪首曲子呢?


    由於小路走起路來還是搖搖晃晃,於是我陪她一起走到玄關。結果發現玄關的門上夾了報紙。


    我才稍微瞄到報紙第一麵,就忍不住發出驚訝的叫聲。走到走廊的小路也停下腳步看著我。


    「拿破侖·波拿巴即位,成為法蘭西帝國皇帝。」


    碩大的標題說明拿破侖的即位,照片上是拿破侖於巴黎聖母院就位的模樣。他站在羅馬教皇的前方,為自己戴上皇冠。照片中的拿破侖是一名鋼鐵般麵無表情的年輕男子。


    原來已經是這個時候了。法國市民發動革命打倒王權後的十五年,又自己樹立了新的皇帝。


    我把視線轉移到小路臉上。


    那麽,你現在要完成的是那首曲子嗎?


    「怎麽了?」小路歪著頭問道:「發生了什麽大事嗎?」


    我沉默地把報紙遞給小路。小路看完第一麵之後,整張臉都亮了起來。


    「拿破侖終於當上皇帝了嗎?你看,他不是由教皇戴冠,而是自己戴上皇冠!不愧是拿破侖!果然現在全歐洲隻有他堪稱凱薩繼承人。」


    我全身湧起一股異樣的感覺,讓我不禁凝視小路的側臉。


    「……你怎麽了?用那麽可怕的表情盯著我瞧。」小路抬起頭來看著我。


    「……呃,沒事。」我沉默了一會,看看拿破侖的照片又看看她。「你不生氣嗎?」


    「生氣什麽?」


    「拿破侖當上皇帝啦!完全打破法蘭西的共和製和革命精神什麽的。」


    「為什麽我該為這種事情生氣呢?」小路聳聳肩膀。「我不是雅各賓黨的成員,而且是法蘭西國民自己決定放棄共和製,又不是拿破侖廢止的。所以這一切都是根據法律的決定。」


    奇怪,這實在太奇怪了。貝多芬這時候應該大發雷霆才是啊。這和我所知道的曆史不一樣。不過,這裏本來就跟我所知的十九世紀曆史差距甚大。


    可是,這個矛盾讓我覺得是致命的差異。


    「小路,你現在在創作的曲子……」


    「嗯?」


    「……是降e大調的交響曲對吧?第二樂章是送葬進行曲,最後樂章是變奏曲。」


    小路挑起了眉毛。


    「為、為什麽你會知道?難道你偷看了嗎?」


    「不、不是啦!因為我……」


    「啊、嗯,嗯,因為你是未來的人……聽好了,絕對不可以告訴任何人!我想一路保密到首次公演,好讓觀眾嚇一跳!」


    「……標題是〈波拿巴〉對吧?」


    「是啊,哼哼哼,我以為大家已經知道了就生氣。這可是前所未有的長篇交響曲,所以我才用現在全歐洲最權威的人物為這首曲子命名。總有一天,我要親自把這首曲子獻給拿破侖。」


    我指著報上的照片問道:


    「可是拿破侖當上了皇帝……你不改標題嗎?」


    小路的眉毛因為驚訝而皺起。


    「為什麽要改?他這麽一來就變得更適合這首曲子啦。」


    「沒、沒事……」


    我閉上嘴巴,再次望向即位典禮的照片。


    我所知道的曆史是貝多芬的第五十五號作品,也就是第三首降e大調交響曲的曲名原先是〈波拿巴〉,當初預定要獻給拿破侖。但是拿破侖即位成為法國皇帝之後,貝多芬因為拿破侖的行為等於是踐踏革命而憤怒,於是以近乎劃破紙張的力道刪去標題,重新改寫為——


    ——〈英雄交響曲〉。


    可是我眼前名為貝多芬的少女卻反而讚美拿破侖的即位。


    如此一來,就不會出現〈英雄交響曲〉。


    為什麽呢?來到這裏之後我一點也不在意飛船、火車和坦克在一八〇〇年代的歐洲陸空四處奔馳,但是卻如此介意交響曲標題和史實不同。


    小路突然從沉思的我手上搶走報紙。


    「……這、這邊才是大新聞啊!」


    她指著皇帝即位的新聞下方,整個人都激動了起來。


    「帕格尼尼要來維也納!」


    照片裏是好幾名穿了禮服的人物,最左邊坐在椅子上的是身著軍裝的拿破侖,旁邊站了好幾名身著禮服的女士。下麵的注明是波拿巴家族,所以應該是拿破侖的妹妹們吧。其中一名女性穿著格外華麗,倚靠在最右邊的男性身上。那名年輕男子身著繡有金色大鈕扣的禮服大衣。


    光是看到照片,我就感到一股寒意。


    男子的膚色黝黑,一雙彷佛利刃切刻出來的不祥的細長雙眸。腋下夾著小提琴,然而支撐小提琴的手指宛如蜘蛛一般細長。


    這名、這名男子就是——


    「拿破侖的妹妹很喜歡帕格尼尼,所以他一直是拿破侖家專屬的演奏家。這裏寫說他為了拿破侖即位要舉辦全歐洲的巡回演奏!這個月馬上就要來維也納了!嗚嗚嗚嗚,真是太期待了!」小路興奮地說著:「我會使盡辦法拿到票,不過在那之前得先完工才行。yuki,宵夜做多一點。」


    小路把報紙塞回給我,就跑回自己的房間了。我站在陰暗的走廊上,重新凝視報上的照片。


    尼可羅·帕格尼尼。


    他是出生於義大利的傳奇小提琴家,據說個性奇特、疑心病很重。為了避免自己的音樂遭人擅自流傳,不收弟子也幾乎不留樂譜。因此關於他本人的故事和演奏,有著各樣無法分辨真偽的傳說。最知名的謠言就是他高超的技巧並非人間所有,而是他將靈魂賣給惡魔的結果。


    惡魔……把靈魂賣給惡魔?


    我的脖子起了一陣雞皮疙瘩,好像聽到梅菲的竊笑。


    ※


    帕格尼尼下星期就要舉辦維也納的演奏會了,場地是位於維也納中心霍夫堡皇宮附近的卡倫多納大門歌劇院,屬於平民的小型歌劇院。演奏會當天,歌劇院入口從一早就擠滿了人潮,還有好些攤販。買賣門票的聲音此起彼落,原來這個時代也有黃牛。


    「帕格尼尼的演奏會非常受歡迎,我硬是拜托陛下才拿到兩張票。」


    魯道夫殿下一邊說,一邊遞出兩張票。


    「謝謝殿下!我的人脈完全拿不到半張票,殿下真是幫了大忙!」


    小路拿走一張票,興奮地轉圈圈。殿下眯起雙眼看了看小路之後,轉向對我說:


    「雖然我也很想聽帕格尼尼的演奏,不過這張票還是讓給您吧。」


    「咦?不用了,沒關係。殿下就和小路一起去聽吧。」


    「這樣太不好意思了。」殿下的臉色黯淡了下來。不不不,殿下好不容易才拿到票,要我無視於辛苦拿到票的殿下進去聽演奏會,我才很痛苦。


    「我也沒那麽想聽帕格尼尼的演奏。」


    我如此向殿下說明,結果殿下反而露出驚訝的表情。其實有一半是實話。不過我不想聽的理由和殿下認為的理由大概完全相反,稍微聽一下莫劄特和小路的琴聲


    就已經非常危險了,我要是聽到帕格尼尼的演奏,梅菲大概就要一邊大笑一邊拿著契約書跑來找我了。畢竟以演奏家來說,對方是音樂史上最厲害的人。


    「我明白了……老師不喜歡義大利的演奏家嗎?」


    「呃,我不是那個意思。」


    「啊,還是因為擔心帕格尼尼是惡魔的謠言呢?」


    魯道夫殿下一邊環視四周,一邊壓低聲音說道。劇場前方的攤販其實是向今晚的聽眾販賣玫瑰念珠和護身符。許多民眾真的認為帕格尼尼是惡魔,所以不少聽眾隻好買護身符求個心安。燼管如此,帕格尼尼的演奏會門票還是轉眼間就銷售一空。不愧是維也納的居民,果然貪圖關於音樂的享樂。


    「呃,對,這也是一個原因……而且我隻是擔心小路所以跟來而已。我會一直在外麵等到演奏會結束為止,有事的話就叫我進去吧。」


    這句話就不是謊言了。因為我是真的遇到惡魔,而且也在帕格尼尼身上感受到不祥的氣息。對方和拿破侖的妹妹交好一事令我非常在意,來到維也納的時機也是個問題。為什麽對萬要在全歐洲如此緊張的時候來到維也納呢?


    「老師很照顧小路呢。」殿下露出意味深長的眼神對我說道。


    「因為我們是鄰居啊。如果不照顧她,她就會連飯也不吃,光靠喝紅酒填肚子。」


    「我好羨慕。」


    「羨慕我?那家夥是最差勁的鄰居了。大半夜彈鋼琴擾人清夢,還會在房間洗冷水澡,搞得連走廊都濕答答的。喝醉的時候又會大聲喧嘩,還帶貓來我房間玩。」


    殿下露出苦笑。


    「我不是那個意思,而是小路——」


    「殿下!我們趕快去位子上吧!我等不及要看表演曲目了!」


    小路跑回來拉著殿下的手臂說道:


    「yuki那種不解風情的家夥就不要管他了,居然放棄參加帕格尼尼演奏會的機會。」


    我無法反駁,隻好聳聳肩。小路朝我吐了舌頭,便和殿下一起消失在歌劇院的門後。原本爭先恐後購買護身符的觀眾們,也開始依序進場。


    「明明隻要您開口,門票馬上就能為您弄到手。」


    梅菲嘲笑我似地說道。她應該很清楚我非常想聽帕格尼尼的演奏吧?如果反駁她就中了她的道,我隻好沉默地倚靠在歌劇院的石牆上。歌劇院四周擠滿了買不到票卻又想聆聽演奏會的維饞、納市民,許多家夥想試試能不能把耳朵貼在牆上聆聽演奏。針對這種小氣的客人,居然有攤販來一賣酒、烤馬鈴薯和香腸。不過是一名小提琴家來訪,整個維也納市都要鬧翻天了。


    不,對方不僅是一名小提琴家而已。


    尼可羅·帕格尼尼,惡魔的小提琴家。


    「惡魔!惡魔!惡魔!」「不可原諒!」「放火燒了歌劇院!」


    路上傳來一陣騷動。一群家夥拉著布條,舉著火把和高出身高一倍的大型十字架從對麵走來,歇斯底裏地呐喊。


    「不要讓法蘭西來的惡魔使用我們的劇場!」


    「天譴!天譴!」


    隻要帕格尼尼一舉辦演奏會,會場附近一定會出現抗議的群眾。這世上當然還有許多認為驅逐惡魔比聆聽美好的音樂更加重要的市民。


    但是當查票員進入歌劇院,關上歌劇院大門時,原本呐喊天譴或是惡魔的民眾也都鐵青著臉退下。我覺得靠在石牆上的背彷佛化為冰塊,擠在入口處的貧窮市民也以驚訝的表情互望。原先大聲叫賣的黃牛陷入一陣沉默,就連攤販冒出的白煙也仿佛結凍了。


    帕格尼尼的演奏當然不可能穿透厚重的石牆,所有人一望即知。想到演奏會已經開場,我禁不住跪倒在地。到底我忍受了幾回夾在後悔與安心之間的混亂呢?這裏是音樂之都維也納,這個時代還存在了許多古典派到浪漫派的知名音樂家。而且目前的我還住在其中一名最偉大的音樂家隔壁。


    我真是個大笨蛋,如果想要維護平淡無味的生活,隻要搬去四周都是山羊的鄉下不就好了嗎?


    演奏會開始多久了呢?大馬路上突然出現了巨大的馬車。我和附近的市民看了之後都嚇了一跳,因為馬車上毫不避諱地裝飾了藍白紅的三色旗,也就是法蘭西共和國的國旗。對方居然在法蘭西最大的敵國——奧地利的首都市中心展示自己的旗幟。


    馬車在歌劇院的旁邊停下,身著軍服的護衛握著一名女子的手,引導女子走下馬車。我曾經在報紙的照片上看過這名女子——正是倚靠在帕格尼尼身上的女子。我記得她名叫波麗娜·波拿巴,也就是拿破侖的妹妹。她具備驚人的美貌和紅豔勝鴿血的紅唇,讓人覺得總有些地方不像人類。


    「啊,直接看馬上就知道了。」


    耳邊傳來梅菲的低語。


    「那個女人,跟我是同行。」


    ……同行?


    「她也是惡魔嗎?」我打了個冷顫問道。


    「是啊,不過她是使用非常原始的方式,直接搶奪對方的靈魂,附身於對方身上。這種連契約都不締結的做法無法享受說服的樂趣,像我這樣聰明高貴又美麗的惡魔是絕對不屑使用的。」


    我一直凝視與護衛交談的波麗娜·波拿巴。


    「光憑照片無法辨識,不過波拿巴家大概還有其他惡魔的存在。如此一來,就能說明法國為何不斷勝利了。嘻嘻嘻。」


    這麽說來,拿破侖本人也是惡魔嗎?他能隻身打倒萬人軍隊,果然是擁有異於常人的能力。


    就在我思索的當下,波麗娜走進歌劇院的後門,我也離開了石牆。她究竟是來做什麽的呢?是來迎接即將結束演奏的帕格尼尼嗎?現在小路和殿下都在歌劇院裏,搞不好接下來會發生什麽意外,我不能隻是在這裏乾等。心中的不安愈來愈膨脹,同時也夾雜了一絲無法否定的喜悅——這下子我就有理由進去聽帕格尼尼的演奏了。


    我從黃牛手上買來價錢已經降到八分之一的站票,衝進歌劇院。


    衝上歌劇院內部的階梯,可以聽到彷佛在尋找法國號的開場小號和長笛的應答,之後才是小提琴開始切切地單獨撥奏。


    我扶著牆壁,停下腳步。明明一點也不想哭,淚水卻受到樂聲的驅使而自心中的縫隙掉出。我深刻地感受到帕格尼尼的琴聲宛如暴力般美麗。如果有人說他是惡魔,我也會相信的。我的心髒彷佛被琴弦包圍侵蝕,明明如此危險甜蜜卻無法離開也無法搗住耳朵。結果我靠在通往站票位置的門扉,一邊雙手緊抱自己以抵抗對方的琴聲,一路聽到結尾的行板。直到小提琴最後的聲響仿佛墜入寂靜,我才終於得以動彈,打開演奏廳的大門。


    可是場內卻彌漫異樣的氣氛。站票的客人屏息凝視舞台,前方座位的上流階級們動也不動地保持沉默。舞台上呈現扇型分布的管弦樂團正中央,是一名身著燕尾服的小麥色肌膚男子。他將小提琴拿開,把琴弓放在譜架上,對眾人露出得意的笑容。盡管如此,卻沒有人敢說一句話。明明表演已經結束了,也沒人敢拍手。


    不僅是觀眾,就連擔任伴奏的管弦樂團團員也受製於帕格尼尼的氣勢。因為這次公演而齊聚一堂的維也納樂手們,一同緊張地凝視剛剛合奏的惡魔小提琴家。


    「——很好。」


    帕格尼尼開口說話了。他的聲音低沉卻飽滿。


    「我的音樂不需要讚美,隻需要臣服。你們趕快逃跑回家,忘記我的音樂,發抖地入睡吧。記住我的名字尼可羅·帕格尼尼和魔性吧。」


    「喔喔……」「惡魔,果然是惡魔……」「神啊……」


    觀眾席傳來各式呢喃,帕格尼尼露出牙齒笑了。


    「奧地利的家夥,趕快去宣傳吧!就說惡魔來了!今後


    演奏我樂曲的人將會因為詛咒而腐爛痛苦直到死去,我所帶來的不是音樂而是恐懼!」


    當帕格尼尼大喊的瞬間,舞台四處升起熊熊烈火。樂團的團員嚇得發出悲鳴,抱著樂器逃跑。原來燒起來的是譜架,團員們眼前的樂譜被燒得一幹二淨。


    恐懼籠罩了大廳,觀眾爭先恐後地逃往出口;樂團團員也踢倒椅子和譜架,逃往舞台兩側。帕格尼尼的笑聲又長又亮,穿透了眾人的哭叫和慌張的腳步聲。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惡魔!」「我們會瞎掉!」「神啊,請保佑我們!」


    因為跌倒而遭到踐踏的民眾發出哭叫聲,大廳後方的大門也應聲倒下。歌劇院處於極度的混亂之下,彷佛整座建築物都隨之動搖。我在人潮的混亂之中,拚命地抓住門框以免被人群衝走。


    我如此堅持都是因為一樓貴賓席的正中央,有兩個小小的身影。


    紅發紅衣的背影絕對是小路,握著小路的手且緊貼著小路的是魯道夫殿下。


    我衝向觀眾離開後空蕩蕩的座位。小路卻站起身來嚴肅地凝視唯一留在舞台上的小提琴手,開始鼓掌。


    孤獨空虛的鼓掌,響遍彷佛槍戰後的會場。


    帕格尼尼皺起眉頭,從舞台瞪視小路。他的表情扭曲,黑色玻璃般的光滑肌膚上露幽幾條皺紋。


    「為什麽你不逃走?」


    「為什麽我要逃走?」


    小路立刻回答:


    「尼可羅,你的演奏比傳說中的更棒啊。盡管最後的一招讓人有點掃興,不過還是值得我起立鼓掌。雖然其他無禮的客人都逃走了,要是你願意的話,就讓我來代替他們拍手,讓你沐浴在讚美之下。」


    「小、小路……沒關係嗎?」旁邊的魯道夫殿下擔心地低聲問道。


    「吵死了,住手!」


    帕格尼尼唾棄似地罵道,小路也因此停止鼓掌。


    「哼,你就是路德維卡·馮·貝多芬那家夥嗎?」


    帕格尼尼瞪著小路,扭曲的嘴唇吐出問句。


    「對了,歡迎來到維也納。這裏是音樂之都,希望你也能以音樂家的身分好好享受這裏的一切。不過下次演奏會請你改成獨奏或是隻用鋼琴伴奏。如果你願意,我也可以幫你彈琴喔。我想要聆聽你的獨奏。」


    「不好意思,演奏會之於我隻是賺取零用錢的手段而已。你沒聽說過我的事嗎?你以為我在波拿巴家族的庇蔭下,隻是負責演奏而已嗎?我是為了震撼維也納而來的,難道你不害怕惡魔的陷阱嗎?」


    魯道夫殿下打了個寒顫,蜷縮在座位上。小路眯起雙眸回應:


    「我唯一恐懼的隻有失去音樂,其他什麽神啊惡魔啊都跟我沒關係。」


    「哈哈!」


    帕格尼尼麵向天花板,冒出狂暴的笑聲。


    「很好!我就是為了奪走你的音樂而來的!」


    「你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我穿過壞掉的椅子,接近舞台。這是怎麽一回事?帕格尼尼剛剛說了什麽?他要回答之前,舞台旁先傳來一名女子的聲音。


    「尼可羅,閑聊就到這裏告一段落。」


    對方說的是法文。腦袋裏歌德的部分讓我理解女子的話,但是小路大概就聽不懂了。


    「現在先別管那個矮個女人,先去見皇帝吧。」


    是波麗娜·波拿巴。如果梅菲的話是真的,對方也是惡魔。和她四目相對時,可以發現她的確與梅菲一樣,眼睛深處燃燒著地獄之火。對方也聞到同類的味道吧?瞄過來的時候,她的視線停留在我身上特別久。


    可是她隻是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就轉過身去,消失在舞台後方。


    帕格尼尼拿起在譜架上的琴弓,再次瞪視小路。


    「我主子命令今天的演奏到此為止,不過我們之後還會見麵的。下次見麵之前,先把你的作品整理整理,免得死後出版社為了版權而爭執!啥!」


    帕格尼尼大步離去時,譜架在他轉身的瞬間冒出火花,化為灰燼。魯道夫殿下因此發出一聲驚呼。燕尾服的背影消失在波麗娜等待的舞台旁。


    舞台再度恢複寂靜時,小路暫時瞪視了空蕩蕩的舞台一會。我走近兩人之後,先扶起魯道夫殿下。


    「……啊,老師……對不起,明明我應該要振作起來保護小路的。」


    殿下一邊以顫抖的聲音低語,一邊緊緊抓住我的手臂。正當我要呼喚小路時,她麵向舞台嚴厲地說道:


    「yuki……你也聽到帕格尼尼的演奏了嗎?」


    「……嗯,我隻聽到最後的行板。」


    「很美吧?」


    「……我感動到幾乎要流淚了。」


    小路憤怒地回頭,跨過損毀的椅子,大步走向大廳出口。


    「這樣不就好了嗎?隻憑音樂就好啦。什麽惡魔,什麽拿破侖的妹妹,什麽奧地利與法蘭西,為什麽他不盡力讓那把小提琴發出更美更清亮的歌聲呢?真是太令人火大了!」


    小路的聲音蘊含著怒意,散發在嗆人的空氣中。


    ※


    如同帕格尼尼所言,他在五天之後來到我們的公寓。


    那時候我把自己的桌子放在窗邊,利用天邊最後一抹夕陽完成雜誌的專欄。那場騷動之後,一共有三十家出版社委托我寫些關於帕格尼尼演奏會的文章,當時的我還沒完成所有工作。


    「yuki大人,請看窗外。」


    梅菲突然出現在我耳邊,向我低語。我放下筆,打開窗戶,探出頭四處張望。十二月的寒風彷佛要撕裂我的耳朵,不過我馬上就明白梅菲話中的意思了。傍晚無人的街道上,走來一個細長的人影。


    人影腋下夾著一個黑色的小盒子……是小提琴。


    我趕緊衝出房間。


    從大廳衝出大街,可以發現對方還遠在兩個十字路口之外。盡管我們距離如此遙遠,我還是可以感受到對方異樣的氣息。來者是帕格尼尼。


    道路兩側公寓的窗戶都開了一條細縫,但是一發現帕格尼尼走來就馬上粗暴地關上。原本在路邊玩耍的孩子也在母親尖銳的呼喊下回家,大家都趕緊鎖上玄關的大門。大群的烏鴉站在屋頂土吵鬧。


    「惡魔!」「演奏會結束就馬上滾回去!」


    公寓的二樓與三樓傳來辱罵的聲音,還飛出了不知名的物體滾到帕格尼尼的腳邊,化為爛泥。是泥塊嗎?可是他還是毫不遲疑地前進,就算被丟擲腐爛的蔬菜、蛋殼和生鏽的鐵釘也麵不改色。他跨過門口驅魔的十字架和護身符,跨過害怕的祈禱與低語,跨過敵意與恐怖,繼續前進。


    他來到我麵前之後,終於停下腳步。


    也許是因為身著黑色外套的關係,他看起來彷佛遭到雷擊而碳化的樹木。閃耀灰黑色光芒的雙眸俯視著我。


    「歌德,滾開。」


    「……你來做什麽?」


    「和你沒關係,為什麽你老在貝多芬身邊晃蕩?」


    「和我當然有關係,這裏是我家。而且你和惡魔有關。」


    「哼,服侍你的惡魔叫什麽名字?你要讓他和我對戰嗎?」


    梅菲繼續保持沉默,連氣息都感覺不到。我握緊又鬆開幾次汗濕的雙手,想從帕格尼尼的表情讀出點什麽。果然你也知道嗎?


    「不想跟我打就讓開,你好不容易才透過惡魔獲得嶄新的人生吧?每天泡溫泉享受人生就好,幹嘛跑出來自討苦吃?」


    「你問我為什麽嗎?」


    我的聲音凝結在喉嚨深處。為什麽?


    「你是來阻止我的嗎?」


    我啞然無聲,究竟我是為了什麽跑出來呢?


    「那


    個女人那麽重要嗎?哈,你放心好了,我不會殺了她。隻是可能會讓她再也無法演奏,對你而言正好吧?」


    那句話讓我全身無法動彈。


    對你而言正好吧?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對你而言,又消失一個惡魔的誘惑吧?你這個膽小鬼因為害怕感動,連聽我的演奏都還得隔著門聽。這樣對你而言不是剛剛好嗎?哈,不要隨便出手,好好感謝我吧。」


    帕格尼尼的每句話都刺入我的脊椎,我的四肢因此僵硬,湧上一股惡心的感覺。就連對方推開我,走進公寓之後,我都還好一會無法動彈。畢竟對方說的都是實話,真相毫不留情地攻擊我心中的矛盾。


    「——為什麽你突然跑來?」


    上方傳來小路的聲音。我因此回過神來,奔進大廳。一路衝上樓梯,兢在三樓的走廊轉角發現倒在地上的門扉。那是小路的房間,門鏈已經遭人切斷。


    「我不知道你的祖國是什麽樣的規矩,但是在維也納拜訪別人之前要先敲門!」


    我衝進房間,看見帕格尼尼的背影和手拿琴譜的少女坐在琴椅上。遇到這般光景,就連小路臉上都稍微露出驚恐的神色。帕格尼尼從懷中掏出一張紙往小路一丟,紙片翩翮降落於小路腳邊。


    「我來宣告波麗娜·波拿巴的命令,這是法蘭西政府的通知。法蘭西帝國政府命令你放棄發表目前為了首次公演而練習中的〈波拿巴交響曲〉。」


    我嚇了一跳,望向小路。少女的臉龐也扭曲了。


    「別開玩笑了,為什麽法蘭西政府會對我的曲子有意見?」


    「因為第二樂章是送葬進行曲,那是希望拿破侖陛下死掉的曲子吧?如此一來會煽動眾人敵視法蘭西,所以法蘭西帝國政府無法承認這種曲子,馬上放棄發表。」


    「蠢死了,你的主子是害怕迷信的小孩嗎?」


    「你這家夥才應該對自己的影響力有自覺,發表這種名為波拿巴的大型交響曲,一定會煽動民眾好戰的心理。」


    「他們想怎樣就怎樣!要吵就讓他們去吵!我可是藝術家,感動、騷動、迷亂、高亢人心或是帶領聽眾脫離現實正是我耗盡血汗創作的理由。聆聽這首曲子的奧地利人因此期盼拿破侖的死而怒吼,或是聆聽這首曲子的法蘭西人因為預感拿破侖的死期而哭泣度日,這都是對我的稱讚或怒罵。我所該做的隻是默默地接受這一切,品嚐眾人的評價,創作下一首作品而已。」


    帕格尼尼暫時陷入沉默,我也隻能茫然地站在房間入口。小路的一句一言如同嫩綠的麥葉,將我切割成碎片。


    「你也一樣吧?尼可羅,你也是藝術家吧?難道你不明白我剛剛說的一切嗎?」


    帕格尼尼突然逼近小路,單手抓住小路的領子。她嬌小的身軀高高地離開琴椅,臉上露出痛苦的神情。我慌慌張張地衝向帕格尼尼,抓住他的手臂。


    「喂,住手!」


    「一樣?你說一樣?」


    帕格尼尼一邊怒視小路,一邊咬牙切齒地說道:


    「你這種人懂得我哪一點?你從一出生就受到群眾的歡迎和讚美,哪裏懂得我的心情!」


    帕格尼尼粗暴地揮動手臂,將我推倒在地的同時將小路嬌小的身軀摔在地上。


    「小路!」


    我爬過去,扶起仰躺的小路。她的嘴角露出一絲血痕,睜開顫抖的眼皮,褐色的雙眸望向不祥的黑色人影。我的背後繼續傳來帕格尼尼的聲音。


    「你看看我!黝黑的肌膚、樹根般的手指!生來就遭到詛咒的身體,四處都有人辱罵我是惡魔,各地的教會也都禁止我的演奏,就連聽眾聽到我的演奏也隻會發出悲鳴或祈求救贖!」


    我放開小路的身體,回頭望向帕格尼尼。濡濕的雙眸在黑色的臉龐上燃燒著熊熊火焰。


    「然後我就遇到了偉大的拿破侖·波拿巴!他告訴我尼可羅·帕格尼尼之名將一輩子遭到詛咒,死後也繼續視為惡魔,所有的墓地都拒絕我的屍體。我就連死後都隻能四處徘徊。」


    我凝視著他的雙眸。原來拿破侖告訴了你這件事。這的確和我知道的曆史一致,但是——


    原來拿破侖知道未來?所以他果然是惡魔從未來帶來的人類嗎?


    遭受詛咒的小提琴家轉而望向我。


    「歌德,你也是來自未來吧?」


    我輕輕地點頭,努力抵抗帕格尼尼的氣勢。


    他剛剛說「你也」,他的確這麽說了。


    「那麽你應該知道我剛剛說的話,也就是陛下說的話是正確的吧?」


    我知道,我知道你的棺材在義大利各地徘徊了五十年以上。你終於得以在帕爾瑪的墓地安息時,已經是十九世紀末期了。


    「因此拿破侖大人要我跟隨他——」


    帕格尼尼的聲音呈現幹燥、無機質。


    「拿破侖大人要我加入他的麾下,屍骨無存地奉獻給法蘭西!所以我將自己的一切靈魂都奉獻給拿破侖大人,化身為惡魔。」


    帕格尼尼打開小提琴盒,拿出散發不祥光芒的小提琴。那是名匠巴爾特羅密歐·瓜內裏所製作的小提琴——加農。


    「你知道我為什麽叫它『加農』嗎?」


    就在他說話的同時,小提琴的琴弦彈開,琴身分成兩半。琴身的背板與側板開始分解成幾何形狀的數塊斷片,重新組合於高速旋轉的指板。原本是樂器的物體在屏息的我和小路麵前,展現不可思議的轉變。炮身散發黑色光芒,槍柄上雕刻了可怕的圖案,更可怕的是如同屍體一般纏繞在炮身上充滿骨節的黑色手指。


    「——因為它就是加農炮!」


    帕格尼尼大叫一聲,扣下扳機。我抱緊小路,跳開原本所在的位置。炮彈爆裂的聲音彷佛撕裂我的耳朵般向我襲來。身體因為爆炸的熱風而漂浮顛倒,下一瞬間則是有東西撞到我的背部。撞擊完全擠壓出我體內的空氣,我接著又掉回地麵,手臂的骨頭、肩膀的關節和背脊都因此而發出疼痛的哀號。


    我抬起頭來,一陣焦昧飄過我的鼻尖。


    剛剛小路坐的地方,已經完全消失了。鋼琴被炮彈的暴風吹倒,連牆壁也不剩。冰冷的夜空中,可以看到維也納的路燈。我們腳下的地板嘎嘎作響。


    我努力壓製嘴唇的顫抖,試著轉動脖子。


    帕格尼尼正緩緩地放下手中的大炮,大炮身上的木片又再度散開、變形、縮小、膨脹、分散、結合,最後恢複原本的曲線,再度化為小提琴的姿態。


    剛剛的炮擊把房間的牆壁,正確來說是房間靠窗部分的四分之一都給吹走了。我的腦袋終於開始理解這項事實,我體內的惡寒應該也不是單純因為冰冷的夜風使然。


    懷中的小路發出嗚嗚的呻吟,開始扭動身體。


    「貝多芬,拿破侖陛下說過不希望失去你。所以我不會殺了你。」


    帕格尼尼從一頭亂發中怒視我們。


    「但是如果你再不聽從指示,最好要有覺悟。下次我會讓你嚐到比地獄更可怕的痛苦。」


    帕格尼尼走出房間之後,我好一會兒都無法起身。小路也緊抓著我胸口顫抖,我可以一並感受到她心髒的悸動。樓下傳來聽到爆炸聲的人們發出的談話聲,公寓的住戶們也發出慌張的腳步聲。


    剛剛爆炸所引起的風力造成我背後傳來一陣劇痛,往肩膀一看可以發現皺巴巴的皮膚,劇痛開始傳至骨髓。我可以聽到有人在敲門,大喊。


    可是在我腦中回響的並不是帕格尼尼悲痛的呻吟,也不是加農炮的巨響。反而是小路比血液更炙熱的一番話,讓我無法動彈。


    ——你也一樣吧?你也是藝術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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