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是在維也納四處搜集必須的材料就花上一整天。哥德作為一名生物學者而廣為人知的這件事意外地幫上了忙。搜集猴子的頭骨、鳥血還有紅色粉筆時,就算被問「要做什麽用?」,隻要回答「有些研究需要」,就會得到「真不愧是歌德老師,真是博學啊」如此這般的認同。


    雪依舊下著。街道染上純白色,隻有有著複雜分支的多瑙河依舊映照著天空的灰暗。


    我在日落前將借來的馬車停在公寓前方,準備要去搬物品時,穿著大衣、戴上毛皮帽的路從大門出來,拍了拍馬車座位上的雪,坐了上去。


    「啊—……路也要來嗎?」


    「這不是廢話嗎!」路將厭煩與生氣的聲音混雜在一起說道。「這可是我委托的工作,如果不是我的話就不行。」


    不是隻要我去就好了嗎?雖然我這麽想,因為也理解她所說的話,於是我閉上嘴,坐到她旁邊的座位。


    「要不要進到裏麵?在這裏會被雪淋濕喔。」


    「你是要我和那些味道很臭的東西待在一起嗎!」


    也是呢。猴子的頭骨之類的就完全裸露在外。


    在這之後,我們朝隱蔽之家的方向出發。在地下室,奈涅特小姐被關在由梅菲所創造的牢籠之中。


    去到那,讓我來使用歌德曾用過的魔術,歪曲時間,將現在與過去接續起來。這裏的聲音,應該可以傳達給過去的奈涅特小姐才對。傳達給與梅菲訂下契約之前的她。隻要可以這樣來取消鋼琴的製作委托,曆史就應該會改變。


    會改變……吧?


    我這段充滿不滿的自我詢問沒有得到任何回答。我拿起韁繩,要馬向前開始行走。因為雪而變得沉重的車輪也回轉了起來。


    一介高中生的我當然是不會駕馬。這是歌德所持有的知識與經驗。看來我的身體裏,歌德的成分比自己想像中的還要來得多上不少。但是,最重要的事情卻偏偏沒有。無法創造故事——《作家》這個成分一點也沒有。這樣的我,真的能夠隻靠著模仿來完成魔術嗎?有一種搞錯了什麽的感覺。在看不見光芒、一片漆黑的夜路上一直朝著錯誤的方向前進,我有這種可怕的預感。


    「……說不定,有什麽搞錯了。」


    隔壁座位的路突然吐出的話語,與我的想法重疊了。我嚇了一跳,韁繩也從手上滑落。


    「……是指什麽?」


    「隻是說有什麽而已。我不清楚。就是有那種感覺。我不想失去奈涅特,因為是重要的朋友。不過,真的這樣就好了嗎?」


    在兩人都抱持著相同懸念的情況下,我無法回應。我用鞭子輕輕地打了馬兒的屁股來加速。壓著雪的車輪發出了噪音。雪粒不停刺著臉頰。剛點起火的街燈在白雪形成的薄膜另外一側,一盞接一盞地從我們眼前流逝而去。寒冷與黑暗都在增加。


    *


    因為雪的關係而無法使用平常的道路,由於繞遠路,等我們抵達時已經是半夜了。我將馬車停在葡萄田前,把凍僵的手指從韁繩上拿開。路最後還是受不了寒冷而進到馬車裏麵去了。


    我從座位上跳下,在提燈那微弱的光芒下,替馬兒們將身上的雪給拍掉。身體感覺到一股好像有鉛流入骨頭裏一樣的疲勞。馬大概也累了吧。


    「嗚嗚嗚、好像差點就要凍死了……」路一邊用好像要哭出來的聲音說著,一邊從帳篷裏走出來。


    隱蔽家前麵早已經停了兩輛蓬馬車。


    「——已經確認地圖了嗎?一間房子兩人一組,有養馬的人家也很多,要確實讓他們避難。」


    玄關大門對麵傳來的聲音,是年輕男子的沙啞嗓音。


    「了解!」「會徹徹底底完成!」「鬥魂——」


    隨著聲勢浩大的回應,門扉敞開,巨大身體的身影一個接一個出現在玄關前麵的庭院。人手一盞提燈,臉上的表情顯得很可怕。是薩爾茨堡鬥魂烈士團的那群大猩猩們。最後出來的人,是整齊地穿著皮製大衣的卡爾。腰上掛著那把有著宛如災難般雕刻的魔槍。


    「喔?路老師?這不是路老師嗎!」


    「博士也在!辛苦了!」「辛苦了!」


    注意到我們,團員們走了過來。


    「發生什麽了?」「博士也是來助我們一臂之力的嗎?」「這下我們無敵啦!」「就算拿破侖變成五十個也不會輸!」


    「夠了,快散開去做各自的事,你們這群家夥。在明天的日落前,盡可能閃遠點。」


    卡爾用不安的聲音說。


    「明白了!」「博士、路老師,代理師傅就拜托了!」「我們也去展現男子氣概!」


    巨漢們各自問候著並低下頭,他們的身影消失在白雪緩緩降下的深夜之中。我跟路都還不清楚狀況,隻能彼此互看,再偷偷看著卡爾的臉。


    「果然還是來了嗎?」卡爾瞪著我們,有些恨恨地說道。「所以你們有什麽事?」


    「要把奈涅特小姐從那裏救出來。」


    我用凍僵的聲音回答。卡爾大概花了十秒來回看著我與路。他沒有問我們要怎麽做還真是幫大忙了。畢竟現在的作法也沒有自信,隻是覺得應該沒有搞錯而走到這一步而已。


    「別礙我的事。妨礙到我就揍你。」


    丟下這句話,卡爾回到屋內,我與路跟隨其後,進入玄關。


    「那群大家夥是來做什麽的?」


    路拍打著帽子上的雪,一邊問卡爾。


    「去協助這附近的居民避難。雖然我打算自己一人過來,但那群白癡很煩人。因為沒辦法才給他們點事情做的。」


    路用有些複雜的表情,目不轉睛地看著卡爾腰上的槍。


    「……一個人……你打算殺了拿破侖嗎?」


    「不管幾次我都會這樣回答。你有什麽怨言嗎?」


    路哀傷地搖了搖頭回答。


    「沒有。我隻是一介音樂家。我沒有可以交給複仇者的話語。瑪莉亞,我沒有對你的生存方式或者是死法抱有怨言的理由。」


    聽起來簡直就像不是對卡爾、而是對我說的一段話。為什麽呢?要是我的話就應該可以說些什麽、是這意思嗎?快住手。我現在什麽都不是。魔術能不能順利完成都不清楚。戲曲也一個字都寫不出來。日文也不曉得為何一直在不停忘記。這樣的我可以對卡爾說什麽?不可能用那種天真的倫理觀念要他停止複仇。那種話語,隻會哪裏都傳達不到,就這樣在喉嚨的深處潰爛、落入肺中、甚至讓心髒腐爛而已吧。


    我背對兩人,再次走向下著雪的庭院,從馬車的後方拿下道具。


    總之現在該注意的,是奈涅特小姐的事。


    地下室雜亂的慘狀與那天看見的一樣。鋼琴線與木材散落的石地板上,已經累積了不少的灰塵。牆壁旁排列的、五髒六腑都散出來的鋼琴看上去十分疼痛。


    路走向在地下室角落的空中漂浮的玻璃管,就好像整個人凍結了般地站在那。她的背影,一直看著總覺得會愈來愈渺小,我敲了敲自己的膝蓋,重新把意識集中到作業上。把道具運下來之後,還得把地板上的垃圾往旁邊掃,清出空間來。


    「路,幫我一下。」


    我對穿著大衣的背影說。過了都可以歎氣兩次的時間後,她才緩緩轉過來。害我有種時間的流動變得奇怪了的感覺。


    「嗯。」


    微弱的、甚至不成話語的回應。


    「幫我忙。要畫一個圓才行。」


    我說著,一邊感覺到路所懷抱的疼痛一點一點地傳達給我。


    她當然也很後悔。因為自己的委托而讓奈涅特小姐落入惡魔的手中,她為此而自責。無論嘴巴上用怎樣的口氣掩飾,隻有心是


    無法偽裝的。


    不過啊,路。如果站在那裏一直看著奈涅特小結凍結的容貌,疼痛隻會變多而已。所以現在必須展開行動。就算隻是遺忘一下子也好。


    我讓她拿著線的另外一頭,代替指南針,在地板上用紅色的粉筆畫了兩個圓。接著是內接的正三角形,還有希臘文字。


    聽見粉筆在地上刮擦的聲音,就感覺真像笨蛋。居然在畫魔法圓。我到底在幹什麽。待在這裏所感受到的那股違和感又再次開始蠢動起來。


    畫完魔法圓後,我把猴子的頭骨排好,點起火來煮沸鍋。路因為骨頭陰森的感覺與鍋內惡心的味道而皺起臉,又躲到了玻璃管所在的角落。


    記憶大致上變得很清楚了。在魏瑪的自家石室中,歌德也是這樣準備魔術的。創造出名為魔女之廚的空間,站在藥湯的味道之中詠唱咒文。這段現在也可以清楚地想起來。


    要是繼續照這樣追溯記憶的話,能不能想起一些歌德所構思的『浮士德』呢?沒錯,不隻是『維特』而已,再閱讀更多的其他作品,一點一點想起自己還是歌德時的事情。居然覺得那不是自己寫的書,這不是個無聊的主觀問題嗎?總之把『浮士德』寫出來這件事情很重要對吧?


    ——不對喔。


    對回蕩在屋內的某人的聲音,我縮了一下,開始環視四周。


    聲音的來源,是我的身體裏。頭蓋骨的內側。……是歌德嗎?喂,在那之後就完全消失了,現在才出現啊。不對是指什麽,什麽意思?


    沒有我想要的答案。


    可惡,喂,約翰.沃爾馮剛!要是在我的身體裏還殘留著你的話,我叫你的時候就老實出來啊!都是因為你留下了一堆奇怪的謎題還做了一堆不必要的事情,我才會老是四處奔波尋找解決方法啊!


    我無數次用拳頭敲打著自己的後腦杓與胸口。因為已經聽不見聲音,我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聽見剛才那句話。


    「……yuki,怎麽了?」


    不安的聲音喚回我。


    路用雙手捧著玻璃管,就這樣看向我這裏。


    「啊、啊啊、嗯。沒事。隻是在想順序所以發愣了一下。」


    我邊打馬虎眼,搖了搖頭想把聲音的事情拋到腦後。說不定隻是錯覺。再說也沒時間了。非得成功不可。總之現在要先進行眼前的作業。


    我跪在地上,在魔法圓的另外一次凝視著赤褐色的小小頭骨。反覆進行了三次深呼吸,我一句接著一句,將想到的咒文念出口。


    汝得領悟!


    由一作十,


    二任其去,


    隨即得三,


    你則富足。


    將四失去!


    由五與六——女巫如是說——而得七與八,


    如此完成了、而九即是一,而十是零號。


    這是女巫的九九!


    詠唱結束後,有一陣子什麽反應都沒有。可以聽見的隻有鍋子底下木柴燃燒的劈啪聲。路用好像想說什麽表情四處看來看去。


    「……有什麽想說的話就說出來也沒關係。」


    我一這麽說,路就有些迷茫地開口。


    「那是什麽,剛才你念的那些好像笨蛋一樣的東西。」


    「這麽老實地說出來還真是謝謝……」其實我自己也正在思考這個問題。


    「魔術就是這種東西嗎?雖然剛才一直忍耐著在看,但是你這完全就是在騙小孩嗎!給我認真點作呀,再說——」


    就在路生氣地朝我走來,通過魔法圓另一端的時候。一陣卡塔卡塔卡塔卡塔卡塔的乾枯聲音突然響起,路發出「咦嗚?」的叫聲並跳了起來。(神奇吐槽:大概就是像愛莉絲被嚇到那個樣……腦補一下岸田的人設其實這動作挺可愛的。)


    是猴子的頭骨。明明就不是會動的東西,小幅度顫抖的牙齒卻在石頭地麵發出聲響。虛空的眼窩竟然放出了光芒。路整張臉都青了,躲到我的後麵,十分害怕地看著頭骨們的合唱。


    「那、那、那是什麽!」


    開始了嗎?魔術發動了嗎?我傾聽著骨頭們的噪音。好像正在逐漸變成什麽話語。


    ——這就是世界、


    ——繁榮、接著衰敗、不停循環、


    ——宛如玻璃般鳴叫、最終崩壞……


    聲音包圍了整個地下室,滲透到牆壁、地板與天花板裏。就好像某種無機物所歌唱出的聲音一般。身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在視野的角落可以看見星星開始閃爍。甚至霎時間忘記了寒冷,腳下燃起火焰,空氣的粒子一個接一個地開始沸騰。


    回過神來,才注意到魔法圓的對岸隱約可以瞧見黑色的人影。是梅菲。她看著猴子的頭骨,不停地發笑。在魔法圓上垂下的黑色長發,就好像因為地麵發出了蒸氣而讓其在空中飄浮著。


    「十分精采呢,yuki大人。」


    梅菲用笑聲說。


    「雖然沒有文采,但是憑藉著詩才就能夠讓時間扭曲……真不愧是我的主人。」


    我屏著慌亂的呼吸,瞪了梅菲。


    「應該不是打算來妨礙我們的吧?」


    我與路接下來就要去奪回被梅菲拿走的奈涅特小姐。會在這種時候出現,也就是說。


    「並不會。」梅菲搖了搖頭。「我隻是想要看看而已。yuki大人的欲望、還有路德維嘉大人的熱情,轉變為力量的時候。」


    路踏出充滿不確定感的腳步走向魔法圓,靠近了浮在黑暗虛空中的真空管。抬起頭來看著那側臉。


    「……奈涅特!」


    路小聲地喊道。我也能看到。小小的玻璃管對麵,應該靜止了的奈涅特小姐的像,不知從什麽之後開始居然發生了變化。她現在將臉朝向我們。一點一滴地,融解的時間開始移動了。


    「啊啊,時間接上了呢。真是美妙。」


    梅菲興致高昂地說。我想起了自己身體被濕滑的空氣所包住的感覺,想起了被拉入時空隧道的那一刻,身體不禁顫抖。


    不過此時,路失去力量,跪在地上。


    「路?」


    我趕緊跑過去。她整個人攤在地上,抬頭望著浮在頭上的真空管。從她痙攣的嘴唇所發出那不成形的話語,彼此推撞後落下,就這樣消失了。


    終於,有一句話傳入了我的耳朵。


    「……在笑。」


    我蹲到路的身旁,看著她的臉。鳶色的瞳孔還是持續盯著真空管。在笑?


    我抬頭看。


    薄薄的玻璃管的對麵,是有著淡淡色彩的停滯時空。以及些微麵向我們的奈涅特小姐的側臉。她在笑。確實在笑。那是無論寒冷、骨頭的話語聲、有著藥味的蒸氣、一堆灰塵的黑暗,全部都可以一次打散的笑容。


    「……奈涅特、在笑。」


    路茫然地囁語。


    「那是當然的。」梅菲的聲音聽來好遙遠。就好像是在頭上遠方的水麵一樣。「我所想要的,是充滿了絕頂幸福與愉悅的靈魂。」


    惡魔的聲音滲進了皮膚。因為絕頂般的幸福而凍結的靈魂,路就這樣抬頭仰望著。奈涅特小姐的額頭上流著汗水,拿著設計圖與工具,一邊擦拭著臉上的油汙,在笑著。她是幸福的。在那持續停滯的時間之中。


    我的魔術,現在將會停止那份永遠的幸福。


    手腕感到一陣疼痛。路用力地抓著我雙腕。


    「——我、搞錯了。不管是什麽。」


    路用疼痛的聲音說。我看向她好像無數泡沫都被打散的臉龐。


    「說要幫助奈涅特什麽的。說因為找不到正確答案而要取消依賴什麽的。我全部都搞錯了。這是何等的愚昧,真想罵死自己!」


    「路?你在說什麽——」


    她將我推開,相當痛苦的蹲下身去,吐露著話語。


    「正確答案算什麽!那首奏鳴曲應該存在的型態,這種東西根本不存在!為什麽我會不明白這麽理所當然的事情,為什麽要為了那種無聊的幻象去委托人!我到底是誰?難道我忘了嗎?因為天空被雲朵遮住而去向其他人尋求到路嗎!明明、必須要自己蹬著枝葉、不停拍著翅膀去尋找才對的!」


    路四處亂撲。她踢散用粉筆所畫的魔法圓、點起火的鍋子、還有猴子的骨頭,走近了牆壁旁的鋼琴。狂暴地按著鍵盤,翻弄著已經四綻的鋼琴線。從地上四散的工具中拿起調音錘,開始調整弦的音程。


    「路,你在做什麽。」


    我走向她的背後詢問她。結果路推開我的身體,全心專注在鋼琴上。


    「這不是看就知道了嗎,我要彈鋼琴。除此以外還有什麽我能做到的事?」


    「可、可是,全部都壞了。」


    「發音的地方都還在,隻要有三台鋼琴的話音域就足夠了。」


    我終於知道路在做什麽了。她是為了讓三台鋼琴的鍵盤都能在手所能觸及的範圍內而四處移動。


    「不過、這種事情還是不行啦。」


    「就算不行也要行,時間已經快要歪曲、與過去連結起來了吧?聲音會傳達給奈涅特對吧?既然如此,我該做的事情就隻有一件,就算翅膀斷了也要飛給她看!」


    路的話語有如從地表噴湧而出的熔岩,灼傷了我。我隻能屏住氣息,向後退去而已。被拉在一起的鋼琴所發出的噪音,不知不覺中與遠方傳來的撞擊音重疊。接著是很明顯的地麵晃動,路小聲地發出悲鳴後差點摔倒。我慌張地撐住她小小的身軀。


    之後可以聽見的,是從頭上的彼方傳來的爆裂聲,與炮擊聲的融合。皮膚因為戰栗而起了雞皮疙瘩。


    戰鬥開始了。拿破侖已經來了。日期已經改變了嗎?路的呼吸慌亂,推開我後又再度開始鋼琴的調整。我隻能來回看著通往一樓的樓梯與路的背影。


    我在這裏的工作已經完成了。將過去與現在連接起來。雖然不曉得路究竟打算做什麽,但沒有我能做到的事。再說拿破侖——不,雖然他恐怕也什麽都辦不到。總之要先去看看上麵的情況。


    爬上樓梯的時候,我還在不時看著路。她注意到了什麽?說不定一切都搞錯了。沒有正確答案這種東西。她的話語在我的肋骨間來回穿刺,疼痛不停流入心髒。


    ……搞錯了?是指什麽?也許全部都搞錯了?皮膚的底下竄起違和感,幾乎要引起疼痛般地來回。我也是這樣嗎?說不定搞錯了什麽?


    一樓一片黑暗,看不見卡爾的身影。樓梯的上麵可以隱約看見光芒,我往上跑去,看見了坐在窗沿的卡爾。滿是雪的強風吹入屋內。炮擊聲又有兩三聲響起,讓窗外的夜空一瞬間明亮起來。那時我看見了,浮在雲朵之間的影子。


    「來了。法國的飛行船。」


    卡爾拿下望遠鏡,瞪著空中說道。


    「飛行船?在這種下雪的日子開出來?」而且還是深夜。


    「因為法國的飛行船很優秀啊,奧地利的船對這種天候恐怕就不行了。雖然準備好了一些高射炮,不過地麵上也有戰車隊過來。究竟可以撐多久呢。」


    在相當近的地點發出了爆炸聲。大地的震動都能傳過來。從窗邊下來的卡爾手邊往外看去,就能看見對麵的兩個山丘燃起了火焰。軍用鑼激烈地鳴打著。我從卡爾手上拿走望遠鏡來看。切開了暗夜的光之尾巴又再次衝擊山丘,與轟炸聲一同引起爆炎。甚至能看見粉碎的炮身與車輪將士兵們卷入的畫麵。


    是巡航導彈。法軍的技術到底進步到什麽程度了?這樣下去隻會單方麵挨揍的。不,不隻這樣。使用飛行船的意思就是沒有可以阻止他們接近的手段,隻要來到上空後讓拿破侖降落,一切就結束了。


    不過此時,卡爾用不吉的聲音小聲說道。


    「浮士德,去給我躲起來別礙事。接下來是我的戰鬥。」


    「……咦?」


    卡爾拿出腰上的槍。用手指摸了摸上頭的雕刻,笑了。


    「拿破侖,你的誤算就是小看了《魔彈》的射程距離。哈!打了波莉娜三發讓她再也無法講話看來還是有價值的。」


    朝著夜空伸出的那隻手前方,從槍口到槍身的雕刻發出了奇怪的脈動。卡爾開始從口中念出咒文。


    「——戴鳶的右眼球、與大山貓的左眼球!(das rechte auge eines wiedehopfs、das linke eines luchses!)」


    槍發出咆哮。我因為衝擊而被彈了出去。背部撞上了樓梯的扶把。可以看見被射出的魔彈在黑暗的天空中閃耀著光芒向前奔去。光之軌跡在夜空描繪出複雜的圖形,就在我我以為那被黑暗給吸收進去而消失的下一個瞬間,真空中發出了宛如太陽一樣的暴發。有那麽一小段時間,一直散發出氣勢驚人的轟炸。


    船頭打頭陣的其中一艘,從船尾噴出了火焰。被吐出的物體後方也能清楚看見一道黑煙。細長的船體被擠壓,開始膨脹。


    開始膨脹?不,不對。是在靠近這裏。被魔彈貫穿引擎的船隻,正在一邊吐著火焰與煙霧一邊降落。從遠處可以斷斷續續聽見奧地利軍的歡呼聲。鑼的節奏高昂起來。我縮了一下。胃袋好像要翻過來一樣。船隻還沒失去推動力。還在朝著這裏——這樣下去會撞上屋子!


    那宛如火球般巨大化的飛行船填滿了夜空,遮住了從窗戶所能看見的所有風景,在我的頭上發出破碎與爆裂聲後就這樣通過。窗邊火炎的顏色已經消失,雷鳴般的爆炸聲也逐漸遠去,在我的背後炸裂開來。激烈的搖晃朝整棟建築襲來。我慌忙跑向樓梯,抓著扶把穩住自己。柱子與牆壁都發出了悲鳴。


    墜落了。要是再差一點的話,就會完全撞上這個家了。光是想著可能會變成這樣,心髒就好像要從肋骨之間蹦出來。


    影子穿過我的手邊,往一樓衝下去。是卡爾。手上拿著的槍拖著光與煙霧的尾巴揚長而去。玄關的大門將他的身影給遮住了。


    我回過神來,跟在他後麵跑下階梯。走到一樓的地麵上,突然想起了還在地下室的路。不,應該沒事吧,就隻是搖了一下。比起這個,不先確認外麵的狀況可不行。


    我推開大門來到外麵,接著,好像要將耳朵切開的寒風往我襲來。臭味混雜在風中。


    黑暗的對麵,在隔著數片葡萄田的地方,有一個從底到頭都被火炎包覆、巨大的影子屹立著。是飛行船。船首朝下宛如林木一般豎起地墜落了。下方的樹木都被火焰卷了進去。描繪著大三色旗的船身開始扭曲。


    不知何時開始,雪停了。大概雪雲被地麵上的火給蒸發了。因為這樣,大氣中的寒冷反而有了一股刺刺的感覺。穿越天空的鑼的連打與炮擊聲,一直都在清晰地刺激著耳朵。


    跑到葡萄田邊的卡爾怒視著飛行船,舉起槍的左手無數次撫摸著槍身。纖細的雕刻又彷佛有了生命般發出脈動。


    從那傳來、聽來讓人感到疼痛的噪音開始變大聲。被火炎包覆的船體看起來好像變大了,還在加速。它倒了!


    卡爾用槍與手腕遮住臉。我也將手交叉在臉前遮擋爆風。巨大的船體發出了致命的噪音而崩毀,將雪、火炎與黑煙卷起並打擊大地。火花、熱風與地震應該在那瞬間傳來,我縮起身體。


    不過,衝擊的瞬間卻沒有來。


    因為完全倒下的攻擊而壓毀的船隻,被雪覆蓋著而以與地麵間還有些距離的角度停止了。


    什麽啊,發生什麽事了?


    卡爾拿下雙手,站在田畝間看著黑暗。我跟到他的身後屏起氣息,凝視著同一個方向。


    飛行船稍微浮起來一點。船首的正下方有人影。


    人影——居然是站著的。


    用一隻手支撐著船。宛如鯨魚的巨體,居然隻憑一人之力就舉了起來。戰栗傳遍全身上下。那個人將舉起的手揮了一下。滿是火焰的飛行船發出比剛才還要多上好幾倍的噪音翻滾,將樹林壓扁後,這次終於落地了。


    飄舞而上的雪花、嗆鼻的煙、還有強烈的火焰,那個人影背對這一切朝我們走來。淩亂的鋼色頭發在風中飛舞。肩膀上的三色旗在火焰照耀下飄揚。


    拿破侖.波拿巴。


    魔王。之前他在演奏會的那個夜晚所讓我看見的軟弱,這份記憶在我看到眼前這凜冽燃燒著的光景後就煙消雲散了。


    我可以感覺到卡爾的背在顫抖。


    「……啊,說的也是。你這家夥才不可能這樣就死掉吧。」


    右手握著的槍,絲毫不差地對準了影子。感覺到憎惡化為熱度的我隻能屏住呼吸。


    從他口中流出的咒文,因為一陣突然吹起的風而沒有聽見。從槍口吐出的強烈光芒灼燒著我的眼睛,我不做多餘思考地用手遮起眼來。從手指的縫隙之間,確實可以看見。被射出的耀眼魔彈擊穿了黑暗,貫穿了拿破侖的胸口。


    但是——魔人,並沒有倒下。他的身體甚至沒有半點搖晃,也沒有停下腳步。明明可以清楚看見三色旗的白色已經被染上了紅色。


    從卡爾口中說出的話,混雜了歪曲的詛咒,無法將其作為言語來廳。就像是野獸的低嚎。不過魔力又再次變強,流入了他手上握著的槍,從槍口前噴射而出。我被強光逼迫,向後退去。


    拿破侖的半身再次被光吞噬。


    肩膀上開始綻血。已經焦掉的三色旗邊緣、被切開的軍服肩章、焦黑的頭發,都在風中散去。


    「……啊……」


    卡爾的聲音枯了下來。槍從原本緊握的右手手中滑落。


    拿破侖還站著。即使右手與側腹都染上了血。


    閃爍著赤銅色的魔王的眼睛,看著魔彈的射手。


    「這樣就結束了嗎?」


    拿破侖混雜著血的囁語,明明就隔了一段距離,卻清楚地刺入耳朵。卡爾的膝蓋開始發抖。


    「既然如此,就消失吧。你不是可以殺了我的人。」


    明明是對著卡爾說的話,卻貫穿了他的身體,刺入我的胸口。膝蓋好像要不禁跪了下去。我到底是為什麽要跑出來,這種寒冷的疑問刮擦著我的背骨。明明隻要躲在路的旁邊發抖就好了。現在快點躲進房子!趕快卷起尾巴逃走、難道我想死嗎!我好幾次對自己喊著,但彷佛凍結的膝蓋卻完全沒有移動。


    「才沒有結束。」


    扼殺了自己顫抖的卡爾吐出這麽一句話。左手又再次碰觸槍身。表麵的紋路令人不安地開始脈動。應該已經結束了。已經射了六發了吧?那個留著槍裏的最後一發不一樣。不是要拿來成為你的道具的。是薩米埃爾,那個混帳惡魔為了打穿並嘲笑你,再從那個空洞取出靈魂而準備的。


    不過卡爾跨越田間,向前走去。我這下明白了。他的複仇心究竟找到了怎樣的答案。


    就算彈丸會因為誰的意誌而決定要射往哪裏——


    最後也還是,得從槍口射出。


    「讓我來直接幫你開個洞。」


    卡爾囁嚅道,踩著雪向前走去。不行,就算射出第七發之後拿破侖不曉得會怎樣都還是結束了,不阻止他不行。


    阻止……?


    我在想什麽白癡的事情。就算我過去了也做不到任何事情。再說難道我忘了拿破侖的話嗎?不是歌德的我已經沒辦法遵照命運,所以他會殺了我。會被殺啊。會死啊。顫抖傳到了頸部。趕快回到地下室抱著路逃走。在卡爾爭取時間的時候。


    將卡爾當成誘餌。放棄卡爾。


    從喉嚨竄出的吐息零散一地。我的內心中恐懼與熱度正在互相爭執,彼此摩擦而發出雜音。


    要對那個人見死不救什麽的——才做不到。


    我用指甲往自己的膝蓋使力並奮力站起,用腳踢開雪。


    「卡爾——」


    此時,驚人的沉重從我的正後方擊中了我,堵住了我的話語,我就這樣倒在地上。視線開始模糊,甚至吃到了一些有土汙的雪。什麽都搞不清楚,激烈的頭痛在腦袋裏流竄,視野的角落可以看見綠色的火焰。


    「……才不會讓你阻止老朽可愛的卡——————爾呢。」


    好像混入了石灰一樣,聽來令人不快的聲音落到耳旁。全身的毛都開始騷動起來。抬頭往上就能看見以焦黑的夜空為背景,用鳥的尾羽當成發飾、看上去很下流的土氣笑容。


    「咿嘻嘻嘻嘻!真慘啊浮士德!」


    薩米埃爾。可惡,偏偏在這種最高的時候——死惡魔!


    「……唔……咕」


    因為太過疼痛而從喉嚨發出哀嚎。


    「你隻需要在這看著老朽寶貝的卡爾在完成複仇前都還抱著期望,最後伏倒在地、在汙辱之中被凍結的模樣就行了。」


    薩米埃爾讓火焰的羽毛騷動起來笑著。我將意識從疼痛上拿開,而是看著卡爾跑去的方向。他的背影,漸漸走向被土覆蓋的雪白與被火焰烤得焦黑的黑夜這兩者形成的接線。


    「浮士德。如果你也是與惡魔相關的人,可別因一時簡單的情感而露出自己的醜陋麵。」


    薩米埃爾笑道。


    「為何要考慮著阻止卡爾?當然是因為美麗的靈魂被絕望給削著,發出悲鳴的那瞬間,才是我們惡魔的喜悅啊!」


    在他的爆笑之中,我咬著牙。簡單的情感?為什麽要阻止卡爾?這種事情,就算是我——


    薩米埃爾的腳踩著我的頭,我深深地沉到了濕軟的土裏。


    這時——我聽見音樂。


    是鋼琴的聲音。


    從地底傳來無數的冰粒,化作泡沫般的鋼琴聲。確實可以聽見。一個接一個穿過土塊的和聲,溶化後形成的水流替換成八度音的旋律,染上了大地。


    這首是——《熱情》。


    彷佛要尋找水脈深度般的降a大調第二主題。


    是路所演奏的鋼琴。不會有錯。受傷了的、隻有三隻翅膀的鳥兒們將斷翼聚集在路的身邊所演奏,斷斷續續的音。由壞掉的共鳴板、斷開的琴弦,以及有著裂痕的琴鍵所編織而出的悲哀聲音。不過我打從心底知道,這是我至今為止聽過的哪首《熱情》。


    沒有其他的理由。


    我微微動起左手抓住地麵,抬起頭來,將視線凝聚在黑暗之中。野獸的咆哮與路的鋼琴重疊,撞擊了在遠方的複仇著與魔王的身影。我用不成聲的聲音喊叫著他的名字。因為他是卡爾.瑪麗亞.範.韋伯。不需要其他的理由。我曾經聽過的序曲,女孩子們的歌、獵人們的合唱、都騷動著我的憧憬。而且你——好像要將音樂給燃燒般地愛著音樂,悄悄地愛著人們的你,將會不讓那樣的音樂誕生、放著仰慕你的人們不管、在我的眼前往地獄走去。


    可以阻止的是我。


    我——不想失去你。


    「沒用!沒用哦!咿嘻嘻嘻嘻嘻」


    薩米埃爾的聲音響起。


    「看哪浮士德,隻要蹲在這裏看著就好了,看著老朽可愛的卡爾的最後!你這種隻要那隻黑犬不在便什麽也做不到的蟲子,就盡管流著眼淚來取悅老朽吧!」


    我看著。在黑暗的彼方,拿破侖的右手以閃電般速度揮出,貫穿了卡爾的側腹,血液四散,卡爾原本打算指著拿破侖三色旗


    傷口的槍被拿破侖的左手彈開、被閃躲過去,徒勞地指向了夜空——


    然後第七發的、最後的子彈,被射了出來。


    「——成了!成了!成了!」


    薩米埃爾的聲音高亢地歪曲。光之子彈以繁星為目標,高高地朝著天上射去。


    「第七發!是老朽的!最後的魔彈!來吧,軌道快彎曲吧,貫穿吧,將老朽可愛的卡爾的喉嚨給貫穿!浮士德,隻要啃噬著自己的無能與這意外的幸運看著就行了,這可是最精采的事啊!」


    薩米埃爾的嘲笑與無力感共同從我的耳朵與嘴唇流入我的意識中。在惡魔的腳下,我翻轉身體呈仰躺,看著子彈的光在高空之中描繪著弧狀。被彎曲的魔彈所瞄準的前方,卡爾全身是血地與拿破侖扭打著。他抱著側腹被貫穿的魔人鎖住他的行動。抬頭看向天空的獵人用眼睛在黑暗中尋找魔彈的去處。我嚐到了髒腑彷佛被凍結的感覺。那個人早已經想到了事情會變成這樣。第七發的魔彈會打到自己吧——即使如此,也要完成複仇


    魔彈開始撕裂夜空朝下射去。為了將射手與拿破侖一起貫穿。


    「卡爾、卡爾、卡——————爾!你真是美麗,水銀般的強韌與絕不曲折的精神,澄澈的靈魂,要變成老朽的、永遠變成老朽的東西!」


    惡魔充滿愉悅的聲音將熱度從我這裏連根拔起。除了看著以外什麽都做不到了嗎。我的身體已經沒有任何力量了嗎。手指白費力氣地在空中抓著。


    但是這時——


    時間凍結了。


    薩米埃爾維持著將要發出充滿精神的笑聲,張開了口的樣子固定了。飛舞而上的雪就好像鑲嵌在空中。滿身是血的兩人頭上的遠處,靜止的魔彈就像伯利恒星一樣。


    無論何處都十分澄澈的寧靜之中,隻有鋼琴的聲音從地底下傳來。


    這並不是受傷的鳥兒們在悲歌。


    這是什麽聲音呢?琶音的互相撞擊、顫音與八度音的問答、以強音敲打的激烈上升和聲,無論哪一個都點綴了夜晚的漆黑、最後滲透進夜幕之中消失。我傾聽著音與音之間那搖晃的歪曲與噪音的律動。


    啊啊,這個是——


    電子琴啊。


    路的手指所編織出的每一個音符都毫不保留地透過磁與電的變換而增幅,再次化作樂音並解放到大氣之中。就好像在黎明時刻綻放的樹冰之花一般。這與至今為止所聽過的每台電子琴都不同,是更加銳利、纖細、斑斕的聲響。被脆弱地打碎,散成數千的細小結晶,繼續閃爍著殘存的光芒。在我所知的技術曆史之中,並沒有可以做到這種音的技術。不管是芬達、烏利查、山葉都沒能做到的聲音。(神奇注:fender,1940年代起家的樂器製作公司。wurlitzer,似乎是電子琴起步時,發展電子琴的一間公司。山葉,yamaha,諸君都懂的。)


    是誰做出這個的?


    當然我很清楚。好像要被歡喜的心情給凍結起來的靈魂十分確信。是奈涅特.修萊亞。她完成了。魔術將過去連結起來,路演奏的《熱情》傳給了停滯之前的她,深深地打了進去,那個瞬間改變了曆史。奈涅特小姐創造了路所追求的鋼琴—在遙遠的過去——被這樣替換的時間的潮流改變了現在。在路的手中,受傷的鳥兒們重生了。現在響起的這確實存在的聲音,是現實。


    不過,是為什麽?不完全的、落了許多碎片的路的《熱情》,為什麽會將奈涅特小姐帶向這種音色?路所想的正確答案什麽的,《熱情》應該擁有的形狀什麽的,明明不可能用那三台已經不堪入目的鋼琴來完全表現才對。


    但我卻微微想起記憶裏路曾經說過的話。


    正解什麽的——應該存在的型態什麽的,這些都不可能存在。


    隻是憑著各自的欲望,還有被引導而成形的激情,那撥弄了某人無法被滿足的心意,而在那份乾渴裏住入鹽水。灼燒般的憧憬又更進一步燃起了欲望。


    是憧憬。


    因歡喜而讓心有所感觸,但無法被滿足的人們,身上卻烙印著憧憬。


    因為那份美麗無法讓他們感到滿足,要是其他的人也無法滿足自己,我們就會拿起筆,將白紙攤在眼前,用自己的手來寫出。就像祖父曾經教過我的一樣。隻要有憧憬就能創造時代。


    「啊啊……」


    帶著熱度的聲音從我的唇間漏出。與飛散的雪花一同飄落。時間又開始再度溶解。因為我還沒被滿足。約翰.沃爾夫剛,我終於知道了。我確實搞錯了許多東西。想從你所描繪的記憶中找出如你所想的物語並照其寫出來,這完全是大錯特錯。


    現在的話可以清楚地感受到,『維特』是你為了我而寫的故事。所有的讀者能夠接受是因為那是由你所寫的。即使如此我也沒有被滿足,更渴望著往後的東西。那就是我魔力的真相。


    時間開始移動了。身體被壓倒在地麵所感到的雪的寒冷又再度回來。毫不中斷敲打著的軍鑼、爆炸聲與戰鬥的聲音,玷汙了路的鋼琴聲。抓入我胸口造成這種疼痛的是薩米埃爾的腳。被綠色的火焰包圍的惡魔,更加用力地踩著我,我看向空中,當作發飾的羽毛又立了起來。


    「——來吧,墜落吧!第七發的魔彈,將卡爾的希望與生命一同擊穿!將其體無完膚地打碎吧!」


    我使出全身的力氣,把壓在身體下的右手抽出來。扭著身體變成仰躺,用右手往薩米埃爾的胸口打去。


    「伊嘻嘻!怎麽了浮士德,事到如今你還想做什麽!就老老實實地——」


    我可以做到什麽?


    什麽都能做到。


    就如同你所稱呼我的那個名字。


    我是浮士德——飲盡了萬千世界一切的魔術師。


    魔力流入全身,化作奔流聚集在右手的前方。薩米埃爾的臉僵了起來。我手中的光芒開始湧起,化為漩渦固定。我握住槍把,拉開擊槌,將手指放到扳機上。


    在掌中顯現的——用淡紅色的線裝飾的小手槍——毫無疑問,就是由我的欲望而實體化的故事。夏洛特拍了拍灰塵,交給維特的那把手槍。


    我輕扣扳機,槍聲甚至像針折斷一般,毫無聲響。


    薩米埃爾的臉些微扭曲,用手摸了摸子彈所射入的胸膛,視線回到我身上。嘲諷的笑聲混入了一些焦急。


    「……這是,什麽」


    我將力道使在踩在我胸口的腳上。甚至連咳嗽都做不到。身體沉入爛泥之中。


    「別笑死人了!那種玩具般的無聊東西能夠對老朽做什麽!愚蠢、太愚蠢了浮士德!興致都削減了,在得到卡爾前先殺了你——」


    薩米埃爾的話語隻說到一半。


    他注意到胸口的內側開始發出一股蠢動的違和感。鄭在磨擦著被射中的胸口一帶。沒有傷口。那是當然。因為我瞄準的並不是身體。


    「……做了什麽……你、做了什麽……」


    染上農農土色的臉開始歪曲,薩米埃爾俯視著我問道。


    「隻是用摸的是不會明白的。我在你的心上開洞了。」


    「開什麽玩笑」


    「這不是玩笑。會死的是你,薩米埃爾。」


    「別說傻話了小鬼,像你這種人也想殺了惡魔嗎」


    「不是我殺的。」


    我用與正常呼吸般沒兩樣的聲音回答。可以感受到手上的槍在消失。


    「是你殺了自己。」


    「——什……」


    淡紅色的線從槍上脫落,纏在我的手指上。我想起了梅菲曾經說過的話。由純粹的欲望所構成的惡魔,無法經由他人的意誌被殺害。既然如此。


    「《維特》的子彈就在剛才打穿你的心了。讓


    你隻能夠將殺意對著自己。」


    惡魔的眼睛好像要裂開似地張大,喉結上下起伏扭動,不停發出哀嚎聲。


    沒錯薩米埃爾,如你所說的隻是個無聊的玩具。沒辦法對任何人造成傷害。因為維特就隻有那種連自己的內心都無法走出一步的微小力量。


    但是——


    我與惡魔同時仰望夜空。可以看見青白色的光芒在空中歪曲了軌道。


    現在你的心,將會殺死你。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薩米埃爾兩眼充血地嚎叫。青白色的光之尾巴切開夜空落了下來。我視野的上半部被青白色的光遮住。因為光壓而被往後推,倒在都是雪的大地上,即使如此我也看到了。化作閃光之槍的魔彈貫穿了薩米埃爾的喉嚨。深綠色與黃金的火焰隨著血而爆裂開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嘎、嘎嗚啊啊啊啊啊啊啊……」


    悲慘而惡心、走向末路的惡魔化作異形的血潮灑在雪地上。火焰在舞蹈著、蠢動著,將腐臭的酒味卷入漩渦中。帶著綠色光芒的羽毛落在地麵與我的背上,留下了毒辣的熱後蒸發消失。


    我趴在融解的雪地上,拚死忍住胃袋裏那股想吐的感覺。從耳朵、眼睛以及喉嚨,體溫彷佛都在向外流出。代表魔力正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背後那股寒氣。


    死了。


    薩米埃爾——死了。


    心髒的聲音在耳中引起反響,變成了如同定音鼓敲打般的頭痛。


    死了。可以感覺到。擁有著驚人重力的欲望集合體在我眼前逐漸消失。一邊卷入周圍的熱,朝向虛無被壓毀。


    打算撐起上半身的時候,才發現手腕失去力量。碰觸到肌膚的雪、土、還有空氣都在吸收著生命。我用伸出的右手抓住地麵。不行。不能閉上眼。會被拉走的。


    勉強將我抓住的,是耳朵貼在地麵上所聽見的鋼琴。還在演奏著,路的《熱情》。


    這是何等諷刺啊,我想著。


    無論是至今所聽過的哪一首《熱情》,與現在這個相比就如同生了鏽的八音盒一樣。路所演奏的樂段一句接一句直接通往我的心髒,化成甘美的麻藥溶在血液中,在身體裏奔走,讓我麻痹。


    即使如此,我也不能將身體交給這至高的幸福。因為我沒有被滿足。所以隻能抱住這微小的生命。


    zu、zu,某個東西被拉動的聲音喚回我的知覺。我抬起頭來就感受到頸部的疼痛,而皺起臉。終於想起了自己倒在地上的事情。(神奇注:原文就是ず,真心不懂怎麽翻譯)


    我站起身,回過頭看,就在眼前有著巨大的影子。我吸了一口氣向後退去。一往上看,就看見了沒有光芒的兩眼。


    拿破侖停下腳步向下看著我。徽章與肩膀上的三色旗現在黑紅色的血染成一片。因為燃燒的飛行船在後,看不清楚胸口上的傷口。右手抱著的是失去了力氣的卡爾。臉被蓬亂的白金色頭發遮住而看不見。甚至連活的死的都不清楚。我在凍僵的指間拚命尋找剩餘的魔力。但卻找不到。已經消失了。拿破侖的殺氣好像就要將我壓倒一樣。


    但是,不能移開視線。因為路在。而且,就算魔力已經一點不剩地散去,我還有話語。


    「……已經,遲了喔。」


    我隻能用好像隨時都會被風吹散的細小聲音說。忍耐著喉嚨的激烈疼痛。


    「可以聽見了,鋼琴的聲音。」


    拿破侖眯起眼,我用祈禱的心情尋找接下去的話語。


    「路已經改寫了奈涅特小姐的過去。這樣可以理解嗎?可以打倒你的電子技術,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經被開發出來了。奈涅特小姐的鋼琴會在維也納中擴散出去,就算現在才要拿她下手也已經遲了。」


    這有一半是裝腔作勢。魔女之廚的魔術究竟讓時間回溯多少,路的演奏在過去發生了什麽作用,還有我所在的現在究竟有多少被改寫。這個時候的我完全就不清楚這些事情。


    我不覺得拿破侖無法看穿這些。


    不過,他兩眼中的殺氣消失了。拿破侖將帶來的卡爾的身體往我拋來。


    「——哇!」


    我嚇了一跳伸出手,在千鈞一發的時候接住,支撐著他。疼痛在身體裏的骨頭與筋之間傳播開來。


    卡爾在我的手中彎著身體,發出很痛苦的聲音。我鬆了一口氣。太好了,還活著。


    「……歌德。我放你一條活路,隻是為了讓你找到可以殺了我的方法。那家夥,還有貝多芬也是。給我記好了。」


    拿破侖那無表情的聲音撕裂了我的臉。我抬不起頭來看他。


    為什麽沒有毀掉呢,我重新思考。他要毀掉對自己有威脅的東西,卻又在等待著可以殺掉自己的人。這種令人束手無策的矛盾,為什麽沒有讓他的心裂開崩壞呢?


    是因為,他,太過堅強了嗎。


    我像是要保護卡爾一樣抱著他,一直沉默著,最後拿破侖終於轉過身去。邋遢的腳步聲逐漸遠去,我低下眼。寂靜終於回到四周,大概是因為自己的悸動終於冷靜下來。


    我脫掉卡爾的外套,將被血染的濕答答的衣服撕開,確認傷口的狀況。沒問題,沒有很深。隻是手刀稍微切進了肉裏而已。我替他止血,用布將傷口纏起來。


    鑼的聲音正在靠近。是奧地利軍的鑼聲。就在拿破侖的船停下的地方。居然這麽快就到了。


    我已經累到無法分辨現在究竟會不會冷。接下來,就等待軍隊到來吧。


    卡爾睜開眼,很痛苦似地瞪著我。我一打算說些什麽,就推開我的胸口,硬是想起身,因為疼痛而扭曲著臉,最後仰躺在滿是髒汙的雪地上。


    「……為什麽」


    他細微的聲音朝向黑暗的那方。


    「為什麽我還、活著啊」


    可以聽出裏麵混雜了一些憤怒的情緒。


    「因為薩米埃爾……已經死了。」


    我老實地回答。這是他應該也知道的事情。在他右手上還握著的槍,發出咻咻的聲音後逐漸透明,畫作金色的煙霧飄散在大氣之中。


    「為什麽殺了他。……老給我找麻煩。」


    卡爾看著上方寬廣的夜空,咬著嘴唇。


    低垂下來的厚雪雲,不知何時已經被完全吹散。星光耀眼地令人眼睛疼痛。


    「……可以聽見鋼琴呢。」


    我給了一個不是答案的答案。卡爾皺起眉。我再也撐不住滿是疲勞的身體,躺在他旁邊的地麵。音樂透過大地傳達給肌膚。降d大調的神秘主題,如同浸泡在水中的雪塊一樣,一點接一點地分解,隻留下刺人的寒冷並逐漸擴散。應該與水同化的纖細音符,卻形成了旋律的輪廓。這是何等能完美操控纖細聲音的鋼琴。


    「這就是卡爾想聽的,路的f小調奏鳴曲。」


    沒有回應。但我還是補了一句。


    「這樣聽就滿足了嗎?」


    他幾乎到了覺得就算死也無所謂的程度。


    沒有等待答案的必要。就算不問我也清楚。卡爾的左手手指正在無意識地尋找著不在這裏的鍵盤。就像路曾經說過的一樣。被滿足什麽的根本就不可能。光是接受就能感到滿足的人,打一開始就不會自己去唱歌。隻有懷抱著其他人都無法使其療愈的渴望之人,才會朝著這片荒蕪之海啟航。


    火燒般的鐵鏽味刺激著鼻子。卡爾手中的槍已經完全氣化,化作赤茶色的煙霧散去。卡爾用顫抖的手指握著那殘渣。緊握的拳頭悲傷地顫栗著,最後終於失去力量而落入泥土中。


    ……已經、……什麽都沒有了。


    卡爾用空洞的眼神囁嚅。


    我拉起自己的膝蓋,忍耐著背部的寒冷搖頭。希望他不要說這麽悲傷的事情。


    不過,在那之後的事情我卻沒能轉為話語。隻能在胸口中小聲說而已。


    你將會寫下那個。寫下在你右手中消失的那個。就算被先人所留下的東西無數次震撼心靈,即使如此卻也滿足不了的話——真正渴望的東西如果無法由其他人給予的話,就隻能夠靠自己去創造。這種單純的循環不停在曆史重演。光是有著憧憬就能創造下一個時代。你會寫的喔。新的歌劇,將那其他人都無法使其成形的德國歌劇,會由你寫出來。寫出《魔彈的射手》。


    沒能——化成言語。


    為什麽呢?至今為止,明明都能得意地說著不知道究竟會不會成形的曆史,讓人感到安心與不安心。


    ——那是因為啊……


    我的身體裏響起了曾經的聲音。


    已經可以知道那是誰的聲音了。那就是我自己。


    ——因為那不是我的故事。


    路所演奏的寧靜的變奏曲,終於在湖麵擴散開來,並在那不可思議的波紋中投下減七和聲。接著猛烈竄高的火柱映照在湖麵上。繃緊的導和聲無數次地敲打著虛空,最終樂章的微快板開始疾走。


    不過,就算是路也不會被滿足。我很明白。她後來所寫的第二十九降b大調奏鳴曲,終於超越了極限。無論是那個時候存再的任何一台鋼琴、又或者是任何一位鋼琴家都無法完成的曲子,她寫了出來。


    然後憧憬將會驅動人們。新生代的音樂家與樂器追趕著路,她要再更超前、往下一個時代、還有再下一個時代——


    我偷偷看向橫躺在旁的卡爾。他隻是在那聽著,令人頭暈目眩的聲部替換進來並如暴風襲卷著音域的《熱情》。


    我就這樣看著。不說一句話。


    因為,這是你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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