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慶四年三月,蘇州。


    江南自古就是書香之地。大明的曆代皇帝,都對江南的讀書人抱著既用又防的心態。


    沒辦法,文人手中的筆,頂得上十萬大軍。做皇帝的都想名垂青史,不想遺臭萬年。名垂青史還是遺臭萬年,決定權不在皇帝手裏,而在那些文人名士們手裏。


    江南名士,每隔六年會在蘇州舉行一場文會,辯經論史。每次蘇州文會,錦衣衛都會派人嚴加監視。嘉靖年間,因在蘇州文會上暗諷朝局而被抓進北鎮撫司詔獄的文人,不下數十人。


    蘇州城,獅子林。


    錦衣衛北鎮撫使賀六跟南鎮撫使李黑九兩人,一身書生打扮,走進了獅子林之中。


    獅子林深處,有一涼亭。涼亭周圍,滿滿當當的做了兩百多位江南名士。今天是蘇州文會的辯經會。辯經會一直要持續十天。十天之後,則是論史會。


    一個多月前,隆慶帝命賀六和李黑九下江南,監視蘇州文會。賀六大惑不解,監視一群文人,何勞一個北鎮撫使,一個南鎮撫使齊齊出馬?


    後來,經過徐文長的提點,賀六才意識到,皇上這是在行調虎離山之計,給朱希孝機會,借著整頓衛務的由頭,加強他朱都督在錦衣衛中的權力。


    橫豎聖旨已下,賀六和李黑九隻得遵旨,來到江南。


    日上三竿,辯經會開始。


    賀六和李黑九肚裏的墨水有限,隻能聽,不能說,以防露餡。


    一位五十多歲,身材臃腫的名仕首先開口。


    他拱手道:“諸位,在下泰州學派,何心隱。”


    賀六心頭一動。泰州學派,以弘揚陽明心學為己任。朝廷之中,崇尚陽明心學的官員頗多。譬如前任首輔徐階、現任內閣閣員趙貞吉,都是陽明心學的傳人。


    泰州學派,與朝廷內一直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


    何心隱朗盛問道:“我想問問諸位,誰知道什麽叫三綱五常?”


    何心隱此言一出,眾文士哄堂大笑。


    連李黑九這個雁蕩山匪首出身的粗人都知道三綱五常是什麽。


    一個清瘦文士起身,朗聲對何心隱說道:“何先生,你又不是剛剛開蒙讀書的六歲孩童。難道連三綱五常是什麽都不知道麽?好罷,我告訴你,三綱者,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五常則是仁、義、禮、智、信。”


    何心隱點點頭,問道:“敢問,三綱指的是什麽?”


    清瘦文士答道:“三綱指的是:大臣要絕對服從於君主;兒子要絕對服從於父親;妻子要絕對服從於丈夫。自然,三綱的另一層意思是,當君主的要給臣子做出表率。當父親的要給兒子做出表率。當丈夫的要給妻子做出表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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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心隱反問道:“如果當丈夫的不能做出表率。譬如有位丈夫好吃懶做,吃喝嫖賭樣樣俱全,把家產輸個精光,又在賭場上把自己的妻子輸給了別人。按照三綱的說法,當妻子的是不是還要服從於丈夫,心甘情願的跟著賭桌上的贏家走呢?”


    清瘦文士支支吾吾的說:“這個嘛,按照三綱的說法,妻子似乎應該如此。”


    何心隱又道:“要是當父親的不能做出表率,譬如這個父親是個酒鬼,因為喝多了酒,發酒瘋要閹了自己的兒子。按照三綱的說法,當兒子的是不是也要服從於父親,不能反抗,隻能任由酒鬼父親割去自己的命根?”


    “喔。。。”那清瘦文士一時語塞。


    何心隱說賭鬼丈夫和酒鬼父親的兩段話隻是拋磚引玉,接下來,他亮出了自己的刀子!


    何心隱高聲道:“假如君主不能做出表率,譬如這個君主是個昏君。將天下之財視為己財,將天下黎民百姓的性命視為草芥。因為貪戀女色,要把天下已婚的、未婚的美女全部收入宮中。按照三綱五常的說法,當臣子的是不是要絕對服從,將自己的妻子女兒送入宮中,供無道昏君玩樂?”


    清瘦文士無言以對。


    賀六跟李黑九對視一眼。賀六示意李黑九不要妄動,接著往下聽。


    良久,清瘦文士高聲道:“何先生,你這是對三綱做出了曲解!”


    何心隱道:“願聞其詳。”


    清瘦文士侃侃而談:“朱子所提三綱,精髓在於教。有教無類嘛。就是倡導世人按照三綱的本義去做。沒有任何強製的意思。另外,三綱的教義包含兩方麵的意思。一方麵是在教化臣子、教化兒子、教化妻子。另一方麵也是在教化君王、教化父親、教化丈夫。”


    何心隱反駁道:“先生大錯特錯!三綱的原意也許跟先生所說一致。然而如今的情形恰好相反!三綱隻對臣子、兒子、妻子有束縛力!已經成為了君主、丈夫、父親維係權威的工具!”


    清瘦文士道:“何先生此言差矣。”


    何心隱反問:“此言差在何處?臣子不從無德昏君便是不忠不孝、兒子不從無德的父親便是不忠不孝、妻子不從無德的丈夫便是不忠不孝。可如果昏君冤枉了臣子呢?父親冤枉了兒子呢?丈夫冤枉了妻子呢?即便是臣子、兒子、妻子被冤殺,當君主的、當父親的、當丈夫的也不會受到任何的懲戒!先生,我說的難道不對麽?”


    清瘦文士道:“這的確是事實。。。可是。。。”


    何心隱道:“沒有什麽可是。不管是君主對臣子,還是父親對兒子、丈夫對妻子。對就是對,錯就是錯!君主、父親、丈夫做得對,應該得到臣子、兒子、妻子的支持。他們做錯了,就該被臣子、兒子、妻子反對,並且得到應有的懲罰!所以,三綱完全就是扯淡!它根本不配作為道德的評判準繩!世俗道德的評判標準隻有一個!”


    清瘦文士問道:“敢問何先生,道德的評判標準應該是什麽?”


    何心隱朗盛答道:“大明律!因為法是最低限度的道德!不管是君主、丈夫還是父親,隻要觸犯了大明律,就應該得到應有的懲罰!臣子不必屈從於君主,兒子不必屈從於父親,妻子也不必屈從於丈夫!但是,所有人都要服從於大明律!”


    何心隱頓了頓,又高聲道:“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在法的麵前,眾生平等!就算君主犯了法,一樣要得到應有的懲處!”


    何心隱一席話,像是一塊巨石投入了一片安靜的死水。刹那間掀起了驚天巨浪!


    這是一番石破天驚的言論。


    獅林中的名士們開始竊竊私語。


    賀六壓低聲音對李黑九說:“一會兒辯經會散了,咱們要請何先生喝杯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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