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賀六甚至懷疑,自己這個當年惡名冠絕京華的賀瘋狗、賀屠夫是不是真的老了,老到糊塗透頂。竟然鬼使神差的放走了陸紈。


    片刻後,他便打消了這個想法。陸紈並不是刺殺案的罪魁禍首,他也隻不過是被張鯨利用了的工具而已。


    萬曆帝問賀六:“你現在後悔麽?”


    賀六道:“放走陸紈,老臣並不後悔。水有源,樹有根。我賀六之所以能成為大明的太子少保,朝廷的鎮山侯,全靠陸老指揮使當年的提攜。飲水思源,老指揮使的恩情,我是一定要報的。再說老指揮使、陸四兩代人,為國鞠躬盡瘁。我不能坐視陸家絕後。”


    萬曆帝道:“可你這麽做,會把自己置於不測之地。”


    賀六苦笑一聲:“皇上,臣已經活了七十六歲了。老而不死是為賊也。您知道我現在最希望發生的事是什麽嘛?”


    萬曆帝問:“是什麽?”


    賀六道:“我想哪天悶頭大睡一覺,第二天一大早,就再也醒不過來。”


    萬曆帝突然話鋒一轉,問了一個與刺殺案毫不相幹的問題:“你知不知道,嘉靖爺當年對徐階說過一句話:做皇帝,一定要學會一件事,那邊是舍。”


    賀六磕了個頭:“臣知道,皇上一心想扶持皇三子做太子。而皇長子背後,站著老臣。老臣虛名太盛,站在皇長子這一方,讓皇長子的地位穩若磐石。所以,皇上打算借著臣私放陸紈這個由頭,舍掉臣,成全皇三子。”


    萬曆帝一聲歎息:“賀六,普天之下,最懂朕心的,恐怕便是你了。朕也是逼不得已。言官、內閣抱成了團,逼朕立皇長子為儲君。再加上一個你,朕恐怕隻能遂了臣子們的心願。嗬,嘉靖爺殯天前,曾跟隆慶爺有一番深談。朕成為太子的那天,隆慶爺又將嘉靖爺對他說的那番話,告訴了朕。朕當時隻是個孩子,聽不懂。現在朕懂了。賀六,你知道嘉靖爺對隆慶爺說了什麽嘛?”


    賀六叩首道:“臣不知。”


    萬曆帝道:“嘉靖爺說:‘做皇帝,絕不能事事遂臣子的心願’!朕如果連立儲的事都說了不算,朕的權威何在?一個沒有權威的皇帝,怎麽坐得穩龍椅?”


    賀六沉默不言,陷入了沉思。


    他為朱家三位皇帝,效力了五十六年。到頭來卻發現,皇帝們最關心的不是天下蒼生的福祉,而是自己屁股底下的龍椅坐不坐得穩!


    曆代皇帝,人人都將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掛在嘴邊。可到頭來,他們還是將自己的權力看得比天還大。


    在皇帝們眼裏,跟至高無上的權力相比,江山社稷的長治久安、黎民百姓的福祉,恐怕一文不值!


    賀六開口:“皇上。君讓臣死,臣不得不死。若殺了老臣,能夠成全皇上。皇上隨時都可以取老臣的命。但有一事,臣要稟報皇上,請皇上乾綱獨斷,懲治罪魁。若如此,老臣死也能瞑目了。”


    萬曆帝道:“讓你死倒是不至於。朕至多剝奪你的一切權力,將你軟禁在家,向那些支持皇長子做儲君的人表明一個態度也就罷了。”


    萬曆帝想要表明的態度很明顯,那就是:誰敢支持皇長子,朕便要誰身敗名裂!即便是賀六這樣功勳卓著的三朝老臣也不例外!


    萬曆帝又道:“說吧,你要稟報什麽事?”


    賀六道:“啟稟皇上,臣已查明,六年前,殺害賀世忠、刺殺楊萬的幕後罪魁,是司禮監掌印張鯨!”


    萬曆帝眉頭一皺:“是他?賀六,你可有證據?”


    賀六答道:“有人證。人證是新任銀作局管事牌子黃世襄。”


    萬曆帝朝著殿外的王之禎喊:“帶黃世襄到大殿來!”


    與此同時,司禮監值房邊的一間臥房內。


    張鯨假惺惺的給滿身傷痕的幹兒子黃世襄喂著參茶。忽然,他屏退左右。


    張鯨壓低聲音道:“襄兒,看到了吧。賀六已經犯了重罪失勢。幹爹現在碾死他,如碾死一隻螞蟻。”


    黃世襄連忙道:“幹爹英明睿智,賀六那廝怎麽會是幹爹的對手?”


    張鯨道:“如果我所料不錯,一會兒皇上會召見你。”


    黃世襄倒是個聰明人,他連忙道:“幹爹,我懂!一會兒去了永壽宮大殿,我就一口咬定,賀六派人綁架了我,嚴刑逼供,讓我承認當初殺賀世忠的,是幹爹您!他之所以嚴刑逼供,是因為他想栽贓幹爹這個大忠臣!”


    張鯨笑道:“嗬,不枉我調教你這麽多年。”


    黃世襄道:“兒子不是蠢人。如果對皇上說出實情,不僅幹爹的人頭不保,兒子的人頭亦要不保的。如果隱瞞實情,兒子的性命不但可以保全,幹爹今後還會照顧兒子,對兒子大加提拔。”


    黃世襄說出“大加提拔”四個字時,明顯加重了語氣。張鯨從這四個字中,聽出了要挾的味道。


    張鯨道:“嗬,你是我的好兒子。我當然要好好提拔你了!你先在銀作局管事牌子的位子上待個一年半載。幹爹會找機會讓你到皇上身邊伺候。再過幾年,幹爹還會捧你進司禮監。等幹爹死了,這司禮監掌印的位子就是你的。”


    就在此時,王之禎走了進來:“張公公,皇上要見黃世襄。”


    兩柱香功夫後。永壽宮大殿。


    黃世襄跟張鯨跪在地上。張鯨抹著眼淚。黃世襄則哽咽著說道:“皇上,奴婢本來還奇怪。奴婢在運河山東段監管太監的位置上做的好好的,怎麽會突然被調入京城?現在想,一定是賀六做的手腳!”


    “奴婢一進京,便被賀六的手下綁了。賀六讓他們對我嚴刑逼供。讓我編造謊言!說六年前賀世忠被殺、楊萬遇刺的幕後指使者是張公公!奴婢實在受不住錦衣衛的諸般大刑。就隻好招認了。”


    張鯨在一旁哭訴道:“皇上要為奴婢做主啊!賀六這是處心積慮想要栽贓奴婢!”


    賀六瞪了張鯨一眼:“張公公,你倒是挺會跟黃世襄唱雙簧的。”


    萬曆帝道:“罷了。張鯨、黃世襄,別在永壽宮大殿裏嚎喪了!滾出去吧。”


    張鯨跟黃世襄領旨退下。


    大殿之中,又隻剩下萬曆帝、賀六君臣二人。


    萬曆帝指了指麵前的龍椅,對賀六說道:“為了這個位子。做皇帝的,有時候要學會舍忠臣,有時候又要學會保奸臣。”


    賀六叩首:“臣明白。那群隻知道聒噪的清流言官,讓皇上寢食難安。要對付那些人,張鯨是再合適不過的工具。”


    萬曆帝苦笑一聲:“若換了別人窺破朕的心中所想,朕定不會留他。你賀六卻不同。朕若殺你,一來對不起列祖列宗。二來,對不起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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