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六如今已不算錦衣衛的人。然而,自他踏入錦衣衛衙門的那一刻起,所有遇見他的袍澤弟兄,推金山倒玉柱似的跪倒了一大片:“見過六爺!”


    賀六笑道:“小兔崽子們,都起來吧。魏忠賢呢?”


    一名百戶答道:“魏公公跟王指揮使、駱鎮撫使在監管太監值房呢。”


    賀六來到監管太監值房。


    魏忠賢見到賀六穿著飛魚服,佩著繡春刀,猜出了他的來意。


    賀六問:“幾時押送張鯨去金陵?你們打算派誰押送?”


    魏忠賢道:“我們打算派洪朗押送,一會兒就出發。”


    魏忠賢派賀六的心腹押送張鯨,無非是送給賀六一個手刃仇人的機會。


    皇上想讓張鯨死,好抄沒他累以巨萬的家財。六爺想讓張鯨死,好報殺妻殺子之仇。


    魏忠賢多會做人?這樣的順水人情,他不送白不送。


    賀六道:“好。我跟洪朗一同押送張鯨出京。”


    幾炷香功夫後,錦衣衛大門外。張鯨穿著七品奉禦的官服,蔫頭耷腦的站在馬車旁邊。


    忽然間,他看到了一個最不想看到的人:賀六。


    賀六笑著對張鯨說:“張公公,你出京到金陵赴任,這是天大的事兒。我特來送你上路。”


    張鯨渾身發抖,結結巴巴的說:“上,上路?”


    賀六點頭:“沒錯,此上路,非彼上路。走吧。”


    就在此時,一名百戶慌慌張張的跑向錦衣衛衙門。他一個趔趄,竟在賀六身邊摔了一跤。


    賀六斥責他道:“什麽事兒這麽慌慌張張的?”


    百戶答道:“六爺,昨夜前任錦衣衛指揮使劉守有,在家裏上吊自盡了。”


    劉守有聽說張鯨失勢,自知不保。以張鯨的性子定會向賀六招認,當年殺賀世忠,廢楊萬是他出的主意。他做出了艱難的決定:與其被賀六大卸八塊,不如自行了斷。


    劉守有在暗中跟賀六鬥了半輩子,從未勝過。這回,他總算勝了賀六一遭:他死的比賀六早,讓賀六失去了手刃罪魁的機會。


    賀六聽到這個消息,忽然一愣。他心中懷疑,劉守有的自盡,跟張鯨的失勢息息相關。


    賀六吩咐弘朗:“罷了,咱們出發吧。”


    上百名錦衣衛,護著兩輛馬車,浩浩蕩蕩出了京城。行了半日,眾人來到京城南郊的一座破廟前。


    賀六掀開車廂簾子,向車廂外望去。隻見大雪紛飛。天地之間裹上了一層銀妝。


    洪朗騎著馬,來到賀六的馬車前,問:“六爺,這兒有個破廟。要不要在這兒歇息片刻躲躲雪?”


    賀六點頭:“嗯。把張鯨綁好,押進廟中。而後你們全部在廟外待命。沒我的令,不準進來。”


    洪朗照做。賀六進得破廟,發現這廟竟是武毅公廟,敬的是戚繼光。


    賀六轉頭,看著被捆成粽子的張鯨,開口道:“這裏隻有你、我、武毅公三人。當著一個忠臣的麵兒,殺一個奸臣。嗬,有趣兒的很。”


    張鯨歇斯底裏的大喊:“六爺饒命!當初出主意,派人假扮倭奴殺賀世忠的,是劉守有!劉守有才是罪魁禍首!”


    賀六冷笑一聲:“嗬,你把罪責推給了一個死人。可惜,我無法找死人報仇啊。白笑嫣一條命,賀世忠一條命,楊萬一條命,你覺得我會饒過你麽?”


    張鯨啞然。他沉默片刻,歎了聲:“六爺,給我一條白綾,讓我自行了斷可好?”


    賀六幹脆的回答:“不行。”


    張鯨又道:“給我留個全屍可好?”


    賀六幹脆的回答:“不行。”


    張鯨閉上了自己的雙眼:“請六爺快些吧。”


    賀六凝視著張鯨,眼中似乎能噴出火!七十六歲的他,陡然抽出繡春刀。


    “蹭!”刀身與刀鞘,發出尖銳的摩擦聲。


    “這一刀,是為了我的夫人!”


    說完,賀六將繡春刀,狠狠的紮進了張鯨的右胸。


    “啊!”張鯨發出殺豬一樣的慘叫。


    “這一刀,是為了楊萬!”


    賀六將繡春刀紮進了張鯨的小腹。張鯨挨了這刀,隻剩下進的氣,沒有出的氣。


    “這一刀,是為了這些年被你害死的那些忠臣!”


    賀六反轉刀身,砍在了張鯨的右肩上。


    “最後一刀,是為了我的世忠!”


    賀六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將繡春刀狠狠的砍向張鯨的脖頸!力道之大,竟讓張鯨的頭顱飛到了一丈之外。


    一代權宦,就此殞命。


    雙眼血紅,宛若殺神的賀六,提著繡春刀,走到了破廟外。


    他血氣上湧,兩腿有些發軟。洪朗連忙攙住了他:“六爺,您老沒事兒吧?”


    賀六指了指破廟外的一顆柳樹:“攙我到樹下坐一會兒。”


    洪朗攙著賀六,在樹下坐定。


    賀六道:“你們都進廟裏去吧。收拾收拾張鯨的屍首,別讓奸臣的血,髒了供奉忠臣的廟。我想單獨靜靜。”


    洪朗拱手:“是。”


    大雪忽然停了。天空放晴。


    很是奇怪,此地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不知從何處竟傳來了郎朗的童謠聲。


    “風也奇,雨也奇。


    風雨之中話黍離。


    黍離聲聲不忍聞,聞之含淚皆離席。


    風也奇,雨也奇。


    縱橫四海無強敵。


    看淡人間生與死,風聲呼嘯槍林逼。”


    賀六收起沾著一縷殷紅的繡春刀,抬頭看了看天。他回望自己的一生:那些殺戮,那些詭計,那些爾虞我詐,歸根結底,都是為了頭頂的蒼天,蒼天下的黎民眾生。


    張居正、胡宗憲、戚繼光、楊煉、海瑞、俞大猷、楊博、王崇古。。。一個個忠臣良將的麵龐,浮現在賀六麵前。那些人奮鬥一生,他們所做的一切,亦是為了頭頂的蒼天,蒼天下的黎民眾生!


    可是,有什麽用呢?


    國勢由衰轉盛,由盛又轉衰。五百年必有王者興,興百姓苦,亡,百姓亦苦。君主一句話,便能讓忠臣良將們畢生的心血付諸東流。


    飛魚服,繡春刀,錦衣出,血滿朝。


    錦衣衛殺得盡貪官汙吏,殺得盡通敵叛國者,殺得盡結黨營私者,殺得盡擾亂朝綱者。可他們卻殺不了全天下最貪,最惡的那個人!因為那個人是他們的主子!


    七十六歲的賀六,感覺自己陷入了困惑:我難道是有弑君之心的亂臣賊子麽?我難道想帶兵殺進永壽宮,殺掉皇上麽?那樣做又有什麽用呢?死了一個皇帝,又會有一個新皇帝騎在黎民百姓的頭上,視百姓為一個可多可少的數字。。。


    曆史的車輪滾滾向前。三百四十八年後,公元一九一一年,甲子紀年,辛亥。武昌城頭的一聲槍響,終於結束了華夏五千年的封建帝製。所有華夏兒女,都該感激武昌城頭的那一槍。這是一句大實話。


    自然,這些都是幾百年後的事。


    賀六的眼前,忽然出現了奈何橋。


    奈何橋邊,無數人在朝他招手。


    白笑嫣身著一襲白衣,宛若天人。她朝著賀六喊:“六哥,快過來,十四年不見,你還好麽?”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蕭聲動,玉壺飛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美人依舊是美人。


    老胡拿著錫酒壺,朝賀六喊:“老六,別想那麽多了。你累了一生,該好好歇歇了。過來吧,陪我喝酒。”


    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酒仙依舊是酒仙。


    文忠公張居正朝著賀六喊:“老六,快過來,跟我說說,咱華夏的百姓都過上衣食無憂的好日子了嘛?”


    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裏潼關路。望西都,意踟躕。


    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名相依舊是名相。


    襄懋公胡宗憲朝賀六喊:“老六,東南的那些百姓,不用再受倭患之苦了吧?趕快過來告訴我。”


    寶劍埋冤獄,忠魂繞白雲!


    名臣依舊是名臣。


    忠直公楊煉朝賀六喊:“六爺,我要投胎了!告訴我,現在朝中有哪些奸臣。十八年後,我還要做個鐵骨錚錚的禦史,鬥貪官,除奸臣!”


    浩氣還太虛,丹心照千古。生平未報恩,留作忠魂補。


    諫臣依舊是諫臣。


    武毅公戚繼光朝賀六喊:“老六,舊閻王不公!我在陰司召集了八千戚家軍舊部,打下了閻羅殿,做了新的閻羅王。你快來吧,審善惡的判官一共兩員。左判官現在是海瑞海剛峰。右判官的位子,我給你留著呢!”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裏長征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名將依舊是名將。


    賀六感覺自己腳下生出了一朵祥雲,輕飄飄的,徑直飛向奈何橋。。。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


    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發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大柳樹下,賀六合上了自己的雙眼。手中的繡春刀,滾落到了腳下。


    洪朗在破廟中待了半個時辰。他怕賀六受寒,拿著一件皮裘,走出了破廟。


    “六爺,天冷,穿上皮裘吧。六爺?六爺!”


    洪朗用力的搖晃了下賀六,賀六閉著眼睛,沒有半分反應。


    洪朗用手一探賀六的鼻息。他的眼淚奪眶而出。他用盡全身的氣力,高喊一聲:“六爺,走好啊!”


    洪朗的這聲嘶吼,回蕩在白茫茫一片的天地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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