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著剃刀慎重地刮起略呈白色,邊緣尖銳,形狀細長的結晶。這刀刃很特殊,是當工匠要把一張厚羊皮紙分割成薄薄三張時會拿來用的刀刃。


    稍微削掉尖端,刀鋒就這麽連同部分結晶粉末送進蠟燭的火光中,蠟燭的火焰轉變成紫色。雖然清楚地捕捉到火焰的顏色變化,但幾次眨眼後,火光又回到原本的顏色。


    明明被稱作太陽的碎片,呈現出的顏色看起來卻跟太陽沾不上邊。


    「紫色的話,大概不是酒石,就是明礬、『壺灰』了吧。」


    隨意留長的頭發與邋遢的胡子,一副盜賊風貌的威藍多邊搔刮下巴邊這麽說。若是評論他像盜賊,想必他一定也會開開心心地說些「我專偷女人心」之類的話。


    威藍多剛才提到的都是一些常見的藥石名稱。酒石正如字麵上所示,是在酒裏結成的結晶,多擷取自葡萄酒桶中,用來保存肉品或鞣製皮革。明礬也屬同樣的用途,是毛皮工匠的老相好。「壺灰」則是將燃燒草木後生成的灰溶入水中,把澄清的部分慢慢冷卻蒸發掉後剩下的結晶,這東西的用途雖然也酷似酒石,但還能當作肥皂的原料。無論哪一種,都具備在火上烤就會出現紫色火焰的特性。


    庫斯勒他們正在調查的是傳說中的天使留下的奇跡,這結晶則是在亞榮城附近操業的玻璃工匠頭目交給他們的線索,據說是能夠召喚太陽的材料,被稱為太陽的碎片。


    「不過這三種在傳統上都已經被完整調查過,可沒聽說還能用來召喚太陽。」


    「唔嗯……說得也是吶……」


    威藍多挺直他在凝視蠟燭火光時彎下的腰杆子,咚咚地捶了幾下。


    「雖是這麽說,但以前也從沒想過鉛灰還能運用在玻璃的製造上啊。」


    確實如此。身邊就有的東西隱藏著非凡的功效,這點也是最近才認知到而已。


    將太陽的碎片交給庫斯勒的玻璃工匠們的祖父輩及其上一代,為了覓得可替玻璃製造帶來莫大效益的傳說中的灰,幾乎傾家蕩產。而且反複嚐試,堪稱將所有植物都燒成灰了,卻全都以徒勞無功告終,他們的夢想就此崩潰。然而其實不需如此大費周章,那灰並非植物的灰,隻是鉛灰罷了。還是隨處可見,在鐵匠工坊中要多少就有多少的副產物,頂多隻會被拿去用在化妝上的東西。


    城裏與玻璃工匠之間爭執不和,特別是為了燃料問題勢不兩立的鐵匠與玻璃工匠老死不相往來的緣故,才會導致長久以來都沒有被發現。


    「另外,酒石、明礬、『壺灰』都不像油一樣會燃燒,實在不讓人覺得這些東西能夠驅散森林的黑暗、趕跑野獸。」


    「就是這裏兜不上啊……」


    「就目前的結果來看,它不具毒性,無滋味無氣味,能在水中溶解,火焰顏色是紫色……你覺得呢?有沒有什麽頭緒?」


    庫斯勒念起記錄在石盤上的特征,出聲詢問紅發女孩伊莉涅。伊莉涅是本事一流的鐵匠,沉迷於冶金過程,但對弄清是什麽藥石這種煉金術方麵的問題依稀不太感興趣,她一直在觀察放在架子上的一個籠子。


    木造籠子的孔隙頗大,裏頭關著兩隻老鼠。


    「嗯——?紫色的火光的話,我能想到的也就隻有那三種吧。鹽巴是黃色、蛋殼是橘色……綠色的話就是銅之類的東西,另外要是燃燒一些麻煩的礦石,偶爾還會出現鮮豔的紅色。」


    在冶煉金屬的過程中,各種東西都會一起被扔進火裏。像伊莉涅這麽有本事的工匠,觀察的眼力自然也不弱,所以應該不會有看漏的情形吧。


    既然如此,要查清玻璃工匠頭目托付的這個結晶,他們所說的「太陽碎片」,就必須找出常見藥石的全新運用方法,要不然,就代表它是某種未知的物體。


    「比起這個,要不要先放了這些老鼠啊?它們從你們那些非人道的實驗中存活下來實屬難得,再關下去很可憐啊。」


    現階段知道這東西不具毒性,當然並非是拿自己的身體測試。


    不過他們是在確認過老鼠沒有死亡之後,自己實際舔過,才曉得這東西沒有滋味。


    「你還真好心,難道你就沒有被這些鼠輩咬過工具的握柄?」


    「我在邊看火邊打盹的時候,是曾經被咬過腳趾啦,但此一時彼一時嘛,對不對?」


    伊莉涅向站在她旁邊的另一名少女征求同意。


    「呃……對、對啊。我想無故殺生並不好……」


    白色的長發被剪短,露出纖細脖子的翡涅希絲穿著會讓人以為是工坊學徒的男裝,隻是男孩的打扮反倒更突顯出她的女性魅力,看得庫斯勒心裏很浮躁。


    他的臉會那麽臭,這占了一小部分的原因。


    剩下的理由在於她那光靠男裝還是掩飾不了的少女氣息與稚氣。


    「喂食它們就會產生感情,我不是警告過你了!」


    一遭受責罵,翡涅希絲便縮了縮脖子,顯得很沮喪。


    明明事前就警告過,她卻還是跟伊莉涅一起從籠子的縫隙喂食它們麵包屑,一臉笑咪咪。南方的老鼠大概是因為總在汙水流動的排水溝奔竄,貪婪地啃食各種生物的屍體與剩飯的關係吧,長相很凶惡,外觀也醜陋得緊,但亞榮城裏的老鼠卻非如此。由於這是個石造建築數量稀少,房子多在屋頂鋪土植草,其中有些人家還會在上頭放養山羊的城鎮,所以老鼠看起來比較接近森林中偶遇的野鼠。


    長相很可愛,身材也偏瘦長,毛發呈枯葉色,油亮有光澤。而且當它們天真無邪地動一動滴溜溜的眼睛跟小鼻子,就的確不難明白想寵愛它們的理由。


    可是,老鼠就是老鼠,會無上限繁殖,還會啃咬各種實驗道具與實驗材料,在希望立刻從地表消失的名單之中,它們依舊一直榜上有名。


    「你的耳朵隻是做做樣子嗎?看到老鼠,體內的血液不會沸騰發熱?」


    此話一出,翡涅希絲便癟嘴反駁:


    「我才不是貓!」


    吱吱,老鼠叫出聲來,大概是被她的聲音嚇到。


    翡涅希絲的頭上不但長著異於人類形同野獸的耳朵,一待在被陽光曬得暖洋洋的地方,就會開始昏昏沉沉,庫斯勒心想這些明明都跟貓一模一樣。


    「哼,不過,還是再放個兩三天吧。這碎片說不定是什麽慢性毒藥。」


    聽到庫斯勒的話,伊莉涅跟翡涅希絲都充滿憐憫地轉過去看老鼠,但翡涅希絲又馬上回頭看著庫斯勒。


    「慢、慢性的話,你們不就也——」


    「啊,是啊,要是我在半夜痛苦掙紮的話,你好歹要對我溫柔點哦。」


    庫斯勒交代完這一句,就轉身走向書架去拿匯整了實驗紀錄的書籍,想知道自己至今為止的實驗成果中會不會隱藏什麽線索。方才還在生氣的翡涅希絲見狀,又立刻換成一張擔憂又難過的臉龐。她的表情還真是豐富到令人眼花撩亂,能讓庫斯勒甚至這麽感歎起來,或許也因為總在她身旁的伊莉涅一如典型的工匠,從不會為了一點事就自亂陣腳,所以才更加把她突顯出來。


    隻是如果要將翡涅希絲的性質或反應做個備忘錄,在諸多特色之中,也許還得加注個劇毒吧。


    慢性,卻很強烈。


    入口柔軟,散發著甜甜的香氣,這些也都很缺德。


    「但是問那些商人都沒有人知道,現存的知識中又對照不到符合的答案,這下差不多該從傳說的角度切入了吧。」


    「打開記載古代傳說的相關文獻,發現失落的技術啊,這可是身為煉金術師最大的福利呢。」


    從女性類型到酒的種類,庫斯勒的喜好與威藍多在很多方麵都不合,但既然他們的本質一樣都是煉金術師,彼此就不失為一名


    熱愛冒險的男人。


    談論到要讓「隻有傳說中的文獻才會記載,被遺忘在時空彼端的技術複活」這樣的話題時,兩人交換的視線自然而然充滿了熱情。


    「像個小孩一樣。」


    伊莉涅原本麵對著逗弄啃咬籠子枝條的老鼠,逗弄它的鼻尖,這時卻冷冷地嘲諷。


    「男人不管到幾歲都還是個孩子哦。」


    威藍多欣然笑著,庫斯勒卻話中帶刺地說:


    「還真想讓你自己看看在製作龍形火焰噴射器時,你那副沉迷的模樣啊。」


    用來抓取燒紅鐵塊的手套落了一個也沒自覺,從工坊走回房間時,才到門口就用盡力氣昏昏睡去。臉上淨是煤炭,頭發也因熱氣被熏焦了好些地方,整條胳膊多出許多燙傷,盡管如此,彷佛昏迷般睡著的伊莉涅,臉上的表情看起來實在很幸福。


    在城裏當個工匠太乏味,不計後果地跟著煉金術師踏上旅程,要說這樣的伊莉涅是城中品行端正的工匠畢竟有點勉強,說她是貞懿賢淑端莊的城市女孩也甚至有些褻瀆了。


    「況且,我們平時埋首苦幹的都是一些無聊的工作啊,真正像是煉金術師該做的工作其實沒多少。」


    「認清現實時很失望啊。」


    「不過,你不是還做了愛情藥?那東西結果怎麽了?」


    「我給庫斯勒啦,之後怎樣我可就不知道了。」


    威藍多不懷好意地衝著庫斯勒笑,但他的笑容卻突然消失,視線也從庫斯勒身上移到別的地方去。


    伊莉涅立即就察覺到威藍多的反應,隨著他的視線望過去。


    結果在前方的是俯首臉紅的翡涅希絲。


    伊莉涅猛然轉向庫斯勒,以嚴肅的表情靠近他。


    「你、你這家夥,難不成


    」


    「啊?誰會去用啊,少蠢了。」


    衣襟被揪住的庫斯勒冷靜地回答:


    「我告訴過她用法,她大概是想起這件事吧。」


    「用法?隻是用法會讓她這樣?」


    這時,威藍多手腳輕快地靠近為了翡涅希絲的反應而大感震驚的伊莉涅,跟她咬起耳朵。


    「咦?啊?在、在那種地方……?啊!」


    伊莉涅的反應也意外精彩,威藍多滿足地微笑。


    隻是庫斯勒並不覺得有趣,當他為了拉開而碰觸到伊莉涅揪著他衣襟的手時,伊莉涅就瞬間像是被什麽東西燙著一樣,飛快地往後一躍。


    然後,睜大眼睛來回注視庫斯勒及威藍多好幾次之後,一麵後退,一麵抓住翡涅希絲的手臂。


    「這些……男人……最差勁!」


    隨後她留下一聲咒罵,就帶著翡涅希絲走出房間了。


    威藍多樂不可支地瞧著這一幕,庫斯勒卻大聲地歎了口氣。


    「我說這種話或許也有點不妥,但你別戲弄她們啦。難道你忘了今後還要繼續上路嗎?」


    在狹窄的馬車中被人擺出一張臭臉的話,隻會讓原本就很煩悶的移動旅程又多添一樁麻煩。


    「嘻嘻嘻,真可愛啊,不過……真是幸好有她們兩人的陪伴。」


    威藍多完全沒把旁人的話聽進去,可是在他那張懶散的臉龐下其實潛藏著某種正經。


    「煉金術師守則第一條。得保持冷靜……這可不容易辦到呀。不過有她們兩個人在,光是這樣就足以讓人排遣煩悶啦。可以靜下心來。」


    視線一轉向大桌的太陽碎片,他就露出亮灼灼的眼神,如同那些貪得無厭的商人。這才是威藍多原本的眼神。


    隻是在觀察某種新事物時,這種眼神反而會成為阻礙。因為那會使人心浮氣躁、視野狹隘、容易陷入自以為是的狀態。


    而且一旦沉迷於實驗中,便也容易發生意外。就算這個太陽碎片不至於令人沉迷,但據說能劈開森林,驅散黑暗與野獸的它有可能是古代兵器的原料也說不定,因此再怎麽慎重都不為過。


    雖然是學徒時代吃盡苦頭,實際經曆過後才培養出來的眼神,卻另有如此諷刺的一麵。


    煉金術師之所以能廢寢忘食投入在實驗之中,正是因為他們懷有一股如同赤子般的興奮。這結果肯定會很了不起、想比任何人都早一步發現,若非擁有這股興奮與熱忱,又豈能長時間埋首於單調且需要耐性的實驗之中。


    而這種興奮與熱忱的燃料正是成見與自以為是。


    庫斯勒本身在麵對這個查明謎樣結晶真麵目的作業時,也彷佛一邊派獵犬去尋找,同時手上還緊緊握住狗鏈一樣。


    在相反的兩者之間,要想讓理性與熱情的天平保持均衡,並且維持冷靜其實困難得要命,也很耗費精神。


    更何況,此刻在庫斯勒兩人麵前的,說不定是可能讓世界從基本徹底被顛覆的技術所留下的碎片。


    「如果一動也不動地望著太陽,腦子的確可能會燒壞,覺得這就是它的碎片吧。」


    刻意說這種不屑一顧的話,為的也是要恢複冷靜。


    麵對桌上的結晶,威藍多也斂去先前那發亮的目光,曖昧地笑說:


    「真不簡單的東西吶。」


    這麽小的一塊結晶,裏頭竟然塞著過去據說曾在此處的天使所創造的奇跡。


    這聽起來雖然會讓人覺得是教會在異教徒的地盤上為了百般強調神之教誨時,虛構的典型誇張故事,可既然天使留下的奇跡之一已經實際證實過了,情況便有所不同。


    剩下的兩個傳說是天使從天而降,以及在大地召喚了太陽,驅走黑暗與野獸。盡管多少懷疑怎麽有可能,還是把剩下的兩個視為也有可能屬實,這大概是他們真正的想法吧。


    威藍多大大張開雙臂,伸個懶腰,打了個大哈欠。


    「呼哇哇??……不知道小鳥們的氣消了沒啊?」


    「那該由你負責哦。」


    「是、是。」


    如果是其他麻煩的工作,就算動手揍他,他也不會去做吧,但牽扯到女人的話,就另當別論了。


    威藍多在即將踏出房間的那一刻,看著庫斯勒問:


    「對了,庫斯勒!」


    「啊?」


    「你真的沒有使用愛情藥哦?」


    庫斯勒沒心情動怒,隻是聳聳肩代替回答。


    庫斯勒等人下榻的房間,就在克勞修斯騎士團包下的旅店內。


    用來進行實驗的是另一間房,為了做實驗,另外又借來裏頭備有暖爐,附近還有井水可使用的房間。


    隻不過,在表麵上他們與騎士團並沒有關係,也不算是可以自由行動的旅人。伊莉涅與翡涅希絲奪門而出,威藍多為了讓兩人消氣追了上去,比他稍遲一些,庫斯勒也跟著走出房間,結果就在走廊上遇到做商人打扮的男子。


    頭頂的帽子插著湯匙及羽毛,十足是一副四處漂泊的商人派頭,但實際上男人是克勞修斯騎士團派來的密探,負責照料隱藏身份步上旅程的庫斯勒等人,當然照料的涵義之中也包含了監視的意思。


    「我和相當怒氣衝衝的伊莉涅小姐擦身而過……是否又出了什麽事?」


    「威藍多那家夥開口捉弄,把她惹怒了。」


    「還真是件大事啊。」


    言外之意影射著:還真悠閑。


    「大概是為了排解實驗的煩悶吧。」


    「那項實驗進行得還順利嗎?」


    「沒啊,弄清的就隻有一些基本,畢竟拿到的量太少了,能做的事有限。」


    「這樣啊。」


    密探有些泄氣地說。如果庫斯勒他們真的重現了關於天使的另兩則傳說,監視他們的密探也能夠沾光提高身價。


    「那麽您接下來是要上


    哪兒去?」


    「回房間。你幫我看著,別讓實驗工具被偷了。監視是你的工作吧?」


    「當然是無妨……」


    密探對於煉金術師的任性似乎已習以為常了,隻是神色多少有點勉強。


    「不會突然發生毒氣外泄之類的吧?」


    就連看盡這世間光明與黑暗麵的男人,對煉金術的認識還是隻有這點程度。


    庫斯勒聳聳肩,回答他:


    「你如果看到紫色的煙霧從門縫中冒出來,就趕快停止呼吸逃命吧。」


    「我真想要對付黑死病的頭巾。」


    那頭巾會完整罩住頭顱,嘴部的地方細長像鳥喙一樣,裏頭塞進大蒜香草來中和被認為是病因的瘴氣。以前在戈爾貝蒂進行讓雞複活的儀式中,庫斯勒也曾為了展現類似的氣氛,讓伊莉涅和翡涅希絲穿戴在身上。


    「順帶一提,不管有沒有戴頭巾,會得黑死病的人還是會得。閑來無事的煉金術師過去曾經徹查過紀錄。」


    「神啊,給予我禰的憐憫吧。」


    「比起這個,前往下一座城市的路線還沒整備好嗎?」


    庫斯勒一問,密探也就學著庫斯勒微微聳了個肩。


    「我正是為了傳達此事而來。」


    庫斯勒等人在追尋疑似發現了天使傳說的異端審問官柯雷多·阿布雷亞留下的足跡。聽說他在二十年前與異教徒的戰爭最為激烈的時候,啟程走向「正常的神之羔羊應該都會猶豫是否要前往」的地方,就此斷了音訊。


    從當時騎士團中實際目送過其背影離開的人的口中所聽到的最後一個城市,就是下一個目的地,阿巴斯。


    「阿巴斯是個有點棘手的城市。」


    「棘手的城市?」


    庫斯勒之所以跟著重述一次,是因為這形容很有趣。


    「這話聽起來好像在說,目前為止經過的城市之中還有不棘手的。」


    「那麽,我就再加上『特別』這兩個字吧。」


    密探並沒有嘻皮笑臉。


    看來,他是認真的。


    「首先從阿巴斯是否算得上一座城市,就已是眾說紛紜了。」


    「我既不是受封的貴族,也不是名門的一家之主,把話說得簡單易懂點。」


    隻見密探不耐煩似的從鼻子歎了一聲,這舉動也許是一種親昵的表現。


    「聽說就外觀來看,說它是一座城並不會招來什麽異議。有城牆、城門跟住家。然而現在的阿巴斯說穿了隻是一個暫時棲身之所,在當地生活的是那些無法住在原本的阿巴斯城的居民。」


    「哼?想必是戰亂、疫病、土地過於貧瘠……無論基於什麽理由,聽起來都不是什麽前所未聞的故事啊。」


    何況造成人民不得不過這種生活的禍首之一,騎士團無從推諉。忍不住便想如此冷嘲熱諷一番。本來就是正教徒為了收回早在千年前被異教徒奪去的應許之地,才會這般長年征戰,所以這種事說起來比「時有所聞」還更加時有所聞。


    「意思是,異端審問官柯雷多·阿布雷亞最後斷了音訊的城市阿巴斯和如今這一個是不一樣的地方?」


    若是如此,情況或許真的會變得很棘手。無論是基於何種理由,一旦舍棄家鄉搬到一個全新的地方,許多記憶也就隻能被遺留在原地。站在調查的立場來看,沒有比這更麻煩的情況了。


    「不,根據消息,被毀滅的阿巴斯城是城裏的一個口耳相傳的故事,算是某種世代傳承。而那位異端審問官最後是在如今的阿巴斯城斷了音訊。」


    「哦?所以呢?」


    密探舔了舔唇瓣,沒好氣地說:


    「阿巴斯位於極北地區與南方國度的交易要衝,是把極北的貨物供應到南邊的集散地,到這裏可說都跟亞榮沒兩樣,但問題在於交易的中介者。」


    極北地區是個一年到頭都被冰雪覆蓋的地方,據說依季節推移,某段時期即使到了夜晚太陽也不會落下;相反地也有某段時期太陽落下後就一直不再上升。該地區住著語言習慣各方麵都不相同的人們,連正教徒、異教徒這種劃分都不再適用。


    庫斯勒曾聽說他們靠毛皮、金塊,或者收集漂流到海岸的琥珀來跟南方國度交易。根據好奇心旺盛的行腳修士或煉金術師留下來的書籍,到了冬天,海上會出現新大陸,甚至在有些國家,太陽會上升兩次。


    不過庫斯勒的認知當然隻局限在知識裏,這個單字對於他,一直以來都僅僅意味著這世界的盡頭。


    協助這個天涯地角與南方國度進行交易的中介很棘手?


    看到庫斯勒望過來的視線,密探便回答:


    「是遠在南方的大商會啊。」


    「南方的?」


    「現在的阿巴斯城能成立,本來就是出於移住者之手,對萊特裏亞女王獻上貢品,形同宣誓對她效忠,自治權才獲得承認。阿巴斯並非哪個貴族的領地,而是獨立自主的城市,說起來這其實是一種表麵上的偽裝啊。」


    庫斯勒聞到一種熟悉的氣息。煉金術雖是一種充滿風險的技術,可其中偏偏涵蓋許多有用的東西,於是克勞修斯騎士團與那些富權者便照本宣科采用同一套應對方式。


    意即堅持以下主張:我們和那些行事詭譎的煉金術師的確有來往,但基本上那些家夥並不是我們的人。


    「萊特裏亞默認他們去跟原本該算是敵人的南方家夥交易嗎?」


    「洞察力果然敏銳。」


    密探接著說:


    「阿巴斯擁有自治權,所以要是在當地做任何壞事,責任全歸咎於阿巴斯。南方大商會就靠這個自治權為盾牌,大手一揮開設商館,還建造了遠地貿易用的基地。」


    亞榮也是個連結南北兩地貿易的要衝,異教徒在教會前泰然自若行走的城市。然而隻要沒有正式承認該建築是棟教會,改變信仰前的萊特裏亞女王便還是能光明磊落地聲稱這座城市是異教徒的城市。剩下的雖然要看正教這一方如何主張,不過既然城中教會沒有遭受破壞的可能,也就沒有必要特意去掀起爭端。現實中教會既存,聖職者也在宣教,那就互相曖昧了事,彼此分享利益吧。


    這種鬧劇逐漸成為習慣,原本該站在敵對位置上的異教徒與正教徒之間的貿易變成常態,然而即使眾所皆知,這依然不是雙方的高階權力機構能明目張膽承認的事實。現在亞榮城內雖有騎士團駐守,但在交易要衝之地采取曖昧統治才是標準做法。


    不過,若是說到開設商館,情況就不一樣了。商館不可能是用來宣教的設施,再怎麽巧言如簧,那終歸是座經營私利私欲的牙城。不僅是商會本身,就連商會據點設置處的領主貴族被追究起信仰也不是一件奇事。


    「雖然是跟原本不應待在該處的家夥攜手合作,可是對萊特裏亞而言,她也獲得貿易增加的部分利潤當作稅金,逐漸地,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是嗎?」


    「沒錯。」


    這麽一來,剩下的理由就很單純了。


    「當一個地方的運作是透過默許而成立,當地人就不會樂意見到外人來訪,特別是當他們享受著自知理虧的利益時更是如此。」


    密探深深地點了頭。


    「而且,大商會的大本營全都在口徑一致與我方為敵,換句話說就是那些與萊特裏亞合作,對騎士團策劃此次奇襲的國家。」


    想來這應該不是偶然。


    將異端審問官柯雷多·阿布雷亞的消息告訴他的騎士團耆老幹部認為阿巴斯是個邊境之地,偏僻到占領它根本是種瘋狂之舉。事實上在後續的戰役中,騎士團也放棄占領此處,結果,另一股勢力進入,填補了這塊空隙。騎士團不會到這裏來,單就這一點,


    對於反對騎士團的勢力來說,阿巴斯便是個能安心的地方吧。


    基於以上情由,在萊特裏亞以南的正教徒勢力中,尤其是那些與騎士團為敵的家夥來說,敵人的敵人是朋友,這番道理成立得簡單易懂。


    如此這般,基於貿易增加的收益而勾結在一起之後,阿巴斯就成了騎士團之敵的巢穴。


    「順帶問一句,在阿巴斯建立據點的那幾個南方大商會,是不是還是借錢給國王或貴族的債權人呢?」


    戰事很花錢,即使是國王也並非拿他至高無上的令牌一揮,就能無止盡地生出金子。


    「沒錯。時至今日,南方的王侯貴族幾乎都從他們手中借了軍事費用。大概是約好在成功消滅我克勞修斯騎士團之時,就會將變得自由且安全的極北地區的貿易優先權賜給他們吧。」


    「或者事情更加單純,就是為了將這個遠地貿易收入自己的囊中,所以才跟萊特裏亞合作,連手攻擊了騎士團也說不定。」


    「雖然無法斷言,但極有可能。」


    庫斯勒輕輕歎了一聲。


    如些來,阿巴斯就成了南方諸國珍而重之的一隻錢袋。明明做好萬全準備乘機突襲了騎士團,形勢卻大為逆轉,如今的他們想必處於戰戰兢兢的狀態吧。警備森嚴,排斥外來者,一有人靠近,就會露出獠牙化身惡狼。


    同樣與北地進行交易的亞榮已經落入騎士團之手的消息想必也已經傳開,這下肯定會更為加強戒備的程度。


    的確很棘手。


    滿不在乎地前往,隻會如同全身淋上油之後去撿拾火裏的栗子一樣。


    「所以呢,打算怎麽辦?不會就這麽放棄吧?」


    庫斯勒的語氣多了幾分蠻橫,那是因為阿巴斯之中存在著無論要冒怎樣的危險都值得前往的理由。天使的傳說就是如此有價值。


    不過,即使被庫斯勒逼問,密探也沒有露出怯意,反倒大膽一笑,伸手整了整喬裝戴上的商人帽。


    「聽完在這座城市發生的事,以及阿巴斯城的情況之後,艾魯森大人隻是一笑置之。」


    「一笑置之?」


    「是的。」


    密探的笑意變得更加濃厚,就好比想自豪主人的偉大想得不得了的獵犬所流露的笑容。


    「聽說他隻是交代:『派部隊過去,即使得攻下那座城,也別誤了調查!』」


    「什麽?」


    「他笑著表示,既能得到天使的傳說,又能斷絕南方那些家夥的買賣,一石二鳥。」


    就冷靜沉著的艾魯森而言,這實在是個相當大膽的方案,但庫斯勒回想起,以前跟他提到天使的傳說時,曾從他口中聽過更加難以置信的話。


    可以征服世界啊!


    那位司令官露出孩子般的神情說道。


    話說最近的小孩子也不會懷抱這麽不知天高地厚的夢想。因為他們明白自己父母的拳頭有多硬;稍微大一點就會懂得兄長及其友人的凶暴;到了城裏還會遇上連兄長們都因害怕而讓道的血氣方剛的成年工匠,並且親眼看到身強力壯的傭兵在酒館裏蠻橫粗暴地徹底擊垮那些工匠的模樣。


    到最後,另有把那些傭兵當成用過就丟的棋子的當權者,這些當權者上頭還有君王在稱霸,連君王頭戴的王冠也是隨處可見,多到相互推擠。


    艾魯森明明清楚這一切,卻還是雙眼發亮地表示可以征服世界。彷佛在聲稱,既然光靠一個龍形火焰噴射器就能讓戰況絕處逢生,進而展開怒濤洶湧的反擊,那麽征服世界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而且艾魯森的厲害之處就在於他的想法伴隨著行動,他並不是那種隻會在會議桌前耍耍嘴皮子的貴族。


    「意思是要拔除龍的逆鱗嗎?」


    「萊特裏亞女王改信正教,我們騎士團的行動就成了在攻擊同胞的城市……像這樣的論調,隻要不去承認萊特裏亞女王改變信仰,就不會成立,事實上也有很多正教徒不願承認。不過,要進攻阿巴斯的話,情況就不一樣了。」


    「徹底與南方諸國為敵吶。」


    「是的。等於是要燒毀對方的錢袋子。」


    庫斯勒笑了。


    「艾魯森說要這麽做?」


    「他說既然要征服世界的話,結局都一樣,隻是何時開始與其為敵罷了。」


    真是瘋了,庫斯勒心想。


    還不知道是否真能找到天使的傳說。


    但艾魯森已經做出這種決斷。一方麵或許是考慮到不管怎樣都無法避免與南方的全麵對決,所以才打算先下手為強斷了他們的財源,盡管如此,這做法還是大膽。


    艾魯森的這些判斷,一樣一樣都讓庫斯勒心怡神悅。覺得他是個了不起的抹大拉居民,是唯有朝著地平在線的光芒前進,才能真實感受到自己活著的,最悲哀也最幸福的家夥之一。


    「所以,我們在那之後就能悠哉地調查傳說了。」


    「世界的命運可是擔在你們幾位的肩膀上哦。」


    這句話當然是半開玩笑,但聽起來卻有幾分認真。


    煉金術師會創造奇跡。


    麵對如此期待的眼神,庫斯勒的笑容轉為嘲諷。


    「得到強大魔法的家夥必須付出的相對代價,可是被惡魔奪走靈魂哦……願意嗎?」


    密探對庫斯勒的話嗤之以鼻。


    「雖然說沒有劍與蹄鐵就沒辦法打仗,不過世上也沒有頭戴王冠的鐵匠啊。」


    光靠技術並不會飛黃騰達。不管何時,都是善用技術的人才能站到其他人的頭上。


    技術的開發與運用完全是兩回事。


    「這點我很清楚,刻骨銘心吶。」


    「不過,也有不居高位才能獲得的自由啊。」


    密探親昵地微笑,清了清嗓子。


    「意思就是這世間並不單純。」


    「單純的話,從一開始就不需要煉金術師了。」


    「您說得沒錯。」


    密探聳了聳肩。


    「那麽,總之我們就先在這座城裏等,直到增援部隊抵達?」


    「是,不過,明天或後天就會到了。」


    「……當機立斷啊。」


    可以想見艾魯森的認真程度。


    做出判斷的當下,他就向部隊下達出兵的號令了吧。


    「簡直要讓我喜極而泣。」


    說是這麽說,但既然如此,現在不該在此交談,得趕緊去做準備才是。


    「還有其他事嗎?」


    「若是今天的天氣,我還能告知一二。」


    庫斯勒微微一笑,舉步離開。他的腳步之所以變得急促,是因為心裏著急的緣故。


    艾魯森認定天使的傳說是事實。自部下口中收集不確定的情報,從中篩選出真相再調遣部隊,以此為業且站在指揮官立場的人如此判斷。已經不是白日夢了。他的手指說不定就快要觸碰到能夠征服世界的技術。


    思及此,庫斯勒發覺有個單字在內心深處鼓動。


    這豈不是奧裏哈魯根的劍嗎?


    因為若真是足以征服世界的技術,那就跟庫斯勒追求的東西正好一模一樣。


    庫斯勒回到房間時,翡涅希絲剛好在書桌上展開羊皮紙,因為她身旁還有記錄用的石盤,所以應該是在準備練習教會的文字,那是庫斯勒每天交代她的功課。


    看到她的這副模樣,庫斯勒雖然不願認同威藍多說過的話,但他的確恢複了冷靜。


    在小女孩麵前為了奧裏哈魯根的劍、征服世界這些事雀躍,實在很不象話。


    「伊莉涅怎麽了?」


    庫斯勒出聲詢問,翡涅希絲便一邊戳弄石灰的碎片,一邊委婉地回答:


    「呃……她說要去稍微活動筋骨。」


    什麽性啊愛的,最好的處置方法就是放到鐵砧上拿鐵錘用力擊碎。執而不化的工匠就該這樣。這點也讓庫斯勒抱持好感。


    「威藍多先生好像追了上去……」


    「伊莉涅雖然會取笑別人,卻在奇怪的地方很純情啊。」


    翡涅希絲為難地淡淡一笑。


    「你也太過害羞了。」


    「唔……」


    大概又回想起來了吧,她的臉上再度湧現紅暈,不過這次不至於滿臉通紅。


    「我、我那是正常啊,那樣叫人怎麽保持鎮定啊。」


    以一名不識何為汙穢的清純少女來說,翡涅希絲的過去甚為慘絕人寰,但或許就是因為太淒慘,她才會跟這種話題如此疏遠也說不定。


    就跟會讓人誤認成熊,身經百戰的傭兵忽然喜歡上城市女孩,在左思右想的煎熬後,最後摘下一朵野花送過去的純樸沒兩樣。


    「算了,人本來就有拿手跟不拿手的領域。」


    「……咦?」


    「不習慣的事就是沒辦法搞定,不管腦子裏有多明白。」


    庫斯勒在經曆過與翡涅希絲的相處之後,對這一點甚有體悟。當事者翡涅希絲愣愣地看著他一會兒後,才終於漸漸露出笑容。


    「的確,你也是在奇怪的地方非常笨拙。」


    他費心為她找台階下,卻換來這麽一句話啊。但相反地,也無奈於她說的似乎是事實。


    「我有自知之明。」


    「說是這麽說,可你的壞心眼還是不減啊。」


    翡涅希絲逮住這個機會,愈說愈有勁,但庫斯勒平靜地回答她:


    「說你像貓,並不是在取笑你。」


    翡涅希絲的頭上長著異於人類的耳朵,這對耳朵即是讓她在每片生活過的土地上總被視為受詛咒之民的,無從遮掩的證據。


    「……可是,我並不是貓。」


    這就是為何翡涅希絲在回答時,神情中悲傷多於厭惡的關係。就是因為這樣,當說到最荒謬無稽的事,她第一個浮現在腦海的便是人們在城中祭典假扮成動物的景象。


    庫斯勒看到她這副模樣,隻能聳聳肩。


    「貓很可愛啊,我是在稱讚你。」


    「咦?」


    翡涅希絲抬起頭的表情,似乎在訴說她的心被觸動了一下,兩眼圓瞪直盯著庫斯勒。嘴唇看似想要表達什麽,囁嚅地動了動,卻彷佛被封閉在冰塊裏頭一樣,聽不見聲音。原來這就是所謂的凍結啊,庫斯勒心下有些驚歎,不過翡涅希絲的這種反應畢竟讓他覺得不太有意思。


    因為庫斯勒是想表現他的體貼。


    「什麽啊,我可是在稱讚你哦?」


    再次重申後,翡涅希絲就宛如有人在她耳旁大喊,嚇了一跳。


    接著她收回下顎,受虐般地眼珠往上瞄,簡直就跟遭人惡作劇的小貓一模一樣。


    「……你果然……很壞心眼……」


    「明明稱讚了你卻還是被說成壞心眼,這根本已是神學上的問題了。」


    翡涅希絲受到的震撼似乎還沒平複,她緊緊揪住自己的胸口,一會兒後總算大口吸氣,徐徐地長長地把氣吐出來。


    「的確,在關鍵時刻總是支吾其詞等等,非常近乎神學。」


    又大又漂亮的綠色眼眸望了過來,充滿挑釁。


    「一直都很突然……很沒道理的地方也是。」


    如此表示時的神情之中明明帶有一絲不快,但翡涅希絲整個人看起來卻像在掩飾害羞才那麽說。


    或許庫斯勒才是那個被尾巴忽隱忽現的獵物挑逗的人。


    「但這世上本來就是這麽一回事。」


    「……是啊。所以我雖然會對世間事的不合理感到震驚,卻不怨恨。」


    「嗯?」


    「因為即使世道如此,也還是有些部分比想象中來得好。」


    「比想象中」,特意強調這幾個字的翡涅希絲開心地笑著。


    這應該就是所謂的戲弄吧,的確很像貓爬到頸後嬉戲撫弄的感覺。


    「看你一步一步愈來愈像個混賬煉金術師,我深感欣慰啊。」


    聽到他的惡言惡語,翡涅希絲咯咯笑得渾身亂顫。


    庫斯勒也自嘲地流露出淡淡笑容。


    「受不了,有夠愚蠢的對話。」


    庫斯勒小聲嘀咕,翡涅希絲則依舊笑容滿麵地模仿庫斯勒聳肩。


    之後,令人愉悅的沉默適度地幫兩人的氣氛降溫,翡涅希絲開口道:


    「是不是有什麽好消息呢?」


    「我看起來心情不錯嗎?」


    「是啊,比如那莫名其妙的溫柔。」


    她居然笑容可掬地說出這種話,看來說不定翡涅希絲今後會成長為比好強的伊莉涅還要棘手的女孩。


    「心情不錯是事實,因為想要尋找的獵物就在眼前了。」


    庫斯勒費盡千辛萬苦才忍了下來,抿住嘴角不讓它往上揚。


    「艾魯森伸出援手幫助我們前往下一個城市。就連他那種現實主義的家夥都認為路的盡頭藏有奇跡,這樣要人不感到興奮才奇怪。『太陽的碎片』的謎團雖然還沒解開,但這問題已是微不足道。因為隻要知道問題是什麽,就如同已經解開了一半。」


    從內心深處湧出的某種東西擅自透過嘴巴化作言語滿溢出來。


    快點、快點、再快點,體內的煉金術師催促他。


    「而且無須幾天就要出發了,沒時間拖拖拉拉。」


    「咦?」


    「也得趕快通知伊莉涅和威藍多這兩個家夥,讓他們快點做好啟程的準備。你也在今晚整理好行囊哦。」


    「好、好。」


    翡涅希絲慌張地給出回複,然而她的表情卻有些悶悶不樂。


    「怎麽了?」


    「咦?沒、沒有,沒什麽。」


    雖然急急忙忙地搖頭否認,可翡涅希絲的眼神卻飄向別處,大大的三角形耳朵比表情更加明顯地塌了下來。


    「怎麽了,不喜歡旅行嗎?」


    就算對一個大男人來說,長途跋涉也是種辛勞,不管翡涅希絲有多麽習慣旅行,那也全是出於不得已,絕不會是因為她自己樂意。


    「唉,我也明白你的心情,不過那也僅僅是在找到傳說之前啊。隻要找出傳說,獎賞可是想要什麽就有什麽哦。可以在喜歡的地點設置工坊,還可以隨心所欲地埋首於研究之中。」


    「是……啊。」


    庫斯勒興奮地舉例,翡涅希絲則露出溫順的微笑響應他。


    庫斯勒感到疑惑,但翡涅希絲已動手卷起展開的羊皮紙,隱去臉上的表情。


    這是怎樣?庫斯勒凝視她的舉動,翡涅希絲卻唐突地開口道:


    「那個……出發之前,我可以去找一下荷蓮娜小姐嗎?」


    「荷蓮娜?」


    圍繞著天使留下的傳說中的灰燼而引發騒動時,他們遇見了這名與青年玻璃工匠相戀的藥草商女兒。


    那場騒動過後,由於她跟翡涅希絲的年齡相仿,兩人相交甚為投契,所以翡涅希絲似乎時不時都會跑去藥草店找她東聊西聊。


    「不要緊啊,可是你別待太久哦。」


    「我、我又不是小孩子,懂得分寸啦。」


    翡涅希絲鼓起雙頰狀似不滿地回答,等到收拾好羊皮紙,套上外衣,戴好隱藏耳朵用的頭巾時,她的側臉看起來果然有些悶悶不樂。


    庫斯勒將之解釋為即將踏上旅途的抑鬱,著手進行自己的準備。


    「那麽,我去去就來。」


    他也沒有多看翡涅希絲一眼,


    隻是揮揮手代替響應。


    翡涅希絲的手貼上門,在推開之前稍微停了一會兒。


    庫斯勒一轉頭望過去,翡涅希絲突然回神似的推開門,走了出去。


    「這是怎樣?」


    庫斯勒動腦思索了片刻,但想也想不通。


    於是他就將想不通的事情先擱在一旁,又開始動手做該做的事。


    在庫斯勒傳達了密探轉告的前往阿巴斯的計劃後,三人表現出三種反應。威藍多是純粹的喜悅,伊莉涅則像個工匠,淡淡地點了頭。


    麵有愁容的果然還是隻有翡涅希絲一個人。也許原因很單純,長途旅行會消耗體力,所以對弱不禁風的翡涅希絲而言,繼續留在亞榮會比較輕鬆。


    但她唯有在剛聽到這件事時,曾露出愁苦的表情,之後的舉止便一如往常,起碼看得出來她努力地想保持平常。


    有意隱藏的話,就要藏好一點啊!庫斯勒不痛快地暗忖,同時也清楚他為此介意畢竟是事實。盡管問題若真的很嚴重,他不認為翡涅希絲還會加以隱瞞,如果隻是一些枝微末節的瑣事,那種刨根究底像過度保護似的追問,也隻會遭到婉拒。


    雖說如此,一旦翡涅希絲自己抱頭苦惱,便有可能會滿不在乎地選擇不得了的解決方案,所以他希望能在事情複雜化之前,先摘除問題的芽眼。


    在十字路口上煩惱後的結果,庫斯勒為避免打草驚蛇,采取了妥協方案。


    「你是說小烏魯?」


    轉達完消息的隔天,庫斯勒趁著翡涅希絲與威藍多為了出發的準備,前往市場采購時,詢問留在房裏幫工具保養點檢的伊莉涅。


    亞榮城裏的工坊依舊受困於燃料不足,東西的質量多是勉勉強強,她其實也沒什麽好買吧。


    「跟她說要前往阿巴斯時,表情顯得悶悶不樂,之後,又好像在隱瞞什麽。」


    伊莉涅坐在圓椅上粗魯地張開雙腿,舉起鐵錘的把手往椅腳敲打,然後眯起眼睛觀察有沒有鬆脫的情形或者裂痕。她的這副模樣十足是一名了不起的工匠,很有派頭。


    因此,她做出的回答也很像那麽一回事。


    「沒人教過你,技術得靠眼睛偷學嗎?」


    她喀擦喀擦地動起鐵剪,慢慢地將手伸往桌麵,摸到一個裝了油的小壺,再拿一根細細的鐵匙幫可動關節上油。


    「真不巧,煉金術師不是從工坊裏承繼技術與知識,靠的是書本。」


    庫斯勒也自知這是個狗屁不通的借口,伊莉涅聽完感到傻眼地輕笑一聲。


    「一遇到小烏魯的事,你就很認真啊。我覺得這樣沒什麽不好。」


    庫斯勒心甘情願地忍受了這句話,平靜地問:


    「所以,你有看出什麽端倪嗎?」


    「那是當然啊。我倒奇怪,真不知道你究竟是眼尖還是遲鈍。哎呀,不過話也不能這麽說。」


    什麽意思?庫斯勒稍微蹙眉頭,伊莉涅就戲謔地笑了笑。


    「畢竟你看起來沒什麽朋友。」


    「啊?」


    他一如此反問,伊莉涅便雙手扠腰,一副果然如此地歎起氣來。


    「是因為荷蓮娜啦。」


    「荷蓮娜?那個一臉愛困的小女孩怎麽了?」


    話說回來,告訴翡涅希絲即將離開亞榮時,她也是隨後就出門去找荷蓮娜。


    「你真的不懂嗎?」


    再次被詢問,庫斯勒便循著這個提示思索了一下,可是依舊弄不明白。


    伊莉涅在旁冷眼觀察他片刻後,如此說道:


    「她和荷蓮娜感情變好啦,也就是說,她是因為不想跟朋友道別。」


    「唔?」


    喉嚨深處之所以冒出奇怪的聲音,是因為他覺得怎麽可能是這種荒謬的理由,但與此同時,伊莉涅的眼神卻又看不出來她是在開玩笑。


    「……你是說真的?」


    伊莉涅歎了一聲,舉起小型的鐵錘,一臉不耐煩地敲打自己的肩膀。


    「是真的,我也很清楚這是多麽孩子氣的理由,就是因為這樣,她才會在你麵前遮掩啊。」


    她指出的這點也應該沒錯。


    「不過,這對小烏魯來說是第一次……或許也沒那麽誇張,但應該是睽違許久的朋友吧。」


    位於遙遠的東方,應許之地庫魯達洛斯。在那裏,由正教徒與異教徒掀起的戰亂,曆經了幾十年,而性命受到雙方威脅的翡涅希絲則在當地過著四處逃竄的生活。


    之後雖然被騎士團撿回一條命,但隻要聽聽她受過的待遇,就會明白那幾乎等於俘虜。


    不可能有機會讓她悠哉地結交朋友。


    一考慮到這點,不禁也覺得讓兩人分離有些於心不忍。


    可是,朋友,不就隻是朋友嘛!


    「喂,你難不成……」


    伊莉涅盤起腿駝著背,一隻手順勢托起腮幫子,眼珠往上瞟。


    「是在嫉妒啊?」


    哪會這麽蠢——之所以沒有如此反駁,是因為這問題根本就超出了他的預想範圍。


    「你的想法比煉金術師還異想天開吶。」


    「是嗎?還不是因為從你對待小烏魯的方式看起來,簡直就像守護小貓的母貓啊。」


    「那家夥堅稱她自己並不是貓。」


    伊莉涅露出苦笑,上半身坐挺。


    「不過你真的想象不出來嗎?你們這些煉金術師不也常隨著騎士團的調動,被派到各處?應該也會經曆一下別離的酸楚吧?」


    「別離確實是經曆過。比如,發覺跟自己交好的人其實是來偷學我們的技術,所以被騎士團處死,或者知道對方是前來暗殺的刺客,於是展開一場生死搏鬥……」


    在他屈指數算時,伊莉涅愈來愈無精打采。


    隻是當庫斯勒折起四根手指頭之後,他突然想起來。


    「啊,我都忘了,曾經有一次讓我感到傷心。」


    「咦?」


    「戀人被殺的時候。」


    當時並不覺得傷心。畢竟對方是與騎士團敵對的勢力派來的密探,這種事很稀鬆平常。


    然而有個愛管閑事的家夥指稱,其實當時的他很哀傷。


    那家夥是個沒多大歲數,還很稚嫩的修女,遭遇比煉金術師還慘烈。


    「能想起來的就這些吧……可是要說分離很痛苦,我倒不這麽認為啊。而且就那隻白貓的情形來說,起碼她的朋友平安無事,活得好好的。」


    當庫斯勒這麽一說,伊莉涅便露出倦容。


    「我終於明白,為什麽你們一樣住在城裏頭,卻老被以為像森林裏的魔女了。生活的世界差太多啦。」


    庫斯勒隻是聳聳肩。


    「但話說回來啊,你跟威藍多以前待在同一個工坊對吧?分開的時候不覺得難過嗎?感覺就像那樣啊。」


    「威藍多?」


    這麽說來確實如此啊,庫斯勒在記憶中搜索,可結果還是不懂那是什麽感受。


    「首先,我跟他感情並不好。」


    「看起來不像啊。」


    「分開的時候,周圍有好幾個大人用力拉開我們。」


    「咦?這樣不就表示你們感情好嗎?」


    庫斯勒一臉正經地回答伊莉涅的問題。


    「不。那是因為我們以為錯過當下就再也見不到麵了,所以兩人各掄起煉製用的大鐵錘等工具,試圖幹掉對方。」


    不過,久違地回想來,倒覺得是件令人歪嘴一笑的快活事。


    「……真傻眼。這麽說來,也許真的無從理解啊。」


    「所以我說了,無法理解。」


    沒好氣地再說一次後,空氣暫時彌漫


    沉默。


    庫斯勒為了打破這股沉默,喃喃地說:


    「該怎麽做才行呢?」


    伊莉涅睜大雙眼盯著庫斯勒。


    假如鴿子飛落窗欞,突然開口問聲「今天的晚餐是什麽」,或許聽到的人也會露出這種表情。


    「煉金術師若遇到不懂的事,首先會打開文獻。」


    等查明過去都沒有人解決過相同問題之後,再傷腦筋也不遲。


    「如果不搞清楚對方的狀態,就不會知道什麽才是最好的處理方式,普通的鐵與生鏽的鐵,會對酸產生不同的反應。」


    庫斯勒說完這些,就煩躁地撓起頭。


    「我不想傷害那家夥。」


    隻是,他忍不住再多加一句話。


    「捉弄她的時候除外。」


    「夠了,不用再說了。」


    伊莉涅突然製止他,別過臉,拳頭堵著嘴巴。她的側臉看起來既像在生氣,也像在忍耐著什麽。她大概在偷笑吧。


    要笑就笑吧,庫斯勒心想。被喚作不眠的煉金術師,還被冠上「利息」這個別名的自己,如今卻為了一個小女孩而彷徨不知所措。


    即使如此,隻要能達成他的目的便足矣。


    為了自己的目的,要他丟多少臉,放下多少身段都行。


    「你……」


    伊莉涅斜眼看著庫斯勒:


    「你真的很喜歡小烏魯呢。」


    丟多少臉都無所謂,才剛下此決心而已,絕不能就這麽臨陣脫逃。


    然而,還是不免要經曆幾番掙紮,空下一段間隔。


    「……這你早就知道了吧。」


    「我不是在取笑你啦。我覺得這樣很美妙。」


    「喂!」


    「真的這麽覺得啦。美妙,這個單字我好久沒用了,久到訝異自己居然還記得。」


    伊莉涅邊說邊露出笑臉,庫斯勒見了隻覺有些困惑。他習慣的是被嘲笑、被輕蔑。


    但伊莉涅的笑容完全不是那麽一回事。


    「剛到這座城裏的時候,我不是也說過嗎?」


    說過什麽?


    在庫斯勒反問之前,伊莉涅已然回答:


    「很羨慕你們。」


    紅發女孩靦腆地用雙手包覆自己的臉頰。


    「還有你們那些感覺極為笨拙的地方。」


    下意識地認為她多管閑事,但伊莉涅這麽說似乎別有用意。


    「看著剛進工坊的那些小鬼頭,我常會這麽想,還是做不到的事比做得到的來得多時,感覺快樂些。」


    伊莉涅的手離開臉頰,撣了撣圍裙上的灰塵,視線移往敞開的木窗窗外,然後開口說:


    「不覺得嗎?」


    聽到這個疑問,應該沒有哪個煉金術師不會突然心有所感吧。倘若這世上沒有該追尋的目標,沒有該解決的謎團,那將會多麽索然無味?


    此外,會心生這種想法的伊莉涅果然不屬於在城市這種狹隘框架中受讚賞的好工匠,而是一名隻有繼續前進才會滿足的冒險者。


    「或許吧。」


    庫斯勒表示同意之後,也垮下肩膀順著伊莉涅的視線看向窗外。


    「人隨著年紀增長,身體似乎就會套上某些鎧甲,言行舉止也就相對地受到局限。雖然這樣很混賬。」


    詞窮的關係,最後又加了那麽一句,伊莉涅聽了便開始放聲大笑。


    「啊哈哈哈,不過,你不是拋開麵子來問我了嗎?」


    「因為我有想解決的問題。」


    「是啊,然後我說這樣很美妙。」


    伊莉涅肆無忌憚地衝著他笑。


    在她跟前的庫斯勒隻能一味地采取守勢。


    不可思議的大概是他並不覺得有何不妥。


    「所以嘍,我就好心地告訴你吧。別看小烏魯那樣,她可是很愛逞強,很有自尊心的女孩。要是把她當作小孩子看待,她想必會受傷,因此你不可以主動提起這件事。」


    「唔……但是——」


    「聽我說完。盡管如此,小烏魯她這個人肯定還是會有希望找誰聊一聊的時候。在不久之前,這角色由我負責……可現在該換誰了呢?」


    自我吹噓就省省吧,庫斯勒雖然想這麽說,但他這時的身份畢竟是在向人討教。


    庫斯勒默默地在旁恭聽。


    「而且,就算到了那時候,你也不能一副久候多時似的說個不停。話雖這麽說,卻也不能一開口就要她忘記,這很像你會做的事啊。」


    「簡直就像在煉製。」


    爐子的溫度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用來過濾雜質的添加物也必須在適當的時機,隻加入適當的分量。


    「真理在各方麵都說得通啊。」


    「所以呢?」


    庫斯勒一追問,伊莉涅就擺擺手招他過去。


    庫斯勒終究露出厭煩的神色,但還是無奈地朝她走近,把耳朵湊過去。


    伊莉涅坐在椅寸步不移,讓他充分明白站在指導立場的人是誰後,似乎很滿足,心情大悅地在庫斯勒的耳旁低語。


    隻是她的建議卻讓庫斯勒「唔」地悶哼出聲。


    既然伊莉涅這麽說,想必是正確的,然而它偏偏正好跟庫斯勒至今以來掛在嘴上的話對立。事到如今他該擺出怎樣的臉來說出這句話呢?伊莉涅連這項苦惱都識破了,看起來正為樂。


    「如果這招不靈,不管要做什麽,我都聽你的。」


    麵對煉金術師,她竟敢說出這種話,顯然相當有自信。


    又或者,伊莉涅隻是藉此激一激庫斯勒也說不定。


    「……鎧甲啊。」


    他呻吟似的嘟噥了一句,接著又說:


    「都說要點鉛成金了。像穿在身上的鎧甲這點程度的東西,就必須想怎麽變就怎麽變才行,是這樣嗎……」


    「果然真理凡事都能說得通。」


    伊莉涅愉快地表示。


    庫斯勒發出歎息,抓了抓腦袋,姑且先對她道了謝。接著打算去一趟樓下實驗用的房間,於是他的腳步往門口移動。


    當他就要踏出房門時,突然停下,轉身麵對伊莉涅。


    「你剛才提的。」


    「嗯?」


    「若是行不通,你真的什麽都聽我的?」


    能利用的事物得全部拿來利用,這是煉金術師的作風。


    承諾這東西,就算其實並沒有利用的打算,還是不妨加以保留。


    「隻要你不搞砸就一定行得通啦。」


    伊莉涅的鼻梁也像加了鋼筋,堅定不屈。


    庫斯勒倒反而安心了,淡淡一笑後離開房間。


    著手準備期間,騎士團的增援部隊抵達亞榮,原本就人聲鼎沸的城市變得更加像一鍋煮開的熱水。


    而且密探似乎並沒有在轉述艾魯森的那些話時誇大其辭,抵達的騎士團,個個看起來都極為老練,連乘馬的騎兵都到了,是一支真正的部隊。


    艾魯森是真心打算占領阿巴斯。明白這點的最主要證據就是在堆滿糧食、各種物資等等的馬車隊中,有一樣不得了的東西混在裏頭,一起被搬運過來。


    「連龍都運過來了。」


    大概是因為沒必要去刺激亞榮人吧,龍被嚴密地層層覆蓋住,但伊莉涅還是率先發現。真不愧是這東西的製造者。


    「是認真的啊。」


    「讓人戰栗不已呢。」


    「你在害怕嗎?」


    庫斯勒對威藍多挑釁,但有一部分也是在說給自己聽。期待的高度既是「成功時得到的獎賞堆棧起來的高度」,同時也是「失敗時被吊在絞刑台上的高度」。


    「唔嗬嗬嗬。這


    下要是找不到,可就成為曆史上的笑柄了。」


    「真的有頭緒嗎?」


    「你說呢?」


    庫斯勒一這麽回答,伊莉涅就露出一臉不滿。


    「沒責任感。」


    「到底是有還是沒有,我又怎麽可能會知道呢。」


    盡管伊莉涅閉口不語,但表情還是一副欲言又止。


    大概是因為無論從好的角度或是壞的角度來說,今後的發展都讓她心頭撲通撲通地猛跳,靜不下來吧。無論成敗,一種即將揭開序幕的強烈預感,讓庫斯勒也不禁覺得腹內浮躁不踏實。


    「不過,這樣不是很有趣嗎?」


    庫斯勒哼了一聲說道。


    「天平講求對稱。既然我們的目標是搞不好能徹底顛覆世界的技術,那麽該下的賭注自然也得跟這個價值相抵。」


    如此備受期待卻拿不出結果的話,下場可能會很淒慘。即使因為還有龍形火焰噴射器的功績在,他們不至於被殺,但今後想來也不會得到什麽正常的待遇。


    正因如此,一旦壓對寶,黃金的寶座就會等著他們。


    翡涅希絲在他旁邊緊緊地揪住自己的衣服。


    「去好好享受吧。」


    拍了拍她的背部。


    「你不是煉金術師嗎?」


    翡涅希絲抬起臉,彷佛要咬碎緊張似的咧嘴一笑。


    騎士團的增援部隊不曾解下行囊,停留了兩天之後便出發了。庫斯勒等人在表麵上與騎士團毫無關聯,因此便混進了窺伺到商機的商人及遊曆工匠之中,大批人潮就像跟著母鴨的雛鳥般隨部隊出發。由此來看,這趟旅程很是熱鬧,在高舉著騎士團徽旗的大軍列隊行進的庇蔭下,他們也無須擔心被山賊等宵小偷襲。


    而且到了休息時間,嗅到商機的商人會四處遊走兜售食物及飮料,勤勉的遊曆鞋匠、裁縫師還會前來宣傳他們承攬衣服鞋子的修繕,這是一趟既熱鬧又什麽也不缺的旅程。


    托這些人的福,他們肯定不用度過一段枯燥乏味的時光,然而其中亦有弊病。也許將之稱為弊病是非常自私的行為,但至少對庫斯勒而言,實屬如此。


    在亞榮啟程時,就像置身於一場紛紛鬧鬧的祭典中,匆忙急迫,離開亞榮後,這份熱鬧也沒有斷絕過。


    或許是這個原因吧。翡涅希絲並沒有露出即將與交好的荷蓮娜分開而不勝寂寞的神情,即使在城門前與荷蓮娜互擁道別時也一樣,反而是荷蓮娜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而翡涅希絲則好生安慰她。


    翡涅希絲變堅強了。這點絕不會錯,也值得高興。


    但庫斯勒可就自討沒趣了。他放下身段甚至還欠了伊莉涅人情,翡涅希絲卻似乎不打算流露分毫軟弱。虧他還為了順利實踐伊莉涅傳授的建議,反複想象演練了好幾遍。


    坐在馬車上隨之顛簸搖晃的期間,翡涅希絲背靠在與庫斯勒對側的邊沿,抱著石盤一股腦兒地埋首於教會文字的練習。她這麽做絕非為了排遣與荷蓮娜分開的離愁,隻是想早日完整學會教會文字,再接著學習古文字,好在庫斯勒他們的實驗中派上用場。她的這份幹勁顯而易見。軟弱又哭哭啼啼的翡涅希絲似乎隻存在久遠的記憶中。


    沒有地方可以讓他出聲挑剔,庫斯勒將手肘拄著邊沿,悵然若失地觀看風景。


    盡管明知伊莉涅的建議很正確,但無處可活用就沒意義了。


    與荷蓮娜分離的悲傷不需由他來撫慰,可是也不能要她忘記就這麽打發她。當翡涅希絲示弱時,你就應該這麽說——伊莉涅在耳旁教他的應對方式——


    不管什麽時候都行,難過的話就來找我吧。


    對總是無條件將希望放在自己身上的翡涅希絲重申過許多次,要她別想依賴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庫斯勒自己。為的既是嫌麻煩,也因為他認為不這麽做,翡涅希絲無論到何時都不會成長。


    如今的他卻在伺機等著傳達要她依賴自己,而翡涅希絲則逐漸找出不仰仗他人,獨自前進的方法。


    世間事也許就是這樣吧。


    庫斯勒在藍天下自忖。


    「看到城市嘍——!」


    當這段就某種角度來看,有些心癢難熬的時光熬了有十天之久。


    這日午後,從陸陸續續前進的隊伍最前列傳來了吆喝聲。


    走了十天的旅程,不管多麽強壯的好漢臉上都露出疲態。何況他們還是朝北行進,因此空氣愈來愈冷冽、寒風愈來愈強勁,路況也一日比一日更差。


    多虧前頭有騎士團的軍隊先行,輪到他們通過時應當算好多了,盡管如此,在最後的兩天下起摻著冰雪的雨水,車輪陷入泥淖的馬車除了靠眾人合力往前推之外別無他法,所以他們隻好從頭到腳滿是泥水地爬上山。


    也許是因為先經曆過這番苦難的緣故。


    當他們終於跨過難關,冷冷的冰雨也停歇,烏雲被吹來的風撥開,當濕答答的衣服、行囊等都變幹時,他們站上了山巔。


    眼前的光景看起來,說真的,就是另一個世界。


    明明是晴朗萬裏無雲的天空,卻帶著灰蒙蒙的感覺。林木極為顯眼,縫隙間可以清楚看到宛如長蛇在蜿蜒而行的黑色河川,因為其他地方全被雪塗成純白色。每個人都滿身是泥,有的在寒冷中抽動著鼻子,有的把衣領拉高到嘴邊,不吭一聲地眺望這片景色。


    從山頂往下延伸的山路盡頭,有一片中間夾著河流,彷佛漂浮在雪白海麵上,轉眼似乎就會沉沒的小城市。另外,看起來也像伏在雪地上,吞了雞蛋的蛇肚子。


    阿巴斯。有人這麽說道。


    以木材建造的城牆就像上個世紀的屏障,十分不可靠。城牆內部嫋嫋升起幾條細長的白煙,但那應該不是戰後殘留的烽煙。因為阿巴斯並不想與騎士團一戰,騎士團的部隊也沒有強行通過阿巴斯的城牆。


    南方的大商會在阿巴斯內建有用來進行遠地貿易的商館,一旦占領該處就有可能被視為在對南方諸國宣戰。另一方麵,商會也不希望發生商品遭戰火焚毀這種事。更重要的是,在阿巴斯本來就不存在足以被稱為士兵的戰力,兵戎相見別說對他們不利了,更是一種缺乏大腦的行徑。


    派了使者過去的騎士團部隊之所以相信對方真的投誠,也是因為他們清楚並非對方謀劃了奇招妙計,才不見士兵的蹤影,而是單純由於想在這裏招募士兵是件不可能的事。


    這麽說的理由在於,即使想在這偏遠地區匯集兵力,騎士團也已經控製住萊特裏亞國的陸路,海路的部分也扼守了海岸線以南的尼盧貝爾克,所以很難將大批兵馬運來北方。


    而且萊特裏亞國與在阿巴斯建立據點的大商會雖是心照不宣的同盟者,可現在正值即將被騎士團摧毀殆盡之際,萊特裏亞哪有餘力為了阿巴斯這種窮鄉僻壤調撥軍隊。


    沒有掀起混亂的原因,也是因為對阿巴斯的人來說,他們知道騎士團遲早會到,早已做好某種覺悟的關係吧。


    如此這般,騎士團的部隊在無需點燃戰火的情況下,成功穿過阿巴斯的城牆,從山頂上俯瞰,隻見部隊進入了河流南岸的城市。


    城市夾著河流分成南北兩處,北側較大較熱鬧,南側的建築物一棟接一棟都很雄偉,擁有廣闊庭園的宅院更是異常地多,八成是大商會商館用來保管貨物的場地。騎士團或許打算把部隊部署在該處,暫作據點。


    而且南側的城市位於一個小丘上,高度足以清楚俯視北麵的城鎮。雖然不管怎麽看,南方的商會與萊特裏亞國肯定有所勾結,盡管如此在異教徒的地盤開設店鋪終究令他們不安吧,所以才會為了在出事之際占有軍事優勢,而於那種地方建設了能夠放置重要物品的院落、打造倉庫,現下騎士


    團正想利用此優勢。


    總之這麽一來,騎士團的部隊不用對阿巴斯直接下手,就成功將它置於軍事支配之下。沒有炮火相向,隻是響應對方的招待進入城牆之中,因此也沒有理由會遭人非議。不讓在此設置商會據點的各國獲得與騎士團敵對的口實,就能順利地達成目的。


    對庫斯勒來說,可以不用擔心貴重的情報被戰火燒毀、蘊藏知識的腦袋開花,也算是鬆了一口氣。


    這些消息雖然早已逐一從密探口中聽說了,但站在山頂眺望阿巴斯城時,還是有種脫離現實的奇怪感受。


    庫斯勒輕輕把手放到身旁的翡涅希絲肩上,彷佛在確認這到底是不是現實。依然細瘦嬌弱,但似乎也多了幾分可靠。翡涅希絲抬頭仰望庫斯勒,在幹掉布滿裂痕的泥土麵具之下,她露出宛如春天新芽的笑容。


    「感覺很適合成為傳說的序幕。」


    狂妄的一句話,但非常切中庫斯勒心中所想。


    說得對。


    庫斯勒一笑,翡涅希絲的笑容就變得更深,泥塊從臉上一片又一片剝落,簡直就像即將破殼而出的雛鳥。


    「隻差一點啦!」


    看起來很習慣這種旅途的遠行商人用力吆喝。


    人們一聞聲,就好像從魔法中清醒過來一樣,開始緩緩邁出步伐。


    雖然每個人都沉默不語,但感覺得到一股熱。


    既然來到這種世界的盡頭,就必定得抓住什麽。


    所有人似乎都抱著同樣的心思。


    騎士團的部隊進了南側的城市,庫斯勒等人則前往河流的另一側,熱鬧的北岸城市。他們從南邊搭上渡船,浮在河麵的船隻數量很多。有些是從上遊來到這座城市,有些是準備順流而下出海,將來自極北之地的商品運送出去吧。也可能是載著南方來的輸入品逆流而上。


    隻是港口造的有些奇特。感覺不像是城裏頭有河流流過,而是城與城之間隔著一條河流。


    會這麽認為的原因在於,分別坐落南北岸的城鎮在麵河的這一側也築起了城牆、建造了城門。八成是為了防止敵人來襲時,渡河入侵城市的措施吧,可看在庫斯勒的眼裏卻也像夾著河流的兩處城鎮互相反目。


    抵達阿巴斯北側的碼頭時,本以為會收到一些充滿敵意的視線,然而城裏的居民臉上雖略帶不安,卻也沒有特別關注他們這夥人。至於那些外觀貌似商人的人更是一派沉著。


    這座城市比亞榮還更倚賴貿易,所以或許居民都已習慣某天突然有一群看著眼生的外人大舉湧入城內的情況。商人會這麽鎮定是因為他們明白騎士團無意破壞城市吧。對商人而言,隻要能夠進行買賣,怎樣都好。無論如何,既然能夠避開麻煩事,庫斯勒他們也一樣沒什麽好抱怨。


    在那之後,庫斯勒等人來到照看他們的密探所安排的旅店,解下旅行的裝束,脫去全是汙垢塵埃泥土,硬得跟鎧甲一樣的衣服,這時似乎能理解昆蟲脫皮時的感受。


    伸展著硬邦邦的身體時,隔壁房間突然傳來低吼聲。


    「唔~~~~~~……」


    「啊~~~~~~~~!」


    令人以為是野獸在呻吟的聲音其實來自翡涅希絲與伊莉涅。


    她們在木桶裏倒滿旅店幫忙煮沸的熱水,先行一步洗去旅途的塵垢。


    因為木桶的數量有限,庫斯勒與威藍多讓女士優先,等一下再輪到他們。


    「真是誘人去偷窺的聲音呢。」


    威藍多如是說。不管全身是否沾滿泥水或汙垢,他平常的打扮就已髒兮兮,因此看不出多大變化。


    「那是女孩入浴時會發出的聲音嗎?」


    拿酒來!感覺從門的另一端似乎還能聽到這種粗嗓子的呼喚。


    「徹底大意的時候跟感到害臊時的落差才叫有趣啊。」


    「真搞不懂。」


    庫斯勒聳了聳肩,從窗口眺望外頭的景色。


    旅店是棟四層樓建築,他們的房間就位於四樓。旅店麵對的主要大街上,沿路櫛比鱗次都是相同高度的建築物,往右手邊望過去,這樣的街景一直延伸到城市的盡頭。正如事前聽到的消息,越過萊特裏亞往南,在各國聲名顯赫的商會聚集在該處,漂染了商會徽章的旗幟明目張膽地飛揚。


    「不過,知識這東西在紙上雖然清楚分明,可是親眼一見卻顯得很曖昧啊。」


    人在城裏時,連吹著經冰雪冷卻過的風,居然也有一種安樂的感覺。


    讓人想喝杯烈酒,欣賞異國的景致。


    「你還真詩意,什麽意思啊?」


    威藍多邊說邊打開一個小瓶子的瓶栓。


    那正是庫斯勒想喝的蒸餾酒。


    「喂,留一點給我!」


    「喝完再做不就行了?既然有伊莉涅在,不管是蒸餾器具還是龍形火焰噴射器,要做多少就有多少啦。」


    說完他就喝下烈酒,手掌往膝蓋一拍。


    「哼。」


    庫斯勒冷哼一聲後,視線再度望向窗外。


    眼前是一片超越了異教國度萊特裏亞,與這世界的盡頭相連的街景。


    紙上的知識恐怕會將這裏形容成異教徒與蠻族猖獗的未開化之地,但城裏的景致其實跟南邊的城鎮幾乎沒什麽兩樣。說起來之前待的亞榮還比較有異教徒風情。其中原因應該在於那些占據了城市大半邊的商館吧。瞧這城市的模樣,城牆不像是在保衛城市,倒像為了守護這些商館跟裏頭的商品而存在。


    或許因為這緣故,城裏的氣氛類似南方卻又不是南方,但與目前經過的幾座異教徒城市也都不同。城裏見不到鍾樓與教會,在眼皮底下的道路穿梭來往的人多做旅客打扮,隻要意識到這座城市比起居住地,更重要的機能是貿易要衝這點,也就不難想通這些特殊之處,然而庫斯勒還是覺得這座城市與眾不同。


    空氣分外疏遠。


    正因為他自己無論到哪個城市都是外人,煉金術師又是遭人忌諱的存在,所以才會對這種氣氛特別敏感。


    「呼哈——清爽多了——!」


    正當他即將捕獲住這城裏的突兀感,就如同看清煙霧的形狀時,卻傳來伊莉涅那無憂無慮的聲音。


    原本她的肌膚沾滿泥土汙垢,與冰冷的風相得益彰顯得粗糙又幹燥,現在卻彷佛剛從鍋裏撈起的豌豆,滑潤有光澤。翡涅希絲也隨後走了出來,不過大概是身子暖和之後,疲倦也跟著溶解釋出,所以她的模樣看起來反倒像是已然昏昏欲睡。由於她的膚色與頭發都偏白,令人聯想到曾在海邊見過的水母。


    「那麽,接下來該輪到我們啦。」


    威藍多興高采烈地說,庫斯勒也抗拒不了用熱水洗臉的誘惑。


    把要思索的事擱在一旁,先去隔壁房間拿桶子過來再說。


    正當他的手碰到通往隔壁房間的門時,後麵卻有人拉住他。


    「你、你等等!」


    「啊?」


    隻見伊莉涅神色慌張。


    「你、你要去哪啊?」


    「去哪?當然是去拿木桶啊。我可是一直在等你們用完。」


    「等、等等啦,你給我等一下。」


    「啊?喂,我也很累好不好,快點讓我洗熱水啦。」


    沒好氣地反駁時,收到伊莉涅眼神示意的翡涅希絲從睡意中清醒過來,慌慌張張地趕過來,像是對庫斯勒有所保密似的遮遮掩掩地打開房門,走進隔壁房間。


    「是怎樣啊?」


    正感疑惑時,他的肩膀被拍了一下。


    轉頭一看,是威藍多。


    「庫斯勒,你應該要再稍微學學什麽是少女心啦。」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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