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彷佛染上黑暗的烏黑土壤放入陶罐,水倒進去。已經實驗確認過,從玻璃工匠那裏取得的太陽碎片能夠溶於水中。


    稍微攪拌,隔一段時間等石頭雜物沉澱之後,上方的溶液便更換到其它容器中。液體還很混濁,因此接著用毛織物來過濾,再重迭幾張回收碎紙碎布做成的紙過濾三次,變清澈之後放到火上。想得到的東西也許會隨著蒸氣蒸發到外頭,不過首先還是單純熬煮看看。


    咕咚、咕咚,容器中的素燒陶片敲撞出小小的聲響。溶入其他東西的非純水以及黏度高的液體在沸騰時偶爾會突然噴出來,放入素燒陶片可以防止這種情形發生。


    像這些小小的發現都是前人反複嚐試、再三失敗的功勞。


    「……有跑出像鹽巴的東西了。」


    隨著水沸騰,愈變愈少,溶液邊緣出現條狀的白線,就像布料上沾到的汙漬。外觀類似鹽的結晶。


    庫斯勒拿起小刀,前端輕輕刮取那道線,隨即便將刀刃伸入火舌中。


    「啊!」


    伊莉涅不由自主地叫出聲。


    隻見火光透出淡淡的紫色。


    「難道……猜中了喲?」


    連威藍多都一副難以置信地說道。


    「雖然沒有……自信……」


    不過,這會是偶然嗎?幫忙取來泥土的費爾在看到水倒進土中時,露出一臉錯愕,說明了「泥土本身也許含有什麽東西」就是他沒想到的盲點。


    而實驗的結果,采集到具有太陽碎片特征的粉末。


    庫斯勒看著剩下的泥土,說道:


    「不管怎樣得先收集一定程度的量。還有也隨便找些土壤,試試能不能采集到同樣的東西。要是能采集到,那就沒有理由在惡魔肚子裏舉行誇張的儀式了。」


    「說得也是呀。」


    費爾也沉默地點點頭,打算迅速進行下一步時,伊莉涅插口道:


    「呃,那我要做什麽呢?蒸餾器還要嗎?」


    「繼續做。如果這個粉末是全新未知的物質,那麽今後正需要用到。」


    從玻璃工匠手中得到的量太少曾使他放棄,不過假如之後能獲得一定程度的量,那麽混合、溶解、烤火、冷卻、蒸餾等各式各樣的程序,他都必須去試,好進行調查。


    「我、我知道了。」


    伊莉涅點著頭稍微有些手足無措,最後移動到爐子那邊。大概是認為即使自己繼續待在這地方也不會有更多進展吧。


    「好,我需要十……不,二十個小容器。然後詳細說明鹽田的書籍或者在鹽田工作過的人的知識,再來是熬煮用的柴火,記錄用的筆墨和紙,對了,還需要過濾溶液的工具。另外……」


    「等、等等,我的頭要爆炸了!」


    費爾邊喊邊掀起上衣,拿出插在腰帶上的紙堆與黑鉛。他的這副模樣十足就是過著風塵仆仆旅居生活的商人。


    「呃……要容器、鹽田相關的……然後是紙筆、過濾溶液用的工具。過濾用的是紙還是網勺?或者要像葡萄酒一樣,用皮袋慢慢濾看看?」


    「也是呢。如果純度會收到影響,就得想一想過濾的方法吶。」


    「既然如此,素燒的陶器是會好的選擇吧。連泥水都能變得可以飲用。」


    「那也把這一項追加進去吧。」


    「還有素燒……城裏的商會有這麽多,全部都去問問看,應該就能立刻拿到手吧。」


    費爾飛快地寫下需要的東西,最後再將紙舉高,眯起眼睛注視,有些為難地笑了笑。


    「我可得托你們去請騎士團好好關照一下基德魯商會啊。要是這麽一鬧,卻什麽結果都沒得到,商會可是會對我大發雷霆啊。」


    「還真敢說。反正你不會是第一次挨罵了吧。」


    庫斯勒一反駁,費爾便像被識破似的笑了。他笑的方式很年輕,讓人感覺不到他的年紀明明大上了一輪。


    「像商人一樣考慮得失是無所謂,不過誰也無法想象到事情順利進行時的利益。所以說,多思無益。」


    「我明白啦。在這個天平上,能放多少財富就該全都放上去。因為萬一真的平衡了,我們也就能夠窺探到這個世界的秘密啊。」


    庫斯勒之所以突然感到不痛快,是因為費爾並沒有說出能夠掌握整個世界之類的話。就追求世界之謎的煉金術師來說,他覺得自己似乎在好奇心上輸給了費爾。


    「哼。可是最重要的惡魔肚子裏的土該怎麽辦?能大量運出來嗎?」


    「全部是沒辦法吧……不過我會假托是為了準備祭典,盡可能試試。剛才我順道去了趟商會得到消息,白色惡魔據說已經順利捕捉到了。」


    聽說那是讓人無法相信真的存在於這世間,並且在祭典的儀式中會用到的白熊。


    平時的話,這消息會刺激他的好奇心,但現在有重要的事要做。


    「隨你。盡可能快點,而且準備得愈多愈好。」


    「遵命。」


    費爾說完再度匆匆忙忙地離開工坊。


    「那接下來……」


    庫斯勒搓著手,一麵俯瞰沾有疑是太陽碎片的粉末的容器,還有從惡魔肚子中取來的泥土,一麵說:


    「開始有煉金術師的感覺了。」


    聞言,威藍多失笑;翡涅希絲則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


    實驗說起來很類似在黑漆漆的房間裏,用手去探索確認房內有什麽東西。


    既可能遇上輕輕一碰就倒塌壞掉的東西,也有一直在同一處打轉的風險。不知道房間是寬是窄,真正重要的東西也許就近在咫尺,卻疏忽大意又往別的地方走去。


    盡管在這當中,知識扮演了燈塔般的角色,但一出現亮光就容易讓人偏重尋找燈光照得到的範圍。


    因此,丟開所有成見,把想到的主意都拿來試。


    這就是實驗的真髓,唯一能靠近神的方法。


    「喂,那是從附近挖來的土,用來做比較的,別搞混了!這裏加入了多少灰,要詳實寫在容器上!還有,用完的工具快拿去洗!」


    長桌上井然有序地排了一長排容器,庫斯勒的指示一道接著一道。隨他的吆喝往左往右團團轉的人當然是翡涅希絲與受到牽連的費爾。


    威藍多不再跟往常一樣油嘴滑舌,於工坊外用日曬過的磚塊搭了一個簡易的爐灶,升起火,調整火候熬煮溶液。就如同處理酒精時的做法,溶解於溶液中的物體不同,蒸發所需的溫度就不同,所以他得試著辨別出來。同時也將析出的粉末放到火上,比較火焰顏色的變化。


    平常明明很輕佻的他,唯有在做這種紮實工作時會突然變得沉默寡言,禁欲持身到連修士看了都會慚愧逃走。觀察火焰的顏色並記錄到手中紙張的模樣,簡直就像潛心創作的詩人。


    「聽說在儀式中會撒灰,所以才感到懷疑,結果果然會因灰而改變啊。」


    一邊變更能想得到的條件,一邊製作溶液時,庫斯勒也抽空去威藍多那裏露臉,他看著紙上的結果如此說道。


    「灰愈多,紫色也就明顯變濃。隻是這一樣有個極限。並沒有出現比從玻璃工匠那裏拿到的太陽碎片還要更濃的結果。」


    威藍多也沒有拉長語尾,以宛如另一個人的口吻說著。


    「這麽說來,假設太陽碎片是純粹的結晶,那麽藉由溶液中加入灰而產生的太陽碎片的量是有上限的啊。」


    威藍多點頭。


    「應該是吧。可是你看也知道,紫色之中還閃現出橘色,表示裏頭混了雜質。因為埋進去的是內髒,所以說不定是些碎骨頭之類。」


    「如果是能過濾剔除的東西,那就可以藉由裝進素燒壺的溶液來確


    認。滲出需要花一個晚上,等明天早上再確認吧。如果屬於得加東西來剔除的類型……那就用跟葡萄酒相同的方法來試試看吧。」


    「所以是蛋白、石灰跟鉛這一類嘍。」


    「費爾又要露出厭煩的表情了。」


    庫斯勒的俏皮話沒有得到威藍多的響應,庫斯勒也並非想逗他笑。


    該做的事太多了。


    然而,這是種闊別許久的感覺。前不久,他才因為遭到處分被送去前線的工坊,在那裏遇到眼前的威藍多,而且還有個奇怪的小丫頭。之後水車轉動,齒輪運作,開啟了奇怪的水路,他也隨之漂流,一路來到這裏。


    過程中雖然不是一切都很愉快,但他有所收獲。


    可不管再怎麽說,他感到熟悉親切的畢竟還是這種為了尋找某樣東西的,煉金術本身的過程。


    「伊莉涅的情況如何?她一個人不會鬧別扭嗎?」


    庫斯勒這麽一說,威藍多終於微微露出笑容。


    看威藍多抬了抬下巴示意,所以庫斯勒就往那方向望去,在離工坊稍微有段距離的爐子前,伊莉涅提起裙子,以有失體統的姿態踩著大型風箱,將空氣送進去。


    「看來是打從心底迷上爐子聳立的風姿了。」


    「那家夥恐怕也是個怪人。」


    「累癱睡死的模樣跟小烏魯很像哦。」


    「算了,這裏就交給你了。」


    庫斯勒聳聳肩,拍了拍威藍多的肩膀,打算回到工坊。


    之所以停下腳步,是因為他注意到威藍多動也不動地盯著自己的肩膀。


    「怎麽,會痛嗎?」


    「……不是。」


    威藍多回答後,就像個見證奇跡感到困惑的信徒般望著庫斯勒。


    「我們的交情有這麽好嗎?」


    庫斯勒聽他一說,也看了看自己的手。的確,這隻手向著威藍多時,一直以來不是拳頭,就是握著比拳頭還硬的武器。自重逢起,他也偶爾會覺得火大,不過畢竟已經經過了許多年,以前那股想殺他的衝動早就沒了。


    不過,他自認他們絕非那種隻為慰勞,而且毫不裝模作樣就能拍肩打氣的交情。


    「……即使是鐵也會生鏽。」


    「嘻嘻嘻,你就不能說個好一點的比喻嗎?我倒不覺得這是不好的變化啊。」


    當伊莉涅問到他和威藍多的感情不是很好嗎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地反駁。就算是現在,他的答案也會一樣。


    所以他覺得這種感覺並不是「朋友」這麽親密的關係。


    「大概就像原本不會融合的水跟油,在加入雞蛋持續攪拌之後混在一起的感覺吧。」


    「嘻。」


    威藍多一笑出聲來,庫斯勒便反射性地皺起臉來,但威藍多笑的原因似乎是對於他自己。


    因為他的視線飄到遠方,夾雜著歎息說道:


    「大概是由於大爺我最近都不近女色的關係吧。」


    然後困擾地垂下眉尾,看著庫斯勒。


    「這裏的空氣讓我很開心啊。」


    「哈。」


    本想從鼻子對他哼笑一聲,卻沒笑成。兩人明明麵對麵,彼此的視線卻無法自然地對上。或許,這說不定該算是那場兩個小鬼失敗的幹架以來,相隔多年後的握手言和。


    「真相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都會是真相。」


    威藍多在一時之間瞪大了雙眼,然後啞然失笑。


    「說得對呀。」


    「哼。」


    這次總算成功地哼出聲來,於是庫斯勒指著仍在火上的容器同時轉身。


    「注意火候,實驗快泡湯了。」


    「你當你是在跟誰說話啊。」


    「該死的家夥。」


    留下這句話後他就回到工坊裏。


    說什麽很開心?


    「混賬。」


    他似乎還沒有成長到能夠回答出「我也是」。


    太陽下山時,他們已經有不少發現。


    目前,從惡魔肚子裏的土采集到像鹽巴的東西顯示出跟太陽碎片相同的性質。然後,加入灰,能采集到的量會變多,但超過一定量之後,再怎麽添加,能采集到的量也不會改變。另外還確認到加入灰可以使雜質減少。一般的土壤中沒有采集到類似的物質。也發現添加灰以外的東西並不會使其產生變化。


    假如它是太陽的碎片,那麽會是像把血混進鹽田那樣,透過埋下白熊的內髒而誕生的產物嗎?有其他材料可以代替嗎?關於這些部分就尚未弄清楚。


    另外,費爾找出曾在鹽田工作的人士,問到了高效率的製鹽方法,因此他們決定模仿那做法試試看。首先用普通的水清洗土壤,接著用洗出來的水再次清洗新的土壤。這麽做可以使其中的鹽分溶於水中,直到水再也無法溶解。要取出裏頭混著鉛的黃金時也會進行類似的方式。基本上,如何提高想取得的東西的濃度就是效率化的關鍵。雖然是不同的物質,基本想法卻是一樣。隻是真正的發現在隔天造訪他們。


    那是在他們沒有回旅店,留宿工坊一起將就著睡,隔天一早進行確認時的事。


    「……有結晶。」


    分裝在小容器中的溶液自然蒸發,留下結晶。雖然稍微帶有棱角,但整體來看呈現圓弧狀,就好像不完美的水晶,跟從玻璃工匠手中拿到的東西十分相像。


    「什麽啊,就算不熬煮也能采集得到嘛。」


    「可是……上頭帶有顏色。」


    結晶略微呈現茶色,感覺有些黯淡。


    「這點似乎有辦法改善哦,你看。」


    威藍多的手指著素燒的陶壺還有壺的接水托盤。


    素燒壺可以隻釋出水分,隔絕各種雜質。滲出來的溶液在蒸發過後,於接水托盤中留下幹淨的白色結晶,剩下在壺裏的是茶色結晶。


    「再來就是確認它是不是太陽碎片了……」


    「你起碼要當心別在實驗中把這座城市炸飛了哦。」


    威藍多半開玩笑地說,卻嚇得剛睡醒的伊莉涅臉上表情變僵。


    「純粹隻有太陽碎片的話,不會自燃。恐怕還必須混入什麽東西才行。」


    「像鐵之類的嗎?」


    「咦?」


    對這句話起反應的人是鐵匠伊莉涅。


    「怎麽,小伊莉涅你不知道嗎?」


    「我不是說過別加『小』嗎!重點不是這個,鐵會燃燒哦?混和……是要混和什麽?油嗎?」


    會這麽咄咄逼人地追問,也許是因為她自負自己清楚與鐵相關的一切。


    然而,煉金術師會以一般工匠絕對想象不到的組合來做實驗。


    「現在馬上就來試試吧?喂。」


    翡涅希絲正興味盎然地比較水分蒸發後析出的結晶,聽到庫斯勒的呼喚後,她抬起頭。


    「去拿硫磺和鐵棒過來。」


    「是、是!」


    她似乎趁著昨晚的時間就調查完各種東西放置的地方。好像也掌握到萬一敵人闖進來,該往哪裏逃的路線。跟剛遇見時比起來,真是難以置信的長足進步。


    「另外,你有鋼鐵用的銼刀嗎?」


    這個問題的對象是發現有自己不曉得的鋼鐵特性,而一臉不悅的伊莉涅。


    「工具箱裏頭大概有吧……這裏的工具準備得挺齊全的。」


    費爾如果在這兒,自然會表現出感到驕傲的神色吧,不過昨晚他為了調查而回去商會了。


    可是伊莉涅依舊悶悶不樂。


    「不會是用來取笑我的玩笑吧?」


    「誰會去做這種事啊。不過,你不知道也是理所當然。在鐵匠的工坊中,硫磺確實不受歡迎。因


    為工匠常為了該怎麽從金屬析出硫磺而傷透腦筋。」


    不僅是鐵匠,像銀飾品的工匠等也很討厭硫磺。從經驗上已確認到銀會生鏽的原因似乎在於硫磺。


    「我要把鐵粉與硫磺的粉揉成一塊,然後點火。」


    庫斯勒對依舊一臉懷疑的伊莉涅說明。


    「百聞不如一見。」


    於是他拿準備的銼刀削起鐵棒,再把硫磺搗碎成粉混入鐵粉之中,充分攪拌搓揉之後擱置鐵盤上,拿一根前端點上火的木棒靠近它。過程一點都不難。


    可是結果充滿戲劇性。


    開始產生反應的地方變得又紅又熱,冒煙燃燒起來。眼看反應逐漸有所變化,像剝開葡萄皮般,燃燒過的地方依序變黑。


    一眨眼的工夫,最後受熱彎曲的鐵盤發出尖銳的聲響。


    「鐵粉……熔化後又重新凝……固了?」


    「附著在盤了,早知道應該用木頭盤子才對。」


    黑色,看起來很粗劣的鐵黏附在盤。黃色的硫磺還稍微殘留,大概是攪拌得不夠均勻吧。


    「這個反應的有趣之處在於隻是攪拌在一起並不會引發任何反應。沒有火來當引子就無法進行到下一步。」


    「話雖這麽說,但也不表示太陽碎片不會在混和某種成分的瞬間,就變成真正的太陽哦。」


    威藍多刻意使壞補上這一句,庫斯勒卻正色地點頭。


    「正是如此。所以你們千萬別一個不小心就拿奇怪的東西靠近太陽碎片。要牢牢記住,混進某種東西就有可能產生難以想象的結果。」


    看到硫磺與鐵的反應就差點站不穩的伊莉涅與翡涅希絲一個勁兒地猛點頭。教徒弟的最好方法就是讓他親眼見識現場。


    「那庫斯勒,我們要從什麽開始混和?」


    被威藍多一問,庫斯勒看了看桌上之後,聳聳肩膀。


    「硫磺吧。」


    神啊,請保佑我們。伊莉涅輕聲呢喃。


    太陽已完全升起,天空也微微透了點藍色。天氣很好,今天就連風感覺都是溫暖的。雖然也不是被這個和煦的天氣吸引,但走出戶外,靜靜地不動,就聽到為了祭典大動土木的聲音還有隱隱約約的歌聲乘風而來。事前準備很穩當地進行著。庫斯勒等人剛抵達這座城市時感受到的鬱悶氣氛彷佛是在騙人。


    會讓人誤以為祭典的準備隻是個幌子,原來是因為沒有捕捉到擔任重頭戲的白熊就無法進行祭典,所以據說曆年來都是在得到捕獲消息之後,才正式進入準備。費爾還說也因為當時騎士團來襲,所以城裏才更加缺少活力。


    庫斯勒回想著這些閑談內容,坐在工坊外頭的椅子上曬太陽。


    「您還真是嬌貴啊。」


    似乎是為取什麽東西而從爐子走來工坊的伊莉涅淌著滿身大汗,冷眼對他說。


    「畢竟我可是大商會的少爺啊。」


    「哈。」


    伊莉涅已把費爾張羅來的鐵溶解完畢,為了蒸餾器打算做塊鐵板,她刻意表示輕蔑,從鼻子冷笑一聲。工匠就是得活動身體,他們學到的教誨是有時間思考的話,不如去揮動鐵錘。但庫斯勒是名煉金術師,有什麽頭緒就去行動的做法畢竟會麵臨極限。


    「硫磺、酒石、鐵粉、鉛、銅、密陀僧、鋅、雞冠石、蛋殼、醋、獸脂、油、酒、石灰、發酵粉、蜜蠟、麻、棉、木片、炭、鹽、骨頭……豬的腸子也試過了……嗯……還有什麽其他的呢……」


    庫斯勒隨意晃著雙腳,再三思索時,威藍多從工坊走了出來。他看起來也像是剛睡醒,嘴裏念念有詞,搔著腦袋。


    把想到的所有東西都拿來跟疑似太陽碎片的結晶混和在一起,點火測試,得到的反應卻乏善可陳。其中最有指望的是炭跟硫磺,但兩者雖然展現出太陽碎片熔化蒸發的反應,卻不像硫磺跟鐵粉混和時那樣冒出極端的熱。而且使用炭時還散發出非常刺鼻難聞的氣味。


    「血。」


    庫斯勒拋出一個字,隻見威藍多聳聳肩。


    「試過啦。」


    說完又稍微在思考似的把頭一歪。


    「還是說不能用我的血呢?如果是小烏魯……啊,不過,照慣例,這種時候不是純潔的少女就沒有用吧。」


    威藍多的目光刻意落在庫斯勒身上,庫斯勒的背往椅子一靠,不以為意地回答:


    「得看對純潔的定義是到什麽程度吧。」


    「哦?嘿嘿嘿嘿嘿……」


    威藍多從喉頭發出下流的笑聲,正巧伊莉涅抱著裝滿水的水桶走出來,丟下「低級」兩個字就往爐子走去。


    「小伊莉涅說不定可行哦。」


    「我是不知道她純不純潔啦,但肯定很純情。」


    威藍多不出聲地大笑,這次換翡涅希絲從工坊走出來。翡涅希絲管理著排列在工坊中的大量盤碟,哪個盤子中混和了什麽,她得一一掌握並觀察其反應。另外,乍看下沒有反應的東西,也可能在經過一段時間後產生什麽變化,因此她得在工坊各處挪出地方來安置它們,當然也必須留心別忘記是什麽東西放在哪個角落。而且,庫斯勒與威藍多還會逐一改變分量把同樣的物質添加進去,清洗用到不能再用的器皿這項工作便落在她身上,也同時得繼續從費爾在惡魔肚子中偷偷帶出來的土壤采集出太陽碎片。因此一過中午,她就已顯得疲憊不堪。


    「我洗完……盤子了……」


    一走出工坊,她的雙眼似乎就感覺刺痛,約莫是因為眼睛也跟那些盤子一樣長時間工作,因此連這種北方冬日的太陽都受不了了。她酸澀地眨了眨,感覺刺眼地把臉轉開。


    「總之,現在就朝混和了炭跟硫磺這條線來進一步試試吧?」


    「兩種的反應都很奇妙,就像在砂糖上點火一樣。」


    砂糖被拿到火上烘烤就會冒泡轉變成液體,最後形成炭。這個實驗當為濫用昂貴物資之最,而炭或者硫磺與太陽碎片混和後的東西也稍微出現類似的特征。彷佛會產生出某種液體。


    「如果可以『轟』地燃燒起來就好了呀。」


    「嗯……又或者是另一種可能:我們手中的東西並不是太陽碎片。」


    「真不願這麽想……」


    得不到預料的結果,才發現自己重複進行完全搞錯方向的調查,這在煉金術中很常見。甚至有人比喻成像在戴著厚實的鹿皮手套並遮住眼睛的狀態下,去判斷以鐵甲做重武裝打扮的人物是什麽性別。對方的體型若不是非常明顯,不可能判斷得出來。


    況且,毫無顧慮地胡亂摸索,會反過來遭到痛毆,這點在煉金術上也一樣。


    「對了,書商那邊怎樣了?」


    庫斯勒一問,翡涅希絲便麵有難色地縮起脖子。


    「在盤子前麵一直書不離手,現在則像個烏龜一樣縮在地板上,一動也不動……」


    看來跟庫斯勒他們的狀況一樣。聽說在商會徹夜調查的費爾來到工坊得知結晶的內容後,便自言自語地往返惡魔的肚子與工坊之間,似乎在思考什麽。看似完全毫無相關的事、完全忽略掉的事,他大概拚命地搜尋像這樣的死角,看看寶石是否埋在其中吧。


    「那你有沒有什麽想法呢?」


    「咦?我、我嗎?」


    翡涅希絲顯得很慌亂,但庫斯勒絕不是為了挖苦或一時心血來潮才問她。


    「你知道我和威藍多不知道的事。而且在玻璃工匠時也發生過。局外人從遠處看,可以好好看清整件事。」


    這是認真的話題。翡涅希絲似乎明白了用意,開始動起腦筋。


    隻是她會察覺鹽田這一點,主要還是因為碰巧吧。


    這並不是被問到就能馬上回答的事,翡涅


    希絲也愈想模樣愈痛苦。


    「嗯,我並沒有期待你馬上就要給出答案。不管什麽都行,隻要是你覺得在意的事,就跟我說。」


    「好、好。」


    翡涅希絲有些泄氣地垂下肩膀。


    「沒必要操之過急。」


    庫斯勒輕輕苦笑,然後從椅子上站起來。


    「時間多的是。」


    然而當他說完打算走回工坊時,就注意到翡涅希絲呆滯地望著他。仔細一看,連威藍多也一臉吃驚。


    「幹嘛啊?」


    沒好氣地回問後,威藍多與翡涅希絲互相看了看對方的臉。


    不知為何,最近這種反應似乎變多了。


    「不,隻是沒想到庫斯勒會這麽說。」


    「啊?」


    對威藍多的說法感到疑惑而反問,順便向翡涅希絲看了一眼。


    翡涅希絲戰戰兢兢地縮起下巴,眼珠往上瞟,盡管有些遲疑卻還是說了:


    「因為你一直都好像被什麽東西追趕一樣……」


    不眠的煉金術師。


    為何不睡覺,是因為無暇睡覺;為何無暇睡覺,是因為目的地太過遙遠。


    換句話說?


    這個問題一擺在眼前,庫斯勒便隻能當場呆立。


    雖然稱不上漂亮的藍色,但北地的天空萬裏無雲相當清澄,這樣的天氣反倒正適合工作。城市規模不大不小,而且工坊又遠離市中心,自由不受工會煩人的規則束縛。裏頭備有足夠的材料與器具,一點也不覺得不便。


    更重要的是。


    稍微轉動目光,在隔著一段距離的爐子前,伊莉涅正孤軍奮戰,繼續拉長已經延展到很薄的鐵板,工坊裏學富五車的書商在呻吟,站在眼前的是本事跟自己不相上下,從學徒時代就認識的煉金術師,他們各自大展身手,追尋震古爍今的技術……


    庫斯勒忽然回想起在城裏酒館曾與他共飲的流浪詩人說過的話。


    在路上快快走的家夥,有他的目的地。擋路且走路慢吞吞的戀人們會讓這種家夥生一肚子氣,甚至無法理解為什麽這兩個人走路這麽慢?可是這並非因為女人走路緩慢,也不是由於男人因愛情失了魂。走得慢很理所當然,因為他們又不是朝著目的地前進。對他們而言,待在對方身旁就是目的地,已經沒有必要再往別的地方去,所以才會走得這麽慢。最後詩人還戲謔地笑著說:跟你不一樣呢。


    那時庫斯勒隻覺得很該死,但他也不是不懂這點道理,所以印象中他還請了詩人一杯酒。


    不過,也許當時該請他喝個兩三杯才對。


    這句話似乎道出了真相。


    哪還需要往別處去呢?


    追尋足以征服世界、足以輕易消滅一座城市的技術,很有趣,太過有趣了。可是到手之後又怎樣呢?為何受詛咒之民明明擁有這種技術,卻無法在任何一個城市安居呢?


    難道不是因為結果他們到最後都沒能冶煉出像這樣的空氣?


    答案會不會就在這當中?


    庫斯勒思索著,同時感到頭暈目眩。騙人的吧?他不敢相信。


    他明明還揚言為了目的,他可以殺了自己,卻察覺到在獲得煉金術的奧秘之前,他已經感到滿足了。覺得自己欠缺的那一大半已經被補齊了。


    沒有必要操之過急。時間多的是。


    這種感覺或許很舒適很安心,但也伴隨著某種強烈的寂寞。


    冒險結束了?重大的謎團解開了?


    他想要解開且一路奮鬥的謎團,原來根本就位在與自己麵對的方向完全不同的地方。在他以為自己不需要、沒有意義,隻會變成腳鐐的地方。


    翡涅希絲一臉擔憂,有些戰戰兢兢地走到茫然呆立在原地的庫斯勒麵前。庫斯勒沒有轉移視線,他凝視著翡涅希絲,直到她以潔白的手觸碰自己的手。大概是因為那隻手剛剛洗過盤子,所以非常地冰冷。


    然而,觸感柔軟,尤其是當自己微微用力後,就會像在響應似的反過來握緊他。


    明明至今為止,不管他如何痛罵這個世間,對方連一丁點響應都沒有。


    「你、你沒事嗎?」


    庫斯勒回望翡涅希絲綠色的眼眸,眨了眨眼後,閉上眼睛對著天空仰起臉。


    接著深深吸氣之後,吐出的是苦笑。


    「是所謂的神的啟示。」


    「咦?」


    「如今的我能夠相信。」


    翡涅希絲一臉困惑,忍不住回頭看著威藍多。威藍多嘟起下唇,聳聳肩。


    「沒什麽。是關於我自己的事。」


    看著慌亂失措的翡涅希絲,他伸出手掌按住她的腦袋,揉了又揉。


    「走吧,去找出工坊裏頭的真實。」


    工坊外的真實也許已經找到了。


    後麵這句話他沒有說出口,也許是因為這個緣故,嘴角稍微揚起了苦笑。


    炭與硫磺都各別改變分量拌進太陽碎片,點火觀察後,發現果然生成了某些東西。無論哪一種似乎都是液體,嚐試地加點水,結果卻並不理想。


    「追了就跑,跑了又追啊……」


    「嗯……」


    庫斯勒交叉雙臂,俯視經火烤而變色的鐵盤。


    長桌上,改變條件點過火的盤子排了一長排。


    每一個都隻稍微露點馬尾,卻絕不出示真麵目,立刻又躲藏起來。


    又或者,這種反應本身就跟天使的傳說毫無關係呢?


    思及此,默默工作的翡涅希絲突然映入眼簾,於是庫斯勒說道:


    「難不成是蒸發了?」


    「嗯?」


    「像輝銻礦。」


    庫斯勒說的是一種內含鋅的礦石。為了讓翡涅希絲親眼見識煉金術,他曾經從中分離出黃銅的原料,也就是鋅。那時候的做法跟鐵不同,先把名為輝銻礦的礦石搗碎,放進坩鍋內點火加熱。隨後鋅就會因高溫轉變成氣體,飄至空中,所以得將它捕捉住,經冷凝後采集。


    如果產生的現象跟鋅的情況相同,那麽也就能解釋為何他們遲遲看不懂在盤子上加熱後產生的變化。而且,每次加入炭都會散發惡臭,同時飄起淡淡的有色煙霧。


    「所以說需要用到蒸餾器了啊。」


    「伊莉涅那邊怎麽樣了?」


    「我去看看。」


    時而幫忙翡涅希絲,時而翻閱文獻的費爾走出工坊。


    回來時的表情卻有點泫然欲泣。


    「她以很恐怖的姿態敲打著鐵……」


    「全心專注在工作上就表示隻要再稍微等等吧?」


    「小伊莉涅真厲害,就她一個人耶。」


    威藍多的反應甚至有些超越了關心,到達傻眼的境地。


    「那麽就等蒸餾器完成吧?何況惡魔肚子裏的土也不是取之不竭。」


    「也、也是啊。我頻頻出入的關係,不免遭到一些人懷疑……祭典的準備已經漸入佳境,太陽的碎片如果能夠省點用,我會感激不盡」


    「省點用……對習慣揮霍的煉金術師來說,這字眼真是不熟悉。」


    「可是啊,土壤這個問題也是遲早得解決啊。」


    威藍多的話讓庫斯勒在同意中參雜了歎息。


    如果從那土壤中取得的東西就是太陽碎片,那麽即使萬一他們真的重現了天使留下的凶惡技術,無法拿到原料也是枉然。龍形火焰噴射器的燃料瀝青,是早已奠定了實用方法的物質,產地與流通也都確立,能掌握得了。


    但關於太陽碎片,目前隻知其製造方法僅能從埋藏了白熊內髒的土地中采集。豬的內髒能不能用,或者隻要位處地底,是否在任何地區都可行,寒冷


    是否為重要條件,需費時多久等等,不分析出與製造相關的條件,就無法成為有用的兵器。隻有當惑星排列成十字時,才會被發現的傳說寶劍,在現實當中一點用處也沒有。


    技術並非獨自孤立的存在,就像從地底挖出番薯時,有無數條根莖連在一起,其中更是大番薯小番薯結成串。得把這些全都掌握住,才會成為安定的技術。


    該做的事過於繁多,讓人想仰天大叫。


    「如果能跟其他城市取得聯絡,還真想用建有地牢的城市土壤來試試。聽說在舊阿巴斯原本用的就是地牢裏的。」


    「這點隻要給艾魯森寫封信,應該就有辦法拿到。」


    望閣下送來地牢中吸取了罪人的罪與淚的土壤……以煉金術師所寄的信來看,這樣的內容挺不錯。


    「那麽,各位從昨天就一直窩在工坊裏了,要不要去城裏的廣場看看?今晚起就會有樂隊表演,將變得很熱鬧哦。」


    「今天就開始了?動作真快。」


    「畢竟祭典的主角是活生生的動物啊,慢慢來的話會害它無法完成使命。」


    這跟恪守良辰吉日、星星運行的正教祭典有很大的不同。或者,正教那些注重排場的祭典跟阿巴斯的相比,遺忘了更多重要的東西,所以才會如此囿於形式也說不定。


    結果,神究竟在拯救人們什麽呢?


    被神的教誨排擠在外的人們聚集在一起的這塊地方,才是庫斯勒找到的安寧之所,他純粹感到很不可思議。人們望著天空,究竟對位於天國的神期待著什麽呢?


    至少應該不會是煉金術的奧秘。


    「也是,操之過急導致失敗的話,可就沒戲唱了。」


    「這種話出自庫斯勒的口中,還真是意味深遠啊。」


    「你應該不想輸給睡魔,手上一個不小心就灰飛煙滅了吧?」


    他們正在追尋的可不是什麽也許能稍微節省煉鐵燃料的技術。


    威藍多滿不在乎地笑著,他的臉看起來已經像在考慮要不要在祭典上物色一下女人。


    「祭典是從晚上開始變熱鬧嗎?」


    「是的。因為是昨天傳來消息,所以應該會從今天開始徹夜等待白熊的抵達,這段消磨閑暇的時光最為鬧騰。白熊一抵達,就會立時匆忙開始進行儀式。」


    「製作毛皮是主要目的吧。會進行到鞣製的階段嗎?」


    「會。以前有個儀式是這城裏的居民全員出動,啃咬白熊的毛皮使其變軟,如今當然是取消了。現在會把毛皮塞進裝有明礬溶液的木桶,用木棒去戳它。」


    鞣製的方法各式各樣,啃咬當屬最原始的方法吧。庫斯勒想象著翡涅希絲像栗鼠一樣快速啃咬白熊毛皮的模樣,思忖:真有點想見識一下。


    「用啃咬的方式來鞣製聽起來也很有趣呢……是因為太過偏向異教而避開了嗎?」


    「不。是因為毛皮的麵積太廣,還有皮太硬的關係,每年都參加的人們,牙齒都被磨光了。」


    費爾哈哈大笑,翡涅希絲卻是一臉害怕,伸指摸了摸自己的嘴唇。


    出生在沙漠地區的她也許曾經曆過用石頭打斷乳牙的儀式。


    「然後,最後會把白熊的肉送給大家分食,以此作結。獻上毛皮的儀式則等毛皮妥善處理過後,改天由波多羅孚家與我們這些商代表單獨進行。」


    「願女王陛下獲得白色惡魔的力量嗎?」


    「當然不會以惡魔來表現啊。」


    不過,詳究曆史的話,就知道貢獻毛皮很接近廢物利用。阿巴斯的居民首先為了自己能夠獲得被詛咒之民的力量,進行各種策畫,最後隻不過是把得來的東西善加運用在政治上罷了。原來如此,不枉他們被那些本領大到有人稱其為天使,有人稱其為惡魔的高效能技術者集團從原本居住的城市弄到無家可歸。


    「那麽,在夜晚來到之前,我們去幫幫伊莉涅吧?」


    「隻會看書的庫斯勒可能幫不到什麽忙哦。」


    「這句話也讓我覺得刺耳呢。」


    費爾以威藍多的說笑自我調侃了一下。庫斯勒被他們兩人說得暗暗叫苦,而翡涅希絲則走到他身邊,輕聲說:


    「我也幫不上伊莉涅的忙,你不用在意啊。」


    「……」


    這應該算是翡涅希絲的體貼吧,但對不眠的煉金術師而言,同情本身就很叫人難堪。


    「誰要你多管。」


    反駁她的同時使了個白眼,結果卻被報以一個竊笑。


    威藍多與庫斯勒表示要幫忙時,伊莉涅起初的臉色確實不太好看,但馬上就轉而徹底使喚他們,甚至還散發出一股老練頭目的風範。


    庫斯勒因為被威藍多取笑成隻會看書而感到不痛快,但沒有在用的東西畢竟會生鏽。時而為了彎折鐵板將其固定,時而為了得到微妙的弧度拿鐵錘來敲,這點活,光是要做到能獲得及格分數的程度,就讓他盡了全力。當伊莉涅在確認庫斯勒完成的工作時,她往往都是眯著眼挑高其中一邊的眉毛,最後麵無表情地說「去做下一件事」,而且那之後她還會自行揮動鐵錘做調整。當不了頭目的幫手,但總比學徒來得有用的程度吧。


    這點稍微令他火大,卻也很神奇地令他感到懷念且開心。就像伊莉涅說的,努力去做不會的事,說不定最讓人覺得開心。就這樣,當蒸餾器的輪廓逐漸成形時,太陽也下山了。


    城裏變得更加熱鬧,就像火在爐中燃燒般,四處燃起了篝火,從工坊這頭望過去,城市中心處的天空染上了淡淡的橘紅。


    「肚子餓了啦……」


    敲完最後一片鐵板,威藍多說道。


    「也是。再來就隻要組合起來,補上接縫就行了,沒關係,你們去玩吧。」


    伊莉涅說道,她的目光並沒有從蒸餾器的零件移開。


    他們完全被當成工坊裏的小學徒了。


    「既然已得到伊莉涅頭目的許可了,那我們走吧?」


    「……就這麽做吧。」


    庫斯勒對自己冶煉技巧的衰退雖然有些不滿,但這種事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有所改善。翡涅希絲也被遠處可見的篝火搞得有些心神不寧,所以他放下鐵錘站起身來。


    「你不去嗎?」


    問了伊莉涅一聲,隻見她頭也不回地聳聳肩。


    「鐵匠第一個學到的就是打鐵要趁熱啊。」


    「還真令人佩服。」


    「開開心心地去玩吧。」


    這句話,伊莉涅是說給翡涅希絲聽的,她似乎對把伊莉涅留在工坊這一點感到有些尷尬。正因為伊莉涅能有這份體貼,所以一旦她真的擁有了工坊,肯定會十分熱鬧,生意興隆。


    「那麽我們走吧。費爾應該會在廣場吧。」


    「畢竟剛才商會的人來把他喚回去,還訓了他一頓呢。大概是必須加入準備工作吧。」


    「他這人是小孩子嗎?」


    「我想他應該不想被庫斯勒這麽說哦。」


    威藍多的取笑隻讓庫斯勒搔搔頭,並不覺得生氣。


    這就是所謂不足道的對話啊,對於有如此自覺的自己,他甚至感到不可思議。


    「可是,沒想到竟然會有與你並肩前往祭典的一天啊。」


    「學徒時期總留在騎士團的城堡裏打雜啊,沒那緣分。」


    然而,如果真有那樣的機會,一樣是頑童的兩個人也許會意外地玩得不亦樂乎。湧起這個想法的庫斯勒微微苦笑。


    「不過,祭典應該要怎麽取樂呢?用酒嗎?」


    「首先,當然是去跟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女孩打招呼啊。」


    「嘿,還真不會膩啊。」


    庫斯勒說完一笑,冷不防


    地想起。


    他完全忘了這裏有個沒多做打扮的小女孩。


    庫斯勒回頭一看,微微吃驚。因為本以為遭到冷落鐵定會悶悶不樂的翡涅希絲正開心地嘻嘻笑著。


    「你們兩位果然是朋友呢。」


    「啊?」


    「嗯——?」


    不僅僅是庫斯勒,直接聽到這說法的威藍多也一副有點別扭,彼此交換了視線。可是,他們白天才進行過那樣的對話。


    若是執意否認,似乎就會近似囿於愚蠢形式的正教徒儀式。


    「孽緣。」


    「這是我的台詞吧。」


    這句話意味著什麽,從翡涅希絲樂開懷的表情便清清楚楚。


    「這就表示同心協力很重要。我想隻要你們兩人連手,才不會有什麽解不開的謎。」


    「正因如此,男人才會跟女人湊成一對啊。」


    威藍多手捧著胸口故意這麽說的模樣,不免讓庫斯勒想退避三舍,但對於這番理論他並沒有異議。因為眼睛有兩個,我們才能分辨距離。正因為有翡涅希絲在、伊莉涅在、威藍多在,庫斯勒才能從戈爾貝蒂來到這塊地方。這就像硫磺與鐵的關係。


    這世上有很多東西在混和之後會產生意外的反應。就算單純的混和不會引發什麽變化,隻要一有什麽契機,就能夠得到極大的反應。一切都有可能變化,這也是煉金術的基本思想。


    混和,給予契機,得到極大的結果。


    庫斯勒在心中反複思索這些話,忽然停下腳步。


    「庫斯勒啊,你要在哪吃晚餐……嗯,你怎麽了啊?」


    「怎麽了呢?」


    接觸到兩人的視線,庫斯勒才突然回神。剛才在他腦海中浮現的,是一句箴言。


    知識扮演了燈塔般的角色,雖然在黑暗中尋找什麽時,它能有所幫助,但也容易讓人一味尋找燈光照得到的範圍……


    「我們忽略了一點。」


    「嗯?」


    「我回工坊一下。」


    「做了那麽多還嫌不夠啊。不愧是不眠的煉金術師呢。」


    把威藍多的說笑當作耳邊風之前,庫斯勒就已經轉身了。


    「小烏魯打算怎麽辦?」


    雖然聽到身後的聲音,庫斯勒卻沒有回頭。


    「幸運雖比預想得多,但也有人說幸運女神隻有前麵的頭發。」


    「愈來愈像煉金術師了呢。」


    進行對話的同時,腳步聲也追了上來。庫斯勒便放心地往前奔跑。


    然後當他們跑回工坊時,伊莉涅似乎正在休息,喝著葡萄酒的她頓時嗆到咳了起來。


    「怎、怎麽?發生什麽事了?」


    「你讓開一下。」


    在爐子前麵,他不及伊莉涅,但在工坊中可不一樣。庫斯勒的目光掃過翡涅希絲仔細排列的眾多盤子,端起需要的幾個。


    這世上充滿許多可能性,混進東西想從中引導出真相時,過多的組合往往會讓人感到絕望。所以大致都會從最簡單的組合依序嚐試。畢竟,從三項材料之中挑選兩樣就有三種組合,四項就有六種,五項就會增加到十種,若是十項材料也就多到四十五種。


    不過,組合並非隻局限於此。


    他被混和這個詞給困住了。


    為什麽沒去嚐試這個可能?


    「啊,庫斯勒,那是——」


    威藍多出聲之前,庫斯勒就把兩個盤子上的東西混在一起了。


    意即,硫磺與太陽碎片的混合物,以及炭與太陽碎片的混合物。


    至少,隻是混和的話,並不會讓世界崩壞。


    然而,庫斯勒發覺他的心跳在不知何時變得好快。有種東西名為預感。將本領提升到出神入化的鐵匠光是觸摸鐵,就能夠知道其純度,聽說曾統一半邊世界的古代大王隻碰了碰屬下的書簡,就知道裏頭的內容是好是壞。


    庫斯勒從至今所有的實驗經驗,明確地感受到某種東西。


    「火。」


    他簡短地說了一聲,似乎從庫斯勒的模樣有所領悟的翡涅希絲慌慌張張地用蠟燭點燃點火用的木頭,遞給庫斯勒。


    庫斯勒拿到之後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回頭看著三人。


    「你們幾個!」


    在昏暗的工坊中,庫斯勒笑了。


    「向神祈禱吧。」


    不知道是該祈求實驗成功,還是該祈求世界不要崩壞。


    雖然不知道,但庫斯勒還是將著火的木棒前端靠近太陽碎片。


    然後。


    「啊!」


    視野反轉成白色。


    也許那不是哀號,而是世界在打顫的聲音。


    所以當一切的強烈反應結束時,庫斯勒首先做的是確認自己是否還活著。


    「……看來命還在……不過……該死,眼睛睜不開。」


    由於在昏暗之中看到強光,眼睛頓時像被抹上墨汁。盡管如此手腳似乎都還在,鼻子也因剛才聞到的刺鼻味道,控訴著疼痛。死了的話,理應可以前往沒有老病苦痛的世界,如果這裏不是地獄,那他應當還活著。


    「你們……沒事嗎?工坊也……沒有被炸飛啊。」


    「……算是沒事吧……」


    視野的黑暗總算剝落的庫斯勒發現了癱軟在地板上的翡涅希絲與伊莉涅。兩人看起來雖然都被嚇呆說不出話,不過都沒事。天花板也沒有崩塌的樣子。


    這也確認,那也確認之後,他終於拿起擱在牆邊的蠟燭,照亮放了太陽碎片的盤子上方。緊隨在後的是難以形容的呻吟聲。


    「唔……喂,快看。鐵盤燒得火熱……在熔化。」


    「好強大的火力……這簡直就是……」


    太陽,喃喃道出這個詞時,頓時恍然。


    他們采集出的東西無疑正是太陽碎片。


    「嗬,嗬嘿嘿……沒、沒想到,沒想到中的沒想到啊……」


    「這就是答案啊。」


    炭、硫磺與太陽碎片。


    呼喚火精靈所需要的誘餌是這三種。


    「簡直就像火之藥啊。」


    「不要亂取名字。搞不好會流傳到後世啊。」


    威藍多聳聳肩,扠起腰。


    「祭典變得不是時候呢。」


    「我雖想說『是啊』,但……」


    「嗯?」


    威藍多反問,庫斯勒首度對他露出傷腦筋的笑容。


    「今天不行。該死。」


    他雖然在咒罵,臉上卻掛著笑容。


    終於站起身的翡涅希絲也吃驚地看著庫斯勒。


    「我的手在發抖。」


    「你太開心了哦。」


    威藍多並沒有取笑他是被激烈的反應給嚇壞了。


    麵對這股挖掘到驚人之物而湧現的興奮,無論是誰都在忍著不發笑。眼前的氣氛就是這樣。


    「這麽一來,也能找出飛上天空的方法了吧?」


    「已經無法反駁說哪有這種蠢事了……」


    超然獨立,傲慢,絕不會朝人們走近的神,他們伸手摸到祂的衣襬了。


    指尖碰觸到那些甚而被喚作天使或惡魔的人們所創的傳說中的技術。


    庫斯勒將顫抖的手收成拳頭,彷佛在緊握住這份真實感受。


    「今天是祭典真是太好了。」


    他環顧另外三個人,這麽說道。


    「可以盡情舉杯慶祝。」


    威藍多與翡涅希絲笑了出來,本來說要留在工坊的伊莉涅也投降似的笑了。


    「真拿你沒辦法。誰叫這是個有了足以名留青史的發現的夜晚呢。」


    這番話並不讓庫斯勒


    覺得誇張。


    他確信他們創造出曆史的轉折點。


    「也跟密探聯絡一聲吧。得寫封信要艾魯森用快馬送來其他城市的地牢裏的土壤。」


    「那麽,痛快暢飲吧??」


    「喝太多的話,明天會無法工作唷。」


    「小伊莉涅,那就到時候再說吧。」


    「什麽跟什麽啊?」


    伊莉涅與威藍多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走出工坊。


    翡涅希絲隨後也跟上去,在門口時回頭看著庫斯勒。


    「走吧?」


    遠遠可以看到祭典的燈火,似乎很溫暖的光芒流入昏暗的工坊中。


    這樣的情景似乎也是某種象征。


    庫斯勒踏出一步,從昏暗之中朝向外頭。


    等待他的是無須客套的夥伴與重要的搭檔。


    「好。」


    他握住翡涅希絲的手,關上工坊的門。


    密探聽說已發現呼喚火精靈的誘餌時,也說不出話來。


    庫斯勒更沒有等密探他們回神,徑自交代了聯絡艾魯森,以及考慮沿用到兵器時需要做的實驗等等要務後,就往翡涅希絲他們的所在地移動。雖然也想告訴費爾一聲,但他大概正為了祭典的準備四處奔走,不知道身在何處,轉念又想,反正到了明天又能在工坊碰麵,於是他便作罷。


    通往廣場的大道上人來人往,幾乎叫人疑惑這些人之前都到哪兒去了,道路兩旁的儺販準備了滿滿的食物與酒。從中間慢慢前進,即使在烤肉的煙味與炸鰻魚的油香,還有人們喧嘩笑鬧聲的交織下,他也能清楚分辨,馬上找出自己的夥伴。


    夥伴?


    庫斯勒對這麽想的自己發出苦笑,並且坐到座位上,要了一杯酒。找到火之藥將會對煉金術的曆史留下重大貢獻,在實質效用上也會成為超凡的東西。倘若能隨心所欲地操控那樣的光與熱,要把一座城市炸飛的確是件易事,肯定能把所有人連同鎧甲一起燒光,城牆甚至變得毫無意義。這無疑就是奧裏哈魯根之劍。


    更重要的是,這股強大無比的威力正是庫斯勒渴望的東西,肯定能夠讓他守護住重要的存在。艾魯森大概會活用火之藥去粉碎萊特裏亞,騎士團也將更加壯大吧。如此一來,往後庫斯勒他們就應該能夠享受到各種自由。


    將不會再單純是騎士團的工具,也不用再爬行於背陽處。在自由的地方獲得自由的工坊,可以靜靜地,不受任何人打擾地,慢慢追求真理。


    然而另一方麵,大概是喝了酒後疲累浮現出來了吧,翡涅希絲的眼神已經開始迷茫,庫斯勒幫她拿掉沾在嘴邊的雞蛋渣,稍微感到諷刺。


    曾出現在天使傳說中的技術到手後,要獲得自由的研究環境等等確實是不費吹灰之力。但已經發現如此技術之後,還能更加讓他心動的目的會是什麽?不死的技術?永保青春?再怎麽說,他都已經做到比點鉛成金還更厲害的事了。隻是把炭與硫磺混入能從土壤取得的物質,就能夠征服世界,不會有什麽煉金術能比這更厲害了吧。


    酒很甘醇,同時帶點苦溫的原因也許是他抵達了冒險尾聲的關係。一旦剩下的就隻有把至今走過的路、岔道,再多加留心調查而已時,好不容易到手的研究自由也變得讓人興趣缺缺。


    獲得一切是不可能的啊,他苦笑心想。


    不過,庫斯勒並沒有因此而絕望,因為終究開始打盹的翡涅希絲將自己的腦袋挪到他的肩膀上。翡涅希絲明明帶有酒後胡鬧的傾向,今天卻完全沒發作。翡涅希絲大概也確信那條隻有黑暗與痛苦的命運之路終於走到終點了。


    庫斯勒將手臂環住往自己靠的翡涅希絲的肩膀,實實在在地感受她的體溫。來到座位的威藍多與伊莉涅看著他倆的這副模樣,先後出聲調侃他,但就連這些都讓他覺得舒適。庫斯勒對入睡的翡涅希絲露出微笑,繼續喝酒。


    他甚至希望這段時光就這樣持續到永遠吧。已經沒有必要再前往任何地方了。


    這裏就是抹大拉。


    也許是時候奉還那代表永遠不會止步,不眠的煉金術師之名——「利息」了。庫斯勒如此自忖時,驀然回想起剛與翡涅希絲相遇時的事。那時,翡涅希絲聽了人們對他的通稱時,這麽問道:


    本名?


    煉金術師不需要本名。因為在工坊中度日,在工坊中死去的可疑家夥,沒有什麽好事之徒會想要呼喚他們的名字。但對方若是翡涅希絲,他願意告訴她,希望翡涅希絲知道他更多。


    突然提起這個,她大概嚇一跳吧?或者會表現出開心的模樣呢?不管是哪種反應,最後翡涅希絲肯定會帶著一點遲疑,羞澀地喚出他的名字。即使他是徹底相信世界並不仁慈的煉金術師,也還是能確信這點。


    另一方麵,喝醉的伊莉涅開始纏上威藍多,威藍多邊笑邊溫言軟語地安慰她。但當威藍多快碰到伊莉涅時,伊莉涅卻將他的手拍掉,很惱火地乓乓敲打著桌子。


    看來她好似在說「自己雖然也想談戀愛,但對象不要是你!」之類的話。像這種爛醉如泥的任性家夥也能以微笑應對,庫斯勒心想,威藍多對女人的寬容果然是聖職者等級。


    庫斯勒再次一個人發笑,正當他為了讓這歡樂的空氣充滿胸腔,大大地深呼吸時。


    「喂!城裏的人,到廣場集合!」


    這道呼喚與敲鍋子的聲音一同傳遍整條路。


    至今周圍嘈雜到連坐對麵的威藍多與伊莉涅的對話,他都很難聽見,卻在此刻瞬間安靜下來。


    「白色惡魔到達了!現在也是奄奄一息,得快點執行儀式!快去各自做準備!」


    原本在痛飲的人們望了望彼此,接著慌忙站起,一齊往廣場奔去。


    在活捉凶暴的熊時明明已是困難重重,接著還必須加以折磨使它無法抵抗,在處置它時應該也會伴隨相當大的困難吧。


    儀式據說必須用上活生生的熊,大概是在運到遠方某處海港時,就查覺到它的衰弱,所以才加快腳步運來的吧。在這個萊特裏亞與騎士團交戰導致政情不穩的現況中,從他們漏夜趕到這點來看,想必事態緊急。


    「怎麽辦?」


    庫斯勒出聲詢問,原本視線追尋著人潮的威藍多望向他。


    「聽說會讓人不覺得那真的存在這世上對吧?」


    「就在剛才,我們也見識到這樣的東西了。」


    「哪個厲害……嗝……去看了不就知道。」


    伊莉涅以奇怪的聲調說著,站起身。威藍多也邊苦笑邊站起,幫忙攙扶伊莉涅的他被當事人嫌煩。


    庫斯勒自己雖然也想去,但翡涅希絲整個陷入熟睡。雖曾想過是不是應該把她搖醒,但翡涅希絲的睡相看起來似乎徹底安心令人不忍將她吵醒,而且,他想起這祭典每年都有,於是打消念頭。


    無論如何都想見識的話,明年再來就行了。而且,說到令人不覺得是這世間之物的白色惡魔,這裏不就有了嗎?他根本不用特地去看。在誘惑他的壞家夥之中,有誰比得上她?


    庫斯勒聳聳肩,輕輕一笑。另外,排列在路上的桌椅間,還留下許多大概跟庫斯勒抱有相同看法的人,比起祭典本身,他們更喜歡喝酒作樂,剛剛好的喧鬧。


    「那我們去看看嘍。」


    威藍多幾乎是化身為伊莉涅的保姆,把肩膀借給走路東倒西歪的伊莉涅,走進人潮。


    「哎呀。」


    庫斯勒苦笑參半地喃喃,靜靜地喝起酒,忽然,桌上出現一道人影。


    抬頭看,一名密探站在眼前。


    「難得的祭典,您不去看看嗎?」


    「想看的話,明年再來就行了。反正明年的這時候,這裏就是騎士團的領土了


    吧?」


    得意地朝對方勾起嘴角,即使對方是密探也不禁苦笑。


    「應該會是如此。隻要使用你們找到的那東西。」


    密探坐上空著的椅子,用威藍多擱下的酒杯喝起酒來。


    「那東西任誰都能運用。混和的比例也許會讓威力有所改變,但那點調查容易得很。而且從地牢的土就能采集到太陽碎片的話,運用方式可比龍形火焰噴射器簡單多了。」


    「原來如此。哎呀,其實剛才擔心起裏頭的知識會不會被盜取,就去工坊巡了一下……然後,看到材料在眼前就忍不住依您所說的去試了。的確連我都能重現。嚇了我一大跳。」


    庫斯勒捧腹大笑。以慎重為特點的密探無法抗拒好奇心,像個少年一樣笨手笨腳地混和材料,然後被結果嚇得魂飛魄散的模樣,很容易就能想象得出來。


    「你這個密探意外地還真大膽呢。」


    「那還不是……麵對這種形同傳說的發現,我畢竟也是個男人嘛。隻不過……請不要告訴其他密探還有艾魯森大人。」


    說話的同時,密探變得眉開眼笑。大概是想到自己的未來發展吧,這也難怪,他們遇上了人生最大的好運。


    「威力很強吧?」


    「是。眼睛感覺還亮晃晃的。而且最厲害的是無論是誰都能立刻上手。」


    好工具最令人稱道的地方莫不如是。


    如果神在賜與恩惠時,人們得先到荒野中絕食或修行個幾十年才行的話,那這樣的恩惠等同於沒有用處。


    「可是,我們也對祭典的事進行了各種調查……卻完全跟這發現沾不上一點邊。」


    「那是因為我們是煉金術師啊。」


    這點程度的自誇應當被諒解。密探也笑了。


    「埋在土裏的東西就算不是白熊的內髒,我想八成也不要緊。」


    庫斯勒這麽一說,密探便露出認真的表情。


    「哦?」


    「因為同為生物啊。管它是豬或雞都會一樣吧。僅僅是因為熊的體型龐大,相對地,效果也很大罷了。雖說如此,難得的珍禽異獸,還真希望它的肝髒能跟肉一樣拿出來分享呢。」


    密探定睛注視著庫斯勒,一言不發。即使是詭異嚴肅的傳統儀式,一旦遇上煉金術師,神秘的麵紗也會被揭穿。說不定他正在想這些。


    稍微愕然地笑了笑後,他取下帽子。


    「隻能說真不愧是啊。」


    「嘿。」


    庫斯勒以鼻子笑了一聲,同時把磨人的翡涅希絲重新抱好。


    「看來您完全被賴上了呢。」


    「多管閑事。」


    口氣變硬是因為他覺得難為情。


    密探聳了聳肩,視線忽然朝向遠處。


    「廣場上人聲鼎沸呢。大概是白色惡魔抵達了。」


    「你不去看看嗎?」


    「我想明年再來看也行。」


    密探以他的話來回答。


    「騎士團部隊中有空閑的家夥也來看了,所以這陣子肯定都會圍繞著這個話題吧。就算沒有親眼看到也可以知道得很詳盡,關於這點,我那值得信賴的兩個同伴可是前去觀看了。」


    密探促狹地加了這麽一句。


    「我這邊也是啊。」


    庫斯勒的回答令密探一笑,他說:「我去買酒來。」就從椅子起身,沒過多久便連同庫斯勒的份,和追加的料理一起端過來。庫斯勒對他人提供的食物一直都懷有戒心,但這情形總不用擔心下毒的可能性吧。


    庫斯勒與密探對飲起來,漫無邊際地東聊西聊。廣場上似乎正在進行莊重的祭禮,偶爾會聽到人們齊聲念起像是祈禱文的句子。然後,與密探喝了有四巡左右時,人聲逐漸回流到大道上。走在前頭的男人們手中捧的托盤上放著大塊生肉。這些肉被分送給路邊的攤販,攤販老板各個都卷起袖口。


    「看來已經分割完了。熊肉的也一並要在今晚分送完啊。」


    語畢,密探站起身。


    「怎麽,你那麽想吃啊?」


    「咦?啊,不是。其實是我們在調查祭典的過程中,知道部隊中有幾位對這地方知之甚詳的指揮官,所以就佯裝毫不知情地去問了他們關於這片土地的事。」


    聽起來確實挺像有這麽一回事。


    「所以呢?」


    「結果他們就要求說也想嚐嚐肉的味道,要我一定得弄些過去。大概是以為如果拜托久居此處的商人們,或許會造成什麽政治性問題吧。」


    這個祭典的異教氣息十足,明目張膽地承認隻會有損體麵。


    雖說如此,吃下熊肉或熊肝就能獲得熊的力量,這點似乎是無分南北,根深柢固的信仰。


    「不知道那兩人是否順利籌措到了,我有點擔心,所以去看看。」


    「對工作還真熱心。」


    庫斯勒一調侃,密探便露出苦笑,消失在人群中。附近飄來分送的肉烤好的香氣。翡涅希絲依舊沒有醒過來,卻對肉香起了反應,小小的鼻子與嘴巴像栗鼠一樣動了動。她忠於神的教誨,身體卻很老實。


    他心想好歹去拿點肉,留著讓她之後可以吃吧,隻要跟密探說一聲,他就會幫忙才對,但想歸想,他並沒有行動。


    然後,隔了一段時間,去確認情況的密探果然不出所料地帶著烤肉串回來。


    「他們順利完成了工作,真是好險。」


    「畢竟得討好那些大人物啊。」


    「就是啊。啊,另外,我稍微要了一些肉。」


    庫斯勒收下密探遞出來的肉串,照慣例仔細觀察這些肉。


    「嗯?有一個並不是肉塊。這是什麽?」


    隻見密探像孩子般淘氣地笑了。


    「是慶祝。」


    「慶祝?」


    「珍饈中的珍饈……其實是聽了你的話才想起來的。這就是理應被埋藏的白熊的肝髒。」


    據說肝髒中塞滿了熊的所有活力,在南方被視為精力劑用在奇怪的地方。庫斯勒的確也覺得吃肉卻埋下肝髒是件很可惜的事。


    而且,他沒看到白熊的身影,但隻要吃下這個就真的能品嚐到精髓。


    「隻有我吃的話,會被威藍多他們臭罵吧。」


    「我也分給了那兩位。」


    真周到。庫斯勒聳聳肩,首先咬住肉塊,隨即對它的硬度感到吃驚。並非烤得太老,而是原本就很硬。


    「這肉很厲害呢。」


    「嗬嗬。肝髒會更厲害哦。」


    庫斯勒向密探稍微瞄了一眼,沒有多想就咬下肝髒。這是白熊的肝髒。


    口感既沒有比豬肝、雞心還來得硬,跟他一度吃過的一般熊肝沒什麽不同。味道也很普通。


    「覺得如何?」


    「嗯……也不過就是這樣吧。」


    他吞了下去,喝了一口酒。


    密探仔細端詳他的模樣,看似心滿意足地點點頭。


    「可是那功效很不得了哦。」


    「啊?」


    一反問,密探便笑咪咪地解釋:


    「哦,畢竟那儀式原本就是在模仿傳說的天使們執行的事吧?一開始當然不懂有什麽涵義,但做了各種調查,再加上聽完你們幾位的發現與考察後,總算恍然大悟。」


    「你在說什麽?」


    「就是……天使們打從根本就很注重效率,不喜歡浪費。」


    不知道他在說什麽。雖然庫斯勒並不是聽到鐵粉與硫磺實驗時的伊莉涅,但不禁氣惱,心想關於天使的傳說,不可能有他不清楚的事。


    但若是如此,這個密探想表示的會是什麽?


    是酒的關係嗎?頭上的血管一陣


    一陣地在刺痛。


    「白色惡魔的毛皮會奉獻給當權者,哎呀,對他們毫不浪費活用白色惡魔這一點,我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看著說話裝腔作勢的密探,庫斯勒暗自心驚。但同時他又有自信敢說並沒有那種感覺。不管再怎麽輕忽大意,他還是能察覺被下毒的味道。因為所有的毒他幾乎都嚐過,而且在料理的過程中,毒畢竟是異類,無論如何都會出現怪味道。


    而他剛才吃到口中的,毫無疑問,是一般烤過的熊肝。


    可是,此刻的感覺是什麽?是他多心嗎?


    感覺腦內在膨脹,視野稍微模糊了起來,地麵似乎傾斜了。


    「土裏埋的如果是豬或雞都可以,那他們肯定會那麽做。但,為什麽沒有呢?」


    庫斯勒大口吸氣。用力抱緊翡涅希絲,把肉串放回桌上,同時這隻手也繞到匕首上。


    「即使同樣是熊,卻也隻有白熊的肝是劇毒哦。」


    庫斯勒試著站起身,卻辦不到。


    並不是因為翡涅希絲在他旁邊。


    而是強烈的頭暈目眩與頭痛向他襲來。


    「唔……哦……!」


    砰地一聲,他倒向桌麵。鄰桌的人雖然對他們望了一眼,但想必以為是醉漢。並沒有特別留意。


    「我還以為你知道關於白熊的傳說呢。」


    「什……麽……傳說……」


    頭痛與反胃的感覺,再加上暈眩,怎麽也無法撐住身體。同時,庫斯勒想起他在提到白熊的肝時,密探那對查探的眼神。


    「很有名哦。白熊的詛咒之力可以把人融化。」


    這件事庫斯勒也知道。但那不是在指以它荒怪不經的臂力揮出的利爪,會將人體扯成破布的一種形容而已嗎?


    「字麵上形容的就是原意。不過,沒有人相信。這就是為何記載北地風土的人們都會異口同聲那麽說啊。」


    在北地會發生讓人覺得腦子有問題,難以置信的事。


    這是他記憶中的話,還是密探說的話,庫斯勒已經無法分辨了。但他拚命地,無關憤怒、沒有憎恨,單純作為一個疑問問道:


    「為……何……」


    「為何?您說為何?」


    密探湊近庫斯勒的臉。在他臉上掛著笑容,那是煉金術師常見的擁有權力者特有的傲慢笑容。


    「你自己不也說了。得到強大魔法的家夥,通常的代價就是被惡魔奪走靈魂。」


    難不成……庫斯勒光是要睜開眼睛就已盡了全力。


    「嗬嗬。沒錯。知道材料,用法也很簡單,關於原料的采集也已經有了眉目。而效果將會是足以毀滅世界,這叫人如何不利用呢?我們也不是自願走在暗處的哦。」


    這世上可分為利用者與被利用者。身為總是處於被利用的這一方,在聽完遇上機會就想跨越這道障礙的密探的一言一語後,庫斯勒著惱於自己竟深有同感。


    「而且,忠誠就應該獲得同等的回報。隻是再怎麽等待賞賜似乎也是徒勞了。所以我們才想靠自己把回報拿到手啊。」


    再怎麽等也是徒勞?


    嗡嗡作響的頭疼中,庫斯勒反芻密探這句近乎自言自語的話。


    可是,他無法歸納思緒,身體不能動彈。


    密探把話說完,付之一歎,並繞過來庫斯勒這邊。


    然後,他的手往庫斯勒身旁伸過去。


    「喂……做……什麽……」


    庫斯勒想用盡全身的力氣護住翡涅希絲,手卻動不了。一點都不像屬於自己的手臂被輕易扳開,連帶成為開啟久遠回憶的發端。


    是那段回憶,無一不是在瞬間就被燒毀的村子中,和他感情很好的女孩子被一群盜賊當成箭靶。


    「這女孩頗有用處,我打算請她成為我們建立新帝國的基礎。」


    翡涅希絲終於醒過來了,但密探也不驚慌,手臂繞過她纖細的脖子,稍微收攏。翡涅希絲睜大眼睛,立刻明白自己處於何種狀況。因為在她的辛酸經曆中,這種事並不是第一次了吧。


    然後她看到庫斯勒伏在桌上,便拚命地把手伸長。


    即使明知那並非伸手可及的距離。


    她的手還是因用力而顫抖,因懊悔而顫抖,如同蠟燭燃燒到盡頭的瞬間般突然僵直,無力地垂下。


    「哦,不眠的煉金術師原來也會出現這種表情啊。不過,請您放心,因為您即將前往沒有老病苦痛的世界了。」


    「我……要……殺……了……你。」


    「殺我?錯了,會死的人是你。喚出火精靈的秘密隻要我們幾個知道就夠了。」


    把翡涅希絲扛在肩上的密探使了個眼色,便有人影落在庫斯勒的臉上。大概是花錢雇來的流氓吧,他已經連抬起頭的力氣都不剩了。


    「那麽,安息吧。」


    您這位不眠的煉金術師。


    庫斯勒在變得愈來愈薄弱的意識中聽到這句話。彷佛即將裂開的腦海中,隻有翡涅希絲這四個字在瘋狂打轉,他的身體被人架走。又或者這就是被命運帶走隨之漂流的感覺。


    真是混賬,他心想。


    這才是世道啊,如此領悟的同時,在頭痛欲裂的感覺之中,他的最後一絲理智也斷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夢沉抹大拉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支倉凍砂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支倉凍砂並收藏夢沉抹大拉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