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 1


    「好啦,死心吧?嘿嘿,死心任憑我處置就好,我不會亂來喔。」


    「瑪莉艾,你這樣是好色中年大叔。」


    「啊……啊哇哇……」


    曉坐在沙發邊緣,朝室內的混沌一瞥。


    這裏是美麗的會客室。溫柔色調的櫻花色壁紙是全新的,裝潢與家具也充滿女性的優雅氣息。矮桌擺著奢華的茶具,搭配湧入房裏的女性們,營造華美的氣氛。


    屋主蕾妮希雅掛著一如往常的溫柔笑容,卻隱約透露困惑神色。哎,這也是當然的。


    瑪莉艾兒要她穿的衣服,是所謂的護士服。


    連曉都覺得這樣過於冒險。


    「那套衣服,對我來說,那個……太小了。」


    蕾妮希雅像是小兔子般顫抖著搖頭回應,但曉認為這是錯誤的反應。正如預料,瑪莉艾兒宣稱「放心!這是我家裁縫師量身縫製的,肯定合身!」並且逮到蕾妮希雅。


    這種拐彎抹角的婉拒,對瑪莉艾兒不管用。如果是荷麗艾塔……應該還是不管用吧。如此心想的曉再度搖頭。


    「那個……這樣?這樣嗎?」


    「不是這樣。呀啊!」


    「瑪莉艾……就說了,別用這種動作。」


    「啊哇哇……」


    在一旁不知所措的是瑟拉拉。但她即使慌張,聽到瑪莉艾兒說「幫忙拿那邊的發帶」也乖乖聽話,(三日月同盟》在這種時候的階級關係顯而易見。


    「不去幫忙解圍?」


    和曉相對而坐,優雅拿著茶杯的女性(冒險者)名為莉潔。她是(d.d.d)的(妖術師),擁有一頭番紅花色澤金發的大小姐。曉聽說這位身材修長的美少女在公會擔任教導部隊的隊長。


    曉微微搖頭回應莉潔。


    曉對這種狀況頗為熟悉,畢竟不久之前,在蕾妮希雅所處位置受害的正是曉。當時的主


    攻不是瑪莉艾兒,是荷麗艾塔,但曉體驗過整套流程。


    這時候貿然前往救援將造成二次災害,不,受害者顯然會倍增。曉也想自保。


    總之,這個房間現在化為《三日月同盟)主導的更衣室。


    「這樣啊。」


    莉潔沒特別責備,視線落在紅茶。


    曉拿起盤裏的紅豆麵包咬一小口。好甜好好吃。這是這項任務的福利之一。


    不過曉心想,充滿混沌的這場茶會,形容成「任務」也很奇怪。


    到頭來,曉是受城惠之托而開始造訪這裏。或許隻是小小的委托,但是以曉的立場,這無疑是她和城惠的羈絆。接下來的一個月,曉每天參加這場茶會。


    剛開始隻有曉。


    在尷尬的沉默之中喝茶,承受蕾妮希雅質疑的視線,在十五分鍾後離席。一周後,瑪莉艾兒開始加入。瑪莉艾兒有時候自己過來,有時候會像這樣帶(三日月同盟)的同伴過來。在那之後,以正在眼前喝茶的莉潔為首,又有數個公會的女性參加茶會。


    老實說,曉沒什麽意願執行這項任務。


    曉已經習慣和瑪莉艾兒、荷麗艾塔或瑟拉拉等(三日月同盟)的女性們相處,但是和其他公會成員相處果然勞神。她不擅長和不太熱的人交談。不隻是無法好好說話,曉認為對方肯定也很失望。


    意外的是,除了(三日月同盟)的成員,曉第一個能正常交談的對象是蕾妮希雅。


    造訪這個茶會的女性(冒險者),總共應該約十五人吧。瑪莉艾兒很常出席,但也隻是每周來兩、三次。成員們各自屬於不同公會,肩負不同的職責。


    每天出席的隻有曉。但這也是因為她一心一意遵守和城惠的約定。


    「哎呀哎呀,肌膚真漂亮,不愧是公主。」


    「曉……曉小姐,那個,救……救我……」


    「啊哇哇哇哇……」


    「放心放心,我絕對不會粗魯硬來!」


    話雖如此,即使經常見麵,也不代表成為朋友。隻是會問候閑聊罷了。


    所以蕾妮希雅像這樣求助,曉也不知如何是好,畢竟她自己不久前還屬於獵物那一邊。曉縮起身體,覺得變小坐在三芳應該可以等待風暴經過,但這副樣子很有趣,引起荷麗艾塔的注意。


    「曉妹妹少怎麽縮起來了?」


    「!」


    曉嚇一跳否定。荷麗艾塔看到她的樣子笑得好開心,但今天似乎不打算乘勝追擊,大概光是消遺就滿足了吧。


    蕾妮希雅也精疲力盡來到曉身旁避難。她被玩弄這麽久,依然並攏雙腿維持優雅坐姿,表情也一如往常,但向下的視線有些疲憊。


    曉為蕾妮希雅的茶杯倒茶。


    她很清楚這般疲勞。


    罪魁禍首瑪莉艾兒翻找《魔法背包),取出新的服裝陳列,瑟拉拉在三男幫忙。


    恐怖的是,琳琅滿目的服裝裏開始出現泳裝,即使季節是冬天也一樣。曉終究開始覺得蕾妮希雅很可鄰了。


    蕾妮希雅是美麗的少女。細長的頸子好嬌柔,骨架很小,肩膀曲線圓滑,臉蛋也是瓜子臉,長長的銀發散發絲絹般的光澤。個性溫和低調,總是掛著一絲微笑,說話未曾大聲。是貨真價實的千金小姐。


    (啊,不過她是公主,所以和千金小姐不太一樣吧?)


    曉如此認為,但她知道在這種場合,公主如同千金小姐的高階職業,反而是更高層級。


    曉和蕾妮希雅的初遇充滿肅殺氣息。


    決心前往桑托利夫的那一天,曉依照城惠的指示,幫蕾妮希雅換衣服——應該說剝下她的衣服強迫換裝,這就是兩人最初的邂逅。曉覺得這麽一來,蕾妮希雅應該將她當成相當粗魯的人。畢竟這般茶會剛開始時,蕾妮希雅相當怕她,至今偶而也會戰戰兢兢。


    即使如此,蕾妮希雅也沒有露骨回避,也不會將曉說的話當成耳邊風。


    感覺得到蕾妮希雅會仔細思索每個話題,盡力客氣回應。令人佩服,家教良好的公主就是這麽回事。蕾妮希雅在各方麵善於應對,而且記性很好,任何話題講一次就確實理解。曉心想,難怪她會廣受歡迎。


    「各位(冒險者)平常都這麽穿?」


    蕾妮希雅束手無策般詢問。她說的是自己身上的護士服,而且是迷你裙。蕾妮希雅絕對不算高,但頭身比例很好,胸部曲線也美麗,所以這套衣服非常適合她。曉抱持無法書喻的心情搖頭否定。再怎麽說,在日常生活穿這種衣服的(冒險者)隻有極少數。(但基於(幻境神話)遊戲文化的影響,無法斷言絕對沒有。)


    蕾妮希雅看到曉的回應,表情更加消沉。


    她的一舉一動都是如詩如畫的美少女,連沮喪的樣子都好可愛。曉的心情變得更複雜。


    (如果我也這樣,就可以和主公更加……應該不對。)


    曉這麽想。


    但是另一方麵,蕾妮希雅沒有(冒險者)的軀體與(刺客)的能力,應該無法在城惠身旁保護。曉不願意這樣。曉知道剛才的想法很奢侈,卻無法阻止內心傷口滲血。


    「……思……思,護士服……啊?是的,護士服。從事醫療工作的女性所穿的製服……這樣啊……」


    莉潔忽然開始低語。


    是密語。


    蕾妮希雅愣了一下,反倒是曉開始難為情。


    「不會那樣不上不下,是膝上十五公分的款式喔!」


    蕾妮希雅終究察覺到他人視線,拚命將護士服衣襬往膝蓋拉。但因為布料缺乏彈性,這麽做還是無法遮掩大腿。真要說的話,隻會因為布料緊繃,凸顯蕾妮希雅苗條的身體曲線。


    為難至極的蕾妮希雅,投以「麻煩想想辦法」的視線


    ,說聲「那個……」向曉求助,但曉也不熟練應付這種狀況。名為莉潔的少女禮貌又高雅,卻會忽然像這樣惡作劇。曉輕輕「唔」了一聲,朝莉潔投以責備的視線。


    笑開懷的莉潔,舉起單手放在耳際,說著「開玩笑的,剛才的密語是假的」裝儍。這種嗜好很差勁。蕾妮希雅也揚起視線注視莉潔。


    但莉潔微微低頭向蕾妮希雅致歉。


    「不好意思,我有點嫉妒。」


    「啊……?」


    「主子似乎對蕾妮希雅公主有意思。甚至隻要這樣前來警備,就能免除當天的訓練。」


    有種針紮般的沉重痛楚。


    應該是這麽回事吧。


    曉和瑪莉艾兒討論過,而且這也是結論。


    這位(大地人)公主應該需要護衛。這是極能認同的事。從「天秤祭」明顯得知,某個勢力試圖以某種方式攻擊秋葉原,若能對秋葉原造成打擊,對方將不惜殃及(大地人)。


    (冒險者)即使落入死亡的最慘狀況,依然能在大種殿複活,但(大地人)並非如此。何況要是蕾妮希雅此時喪生,肯定會造成大風波。例如和(舞濱之都)的蕾妮希雅的祖父,也就是(自由都市同盟伊斯塔爾)首席領主——賽爾濟亞德公爵的關係將會惡化,最糟的狀況是決裂。


    蕾妮希雅公主身邊,當然有《舞濱之都)派遣的(大地人)騎士保護。但(大地人)終究是(大地人),等級約三十。如果(冒險者)認真要殺害蕾妮希雅公主,將難以護衛。


    在秋葉原這座城市,當然具備暴力行徑偵測結界以及衛士係統。卻隻具備逮捕、討伐施暴者的功能,即使抓到凶手,隻要蕾妮希雅喪生就無法複活。


    曉認為城惠看透這種狀況,才會向自己提出這項委托。城惠提到他也會隨口請瑪莉艾兒協助。在城惠無法自己出動的現在,曉能做的隻有全力完成他的願望。


    不過,當曉聽到(d.d.d)的美少女親口說出完全相同的事,就感受到一股伴隨痛楚的情緒。


    變得無法直視城惠關心的蕾妮希雅。


    自己何時變得如此軟弱?連曉自己都不曉得。


    (我不是這樣。)


    (肯定不是這樣才對。)


    能被城惠委托幫忙,內心肯定很高興才對。


    但是在內心某處,卻會拿自己和蕾妮希雅等諸多女性相比。


    想變強。想回應城惠的願望。


    曉為此盡力而為,但她的世界不知為何總是陰暗、狹窄,折磨著曉。


    曉圍繞在華美的笑聲之中,卻是孤身隻影。


    2


    冬季天黑得早,離開大使館時,落日餘暉也完全褪去。


    荷麗艾塔覺得秋葉原的夜晚很美麗。和舊世界地球——也就是故鄉東京相比有些陰暗,和這個世界深沉夜晚的黑暗相比,卻是十分燦爛華麗。


    數棟深色大樓矗立在暗藍夜色中。常綠古代樹伸展枝丫。各處高掛的魔法光源,和煦照亮這樣的街景。荷麗艾塔認為具備幻想氣息的燈火比刺眼的霓虹燈招牌溫柔又討喜得多。


    「太陽下山的時間變早了。」


    「是啊。」


    荷麗艾塔點頭回應走在身旁的金發少女。


    少女從(魔法背包)取出一條長長的圍巾,層層圍在脖子上。多餘的長度垂在背上,看起來是男用圍巾。「這是怎樣,好難用,而且好多層。」如此發牢騷的少女惹人憐愛,荷麗艾塔幫她重新打好圍巾。


    半張臉埋入圍巾的莉潔說了聲「謝謝」,大概是害羞吧,視線依然投向別處。荷麗艾塔回應「不用道謝,隻是小事」輕聲一笑。


    最近結識的這名晚輩朋友,外表是完美無瑕的大小姐,她本人應該也想堅持這種形象,但偶爾會透露本性,荷麗艾塔覺得這部分惹人憐愛。她肯定比外表還年輕吧。


    「用不著這麽努力,你也完全是淑女了。」


    「啊?」


    莉潔轉過身來。荷麗艾塔向她微笑,輕推她的肩膀。


    「好了,再不快點就要打烊了。」


    「說得也是。」


    兩人就像這樣,朝中央大道踏出腳步。


    荷麗艾塔在(三日月同盟),莉潔在(d.d.d) 。兩人公會不同,但是在(水楓之館)結束茶會之後,經常像這樣一起回去。瑪莉艾兒與瑟拉拉先回公會幫忙準備晚餐,荷麗艾塔她們則是預定繞路買點熟食加菜。


    (大災難)之後的(冒險者)生活,每天都可以期待美味的餐點,這是重新確認的一種幸福,卻也是小小的負擔。想做出有味道的料理,副職業必須是(廚師),但就荷麗艾塔所知,(廚師)所占的人口比例不到百分之十。


    (圓桌會議)成立之後,(廚師)比例肯定因為轉職而增加,但是在不到十人的小型公會,成員沒有(廚師)的狀況並不罕見。另一方麵,規模數百人的巨大公會當然有專屬(廚師),但每天準備幾百人的餐點是沉重負擔。


    買(大地人)製作的食物外食或外帶,就是當前能夠彌補這般現況的方式。


    「荷麗艾塔小姐要買什麽?」


    「炸雞塊吧。畢竟瑪莉艾撒嬌吵著想吃。」


    兩人抵達攤販區,一邊閑聊一邊采購。(大地人)店員也已經熟能生巧,在差不多該收攤的時間,大聲叫賣出清商品。


    「炸雞塊?大姊,您剛才說炸雞塊吧?來這裏買吧!蒜味炸雞塊一公斤三枚金幣!」


    荷麗艾塔大方買下三公斤的炸雞塊。


    (三日月同盟)有四十個饑腸挽轅的(冒險者),這種程度的分量稱不上足夠,真的可以輕鬆吃到見底。


    莉潔在旁邊購買加了榛果的鹹派。(d.d.d)是擁有料理部隊的大公會,鹹派應該是用來當成慰勞或點心吧。


    購物區生意很好。


    荷麗艾塔與莉潔都得注意身邊,鑽過前來采買的(冒險者)人潮。尤其有個出外討伐回程的團體,各自穿著厚重鏡甲或手持長杖:比起舊世界需要更寬的空間行走。


    買完想買的東西走向購物區出口時,荷麗艾塔對茶會的印象模糊許多。逛購物區就是如此費神,而且她的心已經飛到返回公會之後的晚餐菜色。


    所以,莉潔隨口低語「曉小姐似乎很難受」的這句話,令荷麗艾塔嚇了一跳。因為她最近也在關心這件事。


    「果然看得出來?」


    「看得出來。」


    曉最近無精打采。她從以前就有點畏首畏尾,生性不會主動積極和他人打交道,由於表麵工夫做得好,應該沒什麽人察覺,但荷麗艾塔知道這一點。因為她從(大災難)之後就一直看著曉。


    不過,莉潔居然也知道,荷麗艾塔有點意外。因為莉潔是參加蕾妮希雅住處舉辦的茶會之後,才頻繁和曉來往,換句話說隻曆經這半個月的時間。


    荷麗艾塔稍微對莉潔刮目相看。


    「曉小姐是我的前輩吧?」


    莉潔說的「前輩」是指年紀還是遊戲資曆?無法確認的荷麗艾塔含糊點頭回應。


    「——我不知道真正狀況,但聽說她是實力很好的《刺客),實際就我看來也是。」


    兩人離開購物區,走在通往公會會館的綠意小巷時,莉潔繼續低語。少女在寒冬的寒氣之中呼出白色的氣,如同包覆她的話語。


    「她似乎來看過我們(d.d.d)的訓練一次。不,我不曉得是不是一次,我的音宙i是我察覺到一次。不過她看我們訓練看了四個小時以上。」


    「這樣啊……」


    荷麗艾塔隻能如此回應。


    荷麗艾塔大致明白曉的煩惱。然而,注視一流戰鬥公會


    訓練的數個小時,帶給那名嬌小少女什麽樣的心情?荷麗艾塔也能想像她內心應該軋蝶生痛,卻無法斷言能體會這種痛楚到何種程度。


    荷麗艾塔是沒參與過大型副本的平凡(冒險者)。先不提在這個世界的狀況,她在遊戲時代的(幻境神話),未曾進入排行榜的一流(冒險者)行列。


    「剛開始,我以為她想加入公會。我這麽說聽起來像是炫耀,但我們(d.d.d)是不錯的公會,在秋葉原是最適合打大型副本的環境——我們致力於達到這個境界。不過成員淨是笨蛋就是了。因為是笨蛋,戰鬥時等同於小朋友。不對,完全是小朋友,而且是超越小朋友的過度小朋友。這些高端小朋友,如同受到b b q吸引群聚的美國人一樣適合打副本。所以我以為她想加入我們。」


    「我認為不是這樣。」


    「——是的。我很快就明白這一點。」


    莉潔看著地麵,點頭回應荷麗艾塔的指摘。


    「我姑且將這件事回報給主子,畢竟有人認為她可能是間諜。但主子的回應是『扔著別管』,無限製準許她參觀。」


    長靴踩踏潮濕落葉的腳步聲,持續了好一陣子。


    「我們家自尊心高的小朋友似乎有點不高興。主子應該不是擔心這一點,卻在幾天後對我下達別的命令。」


    金發美少女露出害羞又引以為傲的表情,荷麗艾塔暗自歎息。心儀克拉斯提幾乎是魯莽的行徑吧?荷麗艾塔想到那個麵不改色提出高難度要求的壯漢,不禁同情起莉潔。


    但荷麗艾塔試著糾正自己。心儀城惠的曉也是如此。


    相較之下,荷麗艾塔自己真是溫和。


    她隻要想起城惠,確實會卷起一股甜蜜的心情,但這份情感完全位於容許範圍。在沒什麽娛樂的這個世界,看著城惠與曉或是城惠與實莉的和樂模樣,藉以品嚐內心的痛楚,反倒是重新確認幸福心情的行為。


    保持安全距離暗自單戀。光是如此就滿足的自己,沒資格對莉潔或曉的行徑感冒。


    「依照克拉斯提——大人的說法,他欠城惠先生人情,所以無限製準許曉小姐參觀。還吩咐必要的話得提供一些方便。不過禁止主動賣曉小姐人情,或邀她加入公會。」


    莉潔不曉得荷麗艾塔的想法,說到這裏閉口。


    「這樣啊。」


    應該也有這回事吧。荷麗艾塔如此心想。


    克拉斯提的這份關懷,恐怕連城惠都不曉得。


    總覺得男人行事慢吞吞又拐彎抹角。既然要關心,直接搭話聽聽她怎麽說不就好?但是站在曉現在的立場,若是對方主動搭話,應該也不知如何是好。


    (畢竟曉妹妹想要的——應該是自信。)


    這是難題。


    對某種人來說,這是理所當然擁有的東西,不會刻意思索該如何取得。


    瑪莉艾兒就是這樣。荷麗艾塔這個手帕交如同黃金向日葵,以無止盡的開朗個性照亮周圍。荷麗艾塔沒自信展露那樣的笑容。像那樣得到周圍緊抱的這種確信,荷麗艾塔覺得自己一輩子都不會擁有。


    這是瑪莉艾兒特有的東西。是包括荷麗艾塔在內,大部分的人沒有的東西。


    另一方麵,荷麗艾塔知道某些人再怎麽掙紮摸索,也無法得到堪稱自信的自信。對於這種人而言,活著或許是恐怖的拷問吧。荷麗艾塔看過眼神怯懦卑屈的人。到了大學畢業的年紀,也見過好幾個這樣的人。這種人在任何地方都會不合時宜地感到恐懼、害怕,或是采取攻擊性的態度威嚇周圍。


    荷麗艾塔反過來自省,認為自己位於兩者中間。


    毫不動搖的確信——絕對不會失去重要事物的這種自信,她沒辦法擁有。但是經由努力與經驗,她預料得到各種事物大致能達到何種程度。


    比方說,某幾個朋友將是今後一直來往的對象。


    自己的工作表現不會為公司添麻煩。


    至於結婚——既然變得如此混亂的情況下,連相親這條路都被斷絕,坦白說是不可能了。一邊消遺好友的戀情一邊擔任公會會計,應該是出乎意料相當不錯的未來。


    「帶領眾人回到原本世界」這種英雄般的職責,應該不會落到自己身上,但可以用自己至今習得的技術保護後輩。


    這是荷麗艾塔心目中的自我形象。


    做不到的事情做不到,但是做得到的事情做得到。


    這是平凡無奇,凡人得出的普通結論。


    「無法實現的願望,理所當然會存在。」


    半張臉埋在男用圍巾當中的莉潔如此低語。


    是的,理所當然。


    在凡人眼中,這種事過於平凡。


    對於許多人來說,「活著」幾乎直接意味著必須習慣這個得不到想要事物的現實世界。荷麗艾塔已經習慣至今,莉潔恐怕也一樣。


    就算這樣,並不代表不會感受到痛楚。


    對於「得不到想要的東西」感到習慣,或許無可奈何。但是對於「得不到想要的東西」不會感受到痛楚,和前者是兩回事。這是停止。不習慣就無法活下去,但是太過習以為常等同於死亡。


    荷麗艾塔覺得曉好耀眼。


    那名笨拙的少女擁有軟弱。是荷麗艾塔以「成長」這個名義麻痹,容易受傷的軟弱。這應該是弱點,卻也是財產。


    同時荷麗艾塔也知道,這份柔弱折磨著曉。


    荷麗艾塔不希望自己最喜歡的曉感受這種痛苦。


    但她認為,隻有這件事無法如願。


    荷麗艾塔不曉得該怎麽伸出援手,也覺得這不是他人能幫忙的事。即使回顧自己,也不曉得自己是如何成為現在的自己。


    「看來隻能陪在身旁了。」


    「說得……也是。」


    莉潔恐怕也明白這一點,所以隻有簡短回應。


    (那個黑得發亮的黑惠先生真是的!)


    荷麗艾塔瞞著莉潔歎出好大一口氣。


    最親近的心腹陷入困境,頭腦過於精明的那名青年卻在做什麽?城惠令人認為具備看透一切的洞察力,但在這種類別似乎是盲目的。


    ——說不定,他並非眼力絕佳,隻是戴著無法取下的望遠鏡。


    荷麗艾塔想著有點失禮的這件事,露出苦笑。


    想連同他的份寵愛曉。明天也帶曉的衣服過去當成換裝日吧。荷麗艾塔想到這裏,心情一下子開朗起來,從腦海調出服裝一覽表思索,對自己辯解.。這麽做是為了曉。


    暗藍色的夜晚依然和平。


    3


    同一天晚上,這群人想以超凡的氣魄完全塗改夜色。


    是號稱「大和伺服器最華美的公會」、「後宮集團」、「擁有鋼鐵紀律的少女們」的公會——(西風旅團》。


    傳聞這是秋葉原女性比例最高(但並非都是女性)的公會,正如別名總是洋溢華美氣氛


    的公會一樓大廳,數十名公會成員正專注準備。


    成員當然大多是女性,但現在的氣氛並不甜美。


    集結於此的美女與美少女們係緊護手與綁腿,簡直是即將出征決戰的模樣。所有人輕聲交談並且不經意注視的對象,是她們身披短褂的領袖——宗次郎。


    依然留著少年稚氣的宗次郎環視大廳。今晚即將「出征」秋葉原的成員共二十四人。六人小隊編成四個班,和大型副本相同規模的(冒險者)。而且當然都是至少九十級的高手。


    「各位。」


    宗次郎的聲音使得大廳氣氛更加緊張。即使共二十四人出征,還有其他人幫忙著裝或要在稍後目送,大廳聚集的人數是出征成員的兩倍。


    「我說過很多次,


    對方真實身分不明,請絕對不要大意。請認定對方實力勝過各位……甚至勝過我。避免一對二父戰,此外也禁止單獨行動,一定要以班為單位行動,並且隨時回報狀況。負責坐鎮連絡的是薺。」


    「思。我既然接下這個職責,就會好好幹。各位也別勉強喔。如果和目標對象開戰,就以甲種陣型采取拖延戰術。這次各班編製兩名補師,所以攻擊力不足,別以為隻靠一個班就有勝算,最重要的任務是牽製敵人並且回報。0k~?一


    薺穿著寬鬆居家服悠哉發言。


    若要緊張,交給出征的各班緊張就夠。


    不會有事。她信任自己公會的同伴。


    相較於(d.d.d)或(黑劍騎士團),(西風旅團)規模不大,卻能一直參加嚴苛的打頭陣競爭,原因就在於堅定的團結力與強大的目標意識。


    (西風旅團)摩拳擦掌要逮捕凶手。


    豐盈黑發綁在背後的薺,逐一注視準備出發的成員。裝備與作戰都無懈可擊。成員們各自出聲回應明白,薺點頭之後說下去:


    「那麽,兩個小時後換班。這邊會編組第二出擊部隊並且做好準備。回來有宵夜可以吃,敬請期待。但再過兩個小時又要出擊,所以別過於鬆懈。宗次也說過,對方技高一籌,隻有這一點務必小心。好了,那麽,再來換宗次說。」


    「唔~要說什麽?我要說的都被說光了。那我隻說一句話。目標是砍殺我們自家人的家夥——格殺勿論。」


    宗次郎這個年輕人,給人春季陽光般的印象。


    隱含親和力的笑容和平常沒有兩樣,這句話也不是以駭人語氣說出口,大廳的空氣卻因而凍結。一名女性(牧師)如同被這股寒氣引得打顫,以像是從丹田擠出來的聲音高呼討伐的決心。戶外已經完全變暗,但沒有成員在意這種事。


    四個班勇猛衝出公會廳。


    (西風旅團)的公會廳一部分打造成日式風格。


    並非原本就如此,是公會成員的興趣與宗次郎的喜好。一樓大廳規劃一個寬敞空間,以便在出擊之前進行檢查,完全沒擺家具,空蕩蕩的。


    宗次郎拉張木椅到大廳坐下。


    目前暫且是待命狀態,但他似乎不想回餐廳或臥室。


    「餐廳正在做豬肉味噌湯。」


    薺想說姑且通知一下,但宗次郎依然隻是笑著搖頭回應她的提議。


    (這種時候,要是城惠先生或一彥先生在場該有多好。)


    薺抵著下巴思考。


    她在舊世界就是這樣,個頭在女性中算是比較高又有分量。雖然不到寫真偶像的程度,但是身材很好。有人評價為「賞心悅目」,但她自己對這種體型有點處理不來。她要是挺直背脊雙手抱胸,看起來似乎會比實際年齡穩重。


    薺生性喜歡照顧他人,又是創立公會的元老,旁人相當信賴她。因此薺幾乎被公認是(西風旅團)的副公會長。薺也覺得比起發揮領袖氣質的宗次郎,她更適合從事實務層麵。


    公會成員都是好孩子,非常仰慕薺,薺也疼愛大家。(西風旅團)是薺的親人。(大災難)之後來到這裏共同生活,令她覺得大家都是一家人。


    不過,宗次郎從平常溫厚的麵具縫隙透露堅決表情時,也會回憶起老朋友想撒嬌。


    這次的公理當然在宗次郎這邊。


    對方是威脅秋葉原夜晚的殺人魔。(西風旅團)是(圓桌會議)十一公會之一,對秋葉原治安負起一定的道義責任。薺也認同市區巡邏是大型戰鬥公會的職責。


    進一步來說,這次的殺人魔對(西風旅團)的同伴出手。


    恭子當然在大神殿複活。包含失憶,本次事件的損失不算嚴重。恭子雖然害怕殺人魔,卻不到再也無法和殺人魔對峙的程度,至少她本人如此宣稱。但襲擊就是襲擊。殺人魔對薺的家人——以及宗次郎的家人「出手」了。


    無可原諒。


    薺也有這種想法。


    她認為宗次郎也同樣憤怒。即使如此,宗次郎這次的判斷在某些部分過於果斷。宗次郎在(茶會)時代就是這種個性。形容成毫無心機與迷惘就很好聽,另一方麵卻也能解釋為嚴苛與殘酷。


    薺認為,宗次郎絕對不是秋葉原女性心目中那麽溫柔和善的少年。不,他或許是溫柔和善的少年,卻不是因為他本人溫柔又善良。


    隻是因為這樣而這樣。


    宗次郎對女性很溫柔,幾乎對所有女性都一樣。


    但他這麽做並非基於善意。單純隻是因為他是「這樣的少年」。


    宗次郎現在下令報複那個對自家少女出手的惡徒,也不是想增進他和恭子的情誼,單純隻是因為他是「這樣的少年」。


    這是出自某種法則的機械式判斷,薺無法影響宗次郎這個部分。薺應該可以暫緩甚至阻止這個決定。例如可以對宗次郎說「先和(黑劍騎士團)會合」或「本次交由《圓桌會議)處理比較好」。


    但薺無法規勸宗次郎,或是促使宗次郎成長。


    能在這個層級影響宗次郎的人,是城惠或一彥。


    宗次郎認為女性是應該守護的對象,這種想法過於強烈,因此薺的話語無法傳達。


    宗次郎對女性很溫柔。這不隻是優點,也是宗次郎非得矯正的缺陷。


    在(西風旅團),薺被當成宗次郎的女友之一。


    但以薺的觀點,宗次郎如同她的弟弟。


    令她提心吊膽,無法置之不理。


    宗次郎現在能像這樣正常扮演公會長的角色,隻是一種幸運的巧合,沒有任何根據或保證。其實他何時摧毀自己的公會都不奇怪。薺認為宗次郎·勢田就是這樣的少年。


    (但我很喜歡他。我當然非常喜歡他。)


    薺下意識玩著宗次郎的黑發思考。


    雖然很喜歡,但如果不怕誤解直述感想,這個少年個性異常。


    真的和殺人魔不相上下。


    否則他不可能統整這個女性成員超過九十人的公會,更不可能以這種體製在伺服器的大型副本挑戰賽名列前茅。


    「怎麽了?」


    宗次郎睜大眼睛詢問薺,大概是薺一直保持沉默令他擔心吧。薺有點為難,但還是回以微笑。既然是自家人,那就沒辦法了,隻能由自己補足宗次郎缺乏的部分,並且為另一個自家人——遭受殺人魔殘殺的恭子報仇。


    v 4


    腳邊拂上白靄,接著連風的味道都變得柔和。


    夜幕擺脫垂幕般的沉重感,逐漸變得透明又輕盈。是拂曉的氣息。


    秋葉原依然籠罩在黑暗之中,但已經沒有深夜壓垮內心的那股重量。


    天空色彩逐漸變成清澈的深藍色。即使依然寂靜,時間卻逐漸流逝。


    結束整晚巡邏的曉疲憊不已。


    以(冒險者)的體力,隻是熬夜一天不算什麽,但持續緊繃神經搜索敵人,使得心理比身體還要疲勞。


    (肚子餓了……)


    曉這麽想。


    想喝溫熱的玉米濃湯。


    喵太特製,加入滿滿玉米粒的玉米濃湯。


    但這裏是半毀的高架道路。在(記錄的地平線),同伴們正處於拂曉前的深沉睡眠,無法向他們央求溫暖。


    到頭來,曉瞞著公會同伴在夜間外出徘徊。她嫉妒同伴中的某名少女,恕得到匹敵人型副本公會(冒險者)的力量,每晚溜出家門尋找殺人魔。她不可能對同伴坦白這種事。


    曉俯瞰逐漸明亮的市區,深深歎息。


    之所以不能坦白,之所以像這樣疲勞,在於曉也自覺到,這種搜索終究隻是她自己的任性。想得到力量的想法,到頭來隻


    是一種自我滿足。城惠或直繼都沒要求曉這麽做。更不用說尋找殺人魔根本是不著邊際的事。曉也明白這一點。


    跟隨殺人魔,確實可能目擊高階公會的戰鬥。


    這麽一來,或許能見識他們使用的口傳。


    順利的話,或許看得出訣竅。


    這都是假設。淨是「或許」的粗糙行動方針。


    曉也明白這一點。所以她無法對同伴坦白。


    曉穿越中央大道上方,沿著高架道路走向秋葉原中央。


    黑夜散去,秋葉原迎接清晨來臨。冬季早晨特有的刺骨寒風從曉的臉頰奪走體溫。整晚穿著忍者裝備以備隨時戰鬥的身體變得冰冷。維持緊張感不斷行動的半夜還好,不過在拂曉心不在焉眺望市區時似乎受涼。


    心情不太舒暢。


    曉認為這是理所當然。她整晚在街上徘徊,卻沒有任何成果。


    曉爬上長出青苔的大水泥塊,進一步伸手站在瓦礫上方。在舊世界應該是電車中央線月台的這裏,成為樹木叢生的空中庭園。空氣雖然冰冷,但這裏可以遮風,可以稍微鬆口氣。


    這座巨大建築物不是個別區域,是公開設置於秋葉原的開放型物件,因此沒有特定的出入口,隻要有心也可以從高架道路跳到這裏。


    走中央階梯下去,穿越公會會館廣場吧……曉心不在焉地思索,坐在老舊的長椅。


    她自認沒那麽累。


    隻是不想動。


    坐下來就覺得腹部沉重。像是某種東西凝固結塊,難以忍受。


    曉自己都嚇一跳。


    為什麽坐在長椅,像這樣注視地麵?自己走進死胡同的現實如此大刺刺地擺在眼前。


    曉以腳尖踢飛小石頭。四處林立的古代樹穿破建築,曾是月台的空中庭園到處都是小石頭。看小鳥紛紛飛走,看來嚇到它們了。


    曉抱持極為沮喪的心情思索各種事。


    關於公會、城惠、又笨又低級的直繼、喵太與美食、後輩們、《三日月同盟)、至今交戰的敵人。


    以及實莉。


    曉覺得實莉是標準的女孩。清秀、勤快、開朗、不怕生,而且有禮貌……分開來看沒什麽大不了。像是可愛程度,應該隻是在班上稍微受歡迎罷了,而且有時講話過於直接。


    何況她不會做菜,既然是國中生,肯定不曉得各處的時尚商店,包包的品味也很幼稚。和城惠說話的時候那麽興奮,聲音又尖,肯定令城惠不耐煩。


    曉緊咬嘴唇。


    我居然在想這種事。


    膚淺。


    心胸狹窄到連自己都無言以對。


    映在鏡子裏的自己醜陋扭曲。如同沉澱累積的苦澀嫉妒苛責著曉。實莉是無辜的。


    至少實莉未曾對曉抱持惡意。但曉內心將實莉視為囂張的小鬼瞧不起。明明知道其實沒這回事。明明知道實莉是生性努力的可愛晚輩,卻無法壓抑自己對過於成材的國中生吃味。


    像這樣獨處思索,內心就無法承受。平常和許多人相處時拋到腦後的嫉妒,充盈於內心滿溢而出,如同遭受想抵抗卻抵抗不了的洪流吞噬。


    曉反覆深呼吸。


    放鬆緊握的拳頭。


    在冬季枯萎凋零的落葉樹、依然維持濃鬱綠意的針葉樹——樹影落在潮濕的庭園。


    某處傳來如同搖響小小鈐鐺的聲音。


    是剛才看見的小鳥。


    杳無人煙的神代廢墟在冬季空氣裏具備清冽的美。將呼吸凍成白煙的清澈空氣,也是束整美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在比起耀眼更像是白到極致的光芒中,曉覺得自己如同黑色斑點。隻要一個塗抹就會擴散髒一汙的黑色斑點。如此心想,就覺得至今引以為傲的黑發都令她生厭。


    或許城惠不喜歡黑發,而是覺得實莉那種亮色頭發可愛。想到這裏,就覺得腹部一帶像是塞入石頭固定。


    曉自己很清楚,城惠不會因為發色而決定好壞。城惠不會為這種身體特徵,為這種區區的發色問題就偏心。


    但是,曉卻在思索「或許城惠喜歡亮色頭發?」這種無聊的事情。這一切都源自嫉妒。


    自己心中的汙穢嫉妒,塗抹在尊為主公的城惠身上。


    即使是現在這時候,曉的嫉妒也在貶低城惠。


    (我憑什麽稱呼他為主公?)


    曉總算理解自己坐在這張長椅的理由。


    換言之,曉不想回到(記錄的地平線)。


    如同蹺課不去補習的小學生。


    這麽一想就滑稽到笑出來。這是幼稚的逃避行為。


    曉覺得好冷、好難受、好淒慘。明明是那麽珍惜的歸宿,明明曾經感到那麽幸福,卻在為了守護幸福而徹夜尋求力量之後不敢回去。本末倒置的現實折磨著曉。


    實莉與冬彌他們年少組外出打怪,今天外宿不在家。


    回到公會屋不會遇見他們。曉很清楚喵太將溫暖迎接她。


    所以,曉不想回去是基於任性。


    曉也知道這隻是愛麵子,不希望別人看見她現在這樣。


    但她放不下麵子。


    (好想見主公……)


    曉如此心想。這份心願甚至揪住她的心。


    想見城惠;一下子就好,想和他說話:想靠近過去拉他的白色大衣;想拿水壺為城惠的茶杯倒黑薔薇茶:想在城惠閱讀艱深文件皺眉時,在旁邊模仿他皺眉的表情。


    但曉無法如願。她認為任性愛麵子的自己,沒資格舒暢安詳地待在城惠身旁。不隻如此,若是現在回到那裏,將再也無法踏出去,今後將永遠成為「城惠的附屬品」活下去。


    曉覺得這樣也不錯。


    要是能在城惠身旁,如同和城惠一起沐浴陽光、永遠成為主公的忍者,應該很幸福。


    不過,這是自欺欺人。


    即使現在幸福,也隻是在撒嬌。實莉教會她這個道理。


    再也無法飛翔的燕子,遲早跟不上城惠。到時候隻能離別。


    從剛才就老是思考相同的事。主詞總是「我」以及「自己」。連自己都覺得過於自我中心而厭惡。


    應該沒人願音豈一歡這樣的女孩。自己也一樣,不想和這種自我中心、凡事隻提自己的人交朋友。所以,現在無法去見城惠。


    而且,這也是來自城惠主公的命令。


    「……今天住旅館吧。」


    曉硬是讓沉重的身體起立。


    身體不可能疲累卻莫名懶散,肯定是心理因素。


    冬季冷風撫遍的這座異鄉過於遼闊,沒有聲音回應曉。


    v 5


    蕾妮希雅冷得緊閉雙眼。


    雖然理所當然,但光是閉上雙眼也不會減少寒意。


    她難得像這樣來到秋葉原街頭。


    即使處於赴任,應該說放任的立場,蕾妮希雅也是(自由都市同盟伊斯塔爾》首席柯文家的二女兒,是大和現存唯二公爵家的繼承人之一。有鑒於警備問題,她很少走在戶外。即


    使外出也頂多是搭乘馬車視察,極少像這樣穿便服在街上走動。


    要不是(三日月同盟)的瑪莉艾兒忽然跑來說:「今天到外麵吃早午餐吧!」她應該不會外出。


    原本艾麗莎或護衛肯定會阻止她忽然外出,但這裏是秋葉原。隻要有數名幹練《冒險者)保護,甚至堪稱比窩在水楓之館還安全。而且艾麗莎不知道基於何種想法,居然迅速幫忙做好外出準備,因此她也無法托詞敷衍。


    「毛茸茸的耶。」


    「帽子也戴上比較好。」


    就這樣,蕾妮希雅夾在瑪莉艾兒與莉潔之間,走向秋葉原的大馬路。


    今天的外出服是附帶軟綿綿毛皮的短大衣。


    到頭來,蕾妮希雅根本不清楚自己的衣櫃有哪些衣物。


    由侍女挑選服裝,每天換裝數次,對於貴族女性來說並不稀奇,但以蕾妮希雅的狀況,她自己對穿著打扮沒什麽興趣,所以更加極端。


    她生性就是如此。何況如今她不會從換裝感到喜悅。要是沒人理會,她有自信可以整年隻穿亞麻連身裙過生活。


    蕾妮希雅當然以貴族身分受過充足教育,十分明白凡事都要看時間場合與形式,知道自己非得打扮成什麽樣子。


    即使嫌麻煩,蕾妮希雅知道自己的銀色長發很罕見。適合這頭銀發的衣服也頗為難得,遺憾的是合適清單裏不包含睡衣。


    因此,蕾妮希雅不清楚自己衣櫃有多少件什麽樣衣服。隻隱約覺得裝了各種衣物。


    「畢竟低等級的耐寒裝備種類有限。」


    走在一起的集團中,有人從蕾妮希雅身後搭話。是名為禦香影的少女。


    她也是參加茶會的成員,是親人又開朗的少女。


    「是的。」


    蕾妮希雅簡短回應。


    蕾妮希雅之所以乖乖回應,在於禦香影是令蕾妮希雅抬不起頭的人物之一。原因並非卸香影是《冒險者)。她是廚師,經常帶各種美食前來問候,蕾妮希雅當然不可能違抗她。


    蕾妮希雅不太清楚,但(冒險者)之中,似乎有兩種廚師。


    一種是隻有「技能」數值很高,實際上卻沒什麽本事的廚師;一種是實際廚藝符合「技能」水準的真正廚師——似乎如此。技能明明應該反映當事人的廚藝,卻有人被說成「枉費技能」或是「名不副實」,蕾妮希雅聽不懂是什麽意思。


    不過,蕾妮希雅即使不清楚(冒險者)的文化,也知道禦香影被稱為「真正」的廚師,實際上她送來的慰問品都很好吃。


    細致到不曉得如何做出來的糕點,簡直如同寶石般的甜點。另一方麵相較於甜點,極少帶來的豬肉味噌湯或野菇飯,蕾妮希雅也很喜歡。


    依照禦香影本人的說法,甜點是藝術,其他的料理是娛樂。蕾妮希雅隻能歪頭納悶。她覺得都是好吃又溫和的味道。


    禦香影取下蕾妮希雅圍在脖子的圍巾,掛上一個奇妙的飾品。總是跟在禦香影身後的小小精靈,努力挺起背脊想看出端倪。飾品是幼犬小布偶,外型圓滾滾的,一副惺忪的表情,看起來很可愛。


    「加成不多,但是怎麽樣?有比較暖嗎?」


    「思,很暖和。」


    (大地人)應該做不出如此精巧的小布偶,頂多隻有木雕,因此蕾妮希雅第一次以布偶代替飾品別在身上。蕾妮希雅覺得比起別上寶石或緞帶,這樣更像(冒險者)的打扮。


    「漂亮。」


    禦香影點頭回應。瑪莉艾兒從後方探頭,說聲「太好了!」露出華美微笑。


    叫做瑪莉艾兒的這名女性,也是水楓之館的常客之一。


    她總是拿各式各樣的衣服過來,蕾妮希雅還以為她是某個氏族的服裝造型師,不過仔細打聽才知道,她是「圓桌」的十一人之一。秋葉原十一個統治氏族之一的領導者。


    蕾妮希雅剛開始非常緊張,但後來逐漸習慣。


    蕾妮希雅得知瑪莉艾兒是統治氏族時,抱持爵位等級的心態和她對話,但她每次都把蕾妮希雅當成換裝娃娃,不然就是聊市區的大小事,或舉辦小小的演奏會。


    總之瑪莉艾兒個性開朗,最愛宴會,常保笑容。


    記得首先將蕾妮希雅稱為「希雅」的也是她。蕾妮希雅在家裏曾經被稱為「蕾希」,但不曾被稱為「希雅」。蕾妮希雅剛開始有些困惑,卻也逐漸習慣。


    和(冒險者》女性們的茶會,如今是蕾妮希雅的日常。


    「蕾妮希雅」是「伊斯塔爾冬薔薇」,但「希雅」是派駐冒險者城市,不經世事的(大地人)女孩。「希雅」當然是貴族,也是未來的外交官,偶爾還會模仿商人談生意,卻不是「伊斯塔爾冬薔薇」。


    蕾妮希雅察覺到,配合她令人擔憂的腳步走在前麵的蜂蜜色長發少女,如今正轉身看著她。這名少女叫做莉潔,同樣屬於十一氏族的《d.d.d),是騎士團的管理者,也是蕾妮蒂雅的天敵——克拉斯提的監察人員,在氏族裏的地位應該也很高。


    莉潔這名少女也經常參加蕾妮希雅的茶會,是非常聰慧的淑女。她的言行舉止在參加者之中最像貴族。即使如此,相較於食古不化的伊斯塔爾社交界眾人,她的作風開明許多。


    「開明」這個詞也是莉潔教她的。


    意思是「可以穿上不會束縛腹部的衣服,享用卡士達銅鑼燒」。


    這個詞真棒。


    在蕾妮希雅眼中,所有(冒險者)都是破天荒。


    不隻是蕾妮希雅,恐怕在所有(大地人)眼中都是如此。像艾麗莎曾經垂頭喪氣,歎息說出「這麽說來,我忘記他們是(冒險者)大人了」這種話。


    (冒險者)和他們相差太多,無從理解。


    如今,蕾妮希雅見過許多(大地人),幾乎每天都被他們問相同的問題。


    —(冒險者)是怎樣的人?


    —該如何和(冒險者)相處?


    蕾妮希雅進駐秋葉原成為(冒險者)的溝通媒介之後,每天都和(大地人》見麵,經常陪他們商量煩惱並解決問題,例如引介他們和(冒險者)做買賣,或是尋找願意接受工作委托的(冒險者)。蕾妮希雅自認完全無法勝任,但既然沒其他人做,她就非做不可。


    即使有人詢問(冒險者)是怎樣的人,蕾妮希雅也不曉得答案。在(大地人)之中,不曉得的事情最多的人,或許就是蕾妮希雅。她比任何人更常接觸(冒險者),因此每天不曉得的事情有增無減。


    即使如此,她還是隻明白幾件事。


    (冒險者)就是(冒險者)。


    蕾妮希雅認為,在(恒冰之古宮廷)舉辦的領主會議,(大地人)領主們犯下的最基本過錯,是他們將(冒險者)視為貴族對待。


    (冒險者)不是貴族,依循貴族原則對待也不會順利相處。同樣的,(冒險者)也不是百姓或騎士,(冒險者)甚至不是(大地人)。所以不能以(大地人)的原則對待,或是以(大地人)的期望套用在他們身上。


    蕾妮希雅覺得,這就是那場會議失敗的原因。


    (冒險者)隻是(冒險者)。無法套用其他名詞解釋。


    但是回想起來,至今蕾妮希雅身邊絕大多數的人,都能套用名詞來解釋。伯爵是伯爵、男爵是男爵、騎士是騎士、侍從是侍從。市民是住在市區的人民、村民住在村莊。獵人會打獵、樵夫會伐木。


    人們各有職責,活在自己的職責之中。這是理所當然的事。蕾妮希雅是蕾希,更是公爵的孫女,也是冬薔薇公主。她對此毫不質疑活到現在,至今也不會抗拒,認為理所當然。


    但她察覺到,她無法以這種原則理解(冒險者)。即使不知道正確答案,但她隻知道非得為他們下定義,分辨他們的職業或職責才行。


    氏族(三日月同盟)的成員、擁有料理技術的公會人員。要是能以這種概括的區分方式和(冒險者)打交道肯定輕鬆得多。如同舞濱騎士團的騎士、受雇進城的侍女,或是愛要嘴皮子的青年貴族那樣。


    不過,瑪莉艾兒、莉潔與禦香影都過於特別,蕾妮希雅無法這麽做。


    所有(冒險者)如同各自由上帝親手仔細磨亮的特別寶石。每個人都不一樣,綻放耀眼光輝。


    「思?怎麽了?」


    瑪莉艾兒轉過身來擔心觀察。


    蕾妮


    希雅微笑回應「沒事」。禦香影看見她的反應之後詢問:「已經餓了?」引得眾人被笑聲籠罩。難道我看起來這麽餓?蕾妮希雅有點擔心。(冒險者)的衣袋或包包裏總會放一些有點甜的零嘴,眾人現在想拿給蕾妮希雅吃。


    走到大馬路的蕾妮希雅等人轉彎往北方前進。


    「這邊?」


    「思,沒錯。」


    如此交談的瑪莉艾兒與莉潔兩人衣著比較輕便。


    (冒險者)和(大地人)不同,喜歡方便行動的服裝,即使是現在身處的寒冬季節似乎也一樣。瑪莉艾兒穿著短裙,露出緊身褲包裹的雙腿。蕾妮希雅認為這樣絕對很冷,但當事人似乎不在意。


    莉潔雖然穿大衣又圍上圍巾,底下卻是一如往常的白色上衣加窄裙。相較之下,蕾妮希雅以及在身後待命的艾麗莎穿得相當厚重。


    此時,蕾妮希雅偶然發現曉。


    瑪莉艾兒詢問禦香影:「 <milky margaret>在那個方向嗎?」禦香影小跑步帶路前進,陪蕾妮希雅聊天的兩人因而遠離。蕾妮希雅稍微喘口氣的時候,不經意揚起的雙眼,發現曉從疑似通往地底的大樓出口現身。


    曉咬著嘴唇。


    沿著道路反方向離開的嬌小身影,彷佛迷途的孩童。


    蕾妮希雅心中突然湧現各種情緒。感覺像是在陰暗房間凝視天花板好幾個小時度過的夜晚。


    蕾妮希雅想開口說話,但想法化為話語之前,就像是喉嚨出問題般卡住。


    她不清楚自己想說什麽。


    蕾妮希雅感受到的心情,如同雨水積在葉片而逐漸蜷縮的藤蔓。曉展現的表情令人感覺失去力氣、內心沉重。那是蕾妮希雅未曾見過的表情。


    總覺得好像孩子。


    蕾妮希雅不經意如此心想。


    蕾妮希雅一直認為那名黑發少女像是黑曜岩打造的短劍。


    如同寶石般美麗,擁有蕾妮希雅無法理解的堅強。


    蕾妮希雅以自認不太聰明的大腦思索,最後放棄。無論如何,曉已經離去,消失在街上的人群中。曉沒發現蕾妮希雅她們,隻是遠遠錯身而過。


    想到這裏,就湧出些許胸悶、困惑的心情。


    不過,這並非稀奇的事。


    蕾妮希雅心中經常掠過各種情緒。大部分都不是蕾妮希雅歡迎的訪客,但蕾妮希雅從小就知道那種窩進被窩閉上眼睛就能融入黑暗的心情。而且她對於窩被窩有點自信。


    蕾妮希雅搖頭切換心情。


    在秋葉原這座城市,她是初出茅廬的協商專員。切換心情的動機與需求極為充足。


    「喂~希雅!你在做什麽?在這裏啦!」


    這個聲音引得蕾妮希雅以令人擔憂的腳步加速趕路。


    6


    「公主~?公主~?」


    艾麗莎呼喚自己的主人。


    室內安靜無聲,所以她試著出聲呼喚,但蕾妮希雅趴在沙發上。


    蕾妮希雅一副無計可施的樣子。細致銀絲般的秀發如同流瀑,從嬌小圓潤的肩頭滑落。這名美少女洋溢的憂傷氣息,足以讓滿臉橫肉、眾所畏懼,別名(獸人)的伍長也不禁以溫柔的聲音鼓勵她「不用這麽沮喪,我會助你一臂之力」。


    荷麗艾塔小姐大概會形容為「淋雨濕透的幼犬」。


    總之,她看起來夢幻、寂寞,充滿憂鬱的哀愁。


    具體呈現出令人想衝過去緊抱的軟弱。


    但艾麗莎非常清楚。


    這是「累到什麽事都不想做」的姿勢。


    「公主!」


    「艾麗莎——?」


    蕾妮希雅抬頭投以上揚的視線。


    如同鵝蛋的圓滑輪廓之中,一對水汪汪的大眼睛在搖曳。


    不可以誤會。她雙眼濕潤並非因為想到悲傷的事,也不是因為感動,而是在忍住嗬欠。


    「是是是,您累了吧?屬下艾麗莎晚點就會準備好寢室,請再稍待一下。要喝茶嗎?還是吃點甜的?」


    艾麗莎如此詢問。


    蕾妮希雅外表如此但胃口很好,和(冒險者)一行人吃完午餐至今已經好一段時間,即使餓了也沒什麽好奇怪。


    到頭來,這位蕾妮希雅公主,完全不曉得是體質還是什麽原因,無論吃什麽東西吃再多都不會胖。而且即使吃肉或是吃蛋糕,肌膚永遠如同嬰兒般光滑,無法理解她為何和粗糙肌膚無緣。她可以不用在意體重盡情享用美食,令人羨慕至極。


    (大災難)以及秋葉原改革之後,所有食材重現豐富的味道。經過半年的現在,這項改革也深入(大地人)社會,上到貴族、下到平民都享受著這種新的體驗。


    革新的餐點真的具備深度美味,經常不小心吃太多。如今許多(大地人)貴族害怕體重增加,卻隻有蕾妮希雅是完全不會胖的特例,使得艾麗莎內心五味雜陳。艾麗莎堅持自製每三天隻能吃一個蛋糕,她沒有蕾妮希雅那樣的超人體質。


    「不用……」


    蕾妮希雅微微搖頭撐起上半身,像是承受不住般,將身體與臉頰靠在沙發椅背。如果是心儀她已久的年輕見習騎士,光是看到她這個動作就會流鼻血。


    (但我不會這樣就是了。)


    艾麗莎平靜走到蕾妮希雅身旁,抓起蕾妮希雅穿著室內拖鞋的腳踝,彎起她的雙腿放在沙發上。蕾妮希雅毫不抵抗,放鬆力氣橫臥在沙發。


    「舞濱之都的美麗公主」擺出這種姿勢不太有教養。要是這個房間有男性,或許會招致不必要的誤解。先不提內在,蕾妮希雅熟習貴族公主的禮儀做法,所以平常連家人都看不到她這種姿勢。


    隻有艾麗莎看得到這樣的蕾妮希雅。


    (但我不想看就是了。)


    艾麗莎確認蕾妮希雅雙腳放在沙發之後,拿出室內掃把打掃矮桌與沙發底下。


    「公主。一


    「什麽事~?」


    「您今天吃了什麽?」


    「奶油濃湯。」


    「哎呀哎呀……是(冒險者)的口味?」


    「好像是(火焰山豬)的肉。很好吃。」


    「最近好熱鬧。」


    二點都沒錯。」


    兩人如此閑聊,艾麗莎俐落打掃房間。


    這裏是平常就會打掃的會客室,不用花太多時間清理。打掃工作原本無須將主人的腿放到沙發,如果是一般貴族,侍女這麽做大概會被殺頭。正因為蕾妮希雅生性迷糊……更正,是個很寬容的人,艾麗莎才敢這麽做。


    最近幾乎每天都舉辦茶會。像這樣隨時清理打掃,早上值班的打掃人員就比較輕鬆。明天肯定還有(冒險者)女性們造訪。尤其是嬌小的黑發少女曉,這十天幾乎每天前來。


    「您今天很累吧。」


    「思。」


    蕾妮希雅話很少。


    看來真的累了。這也在所難免。蕾妮希雅今天任憑荷麗艾塔小姐與瑪莉艾兒小姐擺布。吃完早午餐回來的蕾妮希雅,再度遭受換裝大會的襲擊。艾麗莎回想起主人引人同情的哀求聲,喉頭深處輕聲一笑。


    幫主人打扮得走到哪裏都不丟臉。這是艾麗莎的工作。


    詳細管理蕾妮希雅的衣物也是墓麗莎的職責。


    畢竟這位主人光是容貌就引人注目,思考每天的穿著是一大難題。


    比方說,和某位商人會談之後,要是在下次會談又穿同一套衣服,對方會認為公爵家的女性總是穿相同衣服而瞧不起。因此每天早、午、晚穿何種服裝都要留底,每次使用的飾品也要詳細紀錄,這是艾麗莎等侍女們的工作之一。


    若是應付(大地人)貴族或商人,依照至今的對


    應方式即可。雖然這是麻煩又如同拚圖需要預先計畫的任務,但想到這是從事已久的工作就不算什麽。


    不過,應付《冒險者)的時候比較傷腦筋,畢竟沒有前例。若是如同謁見的公式場合,就可以依照謁見主旨或禮儀要求搭配服裝。但最近的茶會始終是私人場合,打扮得過於隆重恐怕會害得(冒險者)不高興。但即使隻要隨興挑衣服穿就好,艾麗莎也不曉得(冒險者)標準的「隨興」是指什麽樣的衣服。


    畢竟(冒險者)所穿的衣服琳琅滿目。多數(冒險者)會將戰鬥裝備與上街的便服區分


    開來,但是沒做明顯區別,平常就穿著板金鏜過生活的人也不稀奇。


    而且還有另一個問題。艾麗莎想知道(冒險者)的喜好與習慣,曾經在秋葉原調查各種禮服以及很難形容為禮服的服裝,但是價格亂七八糟。柯文家好歹是上級貴族,即使(冒險者)的裝備再貴,這邊也不是買不起他們平常穿的衣物。即使如此,艾麗莎還是無法理解定價基準。明明同樣是絲質上衣,兩件擺在一起幾乎相同的上衣,價差甚至可能高達五十倍。


    店長說明這是因為材料不同。


    關於這方麵的事情,艾麗莎愈聽愈驚訝。像是以(單眼鐵牛)熟皮製作的靴子,或是以(天舞白鷺)羽毛製作的女用胸衣,(冒險者)都是正常擺在店裏販售。討伐高階幻獸取得材料製成的這種衣服過於昂貴,即使是資產在(大地人)之中屈指可數的公爵家,也沒辦法逐一買下。


    連日進行的換裝大會:其實是艾麗莎找瑪莉艾兒商量的結果。多虧瑪莉艾兒放話「就當成坐上大船,放心交給我吧」並且拿來許多衣物,蕾妮希雅專門應付(冒險者)的衣櫃逐漸充實。


    為了這項計畫,艾麗莎毫不猶豫將主人送進換裝娃娃的宴會。何況要是沒這麽做,蕾妮希雅根本不為所動。艾麗莎甚至覺得這是一帖良藥。


    艾麗莎當然敬愛蕾妮希雅。


    蕾妮希雅在那場會議大發豪語的時候,艾麗莎好想為主人的驚人之舉報以掌聲。但蕾妮希雅基本上是個怠惰、膽小、不用大腦的羽毛枕女孩(腦袋裝滿羽毛的意思)。


    雖然抱持敬意,但要說她是否總是抱持敬意服侍,隻能說很難斷言。


    (總之,這也是為了蕾妮希雅小姐著想。)


    艾麗莎摺著膝毯心想。


    不隻是衣服。


    擁有同年紀或是年紀相差不遠的同性友人,是很難得的經驗。


    出生於下級貴族的艾麗莎就算了,但蕾妮蒂雅是柯文公爵家的孫女,交朋友或許比找到合適的配偶更加困難。


    艾麗莎回想起在舞濱宮殿,或是在(恒冰之古宮廷)展露完美微笑的主人。貴族社會很嚴格。尤其對於年輕女性來說,一個負麵傳聞就可能造成致命傷。


    蕾妮希雅習得典雅的禮儀,藉以在宮廷裏愛嚼舌根的麻雀們監視之中活下去。為了保護爺爺與家族的名聲,蕾妮希雅挑選的麵具過於完美,導致她贏得(伊斯塔爾冬薔薇)這個傳說中的名號。


    不過正因如此,蕾妮希雅至今沒有堪稱朋友的朋友。艾麗莎和她的關係或許比較接近朋友,但侍女終究是侍女。


    「這麽說可能有點怪,但您看起來很愉快。」


    「啊……?」


    「愛麗莎很高興您交到朋友。」


    這是真的。


    艾麗莎覺得這半個月以來,蕾妮希雅的表情變得豐富許多。


    「她們不是朋友啊?」


    —不過,蕾妮希雅回以意外的話語。


    「咦?不然是什麽?公主不是也聊得很愉快嗎?不過,偶爾相當為難就是了……」


    「她們是(冒險者》。」


    蕾妮希雅麵對艾麗莎的詢問,並未特別倔強就如此回應。


    「並不是愉快交談。(冒險者》他們和我們不同,相差甚遠。我習得的禮儀不管用。我們必須確實將心情化為言語並且確實轉達,否則他們不會理解,而且非得這麽做才能和他們交談。」


    這應該是對的。


    (冒險者)們不計較身分。舉辦茶會時,甚至會邀請艾麗莎。艾麗莎進駐秋葉原這座城市之後,也得到少數的知己。例如對工作態度感到共鳴的荷麗艾塔小姐、和故鄉妹妹有點像的莉潔小姐、賢慧到想收為侍女共事的瑟拉拉小姐等人。


    如蕾妮希雅所說,(冒險者)和(大地人)相差甚遠。有時候意見相左,有時候聽不懂對方在說什麽。但是不到無法攜手合作的程度。


    艾麗莎認為,教會她這個道理的不是別人,正是蕾妮希雅。


    所以,她同時像是被疑問推動般詢問。


    「但您那麽……」


    「稍微覺得愉快,就得說出愉快的心情;覺得悲傷就得把悲傷說出來:覺得喜悅就說出感謝的心意。因為非得這麽做才能傳達,我才會這麽做。艾麗莎也明白吧?真正的我更加懶惰、膽小……又隨便。其實我才不管社交界或貴族怎麽樣,我隻要能每天睡午覺度日就好。何況我搞不懂『這種事』。」


    蕾妮希雅不是滋味般低語。


    「這是工作。」


    「——這樣啊。」


    「……」


    蕾妮希雅移開視線,放鬆身體靠在沙發椅背。以話語形容,就是開始嫌麻煩或是不想管事,至少是不負責任的態度,但美少女無論如何都吃香,連這種邋遢模樣都如詩如畫,所以才難以收拾。


    而且,蕾妮希雅隻會對艾麗莎露出這種模樣。


    蕾妮希雅在(大地人》貴族麵前飾演完美的淑女,在同年代的貴族名媛麵前也一樣。麵對(冒險者)女性時雖然率直,卻也是一反本性文雅應對。這或許是蕾妮希雅用來避免他人窺視內心的鏜甲。


    (——還有一人,就是那一位。)


    艾麗莎回想起那名砂色頭發的魁梧男子。蕾妮希雅看起來確實對那名青年打開心房,但主要原因在於無法說謊、無法蒙騙。蕾妮希雅打從一開始就沒有選擇權。


    蕾妮希雅難道毫無所求?


    稍微覺得愉陝,就得說出愉快的心情。


    蕾妮希雅剛才這麽說過。


    不過,既然有這種想法,不就等於承認自己「很愉快」?


    即使累到晚餐前躺在沙發打盹,隔天早上肯定也不用侍女協助就起床,甚至思索要穿仆麽衣服,期待每一天的到來。艾麗莎認為既然這樣,蕾妮希雅就不是將她們視為公事對象接待,而是視為朋友接待。


    蕾妮希雅來到淨是(冒險者)的這座城市之後,生活一直很愉快吧?


    不過,朝著早早染成藍色的窗外投以視線的蕾妮希雅,似乎連這麽簡單的事都沒察覺。或者她可能在回避「朋友」這兩個字。但這是因為她首度體驗這種事?還是在人生的某處放棄這種事?艾麗莎不得而知。


    艾麗莎想到蕾妮希雅就有點心痛。


    得天獨厚擁有美貌、讚賞、財產與身分的這名少女,有時候看起來在某些層麵有種豁出去的感覺。在那場領主會議展現的雄壯勇氣,如果是源自這種看破紅塵的心態,實在令人於心不忍。


    蕾妮希雅看向窗外的表情當然美麗嬌柔,卻也隱約有種枯燥的感覺。艾麗莎看著這樣的主人,歎了口氣。


    艾麗莎想協助主人,但她也知道,普通的忠告勸不動蕾妮希雅。


    優秀的侍女非常清楚,蕾妮希雅頑固不聽話的程度等同於她怠惰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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