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遠西敦也,似乎是個相貌相當凶惡的人。


    舉例來說,有一次我在暗處和一個女孩子撞個正著,她一見到我的臉,就高聲尖叫地哭喊著,不管我再怎麽安撫也沒用,她還是朝我的臉噴灑催淚瓦斯,接著一路狂奔進警察局。我的長相就是這麽嚇人。


    既然我的長相恐怖,為什麽還敢攻擊我呢,拜托隻要逃走就夠了。


    大家知道嗎?最近的催淚瓦斯居然加入辣椒精耶,隻有實際體會過的人才能了解那有多痛苦……嗚,光回想我就不禁流下男兒淚。


    在此我要再次重申,我——遠西敦也長了一張看似十分凶狠的臉。


    不良少年和我對上眼,也會「對、對不起!」地連聲向我道歉,雙手奉上現金。


    我笑著想逗弄小嬰兒,反而惹哭了小嬰兒的母親。


    我好奇圍觀別人打架,結果第一個被警察帶走的就是我。


    和情侶擦身而過時,竟然有男生拋下女友,自己一個人逃之夭夭。


    好好,我承認我的眼神是銳利了點。我的身材高大,也許會讓人備感威脅,還有接近金色的棕發(這可是天生的),總是滿臉不爽,都可以算入負麵條件。不過,這些全是與生俱來的外表,又不是我自己喜歡擺出一副壞人臉。


    我沒做過壞事,人們卻總是光憑外表,擅自決定我是壞人。


    從小,我就被懷疑是暴力事件和竊盜案的嫌犯,即使沒有案件發生,也會惹來「不曉得暗地裏在策劃些什麽」的猜疑……


    過著這種悲慘人生的男人下定決心,「既然如此,我就如你們所願」便步入歧途,在某種層麵上可說是必然的結果。身為單親媽媽的老媽也常說,別信任別人,到頭來能依靠的還是隻有自己。


    就這樣,我確立了「孤傲的不良少年」的調性,不和他人來往,不受他人幹擾,依自己的想法過活,這就是我的行為準則。


    我來去自如,不常到學校,因此在看見魔女新聞的這一天,我會一時興起覺得「好久沒到學校了,去看一下吧。」,實在是非常稀奇的一件事。


    「你總算來啦,遠西敦也。」


    相隔兩個星期,我再度來到校門口,一個外表嚴厲的男人擋住了我的去路。


    理著平頭、有著濃密粗眉、體格壯碩到肌肉將西裝撐得高高鼓起,並以低沉的嗓音威嚇學生的就是惡魔訓導教師——國文老師,梶田勇作。


    我每次看見梶田那張嚴厲的臉,都會忍不住懷疑他怎麽當起了國文老師。他那副體魄絕對是當體育老師的料,非常適合穿上藍色運動服,手中再拿把竹刀。


    就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梶田猛然露出尖銳的目光。看來他以為自己被瞪了。


    「你這小子,竟敢對老師態度不敬。」


    「……什麽?我什麽也沒做啊。」


    「你的頭發顏色是怎麽回事,你染頭發了嗎?」


    梶田根本沒有和我溝通的意思,他對我的回應充耳不聞,粗糙的手掌一把揪起我的頭發。我冷不防被這麽一扯,極其自然地揮開了梶田的手。


    「別亂碰,我的頭發本來就是這顏色。」


    「不準跟老師頂嘴!」


    看來梶田聽不懂我說的話,於是我放棄了解釋,依照他的指示默不吭聲。


    ……我明明隻是默默盯著梶田的臉,他的額頭上為什麽會接連冒出青筋呢?


    「把書包打開。」


    「……什麽?」


    「我要檢查你攜帶到學校的物品,快把書包打開。」


    我環顧四周,沒有一個到校的學生接受檢查,梶田強製檢查的對象隻有我一個人。


    「為什麽隻有我……」


    「別羅哩羅嗦了!快打開書包!難道你在裏麵放了什麽不可告人的東西嗎?」


    喀嚓。


    書包裏麵沒放什麽見不得人的東西,不過被這麽一挑釁,任誰的理智都會斷線。


    ……不玩了。我不發一語,轉身背對學校。


    「喂!你要去哪裏!」


    梶田再怎麽怒吼也不關我的事。


    我帶著滿心厭惡,將惡魔教師的怒吼聲當作背景音樂,立即離開了相隔兩周才再次踏入的學校,刷新蹺課記錄。


    ……蹺了課,其實我也隻是無所事事,到處閑晃罷了。


    我穿著製服,決定先到電動遊樂場消磨時間。


    我把錢投進常玩的格鬥對戰遊戲機台,一會兒過後,有個人擅自闖入對戰。


    好,讓我來把你打得落花流水:


    可惜我這想法隻是曇花一現,我的實力遲遲未能發揮,在遭到對手連續攻擊後,沒兩三下就以慘敗收場。我並沒有因為一味承受攻擊深感懊悔,反而認為該稱讚對手的技巧高超才算得體。


    我站起來,朝和我對戰的對手,一個疑似上班族的男子搭話。


    「喂,你這家夥。」


    「啊啊啊!對、對不起!」


    我才剛從電動遊戲機台的座位上露臉,男子立刻尖聲慘叫,一溜煙逃了出去。


    ……我是想稱讚你耶。


    這件事讓我玩遊戲的興致全沒了,於是我走向自動門,打算離開電動遊樂場。這時正巧自動門開放,一個五歲左右的小男孩興高采烈地衝了進來。


    咚!小孩子撞到我身上,跌了個四腳朝天。我伸出手,試圖拉小孩一把。


    「喂,你沒事……」


    「呀——!」


    一個像是小孩母親的女性迅速衝了出來,一把抱起自己的孩子,消失在我麵前。


    ……我的手伸向地板,就這麽僵在半空中。


    算了,不過這麽點小事,我很常遇到。我好不容易壓下蓄勢待發的怒氣,離開了電動遊樂場。我隻是再普通不過地走在路上,行人卻一個個主動讓路,走起來實在暢快極了。


    「咦?」


    我不經意地望向前方,看見不曉得什麽東西從路人的皮包裏掉了出來。我覺得奇怪,撿起來一瞧,原來是個錢包。


    「喂,你掉了……」


    「小偷啊!」


    駝背的老太太高舉起拐杖,朝我攻擎了過來。我把錢包往她的臉上一丟,趕緊拔腿逃離現場。


    我受不了這種生活啦!


    我不怪任何人,硬要說的話,都是這張臉惹的禍。


    一邊詛咒著自己凶狠的外表,我為了平撫煩躁的情緒,走向市區外的山丘。


    我住的地方不算鄉下,不過隻有車站前繁榮熱鬧,隻要從車站前的鬧區走個十來分鍾,就能擁抱美麗的大自然。這地方的居民與這座綠意盎然的山丘十分親近,甚至昵稱這兒為「後山」。


    這座後山是撫慰我心靈的場所。


    在這裏,我可以不受打擾,悠閑度過一個人的時光。反正我就是一匹孤傲的狼,早已習慣與孤獨為伍。


    愈是接近山頂,鋪設平整的道路也逐漸變成光禿禿的紅土。我一路往上、往上、往上……登上愈來愈險峻的山路,腳下踩著不像道路的道路。我搞不清究竟走了多遠,就這麽一路深入盛夏的山林。


    穿著不太適合運動的高中製服,我撥開夏日的野草,在坑坑疤疤的山中小徑上前進。走著走著,就在快喘不過氣來的時候,我終於望見這趟旅程的目的地。


    森林裏有片空曠的翠綠平原。


    燦爛的陽光灑落地麵,新綠絨毯隨風搖曳。豎起耳朵,可以聽見鳥兒低語,微風撫過葉子的沙沙聲。定睛凝視,可以望見碧綠草原上,巍峨聳立著一棵比周圍樹木更加高大的巨樹。


    這棵巨樹的樹根雄偉健壯,樹齡肯定有百年以上。樹下一大片涼爽的樹蔭,正是我最中意的休憩地。


    隻要從高樓林立的車站前走一小段路,就能抵達如此靜謐祥和的地方。我一麵感謝著這小小的奇跡一麵走近聳入雲端的大樹。


    「嗨,最近還好嗎?」


    我摸著巨大的樹幹和大樹聊天,像是在與老友閑話家常。坐在樹下,我吸了一大口氣,讓負離子充滿肺部。


    ……還是這地方最舒服了。


    我盡情享受這個專屬於自己的空間,忘卻都市的喧囂,委身於大自然的寂靜。我躺在地上.盯著枝葉間依稀透出的眩目陽光。


    「……咦?」


    仰望枝葉,發現嬌小的白色花瓣在枝頭綻放。


    真稀奇呢。我造訪這地方少說也有好幾年了,還是頭一次看見這棵樹上開出花朵。這棵樹既然是植物,當然會開花,隻是這幅景色看在眼裏實在有些格格不入。


    不會開花的樹開出了小花。


    這大概是有事要發生的預兆吧。我愣愣地猜想到底會是吉兆還是凶兆這類無聊的問題,聽見野草相互摩擦的聲音,沙沙沙沙……


    難道是栗鼠嗎?


    就在我如此猜想,仰起頭的那一刹那。


    樹蔭間灑落的陽光冷不防地射出強光,模糊了我的視線。閃耀的光芒照得我目眩,我用雙手搗住了臉……


    「哇啊啊啊啊啊!」


    突如其來的慘叫嚇得我趕緊睜開雙眼。


    白光中出現黑點。那個小黑點愈來愈大……不、不對,小黑點不是變大,而是正往我接近——一團黑色的東西像是對準我般掉了下來!


    隨著黑點靠近,輪廓也變得清晰可辨。逼近我眼前的是穿著純白色衣服,有著金黃發色,驚聲尖叫的一張稚氣臉龐。


    一個女孩子。一個金發女孩從天上掉了下——


    咚。


    少女漂亮地著地……落在我的肚子上。


    她高高地舉起雙手,挺直了背脊,將我踩在地上。我以胃部獨自承受少女落地的衝擊,身體彎成了く字形。要是從旁觀察我們重疊的身影,大概會看見一個往下指的箭頭。


    「呃……」


    我發出鴨子般的哀鳴,手腳無力癱倒在地。少女像是因此注意到腳下的異狀,雙眼睜得渾圓,盯著我不住打量。


    「討厭啦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的臉慘遭右直拳猛烈攻擊。


    「討厭!討厭!討厭啦!」


    她朝我的臉接連使出左右勾拳,又用指甲在我的臉上亂抓,才跳離開我的身體。麵對我這個被擊垮的對手,她絲毫不敢大意,擺出警覺的架勢。


    「你這家夥是誰啊!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那是……我要說的話啊啊啊!」


    我猛一起身,憑著衝力撲向少女。她心頭一驚,連忙轉身逃走。


    你以為你逃得過我的手掌心嗎?我扯住逃跑少女的衣領,下手毫不留情。


    我抓著衣領,輕鬏拎起身材嬌小的金發少女。少女的腳一離開地麵,立刻放聲驚叫,扭動身體掙紮個不停。


    「真是的,竟然隨便亂揍人。你到底是誰,為什麽會從天上掉下來?」


    「天、天上?你在說什麽啊?」


    這個裝傻的女孩嘴上說不知道,視線倒是遊移不定。


    「我問你,你為什麽會從天上掉下來?」


    我一走近,少女頭頂的一撮頭發——姑且稱作「呆毛」好了——微微發顫,縮了起來。


    「人、人怎麽可能從天空掉下來嘛。這種講法根本就是找碴!……你幹嘛找碴!你說啊!」


    「我哪有啊!」


    就在我的耐心快耗盡時,頭上再度傳來葉子相互摩擦的聲響。


    我抬頭一望,映入眼中的是白色閃光和一團黑色物體。喂,不會吧,該不會又有人要掉下來了吧?我急忙閉眼,兩手在空中亂揮。要、要撞到啦——!


    ……啪噠。


    有個東西掉到我的額頭上。


    嗯,還滿輕的嘛。


    我戰戰兢兢地將視線往上移,原來掉下來的是隻黑貓。它一副從容不迫的模樣,坐在我的額頭上,低頭俯視我的臉。


    毛質柔順豔麗的黑貓來回打量我和被我逮到的金發少女,突然在我頭上「嘶嘶」叫著,全身貓毛倒豎。


    「男人,老實放開你的手喵!我可不會放過對公主出手的人喵!」


    「…………貓開口說話了?」


    「喵?」


    說話的黑貓像是為了掩飾失態,回到我的頭上端正坐好,津津有味地舔起自己的前腳。它做出和貓一樣用前腳擦臉的動作,發出撒嬌的甜膩叫聲。喵喵~?喵~?


    我掐起黑貓的脖子,把它從我的額頭上抓了下來。


    「你剛才說話了對吧?」


    「喵、喵~?」


    「而且,你剛才從天上掉下來了對吧?」


    「呃、喵~?」


    這隻黑貓奮力地撒嬌,不過也許是我多心了,總覺得在我的瞪視下,它的臉色異常緊繃。


    「快放手!」


    金發少女叫著,從我手上搶走黑貓,隨即往後跳開,將黑貓緊緊抱在胸口。


    「你這個笨蛋!貓怎麽可能說話嘛!那是我在用『肚肚素』啦!」


    「『腹語術』喵。」


    少女講出難懂的笑話,遭到貓咪吐槽。她「啊嗚啊嗚啊」地動著雙唇,金色呆毛慌亂搖晃,像是失了分寸。


    「也、也是有這種說法,我太偏心了。」


    「是『粗心』,喵。」


    「什麽嘛!有必要這樣一直挑我的語病嗎?我、我是故意說錯的啦!喏,俗話不是說,想騙自己人要先從敵人騙起。」


    「你騙自己人幹嘛啊喵。」


    哇啊……


    我聽著少女秈貓咪的腹語相聲,忍不住傻眼。


    簡單說來,她大概是那種刻意裝出「我可以和貓對話哦!」的模樣,發出詭異妄想電波的女孩子吧。她一臉正經地和貓對話,甚至不忘在語尾加上「喵」,那副模樣實在太讓人心痛了,好痛好痛。


    遇上這種人,最好不要有所牽扯,不過該說的話還是得說,於是我板起了臉。


    「總而言之,你不能一看到人就又揍又踢,又用指甲亂抓,快乖乖向我道歉。」


    「你在胡說什麽喵!你那張臉不管突然出現在誰麵蒔,都會討來一頓打喵。在罵別人之前,先詛咒自己生來一張凶狠的臉吧喵啊啊啊!」


    貓咪低聲嘟噥,我用力槌了一下少女的頭。


    「好痛!幹嘛突然打人啦!」


    「吵死了!打從剛才開始,你就對我的臉喵喵批評個沒完沒了!」


    「我什麽時候批評過你的臉啦!」


    「你不是說這隻貓會說話,是因為你用了腹語術嗎?」


    「對啊,就是腹語術。」


    「也就是說,從貓口中說出來的就是你要說的話羅。」


    「……咦?」


    「居然這麽大費周章,一人分飾二角說我壞話。」


    「啊、啊啊……」


    彷佛直到現在才注意到似的,少女的呆毛無精打采地垂了下去。


    「沒、沒錯,它說的都是我的真心話!它替我※代言,說出我內心的想法,不過代言聽起來好髒哦!」(編注:日文裏的代言與大便同音。)


    「吵死啦。」


    原來是這麽一回事啊。我明白了。這個女孩子是個有嚴重妄想症,不透過電波、不用腹語術就沒辦法說出真心話的可憐家夥。她大概是個沒有朋友,為了排解寂寞,隻好和貓咪聊天的孤單女孩。


    ……這麽一想,邐真的有點悲哀。


    我對


    她露出同情的溫暖視線,輕輕拍了下她的肩膀。


    「……你要堅強活下去哦。」


    「雖然搞不懂是怎麽一回事,不過我怎麽覺得氣炸了呢?」


    我忽視呆毛的顫動,轉身背向電波女孩。


    君子不涉險,還是盡量別和這種危險的家夥扯上關係。我拋下可憐的少女和黑貓,急忙快步逃離現場。


    電波女孩啊,努力把握自己的人生吧。


    「……呃,你幹嘛跟在我屁股後麵啊?」


    「別把我們說得像變態喵。我們隻是剛好方向一樣而已喵。你以為有人喜歡跟著像你這種凶神惡煞嗎?少臭美啦喵。」


    黑貓被抱在少女懷裏,拉高音量對著我亂罵一通。看來她隻要一藉由貓的嘴巴開口說話,就會個性丕變,變身為超毒舌女孩。


    找瞪著使用腹語術說出這些話的少女,她嚇了一跳,不知怎地連忙飛快應了一句:


    「對啦,都是我,這些話都是我用腹語術說出來的。」


    我本來打算趕緊下山,逃離奇怪的電波女孩,可是我試圖躲開的那位電波女孩不知為何老黏在我身邊,緊跟在我背後。


    ……這家夥心裏頭到底在打什麽主意?我重新打量起這個謎樣的電波女孩。


    她的年紀約在小學五、六年級,身材則是身高隻到我胸口的幼兒體型。富有光澤的金黃長發紮成左右兩束——也就是俗稱的雙馬尾——頭頂莫名冒出一根呆毛。倔強的雙眸像貓一樣往上吊起,給人好戰的印象。


    她身上穿著符合夏天氣息,無袖清爽的白色洋裝,背上背著裝飾有天使羽翼的背包,強調出物件主人「可愛」的一麵。


    可愛啊……光看外表,少女確實如妖精般令人憐惜。可惜,清楚她電波本性的我隻覺得這根本就是「詐欺」。


    這家夥究竟是什麽人物。從她的發色看來,難道是外國人嗎?怪不得她不時會講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話。


    我就這麽猜測著電波女孩的身分,一路下山,從凹凸不平的險惡山路走到了鋪設平整的馬路。麵向斜坡的道路可以眺望我所居住的城鎮,電波女孩發出「哇」的一聲歡呼。


    「噯!那叫做『大樓』對吧!我第一次親眼看到耶,好高、好高哦!」


    電波女孩將身體探出欄杆,頭上的呆毛像小狗尾巴般搖個不停。由於她的反應實在過於天真無邪,我先是感到錯愕,緊接著才是驚訝。


    「光看到大樓就能讓你興奮成那樣,你到底是住在多鄉下的地方啊?」


    「真失禮耶!我才不是住在鄉下,我是住在充滿綠意的山裏哦!」


    「那就是鄉下啊。」


    「哼。」少女鼓起雙頰,不過立刻將視線移回到並不熟悉的都市。


    「大樓好漂亮哦,閃閃發光,像寶石一樣。」


    「咦?你看到哪裏去啦。」


    大樓的玻璃窗的確反射著光芒,映在我眼中卻不覺得那可以稱得上漂亮。


    「人類真厲害,居然可以做出那麽高大又漂亮的東西。」


    我和這家夥望著相同的風景,眼裏看到的卻是不同的景色。


    在她眼中,平凡無奇的城市街景成了閃爍光彩的耀眼寶箱,我實在無法理解。


    ……正因為無法理解,更激起了我的興趣。


    「喂,鄉巴佬。」


    少女原本雙眸閃亮,聽到我稱呼她的方式,她滿臉不服氣,蹙起了眉頭。


    「我才不是鄉巴佬呢。」


    「不過一棟大樓就能讓你感動得痛哭流涕,果然是鄉巴佬,而且你的眼睛還閃閃發亮哩。」


    「這、這種反應很普通啊!我的眼睛才沒發亮呢!」


    少女氣呼呼地主張「我是普通人」。我並沒有要取笑她是個鄉巴佬的意思,但是她的反應既然這麽有趣,我也忍不住繼續捉弄下去。


    「所以呢,你這個鄉巴佬來這裏做什麽?」


    「我不是鄉巴佬啦!」


    「好啦好啦,所以呢,你這個鄉巴佬到底來這裏做什麽?」


    「我就說我不是鄉巴佬了!」


    少女每次反駁,頭上的呆毛就會跟著劇烈搖晃。


    「嗯?這是什麽,鄉下的流行嗎?」


    我一把抓住有如小狗尾巴般輕拍搖晃的呆毛,少女馬上發出「嗚啊!」的慘叫聲,不斷用力拍打我的手。


    我放開呆毛後,少女用手壓著頭,淚眼汪汪地直瞪著我。


    「……人家不是鄉巴佬啦。」


    就算眼泛淚光,少女還是堅決反對到底。


    「知道啦,我就承認你不是鄉巴佬,不過你還是得回答我的問題。你為什麽來這裏?」


    「……我想看看外麵的世界嘛。」


    我在少女不經意露出的認真神情中,窺見了她的內心。


    「我住在一個很和平的地方,可是實在太無趣了。聽說以前住的人多,不過現在大家都不在了,剩沒幾個人。他們老說『外麵的世界很危險』,把自己關了起來……住在那種地方,當然會想飛出去,看看外麵的世界吧?」


    這個小女孩成長的地方,似乎是一個極端封閉的鄉下。


    每天過著既和平又無聊的生活……我能了解那種人憧憬都市的心情,甚至對「擺脫無聊日常生活」的想法感同身受。


    ……原來如此,這家夥離開鄉下,為的是遠離枯燥乏味啊。


    「我就答應你吧,鄉巴佬。」


    我低聲應道,邁出了步伐。


    「來吧,我帶你參觀市區。」


    連我也不明白,自已怎麽會生出這個念頭。如果硬要找個理由,應該是「一時興起」吧。


    我帶著些許衝動,自願擔起市區向導的工作。


    本來始終與我若即若離的幼小腳步聲迅速衝上前來。


    「我不是鄉巴佬,不要叫我鄉巴佬。」


    「不然我要怎麽叫你?我又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啊……對了,你就叫我公主吧!」


    我吐舌「嗯」了一聲。居然有人自稱公主,這個女孩的妄想癖未免太嚴重了吧。


    公主啊……算啦,畢竟各人想法不同,這名字說不定滿適合她的。她任性又高傲,把別人的話都當成耳邊風,的確很有公主的風格。


    「然後呢,它是桃子。」


    「桃子哦喵。」


    「好啦,我知道了。」


    我向毒舌貓咪隨便打了聲招呼。我的態度顯然惹惱了這隻叫做桃子的黑貓,可是我才不管貓心情好壞哩。


    「你呢?你叫什麽名字?」


    「遠西敦也。」


    「遠西敦也……好難記哦。」


    公主擺出苦惱的模樣,接著呆毛緩緩豎起成為「!」的形狀。


    「從現在起,你的名字就叫湯尼!」


    「……至少叫我敦也吧。」


    「好,湯尼!帶我到市區晃晃吧!今天特別準許你和我約會,這可是你的榮幸呢。」


    公主活像個小公主似的,傲氣十足地施恩予我。


    ……我可以收回要帶她參觀市區的那句話嗎?


    話才說出口,我就開始後悔,一邊帶著小女孩和小貓咪走下山路。


    不知不覺中,我們自然而然地並肩走在一起。


    「這裏就是都市了吧!好厲害、真的好厲害哦!」


    一到市內,公主就興奮到無法自拔。她仰望大樓,大叫:「好高、真的好高哦!」看見行駛中的電車,大叫:「好快、真的好快哦!」雙眸閃爍個不停,就連打扮形形色色的路人,也能引起她連聲驚叫:「好漂亮、真的好漂亮哦!」她的反應狂熱過頭,甚至沒注意到我傻在一旁。


    這地方算不上什麽大都市,頂多隻是個普通的城鎮。在這種地方情緒激動到開口閉口都是「好厲害哦」,站在身旁的我實在覺得很丟臉……


    「都市裏擠滿了人耶!我第一次看見這麽多人!不愧是都市!」


    公主為了鬧區裏擁擠的人群興奮不已。好好,真是太好了呢。看到你這麽高興,我這一趟路帶得也算不虛此行了。


    「那就再見啦,我要走了……」


    「湯尼!那是什麽?」


    公主興奮地拉住我的手臂,我則是冷冷應了一句:


    「叫我敦也。」


    「…………敦也,那是什麽?」


    她高高地噘起嘴,叫出我的名字,顯得心不甘情不願。隻是叫個名字,有必要露出那麽厭惡的表情嗎?


    我們現在正在一個被稱為「市集廣場」的地方。


    當初設置市集廣場的起意為有效運用當地商店街剩餘的空間,以幾近免費的價格出租路邊攤大小的小店麵,進而發展至目前的規模。如今,廣場麵積已擴展至足足有一個小公園的大小,各色小店林立,儼然成為商店街裏最熱鬧的一個區域。


    廣場裏有擺設桌椅的美食中心,座位區內總是座無虛席。


    公主指向其中一間小店,店外掛出做成魚形狀的招牌。


    「那是賣鯛魚燒的攤子。」


    「鯛魚燒?」


    「你該不會連鯛魚燒都不知道吧?」


    她沒注意到我發自內心的驚詫,眼神渴望地望向賣鯛魚燒的店家,就連呆毛也像是被攤位吸引似地隨風搖曳。


    「既然你那麽想吃,那我買給你吧?」


    「真的嗎?」


    「傻瓜,騙你的啦,為什麽我一定要請你啊?」


    「太過分了!」


    公卜露出受到嚴重打擊的表情,呆毛也激動得不住顫抖。桃子聽到我們的對話,狠狠啐了一聲「呿」。


    「所以我才說不能相信人類喵,絕對不能放心和人類來往喵。」


    這家夥隻要一用腹語術,講出來的話就會變得非常惡毒。隻是不請她吃鯛魚燒而已,竟然能扯到「不能相信都市裏的人」,這實在令我大感意外……真是的,請就是了嘛。


    「好啦,我去買鯛魚燒,你就在這邊等吧。」


    我拋下這句話,一個人走向攤位。盡管足順勢發展到這樣的局麵,但是為什麽非得請她不可啊……


    賣鯛魚燒的老板是個看似怯懦的瘦弱男子,他一見到我的臉,便急急忙忙將鯛魚燒包好裝袋。有勞他如此費心,對我實在是一種莫大的傷害。


    我將剛烤好的鯛魚燒拿在手裏,快步走回公主身邊。我一回去,就發現公主正在和兩個穿著深藍色製服的男子講話……呃,她怎麽被警察盯上啦!


    「你還是小學生吧,今天學校放假嗎?」


    警察也許在懷疑公主是「蹺課沒去上學,大白天就在外麵玩耍的小學生」。


    這麽說來,我今天也穿著高中製服。現在要是出麵,連我也會被抓去接受輔導。我不想卷進麻煩,於是選擇藏身在警察看不見的角落。


    「你是哪一所小學的學生呢?你的家人知道這件事嗎?你背了個大背包呢……該不會是離家出走吧?」


    麵對警察接二連三提出的問題,公主顯得一臉茫然。


    ……離家出走?警察的話驚醒了我。對啊,從剛才一連串的言行舉止看來,因為憧憬都市而離開鄉下的公主,根本是個離家出走的小女孩啊。


    啊啊,真是的,她在發什麽呆啊。離家出走的小女孩一旦遭到警察收容,就會被送回家啦!你還想在都市裏多玩一會兒吧,趕快隨便找個藉口敷衍過去,否則就快逃吧。


    我在暗處獨自焦急,失去耐性的警察抓住了公主的手臂。


    「你既然死不開口,我們就到警察局再問吧,跟我來。」


    「不要,那個人說要去買鯛魚燒,叫我在這邊等他!」


    公主回答得斬釘截鐵,一手指向躲在暗處的我。


    那個小白癡,這句話可不是在開玩笑的耶!居然把我也卷了進去!


    「唔,可惡!」


    我從暗處飛奔而出,猛衝向警察。警察還來不及回頭,我就利用助跑的衝力往上一跳!以渾身的力氣使出一招飛踢,正中警察的背脊!


    這一擊完全出乎警察的意料,他翻了一個跟鬥,在地上打滾將近兩公尺的距離。我趁這個空檔起身,輕鬆拎起公主的身體,抱住夾在腋下。


    「快逃!」


    「什麽?」


    我將呆毛變成「?」的公主環抱在腋下,全力衝剌。


    腰好痛……


    我躲在電影院後門,調整紊亂的呼吸。我大口喘息,肩膀上下起伏,一旁被我抱著衝到此地的公主則是歪著頭,一副不明就裏的模樣。


    ……我到底在做什麽啊?


    我根本沒有義務去幫助蹺家的妄想電波女孩,可是我居然發狠踢了警察一腳!我最引以為傲的就是雖然長得一副壞人臉,可是從沒和警察打過交道啊!


    「噯,湯尼。」


    「敦也。」


    我氣衝衝地應了一聲,公主於是偏過頭說:


    「……噯,敦也。剛才那些穿著奇怪衣服的是什麽人?」


    「什麽?你不知道他們是警察嗎?」


    「※輕率?」(編注:日文中的警察與輕率發音相近。)


    「那是指你自己吧。」


    當我被公主的無知無能徹底擊垮時,跟在我們後麵的桃子代替我解釋了起來。看來公主又發揮了她拿手的腹語術。


    「警察是維護法律與秩序,正義的代表哦喵。」


    「正義?敦也把正義的代表踢飛,那他是壞人羅。」


    「長相像壞人,內心也好不到哪裏去,毫不意外,真是個無聊男人喵。」


    ……坦率回應的我真是個笨蛋。


    她幹嘛老是玩這種無聊的小把戲啊!何況我救了她耶,竟敢說我是無聊的男人!


    夠了,我再也不要和這種忘恩負義的家夥牽扯下去了。我汗流浹背地站了起來。


    「我特地救你,可是你竟然連句謝謝也沒說。好啦,隨便你,我要走了。」


    「咦,等、等一下。」


    見到我大發雷霆,公主趕緊抓住我的手。我利用天生凶狠的長相,兩眼直瞪著她,她卻不為所動,一臉鎮定地回望著我。


    「『特地救我』是什麽意思?」


    「就是字麵上的意思啊。我那時候如果沒出麵救你,你早就被警察收容,送回鄉下啦。」


    公主恐怕是離家出走的小女核。一般來說,蹺家的女孩一遭警方尋獲,就會被送回家。「我阻止了這樣的情形發生」——我以要她知恩圖報的口氣解釋,受了恩惠的公主垂下頭,像是陷入沉思。


    「這樣啊……敦也救了我……好,我有恩必報,敦也以後要是被警察抓到,我一定會救你出來。」


    「別拿我被警察抓到來當例子啦。」


    這算是公主表達感謝的方式吧。不知不覺中,我錯失了離開的機會,又再坐回公主身邊。這時我才終於記起,手裏還有個逃走時也不忘緊緊握住的紙袋。


    「給你,鯛魚燒。吃吧。」


    公主接過鯛魚燒,窺視著紙袋裏頭。她取出還有餘溫殘留的鯛魚燒,四溢的香味惹得她的喉嚨發出咕嚕聲。


    她小巧的唇往鯛魚燒的頭一咬……哈呼。


    哇啊。


    她一臉陶醉,彷佛發出了這樣的聲音。


    「這是什麽……我第一次吃到這麽好吃的東西……」


    她現在的表情就叫


    做陶醉吧。她放鬆了雙眼、嘴角和雙頰,發出哈呼哈呼的聲音咬著鯛魚燒,為鯛魚燒的美味深深著迷。


    這個鯛魚燒真的有那麽好吃嗎?


    我從紙袋裏拿出另一個鯛魚燒,試著吃了一口。令公主垂涎三尺的鯛魚燒……味道還滿普通的。


    「有這麽好吃嗎?」


    哈呼哈呼。


    「確實是不難吃啦,不過滿普通的吧?」


    哈呼哈呼。


    不行,她簡直聽不見我的聲音,徹頭徹尾成了鯛魚燒的俘虜。她像是倉鼠遇見向日葵種子般,心無旁騖地啃著鯛魚燒。啥呼哈呼。


    我正這麽想的時候,她臉上突然浮現一臉陶醉的笑容,我的眼裏甚至出現幻覺,彷佛百花圍繞公主綻放,蝴蝶翮翩飛舞。我從未見過表情如此幸福的女孩子。


    「啥……哇……」


    她吃著鯛魚燒,由於實在過於美味,讓她沉醉到整個人都快飄了起來。她緩慢地(哈……)花時間(哇……)且著迷地嚼了又嚼,總算吃完手中的鯛魚燒。


    ……吃是吃完了,她卻遲遲未能回魂,「呼……」地籲了口氣。


    「這就是命運啊……我離開故鄉,原來為的就是和鯛魚燒相遇呢……」


    「你也太誇張了吧。」


    我一邊感到錯愕,一邊將剩下一半的鯛魚燒送往口中。


    有個人死盯著我不放。


    ……公主緊盯著我,目光充滿渴望。


    「想要嗎?」


    「你要給我嗎!?」


    公主的雙眸發亮,輕拍搖晃著呆毛。她像隻黏人的小狗,毫不隱瞞內心的喜悅,我一邊微笑著這麽想——


    「來啊,來啊來啊。」


    ——一邊把手中的鯛魚燒拿到公主頭上。


    她半張著嘴,仰起下巴,視線追著在頭頂搖來搖去的鯛魚燒。鯛魚燒往右,她的身體也跟著輕飄飄地往右傾斜;鯛魚燒往左,她的身體就輕飄飄地往左傾斜。糟糕,這麽做還滿有趣的。


    「居然連別人吃剩的鯛魚燒也不放過,真是個貪吃的小孩。」


    「……什麽!我、我才不貪吃呢!」


    我挖苦似的咧嘴一笑,自尊心受損的公主忽然板起臉孔,別過了臉,不斷用眼角餘光偷瞄我手上的鯛魚燒。


    「我才不屑敦也吃剩的東西呢。我不要吃鯛魚燒。」


    「噢,這樣啊。那我就吃羅。」


    我一口氣吃光剩下的鯛魚燒。


    「啊啊啊。」


    公主哭喪著臉,雙手和呆毛在我的手邊輕晃。糟糕,這實在太有趣了。


    我吞下鯛魚燒,公主淚眼婆娑,嘴裏嘟噥著:「過分……」


    「接下來呢,你想做什麽?」


    聽我這麽一問,公主氣呼呼地鼓起雙頰,應了聲:「不知道。」


    我想到了,我們現在躲的地方正好是電影院後門。


    「那要不要看電影?」


    「……電影?那東西比鯛魚燒好吃嗎?」


    喂喂,你該不會不知道電影吧?說你是鄉巴佬還太高估你羅。


    「電影是……啊,麻煩死了。與其我在這邊慢慢解釋,不如讓你實際進去看一場電影還比較快,跟我來。」


    我粗魯地打開後門,把公主和桃子帶進電影院。


    「隨便闖進電影院好嗎喵?」


    這隻貓比飼主老實多了,竟然在意起電影票錢。


    「放心吧。這裏的後門沒鎖過,可以隨意潛入。我從這裏進去看過好幾場免費電影,可是從沒被抓到哦。」


    「這不是值得驕傲的事情喵。」


    「笨蛋才會被這種事情嚇倒。」


    我壓低聲音應道,推開走廊底端的隔音門。


    走進漆黑的放映廳,映入眼裏的是播映中的電影和座位上稀稀疏疏冒出來的後腦勺。一個、兩個、三個……看來今天也沒什麽人進來看電影。


    這間飄散著懷舊氣氛的電影院不受歡迎是有原因的。這裏專門播放二輪電影,上映的全是經典老片。


    現在上映中的電影大多是片齡超過五十年以上的黑白電影,這間電影院的老板真的以為這種電影可以吸引客人上門嗎?


    我隨便找了個位子坐下,公主就坐在我旁邊。桃子蜷縮在公主膝上,迅速做好睡覺的準備。


    ……哎呀,要是帶貓進場被發現,把我們趕出去就糟了。


    「把貓藏起來。」


    「咦?」


    「電影院禁止攜帶寵物,快藏起來。」


    公主一臉不滿,然而還是依照我的指示打開背包,把桃子塞了進去。脖子被揪起的桃子「喵?」地發出哀叫,不過也許是背包裏意外地舒服,它馬上就乖乖睡著了。


    好,這樣就可以專心看電影了。


    ——螢幕上放映的是一郜愛情片。


    劇情描違某國公主訪問義大利古都,在那裏邂逅報社記者,譜出一段身分懸殊的戀曲。西班牙廣場、萬神殿、羅馬競技場、真理之口……她隱瞞公主身分,隨報社記者遊遍城內各著名景點。


    她在街上的理發院剪短頭發,買冰淇淋吃,兩人乘著偉士牌機車穿梭在大街小巷……在不諳世事的公主眼裏,每一件事情都是新奇有趣的體驗。


    可惜,幸福的時光短暫。兩人盡管互有好感,也察覺到對方的心意,依然得麵臨別離的傷痛。


    這部經典的黑白片是我最愛的電影之一。


    要問我這部電影好看在哪裏,其實我也說不上來,隻是沒來由地覺得「我喜歡這部電影」,而且是非常篤定。


    我苦笑著:心想「純愛電影和我真不搭調」,眼神偷瞄向隔壁的公主。


    剛才還毛毛躁躁的公主沒有半點動靜,該不會是睡著了吧?也是啦,讓小學生看這種黑白老片,畢竟是太悶了點。


    不過,坐在我身邊的公主眼神專注,聚精會神地盯著電影螢幕。


    難道公主也喜歡我覺得有意思的電影嗎?我這麽想著,心裏有些高興。


    ——電影結束了。


    公主看完生平第一部電影,陶醉地坐在電影院裏的長椅上。


    為了喚醒這個電影新手鄉巴佬,我將買來的冰咖啡遞給公主。她接過紙杯,愣愣地盯著我瞧……


    她的眼眸好像還噙著幾滴淚珠。


    「……呼,我覺得腦子還昏昏沉沉的呢?」


    「噢,怎麽啦,你該不會睡著了吧?」


    「電影好難懂哦。有趣又讓人傷感,傷感可是又覺得有趣……不過真的很美呢。」


    公主的反應直率,我也因此沾沾自喜了起來。回想起第一次接觸到這部電影時,我的感受也許與她相同。美麗而且歡愉,同時帶點哀傷,胸口不由自主地躁動著。


    「不過,隻有那個結局我怎麽也沒辦法接受。他們最後為什麽要分手呢?既然喜歡對方,在一起不就好了嗎?」


    「因為這樣更能讓大家覺得意猶未盡吧。」


    我一語道破,從公主的麥情看來,她顯然對這個答案很不服氣。


    好吧。我瞧著生氣轉圈的呆毛,補充說道:


    「一旦墜入愛河,就算身分相差懸殊,沒辦法在一起也不打緊,所以才浪漫啊。戀愛不就是這麽一回事嗎?你也向往那樣的戀愛吧?」


    「戀愛是什麽?墜入愛河又是什麽意思?」


    「什麽?你要我說明嗎?」


    「對啊!別拖拖拉拉了,快告訴我什麽是戀愛!」


    她露出認真的神情逼問,我一時說不出話來。我說是說得頭頭是道,可是其實我也不明白,逼不得已隻好隨口胡謗。曖,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啊!


    「戀愛


    呢……也就是男生和女生互相喜歡對方,重視對方,希望能永遠在一起……」


    我嚴肅地解說戀愛,公主也認真聽我解釋。哇啊,這種尷尬的氣氛是怎麽回事?


    不說了,不說了!我實在受不了這種難為情的場麵,強製中止話題。


    「總之!他們活在不同的世界,在相遇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分離的命運,即使互相喜歡對方,也絕對不可能在一起。哇哈哈哈!真遺憾呢!」


    ……我到底在胡說什麽啊。


    「什、什麽啊!大壞蛋!命運?擊垮不就得了!重要的是骨氣!他們太沒骨氣了!」


    公主不接受我的解釋,臉上寫滿困惑。


    「……隨便啦。所以你到底是喜歡還是討厭這部電影?」


    我害臊得手足無措,硬逼她說出結論。公主聽了用力點了個頭。


    「廢話!這部電影當然是……」


    「無聊死了喵,害我想睡得不得了喵,看那種無聊電影隻是在浪費時間喵。」


    「就是這樣!咦?什麽!對啦!這部電影實在太沒骨氣了!」


    公主藉由從背包裏探出頭來的黑貓說出自己的想法,嘴唇「啊嗚啊嗚啊」地不自然開闔著。


    好好,我明白了。不隻使用腹語術,語氣更是咄咄逼人,難道就不能回答得更坦率一點嗎?


    「真抱歉哦,讓你看了部無聊電影。」


    我惱怒地應了一句,公主不知為何露出凶狠目光,瞪了桃子一眼,接著她自暴自棄似地一氣喝光手中的冰咖啡。此時桃子突然「啊」地輕呼一聲。


    「……咦?哎呀呀……?」


    「公主!」


    公主忽然滿臉通紅,倒在長椅上。我連忙扶起她,卻聽見睡著的呼吸聲。她睡得十分香甜……


    這家夥竟然一下子就睡著了。一喝咖啡立刻呼呼大睡,這究竟是什麽怪體質啊。


    「為什麽我要做這種事……」


    我既然不能拋下熟睡中的女孩子,隻好背著公主踏上回家的路。


    公主睡著後,不管我又叫又捏又打,她就是不醒。我注意到周遭路人的目光紛紛聚集過來,迫於無奈,隻好背起公主,先送她到我家。


    這到底是什麽情形啊,為什麽我非得照顧這個氣人的小鬼頭呢?


    我嘟囔抱怨著。一路上,桃子寸步不離地跟在我腳邊,那擔心公主的模樣,簡直像極了獨當一麵的騎士。


    「你該不會是在保護公主吧?那麽你可以幫我背她嗎?」


    「喵。」


    桃子發出貓叫聲回應……對了,貓會說話是因為腹語術,公主既然在睡覺,它當然說不出話來。話說回來,我幹嘛理所當然地和貓對話啊。


    「我竟然找貓講話,真是瘋了。」


    我背著公主,踩著淩亂的步伐,沉重地歎了一大口氣。


    屋齡二十年的破舊木造公寓裏,其中一間兩房一廳的破爛房子就是我家。


    我好不容易走到家,立刻把公主丟到起居室地上。她睡在地板上就行了,不需要再鋪上棉被。


    熟睡中的公主就算被粗魯地拋在地上打滾,也沒有半點醒來的意思。


    「……她的睡臉還真可愛。」


    她要是閉上嘴,長相倒頗像個天真無邪的美少女,可惜隻要一開口就傳出白癡電波,實在太悲慘了。


    「還是幫她蓋條毯子好了。」


    她無邪的笑容打動了我,即使嘴裏叨念個不停,我還是從壁櫥裏拿出毛毯,蓋在公主身上。這時電話剛好響了。


    反正是無關緊要的推銷電話,我決定假裝沒聽見。過沒多久,電話切換到答錄機模式,發出嗶的一聲,錄下留言。


    嗶。


    「喂,我是媽媽。我臨時要出差,今天沒辦法回家。晚餐你就叫外送解決吧。敦也你一個人在家沒問題吧?」


    「是是,我早就習慣了。」


    我朝電話留言內容頂嘴,電話另一頭的老媽當然聽不見。


    她一交代完事情,馬上幹脆地掛掉電話。平淡又缺乏感情的態度,非常符合工作狂者媽的個性。


    「今天晚上隻有我一個人啊。」


    我低喃著,望見裹在毯子裏,身體縮成一團的公主和桃子。


    ……我不是一個人。


    「這該怎麽辦才好啊。」我抱頭蹲在地上,也許是察覺到我散發出來的氣息,公主翻了個身。


    「唔……嗯?這裏是……」


    她睜著惺忪的眼皮,慢吞吞地站起身。桃子立刻湊到公主身邊。


    「這裏是敦也的家喵。他在你睡著的時候,把你帶回這裏喵。」


    「在我睡著的時候?那是……誘拐!」


    「是為了保護你啦。」


    公主看著我的臉,發出「啊」的一聲慘叫。她怎麽還沒習慣我的長相啊。反正她的下一句話一定是「你那張臉一看就是會誘拐女童的臉」。話說回來,什麽叫做會誘拐女童的臉?


    不過,公主沒有提及我的長相,反而露出覺得稀奇的目光,環顧著屋內。


    「這個地板難道是『榻榻米』嗎?」


    「你沒看過榻榻米嗎?」


    公主果然是外國人嗎?所以她才會不知道「鯛魚燒」和「日本的警察」。這麽一想,她那些沒有常識的言行舉止也不是不能理解……


    不,她還是有很多讓人摸不著頭緒的地方。


    「敦也!這是什麽?」


    對日本一無所知的公主精神奕奕地翹起呆毛,手指向毯子。


    「那是毛毯,睡覺時用的。」


    「毛毯,毛毯。」


    她把臉埋進毯子裏,顯得莫名喜悅,完全不知道我心裏吹起了狂風暴雨。接著,她又用不甚流利的日語指向壁櫥拉門。


    「敦也!這是什麽?」


    「那是拉門,用來隔開房間和壁櫥。」


    「拉門!壁櫥!」


    公主不知道在高興什麽,隻見她臉上喜孜孜地綻放笑顏,衝向壁櫥,毫無意義地拉開又關起壁櫥拉門。


    打開(啪)、關上(砰)、打開(啪)、關上(砰)、打開……


    「住手,煩死了!」


    被我這麽一吼,公主「哼」了一聲,鼓起雙頰。


    「……沒關係,敦也。」


    「幹嘛?」


    「我喜歡這間房子,從今天開始我就住在這裏了。」


    「什麽?」「喵?」


    我和桃子的聲音完美重疊。


    「好嘛,我喜歡這種複古老舊的氣息嘛。」


    「真對不起哦,把你帶到這麽老舊的地方。」


    「你為什麽生氣呢?老舊是一種稱讚哦,而且還是最高等級的稱讚,簡稱※大慘事。」(編注:最高等級的稱讚與大慘事日文同音。)


    「別隨便亂省略。」


    「反正我就是喜歡這裏嘛!」


    任性的公主不把我的話放在耳裏,她不理會我的反對,打開壁櫥拉門(啪),鑽進壁櫥。


    「壁櫥真不錯呢,這裏就當成我的睡床吧。」


    「別開玩笑了……」


    公主鑽入壁櫥,聽見我口出惡言也無動於衷,從裏麵關上了拉門(砰)。


    ……她無聲地拉開拉門,得意洋洋地說:


    「從壁櫥裏打招呼,你好。」


    「閉嘴。」


    我一生氣,公主就從壁櫥裏關上拉門(砰)。


    ……她悄悄拉開拉門,洋洋得意地說:


    「我覺得這世界上最有勇氣的人,是第一個吃海參的人哦。」


    「吵死了,快住嘴。」


    公主見到我發火,在壁櫥裏興奮亂


    叫,笑得翻來滾去。


    ……好想揍她。


    她不知道鯛魚燒,可是知道海參。她的用字遣詞奇怪,又滿嘴胡言亂語,會用腹語術把自己偽裝成一隻貓,甚至將一部好片斷定為爛片。難道我被耍了嗎……


    ……啊,我不管了,還是趕快睡吧。


    我厭倦了,不想再玩下去,於是對著壁櫥拋下一句「隨便你」,就把毯子拉起來蓋到頭上,整個人躺了下來。


    幸好老媽出差去了。


    晚上,我沒經過同意就向老媽借了件t恤,看著穿在公主身上的寬鬆睡衣,我打從心底感謝,真的幸好老媽出差了。


    外表宛如小學生的金發美少女寄居在母親外出的高中男生家裏,穿著過大的t恤準備就寢……我實在沒有把握可以提出合理解釋,何況連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怎麽會發展成這樣的局麵。


    公主爬上壁櫥,身上隻穿著一件尺寸不合的t恤。壁櫥裏已經鋪好棉被,為一夜好眠做好了萬全的準備。


    為什麽公主會想在壁櫥裏睡覺,其實我也不是不能理解。


    小時候,我也曾經模仿喜歡的卡通人物,在壁櫥裏睡過覺。壁櫥裏是屬於我的私人空間,感覺和秘密基地有些相似。公主大概也是在享受那樣的童心吧,雖然她實際上就是個小孩子。


    「你好像很開心耶。」


    我滿臉愕然,問著呆毛像小狗尾巴般輕拍晃動的公主。


    「在壁櫥裏睡覺值得那麽高興嗎?」


    「對啊,很……」


    「被關在這種黑暗潮濕的地方,實在恐怖極了喵。」


    「……雖然恐怖,不過我一直在忍耐。」


    公主答道,呆毛消沉地垂了下來。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剛才還那麽樂不可支,怎麽一下子變得垂頭喪氣。她的心情陰晴不定,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女人心海底針嗎?既然不想住在這裏就不要住啊,這小鬼還真不坦率。


    我對著無精打采的呆毛說了聲:「快睡吧。」然後關上壁櫥。


    今天怎麽好像特別疲憊,我也早點睡了吧。


    關燈後,我鑽進棉被,閉上眼準備就寢。


    不過,我睡不著。


    我一夜無眠,天亮時,聽見壁櫥裏傳來窸窸窣窣的說話聲。


    「公主。你不能待在這裏喵,你千萬不能相信人類喵。」


    她又搬出那套「不能信任都市人」的說法了。即使一個人待在壁櫥裏也不忘使用腹語術,不愧是執著的電波女孩。


    「你想想敦也的長相喵。他天生就是一張壞人臉喵,而且還是一副就算殺了兩三個人也不足為奇的臉喵,是不能信任的臉瞄。」


    可惡。


    我氣憤難平,擺出「反駁」的架勢,此時壁櫥裏又傳來別的聲音。


    「我不覺得他看起來像壞人啊,再說敦也的臉哪裏恐怖了?」


    我因為這出乎意料的發言,在棉被裏僵直了身體。


    我的長相不恐怖?是、是這樣的嗎?聽見公主率真的話語,待在棉被裏頭的我實在不知該如何是好。


    「公主,不能相信人類喵。」


    「我知道,我也不是相信人類……相信敦也。不過我沒有多少時間,必須要盡量利用現有的資源。」


    利用?利用我嗎?我聽著貓咪和女孩的獨角戲,腦子裏一片混亂。


    沒有時間是什麽意思?


    公主在利用我嗎?


    我在棉被裏獨自煩悶,想破了頭也找不到答案。


    不行,再這麽想下去就真的不用睡了,我為了抹去心中陰影,鑽出了棉被。


    「……公主,我有事要問你。」


    我在壁櫥前輕聲叫著。公主沒有回應。


    我小心翼翼,盡量不發出聲音,悄悄打開壁櫥拉門。


    ……剛才還在和貓對話的公主睡得香甜,發出平穩的呼吸聲。


    我失望地泄了氣……不,為了避免我的追問,她很有可能裝睡。


    疑心重重的我用食指戳了下公主的臉頰。喂,你睡著了嗎?睡著的話就回答我:「睡著了。」


    我輕戳公主軟綿綿的臉頰,她的手跟著慢慢動了,握住我的食指。


    我以為她「果然在裝睡」,可是她依然雙眼緊閉,看來是睡迷糊了。她握住我的手指,「嘻嘻」地笑著,表情非常幸福……


    父母照料嬰兒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吧。公主毫無防備的睡臉徹底瓦解了我的負麵情緒。


    唉……算了,明天再問她吧。


    我放棄追問,正打算把手指從公主的手中抽出時——


    咬。


    公主忽然一口咬了下去。


    她喃喃囈語著「鯛魚燒~」,輕輕齧咬我的手指。我又痛又有點癢,感覺很奇怪,趕緊抽出手指。


    「鯛魚燒~」她重複說著夢話,手在空中輕柔揮舞,又「嘻嘻」笑著輕輕放下雙手。


    「嗬嗬……不錯啊、不錯啊……」


    從她的夢話可以推測出,她正在作一個快樂的夢。盡管我完全猜不出究竟是什麽樣的夢境。


    一陣疲累感襲來,就在我準備關上壁櫥拉門時——


    「……敦也……」


    公主的夢話讓我大吃一驚,關上拉門的手戛然而止。


    我也出現在公主的幸福夢境裏了嗎?從那張幸福洋溢的睡臉看來,我實在不像是出現在她夢境裏的一員。


    ——敦也的臉哪裏恐怖了?


    公主的話在我的腦內蘇醒。


    ……唉,我到底是怎麽了。


    我不知為何放鬆了表情,靜靜關上拉門。


    隔天一大早,我剛換上t恤和牛仔褲,穿著t恤的公主就緩緩打開壁櫥現身。她拉起t恤下擺,用力搓揉眼睛……你的肚子和內褲都讓我看光光羅。


    「早安,湯尼。你換好衣服要出門嗎?」


    「你是故意的吧。」


    我瞪了公主一眼,她像個惡作劇被抓到的孩子,滿臉歉意……不過又有些開心地露出滿足的笑容。


    「早安,敦也。你要出門嗎?」


    「嗯,你也快點換衣服,準備出門了。」


    聽到我的話,公主眨了眨眼,顯然是難以置信。


    也許是剛睡醒,腦子還浪開始運轉,她好像無法理解我說這話是什麽意思,我隻好用簡單易懂的方式解釋給她聽。


    「為了你這個不知世事的鄉巴佬,我就好心帶你到街上逛逛吧。」


    反正我去上學也隻會嚇到其他學生,惹來老師責罵。與其在那種無聊的地方浪費時間,還不如被和貓對話的可憐電波女孩利用,在大街小巷四處玩耍更來得有趣。


    「敦也,你要帶我上街嗎?」


    「嗅,對啊,你不高興嗎?」


    公主猛搖頭,這才總算清醒了過來,恢複向來傲慢的態度,神氣地挺起胸膛。


    「既然你都這麽說了,我就允許你帶我出門吧。」


    她居高臨下地注視著我,像是要我知道這是天大的恩惠,可惜她身上寬鬆的t恤,和像狗尾巴般亂轉的呆毛讓她的氣勢變得蕩然無存。


    剛開始,我隻是一時興起。


    接著,衝動的我決定再多陪一下這個說著一口差勁日語、憧憬都市,任性的電波妄想鄉巴佬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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