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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喲,你來啦民警。雖然有點趕,還是先看一下案發現場。」


    國字臉的搜查一課多田島茂德刑事主任看到蓮太郎的臉瞬間有點同情,不過還是努力表現平靜。


    蓮太郎發青的手輕輕撫摸自己的臉,皮膚幹燥不堪,嘴唇也裂了。自己如今究竟擺出什麽樣的表情。


    蓮太郎搖晃沉重的腦袋環顧四周,沒有窗框隻以水泥構成的地板彈痕累累。蓮太郎位於一棟建築中的大樓六樓。


    周圍則是忙碌的現場鑒識刑警與鑒識人員。


    在被揶揄為凶案科的警視廳搜查一課活動內容中,從很久以前就涵蓋爭議性很高的原腸動物犯罪。


    科學搜查研究所(科搜研)的工作也部分民營化,類似彈道分析這種要運用複雜計算的工作,隻要能保存證據與徹底保密,也委托給司馬重工與其他大企業。


    蓮太郎搖搖頭。自己究竟在想什麽。


    這隻是試圖讓思考轉移目標,拚命把即將要看到的事物徹底否定吧。


    以民警身分多次與警察一起探勘現場的蓮太郎,從沒有像這次一樣感到胃部如此沉重。畢竟被害人或許是自己非常熟悉的人。


    腦袋無法好好工作。自己如今站立的地麵有如電視影像,莫名地事不關己。


    「喂,你還好吧,民警?」


    有人搖晃他的肩膀,與腹部傷口的疼痛一起讓蓮太郎回神,他揮開多田島的手:


    「……沒事,讓我去看現場。」


    多田島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不過還是默默替蓮太郎開路。


    走進建築深處,身穿藍色工作服的鑒識人員見到蓮太郎,尷尬地低下頭。


    蓮太郎終於停下腳步,望向地麵。


    水泥地隻有一個地方彈痕特別密集,而且帶有無數飛濺的血跡,周圍以粉筆圈起來。


    最近連日來都在更新今年的最高氣溫,今天的溫度更讓蓮太郎解開領帶。


    「被害者是在這裏被擊中。」


    看到事先被提醒過很誇張的照片,瞬間想要嘔吐的蓮太郎不由得搗住嘴巴。


    「……最近太熱了,上頭爬滿蒼蠅。所以我才說很誇張。」


    壓下湧起的嘔吐感,蓮太郎再次看著疊在一起的照片,一張接一張翻過。


    主要是拍攝碎肉,不時混雜其中的白色玩意是骨頭吧。明明是在看照片,卻能聞到一股叫人做惡的血腥味。


    最後一張照片裏,毫無疑問是被踩碎的粉紅色智慧型手機殘骸。


    不會看錯,那是延珠的東西。


    蓮太郎站起身來,繃著臉數度比對用粉筆畫圈的地方與照片。


    藍原延珠就是在這裏,敗給蒂娜·斯普萊特。


    「奇怪的是被害者同時遭到四個方向的槍擊。」


    望向多田島所指出的方向,是右、左、正麵,與斜右上方的四處大樓。


    「另外我們在各棟大樓屋頂發現三處重機槍的殘骸。不曉得是否企圖銷毀證據,使用過的機槍都被塑膠炸藥加以破壞。我們已經交給司馬重工鑒定,現在已知槍的製造號碼被刮除,另外機槍還裝上原始零件以外的奇怪裝置。」


    「——延珠,死了嗎?」


    蓮太郎抬起漠然的視線。


    「……不清楚。我們正在把飛濺出來,應該是被害者的dna跟你的起始者dna進行比對。」


    「……是延珠。錯不了的。照片裏有延珠外套的碎片。」


    「是嗎……」


    多田島也不禁鬱悶地低下頭,最後再度環顧現場:


    「別自暴自棄。據說子彈沒打中腹部,現場也沒有屍體。況且回收的子彈並不是錵彈而是普通的鉛彈。起始者隻要不被擊中心髒與腦部不是不會死嗎?」


    「就算是這樣,延珠還是被敵人帶走了!」


    況且這次直擊延珠的是反戰車步槍子彈,正如字麵意義,那原先是為了貫穿戰車裝甲所開發的強力子彈。現在的戰車都是透過複合裝甲進行補強,反坦克子彈沒無法輕鬆擊毀戰車,不過對人使用殺傷力過強,所以在戰爭協定裏被限製使用。


    這種彈藥命中人體,瞬間會在腹部開一個大洞,就算能逃過當場死亡或休克致死,也會讓人痛得滿地打滾。


    想像至此,蓮太郎用力閉上眼睛。


    在當下這個瞬間,延珠是否正遭受嚴酷的訊問或拷打?小孩子是不可能忍受得了殘忍的拷問。問出所有情報之後,延珠就會——


    蓮太郎緊握的拳頭在發抖。為什麽自己沒有察覺,這個大笨蛋。


    正如同我方預料蒂娜的狙擊行動采取對策一般,蒂娜也早已想到自己會被追蹤而采取因應之道。


    結果延珠輕易落入對方的陷阱。


    蒂娜究竟是怎麽打敗延珠的?她是怎麽用狙擊步槍鎖定理應是狙擊手天敵的延珠呢?


    話說回來,來自四個方向的槍擊也讓人搞不懂。


    他向來以為刺客基本上都是少數精銳,實際行動的頂多就是蒂娜與她的促進者兩人,難道不是嗎?


    再怎麽想也找不出答案。


    唯一理解的一點,就是蒂娜的駭人戰鬥力遠超過我方想像。


    蓮太郎吐出微微顫抖的氣。


    之後隻剩下對名為蒂娜的這名殺手懷抱的冰冷恐懼。


    這一切都是自己沒能製止延珠的錯。


    結果聖天子的第二次會談就此中止。如今還不確定是否有第三次。


    腦袋很重,就像灌鉛一樣。思考沒辦法繼續運作。


    關於會談的事,蓮太郎已經打從心底覺得無所謂。


    一切都已經失去意義。


    他轉身離開,不理會多田島叫住他的聲音。


    他不知道該怎麽回去,甚至不知道要回哪裏。


    蓮太郎拖著雙腿回家,將鑰匙插入鑰匙孔轉動。沒料到裏頭比外麵還冷的空氣撫過他的脖子。


    蓮太郎傻傻地站在玄關。


    上次的恐怖攻擊事件也經曆過延珠離家出走的慘劇,但是如今的狀況更為惡化。


    由於待在家裏非常痛苦,蓮太郎走到外麵。


    走了好一會兒才發現忘記上鎖的他停下腳步,不過又覺得無所謂而繼續向前走。


    太陽逐漸西沉,天色變暗了。


    蓮太郎的腳不知為何朝著鬧區的方向。


    也許是因為想待在人群裏吧。


    然而蓮太郎期待的東西不在那裏。


    蓮太郎靠著天橋的欄杆俯視周圍的街景,街上明亮的燈光過於眩目,一家人出遊的愉悅笑聲刺痛他的耳朵。


    聽說身在人群裏,人才會感受到真正的孤獨,一點也沒錯。


    蓮太郎感覺很悲慘,心都快碎了。


    他望向全家出遊的一群人。年齡與延珠差不多的孩子一麵歡笑一麵撲向父親的背。


    為什麽自己不是他們。


    為什麽他們不是自己。


    沒有答案的問題在腦中形成漩渦。


    蓮太郎逃也似地跑回家,抱著絕望入眠。


    翌日,蓮太郎沒去上學。他完全不打算離開被窩。


    四坪大的公寓對兩個人過於狹窄,一個人又太過寬闊。


    打開手機發現木更、未織、堇各自發來幾封簡訊,但是蓮太郎實在沒心情查看內容,直接把手機扔到一邊。


    睡意遲遲不肯降臨,意識開始散漫。


    明明因為失去某些東西而感到空虛,內心卻像遭到麻痹。


    睡了好幾個小時,蓮太郎逐漸失去黑夜與白天的區別。


    昨天將遮光的窗簾拉上,全部窗子與稱得上縫隙的地方都用膠帶封死,黑


    暗充斥蓮太郎的居處。


    胃餓到發痛,但是蓮太郎不予理會。


    淺眠的蓮太郎作了好幾個夢。


    門鈴響起,出去發現死狀淒慘的延珠屍體躺在門口。


    有時是像胎兒一樣蜷曲的焦屍,有時是脖子有勒痕的絞屍。還有被砍下腦袋的無頭屍。或者是被肢解的屍塊。


    每個延珠都在發出無言的控訴——『為什麽不來救人家,蓮太郎?』


    蓮太郎把臉埋入枕頭,拚命掙紮試圖將妄想逐出腦中。


    又過了十小時,徘徊在腦內的自責被害妄想終於消失。


    就連胃部也不再抗議饑餓。或許是忍不住開始消化內髒。


    蓮太郎回憶堇說的話。


    人類若是僅靠著水生存,會瘦成皮包骨死去;連水都不喝的話,會變成急性餓死,在消耗完營養前斷氣,屍體也不會消瘦。


    意識開始朦朧,各種幻覺在眼前來去。


    他被仿佛玩具箱打翻的思考奔流吞沒、隨波逐流。


    回過種來,蓮太郎不停抖著肩膀。


    眼淚不知何時滑過臉頰。


    總算哭出來了。


    倘若延珠死了,自己該怎麽辦才好?


    踏出家門一步右轉好嗎?


    或是向左轉?


    該怎麽做?


    還是什麽都不做?


    繼續活著?


    或是死了算了?


    甚至連這個也不懂。


    ——延珠、延珠、延珠,回來吧,我好想你延珠。


    意識突然離他遠去。是絕食產生的昏厥嗎?已經不想再思考任何東西。


    聽到有人在呼叫自己。原本以為是幻聽,然而並非如此。


    外頭有人把鑰匙插進鑰匙孔,用力把門打開,蓮太郎因刺眼的光芒眯起眼睛。


    木更氣喘籲籲地走進來。


    木更雙眸濕潤,雙手搗住嘴巴:


    「延珠她……延珠她——」


    蓮太郎幾乎是衝進病房。


    花瓶裏插著滿天星,來自敞開窗戶的風搖晃窗簾。


    少女就躺在病房中央的床上。平坦的胸部微微起伏,可以看出她有呼吸。


    不會有錯。


    蓮太郎忘我地跪在病床旁,雙手撐在床上握住延珠的手,一麵顫抖一麵祈禱。


    神啊、神啊、神啊!


    蓮太郎默默感謝延珠平安無事。


    木更則從背後抱住蓮太郎,傳來溫柔的氣息:


    「你變得這麽瘦……明明傷還沒痊愈,笨蛋……為什麽要糟蹋自己?如果延珠與蓮太郎都不在了,我該怎麽辦才好……」


    語尾幾乎被淚水掩蓋。


    蓮太郎把手疊在木更的手掌上,閉起眼睛:


    「對不起木更小姐,真的……」


    即便內心感到不安,蓮太郎還是掀開延珠的病患服。他鬆了口氣。


    延珠的腹部依然是小孩特有的美麗肌膚,沒有留下槍傷疤痕,完美地再生了。


    「這樣算是全部結束了嗎……?」


    失手一次的刺客不顧風險進行第二次狙擊。


    應該不會還有第三次吧……


    木更抬起搖曳不安的眼眸望向蓮太郎:


    「裏見同學,我寄了簡訊給你,你看過了嗎?……聖天子大人的第三次非官方會談時間在昨天敲定了。」


    「又來了?什麽時候?」


    「……明天晚上八點。」


    「明天……?」


    這時開門的聲響令蓮太郎轉頭,一名壯年醫生與護士剛好走進病房。蓮太郎立刻上前:


    「延珠沒事吧?會留下後遺症嗎?你們在哪裏發現延珠的?我想跟她說話,可以讓我叫醒她嗎?」


    醫生與護士對望一眼,露出困擾的表情:


    「詳細情況要等她醒來才知道,不過應該不必擔心後遺症。另外,現在最好不要硬是把她叫醒。好像是接獲報案的警察在廢墟的房間裏發現她,她被靜脈注射致死量幾十倍的麻醉藥。現在之所以能保住一命,都是因為原腸動物因子保護宿主的緣故。」


    致死量幾十倍的麻醉藥……?


    醫生與護士似乎有什麽難言之隱,麵麵相覦:


    「有一點必須告訴裏見先生。關於你的起始者體內侵蝕率……在這次修補重傷的過程當中略有上升。」


    蓮太郎緊握拳頭,咬牙切齒低下頭。


    ——都是我的錯。


    他懊悔地咬著下唇再次抬頭:


    「……延珠要多久才會醒?」


    「希望能再觀察兩天。」


    「兩天……」


    總覺得不太對勁。


    蓮太郎為了尋找這股不對勁感受的來源壓住太陽穴,但是他的視野毫無預警地開始閃爍,身體也無力傾倒。等到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被木更抱住。


    這麽說來自己這次也差點沒命。


    自覺到這一點,讓他懷疑先前究竟是如何撐過去的疲憊與疼痛跟著襲來,視野完全被黑暗封閉。


    蓮太郎喝口米湯,勉強將稀飯塞進嘴裏,受到刺激的胃部開始蠕動。


    為了盡快恢複,蓮太郎強忍嘔吐感,將醫院的配膳吃了一半,又請醫生幫自己打生理食鹽水的點滴。


    抱著延珠小睡一會兒,醒來時身體狀況大幅改善。


    盡管醫生強調「你也要住院。」但是蓮太郎苦笑婉拒。直到木更捏住鼻子指責他「臭死了!裏見同學,你這個臭男人!」蓮太郎才回去拿換洗衣服,順路去附近的澡堂衝洗全身。


    離開浴室,在更衣間敷上促進愈合的藥綁好繃帶,試著以手輕觸側腹的傷口。傷口依然發出陣陣刺痛,不過暫時還能忍耐。


    蓮太郎把手撐在鏡台前,瞪視自己。


    臉頰消瘦,嘴唇幹裂,不知為何似乎連頭發也失去光澤。


    然而思考速度提升,先前那股莫名的不對勁感逐漸變得清晰。


    醫生說過,延珠盡管被注射致死量數十倍的麻醉藥,卻沒有因麻醉過量而死亡,這真的隻是運氣好嗎?


    要殺死延珠很簡單,隻要破壞她的頭或心髒就好,但是蒂娜沒有這麽做。為什麽?


    況且注射這種方法也很詭異。


    對擁有驚人再生能力的「受詛之子」進行注射,大致可以分為使用無針的壓力式注射器,以及使用防礙傷口再生的錵製針頭兩種。


    如果使用普通的針,一刺入皮膚傷口就會再生,要不是針會折斷,就是針卡在皮膚裏,非常討厭。


    蓮太郎檢查過延珠的手臂,上頭清晰殘留針孔的痕跡。這證明對方使用的是後者——錵製針頭。


    為何要如此大費周章?


    蓮太郎目不轉睛地注視鏡子。


    這時前陣子見過那輛疑似被「受詛之子」破壞的警車在蓮太郎腦裏閃過。


    警車遭到徹底破壞,但是裏頭的警官奇跡似地活下來。


    手法很相似——與周圍滿是重機槍彈痕,卻撿回一條命的延珠相比。


    蓮太郎一步步慎重思考。


    麵對聖天子與木更,蒂娜毫不留情。恐怕是由於蒂娜的委托人,或她的促進者直接對目標下達暗殺令吧。


    不過對於暗殺名單之外的對象,蒂娜似乎盡量不殺。因此延珠與警官才沒死。這種想法會不會太過跳躍?


    當然,這種行為與她背後的委托人或促進者意向不符。蓮太郎實在很難相信,委托他人進行暗殺的壞蛋,會對目擊者的滅口有所躊躇。


    一想到這裏,蓮太郎以手托住下巴。


    蒂娜的本性不壞——是自己的心願扭曲所見的現實嗎?


    這時蓮太郎又想起在陽光普照的公園,蒂娜吃著章魚燒,露出淡淡微笑的臉孔,他忍不住用力搖頭。


    可惡。我到底在想什麽。那家夥可是刺客。


    蓮太郎在心裏反複思考醫生那句「延珠兩天後才會醒來」。


    那名刺客或許是討厭看到延珠醒來,及時將陷入昏迷前的事說出口吧。


    蒂娜·斯普萊特肯定是打算在兩天內完成一切的暗殺任務,接著逃離東京地區。


    幾乎沒有時間了。


    ——該怎麽辦,裏見蓮太郎?


    2


    懷抱找不到答案的焦慮,蓮太郎換好衣服離開澡堂。


    返回醫院的途中,蓮太郎順道在高架橋下充滿濕氣的自動販賣機投入零錢,用力按著按鈕。粗魯轉開碳酸飲料的蓋子,將寶特瓶瞬間喝幹。


    蓮太郎抓抓頭發。


    或許是放鬆警戒之故。直到有人從背後出聲,蓮太郎才發現自己被人跟蹤。


    「喂,裏見蓮太郎。」


    回頭的蓮太郎立刻感到不快。坐在黑色賓士車上,不懷好意咧嘴笑著的人正是保脇等聖天子護衛官。


    「……什麽事?」


    蓮太郎為了表露心中的不快,將寶特瓶摔進垃圾桶,邁步走開。


    賓士車以慢得教人心煩的速度跟在旁邊。


    「第三次會談已經敲定了。」


    「我知道。」


    蓮太郎看也不看他一眼。保脇拿出薄薄一疊資料揚風:


    「嗬嗬,不過你這個臭小子已經不能擔任護衛。你所仰賴的起始者不是輕易被狙擊手反擊,如果正在住院嗎?真是遺憾,既然如此你也不需要新的警衛計劃了。」


    ——第三次會談的警衛計劃?


    「拿來!」


    蓮太郎從保脇手中搶走計劃,不顧激動的保脇迅速將資料瀏覽過一遍,上頭的護衛路線深深烙印在腦中。


    突然從背後伸來的手將資料奪回。走下車的保脇把資料揉成一團,以冰冷的憎恨眼眸瞪著這裏:


    「……臭小子,你還不想滾嗎?」


    這句話讓蓮太郎恍然大悟。自己為什麽要看警衛計劃?


    在遭遇之前的事以後,難道還想繼續這次的委托?


    木更差點被殺,自己負傷,延珠處於意識不清的重傷狀態。況且敵人的排名是先前從未過過的第九十八名。


    說得明白一點,這已經遠超出天童民間警備公司的處理範圍。


    錢再多也比不上性命,更何況這次的事件風險早已遠遠超出回報。聖天子提出的報酬獎金絕對不低,但是敵人的排行可是九十八名,這麽一來就算金額乘以十倍也不劃算。


    這種情況當然應該早點歸還訂金,從這件事抽身。聖天子會露出悲傷神色,不過並不會挽留。圓滿退出這件事、保脇也不會再來找麻煩。延珠過兩天就會醒了。天童民間警備公司還會繼續經營下去。皆大歡喜。


    蓮太郎輕輕搖頭。


    ——絕對不能那麽做。


    如果自己放棄這次委托會如何?——根本不必多說。


    那個傲慢又固執的國家元首一定會消失在這個世上。


    就算她找來其他民警充數,也絕對無法阻止那個能從遙遠的安全範圍進行超精密狙擊的超強起始者。


    蓮太郎歎口氣,抬頭直視保脇:


    「委托——我會繼續。聖天子大人由我保護。」


    「別開玩笑了臭小子!這都是你的錯,你來了以後麻煩事就沒停過!」


    發現保脇的手伸向槍套,蓮太郎的右手也隨之一揮。


    接著保脇的luger p-08與蓮太郎的d手槍都在無法回避的距離瞄準雙方的眉心。


    賓士車上的其他護衛官也立刻跳下車,同時一輛電車通過高架橋,發出駭人的噪音。


    保脇欲望強烈的雙眼發出光芒望著蓮太郎:


    「裏見蓮太郎,你就那麽喜歡待在聖天子大人身邊嗎?」


    「……別把我和你混為一談。話說回來,你真的打算依照這份計劃行動?情報又會泄漏出去吧。」


    「內奸不就是你嗎!」


    「少胡說八道,我才不是!聖居的內務調查組還沒掌握泄密者的線索嗎?」


    「托了內務調查組的福,我們大致鎖定內奸的範圍。你的名字當然也在名單裏。」


    「那就把假的警衛計劃發給所有嫌犯。」


    保脇握槍的手氣得發抖,扣住扳機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泛白:


    「不要——指使我————————!」


    在保脇的手槍射擊之前,蓮太郎揮開保脇的手,以一記掃腿讓他跪倒,保脇發出有如青蛙被壓扁的痛苦叫聲。


    「我再說一遍!發給所有泄密嫌犯假的警衛計劃!接下來的事全部交給我!」


    3


    有人使盡全身的力量拍打桌子,燒杯與試管也應聲跳起。


    「開什麽玩笑!開什麽玩笑!」


    地下室女王室戶堇激動大喊,拖著白袍在地下室焦躁地來回走著。


    雖然早有預期,但是她的反應還是超乎蓮太郎的想像。蓮太郎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激動的堇。


    聖天子利用自己的職權,把蒂娜·斯普萊特這個名字查詢的排名列印給蓮太郎,紙上還有蒂娜·斯普萊特的促進者之名。


    蓮太郎也聽說過那個名字。


    「安——!竟然墮落到這種地步,安·蘭德!」


    「這個叫安·蘭德的人,果然就是醫生提過的——」


    堇自暴自棄地揮手:


    「是啊,沒錯。和我一樣曾是『四賢者』之一,真叫人難以相信。」


    「等、等一下,醫生。為什麽你要這麽生氣?」


    「我當然生氣。那家夥連身為醫生最低限度的良心都賣給惡魔了。蓮太郎同學,你還記得接受『新人類創造計劃』手術的緣由嗎?」


    「那是……」


    為了從吞噬木更雙親的流浪原腸動物的口中保護木更,蓮太郎被吃掉右手右腳以及左眼,在瀕死狀態送進堇的實驗室。


    「也就是說,當時擺在你麵前的隻有兩個選擇,一是接受手術活下去,不然就是死。」


    蓮太用力抬頭,堇點點頭繼續說下去:


    「蛭子影胤也是一樣。當時他的內髒功能有嚴重障礙,同樣隻剩接受手術和死亡兩個選項。我與安等四人,在集結起來開發各國機械化士兵之前曾經一同發誓——『我們既是科學家,同時也是醫生』。當然,那是由於當時手術的成功率非常低,此外最重要的還是尊重本人的意誌,不能忘記對生命的敬畏之心。聽到這裏,蓮太郎同學,你有聽說過『受詛之子』生病死亡嗎?」


    蓮太郎搖搖頭。


    她們以體內侵蝕率這種形式套上壽命的枷鎖,但是相對地也獲得壓倒性的肌力、敏捷力、再生能力,另外還有一點,她們不會得到人類的各種疾病與肢體障礙。


    就好比延珠被注射超過致死量數十倍的麻醉藥也沒死,她們體內的原腸動物病毒能夠敏感察覺宿主的生命危機並將異物無毒化。事實上,蓮太郎從沒看過延珠感冒。


    也就是說,她們不可能陷入接受手術與死亡這種二選一的狀況。


    「這麽一來你懂了吧,蓮太郎同學。安——那個混帳違背誓言,把健康的『受詛之子』送進實驗室。」


    蓮太郎不禁大吃一驚。


    到底要怎樣對「那些孩子」實施手術——蓮太郎不禁搖頭。這個問題不需多加思考,答案便呼之欲出。


    恐怕是使用錵製的手術刀與鉗子等手術器材切開身體吧。


    理所當然的,隻


    要以可妨礙再生能力的錵切割起始者,再生能力便會大幅下降。


    那麽手術成功率不就比一般人更低嗎?


    到底有幾十個孩子因此消失在手術室。不,或許是幾百個。


    想像將「那些孩子」的身體切開的驚悚手術場麵,蓮太郎忍不住搗住嘴巴。


    直到現在他才理解,那名嬌小的暗殺者是建立在眾多屍體之上。


    「蓮太郎同學,我有好消息與壞消息。好消息是安·蘭德完全沒有戰鬥能力。曾經共事的我可以保證。所謂的搭檔隻是虛有其名,那家夥恐怕隻是扮演指揮塔,透過無線電之類的對起始者下達暗殺令。不必擔心他會站上火線。」


    「那麽壞消息是?」


    「蒂娜·斯普萊特的排行是九十八名,這個排行完全是她個人的戰鬥能力。」


    蓮太郎吃了一驚。


    國際起始者監督機構所發布的ip排行中,「ip」是以起始者與促進者的第一個字母組成,ip排行也就是搭檔聯手取得的戰果,再加上促進者跟起始者的戰鬥能力綜合值計算出來。


    蘭德不是戰鬥人員,也就是說九十八名這個數字本身,完全是蒂娜的戰鬥能力。


    這太誇張了吧。


    「蓮太郎同學,名叫蒂娜的起始者自超遠距離連續五發子彈命中移動目標,沒錯吧?」


    「嗯,沒錯。」


    「如果是那樣,我大概知道敵人精密狙擊的技術原理。」


    「真的嗎?」


    堇點點頭,推開堆積如山的資料翻出舊式的tb級硬碟,拍掉表麵的灰塵再連接筆記型電腦。她拿起遙控器對牆壁操作,隨後螢幕緩緩降下,利用無線傳輸與投影機連線。很快螢幕便就投影出巨大的影像。


    蓮太郎探出身子觀看,搞不懂接下來要播放什麽,起初螢幕上麵隻有冷清的藍色背景與『test1』一行文字,不過下一秒鍾就換成一名健壯的禿頭男子蒙眼站在保齡球場大小的寬廣空間中。


    畫麵很不清楚,也沒有音樂。感覺就像紀錄片。


    蓮太郎皺起眉頭。這是什麽玩意啊。


    鏡頭又切換成從背後拍攝男子。蓮太郎這才發現男子手中握著一把手槍,房間裏設置三個射擊標靶。看來他想要盲射。


    深怕錯過任何一個鏡頭的蓮太郎瞪大雙眼,然而下一瞬間發生的事,還是完全超出他的預期。


    男子從深藍色夾克中抓出三顆拳頭大的球扔向地麵。但是球沒有直接落地,而是輕飄飄地浮起來,最後在男子頭頂無聲旋轉。


    男子終於舉起手來,像是下令「去吧」一樣用力揮下。


    球體底部的等離子引擎頓時點燃,以驚人的氣勢朝標靶飛去。


    蒙上眼睛的男子舉起右手發射三發手槍子彈。


    畫麵再度切換。接下來為了證明三發手槍彈精準貫穿標靶正中央,特地放大畫麵。


    驚訝的蓮太郎退後一步。腦袋的理解力沒能跟上影片。那是什麽?怎麽可能有這種事。那一定是特效之類的吧,不然就麻煩了。


    蓮太郎轉身求援,但是雙手抱胸的堇擺出嚴肅的表情否定他的猜測:


    「思考驅動型介麵『仙費爾德』。恐怕那就是安的王牌。你聽說過brain mae interface嗎?」


    「brain mae interface?」


    「對。bmi其實不是什麽嶄新的研究。替四肢癱瘓無法行動的患者腦部植入電極,這樣就能通過念頭移動電腦的遊標,這早在廿多年前就已經辦到。


    影片中的男子使用的是進階版。在腦植入神經元晶片,隻要透過念頭便可操縱複數的終端。那個黑色的球體bit,簡單來說就是偵察機。裏頭裝有精密的觀測儀器,從目標地點透過無線傳輸將目標的位置坐標、溫度、濕度、角度、風速等各項資料送回操縱者的腦。所以那個男子才能在雙眼蒙上的情況命中目標。當然,這次的狙擊手動的手術恐怕不隻這個。


    據說手的抖動是狙擊的大敵。為了完全遏止心髒跳動與呼吸造成的手臂晃動,她的體內恐怕植入金屬平衡器吧。這種程度的應對手段,對我與安來說太簡單了。蓮太郎同學,你明白這意味什麽嗎?」


    蓮太郎不可能不知道。


    隻要運用這個名為「仙費爾德」的兵器,對方便可隱蔽在狙擊地點偵察目標的動向。在對人狙擊時可以帶來極大的優勢,甚至能達成連續五發命中一公裏外目標的神乎其技。


    這時蓮太郎突然浮現疑問。


    那麽在上次與上上次的護衛任務中,這顆黑色的bit不就躲在某處一直監視蓮太郎等人嗎?


    就在當下,蓮太郎突然想起什麽。他覺得自己找到解答後瞬間抬頭撲向堇的電腦,不顧慌張的堇徑自將音量調到最大並重播影片,雙眼凝視螢幕不放。


    男子從夾克取出拳頭大小的bit扔出去,bit開始飄浮、旋轉。


    這時確實發出嗡嗡——類似飛蟲拍打翅膀的聲音。蓮太郎瞪大眼睛,眼眶都快裂了。


    就是這個沒錯。上次與上上次的狙擊事件中聽到的怪聲就是它。


    蓮太郎因為寒氣摩擦自己的雙手。果然在那個時候,bit已經飛到蓮太郎附近。


    此外蒂娜是貓頭鷹因子的起始者。雙眼天生就能看穿黑暗,視力想必也遠優於常人。蒂娜所使用的狙擊步槍,或許根本沒必要安裝光學瞄準鏡。


    白天見麵那副愛困的模樣,鐵定是因為她的體內具備夜行性動物因子。


    所有的線索都串在一起了,至今為止的謎團一口氣解開。


    蓮太郎終於理解。這才是專門針對夜間對人狙擊強化的頂級起始者——蒂娜·斯普萊特的真正能力。


    「這種研究在將近十年前就開始了嗎……」


    「我聽你提到狙擊手的事也嚇了一跳。因為我一直覺得『仙費爾德』明顯是失敗作。」


    蓮太郎驚訝地望向堇:


    「你的意思是?」


    堇聳肩回答:


    「正如字麵的意義,那是個失敗作。植入腦部的神經元晶片會發出高熱燒壞受驗者的腦袋。影片裏的這個男子後來死了。安那家夥,真沒想到還是把『仙費爾德』完成了。」


    「醫生,同一時間人最多能操縱幾個bit?」


    「三個。超過三個操縱者的腦袋會受不了。」


    三個……


    蓮太郎雙手抱胸,伸手撫摸下巴。


    堇用力坐回椅子,表情嚴肅地眯起眼睛:


    「……蓮太郎同學,你打從剛剛開始就在想什麽?」


    「打倒蒂娜。」


    「不可能的,放棄吧。」


    「為什麽!」


    「排名前一百的家夥,都是將靈魂賣給惡魔的怪物。你想打贏『前一百名』還太早。」


    「醫生太小看我了!蛭子影胤恐怖攻擊事件時你也沒有反對啊!」


    「那當然。」


    堇的手肘撐在扶手上,托著下巴歎氣:


    「那次的事件或許會導致東京地區所有人喪命。但是這次不同,說得難聽一點,被害者以人數而言最多隻有一個。」


    「這不是數量多寡的問題!」


    「就是數量多寡的問題。聖天子大人的性命確實無可取代,但是依然無法與東京地區全部居民相比。」


    發現蓮太郎還在猶豫,堇意有所指地繼續說道:


    「蓮太郎同學,我用個簡單的計算讓你明白吧。假定我的『新人類創造計劃』和安的『』蘊含的力量相等,那麽把你和那個暗殺者減去機械化士兵的能力,還剩下什麽?就是人類與起始者無法逾越的障礙吧


    。你仔細想想,人類打得贏大猩猩嗎?蓮太郎同學,這次就算了吧。你沒必要再冒險。」


    蓮太郎咬緊牙關,緊握發抖的拳頭。


    「就算這樣,我……」


    「蓮太郎同學,科學可以化不可能為可能,但是非無所不能。科學就是吃下智慧果實的人類原罪,我們人類都是最初犯下殺人罪的該隱後裔。我是醫生,同時也是科學家,我依然以此自豪,不過我也自認科學家是世界上罪孽最深的人種。


    我過去也曾想用耀眼的科學之火為世界帶來和平與幸福。然而當我的男朋友在原腸動物戰爭中被殺時,我便輕易墮入鬼道。之前的我從來不曉得,人類竟然可以對某種東西懷有如此強烈的憎恨。


    於是我殺死數不清的患者,才創造出像你這樣的強化士兵。蓮太郎同學,你知道錵為什麽是黑色的嗎?」


    「……不知道。」


    「因為那是我憎恨的結晶。」


    蓮太郎搖頭否認:


    「那太不科學了。」


    「但是我依然這麽認為。我是以殺戮及殲滅為目的,將你們送入這個世界——不過隻有你走上不同的道路。盡管你表麵上時常鬧別扭,內心卻十分率直。直到那時我才察覺,我的靈魂被你的成長救贖。對世界毫無幫助,落入失意深淵大聲慘叫的我,透過你的存在重新與世界連係。能夠再次懷抱當初熾熱燃燒的灰燼,依舊讓我感到很溫暖。要是你死了,我又會回到幽暗當中。蓮太郎同學,請不要從我這裏奪走光芒。」


    「醫生……」


    「蓮太郎同學,話說你覺得幸福是什麽?有錢不代表幸福這種程度,我想你應該理解。財富與權力若是幸福的絕對條件,那就無法說明富豪為什麽要含著手槍射穿自己的延髓。蓮太郎同學,我想你對幸福有自己的看法。所謂的人類,價值要等到死後才能蓋棺論定。你應該無法想像你死後延珠與木更悲傷哭泣的模樣吧?我也會感到悲傷、後悔。蓮太郎同學,你是個幸福的人。沒必要急著送死。」


    蓮太郎搖搖頭:


    「……醫生太卑鄙了。你很擅長說服別人。」


    堇不禁失笑:


    「是啊,這是我隱藏的自豪技能。那麽——」


    「不過即使如此,我還是要去。」


    「啥——」


    堇猛然起身,氣得對蓮太郎大叫:


    「你是小朋友嗎!」


    「難道放棄就是大人嗎?醫生,我要告訴你,那是錯的!」


    蓮太郎直直伸出右手握拳:


    「我想證明,醫生給我的這隻手是為了拯救別人!醫生,我目睹過地獄。十年前的那天,人類被原腸動物吞食、撕裂,化為碎片,站在小丘上的我環顧三百六十度都在燃燒的天空。那就是我心中最原始的光景。我一直不想去回憶、思考這件事。不過還是不行。


    就算我左擁木更小姐右抱延珠,幸福到不能在幸福,我一定也會不斷回想當時的地獄,痛苦不已。要將那個絕望的惡夢畫上休止符,隻有好好守護聖天子,打倒蒂娜提升我的排行,解開這個世界的謎才行。我絕對——不能逃跑!」


    蓮太郎默默轉身,邁出步伐。


    「你要去哪裏?」


    「我要前進。醫生,我走了。」


    「你會被殺……你一定會被殺!你死定了!喂!」


    蓮太郎頭也不回地離開地下室。堇反複大喊「你會被殺!」的叫聲在地下室回蕩,一直跟在蓮太郎背後,直到他離開大學醫院。


    外頭已經是夜晚。刺激皮膚的冷空氣令蓮太郎的腦袋清晰不少。


    蓮太郎操作手機,響了幾聲後對方才剛接起,他便迫不及待搶先發問:


    「敵人能用狙擊步槍百發百中射穿一公裏外的目標。這樣下去我沒有勝算。如果有辦法對付這種敵人,那就告訴我!」


    電話的另一頭沉默半晌。


    蓮太郎屏住呼吸,緊閉雙眼像是祈禱一般等待。


    終於——


    「嗯,也不是辦不到。」


    司馬重工的社長千金——司馬未織在電話另一頭發出「嗬嗬嗬——」的妖豔笑聲。


    4


    『motioy prism battlesimtion ver 10.0啟動。資料卡讀取完畢。久違了,裏見蓮太郎。』


    合成的女性聲音流暢地呼喚自己的名字,大約一公尺前方的空間出現『hello,world』的文字,以此文字為中心,夢遊仙境的愛麗絲與拿著時鍾的白兔繞圈追逐。


    那大概是出自程式設計師的玩心吧,不過重點在於它的逼真程度。


    身穿圍裙式洋裝的金發少女不必說,就連微微抽動鼻子的兔子看起來都跟真的一樣。


    走過去蹲下小心翼翼地伸手,但在蓮太郎即將碰觸兔子之前,它的身影瞬間消失。


    蓮太郎驚訝地抬起頭。


    自己正在一個白色的房間裏。巨大無比的房間。


    室內空無一物,打掃得一塵不染,自遙遠上方天花板注入的照明在潔白的室內任意反射,令人感到刺眼眩目。


    『情況如何,小裏見?』


    「還是一樣分不清前後左右的空間。感覺腦袋都快不正常了。」


    懶懶回應耳麥傳來的未織說話聲,蓮太郎環顧四周。


    他身處司馬重工總部大樓地下五層。這裏是一座被稱為「vr特別訓練室」,直徑足有一公裏的廣闊立方體空間。


    室內全都以特殊橡膠打造,不僅可以使用實彈,還能測試各種炸藥,是世界有名的高性能假想戰鬥訓練設施。


    自衛隊、特殊警察、民警,甚至是找樂子的有錢人頻繁租借這個場地,預約據說已排到一年後,但是利用未織的關係,蓮太郎破例使用這裏。


    一直住在寒酸的四坪公寓讓他差點忘了,見識到如此現代化的設備,才讓蓮太郎重新認知現在是二〇三一年。


    「未織,不好意思我們馬上開始吧。」


    『討厭,小裏見真猴急。』


    為什麽你每次的發言都引人遐想——蓮太郎正想吐槽,周圍的景色突然劇烈扭曲。


    等到回過神來,蓮太郎已經被扔進沙漠。


    日正當中的太陽猛烈散發光芒,熱風帶著沙子拍打蓮太郎的肌膚,逐漸令他汗流浹背。


    驚訝的蓮太郎爬上眼前的沙丘張望。萬裏無雲的晴空下,視野盡是連綿不斷的沙漠。


    蓮太郎不由得感到疑惑。自己的身體目前一定還處在那個白色的房間,這個風景隻不過是虛擬的場景,自己沒有像科幻電影那樣被瞬間傳送裝置送去沙漠。


    悶熱的氣溫與風可以猜到是由空調製造,但是蓮太郎立足的小沙丘又是怎麽回事。


    蓮太郎猜測或許地板下有能瞬間膨脹的材質,但是當他看到矗立遠方的老舊防禦陣地瞬間,再度感到無法理解。


    光靠膨脹材質,不可能塑造出那麽複雜的建造物。


    「未織,每次我都覺得很神奇,這到底是運用什麽原理?」


    『根據3dcg實現的bottom up方式以及透過reality capture達成的top down方式組合,還有其他許多科技。總之是商業機密?』


    蓮太郎從地麵掬起一把沙子,熱沙從他的指縫滑落。


    這毫無疑問是真的——不,至少蓮太郎感覺如此。


    『小裏見,痛覺的真實度要怎麽設定?』


    「麻煩調成ma,不然就不叫訓練了。還有再給我一把平時用的d手槍。」


    他眼前突然跳出將近十麵全像顯示麵板。


    上頭是關於生命危


    險的約定條款,內容大意是「就算你死了本公司也不負任何責任」。蓮太郎沒仔細閱讀就全部按下同意鈕消除視窗。


    蓮太郎將左手伸向天空,抓住從天而降的d手槍。


    『那麽要開始羅。我很期待小裏見發揮真正的實力呢——』


    「關於這一點,未織,在模擬裝置我隻解放左眼。藏在右手跟右腳的特殊彈匣不好補充,所以得保留到與蒂娜戰鬥時使用。」


    下次再展現真正的實力給你看——蓮太郎好不容易說服未織。他自腰際拔出自己的d手槍,擺出雙槍的架勢。


    眼前出現一個會讓人回憶起老電影的倒數計時,10,9,8——數字周圍畫著黑圈同時閃爍。


    蓮太郎在胸前交叉雙手,靜靜閉上眼睛調整呼吸集中注意力。


    合成語音發出『mission start!』交雜吹過戰場的熱風聲,帶著卷舌腔調的中東異國語言響起。戰鬥領域裏已配置恐怖分子型的敵人。


    蓮太郎靜靜睜開眼睛。


    ——義眼,解放。


    石墨烯電晶體規格的奈米核心處理器啟動,開始運算。每當黑色眼珠轉動,內部就會浮現幾何圖形的模樣。


    視野頓時變得寬闊,色彩也鮮明起來。


    蓮太郎緩緩吸口氣,再吐出來:


    「——戰鬥開始,現在開始排除敵人。」


    「不可能吧……這到底是……?」


    在另一個房間觀看螢幕的司馬未織啞然失聲。


    蓮太郎被分配到的戰場名為「impossible」。


    敵人配置三十名包裹頭巾的民兵,是座易守難攻的戰場,一開場就會遭受突擊步槍的十字火網,所以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人通過。


    前幾天警察特殊急襲部隊的十名精銳也以團體戰的型式挑戰,結果最後所有人都得到虛擬死亡判定,被打得落花流水。


    原本以為蓮太郎能解決一個敵人就不錯了,所以未織才半惡作劇地將他扔進這個戰場。


    然而——


    未織的臉幾乎快要貼上螢幕。視線緊盯螢幕裏那個身穿類似西裝的製服少年。


    ——裏見蓮太郎發揮有如鬼神的強大實力。


    戰鬥開始的同時,蓮太郎便猛烈衝下沙丘的斜麵,腳邊不停竄起子彈射擊的沙柱,不過他竟然沒有藏身掩蔽處,而是直接衝進敵人陣地。


    他邊跑邊以雙槍進行威嚇射擊。


    以跳躍躲過來自沙包後頭的民兵子彈,蓮太郎以飛踢的方式用膝蓋撞爛對手的臉,隨後跳到沙包後麵。在極近距離射殺被踢昏的民兵。從死去的民兵手中奪來手榴彈,牙齒咬掉安全裝置丟進防禦陣地。爆炸聲與敵人的慘叫聲重疊在一起。


    猛烈的引擎聲傳來,蓮太郎回頭望了一眼急忙翻滾躲避,一輛卡車發出咆哮聲輾過方才蓮太郎所站的位置,試圖壓死他。


    此外卡車的貨台還設置重機槍。


    伴隨震耳欲聾的爆音,重機槍噴出火光。


    重機槍捕捉到蓮太郎,即將把他粉碎的瞬間,蓮太郎倒臥在沙地上,以臥射的姿態迅速射出兩發子彈。


    一發命中貨台的重機槍射手,另一發則射穿卡車司機的頭部。失控的卡車側傾爆炸噴出火柱。


    接下來剩餘的敵人數目也以令人難以置信的速度減少。


    「——『二一式黑膂石義眼』,那就是裝入裏見同學左眼的物質真麵目。」


    未織回過頭,發現木更一邊撥動黑發,一邊踏響腳步聲走來。


    「木更……那個,是什麽?」


    「嵌進他的左眼的,是以超錵合金外殼包裹的石墨烯電晶體規格cpu所組成的高性能電腦。未織,你相信每個人對一天的體感時間都不同嗎?」


    「咦?」


    「小時候覺得一天很漫長,但是老了卻覺得一天很短暫,這種說法你聽過吧?假定小時候每分鍾腦內可進行一百次思考,步入老年腦部機能當然會退化,一分鍾隻能進行十次思考。這會有什麽結果?你不認為小孩感覺到的一天比老人長十倍嗎?時間這種東西,會根據每個人自身情況不同而伸長或縮短。裏見同學的義眼除了各種感應器,還搭載了能將腦部思考速度超頻數千倍的增值機能,因此裏見同學所見的世界,時間流動非常緩慢。這麽一來裏見同學就不會被對方的子彈打中。」


    「可、可是他的身體移動速度沒有因此變快,不是嗎?」


    「當然沒有。但是根據裏見同學的說法:『雖然子彈射出之後來不及,不過在對方扣下扳機前事先預測彈道並尋找回避位置,沒有想像中那麽困難。』」


    「怎麽可能會有那種事……」


    「他可以。這才是讓『新人類創造計劃』最高負責人——神醫室戶堇稱為『最高傑作』的裏見蓮太郎真正實力。」


    木更雙手抱胸,望著螢幕裏的蓮太郎,以悲傷而非自豪的眼神喃喃說道:


    「有件事一直隱瞞延珠。裏見同學在沒有解放力量時,隻有右眼看得到東西。由於左邊的義眼會隨著右眼的動作轉動,所以沒人發現他有一隻眼睛失明。」


    「…………」


    未織默默地望向螢幕裏的士兵。


    「但那也不全是壞事。裏見同學的義肢連結能任意切斷的奈米碳管製痛覺神經,所以幾乎與普通人——」


    「——等等,木更。隻剩下一個敵人了。」


    這次輪到木更微微歪頭問道:


    「那就快過關了吧,有什麽好擔心的。」


    未織把頭撇向木更,一字一句緩緩說道:


    「最後一個人是狙擊手。」


    蓮太郎佇立在屍體堆積如山的敵方陣地正中央。


    四處是足以燙傷肌膚的火焰與煙硝味。


    誇張的高溫迫使他氣喘籲籲地扯下領帶。滿身大汗,不知何時弄掉一把d手槍。


    四處看不到敵人的蹤影。


    就在他以為過關時,某樣東西擦過他的肩膀。意識到自己被擊中,他膝蓋跪地伸手按住傷口。


    進入vr訓練室前,貼在皮膚上的超薄型震動器會模仿中彈時的灼熱與痛覺。雖然隻是擦傷,但是有如被砍了一刀的劇痛還是讓蓮太郎咬緊牙根。


    他回頭望向沙丘的另一側。


    「有狙擊手!」


    義眼內藏的距離計(range finder)捕捉到敵人。


    距離為——二百二十公尺。由於太遠無法以肉眼目視,灼熱的大氣又讓視野搖曳不定。這真是最差的射擊條件。


    這時躲藏在沙丘陰影後方,縮短彼此距離可以說是最正統的戰術。


    不過蓮太郎沒有那麽做,他麵向敵人打開雙腳與肩膀同寬,朝目標斜向的位置舉槍。


    腦中再度響起蒂娜的聲音。


    『在那之後我的人生隻有「疼痛」。因此剛才是久違的愉快心情。』


    蓮太郎緩緩扣下扳機,開火。


    子彈從目標旁邊很遠的地方通過。


    又一槍。這次太低了。


    耳邊有子彈以驚人的速度掠過,蓮太郎雙腳不禁發抖。


    敵人也在反擊。


    麵對焦躁與恐懼的蓮太郎吸了一口氣,又顫抖地吐出來。


    他閉上眼睛,豎耳傾聽自己的心跳聲。


    凡是有生命的東西都會步向滅亡,這是不斷重複的循環。


    將心交給天理與保持萬物調和的哲理,並且與其同化,讓自己全神貫注。


    腦中閃過一道光芒。


    蓮太郎猛然睜開眼睛。


    ——就在那裏!


    他扣下扳機,開槍。後座力抬起他的手,黃銅色的彈殼旋


    轉拋出。


    子彈掠過敵方狙擊手的dragunova狙擊槍右上方,射入對手的左眼窩。


    子彈粉碎頭蓋骨,侵入體內的子彈彈道暫時變成真空狀態,接著人體組織遭到用力壓縮,腦髓隨之損壞。


    子彈就像是蓮太郎的手臂延伸,毫無保留地傳達虛擬敵人的死亡。


    蓮太郎維持「百載無窮架勢」,心中一片寧靜。


    ——裏見蓮太郎「人槍合一之境界」覺醒。


    響亮的音樂響起,空中浮現『mission plete』的文字,同時還有流暢的合成女聲。


    回過神來,蓮太郎已經回到原本的白色房間。


    附近隻有落在地上的領帶跟另一把d手槍、彈殼,證明剛才的戰鬥並非隻是一場夢。


    『小裏見太棒了!二二〇〇%!』


    興奮的未織大聲尖叫,使耳麥產生回授現象的噪音。蓮太郎搗著耳朵抱怨:


    「吵死了!什麽二二〇〇%啊?」


    『小裏見之前用過這個模擬器三次,那是將當時的小裏見戰鬥力平均值設定為一〇〇%時,本次的戰鬥力。』


    原來如此——蓮太郎自言自語。換句話說,義眼解放狀態下的蓮太郎戰鬥力是平常的廿二倍。


    『小裏見,如果再把手與腳解放會有多強?』


    「大約是現在的三倍吧。」


    『六六〇〇%!小、小裏見,占有我吧!』


    蓮太郎忍不住「噗!」了一聲。


    『等等未織,你在胡說什麽!裏見同學是我的!他眼裏隻有我!』


    看來木更也在那裏。


    『未織,看樣子你還不知道,不過裏見同學已經像頭野獸襲擊我,對我做出各種猥褻的行為。裏見同學已經用我的身體得到滿足!』


    對木更做出各種猥褻的行為——那不是延珠幹的嗎?


    蓮太郎這時突然想到:


    「對了未織,延珠也用過這個模擬器吧?延珠與我相比,數值是多少?」


    『這個嘛……』未織不知為何吞吞吐吐。最後終於猶豫地說聲:『八六〇〇%。』


    蓮太郎重重歎氣。差不多就是這樣吧。


    延珠的力量在起始者當中,也是強得誇張。


    這麽說好像是反證,但是蓮太郎不認為自己贏不了延珠。


    自己畢竟是武術家,具備延珠沒有的經驗與直覺。


    延珠或許認為隻要讓蓮太郎的火藥炸裂式義肢揮空就能獲勝,然而在蓮太郎眼中,想法如此天真的延珠反而更好對付。


    「那麽擊敗延珠的蒂娜預測數值呢?」


    『敵人的特性既然是狙擊手,以常識來說應該難以應付延珠。即使如此她還是打贏了,將她視為延珠的一·五倍以上比較妥當。』


    『超過二一九〇〇%!』


    這是超出常識的數值。


    蓮太郎絕非樂觀,不過這也……


    『小裏見,我們會提供你所有裝備。繼續透過模擬器把你的弱點一一找出來吧。』


    蓮太郎花了一點時間思考:


    「知道了。」


    無論如何,自己隻有硬著頭皮上了。逃避這個選項早已放棄。


    『來吧,接下來是對狙擊手專用的程式。』


    眼前的世界再度天搖地變。


    『situation 2,關卡名「kill house」啟動——』


    5


    在床上驚醒,跳了起來.


    蒂娜的視線看見吃完隨意亂扔的垃圾食物包裝,以及裝盛熟食的保麗龍餐盤。


    轉頭望著從租屋處窗口射入的蒼白月光。


    水滴自水龍頭滴下,「答!」落入飯碗,牆上掛鍾秒針移動的聲音越來越清楚。現在的時間是淩晨三點。


    內衣被汗水沾濕,眼皮底下有刺痛感,蒂娜搖搖頭,伸手按住太陽穴。


    仿佛是算準蒂娜起床的時刻,扔在一旁的手機響起。


    「是我。」


    『你在做什麽?我打了很多次電話。』


    「抱歉主人……我小睡了一下。」


    『第三次的警衛計劃到手了。現在發送到你那邊的機器。』


    蒂娜的終端機收到警衛計劃。


    她切換到全像顯示模式讓圖片投影到空中,大致瀏覽一遍。


    蒂娜皺起眉頭。


    ——這是……?


    『愚蠢的家夥……竟然三度犯下同樣的錯誤。不過正因為這樣,我們才得到第三次暗殺的機會。』


    「不過主人……不覺得這很可疑嗎?」


    『哪裏可疑?』


    「他們的護送路線為何要刻意繞遠路?況且在這條路上,還有個簡直像是特別準備的絕佳狙擊點。」


    不再出聲的蒂娜在心裏補充——那個狙擊點是在認清對方的身分前,自己曾與蓮太郎一起去過的外圍區第卅九區。蒂娜對那塊土地多少有些熟悉。


    『……你到底想說什麽?』


    「這可能是陷阱。」


    蘭德在電話另一頭沉思。


    『聖居的內應者身分還沒有曝光。』


    「主人,我有不好的預感。我覺得這次先觀望比較好。」


    『不行!你已經浪費兩次絕佳機會,我們的委托人非常生氣。這次不容許再失敗!』


    或許是想到什麽,她的主人壓低聲音問道:


    『喂……蒂娜——蒂娜·斯普萊特。』


    「是。」


    『……我收到情報,之前命令你解決的警官與起始者似乎都沒死。』


    不快的沉默籠罩雙方。


    「我自認已經給他們致命一擊。」


    蒂娜刻意有點誇張地表現驚訝。但是她馬上警告自己表演過頭。


    『……蒂娜啊,我可愛的傑作。你這家夥該不會違背我的命令吧?』


    「當然沒有,主人。」


    她的主人不悅地沉默不語。蒂娜在不讓對方察覺的情況下偷偷以裙子擦拭手汗。


    『蒂娜啊。你的主人是誰,說來聽聽。』


    「是你,主人……不,蘭德教授。」


    『你是托了誰的福才能活下來?』


    「一切都是托了蘭德教授的福。」


    『你是什麽?』


    「你的道具,蘭德教授。」


    『……夠了。你要做的事沒變。我想你已經很清楚,這次不許再失敗。』


    「如果是陷阱呢?」


    『自己設法突破。憑你的力量應該能辦到。不過萬一失敗——』


    蘭德念念有詞之後繼續說道:


    『那就死吧。』


    蒂娜的雙手緊握裙子下擺。


    『你必須自盡。』


    蒂娜試圖穩住呼吸,以手按著心髒閉上眼睛。


    「明白了,主人。」


    聽到這句回複,蘭德不打招呼就切斷通話。


    蒂娜回頭檢視公寓內部。已經不能再待在這裏。


    蒂娜打開床旁塑膠水桶的蓋子,將裏頭的汽油全倒在房裏。


    在令人頭痛的汽油揮發臭味中,蒂娜退到門口,把點燃的打火機扔進去。


    火舌延伸到房間中央,整個房間頓時陷入火海。


    確認火災警報器有所反應,蒂娜這才離開公寓。


    消防車馬上趕來,聚集圍觀的群眾傳來吵雜聲。


    蒂娜站在不遠的地方眺望夜空的火柱,以及熊熊燃燒的公寓。


    等到火柱燒盡,公寓也揚起大量的火星倒塌。


    蘭德雖然是名科學家,但是也必須聽從上頭的命令。即便對他表達不滿,也不可能改


    變他的主意。


    既然如此,蒂娜隻好履行命令。


    自己身為起始者的戰績依然保持不敗。沒人比得上自己。


    然而在與那名黑衣少年交手時,蒂娜曾經如此想過。要是有人能打敗自己,那個人或許就是——


    每當他的臉孔浮現腦海,蒂娜的心便充滿愛意。


    襲向肌膚的熱浪明明足以燙傷人,蒂娜卻緊抱自己的身體,低頭不停顫抖:


    「拜托,請不要過來……蓮太郎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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