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淺井惠——第一次


    四月二十七日,星期二。


    下午四點三十分,淺井惠拿著學校指定的白色書包從座位上起身。那個書包非常輕。因為他將教科書和字典等書籍,全都放在桌子或置物櫃裏,軎包裏麵隻剩下鉛筆盒和幾本筆記本。


    打從升上國中二年級,已經過了二十天。雖然早就知道,但國中二年級的日常生活和一年級時相比,並沒有太大的改變。教室、教科書、級任導師,以及同班同學全都換新,本質上卻跟以前沒什麽不同。大概隻有卸下舊螺栓,換上新的重新栓緊這點程度的差異。


    在向幾名偶爾會對話、連朋友都稱不上的同學揮揮手後,惠離開教室。他直接踏上走廊,走下樓梯前往玄關。


    少年邊走邊想。


    若要說升上國中二年級後有什麽巨大的變化,那就是有一位少女出現在他的麵前。少女名叫相麻堇。她和惠一樣是七阪中學的二年級生,就讀和惠不同的班級。


    惠有時覺得她會突然從前麵的樓梯平台,或是走廊的轉角出現。並非惠什麽超常的直覺,實際上這類預感出錯的機率反而更高。


    宛如事不關己,惠在內心嘟囔著。


    ——總而言之,這表示我如此在意她。


    惠對相麻堇所抱持的情感,簡單來說就是警戒心。


    打從四月八日第一次遇見她至今,扣掉假日的這十二天內,惠已經遇見相麻堇十七次。平均兩天會遇見三次。即使這樣的頻率難以想像是偶然,但惠依舊不清楚她的意圖。麵對意圖不明的對象,他習慣先保持警戒。


    惠繼續前往玄關,彎過最後的轉角。雖然覺得相麻會從轉角出現,但這樣的預感果然又落空了。眼前隻有兩名陌生的男同學在換鞋子。


    惠也效法他們打開鞋櫃的門。在穿了半年的運動鞋上,有一個長方形的白色信封。


    橫長的信封被心形的紅色貼紙封住。就像用手機的簡訊功能打情書時,會顯示的繪圖文字一樣。惠的運動鞋上,有一個因為過於象徵性、如今已經沒人使用的信封。


    惠把它拿起來確認,背麵並沒有記載寄信人的名字。將室內鞋換成運動鞋後,他邊走邊拆信封。心形貼紙發出輕快的聲音裂成兩半。如果這真的是情書,感覺構造上似乎有所缺陷。


    走到操場,從信封裏拿出信時,吹起了一陣強風。


    五月將至的現在雖然空氣溫暖,但風還有點冷。信紙在惠的手上隨風晃動。


    上麵寫的內容非常簡潔,全部隻有兩行。第一行是希望他明天放學後能去頂樓一趟,第二行則是寄信人的姓名。


    惠覺得寄信人的筆跡很漂亮。雖然這感想太偏離重點,但或許是因為這件事讓他感到有些混亂的關係。


    信上的第二行寫著「相麻堇」。


    為什麽要特地用這種方法找人過去呢?如果有什麽事,隻要像平常那樣擅自跑來,再自顧自地說出來不就好了?


    ——無法理解相麻堇的意圖。


    惠今天也在內心嘟囔著這個持續困擾他兩年,直到升上高一後依然無解的疑問。


    淺井惠從國小六年級的夏天開始在咲良田生活。


    惠是從國中畢業升上高中後,才開始獨自生活,在那之前的三年半,他都是寄居在一個姓中野的家庭。


    畢竟要一個年幼的國小六年級生獨自生活,實在太勉強了,惠也因為某個原因,被禁止離開咲良田。而且中野家非常寬敞,就算多住一個孩子,空間也綽綽有餘。


    惠將相麻的信收進書包,然後在國道旁邊的書店買了一本翻譯的推理小說,等他回到門牌上寫著「中野」的家時,已經是傍晚。


    幾年前才剛改建過的中野家,外觀看起來還很新。惠一進門,便聽見從寬敞的庭院傳來的運球聲。


    放眼望去,一位少年正在打籃球。


    少年身材修長,有一頭剪得短短的頭發和渾圓的大眼睛。這位名叫中野智樹的少年是中野家的長男,他和惠一樣是七阪中學的二年級生。


    這對惠而言是習以為常的光景。t恤搭配運動短褲的休閑打扮、verse的運動鞋,以及拿著籃球的身影亦同。


    中野家的庭院隻有一個籃球架。那個老舊生鏽的籃球架,似乎是中野智樹的父親在念高中時裝的。盡管籃網已經破舊下垂,隻要籃框的部分依然完好,就能發揮籃球架的功能。


    中野智樹以帥氣的姿勢將籃球投向空中,球在畫出拋物線的軌跡後穿過籃框,擦過籃網。


    「投得漂亮。」


    惠出聲搭話。


    少年看向這裏,用右手擦了一下額頭的汗。


    「你回來啦。今天比較晚呢。」


    「嗯,我回來了。我中途繞去美倉一趟。」


    「美倉?」


    「是一間開在國道旁的書店。」


    智樹驚訝地笑道:


    「那根本就不是走路的距離吧。先回來一趟,再騎自行車去啦。」


    「其實沒那麽遠。從學校過去,單程大概隻要二十五分鍾。」


    「從學校到家裏隻要十分鍾耶。」


    嘟囔了一聲「算了」後,少年撿起在地上滾的球。


    「來打球吧,惠。」


    「我現在不太想活動身體。」


    「既然不想活動身體,就別走五十分鍾的路啦。」


    「可是我想看書。」


    話雖如此,惠有幾件事想問智樹,所以順便陪他打球也沒差。


    「等我一下,我去換件衣服。」


    隨意揮個手,惠便走向庭院後方。


    惠來咲良田之前,是住在人口密度高的市區,因此不太能理解獨房的概念。然而中野家不但有一棟獨房,還讓他住在那裏。


    據說智樹的祖父當初蓋這棟獨房,是用來當成自己的書房。原本的和風建築,在改建後也跟著翻新。如今變成西式建築的小獨房,看起來很像是間略大的狗屋。


    惠開鎖走進獨房。房間裏麵有張木製的大型書桌和附門的書櫃,這些都是過去書房時期的遺物。一個小貓型鑰匙圈從書桌上看向這裏——正確來說,那東西曾經是個鑰匙圈。它金屬零件的部分已經損壞,如今就算拿來當擺飾也不太適合,隻是隻不具備任何功能的假貓。


    惠將書包放到書桌上,脫掉製服換穿素色t恤和牛仔褲。


    回到籃球架前,原本閑得發慌、坐在球上的智樹,在看見惠後起身。


    「好,我們開始吧。」


    惠的日常生活從國一開始就毫無改變,和智樹一起打籃球也是其中的一部分。


    兩人猜拳決定先攻權,猜輸的惠背對籃球架站立,接著他輕輕閉上眼睛。


    惠擁有能完全回想起過去的五感與思考的能力,亦即絕對的記憶力。他在腦中忠實重現智樹以前打球時的動作——步幅、速度、擅長的投籃路線,以及細微的習慣等等。


    然後惠睜開眼睛說道:


    「根據我的預測,你會先假裝要從我的右邊突破,再繞過我的左邊。」


    「……打球時別搞什麽心理戰啦。」


    「按照正常的方式,我根本就贏不過你。」


    「唉,算了。」


    智樹輕輕將球扔向惠。惠接住後,再度投給智樹。雖然不清楚一對一的正式規則,伹在中野家的庭院,比賽都是從守備方自攻擊方那裏接到球的瞬間開始。


    惠將腳的位置調整成容易向右邊移動。智樹放低身體的重心,動作流暢地邁開腳步。一次,兩次,球在裸露的地麵反覆彈跳。


    智樹將控球的手由右手換到左手,他傾斜身體,將視線移向惠的右側。


    惠發現那是假動作。智樹的姿勢、步幅、視線的前方,以及表情。惠利用這些資訊,預測他接下來的行動——先回想起過去那些動作的套路,再和眼前的他做對照。


    如同惠之前的預測,智樹先做了一個從右邊穿越的假動作,再銳利地切向左邊。


    ——這也是假動作。


    在如此確信的同時,惠隻讓頭部配合他的動作反應。既然已經預測出智樹的行動,並清楚記下和他之間的距離,那就不需要依靠視覺。


    惠在看著其他方向的同時往前踏出腳步,過了一會兒才將臉轉回前方。智樹在惠的麵前停下腳步。他將球舉到臉前方,輕輕跳躍並擺出投籃姿勢。


    一切都如同惠的預料,這樣應該就能在第一時間做出反應。然而智樹的嘴角露出笑容。


    從他進入投籃姿勢,到讓球離手的這段時間,比記憶中的還要略快一些。惠在跳起來伸出手的同時就確信了。


    ——擋不下來。


    籃球從惠的手上方通過。


    智樹將球投出去後,在胸前握拳比了個勝利姿勢。


    惠扭轉身體觀望球的去向,好確認早已知曉的結果。


    以夕陽染紅的天空為背景,像是球的黑色輪廓沿著彷佛詳細計算過的軌跡,高高畫出一條理想的拋物線穿越籃框。


    智樹在聽見球於地麵彈跳的聲音後,開心地笑了。


    「剛才那球很完美吧?」


    惠砸嘴,然後回答:


    「如果我的身高跟你一樣,就擋得下來。」


    智樹的身高比惠多了將近十公分。


    「誰理你啊,要怪就怪你自己長得矮。」


    「是智樹長得太大隻了,我大概隻比平均身高矮一點點而已。」


    「認命吧。相對而言,你就是個矮子。」


    「拿智樹來做例子,反而是比較的對象太狹隘了。我的身高隻比學年平均矮三公分左右。如果把你身高超出平均的程度也考慮進去,就能清楚判斷是我太矮,還是你太高。」


    智樹笑道:


    「不管你怎麽說,反正都是我先馳得點。」


    「籃球應該也要按照身高來分級才對,就像拳擊的量級那樣。」


    惠一麵和智樹無意義地拌嘴,一麵撿起球說道:


    「我今天可不會輪喔。」


    講是這樣講,惠自己也不相信這句話。


    在中野家庭院舉行的單挑球賽,通常要到智樹得二十分,或是惠得十分時才會結束。即使對方大幅讓分,惠的勝率依然隻有三成。


    今天在智樹得二十分時,惠隻得了六分,算是非常平均的結果。


    回過神時,太陽已經下山。


    比賽結束後,惠坐倒在地上,擦拭額頭的汗水。入夜前的深藍色空氣,帶著滑順的濕氣。


    惠看向智樹,後者正躺在地上仰望天空。


    「你的速度又稍微變快了。」


    「是嗎?唉,畢竟我還在發育嘛。」


    「既然打得這麽好,為什麽不乾脆加入籃球社?」


    「不要,我已經加入廣播社了。」


    雖然智樹國小曾經加入籃球隊,但國中是參加廣播社。惠並不清楚其中的緣由,但無論智樹選擇何種社團活動,他都沒有置喙的餘地。


    在回了句「這樣也好」後,惠盡可能裝作若無其事地問道:


    「你班上是不是有奇怪的女孩?」


    「奇怪的女孩?長頭發的嗎?」


    「不,是短發。她叫相麻堇。」


    她和智樹一樣,就讀二年一班。


    「啊,她是我們班的班長。」


    「嗯,沒錯。」


    惠知道她當班長。


    在經過簡單的調查後,惠發現她不具備任何能力,隻是普通的國中二年級生。而個人背景方麵,比較引人注目的,就隻有她是去年春天才從其他地方搬來咲良田,以及曾在國一時幫忙學生會的工作。順帶一提,她在今年春天退出了學生會。


    智樹維持躺在地上的姿勢,有些困惑地回答:


    「我是覺得相麻沒什麽奇怪的地方。她怎麽了嗎?」


    「我有點在意她。」


    「怎麽,你戀愛啦?」


    「我倒沒想過這個可能性。」


    智樹重新仰望天空。黑影般的雲飄過上空。


    「唉,我也很難想像你喜歡上誰的樣子。」


    「沒禮貌。我很喜歡你喔,智樹。」


    「惡心死了。我喜歡的是女孩子。」


    「將好意全都跟戀愛扯在一起可不好喔。我雖然喜歡義大利麵,但這並不代表我想和肉醬談戀愛。」


    「我跟食物同等級啊。」


    「隻是舉例而已。」


    實際上,惠也沒那麽喜歡義大利麵,隻有偶爾會想吃的程度。


    智樹受不了地搖頭。


    「唉,隨便啦。不過,這還是我第一次聽見你對同年齡的女孩感興趣呢。發生什麽事了嗎?」


    惠稍微猶豫後回答:


    「我和她說過幾次話。然後今天放學時,我在鞋櫃裏發現一封信。」


    貼著心形貼紙的橫長白色信封。


    「相麻留的?」


    「嗯。她希望我明天放學後,能去學校頂樓一趟。」


    「那一定是要告白吧。」


    「如果是其他女孩,我也會懷疑這個可能性,但對方可是相麻同學喔?」


    「我倒覺得她是個普通的認真女孩。」


    看來惠與智樹對相麻的印象大相徑庭,從他那裏似乎得不到多少情報。


    惠心想「算了」。反正明天就知道了。


    「話說你剛才講的長發女孩是誰?」


    惠突然改變話題。這是他在覺得繼續原本的話題會很麻煩時,經常使用的手法。


    「嗯,啊啊。我班上有個長頭發的怪人,她和你有點像呢。」


    「喔,那還真是令人感興趣。」


    「是個很少和人說話、永遠隻有一號表情、感覺對周圍的人毫無興趣的家夥。我記得……她姓春埼。」


    「到底哪裏跟我像啦?真要說起來,我算是健談又表情豐富的人,名字叫做淺井惠喔。」


    「健談這點我是認同,但表情豐富?」


    惠微笑地回答:


    「很少有人像我這麽不擅長裝撲克臉呢。」


    智樹厭煩地搖頭。


    「算了,總之你們給人的感覺就是有點相似。」


    「聽起來一點都不具體。」


    「這個嘛,簡單來說,就是你們看起來對許多事情都心不在焉。」


    智樹以出乎意料的認真表情看向這裏。感到有些尷尬的惠,抬頭仰望天空。夕陽西下後的天空


    呈深藍色,世界被蓋上一層淡淡的黑暗與濃密的影子。


    智樹說道:


    「舉例來說,你打球時,從沒想要贏過我吧。」


    少年的聲音聽起來似乎有些遲疑。


    其實智樹應該也不想談論這個話題。惠心想既然如此,為什麽不一開始就別提呢。語言這種東西,隻要能傳達最低限度的必要情報就夠了。就像在超商和店員的對話那樣。


    「我給人那種感覺嗎?」


    「倒也不是如此。因為你在被得分時,還是會確實露出不甘心的表情。不過我覺得你其實對那種事沒什麽興趣。」


    「為什麽?」


    「不曉得,大概是直覺吧。」


    「喔,這樣啊。」


    惠起身拍掉褲子上的塵土。


    智樹在陰暗中微微皺起眉頭。


    「抱歉,說了些奇怪的話


    。」


    既然要道歉,為何不乾脆一開始就什麽都別說呢。盡管有此想法,但這樣的指責也是多餘的言詞,於是惠為了結束話題回答:


    「沒什麽好道歉的。話說回來,我想在吃晚餐前把汗衝掉,我可以先用浴室嗎?」


    「嗯,好啊。」


    「謝謝。」


    隨意揮揮手後,惠轉身離開智樹。


    惠在內心想著,雖然自己輸球時,也會覺得不甘心,但說他對這種消磨時間用的球賽結果沒什麽興趣,倒也是事實。


    ——到頭來,智樹的指摘是正確的。


    惠對許多事情都心不在焉。


    ————————————————————————


    隔天,四月二十八日星期三。當天放學後,惠待在教室裏。


    相麻在信裏隻提到要他放學後去頂樓,並沒有記載精確的時間。決定先消磨個十五分鍾再過去的惠,打開文庫本。


    那是他昨天買的翻譯推理小說。由於後麵附了解說,因此惠不自覺地便從那裏開始看。他並非真的對解說那麽有興趣,感覺就像吃午間套餐時,先從附餐的沙拉開始吃那樣。這本書是四十年前的作品,惠知道這部作品賣得不錯,而且還得了個小獎。


    讀了幾行後,腦中突然響起一道聲音。


    那是少年熟悉的,中野智樹的聲音。


    ——惠,我有件事想拜托你,可以在教室等我一下嗎?


    智樹的能力,是將聲音在指定的時間傳達給位於遠處的對象。


    惠持續閱讀解說,智樹在他剛好快看完時現身。


    「抱歉,惠,借我英文字典。」


    「可以是可以,不過為什麽放學後才要用?」


    「是社團活動要用的。」


    為什麽廣播社社員會需要用到英文字典呢?心想大概是要翻譯西洋歌曲標題的惠,從桌子裏拿出英文字典。


    之後兩人稍微聊了一會兒,不知不覺就過了十五分鍾。惠和智樹一起在走廊走一段路後,便和他道別往樓梯走去。惠按照信件的指示,前往學校頂樓。


    惠想起昨天放在鞋櫃裏的信——請你在四月二十八日放學後,來南校舍的頂樓。相麻堇。


    寫法有夠自我中心的。雖然不奢望對方從開頭的問候語寫起,但至少也該交代一下有什麽事。


    學校指定的室內鞋發出廉價的腳步聲,惠走上通往頂樓的樓梯,打開連接頂樓的門。


    頂樓上有位長發的女孩。她麵無表情,就隻是單純站在那裏。


    那並非相麻堇。


    惠知道少女的名字。理由很簡單,因為他記得所有同年級的學生姓名。


    少女名叫春埼美空。


    她和中野智樹及相麻堇就讀同一個班級。


    惠想起智樹昨晚曾說她是個奇怪的人,跟惠一樣對許多事情都心不在焉。


    春埼美空緊盯著這裏。


    不過惠不認為她是在看自己。即使惠沒站在這裏,她應該還是會以相同的表情,看往相同的方向。


    長發少女的視線,實在過於平淡且缺乏個人意思。如智樹所言,讓人覺得心不在焉。


    惠刻意露出微笑,筆直走向春埼。後者的樣子一點都沒變。即使有陌生的男同學靠近,依然未感到警戒或緊張。


    「你是二年一班的同學吧?」


    惠問道。


    春埼有一段時間毫無反應,彷佛既沒看見惠,也沒聽見他的聲音。然後她平靜地回答:


    「是的。」


    盡管對回答之前的停滯感到不快,惠依然小心不讓這點表現在臉上。


    「你知道你們班上有位姓相麻的同學嗎?」


    「是的。」


    「太好了。是相麻同學要我來這裏的,你知道她在哪裏嗎?」


    「不知道。」


    真是的,這少女到底是怎麽回事。


    感覺就像在對著平坦的牆壁自言自語。


    「你喜歡什麽食物?.」


    惠問道。他想讓少女說出肯定或否定以外的話。


    麵對這個突然的問題,春埼看起來毫不訝異地回答:


    「沒有。」


    「這樣啊。那討厭的食物呢?」


    「沒有。」


    「不挑食是件好事呢,感覺能擁有健康的飮食生活。」


    惠敷衍地回答,同時在心裏對智樹抱怨道——真是的,這女孩到底哪裏和我很像啊?再怎麽說,我的感情也比她豐富多了。


    「話說回來,為什麽你會在這裏?如果是想獨處,我可以先離開喔。」


    「是相麻堇叫我來這裏的。我並沒有想要獨處。」


    少女意外地講出一長串的回答。


    惠歎口氣。


    「如果是這樣,拜托你在剛才我問相麻同學的事情時,就先告訴我。」


    少女稍微疑惑了一下,看來她似乎無法理解惠的話中之意。


    感覺太在意隻會沒完沒了,於是惠問道:


    「關於相麻同學的事情,你還有什麽能告訴我的嗎?」


    春埼美空點頭回答:


    「相麻堇因為班長的工作會晚點到,所以叫我一個人先過來這裏。」


    「你知道工作的內容嗎?」


    「不知道。」


    「原來如此。」


    如果學校要集合各班班長開會,惠班上的人也會被叫去。不過印象中,班導並沒提過類似的事情。相麻大概是被拜托處理什麽雜事吧。


    ——算了,隨便怎樣都無所謂。


    重要的隻有一點,相麻同時將惠和春埼找來頂樓這裏。看來她似乎是基於某種意圖,想讓兩人見麵。


    「你知道相麻同學也有找我過來嗎?」


    「不知道。」


    「那你知道她為什麽叫你來這裏嗎?」


    「不知道。」


    「我也一樣。唉,相麻同學真是個任性的家夥。」


    跟這位奇妙的少女在一起,到底要怎麽消磨時間呢?不如來玩文字接龍好了。感覺春埼不會拒絕。她應該會像至今為止的對話一樣,從容不迫地陪惠玩文字接龍。隻要惠說「鬆鼠 (risu) 」,她就會回答「西瓜 (suika) 」,若接著回「烏鴉 (karasu) 」 或許她就會講出「北魷 (surumeika ) 」。


    坦白講,惠對能夠麵無表情、冷淡講出「北魷」的國中二年級女生是有一點興趣,不過就算真的付諸實行,也隻會徒增空虛而已。惠決定問些比較有建設性的事。


    「你和相麻同學很親近嗎?」


    春埼稍微疑惑了一下。


    「我不太清楚親近的定義。」


    「舉例來說,你經常和相麻同學說話嗎?」


    「在過去的一年內,最常跟我說話的同班同學,大概就是相麻堇了。」


    「嗯,你們去年也同班呢。」


    惠回想起一年前,也就是剛上七阪中學時收到的分班表。相麻堇和春埼美空的名字,確實都是在一年四班的欄位。


    「既然如此,那你們相對算是親密吧?」


    「不過和一般的國中生相比,我想我和同班同學對話的頻率非常低。」


    「是這樣嗎?」


    春埼點頭。


    「你是我升上二年級後,在學校跟我講過最久話的人。」


    惠今天是第一次和春埼說話。這第一名的門檻未免也太低了。


    「這學期也才開始二十天而已,隻要接下來多跟其他人說話就好。」


    「跟別人說話是必要的嗎?」


    「這個嘛,我想不能算是絕對必


    要。」


    惠補上一句「隨你高興吧」。


    或許是因為這樣,春埼便不再繼續回應。同樣找不到對話理由的惠,將身體靠在頂樓的扶手上。


    放學中的學生們走在學校前麵的馬路上,他們的吵鬧聲隻有些微傳達到頂樓。這種和喧囂的距離感,讓人感到舒適。


    之後好一段時間,惠與春埼都沉默地站在頂樓。不曉得相麻堇何時會來。惠打算再過五分鍾她還不來的話,就要采取下一步的行動。換句話說,就是回家或真的開始玩文字接龍。


    就在惠想著這些事情時,原本一直凝視頂樓入口的春埼走到他的旁邊,將視線移向學校前方的馬路。


    是有什麽東西引起她的注意嗎?雖然惠有點難以想像,究竟有什麽東西能勾起這少女的興趣。


    春埼的表情跟至今一樣無色透明,找不到任何情感。惠也順著她的視線轉過頭。


    準備回家的學生們邊閑聊邊走在路上。或許是因為過了放學的尖峰時間,感覺人數變少了。在馬路對麵靠近轉角的地方,有一個女孩。


    那個女孩並非七阪中學的學生。她比國中生年幼許多,看起來是個國小低年級的學生。


    女孩正在哭。


    不曉得她是跌倒還是迷路。


    惠不知道理由,女孩的哭聲也傳不到頂樓這裏。


    然而確實有一個小女孩,在馬路的對麵哭泣。


    春埼美空似乎就是在注視那個女孩。


    惠再度看向春埼。一陣風吹起,晃動著她的長發。


    就在這個時候——


    「重啟。」


    少女歎息般低喃。


    春埼美空以略微沙啞、就女孩來說有些偏低的聲音小聲嘟嚷道。


    ——————————————————————


    四月二十七日,星期二。


    下午四點三十分,淺井惠拿著學校指定的白色書包從座位上起身。那個書包非常輕。因為他將教科書和字典等書籍,全都放在桌子或置物櫃裏,書包裏麵隻剩下鉛筆盒和幾本筆記本。


    打從升上國中二年級,已經過了二十天。雖然早就知道,但國中二年級的日常生活和一年級時相比,並沒有太大的改變。教室、教科書、級任導師,以及同班同學全都換新,本質上卻和以前沒什麽不同。大概隻有卸下舊螺栓,換上新的重新栓緊這點程度的差異。


    在向幾名偶爾會對話、連朋友都稱不上的同學揮揮手後,惠離開教室。他直接踏上走廊,走下樓梯前往玄關。


    惠在鞋櫃裏發現一封貼了心形貼紙的白色信封,在國道旁邊的書店買了一本翻譯的推理小說,然後回到中野家。他向中野智樹搭話,接著兩人一起打籃球。


    彷佛遵從早已設定好的程式行動,惠猜拳輸給智樹,背對籃球架站立。


    惠輕輕閉上眼睛,打算回想起智樹的步幅、速度、擅長的投籃路線、細微的習慣,以及所有相關的資訊。


    一開始隻是覺得有點不對勁。


    ——記憶的距離和平常不太一樣。


    或許這樣表現並不正確,不過也沒有其他方式能夠形容。舉例來說,若閉上眼睛回想一個月前的事情,就會覺得那一個月前的記憶位於比平常更遠的地方。


    彷佛潛進水裏前先暫停呼吸,惠稍微下定決心,回想「昨天」的事情。


    四月二十七日的前一天,本來理應是四月二十六日的地方。


    不過在那裏的記憶,卻和今天一樣是四月二十七日。


    一意識到這點,惠的腦中便充滿了情報。從現在這個時間開始,到原本應該是明天——四月二十八日放學後,位於頂樓時的記憶。


    突然被迫接受二十四小時的記憶,讓惠產生頭痛與想吐的感覺。為了勉強維持逐漸模糊的意識,惠按住自己的額頭。


    智樹語氣慌張地問道:


    「你怎麽了?」


    惠睜開眼睛,勉強微笑回答:


    「沒事,隻是覺得好像沒什麽勝算。」


    明明是在回想過去,卻看見未來。


    惠將輸掉這場籃球比賽。在智樹得了二十分的這段期間內,惠隻拿到六分。


    ——時間一定是倒回了。


    之所以能如此流暢地掌握狀況,是因為惠至今早已經曆過許多次這種現象。從惠在兩年前得到記憶保持能力以來,每隔幾個月就會發生一次類似的事情。


    這一定是某人使用了能夠幹涉時間的能力。


    失去的二十四小時記憶,混亂地充斥在腦海中。


    惠重新按照正確的時間順序排列記憶。在結束這項作業時,他想起在時間倒回的最後那瞬間,某人說出了一句話。


    站在頂樓的女孩。


    她有一頭美麗的卷發。


    那頭秀發隨風搖曳。


    然後她發出低喃。


    以宛如歎息、參雜著認命的聲音喊出。


    ——重啟。


    春埼美空輕聲喊完後,世界的時間就倒回了。


    惠心想,怎麽會有這種事。坦白講,他非常驚訝。


    一名少女喊出「重啟」的瞬間,世界居然就從四月二十八日倒回至四月二十七日。這一切有可能隻是偶然,隻是毫無關聯的事情嗎?


    或是春埼美空——那個不起眼的女孩使用了能力呢?


    將整個世界,將恐怕連整個宇宙都包含在內的一切,全都倒回過去。如此強大的能力,居然隻要輕聲喊出一句話就能施展出來?


    ——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惠忍不住發出笑聲。


    「惠,你到底是怎麽了?」


    智樹問道。


    「我隻是稍微回想起一件開心的事情。」


    惠緩緩睜開不知何時已經再度閉上的眼睛。


    智樹不安的表情映入眼簾。


    但惠現在沒有心思在意這種事情。


    讓時光倒流的能力。這對惠而言,是極具意義的能力。換言之,就是過去曾經拯救過惠的能力。


    而且,春埼美空當時喊了。


    ——重啟。


    那實在是過於適合這項能力的話語。


    「智樹,我們來打球吧。」


    惠說道。


    來,快讓今天結束吧。


    為了明天能再度和春埼美空見麵。


    2 春埼美空——第二次


    春埼美空擁有名為「重啟」的能力。


    那是一種類似能將全世界的時間回溯——說得更精確一點,是能將世界的狀態恢複到某個特定瞬間的能力。


    重啟本身有幾個限製。


    首先,她隻能讓時間倒回自己主動「存檔」的時間點。若之後重新存檔,就無法倒回上次存檔的時間點。另外就是存檔的效果隻能持續三天。


    而重啟最大的問題點,是效果同樣及於使用者春埼本人。


    例如這次透過重啟消除的,是四月二十七日下午四點三十分到二十八日下午四點四十五分,大約二十四小時的時間。世界曾經變成四月二十八日,然後再透過重啟的效果重現了二十七日.


    可是春埼本人並不記得自己曾經用過重啟,也不知道因為重啟消失的這二十四小時內發生了什麽事。


    被重現的四月二十七日下午四點三十分——也就是春埼美空上次存檔時,她正待在七阪中學附近的一座小公園裏。


    她在放學回家的路上聽見哭聲。


    定睛一看,一個女孩正在公園裏哭泣。對方看起來才念國小低年級,是個春埼不認識的女孩。


    春埼不擅長理解人的感情。若隻看表情,她根本就無法判斷那是笑臉還是


    哭臉。直到看見有淚水從眼睛流出來,她才能確定這個人在哭。


    位於春埼麵前的女孩,無疑正在哭泣。女孩的眼眶不斷流出淚水,沾濕了她的臉龐。


    春埼曾經決定隻要看見有人哭,就使用重啟。這當中沒有理由。或許以前有過,但她已經忘記了。


    總而言之,春埼替自己定下這樣的規則。


    所以此時她也打算喊出「重啟」。


    然而春埼想起自己最近都沒有存檔。存檔的效果隻能維持三天。若這三天內沒有存檔,就無法使用重啟。


    沒辦法。


    春埼低喃了一聲「存檔」,以便下次看見有人在哭時,能夠確實地重啟。


    ——重啟重現的,就是這個瞬間。


    就在春埼準備直接離開公園時,她聽見聲音。


    「那個……」


    那是少女哭泣的聲音。春埼再度看向少女。


    春埼不太能理解悲傷的感情。自有記憶以來,她從沒哭過——但不知為何,她知道眼淚是熱的,而且也能夠隱約想像淚水在臉頰上的觸感。


    或許春埼隻是忘了一切。忘了名為悲傷的感情,以及自己曾經哭過的事實。總之,國中二年級的春埼美空,不太了解哭泣這個行為。


    嬌小的女孩開口說道:


    「你認識我媽媽嗎?」


    那是不安定地顫抖、聽起來尖銳的聲音。


    「我不認識。」


    春埼回答。別說是母親了,春埼就連這少女也不認識。


    少女再度看向春埼。春埼試著等了一會兒,但依然不見她提出下一個問題。少女隻是不斷哭泣。


    這少女大概正在找媽媽吧。簡單來說,就是迷路了。


    春埼不太清楚遇見迷路的孩子時,該怎麽應對才正確。是不是應該帶她去找警察呢?不過通常被搜尋的人,聽說要盡可能別移動比較好。


    春埼試著找出最有效率的選項。


    最後她決定將少女留在公園,自己一個人去找警察。隻要詳細轉達少女的特徵,接下來警察就會妥善處理吧。


    春埼開始觀察眼前的少女。少女身穿白色網球衫配格紋裙,肩膀上掛了 一個深綠色的小肩包。她的頭發長度約到瞼頰,並用發夾將前發往上方固定。


    春埼問道:


    「你是在哪裏跟媽媽走散的?」


    少女沒有回答,隻顧著緊盯春埼的臉。


    大概是不知道「走散」的意思。想到這裏,春埼換了個問題。


    「可以我,你之前都在做什麽嗎?」


    少女以模糊的聲音低喃道:


    「我去了,醫院,做檢查。」


    看來她們是在醫院裏走散的。春埼記得這座公園後麵’確實有間規模頗大的醫院。既然如此,或許應該先跟醫院聯絡。


    「請問你叫什麽名字?」


    春埼說道。她認為隻要知道外表和姓名就夠了。


    少女以顏抖的聲音回答:「kurakawamari。」——kurakawa,mari。就算不知道寫法,應該也沒關係。為了聯絡醫院和警察,春埼轉身準備離開現場。


    就在這個時候——


    少女——mari不知為何抓住春埼製服的下襬。春埼無法理解少女的意圖。


    「請放開我。」


    春埼說道。


    mari隻顧著哭,沒有回答。


    此時得要不由分說地將少女的手拉開嗎?mari握著製服的力道非常微弱’隻要用力拉開就能解決問題。


    然而,春埼不知為何就是不想那麽做。mari握著製服的力道’隱約讓她聯想起某樣東西。那一定是很久以前的瑣碎小事,雖然差一點就能回想起來但最後還是未能如願。


    春埼任隨少女抓著製服下襬,同時說明自己打算采取的行動——mari繼續留在公圜等母親,而自己則趁這段期間聯絡醫院和警察。春埼不忘告訴少女,這應該是最有效率的處理方式。


    但是mari仍舊隻顧著抓住春埼製服的下襬,持續哭泣。


    舂天結束的公圔裏,櫻樹的花瓣已經凋落,開始長出淡綠色的嫩葉。今天的春天有點冷。盡管陽光溫暖,風吹起來依然冷冽。


    春埼任由少女抓著製服下襬,靜靜等待她的答案。


    在那之後過了二十分鍾,mari的母親才出現。


    此時mari已經不再哭泣。她抓著製服,靠在春埼身上睡著了。


    mari母親的身邊站了一位少女。那是春埼認識的人,是她的同班同學。


    少女名叫相麻堇。


    雖然不知道為什麽她會和mari的母親一起行動,但春埼並不在乎背後的理由。


    將mari交給那位低頭行禮的母親後,春埼便離開公園。


    相麻堇很自然地走在春埼身邊。


    「我有件事必須向你道歉。」


    她開口說道。


    「你遇見那個女孩時,我就在公園的入口。我原本想叫你,但後來打消念頭。你知道為什麽嗎?」


    「不知道。」


    相麻堇輕笑道:


    「因為我很好奇你會怎麽做。所以對不起,我什麽都沒跟你說,就自己一個人去找那孩子的母親了。」


    春埼不懂這有什麽好道歉的。


    不過,也沒必要特地確認。春埼默默地繼續往前走。


    「你簡直就像善人呢。」


    相麻董開心地配合春埼的歩調走著。配合那腳步聲,她以流利的節奏說道:


    「幫助哭泣的女孩’就算衣服被抓住也不甩開,並讓她靠在自己身上休息。雖然這些舉動看起來像內心溫柔的善人,但其實你對那孩子會怎樣,一點興趣也沒有吧?」


    春埼邊走邊點頭回答:


    「是的。」


    沒有猶豫的理由。那個少女的服裝也好,哭泣的表情也好,等明天一到,春埼會全部忘記。過一個月後,想必她會連今天發生的事情都想不起來。


    即使找到少女的母親,春埼也沒有特別感慨。隨便怎樣都無所謂。春埼美空對所有事情,都平等地漠不關心。


    相麻繼續說道:


    「我一直對你很感興趣。內心不存善意的你,大概是離偽善最遠的人了。可是光看你的言行舉止,卻又像個善人。到底要怎樣才能塑造出這種人格呢,我對這點非常感興趣。」


    春埼對這個話題毫無興趣。


    四月二十七日,下午五點。雖然距離黃昏還早,不過太陽的高度已經下降許多。從春埼和相麻的腳底延伸出長長黑影——兩道方向相同,但絕對不會交會的影子。


    「我每次看見你,都會聯想到兩個形狀完全相同的白色箱子」


    相麻堇以平靜的聲音說道。


    「你總是待在一個純白的房間裏,麵對兩個形狀完全相同的白色箱子。雖然必須打開其中一個,但你並不曉得哪個才是正確答案。」


    舂埼無法理解相麻的話中之意。


    於是她直接開口:「我不懂你的意思。」


    相麻堇笑著回答:


    「意思是對你而言,世界就是如此缺乏起伏。好比說兩個箱子各自漆了不同的顏色, 那隻要挑喜歡的顏色打開就好。如果箱子的形狀不同,那也能用形狀來當理由。不過在你麵前的,總是兩個形狀完全相同的白色箱子。」


    果然還是無法理解。


    直到現在,春埼才想起相麻堇去年也和自己同班。從那時候開始,她會像現在這樣突然出現,說些意義不明的話。


    「舉例來說,春埼,假設我對你提出一項請求。」


    春埼


    美空麵向前方繼續往前走。


    相麻堇望著春埼的側臉繼續說道:


    「那麽接受和拒絕,對你而言就像兩個白色箱子。但是你既不會想填好我,也不會想被我討厭吧?想必你沒有好奇心或嫌麻煩之類的情感。即使沒有任何足供判斷的材料,你依然會打開其中一個箱子。」


    春埼雖然在聽相麻堇說話,但完全沒打算理解。說白了,她不覺得有那個必要。


    「我們來試試看吧。明天放學後,你可以來南校舍的頂樓一趟嗎?」


    春埼毫不猶豫地頭。


    「我知道了。」


    相麻堇輕笑道:


    「為什麽你會願意聽我的請求呢?」


    春埼麵無表情地回答:


    「我隻是遵從規則。」


    「規則?」


    「我有幾個規則。」


    並非被任何人強迫,隻是為了順利度過日常生活所設定的規則。


    例如看見有人在哭,就使用重啟;隻要被人拜托,基本上都不會拒絕。


    春埼遵守這些規則生活。按照單純的程式行動,就像電腦一樣。即使隻是微不足道的判斷,她也需要事先準備好的規則。


    「規削啊。唉,算了。」


    相麻堇將手伸進書包,從裏麵拿出某樣東西。那似乎是一個——小小藍色信。_ 「這個給你,就當作是答應我請求的回禮。」


    舂埼收下相麻堇遞給她的信封。


    藍色的信封被黏得十分牢靠。除非撕破,否則拿不出裏麵的內容物。


    「這是類似護身符的東西。有困擾時,就拆開來看,然後好好說出你的願望。這麽一來,你的願望就會實現。」


    盡管難以置信,但也沒有否定的必要。


    春埼輕輕點頭,將信封收進書包。


    經過轉角時,相麻堇突然停下腳步。


    春埼美空毫不在意地繼續往前走。


    相麻菫從背後喊道:


    「記得明天放學後要到頂樓來喔。」


    春埼停下腳步,點點頭,然後再度邁開步。


    四月二十八日,星期三。


    當天放學後,舂埼美空依照相麻堇的指示前往南校舍的頂樓。


    在離開教室前,相麻告訴她有班長的工作要處理’所以會晚點到。


    春埼站在柵欄前,凝視著頂樓入口。她並不覺得等待辛苦,反正之後也沒其他事要忙。回家坐在書桌前麵和在頂樓等同學,兩者之間並沒有多大差異。


    背後傳來吵雜的聲音,操場上有幾個運動社團正在練習。準備回家的學生們從他們旁邊繞過,吵吵鬧鬧地離去。


    帶著清澈藍色的天空一片晴朗。然而春埼對這點絲毫不抱任何感慨,她從來不覺得天空漂亮。其他像是花、風,以及從隔壁校舍傳來的管弦樂社演奏亦然。即使這一切全都從這世界消失,也無法對春埼的意誌產生任何影響。


    春埼曾經納悶過,這算不算是悲傷的事。


    至於為何會產生這種疑問,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


    未知並不會讓她感到痛苦,就像等待同班同學一樣。這樣的心情遲早會隨著時間消散——最後不是找出答案,就是忘記疑問的內容。


    五分鍾經過,十分鍾經過,仍然無人造訪頂樓。


    一陣微風吹過。僅僅這點程度的因素,春埼不自覺地將視線移向操場對麵,亦即學校前方的道路。


    那裏有一位女孩。


    獨自待在頂樓的春埼美空發現她。


    ——kurakawamari


    舂埼有點意外,自己居然能夠毫不費力地想起這個名字。不過理由顯而易見,因為她又在哭了。女孩跟昨天在公園時一樣,毫不猶豫地掉淚。


    或許是因為距離太遠,她的哭聲傳不到這裏。


    mari扭曲著臉,邊哭邊踩著不穩的腳步走在路上。


    春埼在昨天發現mari時已經進行過存檔,這次應該能顧利重啟才對。


    春埼以歎息般的語氣低喃:


    「重啟。」


    然而春埼眼前的景象並未產生任何變化。她仍舊聽得見從操場傳來的吵鬧聲,以及從隔壁校舍傳來的管弦樂社演奏。mari也依然一個人邊走邊哭。


    此時春埼美空終於發現。


    自己早就在同一個時間點使用過重啟了。隻要重啟過一次,之前的存檔就會失效,必須再另外重新存檔。


    ——想必我在重啟之後,依然重複相同的行動。


    類似的事情,至今她已經體驗過許多次。


    重啟的效果,讓春埼遺忘自己曾經重啟過的事情。她隻記得自己打算重啟,但結果辦不到而已。


    到底為什麽,我會擁有這個叫做重啟的能力呢?


    藺於能力的知識,春埼全是從一個被稱為管理局的公家機關那兒聽來的。管理局管理


    咲良田中的能力,並為了除去與能力有關的問題而行動


    針對春埼的能力,管理局曾做出雖然能力本身極為強大,但若隻有她一個人便毫無意義的評價。事實的確如此。光是喊出一句「重啟」,世界根本就不會有任何改變,少女的淚水也不會因此消失。


    mari依然持續哭泣。


    是否應該到她身邊,將製服下襬借給她抓呢?這麽做,會不會比喊出重啟要來得有意義呢?


    過不久,春埼看見mari的母親出現在道路的另一側。


    等兩人相見時,mari就會停止哭泣吧。


    與重啟或製服下襬無關。少女的悲傷,想必會透過與春埼毫無關連的形式消解。


    隨便怎樣都無所謂。


    背後傳來開門聲。春埼轉身後,便看見相麻堇和一位春埼不認識的男同學。


    3 淺井惠——第二次


    對淺井惠而言,這是第二次的四月二十八日,星期三。


    放學後,惠立刻抓著英文字典走出教室。


    重啟前的這時候,惠先在教室稍微消磨一些時間,才按照鞋櫃裏的信件指示前往頂樓。 但這次不同,他走向二年一班的教室。二年一班——中野智樹、相麻堇,以及春埼美空的班級。


    在和春埼見麵前,他想先確認一件事。


    為什麽不是相麻堇,而是春埼在惠被叫去的地方呢?為什麽隻要春埼一喊重啟,時間就會瞬間倒回呢?而相麻和這些事情,又牽涉到什麽程度呢?


    中野智樹從走廊前方,亦即惠目標的教室內走了出來。他在發現惠後舉起單手說道:


    「哈囉,惠。」


    「嗨。這個借你。」


    惠將英文字典塞向他的胸口。


    「嗯?字典?」


    「你社團活動要用吧。」


    「喔喔,原來如此


    你怎麽知道?」


    因為在重啟前就聽過了。不過詳細說明起來也很麻煩。


    「說來話長。對了,相麻同學還在教室裏嗎?」


    「嗯,在喔。要幫你叫她嗎?」


    「不了,沒關係。」


    惠一麵留意教室,一麵繼續和智樹對話。


    兩人聊了社團活動、音樂,以及喜歡的電影。


    惠的腦中突然響起一道聲音。那是和眼前正在講動作電影的中野智樹相同的聲音。


    ——惠,我有件事想拜托你,可以在教室等我一下嗎?


    這句話和重啟前聽見的一模一樣。


    沒錯,以前也是如此。根據經驗,惠知道即使時間倒回,智樹使用的能力依然會發揮效果。


    就像現在一樣,曾經在第一次的四月二十八日傳達的聲音,在第二次的


    四月二十八日也能聽見。


    為了確認這點,惠試著問道。


    「智樹。你有使用能力,讓聲音在這個時間傳到我這裏嗎?」


    麵對這個問題,智樹驚訝地歪著頭回答:


    「沒有耶。怎麽了嗎?」


    「有點事情。」


    惠試著思考聽見聲音的理由,但他還是不太清楚這之間的原理。


    就在他煩惱時,相麻堇從二年一班的教室裏走了出來。少女似乎沒注意到這裏,背對兩人踏出腳步。


    總之,規在還是以相麻的事情為優先。


    「抱歉,智樹。我有點事情要處理。」


    「嗯。我也差不多該去社團了。」


    輕輕揮手和智樹道別後,惠踏岀腳步。他壓低腳步聲,間隔一段距離跟在相麻堇背後。


    相麻堇在走廊上直直往前走,朝附設實驗室和美術教室等特別教室的校舍移動。那個方向平常人並不多。


    等周圍完全沒其他人時,惠開始在意起腳步聲。雖然可以的話,他希望能知道相麻的目的地,但想不被發現地跟在她後麵,或許有點難度。


    相麻踏上校舍深處通往樓上的階梯,惠也悄悄地靠近那裏。再上麵一樓是音樂教室,因此隱約能聽見從裏麵傳出管弦樂社的演奏聲。


    走上樓梯,看向走廊前方時,惠意外與相麻對上視線。


    她微笑地說道:


    「你好,淺井同學。」


    到底是什麽時候被發現的?惠在內心歎了口氣,同時問道:


    「相麻同學,你在做什麽?」


    「履行班長的工作。」


    「在這種地方?」


    惠實在不認為有什麽班長的工作,是在走廊的正中央進行。


    相麻輕輕將頭歪向一邊回答:


    「在哪裏都無所謂,隻要不是在南校舍頂樓就好。」


    「這是怎麽回事?為什麽你要留這種信給我?」


    惠從口袋裏掏出之前放在鞋櫃裏的信給相麻看。白色信封搭配心形貼紙,讓這封信看起來就像是典型的情書。


    「很可愛吧?有沒有臉紅心跳啊?」


    「僅限於看見你的名字之前。」


    「那是我在雜貨店買的。我覺得很適合放進鞋櫃裏麵。」


    「我是不太懂信封的好壞啦。不過把人叫過去,結果自己卻不在現場,你不覺得這樣有點太過分了嗎?」


    相麻溫柔地笑道:


    「對不起。我無論如何都想讓某個女孩和你單獨見麵。」


    「那是班長的工作?」


    「沒錯,雖然另一半是我的興趣。」


    簡直莫名其妙。


    「你想讓我見的對象,是春埼同學嗎?」


    麵對這個問題,少女稍微動了一下纖細的下巴點頭回答


    「嗯,就是她沒錯。你怎麽知道?」


    「說來話長。」


    惠沒打算詳細說明時間倒回一天的事,而且他也不知道相麻否早已掌握春埼的能力


    「讓春埼同學和我單獨見麵,跟班長的工作有什麽關係?」


    惠問道。


    相麻笑著回答:


    「因為她沒什麽親近的人」


    「如果讓你和春埼見麵,或許你們兩人會成為朋友。」


    說完後,相麻提議先去頂樓,並踏出腳步。


    跟在她旁邊的惠歎了口氣。


    「我寶在不認為那是班長的工作。」


    「是嗎?我覺得關心班上同學的人際關係,算是相當重要的工作呢。」


    「我又不是你們班的人。如果想讓春埼同學交朋友,希望你將對象限定在你們班上的人。」


    「那是不可能的。」


    相麻堇保持微笑,語氣不變地如此斷言。


    她以毫不猶豫的態度,堅決地說道:


    「能和她做朋友的人,可沒那麽容易找到。在我班上肯定一個人也沒有。既然如此,就隻能拜托別班的人了。」


    「二年一班有智樹在,中野智樹。在與人交際方麵,他應該比我厲害許多。」 「如果對象是普通的女孩,或許找中野同學會比較好。可是春埼不行。那女孩實在是太特別了。」


    「那你呢,相麻同學?」


    「我會試著努力看看,但是恐怕很困難。我跟她合不來到令人難以置信的地步。」


    相麻帶著淺笑說:「我一定無法和她成為朋友。」


    惠不知為何對這句話感到意外。他對相麻的事情,明明就沒那麽了解。


    即使如此,還是有地方讓他覺得意外——「無法和她成為朋友」,惠對這句話感到抗拒。


    兩人穿過東校舍二樓,前往連接校舍的走廊。


    惠問道:


    「我知道春埼同學是那種很難交朋友的類型,不過為什麽你會選擇我當她的朋友?」


    「因為你們感覺最合得來。」


    「有什麽根據嗎?」


    「因為你和她很像。」


    智樹以前也說過相同的話。惠聳聳肩,繼續發問:


    「我和她到底哪裏像了?」


    「價值観、氣氛、人格,以及思考。將這些統合起來後,難以名狀的某個部分。雖然類似水興冰的關係,但又有點不一樣。或許是空氣與真空,也或許是信仰與法律。該怎麽說呢,重力和引力——還是這樣形容最貼切。」


    真是莫名其妙。


    「至少我不覺得空氣和真空很像。」


    「是嗎?如果放進透明箱子裏擺設,看起來不是都一樣嗎?」


    「那並非事物的本質。空氣和真空之間的差異,可是比新月和香蕉還大。」


    「總而言之,事情就是這樣。你們的本質雖然有些微不同,但隻要一靠近彼此,必定會自然、自動地混合。就像空氣在真空裏淡淡地擴散一樣。」


    惠搖頭回答:


    「這例子也太抽象了。」


    「也是。若要換個簡單的說法——」


    同樣的話題,智樹是用「對許多事情都心不在焉」來形容。


    相麻露出微笑。


    「你們都一樣活得非常認真。」


    然後如此說道。


    這和中野智樹的評價可說是完全相反。


    「淺井同學。如果你想和春埼交朋友,我可以協助你喔。」


    「讓我跟她打好關係,有什麽意義嗎?」


    「當然有,你們兩個湊在一起有很大的意義。對了——」


    相麻將嘴巴湊到惠耳邊,低聲說道:


    「要不要我告訴你,春埼的能力有什麽效果啊?」


    「……你知道嗎?」


    「嗯。」


    「為什麽?」


    相麻換上另一種笑容——那是宛如《愛麗絲夢遊仙境》裏的柴郡貓,不懷好意的笑容。


    「無論內容如何,隻要抱持適當的意圖,待在適當的場所’就能自動得到想要的情報」


    這完全不構成回答。


    在惠提出指摘前,少女再度將話題拉了回來。


    「吶,淺並同學。引力跟重力的差別是什麽?」


    「引力是指受到其他質量吸引的力量。重力則是引力在加上離心力等其他力量後,合計的力量。」


    好比說地球吸引各種物體的力量為引力,而在加上地球自轉產生的離心力後,就是重力。所以重力的方向,會因為離心力稍微從地心往赤道的方向偏移。


    相麻堇點頭


    「春埼同學就像引力,是一種純粹的力量。而你則是對那裏施加偏往其他方向的力量,換句話說,就是重力。」


    「


    我承認她比我還要純粹。」


    「不過你原本的力量比較強。隻是在相互抵消後,會有點被削弱而已。」


    兩人穿過走廊移動到另一楝校舍,然後爬上樓梯。


    在南校舍最高的位置,相麻打開通往頂樓的門。


    風伴隨著開門聲吹了過來。


    一名長發女子背向這裏,站在門的前方。


    她是在看那個哭泣的少女嗎?就像時間倒回之前,她以類似認命的聲音喊出「重啟」時那樣。


    春椅美空緩緩轉身,她的臉就像否定所有情感似地麵無表情。


    盡管四月後半的陽光和煦,被風一吹還是會覺得有點寒冷。


    坐在頂樓角落的相麻堇,仰望著南方的天空說道:


    「我們來聊天吧。」


    惠歎了口氣後問道:


    「聊什麽?」


    「什麽都好。對了,好比說,我有點不能接受一年被分成四個季節。」


    惠將身體靠在欄杆上。


    「不過季節存在是有好處的。例如能將八月的炎熱,怪到夏天的頭上。」


    「我並不是想否定夏天。你想想,櫻花已經凋謝,四月也馬上就要結束了對吧?雖然我因此感覺春天結束了,但現在距離夏天卻還非常遙遠。」


    相麻看向春埼問道:


    「吶,你覺得接下來會是什麽季節?」


    春埼緩緩地眨了一下眼睛,然後回答:


    「下周未是立夏。」


    立夏,讓人感受到夏天氣息的時節。在日曆上,從這天開始就是夏天。


    相麻微笑道:


    「沒錯,夏天比想像中還要近上許多。」


    然後她再度仰望天空。


    惠也不自覺地將視線移到相同的方向。


    位於春夏之間,四月底的南方天空。從春天那讓人聯想到無重力的淡薄天空,到夏天那帶有強烈吸引力的深邃天空,還在轉變途中的天空。


    現在的天空真要說起來,感覺還比較接近春天的淡薄色彩。讓人覺得比起下周末,夏天應該還在更遠一點的地方。


    「那我們就在這裏,一起度過即將來臨的夏天吧。」


    相麻堇說道。


    「讓我們一次又一次地在這個頂樓見麵。為了理解彼此,反複交換各式各樣的話語吧。」


    惠輕輕歪著頭問道:


    「這麽做有什麽意義嗎?」


    惠在裝作不感興趣的同時思考著


    相麻的提議非常有魅力。既然春埼美空擁有讓時光倒流的能力,那麽惠無論如何都想和她打好關係。


    然而另一方麵,惠無法參透相麻的想法。惠實在不覺得相麻隻是因為班長的工作才想讓他和春埼交朋友。


    相麻微笑道:


    「意義那種東西,自己隨便去找就好了。我們隻是彼此見麵和聊天。就像並排在電線杆上的麻雀那樣,一起休息一下而已。」


    「我討厭缺乏目的的行動。」


    「既然如此,我就隨便幫你補充意義上去。」


    少女稍微思考後,再度開口。


    她抬起纖細的下巴看著南方的天空,以語氣平靜地說道:


    「假設在我們當中,有機器人存在。」


    「機器人?」


    「嗯。模仿人類做出來的人造品。被製作成和人類一模一樣,即使握它的手、親它,或是調查它的血液,也無法察覺它是人造品。直到測量它和別人共鳴的程度,才總算能推測出它和人類是不同的東西。以前好像有過類似的小說對吧?」


    歎了口氣後,惠回答:


    「《銀翼殺手》——菲利普?狄克在一九六八年時寫的作品。」


    「沒錯,就是那個故事裏登場的機器人。假設在我們當中,有一個人是那種機器人。」


    這個世界,根本就不存在像科幻小說裏那樣精巧的機器人。


    「這個假設的意義是什麽?」


    「隻是單純的問題——機器人,是誰?」


    「這問題有什麽意義嗎?」


    「嗯,一定有。究竟機器人是誰,要基於什麽樣的根據主張這點。姑且就先把找出這件事的答案,當成我們三人聚集在這裏的意義吧。」


    惠輕輕聳肩。


    「隻要調查脊椎就行了。在《銀翼殺手》裏,就是透過這種方式判斷。」


    「那樣假設就沒有意義了吧?我們三人實際上都是普通的人類。就是要在這樣的情況下思考,然後來預測誰是機器人。等夏天結束後,我們再來一起對答案。」


    機器人。


    光看著這個詞匯,惠最先聯想到的是春埼美空。


    一個缺乏表清、讓人感覺不到意誌的少女。關於她的事情,惠知道的並不多。不過總


    覺得她看起來隻是遵從幾個程式在行動,仿佛被人工創造出來的存在。


    就連現在,春埼美空也隻是默默地聽相麻堇說話而已。


    換句話說,就是要思考關於春埼的事情囉?


    反覆在頂樓和她見麵,然後觀察春埼美空這個人。這項行為確實是有意義的。可以的話,惠希望能夠理解她——理解這個能讓時光倒流的人。


    「春埼也沒意見吧?」


    相麻問道。


    春埼輕微地歪了一下頭。


    「我沒讀過那本書。」


    「那就讀讀看,我下次借你。」


    「我知道了。」


    等回過神來,太陽已經開始下山。


    在夕陽照耀下——


    「夏天開始時,我們再來這裏見麵吧。」


    相麻如此說道。


    兩年後/八月三十日(星期三)


    高中一年級的淺井惠和春埼美空,並肩坐在消波塊上眺望夕陽。


    惠吐氣般的嘟嚷道:


    「相麻擁有預知未來的能力。」


    他知道一旁的春埼移動了視線。


    「換句話說,她事先就知道那個夏天會發生什麽事囉?」


    「我覺得應該要認為,她早就知道所有的一切。」


    兩年前夏天發生的事情,或許是無法回避的命運。或許跟相麻堇的意圖無關,是遲早會發生的事情也不一定。不過當然也有可能是她刻意計畫、實行,由人為導致的事件。


    無論如何,所有發生在相麻堇周圍的事情,她一開始就知道了。


    例如知道在兩年前的四月二十八日叫春埼美空去南校舍的頂樓,她就會使用重啟。


    知道隻要放一封信,惠就會目擊那個現場。


    此外無論是惠對重啟這項能力抱持著極大的興趣,還是三人將以此為契機,在頂樓建立起那樣的空間,相麻堇都事先就知道了


    惠摸著口袋裏的黑色石子。


    名叫麥高芬的小石子。據說其持有者,能支配咲良田的能力。


    惠認為這一定也是相同的事情。所有的事件,都與相麻的意圖有關。


    麥高芬’隨便在河邊就能找到的黑色石子。


    就物質層麵而言,恐怕這真的隻是普通的石頭。不過相麻堇製造了這顆石頭的謠言——麥高芬的持有者,能支配咲良田所有的能力。這隻是毫無根據的謠言。


    然而這個謠言的效果極為強大。


    普通的黑色石子成了麥高芬,將惠和數名能力者聯係在一起。其中一人是村瀨陽香,能夠消除碰觸之物的女孩。另一人是佐佐野宏幸,能夠將照片內的風景重現的初老男子。


    隻要把這兩人,與相麻介紹給惠認識,另外兩名人物的能力結合起來,就能實現某件事。


    讓兩年前去世的相麻堇複活。


    說得更具體一點,就是從透過佐佐野的照片重現的過去裏,將相麻董帶出來。


    「春埼,你還記得麥高芬這個詞匯原本的意思嗎?」


    惠問道。


    春埼輕輕點頭,然後她依照惠過去的說明回答:


    「麥高芬是一個戲劇或電影的術語,用來指稱那些讓主角與故事產生連係、擔任契機的道具。」


    被迫收下的神秘手提箱、寄信人不明的奇妙信件,諸如此類讓主角和故事產生關連的道具。


    那就是麥高芬。


    惠點頭回答:


    「擁有這顆石子的意義,大概就隻是這樣而已。相麻堇擬訂一個讓自己複活的故事,這隻是讓人和那個實行者產生關連用的小道具罷了。」


    她隻不過是針對普通的小石子散播一則謠言,就完成一個故事。將未來扭轉到希望的方向。


    這實在令人驚訝。即使擁有預知未來的能力,這樣的手法還是太驚人了。


    ——不過,如果是相麻,這點程度的事情確實難不倒她。


    思及此處,惠在內心笑了。這份感情,換言之就是一種信賴。


    對名叫相麻堇的國中二年級女生所抱持的信賴。惠能夠相信她的所有行動都是基於明確的意圖。


    這是為什麽呢?明明根本就沒有任何根據,能讓他如此強烈地相信相麻。


    不過惠依然確信。


    ——所有看起來隻是細微偶然的事情,全都是相麻堇刻意使其發生的。


    例如她微笑的時機。將臉湊向這裏低語,然後退開的一連串行動。感覺一切的背後,全都伴隨著明確的意圖。當然,機器人是誰這個問題也不例外。


    「惠,你看起來好像有點高興。」


    舂埼說道。


    或許吧。惠征笑地點頭。


    「長久以來的疑問,總算找到解答了。」


    惠望向作埼。她已經沒在看夕陽。


    少女筆直地看著惠的眼睛說道:


    「可是,你看起來也非常悲傷。」


    惠這次搖了搖頭。


    道並不表示否定。從某個角度來看,或許是更加明確地肯定悲傷。


    其實就算哭出來也無所謂。即使落淚,也不會讓人覺得奇怪。但是惠依然一如既往地徵笑。即使感到悲傷,還是要表現得跟平常一樣,彷佛類似人類,卻又並非人類的某種東西。


    「或許好不容易找到的答案,其實是非常悲傷的事情也不一定。」


    惠微笑著回答。


    兩年前那樣麵無表情的少女,如今猶豫地倒抽一口氣,然後開口說道:


    「那個疑問是什麽?」


    盡管不曉得該不該回答,但惠隻迷惘了短短一瞬間。


    「相麻蕙為什麽會死。」


    她的死,被當成普通意外處理,隻是一起不幸的事件。


    惠從以前就隱約覺得這件事不太對勁。不過在知道相麻的能力後,他才能確信


    「擁有預知未來能力的她,根本就不可能死於意外。」


    那麽,相麻董為什麽會死呢?答案馬上就會揭曉。


    春埼凝視著惠的雙眼。


    惠微笑地回望少女的臉。


    耳朵深處響起相麻堇的低喃——機器人,是誰?


    兩年前的夏天,惠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


    可是他錯了。真正應該思考的、並非機器人是誰這個問題。


    而是相麻為何要提出這個疑問。


    必須更加仔細地思索她思考的脈絡,以及她的情感才行。


    惠閉上眼睛。夕陽的光芒從眼瞼的另一側照耀著他。


    年前去世的少女,在他的記億中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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