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月晴朗的日子裏,那東西在放學後毫無預警找上門來。


    我和雪兒一起走向校門口,遠方突然出現一點亮光,一個沿著校園地麵滑行的藍色小光點。光點一路飛到離我們數公尺遠處,接著在空中停了下來。


    「那、那是什麽東西……?」


    「小心點。」雪兒警告。


    定睛一瞧,那東西看起來像個稀奇罕見的昆蟲。雞豆大的藍色球體長出數根羽翼,羽翼以肉眼追不上的速度振動,在空中盤旋。這到底是什麽東西,我實在難以想像,不過我心裏大概有個底,知道這東西肯定來自雪兒的世界。乍看之下,這東西給我的印象和冰蜘蛛非常類似。


    雪兒在不知不覺中已轉換成藍色眼瞳,青藍瞳孔直盯著青藍飛蟲,接著以一貫的機械化口吻開口說:


    「看來這東西沒有敵意。」


    「是、是嗎?」


    至少它沒發動攻擊,雪兒解釋。可是這種東西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找我們有事嗎?」


    雪兒一問,小飛蟲立刻掉過頭,改變飛行方向。原本以為它要飛走了,結果隻是稍微移動一下,又轉過頭來,停在空中,似乎正等我們跟上,打算為我們帶路。


    「我們就跟上去看看吧。」雪兒提議。


    藍色飛蟲飛得緩慢,一會兒過後,我們跟著來到了舊校舍旁。


    「怎麽回事?」


    事情發生得讓人措手不及。


    閃閃發光的藍色雲朵從舊校舍的牆壁裏竄了出來,逼近我們。數不清的大量藍色飛蟲大概有幾十隻,不對,是幾百隻聚集成群。為我們帶路的飛蟲一加入,那東西隨即發出低沉的嗡嗡聲,如一團毛線球反覆變換形狀。過沒多久,那東西像是總算變出該有的形狀,出現明確的形體。


    人類。


    那是個在半空中嗡嗡作響,隻有上半身的藍色人影,看上去就像一個盤起胳臂的男人。因為是由飛蟲組成,人影渾身上下無處不散發出細微光芒。


    「啊。」


    我無意間記起菅子同學說過的話,不由自主倒抽一口氣。閃亮的濃霧,沒有實體的人類……


    沒錯,這家夥確實就像迷霧中散發光芒的人類,她在舊校舍遇見的肯定就是這個東西。我正想大叫出聲,那家夥搶先一步開了口。


    「我們的名字是黃蜂。」


    我嚇得像是摔進洞穴。那嗓音異樣低沉,講的確實是人類語言,整個身體同時發出聲響。既然是飛蟲聚集成人形,仔細想想這也是理所當然。在性質上,那嗓音和嗡嗡拍動的振翅聲相同,也就是說,這東西是靠振動說話。


    「我們的名字是黃蜂。」那東西又說了一次,我背上直冒冷汗。


    「我是雪兒。」


    如此沉穩的回答,實在令人佩服不愧是雪兒。


    「我知道你的名字是黃蜂了。」她說。


    「然後呢,你是什麽東西?你不屬於這個世界,為什麽會來到這裏?你找我們到這裏來又有什麽事?」


    麵對不明所以的生物,雪兒接二連三拋出合理的疑問。我的心髒狂跳,連半個字也吐不出來,忍不住心想她未免太沉著冷靜了點。也許遇上這種時候,更能顯現出她天生的理性。


    「我們搭乘宇宙船來到這裏。」


    「宇宙船?」雪兒說。


    「那是一種交通工具。」黃蜂解釋。「可供作食用的交通工具。」


    可以吃的交通工具?


    我一頭霧水,目瞪口呆,隻是連連眨眼。


    「你們該不會……」


    「我們在幼時搭上宇宙船,途中燃料耗盡,導致無法繼續前進也無法折返,所以把船吃得精光,才得以成長。我們成長得很順利,於是離開了宇宙船。」


    雪兒若有所思地用手指抵住纖細的下巴。


    她接著小聲說:「寄生蟲。」


    「我記得曾聽過一種罕見的蜂類會在生物身上產卵,孵化的幼蟲就寄生在宿主身上成長。」


    「什麽?」


    這番話讓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倒抽了一口氣。


    寄生,我一理解這項事實,背上瞬間竄起雞皮疙瘩。舊校舍教室裏散落一地的冰蜘蛛屍骸,原來那不是自相殘殺,而是寄生在上頭的卵反過來從裏頭把冰蜘蛛吃得一幹二淨,事實肯定就是如此,這些家夥是寄生蜂的蜂群。


    「沒錯,我們屬於變異種。」


    黃蜂說。


    「我們搭乘宇宙船,進行著一趟趟沒有終點的旅程,藉由這樣的過程獲得知識。我們集體行動,集體活出生命的意義,換句話說,我們是具備意識的集合體。」


    「具備意識的集合體?」我蹙起眉說。


    「簡單來說……」雪兒說,「你們可以進行某種程度的思考對吧?」


    「是,我們是以整體進行思考。」


    我冒著冷汗,試圖理解眼前的話題。非常難理解,老實說,我根本聽不懂。姑且不論雪兒,這些寄生在冰蜘蛛身上的昆蟲居然侃侃而談地述說著這些複雜的事情……雖然身為人類,我卻不由得感到羞愧,但對方也不隻是一群蚊蠅聚在一起。我賭上人類的尊嚴,頭腦猶如大型氣渦輪引擎高速運轉,轉著轉著,腦中突然冒出一個疑問。


    「你們在這地方做什麽?」


    「我們正在建造新的宇宙船。」


    「什麽意思?」


    「我們正在這棟建築物內打造新型宇宙船。」


    把你們叫來這裏就是為了這件事,黃蜂表示。「上次我們剛好不在,因此認為有必要事先把這件事講清楚。」


    嗯,我心想。


    「別想敷衍我們,你們真正的目的到底是什麽?」


    「我們要求和平。」


    「……和平?」我有些驚訝。


    「請不要對我們在這裏建造的宇宙船動手。之前我們暫時離開時,你們似乎在裏頭大鬧了一番。」


    其實我們也沒有大鬧的意思,不過當時確實是慌張了一點。


    「我們沒有惡意。」雪兒說。「難道我們破壞了宇宙船嗎?」


    「不,宇宙船沒有遭到破壞,我們的技術沒那麽不堪一擊。」


    黃蜂依然盤著胳膊,似乎稍微轉過了身子。


    「我們沒有敵意,也沒有加害人類的意思,隻希望能平穩地完成宇宙船,航向新世界。」


    「新世界?」我問道。「你們打算去什麽地方?」


    「我們要前往更高的次元。」


    在這個世界以外,還有許多不同的世界,黃蜂說,那就是我們的目的地。


    「因此,我們正在建造戰鬥機。」


    「戰鬥機?」


    我眨著眼,啞然失聲。我還以為總算可以和對方溝通,事實證明果然隻是錯覺。不過如果真能和昆蟲交談,實際上也許就是這種感覺。它們潛藏在冰蜘蛛體內,由別的世界來到這裏,現在正在舊校舍打造戰鬥機,準備完成後啟程航向更高次元的世界,希望在那之前可以不受打擾。我有點頭痛,要不是雪兒在這裏,我一定會以為自己瘋了。


    「我知道了。」雪兒沉穩回應。「我答應你,如果你們不對人類出手,我們也不會幹涉戰鬥機的建造。」


    「謝謝,我們答應絕不對人類出手。」


    「請務必信守承諾。」雪兒叮囑。


    「要守信哦。」我也跟著附和。


    「我們和人類不同,不會說謊。」那就拜托你們了,黃蜂發出低沉的嗓音。


    「因為還得趕回去建造戰鬥機,恕我們在這裏先失陪了。」


    說完,黃蜂又發出嗡嗡聲,一哄而散。一群閃閃發光的小黃蜂


    如冒出煙囪的雲朵,鑽進了舊校舍二樓牆壁。


    我和雪兒並肩走在平常回家的路上,仔細思考這整件事。那群黃蜂具備建造戰鬥機的高度智慧,我們彼此答應互不幹涉,事態看似暫時和平落幕。


    不過,這真的是正確的選擇嗎?我想知道雪兒的意見。


    「欸,雪兒……剛才那件事你認為如何?」


    「真嚇人。」


    「什麽?」這回應讓我有些吃驚,我以為她的感想會更實際一點。「你嚇到了嗎?」


    嚇死我了,她說。


    「我這輩子還是第一次看見那種東西,不隻驚訝,也覺得很有意思,心跳到現在都還有點平複不下來呢,幸好那些東西沒有敵意。」


    「這樣啊,真讓人意外呢。」 她就算驚訝也不會表現在臉上呢,我心想。


    一聽到我這麽說,雪兒忽然不滿地噘起薔薇色唇瓣。


    「意外是什麽意思? 」 她的嗓音比平常還要冰冷。


    「我是真的嚇到了呢。」


    唔,我又說錯話啦。


    我在腦海角落自我反省時,雪兒忽然卷起製服袖子,朝我伸出手臂。她的手腕纖瘦,白皙得讓人驚歎。我不由自主停下腳步,雪兒也跟著停了下來,轉身回頭。她慢步走了過來,朝我攤開掌心。


    「你、你在做什麽?」我驚慌失措地說,「這是要我放銅板上去嗎? 」 別說蠢話了,雪兒冷冰冰地說。


    「量看看我的脈搏。」


    「什麽? 」


    「量看看我的脈搏。」她發出機械化的嗓音反覆說道。


    「我是無所謂啦……可是為什麽突然要我量你的脈搏? 」


    「你以為我完全不會驚訝對吧?你以為我是個頭腦聰明,內心就像電腦一樣冰冷的女孩子對吧? 」


    「我沒有……」


    你錯了,雪兒說。


    「我會受驚嚇,心跳也會不自覺加速,隻是不太會表現在外表上而已,別誤會了。」


    「我、我知道了……抱歉說了那麽沒大腦的話。」


    「那你願意量了嗎?」


    「我量。」


    我老是這副德性,說話不經大腦,在無意間傷害了別人。這都得怪我不懂人心,我忍不住怨恨起自己那血液循環有問題的腦細胞。


    雪白手腕微微透出青白血管,我用左手壓住她的手,右手食指輕輕按住她的脈搏。她的手腕冰冷,但確實有血液流通,脈搏也在劇烈跳動。可惜的是,我不知道雪兒平常的脈搏快慢,不過如果和我的脈搏速度相比,的確是快了一點。


    「你的脈搏好像有點快。」


    你真的很緊張呢,我說。


    「對啊,我和你一樣。」


    「什麽?」


    「我們其實很像。」雪兒說,「外表看似冷漠,並不表示我們就沒有心。我們的心確實存在,也確實在跳動。」


    這話說的沒錯,我暗自認同。雪兒和我都不是沒心的人,雖然心意不太容易傳達給別人,但心確實存在,也有血液流通。我頓時覺得豁然開朗。


    「人家常說手愈冰冷,心愈溫暖哦。」


    雪兒沒有回答我的話,驚訝得睜圓了眼。


    「什麽?」


    「咦,你不知道嗎?常有人這麽說我呢。」


    「手愈冰冷,心愈溫暖。」她重覆了一遍。「這話有什麽根據嗎?」


    「咦?」


    「為什麽手冷,心就暖?」


    「呃,這是因為……」


    為什麽呢?我從沒深入思考過。


    「人類手的溫度和心有什麽關係嗎?雪兒也適用這句話嗎?冷的一定得是手嗎?腳或肚子不行嗎?為什麽?」


    「真是敗給你了……」


    快活的心情轉眼消逝,我不經意的一句話點燃了雪兒的好奇心。我搔了搔頭,語無倫次地說起臨時擠出來的答案。雪兒聽了直說「不可能。」、「沒道理。」、「不合理。」,最後甚至毫不留情地駁斥:「你果然是個愚蠢家夥。」


    2


    隔天下課時,可香穀同學把我叫到樓梯間。


    「你今天放學後有空嗎?」


    我正想回答,她卻像是要堵住我的話,宛如水壩決堤似地滔滔不絕說個沒完。


    「其實呢,車站前麵甜甜圈店的甜甜圈全部半價。你瞧,隻要讓店員看手機上的這個畫麵就 能打折,很方便吧?今天放學後要不要一起去呢?我想用這折價券,反正你閑著也是閑著嘛,一起去吧。」


    我眨了眨眼,打量起可香穀同學的表情。


    柳眉挑釁似地高高吊起,渾圓的雙眸射出如炬目光,猶如碰上天敵的小動物,臉頰染上粉嫩淡紅。她平常也是這副模樣,實在看不出心裏在打什麽主意。


    也許是我默不作聲地考慮太久,她忽然慌得像溺水了一樣,雙手胡亂擺動。


    「不、不過你別誤會囉。我會約你,不是因為記得你喜歡甜甜圈,我是說真的哦。我隻是想用折價券而已,我不過是想把手上的折價券用掉罷了!」


    「可香穀同學。」


    「什、什麽事……?」


    「不好意思,我今天剛好有事,抱歉。」


    她瞪圓了眼,神情像是聽見三天後地球就要爆炸似的。


    不過,她又馬上恢複以往的傲氣。


    「這、這樣啊……哼,突然要約還約不動,你居然也會有事。好吧,那就明天好了,明天放學後再去!」


    「對不起,明天我也有事。」


    「咦……!」


    「後天還有大後天也是一樣。」 可香穀同學聽得柳眉緊蹙,濕潤的眼瞳直瞪著我。


    「什、什麽嘛……這話是什麽意思。」


    我的話惹惱你了吧,她怯生生地說。我一點也不在意,我答道:


    「最近我有些事要忙,放學後都沒空。」


    這一陣子沒辦法陪你了,我合掌賠不是。可香穀同學見了默默咬緊下唇,像是小腳趾撞上柱角,強忍著難以形容的疼痛般地闔上雙眼,默默無語。


    一會兒過後,她喃喃說著,這樣啊,原來是這麽一回事。


    「……沒有挽回餘地了嗎。」


    「什麽? 」


    我愣愣地張著嘴,不懂她這話是什麽意思。


    我連一點機會都沒有嗎?連一線光明都不剩了嗎?她自言自語似地喃喃問道。


    「可香穀同學,你在說什麽?我隻是……」


    「哼!」


    她甚至不願意聽我解釋。


    「用不著你說,我也知道為什麽。反正……唔唔唔,反正我就沒有雪精靈漂亮,身材沒有她瘦,皮膚也沒有她白。我家不過是個普通的中產家庭,就連炸蝦也會吃得隻剩蝦子尾巴!」


    「呃,可香穀同學?」


    一滴汗流下我的臉頰。


    她怎麽了?她為什麽暴跳如雷,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情報?我真的搞不懂。雪精靈和蝦子尾巴有什麽關係……?我想問清楚,又怕問了隻是火上加油。


    「可是我也不輸她。」


    她把手放在胸前,落寞地說。


    我擅長寫作,也很會料理,小時候參加過兒童合唱團,對我冷淡一點也可以忍受……


    「我會繼續努力……我絕不輕易放棄。因為妖精最後總是要回到魔法國度,奇幻故事都是這麽寫的。」


    「完全聽不懂。」我戒慎恐懼地說,「可香穀同學,你到底在說什麽? 」


    「真是的……你這個遲鈍的大笨蛋。」 呆頭鵝!


    罵完,她轉過身子,和之前一樣在轉眼間已經走下樓梯。下一節上課的地方在教


    室,她到底打算跑到哪裏去?這和她剛才罵我的話同樣是個謎。我搔著頭,嘀咕說:


    「她生氣了嗎……好像也不是。」


    我隻知道個大概,沒能深入體會她的心情,不禁覺得可悲。


    「怎麽了嗎?」雪兒問得有些納悶。


    「沒事。」我應道。


    「你的臉色不太好呢。」


    「沒這回事,我本來就是這種臉。」


    「是嗎?」


    「十個人從旁邊走過,會有十個人覺得奇怪,完全想不起剛才走過去的那個人長得什麽模樣……事後才驚覺這一點,我長得就是那種臉。」


    「你是想說自己的長相看起來普通,其實很有特色嗎? 」 「我沒那個意思。」


    雪兒像是看見嘴角沾滿番茄醬的貓,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接著哼了一聲,沒多說什麽。我們就這麽緩步走向放學後的舊校舍。


    舊校舍冷冷清清,一踏進寒冷的陰影處,上方立刻飄下閃耀藍色光芒的雲朵。雲朵飛在我 們身邊繞了幾圈,接著形成人形,朝我們盤起胳臂。那是黃蜂。


    「有什麽異狀嗎?」雪兒問。


    「沒有。」黃蜂答道。


    「進展如何?」


    「非常順利。」


    「實際進度呢?」


    「戰鬥機在今天已經完成約七成。」


    「那真是太好了。」我無奈地聳了下肩。


    最近這幾天,我和雪兒每天放學就到舊校舍與黃蜂見麵。我並沒有積極與異文化交流的念頭,不過是當個陪客,陪雪兒過來。她主張應該定期與黃蜂進行交流,我也隻得配合。她的理由是「我雖然答應不幹涉它們建造宇宙船,可沒答應不幹涉它們」,簡直是強詞奪理,不過聽來好像又有那麽一番道理。


    我警告過她好幾次,要她別招惹麻煩,但她的個性就愛打草驚蛇,完全不聽我勸。


    「我明白你的意思。」


    「那你就別那麽做了。」


    「別誤會了。」她說。「我認為必須和它們交流,不是出於個人興趣。」


    「不是嗎?」


    沒錯,她嚴肅點頭說,我這是為了警戒。


    「我對它們是很有興趣,不過對於會不會加害人類這件事,我還無法完全信任它們。世上沒有生物能提供絕對保證,為了牽製它們的行動,在戰鬥機完成前,我認為必須時常與它們會麵,這麽一來也可以發揮施壓效果。」


    這世上的戰爭大多是因為溝通不良而起,雪兒搖著蝴蝶結說,彼此理解是很重要的一件事。


    「原來如此。」


    這話聽來頗有道理,因此我也跟著雪兒把放學後的行程調整為異文化視察。雖然對不起常約我到各個地方去的可香穀同學,但這也是為了世界和平。我相信這世上有比起吃甜甜圈更重 要的事情,在它們建好戰鬥機,離開這個世界之前,我一刻也不得閑。


    「黃蜂。」


    雪兒說。


    「戰鬥機是交通工具對吧?」


    「正是。」


    「具體來說,那是什麽樣的交通工具?是以什麽原理在天空飛行?是什麽形狀?既然是戰鬥機,上頭的裝備應該有飛彈吧?」


    「雪、雪兒,用不著一口氣問這麽多問題吧。」


    我嘴上阻止,好奇心卻也是一發不可收拾(應該說根本收不起好奇心),暗自佩服起雪兒果然有一套。她的求知欲旺盛,一旦在意,就像莫劄特的嬉遊曲般連續不斷前進。


    然而,對方也有自己的考量,溝通起來苦難重重。


    「那是隱形戰鬥機。」


    黃蜂強硬說道,我一聲不吭地蹙起眉頭。


    這回答有說跟沒說一樣,我偷偷往雪兒望去,發現她正抵著纖細的下巴,如品嚐新釀的紅酒,默然沉思。然後,她用一種平板的嗓音悄聲說:


    「隱形戰鬥機是吧。」


    「沒錯。」


    「那要怎麽建造呢?」她不解地微微偏過頭。「在這種地方,怎麽可能建出隱形戰鬥機。」


    「由我們來建就有可能。」


    「材料呢?」


    「蜂王漿。」


    黃蜂不時說著意味不明的話語,試圖逼我們打退堂鼓。我掛上苦笑,雪兒則是沉吟著抱起雙臂。


    「蜂王漿啊。」


    「正是蜂王漿。」


    「舔起來有甜味嗎?」


    「因為表麵鍍了層蜂膠,舔起來沒有甜味。」


    「蜂膠?」


    「那是我們的秘密建材。」


    「為什麽是秘密?」


    「秘密就是秘密。」


    「什麽意思?」


    「無可奉告的意思。」


    「為什麽不能告訴我們?」


    「因為是秘密。」


    雪兒和黃蜂不著邊際地閑聊,我拋下互不理解的兩人,茫然仰望橘紅天空。


    七成,我暗自低喃。


    隱形戰鬥機已經完成七成,待全部完成,黃蜂就會離開這裏,我們也能放下心來。在那之前也隻能耐住性子,一起上演這出不太平穩的悲喜劇。


    3


    隱形戰鬥機完成進度達到七成五的某天放學後。


    我心不在焉地在一旁望著雪兒與黃蜂和平常一樣閑聊,以佛教用語來說就是進入無我的境界,精神甚至渙散得超越無我,簡直是無心。這個時候,我突然感覺到了什麽,不對,沒有感覺這麽明確,隻是沒來由地想往後看。這麽一瞧,我對上了一雙眼,有個人從建築物後探出半個身子,窺視著這裏。


    蓬鬆的淺色發絲,渾圓眼瞳裏混雜著確信與恐懼。


    躲在那裏的人是菅子同學。


    「咿!」


    她屏息似地哀叫一聲,轉過身去,轉眼消失在舊校舍陰影處。


    這下慘了,我暗叫不妙,馬上跑了起來,踹踏地麵追起菅子同學。


    「什麽事?怎麽了?」


    雪兒疑惑的嗓音從背後傳來。


    「沒事!你待在那裏!」


    我頭也不回地叫道,繼續往前跑。雪兒和黃蜂沒有跟來,由於事發突然,他們一時間應該也反應不過來。我氣喘籲籲地不停奔跑,跑過舊校舍轉角處,卻沒發現菅子同學的身影。


    「跑、跑到哪裏去了?」


    我四下張望,發現她的背影正往校門口衝去。她的背影遙遠又渺小,跑得像個垂死掙紮的人,試圖掙脫看不見的泥沼。那副模樣看上去沒有半點虛假,她是真的打從心底感到害怕。為了追上她的腳步,我渾然忘我地向前奔跑。


    菅子同學在三天前出院。


    她休息了很久,回來時態度卻和平常沒有兩樣,感覺不出離開過一段時間,就像毛衣上的毛球,自然而然地融入教室裏頭。值得一提的是,她那自然的態度恐怕是她深思熟慮後采取的戰略,而我當然不能裝作視而不見。雪兒現在和班上同學相處融洽,我認為有事先警告她的必要,讓她知道要是她敢再耍什麽小手段,我絕對不會坐視不管。


    「喲,菅子同學。」


    我看準她身旁沒人的時機,在走廊上向她搭話。


    她回過頭,純真眼眸的眼角低垂,輕盈蓬鬆的秀發在肩上彈跳,模樣一如往常溫柔。她若是穿上如童話故事裏的公主裝,一動也不動,看上去或許比芭比娃娃還要可愛。但她的個性膽大妄為,女孩子果真神秘。


    「你還好嗎?」我說。


    「我很好……有什麽事嗎?」


    「有健康的身體才有彩色的人生。」我說。「金錢固然重要,愛情、勇氣與友情也是聊勝於無,不過人生最寶貴的還是健康。」


    她垂下頭,


    啐了 一聲。


    「你還是一樣把輕浮當瀟灑。」


    「我沒……那個意思。」


    我的玩笑大多沒人能懂,早知道隨便說個「太好了」敷衍過去就算了。


    「用不著擔心。」她撫弄著發絲說,「我不會再找雪兒同學麻煩了,你是為了這件事跑來找我的吧?」


    「咦?你怎麽知道?」


    簡直是出師不利。


    「你都寫在臉上囉。」


    「真的嗎?」我摸著臉說,「常有人說看不出來我在想什麽呢。」


    「其他事是看不出來,隻有這件事看得一清二楚。」


    「噢。」真奇妙啊,我不禁心想。


    不管再怎麽說,麻煩當然是愈少愈好,也許是在住院時深自反省過,也可能是看在我的麵子,菅子同學後來沒再找過雪兒麻煩。不過,或許她隻是單純膩了,無論如何,她沒再來打擾我和雪兒平靜的生活,我也樂得悠哉,心裏大呼快活。


    不過,看來我這想法太膚淺了點,菅子同學的關心恐怕早已轉移到其他事物上。


    「哈、哈、哈……」


    我前屈著身子,雙手按在膝上,像隻內向的倉鼠短促地喘著氣。跑出校門後,我一路在上學的路上奔跑,在跑進閑靜的住宅區時跟丟了菅子同學。她跑得飛快,實在是人不可貌相。


    「真是的。」我咕噥說。


    雪兒和黃蜂原本都不存在這個世界,尤其黃蜂的外形明顯不是人類。看著他們聊天的景象,實在讓人很難不衍生出奇怪的誤會。


    好巧不巧,撞見這場麵的人偏偏是菅子同學。她會住院,追根究柢就是因為發光的霧狀人影……也就是遇上黃蜂。這顯然是我的疏失,我隻顧著管她與雪兒不合,完全忘了得告訴她幽靈的真麵目。


    「希望她別胡思亂想才好。」我悲觀地喃喃說著。


    4


    隔天第二堂課上課時,事情毫無預警發生。


    那時我一如往常,把手肘抵在桌上,托著腮幫子發呆。本來我打算一早就向菅子同學解釋,解開誤會,結果又撲了個空,她又沒來學校。


    國文老師正高聲朗誦著梶井基次郎的〈檸檬〉時,遠方忽然傳來轟轟轟的巨大聲響。手上的原子筆掉了下去,我不自覺挺直背脊。難不成是檸檬爆炸了嗎?校舍不停搖晃。


    「汁麽?」


    震動一平息,馬上有人踹開椅子,站了起來。我和其他同學不約而同地轉過頭去,發現用力抿唇,僵直地站在位子上的人正是雪兒。


    「雪兒?」我喚了一聲。


    「…………」


    她沒答腔,神情異常凝重地杵在原地。接著,她如棲息在西伯利亞森林裏的白狼,猛然飛奔衝出教室。因為她莫名其妙衝了出去,我們一時間反應不過來,老師甚至愣得在黑板前張大了嘴。門就這麽敞開著,我在教室裏愣了好一會兒……過沒多久,直覺如雷電劈來,讓我猛然驚醒。


    我暗叫大事不妙。


    我痛苦得像是心髒被人用力捏在手中,全身發冷。


    常有一些奇怪的事情發生在我身上,此時襲來的直覺無庸置疑正是屬於這一類情形。直覺告訴我出事了。無法以理論解釋的預感襲向我,讓我深信不疑。


    出事了。


    束縛解開了。要是我再繼續磨蹭下去,肯定會發生無法挽回的悲慘後果。


    不,不隻如此,從現在起我連一點小錯也不能犯,數秒過後我才終於搞清楚自己的處境。時間正加速前進,不容我在這裏拖拖拉拉。始料未及的突發狀況正發生在我和雪兒身上。


    「雪兒!」


    我跳了起來,往走廊衝了出去。


    「等等!」


    我正衝下樓梯時,頭上忽然傳來喝止聲。


    「我叫你等一下!」


    嚴肅的口氣讓我不由自主抬起頭,這才發現原來是可香穀同學。她氣喘籲籲,肩膀不住起伏,似乎是為了追上我,跟著跑了過來。


    「發生什麽事了嗎?你急著要去哪裏?」


    「沒去哪裏。」我煩躁地說。「對不起,我有急事。我怕等一下會有危險發生,你還是快回教室吧。」


    「你在說什麽?」


    「我現在沒時間解釋。」


    我背過身子,又繼續衝下樓。雖然對不起她,但現在事態危急,而且這畢竟是我和雪兒的問題。


    「慢著啦!」


    她跑下樓梯,追了上來。「別跟過來,太危險了!」我扯著嗓子大吼。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到底是什麽事情危險?」


    「不知道。」我老實應道。「我的直覺告訴我出事了。」


    「等一下,你究竟要跑去哪裏?」


    這種問題根本沒有回答的必要,我默默埋頭向前跑去。


    「這、這是……? 」


    我清楚感覺到自己的臉色僵硬。我衝到了舊校舍前,事態遠比我料想得還要嚴重。猙獰的橘紅光芒瘋狂侵蝕舊校舍,爆炸聲斷斷續續響遍四周。


    舊校舍燃起熊熊大火。


    「這是怎麽回事?」


    汗水滑落臉龐,我離燃燒的舊校舍還有一段不短的距離,周圍熱氣卻悶得難受。這麽一場大火卻沒人發現,情況明顯有異,或是火勢實在來得過於猛烈?


    轟隆聲猛然大作,校舍上頭開了個洞,部分屋頂被炸了開來。凶猛火舌竄出屋頂,跳著嘲諷般的火舞。


    「唔……唔唔。」


    痛苦的呻吟聲忽然傳進耳中,我轉頭一看,發現有人倒在地上,急忙上前把人扶了起來。 那人是菅子同學。


    「菅子同學!你還好嗎?你沒受傷吧?」


    「我、我沒事……」


    說著,她咳了幾聲。她的臉和製服髒兮兮的,像是被炭火熏得焦黑,膝蓋也破皮流血。不過,她身上沒有其他外傷,至少沒有燒傷的痕跡。


    「是你放的火嗎?」我問。


    她嬌小的身體直發抖,雙陣盈滿淚水,用力咬緊了唇。


    真是拿她沒轍,我心想。


    「你到底做了什麽?」我蹙起眉頭問。「這可不是正常火勢,明顯有哪裏不對勁。我不太會表達,不過一般來說不會燒得這麽快又猛烈。」


    你做了什麽?我問。


    「你該不會丟了汽油瓶進去吧……」


    「我沒有!」她大叫否認。「我怎麽可能做出這種事!這些全是妖怪惹的禍!」


    我覺得好像被一桶冷水狼狠地潑到身上。


    「這話是什麽意思?」


    「我、我隻是想揭穿那些危險妖怪的真麵目,沒有把事情鬧得這麽大的意思,我是說真的!」


    「你到底做了什麽?」


    我隻是打算把它們熏出來,她哭喪著臉說,我隻是打算用煙把那些危險的蜂熏出來而已。


    「那些蜂一碰上用來驅趕的煙,就像發瘋一樣突然激動了起來,扭曲變形,橫衝直撞……接著,不曉得什麽時候憑空冒出了另一隻體型龐大的妖怪,模樣很可怕。妖怪從全身吐出火焰,我這輩子還沒看過這麽恐怖的火勢,校舍瞬間變成火場……」


    她縮著身子,頭倚在我的胸口大喊。


    「那些家夥果然是危險的妖怪!我拚了死命,好不容易才從那些邪惡的怪物手中逃了出來!」


    我抓緊她纖瘦的上臂。


    忍不住想吼回去。


    那些你口中的妖怪不是什麽危險的家夥,雖然不是人類,它們可以說是愛好和平的和平主義者。可是你看看自己做了什麽好事,你又有什麽資格擅自認定它們有危險?


    這個混賬菅子,我咬緊了牙。


    這時


    ,忽然有個念頭閃過腦海。


    其實每個人都一樣,內心都覆蓋了一層厚重的冰,導致心與心之間隔著冰牆,難以相互理解。既然人與人都無法理解對方心裏的想法,更何況是其他世界來的生物。


    菅子同學,我說,不用擔心,這裏沒有妖怪。


    「雪兒呢?」


    雪兒去哪裏了?我問。


    「她該不會……」


    我也不敢相信,她抬起頭說。


    「她衝進去了!她趕到這裏,確認我沒事後就一個人衝進校舍了!」


    不會吧。


    「我得先說清楚,我阻止過她了。我朝著她的背影使盡力氣喊著要她別去,警告她裏麵危險,不要進去……可是她根本不聽我的勸阻!堅持衝向大火中的校舍,一點也不猶豫,不過一眨眼的功夫,她就這麽一個人衝進了火場!」


    我想像著當時的情形。


    接著,我咽了下口水,慢慢把目光轉向火中的舊校舍。


    烈焰吞噬舊校舍,化成一片火海,暴力性的高溫引發爆裂與崩塌,拒絕外力介入。


    不過,我一定要去。為免愚蠢人類犯的過錯連累到我們身上,雪兒大概是進去找黃蜂談判了。她獨自衝進火海,嬌小的身驅背負著沉重的負擔,打算與燃起熊熊烈焰的舊校舍同歸於盡。


    我輕輕地讓菅子同學躺在地上,朝舊校舍跨出腳步。


    「你要去哪裏?」


    「那裏。」


    她聲嘶力竭地怒喝:


    「都這種時候了,你還在耍什麽帥,進去隻是活活燒死啊!」


    不管她再怎麽阻止,我絕對不會退縮。我擠出渾身力氣,慢步走上前去。這時,背後又傳來一個更用力拖住我腳步的聲音。


    「不要去!」


    出乎意料的嗓音讓我不自覺回頭。氣喘籲籲,一頭淩亂長發的可香穀同學就站在我眼前。 她追過來了。


    「不能過去!你在搞什麽鬼?你真的想進去送死嗎?」


    「可香穀同學。」


    「快點過來這裏!那裏很危險,別那麽靠近!」


    「可香穀同學,雪兒在裏麵啊。」


    聽見這句話,她用手搗住了嘴,急促地倒抽一口氣。濕潤的眼瞳圓睜,漂亮的柳眉緊蹙 眉間僵硬。然而,我一邁步,她又急迫地開口阻止。


    「可、可是你還是不能去!不要去!太危險了。」


    「雪兒現在的處境更危險。」


    「我馬上叫老師過來!知道了嗎?我會盡全力衝去找老師。」


    「沒那種時間了。」


    雪兒已經在火場裏了。


    「求求你,拜托你別進去……」


    她扭曲著臉龐,眼淚仿佛隨時可能奪眶而出。


    「不要進去好嗎?你這麽衝進去必死無疑。這不是童話故事,在現實中被火燒了會燙,火是會燒死人的。」


    這種事我也知道,我回道。


    「別擔心,我早就習慣了。」


    沒錯,我很習慣這種異常狀況,就連妖怪也親眼目睹過不下數次。我從以前就經曆過不少怪事,那都是為了增強我的抵抗力,讓我能勇於麵對眼前的恐懼吧。肯定是這樣沒錯,這是潛意識送給我的一份大禮。


    「不管怎麽樣,我一定得進去。」


    「等、等一下。」


    可香穀同學雙拳緊握,神情有些古怪。她的眼瞳閃爍詭異的光芒,嘴角揚著僵硬的微笑。


    「我、我說啊。」她動作誇張地敞開雙手。「你如果答應我不進去裏頭,要我答應你任何事都行!」


    「咦。」


    「我、我是認真的哦。你不管提出什麽要求,我都會答應,而且我保證說到做到。你不覺得很棒嗎?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哦。」


    她自暴自棄似地說得飛快。


    「可是呢,你要是死在裏頭,可就沒這樣的大好機會了呢。人燒死了會化成灰,變成到處亂飛的白色灰燼。到時候什麽轉機還是危機都不用談了,一切都完了。所以你別進去……好嗎?這件事還是交給大人處理吧,拜托你待在這裏不要走……」


    她說著,鬥大的淚珠也跟著滴落。


    「別讓我擔心……」


    哀求聲暫歇,短暫的沉默蔓延在我們之間,後頭傳來火星迸裂聲。總是努力不懈、全力以赴的可香穀同學,我直視著那雙被淚水濡濕的美麗明眸。


    「可香穀同學。」


    「什、什麽事……? 」


    「謝謝。」我由衷向她道謝。


    這話似乎大出她的意料,隻見她驚訝地睜大眼,心牆上開了個小洞,露出一點空隙。我轉過身,拔腿狂奔向燃燒中的舊校舍。我內心感謝,但還是不得不邁步向前。再也沒有人追得上我。


    校舍內溢滿驚人熱氣,熱得讓人發疼,每一次呼吸,肺部就像著火般發燙,粗糙的木頭焦味在舌尖擴散。走廊上,起火燃燒的木頭碎片和瓦礫隨處散落,不時迸裂,響起爆音。橘紅色彩占滿視線,火熱充滿整個空間,由內到外燒灼著身體。


    正因為如此,我絕不停下腳步。


    「你在哪裏,雪兒!」


    我一路狂奔,為了甩開恐懼與迷惘,竭盡所有力氣奔走。我躍過橘紅火焰,宛如鑽過馬戲團的火圈。我奔上焦黑階梯,撥開濃厚煙灰,繼續前進,深怕一旦停步,很有可能就這麽被壓垮,動彈不得。沒人追得上我,即使恐懼也追趕不及。


    「唔?」


    一彎過二樓轉角的瞬間,我嚇得停下腳步。


    那東西從火焰中現身。


    「那是什麽東西……?」


    教室牆麵疑似燃燒或是爆炸,隻剩燒毀的木框。異常寬敞的空間裏,火海亂舞,中央矗立異樣的龐大漆黑物體。


    「那、那就是……戰鬥機嗎?」我用力咽了下口水。


    那東西愈看愈怪異。


    我不知道該用什麽言詞才能正確形容。


    我沒有自信是否能清楚說明,硬是要說的話,那像個金屬製的巨大鬆果。閃亮的漆黑球體表麵密密麻麻布滿了魚鱗般的切麵,切麵不時豎起,宛如毛發倒豎,以駭人氣勢噴出火焰,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任何物體隻要碰上火焰,無一幸免,全被轟飛了出去。龐然大物緩緩燒灼四周,一路把東西撞得東倒西歪,緩慢移動,有時身影如電視雜訊模糊,但時而又清晰顯現。那已經超越人類知識所能理解的範圍,地獄若有機器存在,也許就是這個樣子。


    「嗡……嗡……」


    「哇啊? 」


    突然有聲音傳來,我嚇得身子一縮。


    黃蜂不曉得何時飛到了我背後。


    「黃蜂?」我提心吊膽地開口問道。「……發生什麽事了?」


    黃蜂完全變了副模樣,與以往相去甚遠,無論質或量都蒙受了無可彌補的傷害。


    「嗡嗡、嗡。」


    過去有數不清的成群黃蜂化成人形,此時眼前頂多隻有一小群約十來隻黃蜂。原本閃爍藍光的軀體變得烏黑,長長的羽翼傷痕累累,如天線直挺的觸角也遭到折毀。黃蜂每一隻都明顯身負重傷,自然隻能形成最簡單的形狀,像是圓形、三角形或四角形……即使如此,最多也隻能維持數秒。它們以讓人眼花撩亂的速度迅速變換隊形,在空中盤旋,試圖擠出所剩無幾的智慧,向我解釋。


    「我們……遭受到攻擊!」


    它們配合群體的動作,震動空氣。


    「由於人類女子突然出現,攻擊我們,導致建造中的『隱形戰鬥機』失去控製!戰機失控,我們因此傷亡慘重……」


    說著,黃蜂如煙火轟然迸散,在空中打轉。


    果然不出我所料,我咬緊了牙。


    菅子同學的正義感(諷剌的是,她恐怕是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才做出這自認為眾人著想的高貴行為),使得事態走入無可挽回的局麵,害得沒有敵意的黃蜂發狂,武器失去控製。


    「真受不了。」我喃喃罵道,「就會找麻煩。」


    人類愚蠢又熱愛戰爭,我不經意想起雪兒平靜說著這話的聲音。由結果看來,這話確實沒錯……不過,我搖了搖頭,把消極的念頭趕出腦海,當務之急是應付眼前的危機。


    「她人呢?」我向奄奄一息地飛在空中的黃蜂問道,「雪兒應該進到這裏來了,她現在人在哪裏?」


    原本到處亂飛的黃蜂又集合成一個小個體。


    「她輸了。」


    「輸了?」


    傾軋聲響起,胸骨碎裂的感覺襲來。


    「那是怎麽回事!」


    「她試圖阻止『隱形戰機』……」


    黃蜂解釋。


    「『隱形戰機』有無限能源……失控的『隱形戰機』將會半永久性地燒毀世界……她打算阻止這樣的情形發生。」


    「你說什麽?」


    「她以冰的力量對抗『隱形戰機』,可惜沒有成功。『隱形戰機』的抗冰能力非常強大……『隱形戰機』反擊,把她打飛了出去。」


    「打飛?」她被打飛了?


    「她在……那裏……」


    黃蜂勉強做出細長的箭頭形狀,我循著箭頭指的方向望去,那裏雜亂倒了一堆東西,有置物櫃、牆壁碎塊、天花板碎片……堆得像一座廢棄物處理場裏的垃圾山。殘骸底下有個小小白白的東西,那個東西正是雪兒。她半張臉露在外頭,身體全埋在瓦礫堆裏,那個人就是雪兒。她痛苦地蹙起眉,雙唇微微張闔,破碎的蝴蝶結在一旁殘骸縫隙間隨熱風上下飄動。


    「雪兒!」


    她還活著。


    我闖進惡火,衝向她身旁。


    「等等我,再忍一下。」


    我奮力抓起仍有些灼熱的瓦礫,隨手往一旁拋去。我迅速移開瓦礫,雪兒的上半身露了出來。製服燒得破破爛爛,白皙臉龐滿是焦黑,所幸沒受重傷。由四周的慘狀看來,這可真是奇跡。


    「你還好嗎?」我急忙問。


    「好熱……」雪兒半眯著眼說。


    「這、這樣啊。」


    「你不熱嗎?」


    「有一點。」我回道。我的手沒有片刻停歇,一邊拚命把又黑又笨重的碎塊丟到旁邊,一邊和雪兒說話,像朝雪山上的遇難者搭話。


    「你為什麽突然一個人跑來這種地方,和我說一聲也好啊!我作夢也沒想到事情會這麽嚴重,差點沒嚇死。」


    抱歉,雪兒說。


    「上課中聽到巨大聲響的時候,我突然直覺想到這裏出了事。結果我一趕來,就有東西在這裏大鬧。」


    「真拿你沒轍。」


    「我想阻止那個東西。」


    「我知道。」雪兒就是這樣的女孩子。「為了不讓火勢蔓延到我們身上,你想自己解決掉那個怪物對吧?」


    她輕咬粉唇,虛弱地點了點頭。


    「真是……」


    胸口不明所以地鬱悶,若不是需要移開瓦礫,不管什麽東西都好,我都想用盡全力緊緊抱入懷中。


    「那台隱形戰機。」雪兒呢喃似地說。「沒想到它會那麽厲害,力量強大,也能抵抗冰的攻擊。我的力量不足以攻破訪護罩,所以遭到反擊……」


    「這種事情常有,用不著喪氣。」


    雪兒沒有答腔。


    「以後不許你再這麽亂來了。」我說。「總之你還活著就好。再忍耐一下,我馬上搬開這些重死人的東西,把你拉出來。」


    她垂下雙眸,沙啞著嗓音說:


    「不行……」


    「你說什麽?」


    「這麽做隻是白費力氣……你還是快逃吧。」


    這裏就快要崩塌了,雪兒說,沒時間了。


    我悶不吭聲,有些猶豫該如何回應。這種事我看也知道,火勢來得猛烈,這棟校舍隨時可能倒塌。不過,我不能把雪兒拋在這裏,我擔心她,就是因為擔心才衝進大火。我擔心,擔心得要命……


    像是為了堵住我的嘴,雪兒搶先一步開口。


    「沒用的。」


    「怎麽可能沒用。」


    「因為……」


    我不理欲言又止的雪兒,繼續拋擲瓦礫。她半個身體露在外麵,很快我就能把壓在她身上的東西全部移走,兩個人一起逃出這裏。在移開疑似金屬柱的巨大物體時,我才發現自己的想法過於輕率而且天真。


    唔。


    難以置信的景象出現在眼前,我不自覺停下手中動作。


    雪兒沒有雙腳。


    「這是怎麽回事……」


    她的腰際如紙門上的紙若隱若現,裙間透明,甚至可以望見地麵,膝下則是完全消失。那情景仿似玩笑,看上去就和我常開的玩笑一樣惡劣。她的身影像極了幽靈,上半身也逐漸如幽靈變得透明。


    「我就快不行了。」雪兒說。


    6


    「出了什麽事……?」我顫抖著嗓音問。


    那頭怪物究竟對你做了什麽。


    「和那沒關係。」她說。「隻是我有點……力量耗盡了。」


    「力量?」


    「在這個世界,我無法隨心所欲地發揮自己的力量。」她解釋。「我會變成這樣主要是因為太過勉強自己,連維持存在的力量也耗盡了。」


    「維持存在……什麽意思?」


    我按著太陽穴說。太陽穴劇烈跳動。


    「聽不懂,我聽不懂這話是什麽意思。」


    「簡單來說,我已經沒有留在這世界的力量。」


    就是這個意思。雪兒說,我快要消失了。


    「怎麽會這樣……」


    我頹然跪倒。


    一切都太遲了嗎?是因為我太晚趕來嗎?這全是我的錯,要是我再早一點趕到這裏,要是我再早一點理解事情始末,雪兒也用不著逼自己用上全部力量。


    「對不起……不過這裏原本就不是我居住的世界,我遲早還是會離開這裏。」


    隻是沒想到這麽快就要分開了,她說。


    「真可惜……我還有好多事情想知道……」


    她喃喃低語。


    「也想多了解你一點。」


    現在的我沒有餘力理解這些話。我頭昏目眩、心跳加速,跳得心髒發疼,腦子裏亂成一團,不由自主地跪在地上,抱住了頭。這到底是怎麽回事?為什麽會變成這樣。情形渾沌不明,隻有時間確實流逝,每件事情都朝無可挽回的局麵發展。


    等我注意到時,雪兒正拉著我的製服袖口。


    「雪……兒?」


    「抬起頭來,已經沒有時間了。」


    抬頭一看,隱形戰機已經拖著龐大機身逼近眼前。我不由得倒抽口氣,這戰機實在大得嚇人。這麽就近一瞧,戰機的模樣讓人膽顫,使人完全喪失逃走的力氣,可說是為破壞而存在的機械。


    逃不掉了,我無助心想。何況四周全是火海,想逃也無處可逃。眼前狀況不容我抱持生存希望,不是遭戰機碾死,就是燒死,隻有這兩種可能性。不過這也是我活該,我的愚蠢害得雪兒必須命喪此地,我又有什麽活下去的價值。


    雪兒慢慢地把手伸向我。


    「我教你一個咒語。」


    我緊握住她的手——在這種狀況下,她的小手依然冰冷,握起來很舒服——不解在現在這種時候,她為什麽突然莫名其妙講起這種話。


    咒語?


    「你在說什麽,雪兒?」


    「這咒語能由我的世界……喚來一點力量,幫助你抵抗火焰。」


    你就吟誦著咒語逃離這裏吧。她說,應該多少可以避免火焰延燒上身。


    「現在是擔心我的時候嗎!」


    「我已經撐不下去了,沒有道理讓你也一起葬身火窟。」


    說著,她在我耳邊悄聲念起咒語。如蒲公英棉絮吹進耳中的呢喃話語非常簡短,美得不像咒語。


    「你一念出這句咒語,就趕快逃。」雪兒說。「跑得愈快愈好。」


    「雪兒……」


    「還有,有件事麻煩幫我轉告。」


    「轉告? 」


    「對,幫我轉告菅子同學。」


    她平靜說道。


    「雖然出了這種事,你用不著愧疚。你做的事情確實稱不上正確,不過你也是鼓起了勇氣才這麽做的吧。這一點值得佩服,你非常了不起。」


    然後,她神情有些困惑地補上一句:


    「還有……那個時候我沒能好好誇獎你的發型,對不起。鬆鬆軟軟的很適合你,我是說真的。你幫我這麽轉告她吧。」


    我想說些什麽,卻一句話也擠不出來。


    巨大戰機緩慢逼近,我隻是緊緊用雙手握住雪兒的手,回握的力道微弱,宛如壽命將盡的小動物。她的胸口也變得透明,戰機豎起全身切麵,似乎打算朝我們噴出火焰。


    接著,她輕聲說:


    「我們很相似。」


    「咦?」


    「我一直這麽覺得。我們大概想法相近,才會像這樣遇見並相處在一起,其中一定有什麽深遠的含意。兩人相遇,對雙方的世界應該是有具體目的存在。」


    「我讚成。」


    我像個笨蛋猛點頭。


    「兩邊的世界漸漸融合,如山頂的陳年積雪逐漸融化,化成涓涓細流,在山腳下匯合,我們因此能理解更多事情,兩個世界也能有更深入的交流。」


    「我也這麽認為。」


    「可惜一切都要在今天結束了。」


    雪兒說得有些模棱兩可,迎麵凝視著我,沒有一如往常避開我的目光。事情發生在轉瞬間,卻有各種念頭光速掠過腦海。


    雪兒以清澈的眼眸注視這個世界,以高純度的視界望進這個世界的本質。在你的眼中,我是什麽模樣呢?這個世界讓你看到了什麽美麗的風景嗎?希望你眼裏望見的是個美好的世界……如果可以做到,我希望還能讓更多事物映入那雙眼瞳,讓你看見彼此相互理解的未來,以及融為一體的世界。不過,這些事再也辦不到了嗎?難道已經無計可施,無法挽救了嗎?一切都完了嗎?不,說不定還有法子可行,說不定會有奇跡發生……


    「謝謝。」


    雪兒最後道了聲謝。


    「謝謝你一直這麽替我著想。」


    緊接著,隱形戰機響起轟聲,噴發氣勢驚人的火焰,猶如一把以火打造的龐大標槍。在赤紅火槍貫穿我們的身體前,我用力握緊雪兒的手,吟誦她剛才告訴我的咒語。


    (古語)


    銀白亮光隨即閃耀四周。


    鏗鏘鏗鏘鏗鏘,火槍在怪聲中凍結,化成細長冰柱,在我眼前停了下來。


    冰棍就像過熟的果實,隻是輕輕一眨眼便裂成碎片紛紛掉落,響起透明的破碎聲響。


    怎麽了 ?


    「發生什麽事了……?」


    詭異的感覺襲來,世界仿佛瞬間變了模樣,宛如闔起眼後再張眼一瞧,夏日的樂園轉眼成了寒冬的荒野。我人明明身處在火中的校舍,卻冷得全身發抖。


    「雪兒? 」


    我握緊她的小手,把她的手覆在掌中。她的手一動也不動,沒有回握。她闔著眼眸,如冰雕緊閉雙唇。


    不知從何處吹來凍骨寒風,風勢毫無停歇之意,反而刮起了強勁狂風。強勁的風勢讓我不由得閉上眼,耳邊傳來了野狼在荒野狂奔的奔跑聲,以及波浪打上南極冰山再紛紛落入海中的浪花聲。


    我又更用力握緊了她的手——不管發生什麽事,我絕不放手——接著戰戰兢兢張開了眼睛。眼睛很難睜開,主要不是因為風勢強勁,而是空氣冰冷,不過我還是微微睜開眼,看見不明力量逐漸覆蓋整個世界。發生在我眼前的事情如神明降臨大地,在這世上還未曾有人親眼目睹這幅景象。


    大粒冰珠擊向地麵,卷起漫天風雪。暴雪如海嘯,把隨處肆虐的火焰化成銀白光芒。火焰衝破冰層,結冰的火焰發狂大亂,照樣遭到冰凍。萬物的氣息皆被凍結,燃燒的冰徹底除去異物,完整覆蓋上一層閃亮的美麗世界。


    「咿……」


    過沒多久,戰機發出老舊木門的傾軋聲,停下動作。機械毀了,遭冰雪無情擺弄,被迫跳起滅亡之舞。上頭覆蓋冰霜的雪白金屬片紛紛剝落,掉到地上。灼灼冰火貫穿裂縫,戰機不隻內側結冰,外側也同樣凍結。接著,尖銳響音響遍冰雪世界,劈啪劈啪劈啪,猶如身處遭受詛咒的幹旱地區。上頭布滿龜裂的戰機遭無情冰雪重創,應聲碎裂,消滅在亮光之中,沒留下一點塵埃,就這麽從世上消失。


    這機械可憐的建造者早已滅絕,有些蜂仰倒在冰冷地麵,身體覆蓋上一層薄雪;也有些蜂遭到冰凍,碎落滿地;其中大部分都被強風吹得不知去向。蟲說穿了也不過就是蟲,難以在如此低溫的環境中存活,在這裏還活著的生物隻剩下我和她兩人。


    話說回來,這地方還真是冷啊。


    「雪兒。」


    冰冷的世界裏,我祈禱似地握住她的手。平常冰冷的掌心在這冰天雪地裏顯得格外溫暖。她確實有血有肉,有心也有生命。由於過於寒冷,我不時差點失去意識,隻能靠著她的體溫撐過這場風雪。睫毛被冰凍,牙關不停打顫,這時要是睡著肯定就是死亡,但是我相信隻要這溫暖還在手中,我絕不會睡去。


    「原來是這樣啊……」


    我總算注意到一點。


    在逐漸朦朧的意識中,我突然明白了很多事。


    現在我終於明白我心中為何存在冰霜,原因就出在無形的冰牆阻隔了我與他人的心意相通。寒冷讓我神智不清了嗎?過去想破了頭也想不通的事情,這時豁然開朗。一旦了解事情原委,這事情遠比脫下外套的動作更加單純。


    說穿了,我根本不想和他人心意相通。


    「原來是這麽一回事。」


    狂風暴雪讓我連睜也睜不開眼睛,就算想苦笑,風雪凍僵了臉上肌肉,隻能稍微扯起嘴角。『我從不覺得有和他人心意相通的必要』仔細一想,這事實再明白不過了。


    心心相連,我打從內心輕蔑著這種陳腔濫調。坦白說,我覺得這種事情很丟臉,隻不過是無知人類抱持的幻想,是單純又愚蠢的人類自我陶醉的動聽話語。內心表麵的感受沒有如此明確,心底卻是這麽斷定,輕蔑這種行為,心髒因此在不知不覺間結了層霜,結成一大塊冰。


    心與心哪有可能相通,我這麽想。


    簡直是空想嘛。


    我們幾乎是無所不知。活在中世紀的人們懵懂,活在現代的我們則是更了解自己。我們知道身體是由無數細胞組成,知道心意和心情都是由大腦控製,不過是受神經傳導物質影響,也知道這些東西都蓋在大大的頭蓋骨底下。


    因此,心屬於個人。


    不可能相通。


    「我錯了……」


    我動了動嘴唇,話聲沒入暴風雪的呼嘯聲中。


    我錯了。


    這世界真是寒冷,我心裏這麽想著。


    要是直接麵對這刺骨的冰冷,恐怕沒兩下就會凍死。在這地方,沒有生物能夠生存。萬物


    凍結,生命的燈火也會猛然熄滅。沒有生物能逃過這奪去生命的冰凍,宇宙的溫度降至絕對零度。一切原本就是起源於此,遭冰雪埋沒不過是遲早的事。冰雪凍僵身體,性命瞬間喪失,轉眼消失世間。


    「正因為如此……」我喃喃低語。


    正因為身處在冰冷世界,心意更需要相通。


    我接受對方傳來的微弱暖意,認為即使是空想,還是值得一試,畢竟嚐試就有希望。我渴求著片刻溫暖,感受生命的躍動,必須這麽做,人類在本質上才有存活的可能。


    這或許是撐過冰河期的人類拚死刻入dna留下的信息。因為寒冷麵臨瀕死危機的我分泌過多腦內啡,滿腦子盡是這些莫名其妙的念頭。


    不過現在這個時候,我確實希望能與他人建立起關係。


    如果投胎轉世,我希望能成為一個坦率的人,與他人心意相通。


    「你聽得見嗎,雪兒。」


    冰天雪地裏,我輕輕握緊她的小手。


    我在她耳邊輕喃說著我在這裏,可惜狂風掩蓋了我的聲音。我吻了她嬌小又形狀怪異的耳垂,嘴裏不停念著我在這裏,我在這裏陪你。


    凍結萬物的凜冽風雪逐漸平息。


    7


    遠處傳來無盡的唧唧蟬聲。


    季節正進入夏季。


    午後的耀眼陽光照進窗戶,我用雙手搗住了臉。橘紅光線施了魔法,惡作劇似地穿透我的指間,照上我的眼皮。我翻了個身,身體朝下趴在床上,蟬聲還是一樣惱人。過沒多久,不曉得是哪來的閑人做起狗屋,鐵錘的敲打聲與蟬鳴聲爭相喧鬧。


    真受不了,簡直是逼我起床嘛。


    我從床上起身,胡亂搔著頭。


    時鍾上顯示時間不過是下午三點半。七月的星期天,我閑來無事,吃完午飯後在床上躺了一下,似乎就這麽沉沉睡去。也許是因為在奇怪的時間睡著,醒來後心裏有些不太暢快。我想喝杯冰牛奶,信步走下通往客廳的樓梯。


    時光流逝。


    盡管不想相信,時間確實沒有片刻停留。那件事發生到現在已經過了半年,我升上高中二年級,和一般的高二學生沒什麽兩樣,一樣過著平凡的日常生活。吃飯、上學、和朋友聊天、放學、回家、睡覺,每天都是一成不變的日子,生活平穩得殘酷。隻是雪兒不在了,雪兒已經消失在這世上。


    舊校舍的火災撲滅,萬物遭到冰凍後發生了什麽事,我記不太清楚。


    聽說我失去意識,是老哥把我救了出來。他救出我的時候,我緊握著雙手,模樣仿佛在祈禱著什麽。救護車隨後把我送往醫院,我在醫院裏住了一陣子,不過說是住院,其實也才短短兩個星期。實際上,我幾乎是毫發無傷,檢查結果也隻有腳趾凍傷。她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唯一的傷勢卻隻有凍傷,這荒謬的結果讓我怒火攻心,好幾次哭著用頭猛撞牆壁。但頂多也隻在額頭上撞出幾條血絲-水泥牆也沒被我撞出個破洞。不隻如此,我甚至被迫接受進行mri腦 部檢查。這個世界就是如此無情。


    出院後的幾個月,我的記憶完全欠缺真實感。我不是不記得,而是記得卻不認為那是屬於自己的記憶。在這段時間,我照常呼吸、行走、喝水,然而我一點也沒有實際感受,像是複製類似自己的某人記憶,隻感覺到空虛與空洞。灰色記憶,風景失去色彩,人們的談話聽來虛浮,文字進不到腦子裏,結果對待身邊的人也是冷酷無情。盡管如此,老哥、可香穀同學和菅子同學絲毫沒有生氣,對待我的態度依然溫和。他們顧慮我的心情,不停對我說著溫柔的話語。如果沒有他們在一旁支持著我,不管時間過得再久,我都不可能重新站起來。因此我暗自決定,往後他們若是遇上困難,我一定會挺身而出,為他們出一份力。在造成不可挽回的局麵前,我會努力幫上他們的忙。


    「欸,老哥。」


    走到客廳一瞧,沒想到居然一個人影也沒有。


    「出去啦。」


    由於疑似有聲響傳來,我還以為有人在家,結果我搞錯了,聲響是從開著沒關的電視裏傳出來的。


    我打開冰箱,取出牛奶盒,倒入玻璃杯,一口喝光杯裏的牛奶。我洗著空杯子,漫不經心地往電視靠近。電視螢幕裏似乎有個怪東西在走動,好像正在播動物節目。畫麵映出眼瞳澄澈的麋鹿和北極熊,似曾相識的馴鹿也在裏頭。眼眶裏有個暖暖的東西在打轉,盈滿連自己也嚇了 一跳的大量淚水。淚腺像是壞了,任淚水汩汩流下。


    螢幕裏重播著和雪兒一起看過的動物節目,回憶決堤,一個接著一個浮現腦海。


    當時她盯著電視螢幕的側臉,她說過的話,她穿過的衣服,輕柔搖晃的蝴蝶結,周圍的氣氛,四周的嘈雜,心裏的感受,那個時候……


    回憶曆曆在目,仿佛從未逝去,像是一段永恒回憶,自然而然地留存了下來。


    然而,事實並非如此。


    在這個世界,所有事物都在轉眼凍結,瞬間死亡,沒有脈絡可循,也沒有所謂的必然,這就是現實。在現實中,死去的事物不能複活,因此必須時時珍惜活著的光陰。一旦握住了那隻手,就要緊握著不放。假使那是幻影,不管再如何用力握緊,也會如雪刹那融化,這就是現實。


    不過,為什麽呢?


    美麗的事物為何總會消失,那誠摯的目光、冰冷悅耳的嗓音、對世上萬物充滿好奇的心靈都消失到哪裏去了呢?從這世上消失的東西究竟去了哪裏?


    「雪兒……」


    我在電視機前按住胸口,蹲了下去。止不住的淚水奪眶而出,喘不過氣。我隻能蹲在不停傳出聲音的機械前,連站也站不起來。


    雪兒。


    晴朗的星期日午後,我與她相遇。


    教會我什麽才是真正重要的事情,不可思議的女孩子。


    如雪花虛幻,如冰晶清澈。


    即使時光荏苒。


    我也不會忘記。


    她澄澈的眼瞳一如往常,至今仍直直凝視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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