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樹醒來時,眼前冒出一張狗臉。


    它開心似地舔著弘樹的臉頰,口中發出溫熱的氣息。威爾斯柯基犬獨特的短巧尾巴,在視線前方可愛地擺動。


    「利克,早。」


    弘樹強忍住哈欠,對著愛犬道聲早。然後把坐在身上的它,抱到了身旁。


    晨曦灑落房內。然而與清爽的早晨相反,床上堆滿了剛買來的輕小說與散亂的漫畫,睡前脫掉的衣服也散落一地。剛才被他放到身旁的澤村家愛犬——利克則坐在衣服上,似乎在等待主人下床來摸摸自己的頭。


    「該怎麽說呢……」


    或是因為太熱脫掉了吧。弘樹赤裸著上半身,在床上伸了個大懶腰。


    「今天早上好安靜喔,嗯。」


    隻有些微聽見從窗外遠遠傳來的電車聲,以及利克的呼吸聲。過於寧靜的靜寂支配了整個房間。就在此時……


    「好了,我要進去囉——。」


    陡然傳來的說話聲,以及不敲門就硬闖進來的入侵者,輕易地摧毀了這個靜謐的世界。


    「哇啊!」


    弘樹急忙拉起床單,遮住身體。


    入侵者完全無視弘樹的反應,熟練地撿拾起散落一地的衣服,輕巧地丟入洗衣籃中。


    「真是的。脫衣服的時候,要全部放在一起啦。別想說我會幫你撿,就隨地亂丟。你喔——」


    「我說……彩香。」


    對著眼前這個簡直是把自己當作路邊小石子的兒時玩伴,弘樹雙眉緊蹙地說道:


    「進房間的時候要敲……」


    「敲門,對吧。請先學會鎖門再跟我抱怨吧。」


    不但被輕易搶白,還被教訓自己太懶散。弘樹在她麵前,根本毫無勝算。


    講不贏對方的他,隻好不是滋味地搔搔頭。


    「我知道了,對不起,謝謝你。請你把洗衣籃擺一邊,剩下的我自己來就好。」


    弘樹指著房間角落,不耐煩地說。


    他雖然想快點趕走這個不請自來的入侵者,但是……


    「你真有種,敢這樣跟我講話。」


    他指著對方的手指被用力地往上扳。


    「好痛……痛死我了。」


    彩香大歎一口氣說道:


    「說什麽剩下的自己來就好。洗衣機裏還有上禮拜沒洗的衣服。洗碗槽的碗盤也是你說待會再洗,我才放著的。結果還是維持原狀吧?」


    「我們家家境清寒,要一起洗才省水嘛。」


    「光雄爺爺明明給了你用不完的生活費,還睜眼說瞎話。」


    對方連弘樹唯一的親人——祖父所送來的生活費都聊若指掌,看來弘樹隻有一麵挨打的份。


    「還有垃圾!我說過多少遍,絕對要丟垃圾。結果你一袋也沒丟吧?你能夠解釋一下那兩袋塞得快爆開的45公升垃圾袋是怎麽回事嗎?」


    「我輸了。」


    「有自知之明就好。別說了,趕快換好衣服吧。對吧,利克。」


    彩香對著靠近腳邊的利克征求同意,蹲下來輕撫它的頭。跟剛才白了弘樹一眼的她有180度大轉變。彩香露出能迷倒眾生的燦爛笑容說道:


    「利克明明這麽乖,你的主人卻是乏善可陳的傻瓜呢——」


    「唔……」


    或許是一大早就遭遇連珠炮般的訓話吧。弘樹絞盡腦汁想要反擊這個無敵的兒時玩伴,但腦中浮現的所有言語攻勢,似乎都會在幾秒內自食惡果。最後他隻能選擇在出口之前,硬往肚裏吞。


    彩香雖然長得甜美可愛,但對眼前這個悶悶不樂的兒時玩伴卻毫不留情。


    俏麗的短發與端正的五官。僅管「胸」無大誌令人同情,但其他條件都遠勝過普通女生,幾乎能夠以一擋百。


    「好了,我幫弘樹弟弟煮的飯好囉。你一個人能吃飯飯嗎?」


    唔哇——這家夥。


    老虎不發威,真的被當成病貓啦。該怎麽反擊呢……


    「啊……這句話有語病喔,彩香小姐。」


    「咦——哪有?」


    「正確來說是阿姨煮的吧?你剛才說得好像自己煮的一樣。應該不是吧。」


    「唔……」


    彩香表情僵硬。


    這個瘋狂料理人曾把鹽巴罐整個丟進咖哩火鍋,讓人不由得挑戰高血壓的極限;還曾經把保鮮盒放入烤箱,讓白醬汁與塑膠融為一體。料理是她最大的死穴。


    「你第一次料理失敗的時候,好像謊稱有人惡作劇,推卸責任吧?啊~就是那個炭化的荷包蛋跟巧克力的雙重奏。光是想起那個味道就足以致人於死啊。」


    「……」


    「之後,我又當了好幾次白老鼠吧。但最後是你說『這樣下去可能會殺死弘樹』,所以才放棄的吧。」


    「………………」


    「我聽阿姨說你從此不再踏進廚房一步了。所以你講得好像自己煮的一樣,不太好吧。彩·香·小·姐?」


    一時之間,彩香沉默不語,毫無反應。


    「啊,咦?彩香小姐……?」


    她緊握著拳頭不住顫抖,而且低著頭嘴中念念有詞。從口中泄漏出的細語,仿佛說著「人家就是煮不好」「可是這家夥」「去死算了」等,令聞者為之驚悚的暴言。


    這下糟了。


    「啊,抱歉。彩香小姐,當我沒說。我說得太過……噗!!」


    弘樹的視野被黑暗包覆的前一刻,視網膜上映上了『yes』的文字。


    那是以前在小物店開玩笑買的「yes·no愛愛枕」。不過在他察覺之前,身體已經再次被強製擊沉在床上。(那家夥的臂力又變強了……)


    感受到兒時玩伴的威力再次成長的同時,弘樹也倒臥在床上了。


    ◇


    認識澤村弘樹的人,大多會形容他為『好人』。


    雖然不是交友廣闊,但運動神經優異、信守承諾、熱心助人。


    但為人和善的弘樹一回到家裏就瞬間墮落。


    他的鄰居大島彩香表示:「他父母早逝,由祖父一手帶大。這種生長環境我固然能夠諒解,但他未免太懶散了。」從小學就開始照顧這個兒時玩伴的她,認為弘樹不是不會做家事,隻是不想做。他明明就能煮飯洗衣,但隻要心想沒必要就完全擺爛。這點是最讓她氣憤的原因。


    彩香把他從流浪漢的生活,努力打點成一個正常人。但弘樹麵對這個再世恩人,態度卻依舊強硬。


    因此,偶爾會像今早一樣激怒彩香。


    「真的很抱歉,我說得太過火了。對不起,請你大人有大量。」


    沿著這條從家裏到高中的捷徑,走在河堤旁的弘樹以一秒一次的頻率不斷低頭致歉。


    踩到地雷的他付出了慘痛代價。之後,在吃早餐的餐桌上,彩香不發一語地瞪著自己。他被迫一邊吃飯一邊道歉,桌子底下的腳脛還被不停狠踹。在飽嚐痛苦與壓力下,好不容易離開家門,又在路上持續道歉將近10分鍾。


    走在一旁的彩香仍然鼓著腮幫子,但終究還是長歎一口氣說:


    「唉~!算了,不跟你計較了。」


    她驀地抬起臉來,仿佛要改變心情似地搖搖頭。


    「真的很抱歉。」


    聽到弘樹再次道歉,她露出有些歉疚的笑臉說道:


    「就說算了啦。不過,你欠我一次喔。」


    雖然話中猶然帶有威脅,但彩香很幹脆地原諒了他。


    「不過話說回來,你最近常賴床耶?」


    「我有點睡不著。」


    「因為你老愛玩推特吧?三更半夜瘋狂轉貼什麽『我把家裏不用的家電組成棒


    球隊了』這種無聊的文章。」


    「那個很有趣吧。」


    「不是有不有趣的問題吧!你是不是有什麽心事啊?」


    弘樹突然表情凝重地停下腳步。


    「怎麽了?」


    彩香一臉訝異地問。


    然而,弘樹卻佇立原地,抬頭仰望天空說:


    「我偶爾……會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


    與方才截然不同,他的語氣極為認真。


    「弘……樹……?」


    「其實我不應該待在這裏……這個世界不是我真正的棲身之所……我偶爾會這麽想。」


    風倏然停止。


    沒錯,沒有人能證明自己真的存在。隻要一個像這種微不足道的問題,就能讓身處的世界輕易瓦解。


    盡管人們心知肚明,但所有人都佯裝不知,若無其事地生活。


    『偶爾』『我會』『就是這種時候』


    弘樹靜靜闔眼,口中如此喃喃自語。


    「飛向天空——」


    在逐漸高漲的漂浮感中,弘樹靜靜地張開雙手,被緩緩地吸入虛無的天空……


    喝啊——


    「好痛——!」


    將他喚回現實的,不是召喚魔法,也不是珍奇寶石。而是彩香朝背後發出的擎天一擊。


    「你啊,再繼續作白日夢的話,小心下禮拜模擬考考完,真的會失去棲身之所喔!」


    「嗬嗬嗬……把數值跟文字寫在紙上就能測試一個人的能力嗎……」


    「你還要鬼話連篇!」


    彩香繼剛才的金臂勾後,再對弘樹背後使勁一捏。


    「啊,痛死我了!!什麽嘛!人家好不容易演得像是『終於領悟天命,上天遴選的異世界之人』。」


    「吵死了!再不快點,第一節就要遲到了啦。異世界之人!」


    「好、好痛!你……!耳朵!別拉耳朵啦!我真的會到『另一個世界』的!」


    猛烈吐槽之後,彩香順勢強拉著弘樹前進。


    在蔚藍晴朗的虛無天空下,兩人走向幾百公尺前的三陽學院高中。


    弘樹跟彩香就讀二年c班。教室裏,幾個熟麵孔一如往常地組著小圈圈,漫無目的地閑聊,以填補老師上課前的空檔。窗邊最前排的座位,以弘樹為中心的幾個人,熱烈討論著昨天在影片分享網站上,有上傳者胸部走光的話題。其中一人還在最佳時機抓到了熒幕截圖。眾人開始爭論『走光了』跟『沒走光』這種跟自己的將來八竿子打不著的無聊話題。


    眾人圍繞著弘樹議論紛紛。但或許是對這個話題興致缺缺,他怔怔出神,任由視線飄蕩空中。接著眼簾中莫名映入了彩香的身影。


    她與剛才判若兩人,開朗地與同學交談,點頭附和。她笑著說聲抱歉,安撫了拜托她做事情的朋友;就算男生向她攀談,她也毫不做作,爽朗地回應。


    盡管班長跟學生會幹部是雞婆的人最容易被拗的苦差事,但她卻若無其事且遊刃有餘地身兼二職,堪稱是神奇超人。


    「喔,弘樹!」


    視線前方匆地冒出一個男生的麵孔,弘樹不禁哇的一聲發出驚呼。


    「你覺得咧!?絕對走光了吧!」


    對方激動地把智慧型手機的畫麵塞到弘樹眼前。他就是弘樹的死黨——筒井成之。


    畫麵裏的不是現場直播中意外走光的胸部,而是其他女生的裙子與大腿。那張從不自然的低角度所拍的照片,是cos成某個遊戲角色的女孩子。


    他們的話題似乎改變了,但不變的是本質一樣膚淺。


    「啊——走光了、走光了。就是這裏吧。右邊那個白色的。」


    弘樹敷衍似地隨聲附和,其他男生不約而同地看向手機畫麵。


    「我就說吧。絕對是走光了啦。」


    「胡說八道,最好是啦。這樣哪算走光啊。」


    弘樹再次被排除在話題之外。彩香似乎離開了剛才的位置,回到自己的座位。


    「好了,快回座位坐好。」


    被學生們昵稱為「小薰」的班導師飯山,用手拍著點名簿進到了教室。


    「喔,今天缺席的人很少。很好很好!明天要公布月考的成績。下禮拜有模擬考,還有校內活動。大家小心別感冒囉!」


    「欸~」不滿的聲音在台下此起彼落。顯然是衝著下禮拜的模擬考。


    個頭嬌小的小薰墊著腳尖,把手放在講桌上,淡淡地開始點名。座號排在前麵的弘樹有氣無力地答有,接著坐在窗邊的位子上,怔怔地眺望窗外的景色。


    湛藍的天空中,太陽散發出前所未有的熾熱白光。


    在這個靠近都心的城鎮,也能遠望到高山。夏日的巨大雲朵,悠然躺臥在丹澤地區與富士山重岩疊嶂的山脈上。


    眼前的光景莫名地看似另一個世界。


    盡管這種類似中二病的口吻有些做作,但這個世界確實令弘樹感到格格不入。他誕生於以香煙祭聞名的神奈川的地方都市。小學時跟祖父遷居戶越,就讀這所能夠遠眺新幹線的高中。自己無疑是一個土生土長的日本人,但不論視覺、嗅覺、聽覺,這個世界的一切總讓他感到不自在。


    這種格格不入的感受倘若屬實,那麽自己就有另一個真正的棲身之所囉。


    真是想太多……


    正因為喜歡輕小說、遊戲跟動畫,就算不必人家提醒,自己也很清楚那些世界是虛幻的。雖然沒有彩香說得那麽誇張,但如果繼續這樣胡思亂想,自己似乎真的會失去棲身之所。


    弘樹輕聲歎了口氣,望向黑板。


    小薰開始把下禮拜的模擬考行程寫在黑板上。弘樹立刻被拉回了現實世界。


    ◇


    放學途中。


    隻能說是心血來潮吧,弘樹莫名地對成之吐露出那個類似中二病的煩惱,也就是關於自己的棲身之所的事。


    「呃……那個。我很好奇一件事。」


    「什麽事……?」


    成之露出有些困惑的表情,轉頭對著弘樹說道:


    「假如你真的是從異世界來的,那麽那裏也有美少女的話就好了,對吧?」


    「嗯,果然找你商量是正確的。」


    真不愧是成之。難怪不論問他的家人親友或老師,唯一的答案就是「他腦子裏裝滿女人」。


    「弘樹,這才是重點所在啊。如果突然被送到莫名奇妙的世界,然後跟你說這裏隻有男人,而且要一輩子住在這裏的話,肯定會發瘋的。尤其是我。」


    「你對於世界沒有其他條件了嗎?」


    「沒有。隻要有美少女就好。如果有『性』致高昂,對性充滿好奇的可愛女孩子更好。」


    「條件還不是增加了。」


    雖然自己想問的不是這種下流的事,但這家夥的瞎扯淡的確多少排解了煩悶。


    但話說回來,這小子真的很會做這種無可救藥又符合癖好的妄想呢。


    就連不存在的異世界之人,肯定也不想讓成之決定自己的世界吧。


    「如果有就好了……嗯?」


    一顆白色棒球從河堤旁滾來腳邊。


    斜坡下方有人大喊「不好意思」,似乎是來撿球的人。


    「喔——打到這裏來啦。滿強的嘛。」


    成之看著下方河邊的棒球場如此說。平時在這裏練習的少年棒球隊的球滾到了他的腳邊。


    隊上的外野手朝兩人走來。


    「啊,沒關係。你不必過來。」


    弘樹揮手示意,要棒球少年們不必爬上斜坡。接著朝正在球場上等待的捕手的手套,奮力把球投出。


    球不偏不倚地落入


    少年的手套中。


    距離大概有60公尺左右。他心想自己還滿準的。


    在對麵摘下帽子鞠躬的少年們,以及在打棒球的人都齊聲驚呼。


    「你的控球還是一樣神準。」


    成之一臉佩服地說道。


    「反正社團活動已經用不到了,頂多隻有丟垃圾的時候才有用。」


    「是啊。」


    成之的優點就是這種時候不會不識相地問說:「你幹嘛不打棒球了?」既然本人已經決定了,就算知道理由又如何。往事重提總是有弊無利的。


    ◇


    「我回來了。」


    轉動門把時,門跟往常一樣「開著」。


    「啊,總算回來了。我還要忙學生會的事耶,為什麽你比我晚回來啊。」


    右手雞毛毯子,左手幹抹布的彩香從客廳探出頭來。


    像這樣把備用鑰匙交給她,讓她理所當然地打掃家裏,已經過了多久時間啦。


    「小薰把我留下來講模擬考的事。然後又跟成之哈啦了一下。」


    弘樹邊脫鞋子邊回答。


    「成之就算了,小薰倒是挺難得的。你幹了什麽好事?」


    「沒什麽。她問我目標分數,我說考幾分都無所謂。結果她就拉著我的手說:『這樣不行吧!不可以!』連教訓人都好可愛。」


    「廢話。你騙她說我要考高分就好啦。」


    「我沒那麽機靈啦。」


    「因為她覺得隻要你有心一定辦得到,所以才會對你有所期待啊。」


    「是嗎?」


    弘樹聽從彩香早上的吩咐,把脫掉的襪子放進洗衣籃裏,走向房間。


    「對了,你晚餐怎麽辦?我媽要你到我家吃飯說。」


    「抱歉。我今天隨便吃家裏的剩菜就好。幫我謝謝她。」


    他對彩香揮揮手,爬上了階梯。


    打開房門,一個寬敞整潔的空間映入眼簾。


    彩香把今早散落一地的書本跟換洗衣物都整理得一幹二淨了。


    「噢嗚、噢嗚。」


    利克躺在整齊的床單上,把頭朝向主人,似乎在等待他摸摸頭。


    「我回來了。」


    弘樹讓它如願以償伸手撫摸,然後倒臥在床上。


    房內的時鍾指著的時間是傍晚六點多。


    塞滿書本跟玩具等雜物的櫃子,在夕陽的照射下染成橘紅色。


    如地層般由舊至新排列著無用物品的櫃子,下方擺著一副堆滿灰塵的棒球手套與球。


    弘樹不碰棒球後,轉眼已經三年了。


    從小學到國中,弘樹是很有發展潛力的選手。身體能力優異,能防守所有位置是他的強項。而且能力之強,甚至隻要臨陣磨槍就能代替投手上陣。人家還曾經要他用棒球甄試上高中。


    然而,弘樹國二的時候,突然不打棒球了。


    雖然沒有什麽特殊理由,但周遭的旁人跟大人們都硬是追根究柢地逼問。對不堪其擾的弘樹來說,最幸運的就是祖父這個唯一的親人,以及親密的好友們都能接受他的決定,而不會糾纏不清地詰問。


    但弘樹其實心中十分煩惱。雖然討厭被人家詢問不打棒球的理由,但他對自己始終有個揮之不去的疑問。那就是為什麽毫無理由地放棄持續已久的棒球。


    『最不了解自己的人就是自己。』想不到這句老話居然會適用在自己身上,弘樹本身最感到意外。


    「因為我突然不想打了嘛,沒辦法啊。對吧,利克。」


    利克不斷舔著主人的臉頰,不曉得是想要安慰他,還是根本不懂他的煩惱。


    「如果以後能找到其他目標就好了。」


    否則今後隻能像現在一樣渾渾噩噩,懷抱著格格不入的感覺過日子。


    「無所事事地度日,比死更難過。」雖然自己的個性不至於如此,但仿佛宿命一般逼著自己做事,更令人感到痛苦。


    「隻能去找有趣的事情做了……」


    他想要拿上次買回來還沒看的漫畫,正要翻身讓利克滾到旁邊時……


    嗶嗶嗶嗶嗶嗶嗶


    他讓利克恢複姿勢,伸手拿起身旁突然響起的智慧型手機。


    前陣子剛換的智慧型手機,簡訊圖示裏有個紅色標誌跟數字『1』。


    弘樹不太使用簡訊。他原本就懶得打簡訊,而且傳簡訊的對象也隻有彩香、成之跟祖父。其他頂多會偶爾收到廣告信罷了。


    又是廣告信啊。還是成之又傳來什麽無聊玩意。


    他點了簡訊圖示,確認內容。


    簡訊內沒有標題,隻有本文。


    求 求 你 ! 請 救 救 我 們hrke.ggecs/rejkcskjjd 43n87ege67gh6n40tjw


    一句老套的句子,後麵還有一長串莫名奇妙的連結,似乎是把google的搜尋結果硬是貼成網址一般。


    換作平時的弘樹,他肯定會說:「原來是廣告信啊。」然後立刻刪除。接著把利克挪開,從書櫃拿出『網球少女』的漫畫,看得捧腹大笑吧。


    「是惡作劇吧……就一般來說。」


    應該說,也隻能這麽想了。如果不是惡作劇,那麽寄件者是真的要求救,而且求救對象就變成弘樹了。


    對方到底是誰?


    「對了,寄件者。」


    他滑動簡訊本文,檢查重要的部分。


    「不行啊……」


    仿佛自己的行動被識破般,發信處是一個亂七八糟,無法鎖定對象的電郵地址。


    弘樹從床上一躍而起,走出房間。


    「喂,彩香。」


    他走下樓梯,叫住了正要回家的彩香。


    「這不是你傳的吧?」


    他秀出剛才那封詭異的簡訊後,彩香卻瞬間擺出一張臭臉。


    「本人把你家打掃得一塵不染,還被懷疑寄垃圾信給你。你真是對我太好了。」


    「不是啦,我隻是不曉得是誰惡作劇,心裏毛毛的。」


    彩香興致缺缺地歪著頭說:


    「應該是業者吧?社群遊戲不是都這樣吸引玩家注意的嗎?」


    「真惡劣。」


    「你這個人見人有難就奮不顧身一頭栽進去,不騙你騙誰啊。說不定你的個資已經被泄漏出去囉。」


    「別嚇我啦。」


    聽說有病毒會泄漏個資後,弘樹就非常提防連結到怪怪的網站。而且他也灌了防毒軟體,應該沒問題才對……大概。


    「你不要不小心沉迷遊戲,買一堆遊戲點數喔。你爺爺會哭的。」


    「我才不會咧。」


    「天曉得。說不定你去救人,就從此一去不回了。那我回家囉。」


    把人家說得像廢人候補之後,彩香就頭也不回地回去了。


    變成孤單一人的下一秒,家裏自然瞬間變得鴉雀無聲。


    弘樹看著手機畫麵,重新思考寄件者究竟是何方神聖。


    「隻是一般的垃圾信件嗎?」


    這是很正常的想法。彩香剛才也絲毫不以為意。換作平常,弘樹也會做出相同的反應才對。


    但他今天偏偏對這件事莫名地在意。


    「不要寫什麽請救救我啦,真是的。」


    依弘樹的個性,倘若對方認真求助,即使明知自己有弊無利,他還是會硬著頭皮接受。這種爛差事他也遇過好幾次。


    假使這篇簡訊是說:「點擊連結,現賺〇〇元」的話,他或許就不會如此好奇了。


    他重新檢查了郵件軟體。


    似乎沒有第二封來信。


    「要試著…


    …按按看嗎?」


    他把手指伸向顯示連結的底線,以及被轉換成綠色的網址。


    正當拇指逐漸靠近文字列,隻差1公分時……


    「嗷嗚、嗷嗚。」


    「啊,利克別鬧了。」


    愛犬的舌頭攻勢令他暫停了動作。


    「不過,這也對啦。這麽做太冒險了……?」


    「汪。」


    弘樹摸摸利克的頭,關閉了郵件瀏覽器。


    用膝蓋想也知道,這是一封真正的求救簡訊的機率微乎其微。


    他按下home鍵,把手機塞進口袋。


    窗外已經一片漆黑,似乎比想像中過了更長的時間。


    ◇


    紅黑色的天空。


    寸草不生,岩石裸露的地麵。


    在一切近乎漆黑的色彩中,一頭雙眼火燦,鱗片濕滑的龍,將巨大的身軀暴露在弘樹眼前。


    「這家夥是什麽東西啊……」


    弘樹穿著t恤跟牛仔褲,以一襲輕裝站在它的麵前。


    龍不停伸吐著長舌,威嚇似地注視弘樹,仿佛在嘲笑著他。


    「求求你!請救救我們!」


    被龍握在手中的公主拚命地呐喊呼救。


    公主的聲音高亢宏亮,仿佛似曾相識。


    他朝聲音的主人定睛一看。


    「咦……彩香?」


    被龍握在手中的公主,顯然跟彩香長得一模一樣。


    她穿著一襲超夢幻的粉紅洋裝,頭上戴著金光閃爍的皇冠。模樣簡直像極了那個老是被一隻烏龜怪綁架的知名公主。雖然這身裝扮意外地適合她,但因為認識本人,所以覺得好看之前,不禁先覺得好笑。


    「呃——這個實在有點……」


    緊張的氣氛頓時和緩許多。


    「選角未免太敷衍了。」


    他不小心脫口而出,結果公主用力拍著龍的手說道:


    「什麽嘛!既然你這麽說,我自有辦法。」


    公主……應該說是彩香,她把手揮向弘樹說:


    「給我殺了他!就算踩爛也無所謂!」


    「咦,等一下。你剛才不是還對我喊救命嗎!?」


    「你以為被龍握在手裏就是人質啊。這種先入為主的觀念會要你的命喔,弘樹!」


    龍恭敬地聽從彩香的號令,抬起了巨大的龍腿,往弘樹頭上踩下。


    「唔哇,等等……有話慢慢說。」


    霎時間,光芒從眼前消失,四周被黑暗支配。


    強烈的壓迫感令人感到呼吸困難。還有濃厚的野獸氣味,以及……


    「汪呼汪呼!」的叫聲傳來耳中。


    「…………………」


    將蓋住自己整臉的利克默默地挪到一旁,弘樹長歎了一口氣。


    「好爛的惡夢……」


    這場不堪回首的夢境,簡直不曉得該從何處吐槽起了。


    「而且已經天亮啦。」


    手機時鍾顯示著必須起床的時間。就睡眠時間來說,弘樹算是睡了相當久了。


    換作平時,他應該有更早起床的理由才對。


    「啊,今天是那家夥不來的日子啊。」


    每周禮拜二,因為學生會早上要開會,彩香早上的家事休息一天。所以他今天比平常還要晚起。


    再說,夢見那種夢境後,遇到當事人會有些尷尬。


    「總之先換衣服吧……」


    弘樹脫掉睡衣往床上一扔,再穿上襯衫打好領帶。


    機械式地做著上學準備的同時,他又回想起昨夜的夢。


    可是那個夢境還真是叫人在意啊。


    再加上那封簡訊。


    「嗯,真搞不懂。」


    弘樹胡思亂想的同時,衣服也已經換好了。


    ◇


    「收到那種簡訊就做那種夢,你的大腦也太單純了吧。」


    成之一副被你打敗似地回答。


    弘樹在上學途中,對他說出昨晚的夢境。不過正如他所說,由於內容實在太過腦殘,因此連成之都忘了開幾句黃腔。


    「我想也是。」


    弘樹也有自知之明。不過他又覺得這家夥沒資格對自己的大腦說三道四的。


    但話說回來,天底下最煩人的事莫過於一大早就聽人家述說夢境了。畢竟自己身邊也隻有這家夥願意耐心聽,所以一點點吐槽他也逆來順受。


    「如果公主是彩香的話,那就更腦殘了。」


    「噗——!」


    「喔,什麽反應啊!我猜中啦。」


    「最好是啦,白癡。」


    雖然當場否認,但弘樹內心大感訝異。


    他跟成之遊說夢境時,因為太難為情了,所以故意跳過彩香的部分。


    這個滿腦子都是女人的家夥,果然不容小覷。


    「知道你們之間的關係,自然會這麽想囉。」


    成之突然把臉湊向弘樹,用最下流的笑臉說道:


    「現在怎樣?是不是邁向下一個階段啦?」


    弘樹揮手拍打成之的後腦勺,卻在絕佳時機被他閃過。


    「挺會閃的嘛……」


    「你的行動我了若指掌。畢竟你會做那種單純的夢嘛。」


    「算了,別提那場夢了。」


    「所以咧,你們怎麽了?」


    「什麽也沒有啦。」


    因為成之開始追問,所以弘樹加快腳步,想要結束話題。


    「從小學就讓人家當你的小媳婦,結果卻什麽也沒發生。一個人再木頭,也該有個限度吧。你都不會想說或許對方在等我行動嗎?」


    「就跟你說不可能啦。」


    跟國中才認識的成之不同,弘樹與彩香已經認識超過10年了。不但彼此都握有對方丟人的秘密,而且因為相處太久了,很多事都已經麻痹了。


    事到如今,也不會有什麽進展了。


    ◇


    當天放學後。


    學校公布了月考的成績。


    兩名老師在三樓,把長長的紙貼在二年級教室的走廊上。


    紙上用縱寫楷書印上大大的字體,而在最右側有個熟悉的名字。


    第5名 大島彩香


    同班同學大聲高喊:「好厲害喔」「這是一定的」。


    彩香從一年級開始,成績始終保持在全學年的前10名。


    她原本並不是成績優異的學生。從小學到國中初期,反而弘樹才是資優生,彩香的成績隻在中等程度。但升上國二後,彩香開始熱衷學業,畢業時已經跟弘樹立場逆轉了。剛上國中時,她還擔心自己沒辦法跟弘樹考上同一所高中,結果升學考的時候,卻換她替弘樹擔心了。由此可知她的成長突飛猛進。


    「那家夥真厲害。」


    由於弘樹的成績還保持在一定水準,因此不會特別感到自卑。但既然自己的成績排不上榜,所以由衷稱讚彩香的活躍表現。


    畢竟上次惹她生氣,今天我就老實地誇獎她吧。如此心想的弘樹,開始找尋彩香的身影。


    「學生會……今天好像沒活動吧。」


    因為彩香沒有加入社團,所以學生會沒有聚會時,她大多跟回家社的人,也就是弘樹、成之一起回家。


    由於放學後公布成績,所有學生一起湧向走廊,因此周圍難得擠滿了人潮。


    弘樹回到教室拿起書包,彩香也早已離開了。


    他走出教室棟,前往有學生會辦公室跟社辦的校舍。即使沒有活動,彩香也會例行性地先到學生會露個臉再回去。弘樹還記得她這個習慣,因此想說來這裏就能找到彩香。


    從走廊轉往社


    辦棟的入口附近。自從橄欖球社把撿來的長板凳擺在那裏之後,當地就成了學生逗留之處。而彩香就在那裏。


    「找到了。彩……」


    弘樹正要出聲呼喚時,硬生生把講到一半的名字吞下,就這樣轉頭離開。


    她跟別班的男生正開心地有說有笑。


    弘樹認識那個男生。他是棒球社社員,就讀二年b班的岸川。他從今年起展現出王牌選手級的活躍,帶領弱小的棒球社打進東東京前16強。他的事跡廣為流傳,連隔壁班又是回家社的弘樹也有耳聞。


    國中時,他跟弘樹的學校也曾交手過。當時弘樹對他的印象還不錯。而如今他的個性似乎也沒太大改變,因此頗受班上女生的喜歡。


    一言以蔽之,就是一個小有名氣的風雲人物。


    他快步經過走廊,從社辦棟回到教室棟。盡管沒有急著回去的理由,但他心中有個想要立刻遠離現場的強烈念頭。


    「可惡,都怪那個笨蛋亂說話,害我開始意識到她了啦。」


    弘樹不禁想起成之上學途中對他說的一番話。


    他並非在吃醋。自己並不在意彩香跟誰說話,如果因此鬧別扭反而令人覺得惡心。既然自己不會對彩香采取任何行動,那麽對她抱持這種感情,無疑是非常失禮的事。


    他的頭腦非常清楚,但一切都發生得不是時候。一股雜亂的思緒湧上心頭。他為了擺脫內心紊亂,愈加加快腳步。


    「啊……」


    一回神,自己已經回到教室了。


    反正回到教室也沒事做,直接回家就好了說。自己做了一件毫無意義的事。


    明明以為自己不會放在心上,實際上卻是在意不已。想到此處,自己也不禁訕笑。弘樹獨自走進放學後空蕩蕩的教室,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隔窗俯視操場。


    所有運動社的社員都熱衷投入活動,準備參加夏季大會。或許因為今天天氣不錯,吹奏樂社也在體育館旁做戶外練習。


    所有人看似意誌堅定地熱衷於眼前的活動。


    「我在做什麽呢。」弘樹如此心想。沒有任何讓自己投入的事物,隻是日複一日淡淡地度過眼前的生活。


    始終在身邊的彩香,那麽努力地參與各種活動,自己卻連她十分之一的熱情也沒有。


    不僅如此,自己還開始說一些什麽與世界格格不入的無稽之談。話說回來,這種中二病搞不好隻是因為自己對任何事都無法投入,所以才會找借口罷了。


    弘樹從椅子倏地站起。


    自己是不是該嚐試做一些事呢?


    他從迷亂的思緒中,導出了這個解答。


    從小事開始慢慢嚐試或許不錯。例如彩香常要求自己做的家事,或者更用心讀書也可以。最近的自己莫名地對這些事感到興致缺缺。


    為了走出這一連串發生的事情,弘樹下定決心積極麵對人生。當他正要跨出教室的瞬間……


    嗶嗶嗶嗶嗶嗶


    或許是思緒一直在不同的方向打轉,弘樹一時之間竟無法判斷這股聲音是否來自現實世界。


    那是簡訊鈴聲。昨天就是被一封簡訊擾亂了心神,而它也是讓自己在上一秒做出一項小決心的理由之一。因此弘樹花了10秒左右才驚覺是簡訊,並取出手機。


    收信匣裏有一封新郵件。


    昨天的簡訊自然從腦海中一閃而過。又會是那種內容嗎?


    他穩住呼吸,打開了簡訊。


    你還在學校嗎?要是從往車站的門出來就回信。


    弘樹瞬間感到脫力。原來是成之。


    他一邊苦笑,一邊回簡訊說:『我知道了。』好不容易下定決心積極生活了,結果馬上對隨後傳來的簡訊懷抱期待心猿意馬的話,豈不可笑。


    弘樹回信後,將手機放入口袋,拿起了書包。


    窗外的夕陽緩緩落下,準備將世界暈染赤紅。


    他離開座位,繞到教室後方,伸手要打開教室後門。


    嗶嗶嗶嗶嗶嗶


    又是成之啊,很煩耶。


    他取出手機,笑著打開收信匣。


    「咦……」


    打開本文的一刹那,弘樹當場凍結。


    弘 樹 , 拜 托 你 ! 隻 能 靠 你 了hrkakae,ggecs.rejkcskjjdiyd465j58fy62yi58fujsy5if95cyur59217e4udyh47dutydusfrhurehyrhyufgreugfyurgighiohfiodhacyuguh4h7fy7etqe399298yf9893989tq89h82qh89hdw8hdioj589u8w9gfrqe6gsuanlstlmkglnudgcsiuhair043n87ege67gh6n40tjw


    「呃……」


    他打開本文,僵立約10秒後,開始整理狀況。


    又是那封簡訊。雖然不曉得寄件者是何方神聖,但那個亂七八糟的郵件地址跟昨天一樣。聽說垃圾信件每次都會隨機使用不同的郵件地址,以免被人鎖定。既然出處相同,那麽確有此人的可能性便稍為提高了。


    而且,這次的簡訊還有更令人在意的地方。


    「我的名字是從哪裏泄漏出去的?」


    正如他跟彩香所說,雖然隻是外行人的程度,但弘樹對於個資的保護相當謹慎。唯一的可能就是從以前登錄過的電子報或sns取得。但他心中卻沒有半點頭緒。


    「既然你都說成那樣了,我就點進去給你看。」


    他很清楚即使現在視若無睹,日後仍會十分在意。萬一是危險的網站,就請哪個內行人幫忙調查一下。


    「這樣好像也挺有趣的。」


    弘樹做好覺悟,對準那條長到不能再長的網址,用手指一點。


    似乎要透過瀏覽器連結,所以從簡訊切換到全白的畫麵。


    「咦?」


    仿佛在下載檔案般,畫麵就這樣一動也不動地定格。


    「連不上去嗎?」


    當他想要按下home鍵,重新啟動瀏覽器的一瞬間……


    「唔哇,哇啊啊啊啊啊…」


    事情真的就這樣突然發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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