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榊市住宅區·深夜 ◆ ◆
我順著來神社的道路，回到了恬靜的住宅區。
這裏是我剛才和鈴見麵的地方，所以我才會跑回這裏找人。問題是，鈴不見得還待在這個地方。
可惜我也沒其他主意了，隻好抱著一絲希望停下腳步觀看四周。
「鈴……！鈴！！」
我的呼喊沒有回應，四周連一點聲音都沒有。鈴已經離開這裏了嗎？
「呼、總算追上哥哥了。」
在我環顧四周時，命也追上來了。她來到我身旁調整呼吸，之後仰望著我說。
「哥哥，你怎麽突然跑來這裏？我叫你也沒有回應，我很擔心呢。」
「抱歉，害你擔心了。對了，你已經可以活動了嗎？」
斷緣造成的消耗還沒恢複，她就急著追上我……。
「沒問題的。我寧可動動身子，也不想和那個結緣之神待在一起。」
「啊——……」
她們獨處的話，勢必會進行一些無謂的爭執啊。如果沒有人負責吐嘈或調停，她們肯定會吵得不可開交。
「那好，麻煩你在能力許可的範圍內幫助我吧。」
「是、我知道了。我該做什麽才好呢？要我用青春的肉體，平息哥哥凶猛的禦靈也不是問題喔。」
啊——、嗯。命也太有精神了，很難想像她在得到我的力量之前還病懨懨的呢。
也好啦，她這麽有精神我也安心了。
「拜托一下，不要學咲耶講這種話啦。」
「唔唔，我才不像那個滿腦子桃花的女人。對清純派的我來說，這是很嚴重的事情。」
「你剛才的發言，已經非常嚴重了吧？」
「我的發言是出自純愛，所以沒有問題。和那個滿腦桃花的女人相像，才是真正嚴重的問題。」
「……這樣啊。」
也是啦，被說成不共載天的對象，會不開心也是正常的。
「先不說這個了，你也幫忙找鈴吧。」
「找鈴姊？」
「嗯，我去花織神社前，在這裏遇到了鈴……現在回想起來，情況有點不對勁。」
「我知道了，我會幫忙尋找的。」
命拍著自己的胸口掛保證。
「哥哥在這裏碰到鈴姊也蠻奇怪的，她家並不在這一帶啊。」
「！對啊，我怎麽連這麽簡單的問題都沒發現？」
當時，鈴說她是碰巧經過的。誰會在這種時間，碰巧經過離自家很遠的地方？這根本不可能啊。
可惡，我太大意了。那時候的我出了什麽毛病啊？
「哥哥，你擔心鈴姊出什麽事情嗎？」
「很有這個可能。」
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仿佛我認識的家夥都被引來花織神社附近，逐一等我解決她們的問題似的。
簡直就像層層交疊的布匹一樣混亂啊。
這也是因緣交錯是嗎？或許，我不該隨便碰觸這些問題吧？
不過，我不出手的話，命也沒辦法獲得幫助。事到如今煩惱也沒意義了。
現在要先思考鈴的事情。
「喂——、鈴！你在這裏嗎！」
我的呼喊仍然沒有回應。
深夜的住宅區，安靜得令人毛骨悚然。感覺有人躲在四周的黑暗中偷看我們——我的腦海裏浮現這種不吉利的光景。
我拚命觀察四周，想甩開腦中的影像。
還是找不到鈴的身影——。
「哥哥！」
聽到命的聲音，我趕緊回過頭。
「你快看那裏！」
我望向命指示的地方，發現有人站在電線杆後麵。
在我找到那個人影時，對方也擺動身子邁步前進，不曉得要走去哪裏。我稍微瞄到了對方的側臉，那個人長得有點像鈴。
「我們追，命！」
「是！」
我和命一起追趕人影。神明和弑神者的體能異於常人，我們要追上漫步前行的對象並不困難。
照理說本該如此。
「——怪了。」
人影拐入轉角，我們也跟著跑進轉角。沒想到，那個人影一眨眼功夫，已經跑到下一個轉角了。
我們連忙追上去，同樣的情況又再度上演。
不管我們如何追趕，始終無法縮短彼此的距離。
人影晃晃悠悠地走在我們前麵，猶如在帶領我們一樣。
「跑了這麽久，竟然還追不到……」
「這是不可能的事情。」
「命，那個人會不會是神明啊？」
說不定那個人影不是鈴，而是扮成鈴的神明吧？
聽完我的推論，命沉思片刻後搖搖頭說。
「那不是神明，我沒感覺到神明的氣息和味道。」
「是嗎……」
命說那不是神明。不過，對方怎麽看也不像人類，那到底是什麽？
「真受不了，又不是在拍三流的恐怖片。」
如果真是恐怖片，被追趕的應該是我們才對吧？話說回來，對方根本是在引誘我們。
「恐怖片……」
命小聲地嘀咕道。
「哥哥.那個該不會是幽靈吧？」
「……我可不敢這樣想。」
萬一，那是幻化成鈴的幽靈，那麽秋葉說的真相是——。
這種事情，我連想都不敢想。
「說、說得也是，我們不應該思考這種事。」
「啊啊、唯有這點是不能妥協的，我可不希望這種事發生。」
「我、我也有同感！首先，幽靈這種東西，不可能存在這世界上！」
「……嗯？」
「那種東西，隻存在虛構的故事中！現實中不可能存在的！」
「呃、命……你是不是……」
「沒事！我才不怕……我才不怕幽靈呢！」
啊啊、這樣啊。命很怕幽靈是吧？
一個能若無其事狩獵神明的人，居然會害怕幽靈，這是不是哪裏怪怪的？從普通人的角度來看，神明和幽靈也沒什麽差別吧。
嚴格來講，我們這些神明和弑神者也是很非科學的虛幻存在。說穿了，我們也算是幽靈的夥伴啊。
也罷，怕鬼的反應還能當作可愛的萌點，這也沒啥好計較的。
「……呼。」
多虧我在內心接連吐嘈，心情也變得出奇冷靜。渾身的焦躁也隨著歎息排出體外。
我的心情也沒那麽沉重了。
「謝了，命。」
「不會不會。知道哥哥是幽靈否定派，我也安心了。」
嗯？奇怪？命好像誤會了。她是什麽意思啊？
啊——、難不成，命以為我在感謝她否定幽靈的存在嗎？
這還真是逗趣的誤會啊。算了，這點小事沒什麽好澄清的啦。
命誤以為那是幽靈，所以才會產生這樣的誤解。從這個角度來思考，其實也是個可愛的誤會嘛。
「幽靈不可能存在，超脫科學的東西不可能存在世界上。」
「是啊，說得有道理。」
「同理，結緣之神也不存在。」
「……啥？」
「根據上述推論，隻有身為人類的我，才適合和哥哥共結連理。」
啊——、嗯。命真的誤會了嗎？她是想搞置入性行銷，才故意裝成誤會的樣子吧？
嗯……沒差，現在思考複雜的事情也沒意義。
閑話休提，在我們跑過無數次轉角後，來到了住宅區的外圍。
那
個人影跑哪去了……？
「嗯？哥哥，你看那裏。」
我順著命說的方向望去，人影走進了荒蕪的空地。
「這裏就是終點嗎？」
「大概是這麽回事吧？」
對方在住宅區裏打轉，就為了把我們帶來這裏嗎？也太大費周章了吧。
「既然都來了，不進去也說不過去嘛。」
「沒錯，幽靈什麽的不過是杯弓蛇影。我會證明那個人影不是幽靈。」
「命，你真可靠呢，那就交給你囉。」
「我會不惜一切守護哥哥的。」
命按住自己的左胸口，如同在獻上她的誓言。
她的舉止帶給我一股安心感，我也放鬆地歎了一口氣。
「好、那我們走吧，命。」
「是。」
我們並肩走進空地裏。
荒蕪的土地上，長了不知名的雜草。空地的一隅，隨意棄置了龜裂的老舊水泥管。這片遠離住宅區的空地，就像一個被眾人遺忘的空白地帶。
說到遺忘，又出現奇妙的巧合了。
有個人影站在空地中央，等待我們前來。
對方是——。
「鈴……」
的確是鈴沒錯。
鈴的雙眼直視著我，她果然看得到我。這本來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鈴，你究竟怎麽了？」
「…………」
對於我的疑問，鈴沒有任何的反應。她默默地站在原地，一直盯著我和命。
「鈴姊，你怎麽了嗎？你的樣子似乎怪怪的……」
「…………」
鈴同樣沒有回答這句話。
感覺像在和人偶說話一樣，怪裏怪氣的。
「命，不要隨便靠近鈴。」
我提醒命提高警覺，命也看了我一眼。
「鈴沒有任何靈力，照理說她看不到現在的我。不過，那個鈴一直盯著我。」
我在前往花織神社前碰到了鈴，鈴也清楚看到了我的形體。從那個時候，就已經發生超越常理的現象了。
可是，當時的鈴可以好好談話，性格也沒有變化。
而今在我麵前的鈴，明顯有些古怪。
「老實說，我不知道鈴現在究竟怎麽了。」
「所以，你才叫我不要隨便靠近她嗎？我了解了，隻是這樣一來……」
命眯起眼睛歪著脖子，若有所思地盯著鈴。
「該、該該、該不會……鈴姊、被、被惡靈附身了、是、是嗎？」
靠、這下糗了！麵對這個困境，命竟然還派不上用場！
「我是不希望發生這種事啦。」
「意思是……有這個可能對吧……」
命的鬥誌越來越薄弱了，看來我得做好獨自奮戰的心理準備。
我深吸一口氣做好心理準備，喉頭還是緊張地打顫。
假如鈴失去意識，現在控製她的人是誰……。
「你……是誰……？」
我用顫抖的聲音尋問對方。
「…………」
對方始終沉默以對。四周充滿沉重的寂靜，我的耳朵也越來越不自在。不曉得隔了多久，鈴慢慢伸手捂住自己的臉龐。
瞧她的動作似乎很感慨，嘴角還帶有嘲諷意味的微笑。
「——原來如此。」
鈴的嘴唇緩緩動了一下，她的口中發出我從沒聽過的聲音。
那是低沉、又有磁性的男性嗓音。
我的身體頓時抖了一下。
鈴被那個聲音的主人控製了嗎？
「——我也被因緣纏擾了是嗎？」
男子再度開口的瞬間，鈴的身體癱坐在地上，活像一尊斷線的人偶。
「想不到，我現身的時刻來臨了。」
鈴癱坐在地上，她的背後飄起白色的光芒。
最初那道光芒和拳頭差不多大，之後逐漸膨脹到人類的大小。
纏繞白光的人影，出現在鈴的身後。
「——咦！」
我的心跳猛然加速。
這個人影，我曾經看過。
「哥、哥哥……那是！」
命驚訝得嘴唇發抖，她也看過那道人影。
無論過了多少年，我們也絕不會遺忘過去的記憶。
插圖
當時的光景，不斷在我們的腦海裏重現。
因此，不管經過多久的時間，我和命也絕不會認錯那個身影。
——這家夥是。
「你是……」
我的頭部隱隱作痛。
過去的光景再次浮上心頭。
十年前的慘劇，在腦中一閃而過。
翻覆的汽車。
四溢的鮮血。
燃燒的火焰。
焦灼皮膚的熱度。
骨折的痛楚。
我在地獄般的狂亂中，看到了這道白光。
「你是十年前……那時候的神明！」
年幼的我，曾經伸手祈求這道白光的協助。
結果——對方並沒有回應。
那個神明拋棄我們遠走高飛。現在，他卻出現在我的麵前。
「孩子，你們說得對。」
白色人影張開雙手，毫不猶豫地承認了。
「是嗎……真的是這樣嗎？」
我的心跳越來越快，加速運行的血液全部集中到我的頭部。
我握緊拳頭、氣得咬牙切齒。
沒想到會在這種地方碰麵。不過，我可不會放過這次機會。現在就來清算我們長達十年的恩怨吧！
烈火般的衝動殺意，逐漸支配我的意識。
——這時，刺痛感又來了。
我的意識閃現一陣微弱的異樣感。
……怎麽了？為什麽會這樣？有哪裏不對勁嗎？
「你竟敢……出現在我們麵前。」
命六神無主地踏出一步。
她用力握住劍柄，劍柄發出幾近崩裂的聲音。
我沒理由阻止命，畢竟我也同樣報仇心切。可是，我總覺得有什麽古怪。
不去計較這點小事也無所謂——然而，我之前就是無視了細微的異樣感，才沒有發現命的存在。
那麽，我該好好正視這股異樣感才對。
「你在十年前……玩弄我們還不滿足……」
眼下的確有不對勁的地方。
想必是我們難以注意到的細節。
秋葉提到了真相這個字眼。換言之，衝動行事可能無法得知真相。看來得先忍下這口氣，冷靜下來思考了！
「現在還對鈴姊出手——」
沒錯，鈴剛才應該是被這個神明控製的。
理由是什麽？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另外……我記得，在追逐鈴的過程中……。
「等等、命！」
命正要踏出一步，我握住她的手阻止她。
「……怎麽了，哥哥。」
「我想先確認一件事，一件事就好。」
也許這麽做沒有意義，搞不好純粹是我多心或誤判。
不過，等確認後再斬殺對方也還不遲。
「你有感覺到，這家夥身上有神明的氣息嗎？」
命聽了這句話，驚訝地睜大眼睛。
我們在追逐鈴的時候，命說對方沒有神明的氣息。
倘若這家夥是控製鈴的元凶，那一定會有什麽蛛絲馬跡才對。沒有人可以不留氣息地操縱別人吧？
「請……請稍待片刻……」
命抽動鼻子嗅了兩
下。
難不成——難不成真的如我所料？
「……沒有……對方沒有神明的氣息和味道。」
「是嗎……」
我就知道，這就是我察覺有異的地方。
這陣子發生太多不可能發生的事情，我差點就漏掉這個線索了。
「哥哥……沒有氣息又怎麽了！那家夥無疑是我們十年前看到的神明！」
「沒錯，當時他應該是個貨真價實的神明。」
仔細觀察就會發現，眼前的白色人影沒有神聖的氣息。純粹是一道會發出白色光芒的人影而已。
十年前看到他的時候，我們自然有一種想要依靠他的心情。當然，這可能也和我們當時年幼有關。
比起十年前——現在的他簡直判若兩人。
「換句話說，這家夥出了什麽事情。這十年來他遇上了某些問題，才會附在鈴身上。」
不曉得這是不是了解真相的關鍵？
「命，我這幾天忽略了許多細微的異樣感。因此，我不想忽略目前感受到的問題。我知道這樣很自私，但能否請你息怒，交給我來處理呢？」
這是一個很自私的要求。
可是，命沉默了一會後，用力點點頭說。
「我明白了，就交給哥哥處理吧。」
「謝啦。」
「不會，我是劍、哥哥是我的劍鞘。我們是一心同體、成雙成對的存在。」
現在我也沒心力吐嘈命了。
我歎了一口氣，走到命的身旁。
麵對十年前輕忽我的家夥，我的內心湧現一股奇妙的感慨。
「老實交待你的身份、經曆、還有你掌握的真相。」
我直截了當的質問，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他隻是一貫保持沉默。
也不知道他是不想說，還是不能說——或者，他覺得不要說會比較好？
四周充斥著漫長的沉默。
當我懷疑這種大眼瞪小眼的狀況，是否會持續下去的時候——。
「呼、終於讓我追上了。您怎麽了呢，信輝大人？」
如花瓣一般的淡紅色光芒灑落，咲耶緩緩降落在我的身旁。
「唉呀、真是肅殺的氣氛呢。」
看到我們的神情，咲耶皺起眉頭歎道。之後，她望向與我們對峙的白色人影。
「咦？這一位是……」
咲耶不可思議地歪著頭。
她知道那是誰？
「咲耶，你認識那家夥嗎？」
「是的，我認識喔。他身上雖然已經沒有神力了，但那位大人是——」
咲耶歪著脖子，緩緩回答我的問題。
我緊張地吞了一口口水，那個人到底是誰啊？
「他是十年前失蹤的波多浦大人喔。」
「……咦？」
咲耶提到的這個名字，帶給我非常大的震撼。
這麽說來，當時——我在事故現場看到的，是波多浦神社的上一代——也就是實現願望的神明……？
車禍發生和上一代失蹤的時間點，都在十年前……？
這、這是偶然嗎？這奇妙的巧合是怎麽回事？
還有，為何上一代會在鈴身上？他是從什麽時候附身的？
導致我們兄妹踏上不同人生的神明，竟然附在我們的青梅竹馬身上。而我成為神明後擁有和他相同的神力，還以同樣的神社為據點。
這是怎麽搞的？感覺所有人被一段奇妙的緣份串在一起……活像被綁在同一條線上。
這一段緣份串聯的關鍵是什麽？又是如何串聯在一起的？
「淺間咲耶，好久不見了。」
身份曝光的上一代，終於開口了。
「是的，真是好久不見了，波多浦大人。自從您失蹤後，城裏發生了許多事情呢。」
「我也是逼不得已的。」
「我就知道您會這麽說，我可否請教幾個問題呢？」
「……說吧。」
「為何失蹤十年的您，會和信輝大人對峙呢？」
咲耶直接點明問題關鍵。
對方沉默了一會。
「我和他之間有段因緣。」
緣，又是這個字眼。
「唉呀、真巧呢。今夜我和信輝大人也締造了深厚的緣份呢。」
「是嗎？那我懂了。」
我感受到白色人影沉重頷首的氣息。
「由於你的介入，導致緣份的效力增強，連我也受到了影響。」
白色人影——上一代表示理解。
「隻有你一個人獲得解答，我們可完全沒辦法接受。」
命難掩不悅地怒視對方，我也是一樣的心情。
「沒錯，都到這個地步了，你還是不對我們這些當事者說明嗎？」
「不對當事者說明是嗎？也對。」
我們知道這家夥是波多浦神社的上一代了，但也就這樣而已。其他的事我們什麽都不知道，連事情真相也不了解。
這家夥還隱瞞了什麽。
「那好吧，反正我也無從躲避了。」
聽他語重心長的語氣……似乎顯得很後悔？
蠢死了，這怎麽可能。這家夥有什麽好後悔的？
「你們一個是弑神者、一個是繼承我的神明。沒想到，當年的小孩會變成這樣……」
「是啊，這全拜你所賜。」
命虎視眈眈地瞪著對方，好像隨時要衝上去拚命一樣。上一代承受著命譴責的眼神。
他隻是默默承受命的眼神和感情，並沒有表示不滿。這是他給我的印象。
「拜我所賜嗎？也對，這也是一種緣份吧。」
緣，這個字眼再次橫亙在我們麵前。
這個字眼，我還要斟酌幾次？麵對幾次才行？
「少年少女啊，我就回答你們的問題吧。既然你們亟欲知道真相，我就告訴你們十年前的真相。」
對方以沉重的語氣，事先做出了叮當。
「不過，我要告訴你們的真相——不見得是你們期待的真相。」
語畢，他沒再多說什麽。
低沉的聲音，令我渾身打顫。
秋葉說過，了解真相需要覺悟。這句話暗示著，知道真相會帶給我們很大的傷害。
而這個傷害，遠比我們想像的更加沉重。
「命……」
「和哥哥在一起，我能跨越任何困苦。」
「……謝啦。」
命堅定地點點頭，帶給我很大的信心。
那我也沒理由退縮了。
「請你回答十年前的真相吧。」
那件事若真有什麽隱情，我們非知道不可。
想必這段因緣如此錯綜複雜，就是要帶領我們找到真相吧。
我接受這段緣份的引導，做出了選擇。
「好吧，也許讓你們知道會比較好。」
命緊緊握住我的手掌。
麵對真相即將曝光的煎熬，命也很緊張吧。
我也用力回握，試圖讓她安心。
「而且，你們也該好好體會一下。多虧父母的愛，你們才能活下來。」
「父母的愛……？」
上一代的解釋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他說，多虧父母我們才能活下來？這話是什麽意思？
「少年，那時你說過，希望我救你們對吧？」
「沒、沒錯。」
我困惑地回應上一代的疑問。
至今我依然記得，自己在那片血紅的地獄裏，伸手祈求這家夥的協助—
—。
「我向你祈禱，希望你能救救雙親……可是……」
「我沒有實現你的願望。」
正是如此，這家夥兀自離開現場，渾不理會我的祈求。
他對我們見死不救。一想起那無可比擬的絕望感，我的內心又充滿了陰鬱的思緒。命也抱有同樣的想法吧，所以我們才會選擇製裁神明。
我憑藉成神的手段，命則憑藉狩獵神明的方式。
那一瞬間，決定了我們往後的人生。
「少年，我之所以無法實現你的願望，原因是你祈求得太晚了。」
「太晚……？」
我正想問清這句話的涵義，上一代已先回答了。
「我早已經伸出援手了。」
——他是這麽說的。
「……咦？」
我當下無法理解他的意思。
他已經伸出援手了？他對誰伸出援手？我和命的雙親並沒有得救啊。
我的腦袋錯亂不已，十年前的光景在腦中斷斷續續地重現。
燃燒的火焰。
四溢的鮮血。
在一片血紅的地獄中，隻有我和命活下來。
他伸出援手了？
是誰得救了？他指的是誰？
「那時候，願望已經實現了，代價也支付了。」
我的能力……我和上一代的能力是『實現他人的任何願望』。不過使用這項能力，需要支付代價。
「這是怎麽回事……？哥哥……」
願望越大，代價也越大。
要引發某種奇跡，就得支付相當的代價。舉例來說——。
「你說、你救了我們……？」
例如挽救逝去的生命，這樣的奇跡勢必要付出很大的代價。
大概隻有一命換一命，才能符合這個奇跡的代價。
過往的記憶在我腦內不斷重現。
那場車禍，除了我和命以外無人生還。
假設，我們的生還是上一代在那場車禍中實現的願望。
那麽支付這個願望的代價是……。
「啊……怎、怎麽會……難不成……」
記憶中的光景瞬間反轉，重塑那段模糊曖昧的地獄景象。
如果這是真相——我不能讓命知道這件事。
我知道真相不打緊，反正我還有不一樣的選擇。問題是命——。
她已經踏上一條不歸路了。
而且，她踏上這條不歸路的前提是錯誤的。
那她至今做的那些事情。
「你猜得沒錯，少年。我當初實現的願望是——」
不要說了、住口。不準說！不準說、不準說、不準說、不準說、不準說——。
我叫你住口啊！
「你們的父母不顧自身安危，求我盡力拯救你們。」
這句話如雷貫頂，撼動我們的四肢百骸和五髒六腑。我忍耐著強烈的嘔吐感，視野完全模糊扭曲。整個世界——我們一路走來的世界，開始慢慢崩解了。
錯了，我們錯了。
倘若這就是事實真相。
這一切未免也太過殘酷了。
「……咦？」
命呆若木雞地嘀咕著。她的表情越來越僵硬，仿佛失去了所有的感情。
「不……不要……聽……！」
我忍耐煩惡的感覺，從顫抖的喉嚨拚命擠出這句話。可惜這幾個斷斷續續的破碎音節，沒有傳到命的耳中。
我的雙腳乏力，腦海不斷受到衝擊和震撼。
「我實現了你們父母的願望。」
上一代繼續說道。
他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在撼動我的視覺、剝奪我的平衡感。
我已經分不清，自己是站著還是坐著了。
這就是得知真相的代價嗎？
「你們的父母不顧自身安危，我就用他們的生命來支付代價。」
報仇的動機崩壞，連衍生的道路也跟著扭曲了。
我們的選擇，以及我們選擇的人生，全都開始土崩瓦解了。
一切都從根基開始潰散。
「不過，快要死去的生命，不足以拯救充滿可能性的年輕生命。」
眼前的這道白光，這個曾為神明的家夥，乃至所有的天神，都不是我們該仇視的對象。
神明並沒有對我們見死不救。
「所以，我付出了自己的神格，來換取一次奇跡。」
事實正好相反——。
「為彌補不足的代價，我失去了神性，被貶為了靈體。」
神明救了我……救了我和命——。
「後來，我附在和你們有深厚緣份的女孩身上，充當她的守護靈來關懷你們——」
別說了，這怎麽可能是事實。
我們被錯綜複雜的緣份糾纏，就隻換來這樣的結果？
這種事我不能接受，誰能接受啊！
「——遺憾的是，除了關懷以外我什麽也做不到。」
簡直是亂七八糟的鬧劇。劇本、表演、所有要素都爛到不行。根本是二流鬧劇，不對、這種不忍卒睹的爛戲連二流都稱不上。
純粹是隨便畫在紙上的雜亂塗鴉罷了。
我們竟被這樣子的東西——。
我們過去的一切，竟被這樣的東西給毀了。
「然後，咲耶的斷緣截斷了鈴和你們的緣份，導致我被你們的緣份纏擾，現出了真身。鈴能看到神明的模樣，也是受這件事影響。」
上一代又說了一段話。不過，那些話的涵義我完全無法理解。
我的大腦拒絕思考。
現在我沒有餘力思考任何事。
我還沒從發現真相的衝擊平複過來。
「這就是整件事的真相了。」
他下達的結論，已經沒有意義了。
我們的記憶、心靈支柱、世界、價值觀。
所有構築我們的基礎，全都瓦解了。
「哇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尖叫，是我和命唯一的反應。
◆ ◆ 信輝家·深夜 ◆ ◆
後來發生了什麽事，我也記不清楚了。
我隻隱約記得，命在放聲哭喊後，整個人失去意識暈倒了。
咲耶費盡心思，才將發狂大吼的我帶回家裏。
「…………」
我坐在麵對庭園的走廊下，看著懷中的命。
命像個哭累的小孩一樣睡著了。
「……命。」
我們的世界被摧毀了。
憑著仇恨努力至今的道路，全都是錯誤的。
其實，我們被仇視的對象拯救了。
「光靠膚淺的覺悟，也不足以承受事實啊。」
事實真相如此殘酷，得知真相以後誰能不崩潰呢？不可能的，太困難了。
我們過去從事的行為——命賭上自己的一切從事的行為……到底有什麽樣的意義呢？
她承受『弑神者』的詛咒……到底有什麽樣的意義？
「嗯、嗚嗚……」
命扭扭身子，慢慢地張開了眼睛。
啊啊、她醒了嗎？
「哥哥……這裏是？」
「我們回家了，你再休息一會吧。」
我希望她墜入深沉的夢境中，把今天發生的事情全當成一場惡夢——。
我抱著這樣的心願，伸手蓋住命的雙眼。
「哥哥……」
命輕輕握住我的手，不願意再睡下去了。
「睡吧，你一直太勉
強自己了。」
「……我不想睡了。」
命說，她不能再閉上眼睛做夢了。她溫柔拒絕了我的心願。
「難得被哥哥抱在懷裏……我想保持清醒。」
「想睡的話，就老實睡吧。」
「……嗯。」
我也能理解命不想睡覺的心情。我就很怕現在睡著會夢到十年前的事故重演，我很害怕夢到那件事。
「…………」
我們沉默以對，黑夜的深沉溫柔地包容我們。
「……這一切究竟算什麽呢？」
命喃喃說道。
我摸摸命的腦袋，沒有多說什麽。
「過去我做的一切……究竟算什麽呢？」
命再次茫然嘀咕道。
我沒有阻止她自責的方法。
「我的覺悟……全都是白費力氣嗎？」
我沒有失去任何東西就得到了神力，但命不一樣。
她必須背負不斷弑殺神明的詛咒。
命賭上了自己的未來，選擇對神明複仇的道路。可是，這個動機也被顛覆了。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我們需要複仇的對象。
「一切……都是徒勞無功嗎？」
「命……！」
我不舍命顫抖的聲音，緊緊抱住她的身體。
命也抱緊我尋求慰藉。
啊啊、幹脆我們抱在一起啜泣吧，這樣或許可以排解命的煩憂。
隻是，這麽做也無法改變什麽。
「哥哥……我、我、從今以後該怎麽辦才好……！」
不解除『弑神者』的詛咒，命就沒有未來。她總有一天會被神明打倒，或被詛咒害死。
以前命不介意這種後果，因為有一個名為複仇的動機在支撐她前進。
不過，這個動機……也在今晚消失了。
「別擔心、沒問題的，交給我吧！」
命需要新的支柱，我願意成為她的寄托。
我要陪伴她，永遠支持她。她失去了複仇動機，我就來成為她的希望。
為此——我願意做任何事情。
如果命會恐懼不安，我會負責斷絕不安的原因。不管是詛咒還是其他東西。
「你身上的『弑神者』詛咒，我一定會想辦法解決的。」
「……這種事有可能辦到嗎？」
「當然。」
秋葉跟我說過，『弑神者』的詛咒效力很強大。即便我實現除咒的願望，命的肉體也可能會隨著詛咒消失。
可是，這是我向命索取代價的情況。
由我來背負代價的話……至少，命也許能平安無事。
「是嗎……哥哥辦得到嗎……」
「嗯、你隻要許願就好。」
如此一來，我說不定馬上就能幫助你解除詛咒。
我已經有舍身救你的覺悟了。
隻要你一句話，我會負責終結一切。
不過——。
「請容我拒絕。」
命搖搖頭，微笑拒絕了。她的微笑脆弱不已，看得我心裏好難受。
出乎意料的拒絕，令我倒吸了一口氣。
「為什麽！」
為什麽、為什麽你不答應。你肯許願的話——我一定能幫助你啊——！
「若是哥哥以外的神明提出這個建議，我會毫不猶豫地接受。好比那個結緣之神，我不介意讓她犧牲。」
命閉上眼睛，嘴角浮現小小的淺笑。
我不懂……我不懂，為什麽你要說這種話？
「可是、唯有哥哥，我不能許願。」
命又一次靜靜地搖搖頭，她的意誌十分堅定。
「為什麽、為什麽！」
「哥哥的力量，需要付出代價對吧？」
一句沉靜的話語，點明了我真正的用意。命很清楚，我想用什麽代價來拯救她。她的敏銳，讓我無言以對。
剛才在我內心翻騰的熱血也急速冷卻。
「哥哥很溫柔，你不惜犧牲自己，也想讓我得救吧。」
我的嘴唇顫抖，無話可說。
「為什麽你會……？」
「我當然知道，換成是我也會這麽做的。況且……」
命先深呼吸一口氣，隨後眯起眼睛。她用一種泫然欲泣的眼神仰望著我。
她抱住我身體的力量也變強了。
「我們的雙親，也是這麽做的。」
啊啊、原來——。
「……也對。」
我們父母許下的願望，也是不顧自身的安危，隻求拯救小孩的性命。
這種賠上性命守護別人的行為，和我要做的事情一樣。
「我絕不會說這是愚蠢的抉擇，可是……」
的確，這樣命是不可能許下願望的。
因為這麽一來又會重蹈覆轍。
飽嚐失去親人的悲哀。
「我們比任何人都了解幸存者的痛苦、是嗎？」
「是的。」
我們知道幸存下來的人有多難過。那種深沉的悲哀，足以迷惑人心、讓人失去方向。
那是一片什麽也看不見的黑暗，我們曾在黑暗中痛苦掙紮。
我明明很清楚這件事，怎麽還如此莽撞呢？
「所以，哥哥有意犧牲自我，我是絕不會對你許願的。你要是敢再叫我許願，我會盡全力生你的氣喔。」
「……我知道了。」
我太欠缺考量了，差一點又鑄下大錯。
不過，我不能放棄。我決定不斷摸索可行的方法，總有一天要解除『弑神者』的詛咒。
一旦找出不必犧牲我的手段，命也會欣然接受吧，我要持續尋找這個方法。
我立下重誓，填補內心的空虛。
「哥哥……我有另一個願望想拜托你。」
「嗯？什麽願望？」
我暫時中斷思考，看著懷裏的命。
命清澈的雙眼直視著我。
「請永遠陪伴我。」
命以微弱的語氣低語道。
「我好怕、好怕再失去其他東西……」
命的眼神略顯不安。
啊啊、對了……好久沒聽到命說害怕了，她連害怕幽靈都不想承認呢。命總是給人冷靜、勇敢的印象。
這樣的命，頭一次親口承認自己的恐懼。
「我不要了，我不要再失去任何東西了……」
命的眼神和聲音都在顫抖。
她凝視著我，用她的言語、身體、感情挽留我。
「失去了雙親、失去了報仇動機、失去了內心的寄托……」
現在，我懷裏的少女不是『弑神者』。
隻是一位年幼的少女。
「如果再失去哥哥……我真的……」
她的模樣，令我想起了那個小時候的愛哭鬼。
那個身為『我妹妹』的八阪命。
「我……嗚嗚……我就真的……什麽也不剩了……嗚嗚。」
插圖
啜泣顫抖的聲音，終於突破臨界點。
淚如雨下的妹妹，抽抽噎嘻地懇求著我。
「哥……哥哥……求、求求你……絕、絕對……不要、離開我……」
「嗯、我答應你，命。」
受過斷緣影響的命，比誰都清楚孤獨的痛苦。
我不願讓她再體驗那樣的絕望。
我是她最後的支柱了。
「我會實現你的心願。」
我順著來神社的道路，回到了恬靜的住宅區。
這裏是我剛才和鈴見麵的地方，所以我才會跑回這裏找人。問題是，鈴不見得還待在這個地方。
可惜我也沒其他主意了，隻好抱著一絲希望停下腳步觀看四周。
「鈴……！鈴！！」
我的呼喊沒有回應，四周連一點聲音都沒有。鈴已經離開這裏了嗎？
「呼、總算追上哥哥了。」
在我環顧四周時，命也追上來了。她來到我身旁調整呼吸，之後仰望著我說。
「哥哥，你怎麽突然跑來這裏？我叫你也沒有回應，我很擔心呢。」
「抱歉，害你擔心了。對了，你已經可以活動了嗎？」
斷緣造成的消耗還沒恢複，她就急著追上我……。
「沒問題的。我寧可動動身子，也不想和那個結緣之神待在一起。」
「啊——……」
她們獨處的話，勢必會進行一些無謂的爭執啊。如果沒有人負責吐嘈或調停，她們肯定會吵得不可開交。
「那好，麻煩你在能力許可的範圍內幫助我吧。」
「是、我知道了。我該做什麽才好呢？要我用青春的肉體，平息哥哥凶猛的禦靈也不是問題喔。」
啊——、嗯。命也太有精神了，很難想像她在得到我的力量之前還病懨懨的呢。
也好啦，她這麽有精神我也安心了。
「拜托一下，不要學咲耶講這種話啦。」
「唔唔，我才不像那個滿腦子桃花的女人。對清純派的我來說，這是很嚴重的事情。」
「你剛才的發言，已經非常嚴重了吧？」
「我的發言是出自純愛，所以沒有問題。和那個滿腦桃花的女人相像，才是真正嚴重的問題。」
「……這樣啊。」
也是啦，被說成不共載天的對象，會不開心也是正常的。
「先不說這個了，你也幫忙找鈴吧。」
「找鈴姊？」
「嗯，我去花織神社前，在這裏遇到了鈴……現在回想起來，情況有點不對勁。」
「我知道了，我會幫忙尋找的。」
命拍著自己的胸口掛保證。
「哥哥在這裏碰到鈴姊也蠻奇怪的，她家並不在這一帶啊。」
「！對啊，我怎麽連這麽簡單的問題都沒發現？」
當時，鈴說她是碰巧經過的。誰會在這種時間，碰巧經過離自家很遠的地方？這根本不可能啊。
可惡，我太大意了。那時候的我出了什麽毛病啊？
「哥哥，你擔心鈴姊出什麽事情嗎？」
「很有這個可能。」
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仿佛我認識的家夥都被引來花織神社附近，逐一等我解決她們的問題似的。
簡直就像層層交疊的布匹一樣混亂啊。
這也是因緣交錯是嗎？或許，我不該隨便碰觸這些問題吧？
不過，我不出手的話，命也沒辦法獲得幫助。事到如今煩惱也沒意義了。
現在要先思考鈴的事情。
「喂——、鈴！你在這裏嗎！」
我的呼喊仍然沒有回應。
深夜的住宅區，安靜得令人毛骨悚然。感覺有人躲在四周的黑暗中偷看我們——我的腦海裏浮現這種不吉利的光景。
我拚命觀察四周，想甩開腦中的影像。
還是找不到鈴的身影——。
「哥哥！」
聽到命的聲音，我趕緊回過頭。
「你快看那裏！」
我望向命指示的地方，發現有人站在電線杆後麵。
在我找到那個人影時，對方也擺動身子邁步前進，不曉得要走去哪裏。我稍微瞄到了對方的側臉，那個人長得有點像鈴。
「我們追，命！」
「是！」
我和命一起追趕人影。神明和弑神者的體能異於常人，我們要追上漫步前行的對象並不困難。
照理說本該如此。
「——怪了。」
人影拐入轉角，我們也跟著跑進轉角。沒想到，那個人影一眨眼功夫，已經跑到下一個轉角了。
我們連忙追上去，同樣的情況又再度上演。
不管我們如何追趕，始終無法縮短彼此的距離。
人影晃晃悠悠地走在我們前麵，猶如在帶領我們一樣。
「跑了這麽久，竟然還追不到……」
「這是不可能的事情。」
「命，那個人會不會是神明啊？」
說不定那個人影不是鈴，而是扮成鈴的神明吧？
聽完我的推論，命沉思片刻後搖搖頭說。
「那不是神明，我沒感覺到神明的氣息和味道。」
「是嗎……」
命說那不是神明。不過，對方怎麽看也不像人類，那到底是什麽？
「真受不了，又不是在拍三流的恐怖片。」
如果真是恐怖片，被追趕的應該是我們才對吧？話說回來，對方根本是在引誘我們。
「恐怖片……」
命小聲地嘀咕道。
「哥哥.那個該不會是幽靈吧？」
「……我可不敢這樣想。」
萬一，那是幻化成鈴的幽靈，那麽秋葉說的真相是——。
這種事情，我連想都不敢想。
「說、說得也是，我們不應該思考這種事。」
「啊啊、唯有這點是不能妥協的，我可不希望這種事發生。」
「我、我也有同感！首先，幽靈這種東西，不可能存在這世界上！」
「……嗯？」
「那種東西，隻存在虛構的故事中！現實中不可能存在的！」
「呃、命……你是不是……」
「沒事！我才不怕……我才不怕幽靈呢！」
啊啊、這樣啊。命很怕幽靈是吧？
一個能若無其事狩獵神明的人，居然會害怕幽靈，這是不是哪裏怪怪的？從普通人的角度來看，神明和幽靈也沒什麽差別吧。
嚴格來講，我們這些神明和弑神者也是很非科學的虛幻存在。說穿了，我們也算是幽靈的夥伴啊。
也罷，怕鬼的反應還能當作可愛的萌點，這也沒啥好計較的。
「……呼。」
多虧我在內心接連吐嘈，心情也變得出奇冷靜。渾身的焦躁也隨著歎息排出體外。
我的心情也沒那麽沉重了。
「謝了，命。」
「不會不會。知道哥哥是幽靈否定派，我也安心了。」
嗯？奇怪？命好像誤會了。她是什麽意思啊？
啊——、難不成，命以為我在感謝她否定幽靈的存在嗎？
這還真是逗趣的誤會啊。算了，這點小事沒什麽好澄清的啦。
命誤以為那是幽靈，所以才會產生這樣的誤解。從這個角度來思考，其實也是個可愛的誤會嘛。
「幽靈不可能存在，超脫科學的東西不可能存在世界上。」
「是啊，說得有道理。」
「同理，結緣之神也不存在。」
「……啥？」
「根據上述推論，隻有身為人類的我，才適合和哥哥共結連理。」
啊——、嗯。命真的誤會了嗎？她是想搞置入性行銷，才故意裝成誤會的樣子吧？
嗯……沒差，現在思考複雜的事情也沒意義。
閑話休提，在我們跑過無數次轉角後，來到了住宅區的外圍。
那
個人影跑哪去了……？
「嗯？哥哥，你看那裏。」
我順著命說的方向望去，人影走進了荒蕪的空地。
「這裏就是終點嗎？」
「大概是這麽回事吧？」
對方在住宅區裏打轉，就為了把我們帶來這裏嗎？也太大費周章了吧。
「既然都來了，不進去也說不過去嘛。」
「沒錯，幽靈什麽的不過是杯弓蛇影。我會證明那個人影不是幽靈。」
「命，你真可靠呢，那就交給你囉。」
「我會不惜一切守護哥哥的。」
命按住自己的左胸口，如同在獻上她的誓言。
她的舉止帶給我一股安心感，我也放鬆地歎了一口氣。
「好、那我們走吧，命。」
「是。」
我們並肩走進空地裏。
荒蕪的土地上，長了不知名的雜草。空地的一隅，隨意棄置了龜裂的老舊水泥管。這片遠離住宅區的空地，就像一個被眾人遺忘的空白地帶。
說到遺忘，又出現奇妙的巧合了。
有個人影站在空地中央，等待我們前來。
對方是——。
「鈴……」
的確是鈴沒錯。
鈴的雙眼直視著我，她果然看得到我。這本來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鈴，你究竟怎麽了？」
「…………」
對於我的疑問，鈴沒有任何的反應。她默默地站在原地，一直盯著我和命。
「鈴姊，你怎麽了嗎？你的樣子似乎怪怪的……」
「…………」
鈴同樣沒有回答這句話。
感覺像在和人偶說話一樣，怪裏怪氣的。
「命，不要隨便靠近鈴。」
我提醒命提高警覺，命也看了我一眼。
「鈴沒有任何靈力，照理說她看不到現在的我。不過，那個鈴一直盯著我。」
我在前往花織神社前碰到了鈴，鈴也清楚看到了我的形體。從那個時候，就已經發生超越常理的現象了。
可是，當時的鈴可以好好談話，性格也沒有變化。
而今在我麵前的鈴，明顯有些古怪。
「老實說，我不知道鈴現在究竟怎麽了。」
「所以，你才叫我不要隨便靠近她嗎？我了解了，隻是這樣一來……」
命眯起眼睛歪著脖子，若有所思地盯著鈴。
「該、該該、該不會……鈴姊、被、被惡靈附身了、是、是嗎？」
靠、這下糗了！麵對這個困境，命竟然還派不上用場！
「我是不希望發生這種事啦。」
「意思是……有這個可能對吧……」
命的鬥誌越來越薄弱了，看來我得做好獨自奮戰的心理準備。
我深吸一口氣做好心理準備，喉頭還是緊張地打顫。
假如鈴失去意識，現在控製她的人是誰……。
「你……是誰……？」
我用顫抖的聲音尋問對方。
「…………」
對方始終沉默以對。四周充滿沉重的寂靜，我的耳朵也越來越不自在。不曉得隔了多久，鈴慢慢伸手捂住自己的臉龐。
瞧她的動作似乎很感慨，嘴角還帶有嘲諷意味的微笑。
「——原來如此。」
鈴的嘴唇緩緩動了一下，她的口中發出我從沒聽過的聲音。
那是低沉、又有磁性的男性嗓音。
我的身體頓時抖了一下。
鈴被那個聲音的主人控製了嗎？
「——我也被因緣纏擾了是嗎？」
男子再度開口的瞬間，鈴的身體癱坐在地上，活像一尊斷線的人偶。
「想不到，我現身的時刻來臨了。」
鈴癱坐在地上，她的背後飄起白色的光芒。
最初那道光芒和拳頭差不多大，之後逐漸膨脹到人類的大小。
纏繞白光的人影，出現在鈴的身後。
「——咦！」
我的心跳猛然加速。
這個人影，我曾經看過。
「哥、哥哥……那是！」
命驚訝得嘴唇發抖，她也看過那道人影。
無論過了多少年，我們也絕不會遺忘過去的記憶。
插圖
當時的光景，不斷在我們的腦海裏重現。
因此，不管經過多久的時間，我和命也絕不會認錯那個身影。
——這家夥是。
「你是……」
我的頭部隱隱作痛。
過去的光景再次浮上心頭。
十年前的慘劇，在腦中一閃而過。
翻覆的汽車。
四溢的鮮血。
燃燒的火焰。
焦灼皮膚的熱度。
骨折的痛楚。
我在地獄般的狂亂中，看到了這道白光。
「你是十年前……那時候的神明！」
年幼的我，曾經伸手祈求這道白光的協助。
結果——對方並沒有回應。
那個神明拋棄我們遠走高飛。現在，他卻出現在我的麵前。
「孩子，你們說得對。」
白色人影張開雙手，毫不猶豫地承認了。
「是嗎……真的是這樣嗎？」
我的心跳越來越快，加速運行的血液全部集中到我的頭部。
我握緊拳頭、氣得咬牙切齒。
沒想到會在這種地方碰麵。不過，我可不會放過這次機會。現在就來清算我們長達十年的恩怨吧！
烈火般的衝動殺意，逐漸支配我的意識。
——這時，刺痛感又來了。
我的意識閃現一陣微弱的異樣感。
……怎麽了？為什麽會這樣？有哪裏不對勁嗎？
「你竟敢……出現在我們麵前。」
命六神無主地踏出一步。
她用力握住劍柄，劍柄發出幾近崩裂的聲音。
我沒理由阻止命，畢竟我也同樣報仇心切。可是，我總覺得有什麽古怪。
不去計較這點小事也無所謂——然而，我之前就是無視了細微的異樣感，才沒有發現命的存在。
那麽，我該好好正視這股異樣感才對。
「你在十年前……玩弄我們還不滿足……」
眼下的確有不對勁的地方。
想必是我們難以注意到的細節。
秋葉提到了真相這個字眼。換言之，衝動行事可能無法得知真相。看來得先忍下這口氣，冷靜下來思考了！
「現在還對鈴姊出手——」
沒錯，鈴剛才應該是被這個神明控製的。
理由是什麽？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另外……我記得，在追逐鈴的過程中……。
「等等、命！」
命正要踏出一步，我握住她的手阻止她。
「……怎麽了，哥哥。」
「我想先確認一件事，一件事就好。」
也許這麽做沒有意義，搞不好純粹是我多心或誤判。
不過，等確認後再斬殺對方也還不遲。
「你有感覺到，這家夥身上有神明的氣息嗎？」
命聽了這句話，驚訝地睜大眼睛。
我們在追逐鈴的時候，命說對方沒有神明的氣息。
倘若這家夥是控製鈴的元凶，那一定會有什麽蛛絲馬跡才對。沒有人可以不留氣息地操縱別人吧？
「請……請稍待片刻……」
命抽動鼻子嗅了兩
下。
難不成——難不成真的如我所料？
「……沒有……對方沒有神明的氣息和味道。」
「是嗎……」
我就知道，這就是我察覺有異的地方。
這陣子發生太多不可能發生的事情，我差點就漏掉這個線索了。
「哥哥……沒有氣息又怎麽了！那家夥無疑是我們十年前看到的神明！」
「沒錯，當時他應該是個貨真價實的神明。」
仔細觀察就會發現，眼前的白色人影沒有神聖的氣息。純粹是一道會發出白色光芒的人影而已。
十年前看到他的時候，我們自然有一種想要依靠他的心情。當然，這可能也和我們當時年幼有關。
比起十年前——現在的他簡直判若兩人。
「換句話說，這家夥出了什麽事情。這十年來他遇上了某些問題，才會附在鈴身上。」
不曉得這是不是了解真相的關鍵？
「命，我這幾天忽略了許多細微的異樣感。因此，我不想忽略目前感受到的問題。我知道這樣很自私，但能否請你息怒，交給我來處理呢？」
這是一個很自私的要求。
可是，命沉默了一會後，用力點點頭說。
「我明白了，就交給哥哥處理吧。」
「謝啦。」
「不會，我是劍、哥哥是我的劍鞘。我們是一心同體、成雙成對的存在。」
現在我也沒心力吐嘈命了。
我歎了一口氣，走到命的身旁。
麵對十年前輕忽我的家夥，我的內心湧現一股奇妙的感慨。
「老實交待你的身份、經曆、還有你掌握的真相。」
我直截了當的質問，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他隻是一貫保持沉默。
也不知道他是不想說，還是不能說——或者，他覺得不要說會比較好？
四周充斥著漫長的沉默。
當我懷疑這種大眼瞪小眼的狀況，是否會持續下去的時候——。
「呼、終於讓我追上了。您怎麽了呢，信輝大人？」
如花瓣一般的淡紅色光芒灑落，咲耶緩緩降落在我的身旁。
「唉呀、真是肅殺的氣氛呢。」
看到我們的神情，咲耶皺起眉頭歎道。之後，她望向與我們對峙的白色人影。
「咦？這一位是……」
咲耶不可思議地歪著頭。
她知道那是誰？
「咲耶，你認識那家夥嗎？」
「是的，我認識喔。他身上雖然已經沒有神力了，但那位大人是——」
咲耶歪著脖子，緩緩回答我的問題。
我緊張地吞了一口口水，那個人到底是誰啊？
「他是十年前失蹤的波多浦大人喔。」
「……咦？」
咲耶提到的這個名字，帶給我非常大的震撼。
這麽說來，當時——我在事故現場看到的，是波多浦神社的上一代——也就是實現願望的神明……？
車禍發生和上一代失蹤的時間點，都在十年前……？
這、這是偶然嗎？這奇妙的巧合是怎麽回事？
還有，為何上一代會在鈴身上？他是從什麽時候附身的？
導致我們兄妹踏上不同人生的神明，竟然附在我們的青梅竹馬身上。而我成為神明後擁有和他相同的神力，還以同樣的神社為據點。
這是怎麽搞的？感覺所有人被一段奇妙的緣份串在一起……活像被綁在同一條線上。
這一段緣份串聯的關鍵是什麽？又是如何串聯在一起的？
「淺間咲耶，好久不見了。」
身份曝光的上一代，終於開口了。
「是的，真是好久不見了，波多浦大人。自從您失蹤後，城裏發生了許多事情呢。」
「我也是逼不得已的。」
「我就知道您會這麽說，我可否請教幾個問題呢？」
「……說吧。」
「為何失蹤十年的您，會和信輝大人對峙呢？」
咲耶直接點明問題關鍵。
對方沉默了一會。
「我和他之間有段因緣。」
緣，又是這個字眼。
「唉呀、真巧呢。今夜我和信輝大人也締造了深厚的緣份呢。」
「是嗎？那我懂了。」
我感受到白色人影沉重頷首的氣息。
「由於你的介入，導致緣份的效力增強，連我也受到了影響。」
白色人影——上一代表示理解。
「隻有你一個人獲得解答，我們可完全沒辦法接受。」
命難掩不悅地怒視對方，我也是一樣的心情。
「沒錯，都到這個地步了，你還是不對我們這些當事者說明嗎？」
「不對當事者說明是嗎？也對。」
我們知道這家夥是波多浦神社的上一代了，但也就這樣而已。其他的事我們什麽都不知道，連事情真相也不了解。
這家夥還隱瞞了什麽。
「那好吧，反正我也無從躲避了。」
聽他語重心長的語氣……似乎顯得很後悔？
蠢死了，這怎麽可能。這家夥有什麽好後悔的？
「你們一個是弑神者、一個是繼承我的神明。沒想到，當年的小孩會變成這樣……」
「是啊，這全拜你所賜。」
命虎視眈眈地瞪著對方，好像隨時要衝上去拚命一樣。上一代承受著命譴責的眼神。
他隻是默默承受命的眼神和感情，並沒有表示不滿。這是他給我的印象。
「拜我所賜嗎？也對，這也是一種緣份吧。」
緣，這個字眼再次橫亙在我們麵前。
這個字眼，我還要斟酌幾次？麵對幾次才行？
「少年少女啊，我就回答你們的問題吧。既然你們亟欲知道真相，我就告訴你們十年前的真相。」
對方以沉重的語氣，事先做出了叮當。
「不過，我要告訴你們的真相——不見得是你們期待的真相。」
語畢，他沒再多說什麽。
低沉的聲音，令我渾身打顫。
秋葉說過，了解真相需要覺悟。這句話暗示著，知道真相會帶給我們很大的傷害。
而這個傷害，遠比我們想像的更加沉重。
「命……」
「和哥哥在一起，我能跨越任何困苦。」
「……謝啦。」
命堅定地點點頭，帶給我很大的信心。
那我也沒理由退縮了。
「請你回答十年前的真相吧。」
那件事若真有什麽隱情，我們非知道不可。
想必這段因緣如此錯綜複雜，就是要帶領我們找到真相吧。
我接受這段緣份的引導，做出了選擇。
「好吧，也許讓你們知道會比較好。」
命緊緊握住我的手掌。
麵對真相即將曝光的煎熬，命也很緊張吧。
我也用力回握，試圖讓她安心。
「而且，你們也該好好體會一下。多虧父母的愛，你們才能活下來。」
「父母的愛……？」
上一代的解釋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他說，多虧父母我們才能活下來？這話是什麽意思？
「少年，那時你說過，希望我救你們對吧？」
「沒、沒錯。」
我困惑地回應上一代的疑問。
至今我依然記得，自己在那片血紅的地獄裏，伸手祈求這家夥的協助—
—。
「我向你祈禱，希望你能救救雙親……可是……」
「我沒有實現你的願望。」
正是如此，這家夥兀自離開現場，渾不理會我的祈求。
他對我們見死不救。一想起那無可比擬的絕望感，我的內心又充滿了陰鬱的思緒。命也抱有同樣的想法吧，所以我們才會選擇製裁神明。
我憑藉成神的手段，命則憑藉狩獵神明的方式。
那一瞬間，決定了我們往後的人生。
「少年，我之所以無法實現你的願望，原因是你祈求得太晚了。」
「太晚……？」
我正想問清這句話的涵義，上一代已先回答了。
「我早已經伸出援手了。」
——他是這麽說的。
「……咦？」
我當下無法理解他的意思。
他已經伸出援手了？他對誰伸出援手？我和命的雙親並沒有得救啊。
我的腦袋錯亂不已，十年前的光景在腦中斷斷續續地重現。
燃燒的火焰。
四溢的鮮血。
在一片血紅的地獄中，隻有我和命活下來。
他伸出援手了？
是誰得救了？他指的是誰？
「那時候，願望已經實現了，代價也支付了。」
我的能力……我和上一代的能力是『實現他人的任何願望』。不過使用這項能力，需要支付代價。
「這是怎麽回事……？哥哥……」
願望越大，代價也越大。
要引發某種奇跡，就得支付相當的代價。舉例來說——。
「你說、你救了我們……？」
例如挽救逝去的生命，這樣的奇跡勢必要付出很大的代價。
大概隻有一命換一命，才能符合這個奇跡的代價。
過往的記憶在我腦內不斷重現。
那場車禍，除了我和命以外無人生還。
假設，我們的生還是上一代在那場車禍中實現的願望。
那麽支付這個願望的代價是……。
「啊……怎、怎麽會……難不成……」
記憶中的光景瞬間反轉，重塑那段模糊曖昧的地獄景象。
如果這是真相——我不能讓命知道這件事。
我知道真相不打緊，反正我還有不一樣的選擇。問題是命——。
她已經踏上一條不歸路了。
而且，她踏上這條不歸路的前提是錯誤的。
那她至今做的那些事情。
「你猜得沒錯，少年。我當初實現的願望是——」
不要說了、住口。不準說！不準說、不準說、不準說、不準說、不準說——。
我叫你住口啊！
「你們的父母不顧自身安危，求我盡力拯救你們。」
這句話如雷貫頂，撼動我們的四肢百骸和五髒六腑。我忍耐著強烈的嘔吐感，視野完全模糊扭曲。整個世界——我們一路走來的世界，開始慢慢崩解了。
錯了，我們錯了。
倘若這就是事實真相。
這一切未免也太過殘酷了。
「……咦？」
命呆若木雞地嘀咕著。她的表情越來越僵硬，仿佛失去了所有的感情。
「不……不要……聽……！」
我忍耐煩惡的感覺，從顫抖的喉嚨拚命擠出這句話。可惜這幾個斷斷續續的破碎音節，沒有傳到命的耳中。
我的雙腳乏力，腦海不斷受到衝擊和震撼。
「我實現了你們父母的願望。」
上一代繼續說道。
他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在撼動我的視覺、剝奪我的平衡感。
我已經分不清，自己是站著還是坐著了。
這就是得知真相的代價嗎？
「你們的父母不顧自身安危，我就用他們的生命來支付代價。」
報仇的動機崩壞，連衍生的道路也跟著扭曲了。
我們的選擇，以及我們選擇的人生，全都開始土崩瓦解了。
一切都從根基開始潰散。
「不過，快要死去的生命，不足以拯救充滿可能性的年輕生命。」
眼前的這道白光，這個曾為神明的家夥，乃至所有的天神，都不是我們該仇視的對象。
神明並沒有對我們見死不救。
「所以，我付出了自己的神格，來換取一次奇跡。」
事實正好相反——。
「為彌補不足的代價，我失去了神性，被貶為了靈體。」
神明救了我……救了我和命——。
「後來，我附在和你們有深厚緣份的女孩身上，充當她的守護靈來關懷你們——」
別說了，這怎麽可能是事實。
我們被錯綜複雜的緣份糾纏，就隻換來這樣的結果？
這種事我不能接受，誰能接受啊！
「——遺憾的是，除了關懷以外我什麽也做不到。」
簡直是亂七八糟的鬧劇。劇本、表演、所有要素都爛到不行。根本是二流鬧劇，不對、這種不忍卒睹的爛戲連二流都稱不上。
純粹是隨便畫在紙上的雜亂塗鴉罷了。
我們竟被這樣子的東西——。
我們過去的一切，竟被這樣的東西給毀了。
「然後，咲耶的斷緣截斷了鈴和你們的緣份，導致我被你們的緣份纏擾，現出了真身。鈴能看到神明的模樣，也是受這件事影響。」
上一代又說了一段話。不過，那些話的涵義我完全無法理解。
我的大腦拒絕思考。
現在我沒有餘力思考任何事。
我還沒從發現真相的衝擊平複過來。
「這就是整件事的真相了。」
他下達的結論，已經沒有意義了。
我們的記憶、心靈支柱、世界、價值觀。
所有構築我們的基礎，全都瓦解了。
「哇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尖叫，是我和命唯一的反應。
◆ ◆ 信輝家·深夜 ◆ ◆
後來發生了什麽事，我也記不清楚了。
我隻隱約記得，命在放聲哭喊後，整個人失去意識暈倒了。
咲耶費盡心思，才將發狂大吼的我帶回家裏。
「…………」
我坐在麵對庭園的走廊下，看著懷中的命。
命像個哭累的小孩一樣睡著了。
「……命。」
我們的世界被摧毀了。
憑著仇恨努力至今的道路，全都是錯誤的。
其實，我們被仇視的對象拯救了。
「光靠膚淺的覺悟，也不足以承受事實啊。」
事實真相如此殘酷，得知真相以後誰能不崩潰呢？不可能的，太困難了。
我們過去從事的行為——命賭上自己的一切從事的行為……到底有什麽樣的意義呢？
她承受『弑神者』的詛咒……到底有什麽樣的意義？
「嗯、嗚嗚……」
命扭扭身子，慢慢地張開了眼睛。
啊啊、她醒了嗎？
「哥哥……這裏是？」
「我們回家了，你再休息一會吧。」
我希望她墜入深沉的夢境中，把今天發生的事情全當成一場惡夢——。
我抱著這樣的心願，伸手蓋住命的雙眼。
「哥哥……」
命輕輕握住我的手，不願意再睡下去了。
「睡吧，你一直太勉
強自己了。」
「……我不想睡了。」
命說，她不能再閉上眼睛做夢了。她溫柔拒絕了我的心願。
「難得被哥哥抱在懷裏……我想保持清醒。」
「想睡的話，就老實睡吧。」
「……嗯。」
我也能理解命不想睡覺的心情。我就很怕現在睡著會夢到十年前的事故重演，我很害怕夢到那件事。
「…………」
我們沉默以對，黑夜的深沉溫柔地包容我們。
「……這一切究竟算什麽呢？」
命喃喃說道。
我摸摸命的腦袋，沒有多說什麽。
「過去我做的一切……究竟算什麽呢？」
命再次茫然嘀咕道。
我沒有阻止她自責的方法。
「我的覺悟……全都是白費力氣嗎？」
我沒有失去任何東西就得到了神力，但命不一樣。
她必須背負不斷弑殺神明的詛咒。
命賭上了自己的未來，選擇對神明複仇的道路。可是，這個動機也被顛覆了。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我們需要複仇的對象。
「一切……都是徒勞無功嗎？」
「命……！」
我不舍命顫抖的聲音，緊緊抱住她的身體。
命也抱緊我尋求慰藉。
啊啊、幹脆我們抱在一起啜泣吧，這樣或許可以排解命的煩憂。
隻是，這麽做也無法改變什麽。
「哥哥……我、我、從今以後該怎麽辦才好……！」
不解除『弑神者』的詛咒，命就沒有未來。她總有一天會被神明打倒，或被詛咒害死。
以前命不介意這種後果，因為有一個名為複仇的動機在支撐她前進。
不過，這個動機……也在今晚消失了。
「別擔心、沒問題的，交給我吧！」
命需要新的支柱，我願意成為她的寄托。
我要陪伴她，永遠支持她。她失去了複仇動機，我就來成為她的希望。
為此——我願意做任何事情。
如果命會恐懼不安，我會負責斷絕不安的原因。不管是詛咒還是其他東西。
「你身上的『弑神者』詛咒，我一定會想辦法解決的。」
「……這種事有可能辦到嗎？」
「當然。」
秋葉跟我說過，『弑神者』的詛咒效力很強大。即便我實現除咒的願望，命的肉體也可能會隨著詛咒消失。
可是，這是我向命索取代價的情況。
由我來背負代價的話……至少，命也許能平安無事。
「是嗎……哥哥辦得到嗎……」
「嗯、你隻要許願就好。」
如此一來，我說不定馬上就能幫助你解除詛咒。
我已經有舍身救你的覺悟了。
隻要你一句話，我會負責終結一切。
不過——。
「請容我拒絕。」
命搖搖頭，微笑拒絕了。她的微笑脆弱不已，看得我心裏好難受。
出乎意料的拒絕，令我倒吸了一口氣。
「為什麽！」
為什麽、為什麽你不答應。你肯許願的話——我一定能幫助你啊——！
「若是哥哥以外的神明提出這個建議，我會毫不猶豫地接受。好比那個結緣之神，我不介意讓她犧牲。」
命閉上眼睛，嘴角浮現小小的淺笑。
我不懂……我不懂，為什麽你要說這種話？
「可是、唯有哥哥，我不能許願。」
命又一次靜靜地搖搖頭，她的意誌十分堅定。
「為什麽、為什麽！」
「哥哥的力量，需要付出代價對吧？」
一句沉靜的話語，點明了我真正的用意。命很清楚，我想用什麽代價來拯救她。她的敏銳，讓我無言以對。
剛才在我內心翻騰的熱血也急速冷卻。
「哥哥很溫柔，你不惜犧牲自己，也想讓我得救吧。」
我的嘴唇顫抖，無話可說。
「為什麽你會……？」
「我當然知道，換成是我也會這麽做的。況且……」
命先深呼吸一口氣，隨後眯起眼睛。她用一種泫然欲泣的眼神仰望著我。
她抱住我身體的力量也變強了。
「我們的雙親，也是這麽做的。」
啊啊、原來——。
「……也對。」
我們父母許下的願望，也是不顧自身的安危，隻求拯救小孩的性命。
這種賠上性命守護別人的行為，和我要做的事情一樣。
「我絕不會說這是愚蠢的抉擇，可是……」
的確，這樣命是不可能許下願望的。
因為這麽一來又會重蹈覆轍。
飽嚐失去親人的悲哀。
「我們比任何人都了解幸存者的痛苦、是嗎？」
「是的。」
我們知道幸存下來的人有多難過。那種深沉的悲哀，足以迷惑人心、讓人失去方向。
那是一片什麽也看不見的黑暗，我們曾在黑暗中痛苦掙紮。
我明明很清楚這件事，怎麽還如此莽撞呢？
「所以，哥哥有意犧牲自我，我是絕不會對你許願的。你要是敢再叫我許願，我會盡全力生你的氣喔。」
「……我知道了。」
我太欠缺考量了，差一點又鑄下大錯。
不過，我不能放棄。我決定不斷摸索可行的方法，總有一天要解除『弑神者』的詛咒。
一旦找出不必犧牲我的手段，命也會欣然接受吧，我要持續尋找這個方法。
我立下重誓，填補內心的空虛。
「哥哥……我有另一個願望想拜托你。」
「嗯？什麽願望？」
我暫時中斷思考，看著懷裏的命。
命清澈的雙眼直視著我。
「請永遠陪伴我。」
命以微弱的語氣低語道。
「我好怕、好怕再失去其他東西……」
命的眼神略顯不安。
啊啊、對了……好久沒聽到命說害怕了，她連害怕幽靈都不想承認呢。命總是給人冷靜、勇敢的印象。
這樣的命，頭一次親口承認自己的恐懼。
「我不要了，我不要再失去任何東西了……」
命的眼神和聲音都在顫抖。
她凝視著我，用她的言語、身體、感情挽留我。
「失去了雙親、失去了報仇動機、失去了內心的寄托……」
現在，我懷裏的少女不是『弑神者』。
隻是一位年幼的少女。
「如果再失去哥哥……我真的……」
她的模樣，令我想起了那個小時候的愛哭鬼。
那個身為『我妹妹』的八阪命。
「我……嗚嗚……我就真的……什麽也不剩了……嗚嗚。」
插圖
啜泣顫抖的聲音，終於突破臨界點。
淚如雨下的妹妹，抽抽噎嘻地懇求著我。
「哥……哥哥……求、求求你……絕、絕對……不要、離開我……」
「嗯、我答應你，命。」
受過斷緣影響的命，比誰都清楚孤獨的痛苦。
我不願讓她再體驗那樣的絕望。
我是她最後的支柱了。
「我會實現你的心願。」